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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俠五義 -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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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平山見了此人,不由的滿心歡喜,高聲呼道:「那邊可是金大爺麼?」那人抬頭,往這裡一看,道:「那邊可是李先生麼?」李平山急答道:「正是,正是。請大爺往這邊些。請問這位老爺是那個?」那人道:「怎麼先生不知道麼?老爺奉旨升了襄陽太守了。」李平山聽了,道:「哎呀!有這等事,好極,好極。奉求大爺在老爺跟前回稟一聲,說吾求見。」那人道:「既如此……」回頭吩咐水手搭跳板,把李平山接過大船去了。蔣爺看了心中納悶,不知此官是李平山的何人。
原來此官非別個,卻正是遭過貶的、正直無私的兵部尚書金輝。因包公奏明聖上,先剪去襄陽王的羽翼。這襄陽太守是極要緊的,必須用個赤膽忠心之人方好。包公因金輝連上過兩次奏章,參劾襄陽王,在駕前極力的保奏。仁宗天子也念金輝正直,故此放了襄陽太守。那主管便是金福祿。
蔣爺正在納悶,只見李平山從跳板過來,揚著臉兒,鼓著腮兒,搖著膀兒,扭著腰兒,見了蔣平也不理,竟進艙內去了。蔣爺暗道:「這小子是什麼東西!怎麼這等的酸!」只得隨後也進艙,問道:「那邊官船,李兄可認得麼?」李平山半晌,將眼一翻,道:「怎麼不認得!那是吾的好朋友。」蔣爺暗道:「這酸是當酸的。」又問道:「是那位呢?」李平山道:「當初做過兵部尚書,如今放了襄陽太守,金輝金大人,那個不曉得呢。吾如今要隨他上任,也不上九仙橋了。明早就要搬行李到那邊船上,你只好獨自上湘陰去吧。」小人得志,立刻改樣,就你我相稱,把兄弟二字免了。
蔣爺道:「既如此,這船價怎麼樣呢?」李平山道:「你坐船,自然你給錢了,如何問吾呢?」蔣爺道:「原說是幫伙,彼此公攤。我一人如何拿得出來呢?」李平山道:「那白合吾說,吾是不管的。」蔣爺道:「也罷,無奈何,借給我幾兩銀子就是了。」李平山將眼一翻,道:「萍水相逢,吾合你啥個交情,一借就是幾兩頭。你不要瞎鬧好不好?現有太守在這裡,吾把你送官究治,那時休生後悔!」蔣爺聽了,暗道:「好小子,翻臉無情,這等可惡!」
忽聽走的跳板響,李平山迎了出來。蔣爺卻隱在艙門格扇後面,側耳細聽。
不知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闇昧人偏遭闇昧害 豪俠客每動豪俠心


卻說蔣爺在艙門側耳細聽,原來是小童(就是當初服侍李平山的),手中拿的個字簡道:「奉姨奶奶之命,叫先生即刻拆看。」李平山接過,映著月光看了,悄悄道:「吾知道了。你回去上復姨奶奶,說夜闌人靜,吾就過去。」原來巧娘與幕賓相好就是他。蔣爺聽在耳內,暗道:「敢則這小子,還有這等行為呢。」又聽見跳板響,知道是小童過去。他卻回身歪在?上,假裝睡著。李平山喚了兩聲不應。他卻賊眉賊眼在燈下將字簡又看了一番,樂的他抓耳撓腮,坐立不安,無奈何也歪在?上裝睡。那裡睡得著,呼吸之氣不知怎樣才好。蔣爺聽了,不由的暗笑,自己卻呼吸出入,極其平勻,令人聽著,直是真睡一般。
李平山耐了多時,悄悄的起來奔到艙門,又回頭瞧了瞧蔣爺,猶疑了半晌,方才出了艙門。只聽跳板咯?咯?亂響。蔣爺這裡翻身起來,脫了長衣,出了艙門,只聽跳板咯噎一響跳上去。到了大船之上,將跳板輕輕扶起,往水內一順。他方到三船上窗板外細聽,果然聽見有男女淫欲之聲,又聽得女音悄悄說:「先生,你可想煞我也!」蔣爺卻不性急,高高的嚷了兩聲:「三船上有了賊了!有了喊了!」他便刺開水面下水去了。
金福祿立刻帶領多人,各船搜查。到了第三船,正見李平山在那邊著急:因沒了跳板,不能夠過在小船之上。金福祿見他慌張形景,不容分說,將他帶到頭船,回稟老爺。金公即叫帶進來。李平山戰戰哆嗦,哈著腰兒,進了艙門,見了金公,張口結舌,立刻形景難畫難描。金公見他哈著腰兒,不住的將衣襟兒遮掩,仔細看時,原來他赤著雙腳。
金公已然會意,忖度了半晌,主意已定,叫福祿等看著平山。自己出艙,提了燈籠,先到二船,見燈光已息。即往三船一看,卻有燈光,忽然滅了。金公更覺明白,連忙來到三船,喚道:「巧娘睡了麼?」喚了兩聲,裡面答道:「敢則是老爺麼?」彷彿是睡夢初醒之聲。金公將艙門一推,進來用燈一照,見巧娘雲鬢蓬鬆,桃腮帶赤,問道:「老爺為何不睡?」金公道:「原要睡來,忽聽有賊,只得查看。」隨手把燈籠一放,卻好?前有雙來履。巧娘見了,只嚇得心內亂跳,暗道:「不好!怎麼會把他忘了呢!」原來巧娘一知將平山拿到船上,就怕有人搜查,他急急忙忙將平山的褲襪護膝等俱各收藏。真是忙中有錯,他再也想不到平山是光著腳跑的,獨獨的把雙鞋兒忘了。如今見金公照著鞋,好生害怕。誰知金公視而不見,置而不問,轉說道:「你如何獨自孤眠?杏花兒那裡去了。」巧娘略定了定神,隨機獻媚,搭訕過來說道:「賤妾惟恐老爺回來不便,因此叫他後艙去了。」上面說著話,下面卻用腳把鞋兒向?下一踢。金公明明知道,卻也不問,反言一句道:「難為你細心,想的到。我同你到夫人那邊。方才嚷有賊,你理應問問安。回來我也就在這裡睡了。」說罷,攜了巧娘的手,一同出艙,來到船頭。金公猛然將巧娘往下一擠,噗咚的一聲落在水內,然後咕嘟嘟冒了幾個泡兒。金公容他沉底,方才嚷道:「不好了,姨娘落在水內了!」眾人俱各前來叫水手,救已無及。
金公來到頭船,見了平山道:「我這裡人多,用你不著,你回去吧。」叫福祿:「帶他去吧。」帶到三船,誰知水手正為跳板遺失,在那裡找尋。後來見水中漂浮,方從水中撈起,仍然搭好,叫平山過去,即將跳板撤了。
金公如何不處治平山,就這等放了平山呢?這才透出金公忖度半晌、主意拿定的八個字。他想平山夤夜過船,非奸即盜。若真是盜,卻倒好辦;看他光景,明露著是奸。因此獨自提了燈籠,親身查看。見三船燈明復滅,已然明白。不想又看見那一雙朱履,又瞧見巧娘手足失措的形景。此事已真,巧娘如何留得?故誆出艙來溺於水中。轉想平山倒難處治。惟恐他據實說出,醜聲播揚,臉面何在?莫若含糊其詞,說:「我這裡人多,用你不著,你回去吧。」雖然便宜他,其中省卻多少口舌,免得眾人知覺。
且說李平山就如放放一般,回到本船之上。進艙一看,見蔣平?上只見衣服,卻不見人,暗道:「姓蔣的那裡去了?難道他也有什麼外遇麼?」忽聽後面嚷道:「誰?誰?誰?怎麼掉在水裡頭了?到底留點神呀!這是船上比不得下店,這是玩的麼?--來吧,我攙你一把兒。這是怎麼說呢!」然後方聽戰戰哆嗦的聲音,進了艙來。平山一看,見蔣平水淋淋的一個整戰兒,問道:「蔣兄怎麼樣了?」蔣爺道:「我上後面去小解,不想失足落水。多虧把住了後舵,不然險些兒喪了性命。」平山見他哆嗦亂戰,自己也覺發起噤來了。連忙站起拿過包袱來,找出褲襪等件,又揀出了一分舊的給蔣平,叫他:「換下濕的來晾乾了,然後換了還吾。」他卻拿出一雙新鞋來。二人彼此穿的穿,換的換。蔣爺卻將濕衣擰了,抖了抖,晾起來,只顧自己收拾衣服。猛回頭見平山愣愣何何坐在那裡,一會兒搓手,一會兒搖頭,一會兒拿起巾帕來拭淚。蔣平知他為那葫蘆子藥,也不理他。
蔣爺晾完了衣服,在?上坐下,見他這番光景,明知故問道:「先生為著何事傷心呢?」平山道:「吾有吾的心事,難以告訴別人。吾問蔣兄到湘陰縣,是什麼公幹?」蔣爺道:「原先說過,吾到湘陰縣找個相知的。先生為何忘了?」平山道:「吾此時精神恍惚,都記不得了。蔣兄既到湘陰縣找相知,吾也到湘陰找個相知。」蔣爺道:「先生昨晚不是說跟了金太守上任麼?為何又上湘陰呢?」平山道:「蔣兄為何先生先生稱起來呢』你吾還是弟兄,不要見外。吾對你說,他那裡人吾看著有些不相宜,所以昨晚上吾又見了金主管,叫他告訴太守,回覆了他,吾不去了。」蔣爺暗笑道:「好小子,他還合我撇大腔兒呢。似他這樣反覆小人,真正可殺不可留的。」復又笑道:「如此說來,這船價怎麼樣呢?」平山道:「自然是公攤的了。」蔣爺道:「很好。吾這才放了心了。天已不早了,咱們歇息歇息吧。」平山道:「蔣兄只管睡,吾略略坐坐,也就睡了。」蔣爺說了一聲:「有罪了。」放倒頭,不多時竟自睡去。
平山坐了多時,躺在?上,那裡睡得著,翻來覆去,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後來又聽見官船上鳴鑼開船,心裡更覺難受。蔣爺也就驚醒,即喚船家收拾收拾,這裡也就開船了。
這一日平山在船上唉聲歎氣,無精打采,也不吃,不喝,只是呆了的一般。到了日暮之際,翁大等將船藏在蘆葦深處。蔣爺誇道:「好所在!這才避風呢。」翁大等不覺暗笑。平山道:「吾昨夜不曾合眼,今日有些困倦,吾要先睡了。」蔣爺道:「尊兄就請安置吧,包管今夜睡的安穩了。」平山也不答言,竟自放倒頭睡了。
蔣平暗道:「按理應當救他。奈因他這樣行為,無故的置巧娘於死地;我要救了他,叫巧娘也含冤於地下。莫若讓翁家弟兄把他殺了與巧娘報仇,我再殺了翁家弟兄與他報仇,豈不兩全其美麼?」正在思索,只聽翁大道:「弟兄,你了?我了?」翁二道:「有甚要緊。兩個膿包,不管誰了都使得。」蔣平暗道:「好了,來咧!」他便悄地出來,爬伏在艙房之上。見有一物風吹擺動,原來是根竹竿,上面晾著件棉襖。蔣爺慢慢的抽下來,攏在懷內,往下偷瞧。見翁二持刀進艙,翁大也持刀把守艙門。忽聽艙內竹?一陣亂響,蔣平已知平山了結了。他卻一長身將棉襖一抖,照著翁大頭上放下來。翁大出其不意,不知何物,連忙一路混撕。也是活該,偏偏的將頭裹住。蔣爺挺身上來,奪刀在手。翁大剛然露出頭來,已著了利刃。蔣爺復又一刀,翁大栽下水去。翁二尚在艙內找尋瘦人,聽得艙門外有響動,連忙回身出來,說:「大哥,那瘦蠻子不見了。」話未說完,蔣爺道:「吾在這裡!」「哧」就將刀一顫,正戳在翁二咽喉之上。翁二哎喲了一聲,他就兩手一紮煞,一半截在艙內,一半截在艙外。蔣爺哈腰將髮綹一揪,拉到船頭一看。誰知翁二不禁戳,一下兒就死了。蔣爺將手一鬆,放在船頭,便進艙內將燈剔亮,見平山扎手舞腳於竹?之上。蔣平暗暗的歎息了一番,便將平山的箱籠擰開,仔細搜尋,卻有白銀一百六十兩。蔣平道聲「慚愧」,將銀放在兜肚之內。算來蔣爺頗不折本,艾虎拿了他的一百兩,他如今得了一百六十兩,再加上雷震購了二十兩,裡外裡倒多了八十兩。這才算是好利息呢。
且說蔣爺從新將燈照了,通身並無血跡。他又將雷老兒給做的大衫招疊了,又把自己的濕衣(也早乾了)招好,將平山的包袱拿過來,揀可用的打了包裹。收拾停當,出艙,用篙撐起船來。出了蘆葦深處,奔到岸邊,連忙提了包裹,套上大衫,一腳踏定泊岸,這一腳往後盡力一蹬。只見那船味的滴溜一聲,離岸有數步多遠,飄飄蕩蕩,順著水面去了。
蔣爺邁開大步,竟奔大路而行。此時天光一亮,忽然颳起風來,揚土飛沙,難睜二目。又搭著蔣爺一夜不曾合眼,也覺得乏了,便要找個去處歇息。又無村莊,見前面有片樹林。及至趕到跟前一看,原來是座墳頭,院牆有倒塌之處。蔣爺心內想著,進了圍牆可以避風。剛剛轉過來往裡一望,只見有個小童面黃肌瘦,滿臉淚痕,正在那小樹上拴套兒呢。蔣平看了,嚷道:「你是誰家小廝,跑到我墳地裡上吊來?這還了得嗎?」那小童道:「我是小童,可怕什麼呢?」蔣爺聽了,不覺好笑,道:「你是小童原不怕,要是小童上吊,也就可怕了。」小童道:「若是這末說,我可上那樹上死去才好呢?」說罷,將絲?解下,轉身要走。蔣平道:「那小童,你不要走。」小童道:「你這瑩地不叫上吊,你又叫我做什麼?」蔣爺道:「你轉身來,我有話問你。你小小年紀,為何尋自盡?來,來,來,在這邊牆根之下,說與我聽。」小童道:「我皆因活不得了,我才尋死呀。你要問,我告訴你。若是當死,你把這棵樹讓給我,我好上吊。」蔣爺道:「就是這等,你且說來我聽。」小童未語,先就落下淚來,把已往情由,滔滔不斷述了一遍。說罷,大哭。
蔣爺聽了,暗道:「看他小小年紀倒是個有志氣的。」便道:「你原來如此,我如今贈你盤費,你還死不死呢?」小童道:「若有了盤費,我還死?--我就不死了。真個的我這小命兒是鹽換來的嗎?」蔣爺回手在兜肚內摸出兩個錁子,道:「這些可以夠了麼?」小童道:「足已夠了,只有使不了的。」連忙接過來,爬在地下磕頭道:「多謝恩公搭救,望乞留下姓名。」蔣平道:「你不要多問,急早快赴長沙要緊。」小童去後,蔣爺竟奔臥虎溝去了。
不知小童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連升店差役拿書生 翠芳塘縣官驗醉鬼


且說蔣爺救了小童,竟奔臥虎溝而來,這是什麼原故?小童到底說的什麼?蔣爺如何就給銀子呢?列位不知,此回書是為交代蔣平。這回把蔣平交代完了,再說小童的正文,又省得後來再為敘寫。
蔣爺到了臥虎溝,見了沙員外,彼此言明。蔣爺已知北俠等上了襄陽,自己一想:「顏巡按同了五弟前赴襄陽,我正愁五弟沒有幫手。如今北俠等既上襄陽,焉有不幫五弟之理呢?莫若我且回轉開封,將北俠現在襄陽的話回稟相爺,叫相爺再為打算。」沙龍又將艾虎留下的龍票當面交付明白。蔣爺便回轉東京,見了包相,將一切說明。包公即行奏明聖上,說歐陽春已上襄陽,必有幫助巡按顏查散之意。聖上聽了大喜,道:「他行俠尚義,實為可嘉。」又欽派南俠展昭同盧方等四人陸續前赴襄陽,俱在巡按衙門供職,等襄陽平定後,務必邀北俠等一同赴京,再為升賞。此是後話,慢慢再表。
蔣平既已交代明白,翻回頭來再說小童之事。你道這小童是誰?原來就是錦箋。自施公子賭氣離了金員外之門,乘在馬上,越想越有氣,一連三日,飲食不進,便病倒旅店之中。小童錦箋見相公病勢沉重,即托店家請醫生調治,診了脈息,乃鬱悶不舒,受了外感,意是夾氣傷寒之症。開方用藥。錦箋衣不解帶,晝夜服侍,見相公昏昏沉沉,好生難受。又知相公沒多餘盤費,他又把艾虎賞的兩錠銀子換了,請醫生,抓藥。好容易把施俊調治的好些了,又要病後的將養。偏偏的馬又倒了一匹,正是錦箋騎的。他小孩子家心疼那馬,不肯售賣,就托店家僱人掩埋。誰知店家悄悄的將馬出脫了,還要合錦箋要工飯錢。這明是欺負小孩子。再加這些店用房錢草料鼓子七折八扣,除了兩錠銀子之外,倒該下了五六兩的帳。錦箋連急帶氣,他也病了。先前還掙扎著服侍相公。後來施俊見他那個形景,竟是中了大病,慢慢的問他,他不肯實說。問的急了,他就哭了。施俊心中好生不忍,自己便掙扎起來,諸事不用他服侍,得便倒要服侍服侍錦箋。一來二去,錦箋竟自伏頭不起。施俊又托店家請醫生。醫生道:「他這雖是傳染,卻比相公沉重,而且症候耽誤了,必須趕緊調治方好。」開了方子卻不走,等著馬錢。施俊向櫃上借。店東道:「相公帳上欠了五六兩,如何還借呢?很多了,我們墊不起。」施俊沒奈何,將衣服典當了,開發了馬錢並抓藥。到了無事,自己到櫃上從新算帳,方知錦箋已然給了兩錠銀子,就知是他的那兩錠賞銀,又是感激,又是著急。因瞧見馬工飯銀,便想起他自己騎的那匹馬來了。就合店東商量要賣馬還帳。店東樂得的賺幾兩銀子呢,立刻會了主兒,將馬賣了。除了還帳,剛剛的剩了一兩頭。施俊也不計較,且調治錦箋要緊。
這日自己拿了藥方出來抓藥,正要回店,卻是集場之日,可巧遇見了賣糧之人,姓李名存,同著一人姓鄭名申,正在那裡吃酒。李存卻認識施俊,連聲喚道:「施公子那裡去?為何形容消減了?」施使道:「一言難盡。」李存道:「請坐,請坐。這是我的伙計鄭申,不是外人。請道其詳。」施俊無奈,也就入了坐,將前後情由述了一番。李存聽了,道:「原來公子主僕都病了。卻在那個店裡?」施俊道:「在西邊連升店。」李存道:「公子初癒,不必著急。我這裡現有十兩銀子,且先拿去,一來調治尊管,二來公子也須好生將養。如不夠了,趕到下集,我再到店中送些銀兩去。」施生見李存一片志誠,趕忙站起,將銀接過來,深深謝了一禮,也就提起藥包要走。
誰知鄭申貪酒有些醉了。李存道:「鄭兄少喝些也好,這又醉了。別的罷了,你這銀褡連怎麼好呢?」鄭申醉言醉語道:「怕什麼!醉了人,醉不了心。就是這一頭二百兩銀子,算了事了!我還拿的動。何況離家不遠呢。」施生問道:「在那裡住?」李存道:「遠卻不遠,往西去不足二里之遙,地名翠芳塘就是。」施生道:「既然不遠,我卻也無事,我就選送他何妨。」李存道:「怎敢勞動公子。偏偏的我要到糧行算帳--莫若還是我送了他回去,再來算帳。」鄭申道:「李賢弟你胡鬧麼!真個的我就醉了麼?瞧瞧我能走不能走?」說著話,一溜歪斜往西去了。李存見他如此,便托咐施生道:「我就煩公子送送他吧。務必,務必!等下了集,我到店中再道乏去。」施生道:「有甚要緊,只管放心,俱在我的身上。」說罷,趕上鄭申,搭扶著鄭申一同去了。真是「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千不合,萬不合,施生不應當送鄭申,只顧覲面應了李存,後來便脫不了干係。
且說鄭申見施生趕來,說道:「相公你幹你的去,我是不相干的。」施生道:「那如何使得,我既受李伙計之託,焉有不送去之理呢?」鄭申道:「我告訴相公說,我雖醉了,心裡卻明白,還帶著都記得。相公,你不是與人家抓藥嗎?請問病人等著吃藥,要緊不要緊?你只顧送我,你想想那個病人受得受不得?這是一。再者我家又不遠,常來常去是走慣了的。還有一說,我那一天不醉。天天要醉,天天得人送,那得用多少人呢。到咧!這不是連升店嗎?相公請。你要不進店,我也不走了。」正說間,忽見小二說道:「相公,你家小主管找你呢?」鄭申道:「巧咧,相公就請吧。」施生應允。鄭申道:「結咧!我也走咧。」
施生進了店,問問錦箋,心內略覺好些,施生急忙煎了藥,服侍錦箋吃了,果然夜間見了點汗。到了次日,清爽好些。施生忙又托咐店家請醫生去。錦箋道:「業已好了,還請醫生做什麼?那有這些錢呢?」施生悄悄的告訴他道:「你放心,不用發愁,又有了銀兩了。」便將李存之贈說了一遍。錦箋方不言語。不多時,醫生來看脈開方,道:「不妨事了。再眼兩帖,也就好了。」施生方才放心,仍然按方抓藥,給錦箋吃了,果然見好。
過了兩日,忽見店家帶了兩個公人進來,道:「這位就是施相公。」兩個公人道:「施相公,我們奉太爺之命,特來請相公說話。」施生道:「你們太爺請我做什麼呢?」公人道:「我們知道嗎?相公到了那裡,就知道了。」施生還要說話。只見公人嘩啷一聲,掏出索來,捆上了施生,拉著就走了。把個錦箋只嚇的抖衣而戰,細想相公為著何事,竟被官人拿去?說不得只好掙扎起來,到縣打聽打聽。
原來鄭申之妻王氏因丈夫兩日並未回家,遣人去到李存家內探問。李存說:「自那日集上散了,鄭申拿了二百兩銀子已然回去了。」王氏聽了,不勝駭異,連忙親自到了李存家,面問明白。現今人銀皆無,事有可疑。他便寫了一張狀子,此處攸縣所管,就在縣內擊鼓鳴冤,說:「李存圖財害命,不知把我丈夫置於何地。」縣官即把李存拿在街內,細細追問。李存方說出原是鄭申喝醉了,他煩施相公送了去了。因此派役前來將施生拿去。
到了行內,縣官方九成立刻升堂,把旋生帶上來一看,卻是個懦弱書生,不象害人的形景,便問道:「李存曾煩你送鄭申麼?」施生道:「是。因鄭申醉了,李存不放心,煩我送他,我卻沒送。」方今道:「他既煩你送去,你為何又不送呢?」施生道:「皆因鄭申攔阻再三。他說他醉也是常醉,路也是常走,斷斷不叫送,因此我就回了店了。」方令道:「鄭申拿的是什麼?」施生道:「有個大褡連肩頭搭著,裡面不知是什麼。李存見他醉了,曾說道:『你這銀褡連要緊。』鄭申還說:『怕什麼,就是這一頭二百兩銀子算了事了。』其實並沒有見褡連內是什麼。」方今見施生說話誠實,問什麼說什麼,毫無狡賴推諉,不肯加刑,吩咐寄監,再行聽審。
眾衙役散去。錦箋上前問道:「拿我們相公為什麼事?」衙役見他是個帶病的小孩子,誰有工夫與他細講,只是回答道:「為他圖財害命。」錦箋嚇了一跳,又問道:「如今怎麼樣呢?」衙役道:「好嘮叨呀,怎麼樣呢,如今寄了監了。」錦箋聽了寄監,以為斷無生理,急急跑回店內,大哭了一場。仔細想來,「必是縣官斷事不明。前次我聽見店東說,長沙新升來一位太守,甚是清廉,斷事如神,我何不去到那裡給他鳴冤呢。」想罷,看了看又無可典當的,只得空身出了店,一直竟奔長沙。不料自己病體初癒,無力行走,又兼缺少盤費,偏偏的又遇了大風,因此進退兩難。一時越想越窄,要在墳塋上吊。可巧遇見了蔣平,贈他的銀兩錠。真是「錢為人之膽」,他有了銀子,立刻精神百倍,好容易趕赴長沙,寫了一張狀子,便告到邵老爺臺下。
邵老爺見呈子上面有施俊的姓名,而且敘事明白清順,立刻升堂,將錦箋帶上來細問,果是盟弟施喬之子。又問:「此狀是何人所寫?」錦箋回道:「是自己寫的。」邵老爺命他背了一遍,一字不差,暗暗歡喜,便准了此狀,即刻行文到攸縣,將全案調來。就過了一堂,與原供相符,縣宰方公隨後乘馬來到稟見。邵老爺面問:「貴縣審的如何?」方九成道:「卑職因見施俊不是行兇之人,不肯加刑,暫且寄監。」邵太守道:「貴縣此案當如何辦理呢?」方公道:「卑職意欲到翠芳塘查看,回來再為稟復。」邵老爺點頭,道:「如此甚好。」即派差役仵作跟隨方公到攸縣。來到翠芳塘,傳喚地方。方今先看了一切地勢,見南面是山,東面是道,西面有人家,便問:「有幾家人家?」地方道:「八家。」方公道:「鄭申住在那裡?」地方道:「就是西頭那一家。」方公指著蘆葦,道:「這北面就是翠芳塘了?」地方道:「正是。」方公忽見蘆葦深處烏鴉飛起,復落下去。方公沉吟良久,吩咐地方下蘆葦去看來。地方拉了鞋襪,進了蘆葦。不多時,出來,稟道:「蘆葦塘之內有一屍首,小人一人弄他不動。」方公又派差役下去二名,一同拉上來,叫仵作相驗。仵作回道:「屍首係死後入水,脖項有手扣的傷痕。」縣宰即傳鄭王氏廝認,果是他丈夫鄭申。方公暗道:「此事須當如此。」吩咐地方將那七家主人不准推諉,即刻同赴長沙候審。方公先就乘馬到府,將鄭申屍首稟相,並將七家鄰居帶來,俱備回了。邵太守道:「貴縣五請歇息,候七家到齊,我自有道理。」邵老爺將此事揣度一番,忽然計上心來。
這一日七家到齊。邵老爺升堂入座。方公將七家人名單呈上。邵老爺叫:「帶上來。不准亂跪。」一溜排開,按著名單跪下。邵老爺從頭一個看起,挨次看完,點了點頭,道:「這就是了。怨得他說,果然不差。」便對眾人道:「你等就在翠芳塘居住麼?」眾人道:「是。」邵老爺道:「昨夜有冤魂告到本府案下,名姓已然說明。今既有單在此,本府只用硃筆一點,便是此人。」說罷,提起硃筆,將手高揚,往下一落,虛點一筆,道:「就是他,再無疑了。無罪的只管起去,有罪的仍然跪著。」眾人俱備起去。獨有西邊一人,起來復又跪下,自己犯疑,神色倉皇。邵老爺將驚堂木一拍,道:「吳玉,你既害了鄭申,還想逃脫麼?本府縱然寬你,那冤魂斷然不放你的。快些據實招上來!」左右齊聲喝道:「快招,快招!」
不知吳玉招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長沙府施俊遇丫環 黑狼山金輝逢盜寇


說話邵老爺當堂叫吳玉據實招上來。吳玉道:「小……小……小人沒有招……招的。」邵老爺吩咐:「拉下去打。」左右吶了一聲喊,將吳玉拖翻在地,竹板高揚,打了十數極。吳玉嚷道:「我招呀,我招!」左右放他起來,道:「快說,快說!」
吳玉道:「小人原無生理,以賭為事。偏偏的時運不好,屢賭屢輸。東幹東不著,西幹西不著,要帳堆了門,小人白日不敢出門來。那日天色將晚,小人剛然出來,就瞧見鄭申晃裡晃蕩山東而來。我就追上前去,見他肩頭扛著個褡連,裡面鼓鼓囊囊的。小人就合他借貸,誰知鄭申他不借,還罵小人。小人一時氣忿,將他盡力一推,『噗哧』『咕咚』就栽倒了。一個人栽倒了怎麼兩聲兒呢?敢則鄭申喝成酒泡兒了,栽在地下,噗哧的一聲。倒是那大褡連摔在地下,咕咚的一聲。小人聽的聲音甚是沉重,知道裡面必是財資。我就一屁股坐在鄭申胸脯之上。鄭申才待要嚷,我將兩手向他咽喉一扣,使勁在地下一按。不大的工夫,鄭申就不動了。小人把他拉入葦塘深處,以為此財是發定了,再也無人知曉。不想冤魂告到老爺臺前。回老爺:「鄭申說的全是醉話,聽不的呢。小人冤枉呀!」邵老爺問道:「你將銀褡連放在何處?」吳玉道:「那是二百兩銀子。小人將褡連理好,埋在缸後頭了,分文沒動。」
邵老爺命吳玉畫了招,帶下去,即請縣宰方公將招供給他看了。叫方公派人將贓銀起來,果然未動,即叫屍親鄭王氏收領。李存與翠芳塘住的眾街坊釋放回家。獨有施生留在本府。吳玉定了秋後處決,派役押赴縣內監收。方公一一領命,即刻稟辭,回本縣去了。
邵老爺退堂,來到書房,將錦箋喚進來,問道:「錦箋,你在施宅是世僕呀?還是新去的呢?」錦箋道:「小人自幼就在施老爺家。我們相公唸書,就是小人伴讀。」邵老爺道:「既如此,你家老爺相知朋友有幾位,你可知道麼?」錦箋道:「小人老爺,有兩位盟兄,是知己莫逆的朋友。」邵老爺道:「是那兩位?」錦箋道:「一位是做過兵部尚書的金輝金老爺,一位是現任太守邵邦傑邵老爺。」旁邊書童將錦箋衣襟一拉,悄悄道:「太老爺的官諱,你如何渾說?」錦箋連忙跪倒:「小人實實不知,求太老爺饒恕。」邵老爺哈哈笑道:「老夫便是新調長沙太守的邵邦傑。金老爺如今已升了襄陽太守。」錦箋復又磕頭。邵老爺吩咐:「起來,本府原是問你,豈又怪你。」即叫書童拿了衣巾,同錦箋到外面與施俊更換。錦箋悄悄告訴施俊,說:「這位太守就是邵老爺。方才小人已聽邵老爺說,金老爺也升任襄陽府太守了。相公如若見了邵老爺,不必提與金老爺嘔氣一事,省的彼此疑忌。」施生道:「我提那些做什麼,你只管放心。」就隨了書童,來至書房。錦箋跟隨在後。
施生見了邵公,上前行禮參見。邵公站起相攙。施生又謝為案件多蒙庇情。邵公吩咐看座,施生告坐。邵公便問已往情由,施生從頭述了一遍。說到與金公嘔氣一節,改說:「因金公赴任不便在那裡,因此小姪就要回家。不想走到攸縣,我主僕便病了,生出這節事來。」邵公點了點頭。
說話間,飯已擺妥。邵公讓施生用飯,施生不便推辭。飲酒之間,邵公盤詰施生學問,甚是淵博,滿心歡喜,就將施生留在衙門居住,無事就在書房談講。因提起親事一節,施生言:「家父與金老伯提過,因彼此年幼,尚未納聘。」此句暗暗與佳蕙之言相符。邵公聽了大樂,便將路上救了牡丹的話一一說了:「如今有老夫作主,一個盟兄之女,一個盟弟之子,可巧姪男姪女皆在老夫這裡,正好成其美事。」施俊到了此時,也就難以推辭。
邵公大高其興,來到後面與夫人商量,叫夫人向牡丹說起。一面派丁雄送信給金公,說明要將牡丹與施使成婚。誰知夫人將假小姐喚來,這時佳蕙再難隱瞞,便將前後事情大概說明。他說到小姐溺水之苦,不由的淚流滿面。夫人等倒可憐他,勸慰了多少言語,只得將婚事作罷。一面派人將丁雄追回,但已經趕不上了。
且說丁雄與金公送信,從水面迎來,已見有官船預備。問時,果是迎接襄陽太守的。丁雄打聽了一下,說金太守由枯梅嶺起旱而來,他便棄舟乘馬,急急趕到枯梅嶺。先見有馱轎行李過去。知是金太守的家眷,後面方是太守乘馬而來。丁雄下馬,搶步上前請安,稟道:「小人丁雄奉家主邵老爺之命,前來投書。」說罷,將書信高高舉起。金太守將馬拉住,問了邵老爺起居。丁雄站起,一一答畢,將書信遞過。金太守伸手接書,卻問道:「你家太太好?小姐們可好?」丁雄一一回答。金公道:「管家乘上馬吧。等我到驛,再答回信。」丁雄退後,一抖絲韁上了馬,就在金公後面跟隨。見了金福祿等,彼此各道辛苦,套敘言語,俱不必細表。
且說金公因是邵老爺的書信,非比尋常,就在馬上拆看。見前面無非請安想念話頭。看到後面,有施俊與牡丹完婚一節,心中一時好生不樂,暗道:「邵賢弟做事荒唐!兒女大事,如何硬作主張?倒遂了施俊那言生的私欲。此事太欠斟酌。」卻又無可如何。將書信折疊折疊,揣在懷內。丁雄雖在後面跟隨,卻留神瞧,以為金公見了書信,必有話面問。誰知金公不但不問,反覺得有些不樂的光景。丁雄暗暗納悶。
正走之間,離赤石崖不遠,見無數的嘍囉排開,當中有一個人,黃面金睛,濃眉凹臉,頷下滿部繞絲的黃鬚(無怪綽號金面神),坐下騎著一匹黃驟馬,手中拿著兩根銀牙棒,雄赳赳,氣昂昂,在那裡等候。金公見已看見,不知山賊是何主意。猛見丁雄伏身撒馬過去。話語不多,山賊將棒一舉,連晃兩晃,上來了一群嘍囉,鷹拿燕省,將丁雄拖翻,下馬擱了。金公一見,暗說:「不好!」才待撥轉馬頭,只見山賊忽喇喇縱馬跑過來,一聲叱?道:「俺藍驍特來請太守上山敘話。」說罷,將棒往後一擺,嘍囉蜂擁上前,拉住金公坐下嚼環,不容分說,竟奔山中去了。金福祿等見了,誰敢上前,忽的一聲,大家沒命的好跑。
且說藍驍邀截了金公,正然回山,只見葛瑤明飛馬近前來稟道:「啟大王:小人奉命劫掠馱轎,已然到手。不想山凹竄出一隻白狼,後面有三人追趕,卻是臥虎溝的沙員外,帶領孟傑焦赤。三人見小人劫掠馱轎,心中大忿,急急上前,將嘍囉趕散,仍將馱轎奪去,押赴莊中去了。」藍驍聽了大怒,道:「沙龍欺吾大甚!」吩咐葛瑤明押解金公上山,安置妥協,急急帶嘍囉前來接應。葛瑤明領命,只帶數名嘍囉,押解金公丁雄上山,其餘俱隨藍驍來到赤石崖下。早見沙龍與孟傑二人迎將上來。藍驍道:「沙員外,俺待你不薄,你如何管俺的閒事?」沙龍道:「非是俺管你的閒事。只因聽見馱轎內哭的慘切,母子登時全要自盡,俺豈有不救死之理?」藍驍道:「員外不知,俺與金太守素有仇隙,知他從此經過,特特前來邀截。方才已然擒獲上山。忽聽葛瑤明說,員外將他家眷搶奪回莊,不知是何主意?」沙龍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金太守乃國家四品黃堂,你如何擅敢邀截?再者,你與太守有仇,卻與他家眷何干?依俺說,莫若你將太守放下山來,交付與俺。俺與你在太守跟前說個分上,置而不理,免得你吃罪不起。」藍驍聽了一聲怪叫:「哎喲,好沙龍!你真欺俺太甚,俺如今合你誓不兩立。」說罷,催馬掄棒打來。沙龍扯開架式抵敵,孟傑幫助相攻。藍驍見沙孟二人步下竄躍,英勇非常。他便使個暗令將棒往後一擺,眾唆羅圍裹上來。沙龍毫不介意,孟傑漠不關心,一個東指西殺,一個南擊北搠。二人殺夠多時,誰知嘍囉益發多了,笸籮圈將沙龍孟傑困在當中,二人漸漸的覺得乏了。
原來葛瑤明將金公解入山中,招呼眾多嘍囉下山。他卻指拔嘍囉層層疊疊的圍裹,所以人益發多了。正在分派,只見那邊來了個女子,仔細打量,卻是前次打野雞的。他一見了,邪念陡起,一催馬迎將上來,道:「嬌娘,往那裡走?」這句話剛然說完,只聽弓弦響處,這邊葛瑤明眼睛內咕唧的一聲,一個鐵丸打入眼眶之內,生生把個眼珠兒擠出。葛瑤明哎喲的一聲,栽下馬來。
原來焦赤押解馱轎到莊,叫鳳仙秋葵迎接進去,告訴明白,說藍驍現領唆羅在山中截戰。鳳仙姐妹聽了,甚不放心,就托張媽媽在裡頭照料,他等隨焦赤前來救應沙龍。在路上言明,焦赤從東殺進,鳳仙姐妹從西殺進。不料剛然上山,就被葛瑤明看見,伸馬迎來。秋葵眼快嘴急,叫聲:「姐姐,前日搶野雞的那廝又來了。」鳳仙道:「妹妹不要忙,待我打發他。前次手下留情,打在他眉攢中間,是個『二龍戲珠』。如今這廝又來,可要給他個『喚虎出洞』了。」列位白想想:葛瑤明眉目之間有多大的地方,擱的住鬧個龍虎鬥麼?他從馬上栽了下來,秋葵趕上將鐵棒一揚,只聽拍的一聲,葛瑤明登時了帳,琉璃珠兒砸碎了。
未知他姐妹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沙龍遭困母女重逢 智化運籌弟兄奮勇


且說鳳仙秋葵從西殺來。只見秋葵掄開鐵棒,乒乒乓乓一陣亂響,打的嘍囉四分五落。鳳仙拽開彈弓,連珠打出,打的嘍囉東躲西藏。忽又聽東邊吶喊,卻是焦赤殺來,手托鋼叉,連嚷帶罵。裡面沙龍孟傑見嘍囉一時亂散,他二人奮勇往外衝突,裡外夾攻,嘍囉如何抵擋得住,往左右一分,讓開一條大路。卻好鳳仙秋葵接住沙龍,焦赤卻也趕到,彼此相見。沙龍道:「鳳仙,你姐妹到此做甚?」秋葵道:「聞得爹爹被山賊截戰,我二人特來幫助。」沙龍才要說話,只聽山崗上咕嚕嚕鼓聲如雷,所有山口外「瞠瞠瞠」鑼聲振耳,又聽人聲吶喊:「拿呀!別放走了沙龍呀!大王說咧:『不准放冷箭呀!務要生擒呀!』姓沙的,你可跑不了呀!各處俱有埋伏呀!快些早些投降!」沙龍等聽了,不由的駭目驚心。
你道如何?原來藍驍暗令嘍囉圍困沙龍。只要誘敵,不准交鋒,心想把他奈何乏了,一鼓而擒之,將他制伏,作為自己的膀臂,故此他在高山崗上瞭望。見沙龍二人有些乏了,滿心歡喜。惟恐有失,又叫唆羅上山,調四哨頭領按山口埋伏。如聽鼓響,四面鑼聲齊鳴,一齊吶喊,驚嚇於他。那時再為勸說,斷無不歸降之理。猛又見東西一陣披靡,嘍囉往左右一分,已知是沙龍的接應。他便擂起鼓來,果然各山口響應,吶喊揚威,聲聲要拿沙龍。他在高崗之上揮動令旗,沙龍投東,他便指東;沙龍投西,他便指西。沙龍父女孟焦二人跑夠多時,不是石如驟雨,就是箭似飛蝗,毫無一個對手廝殺之人。跑來跑去,並無出路。只得五人團聚一處,歇息商酌。
且不言沙龍等被困。再說臥虎莊上自從焦赤押馱轎進莊,所有漁獵眾家的妻女皆知救了官兒娘子來,誰不要瞧瞧官兒娘子是什麼樣,全當做希希罕兒一般。你來我去,只管頻頻往來,卻不敢上前,只有偷偷摸摸,扒扒窗戶,或又掀掀簾子。及到人家瞧見他,他又將身一撤。倒是張立之妻李氏受了鳳仙之託,極力的張羅,卻又一人張羅不過來,應酬了何夫人,又應酬小相公金章,額外還要應酬丫環僕婦,覺得累的很,出來便向眾婦人道:「眾位大媽嬸子,你們與其在這裡張的望的,怎的不進去看看,陪著說說話兒呢?我也有個替換。」眾人也不答言,也有擺手的,也有搖頭的,又有扭扭捏捏躲了的,又有嘰嘰咕咕笑了的。李氏見了這番光景,賭氣轉身進了角門。
原來角門以內,就是跨所。當初鳳仙秋葵曾說過,如若房屋蓋成,也不准張家姐姐搬出,故此張立夫婦帶同牡丹仍在跨所居住。李氏見了牡丹道:「女兒,今有員外救了官兒娘子前來,媽媽一人張羅不過來,別人都不敢上前。女兒敢去也不敢呀?你若敢去,媽媽將你帶過去,咱娘兒兩個也有個替換。你不願意,就罷。」牡丹道:「母親,這有什麼呢,孩兒就過去。」李氏歡喜道:「還是女兒大方。你把那頭兒抿抿,把大褂子罩上。我這裡烹茶,你就端過去。」牡丹果然將頭兒整理整理,換了繫裙。
不多時,李氏將茶烹好,用茶盤托來,遞與牡丹。見牡丹抿的頭兒光光油油的,襯著臉兒紅紅白白的,穿著件翠森森的衫兒,繫著條青簇簇的裙兒,真是嬌嬌娜娜,裊裊婷婷,雖是布裙荊釵,勝過珠圍翠繞。李氏看了,樂的他眉花眼笑,隨著出了角門。眾婦女見了,一個個低言悄語,接耳交頭。這個道:「大妗子,你看喲,張奶奶又顯擺他閨女呢。」那個道:「二娘兒,你聽吧,看他見了官兒娘子說些嗎耶,咱們也學些見識。」
說話間,李氏上前將簾掀起。牡丹端定茶盤,到屋內慢閃秋波一看,覺得肝連膽一陣心酸。忽聽小金章說道:「哎喲!你不是我牡丹姐姐麼?想煞兄弟了!」跑過來,抱膝跪倒。牡丹到了此時,手顫腕軟,噹啷啷茶杯落地,將金章抱住,癱軟在地。何氏夫人早已向前摟住牡丹,兒一聲,肉一聲,叫了半日,哇的一聲,方哭出來了,真是悲從中心出。慢說他三人淚流滿面,連僕婦丫環無不拭淚,在旁勸慰。窗外的困婦村姑不知為著何事,俱各納悶。獨有李氏張媽愣?可?可的功又不是,不勸又不是,好容易將他母女三人攙起。
何氏夫人一手拉住牡丹,一手拉住了金章,哀哀切切的,一同坐了,方問與奶公奶母赴唐縣如何到此。牡丹哭訴遇難情由。剛說到張公夫婦撈救,猛聽的李氏放聲哭道:「哎喲,可坑了我了!」他這一哭,比方才他母女姐弟相識,猶覺慘切。他想:「沒有兒女的怎生這樣的苦法,索性沒有也倒罷了。好容易認著一個,如今又被本家認去,這以後可怎麼好?」越想越哭,越哭越痛。何氏夫人感念他救女兒之情,將他攙過來,一同坐了,勸慰多時。牡丹又說:「媽媽只管放心,決不辜負厚恩。」李氏方住了聲。
金章見他姐姐穿的是粗布衣服,立刻磨著何氏夫人要他姐姐的衣服。一句話提醒了李氏,即到跨所取衣服。見張立拿茶葉要上外邊去,李氏道:「大哥那是給人家的女兒預備茶葉,你如何拿出去?」張立道:「外面來了多少二爺們,連杯茶也沒有。說不得只好將這茶葉拿出,你如何又說人家女兒的話呢?」李氏便將方才母女相認的話說了,張立聽了也無可如何,且先到外面張羅。張立來到廳房,眾僕役等見了道謝,張立急忙烹茶。
忽見莊客進來,說道:「你等眾位在此廳上坐不得了,且到西廂房吃茶吧。我們員外三位至厚的朋友到了。」眾僕役聽了,俱備出來躲避。只見外面進來了三人,卻是歐陽春智化丁兆蕙。
原來他三人到了襄陽,探聽明白。趙爵立了盟書,恐有人盜取,關係非淺,因此蓋了一座沖霄樓,將此書懸於梁間,下面設了八封銅網陣,處處設了消息,時時有人看守。原打算進去探訪一番,後來聽說聖上欽派顏大人巡按襄陽,又是白玉堂隨任供職。大家計議,莫若仍回臥虎溝與沙龍說明,同去輔佐巡按,幫助玉堂,又為國家,又盡朋情,豈不兩全其美,因此急急趕回來了。
來到莊中,不見沙龍。智化連忙問道:「員外那裡去了?」張立說:「救了太守的家眷,藍驍劫戰赤石崖。不但員外與孟焦二位去了,連兩位小姐也去了,打算救應,至今未回。」智化聽了,說道:「不好!此事必有舛錯,不可遲疑。歐陽兄與丁賢弟務要辛苦辛苦。」丁二爺道:「叫我們上何方去呢?」智化道:「就解赤石崖之圍。」丁二爺道:「我與歐陽兄都不認得,如何是好?」張立道:「無妨,現有史雲,他卻認得。」丁二爺道:「如此,快喚他來。」張立去不多時,只見來了七人,聽說要上赤石崖,同史雲全要去的。智化道:「很好。你等隨了二位去吧。不許逞強好勇,只聽吩咐就是了。歐陽兄專要擒獲藍驍。丁賢弟保護沙兄父女。我在莊中防備賊人分兵搶奪家屬。」北俠與丁二官人急急帶領史雲七人,直奔赤石崖去了。這裡智化叫張立進內,安慰眾女眷人等,不必驚怕,惟恐有著急欲尋自盡等情,又吩咐:「眾莊客前後左右,探聽防守。倘有賊寇來時,不要聲張,暗暗報我知道,我自有道理。」登時把個臥虎莊安排的井井有條。可見他料事如神,機謀嚴密。
且說北俠等來到赤石崖的西山口,見有許多嘍囉把守。這北俠招呼眾人道:「守汛唆羅聽真:俺歐陽春前來解圍,快快報與你家山主知道。」西山口的頭領不敢怠慢,連忙報與藍驍。藍驍問道:「來有多少人?」頭領道:「來了二人,帶領莊丁七人。」藍驍暗道:「共有九人,不打緊。好便好;如不好時,連他等也困在山內,索性一網打盡。」想罷,傳於頭領,叫把他等放進山口。早見沙龍等正在那裡歇息,彼此相見,不及敘話。北俠道:「俺見藍驍去。丁賢弟小心呀!」說罷,帶了七人,奔到山同。
藍驍迎了下來,問道:「來者何人?」北俠道:「俺歐陽春特來請問山主:今日此舉是為金太守呀?還是為沙員外呢?」藍驍道:「俺原是為擒拿太守金輝,卻不與沙員外相干。誰知沙員外從我們頭領手內將金輝的家眷搶去不算,額外還要合我要金輝。這不是沙員外欺我太甚麼?所以將他困住,務要他歸附方罷。」北俠笑道:「沙員外何等之人,如何肯歸附於你?再者你無故的截了皇家的四品黃堂,這不成了反叛了麼?」藍驍聽了大怒,道:「歐陽春,你今此來,端的為何?」北俠道:「俺今特來拿你。」說罷,掄開七寶刀照腿砍來,藍驍急將鐵棒一迎。北俠將手往外一削,噌的一聲,將鐵棒狼牙削去。藍驍暗道:「不好!」又將左手鐵棒打來。北俠盡力往外一磕,又往外一削,迎的力猛,藍驍覺的從手內奪的一般,「嗖」的一聲,連磕帶削,棒已飛出數步以外。藍驍身形晃了兩晃。北俠趕步,縱身上了藍驍的馬後,一伸左手攥住他的皮鞋帶,將他往上一提,藍驍已離鞍心。北俠將身一轉,連背帶扛,往地下一跳,右肘把馬跨一搗。那馬?的一聲,往前一竄。北俠提著藍驍,一鬆手,咕咚一聲栽倒塵埃。史雲等連忙上前擒住,登時捆縛起來。
此一段北俠擒藍驍,迥與別書不同,交手別緻,迎逢各異。至於擒法更覺新奇。雖則是失了征戰的規矩,卻正是俠客的行藏,一味的巧妙靈活,決不是魯莽滅裂、好勇鬥狠那一番的行為。
且說丁兆蕙等早望見高崗之上動手,趁他不能揮動令旗,失卻眼目,大家奮勇殺奔西山口來。頭領率領嘍囉,如何抵擋的住一群猛虎,發了一聲喊,各自逃出去了。丁兆蕙獨自一人擎刀把住山口。先著鳳仙秋葵回莊,然後沙龍與兆蕙復又來到高崗。
此時北俠已追問藍驍,金太守在於何處。藍驍只得說出已解山中,即著嘍囉將金輝、丁雄放下山來。北俠就著史雲帶同金太守先行回莊,到西山口,叫孟焦二人也來押解藍驍,上山剿滅巢穴去了。
要知後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見牡丹金輝深後悔 提艾虎焦赤踐前言


且說史雲引著金輝、丁雄來到莊中,莊丁報與智化。智化同張立迎到大廳之上。金太守並不問妻子下落如何,惟有致謝搭救自己之恩。智化卻先言夫人公子無恙,使太守放心。略略吃茶,歇息歇息,即著張立引太守來到後面,見了夫人公子。此時鳳仙姊妹已知母女相認,正在慶賀。忽聽太守進來,便同牡丹上跨所去了。
這些田婦村姑誰不要瞧瞧大老爺的威嚴。不多時,見張立帶進一位戴紗帽的,翅兒缺少一個;穿著紅袍,襟子搭拉半邊;玉帶繫腰,因揪折鬧的裡出外進;皂靴裹足,不合腳弄的底綻幫垂;一部蒼髯,揉得上頭紮煞下頭卷;滿面塵垢,抹的左邊漆黑右邊黃。初見時只當做走會的槓箱官,細瞧來方知是新印的金太守。眾婦女見了這狼狽的形狀,一個個握著嘴兒嘻笑。
夫人公子迎出屋來,見了這般光景,好不傷慘。金章上前請安,金公拉起,攜手來到屋內。金公略述山主邀截的情由。何氏又說恩公搭救的備細。夫妻二人又是嗟歎,又是感激。忽聽金章道:「爹爹,如今卻有喜中之喜了。」太守問道:「此話怎講?」何氏安人便將母女相認的事說出。太守詫異道:「豈有此理?難道有兩個牡丹不成?」說罷,從懷中將邵老爺書信拿出,遞給夫人看了。何氏道:「其中另有別情。當初女兒不肯離卻閨閣,是乳母定計將佳蕙扮做女兒,女兒改了丫環。不想遇了賊船,女兒赴水傾生。多虧張公夫婦撈救,認為義女。老爺不信,請看那兩件衣服,方才張媽媽拿來,是當初女兒投水穿的。」金公拿起一看,果是兩件丫環眼色,暗暗忖度道:「如此看來,牡丹不但清潔,而且有智。竟能保金門的臉面,實屬難得。」再一轉想:「當初手帕金魚原從巧娘手內得來,焉知不是那賤人作弄的呢?就是書箱翻出玉釵,我看施生也並不懼怕,仍然一團傲氣。仔細想來,其中必有情弊。是我一時著了氣惱,不辨青紅皂白,竟把他二人委屈了。」再想起逼勒牡丹自盡一節,未免太狠,心中愧悔難禁,便問何氏道:「女兒今在那裡?」何氏道:「方才在這裡,聽說老爺來了,他就上他乾娘那邊去了。」金公道:「金章,你同丫環將你姐姐請來。」
金章去後,何氏道:「據我想來,老爺不見女兒倒也罷了。惟恐見了時,老爺又要生氣。」金公知夫人話內有譏消之意,也不答言,只有付之一笑。只見金章哭著回來道:「我姐姐斷不來見爹爹,說惟恐爹爹見了又要生氣。」金公哈哈笑道:「有其母必有其女,無奈何,煩夫人同我走走如何?」何氏見金公如此,只得叫張媽媽引路,老夫妻同進了角門,來到跨所之內。鳳仙姐妹知道太守必來,早已躲避。只見三間房屋,兩明一暗,所有擺設頗頗的雅而不俗,這俱是鳳仙在這裡替牡丹調停的。張李氏將軟簾掀起,道:「女兒,老爺親身看你。」金公便進屋內,見牡丹面裡背外,一言不答。金公見女兒的梳妝打扮,居然的布裙荊欽,回想當初珠圍翠繞,不由的痛徹肺腑,道:「牡丹我兒,是為父的委屈了你了。皆由當初一時氣惱,不加思索,無怪女兒著惱。難道你還嗔怪爹爹不成?你母親也在此,快些見了吧。」張媽媽見牡丹端然不動,連忙上前道:「女兒,你乃明理之人,似此非禮,如何使得?老爺太太是你生身父母,尚且如此,若是我夫妻得罪了你,那時豈不更難乎為情了麼?快些下來,叩拜老爺吧。」
此時牡丹已然淚流滿面,無奈下?,雙膝跪倒,口尊:「爹爹,兒有一言告稟:孩兒不知犯了何罪,致令爹爹逼孩兒自盡?如今現為皇家太守,倘若遇見孩兒之事,爹爹斷理不清,逼死女子是小事,豈不於德行有虧?孩兒無知頂撞,望乞爹爹寬宥。」金公聽了,羞的面紅過耳,只得陪笑,將牡丹攙起道:「我兒說的是,以後爹爹諸事細心了。以前之事全是爹爹不是,再體提起了。」又向何氏道:「夫人,快些與女兒將衣服換了。我到前面致謝致謝恩公去。」說罷,抽身就走。張立仍然引至大廳。智化對金公道:「方才主管帶領眾役們來央求於我,惟恐大人見責,望乞大人容諒。」金公道:「非是他等無能,皆因山賊兇惡,老夫怪他們則甚。」智化便將金福祿等喚來,與老爺磕頭。眾人又謝了智爺,智爺叫將太守衣服換來。
只見莊丁進來報道:「我家員外同眾位爺們到了。」智化與張立迎到莊門。剛到廳前,見金公在那裡立等,見了眾人,連忙上前致謝。沙龍見了,便請太守與北俠進廳就座。智化問剿滅巢穴如何。北俠道:「我等押了藍驍入山,將輜重俱散與嘍囉,所有寨柵全行放火燒了。現時把藍驍押來交在西院,叫眾人看守,特請太守老爺發落。」太守道:「多承眾位恩公的威力。既將賦首擒獲,下官也不敢擅專。待到任所、即行具折,連賊首押赴東京,交到開封府包相爺那裡,自有定見。」智化道:「既如此,這藍驍倒要嚴加防範,好好看守,將來是襄陽的硬證。」復又道:「弟等三人去而復返者,因聽見顏大人巡按襄陽,欽派白五弟隨任供職。弟等急急趕回來,原欲會同兄長齊赴襄陽,幫助五弟,共襄此事。如今既有要犯在此,說不得必須耽遲幾日工夫。沙兄長、歐陽兄、丁賢弟,大家俱各在莊,留神照料藍驍。惟恐襄陽王暗裡遣人來盜取,卻是要緊的。就是太守赴任,路上也要仔細。若要小弟護送前往,一到任所,急急具折。待折子到時,即行將藍驍押赴開封。諸事已畢,再行趕到襄陽,庶乎於事有益。不知眾位兄長以為如何?」眾人齊聲道:「好。就是如此。」金公道:「只是又要勞動恩公,下官心甚不安。」說話間,酒筵擺設齊備,大家入座飲酒。
只見張立悄悄與沙龍附耳。沙龍出席來到後面,見了鳳仙秋葵,將牡丹之事-一敘明。沙龍道:「如何?我看那女子舉止端方,決不是村莊的氣度,果然不錯。」秋葵道:「如今牡丹姐姐不知還在咱們這里居住,還是要隨任呢?」沙龍道:「自然是要隨任,跟了他父母去。豈有單單把他留在這裡之理呢?」秋葵道:「我看牡丹姐姐他不願意去。如今連衣服也不換,彷彿有什麼委屈,擦眼抹淚的。莫若爹爹問問太守,到底帶他去不帶他去,早定個主意為是。」沙龍道:「何必多此一問。那有他父母既認著了,不帶了去,還把女兒留在人家的道理?這都是你們貪戀難捨心生妄想之故。我不管。你牡丹姐姐如若不換衣服,我惟你們二人是問。少時我同太守還要進來看呢。」說罷轉身上廳去了。
鳳仙聽了,低頭不語。惟有秋葵,將嘴一咧,哇的一聲哭著,奔到後面,見了牡丹,一把拉住,道:「哎喲!姐姐呀,你可快走了!我們可怎麼好呀!」說罷,放聲痛哭。牡丹也就陪哭起來了。眾人不知為著何故。隨後鳳仙也就來了,將此事說明。大家這才放了心了。何氏夫人過來拉住秋葵,道:「我的兒,你不要啼哭,你捨不得你的姐姐,那知我心裡還捨不得你呢。等著我們到了任所,急急遣人來接你。實對你說,我很愛你這實心眼兒,為人憨厚。你若不憎嫌,我就認你為乾女兒,你可願意麼?」秋葵聽了,登時止住淚,道:「這話果真麼?」何氏道:「有什麼不真呢?」秋葵便立起身來,道:「如此,母親請上,待孩兒拜見。」說罷,立時拜下去。何氏夫人連忙攙起。鳳仙道:「牡丹姐姐,你不要哭了,如今有了傻妹子了。」牡丹噗哧的一聲也笑了。鳳仙道:「妹子,你只顧了認母親。方才我爹爹說的話,難道你就忘了麼?」秋葵道:「我何嘗忘了呢!」便對牡丹道:「姐姐,你將衣服換了吧。我爹爹說了,如若不換衣服,要不依我們倆呢。你若拿著我當親妹妹,你就換了。若你瞧不起我,你就不換。」張媽媽也來相勸。鳳仙便吩咐丫環道:「快拿你家小姐的簪環衣服來。」彼此攛攝,牡丹礙不過臉去,只得從新梳洗起來。不多時,梳妝已畢,換了衣服,更覺鮮豔非常。牡丹又將簪珥贈了鳳仙姊妹許多,二人深謝了。
且說沙龍來到廳上,復又執壺斟酒,剛然坐下,只見焦赤道:「沙大哥,今日歐陽兄智大哥俱在這裡,前次說的親事今日還不定規麼?」一句話說的也有笑的,也有怔的。怔的因不知其中之事體,此話從何說起;笑的是笑他性急,粗莽之甚。沙龍道:「焦賢弟,你忙什麼?為女兒之事何必在此一時呢?」焦赤道:「非是俺性急。明日智大哥又要隨太守赴任,豈不又是耽擱呢?還是早些定規了的是。」丁二爺道:「眾位不知,焦二哥為的是早些定了,他還等著吃喜酒呢。」焦赤道:「俺單等吃喜酒。這裡現放著酒。來,來,來,咱們且吃一杯。」說罷,端起來一飲而盡,大家歡笑快飲。酒飯已畢,金公便要了筆硯來,給邵邦傑細細寫了一信,連手帕並金魚玉釵俱備封固停當,當面交與丁雄,叫他回去,就托邵邦傑將此事細細訪查明白。匆忙之間,金公只說起牡丹投河自盡,卻忘了說明牡丹已經遇救,以及父女重逢。賞了丁雄二十兩銀子,即刻起身,趕赴長沙去了。
沙龍此時已到後面,秋葵將何氏夫人認為乾女兒之事說了。又說起牡丹小姐已然換了衣服,還要請太守與爹爹一同拜見。沙龍便來到廳上,請了金公,來到後面。牡丹出來,先拜謝了沙龍。沙龍見牡丹花團錦簇,滿心喜歡。牡丹又與金公見禮,金公連忙攙起。見牡丹依然是閨閣妝扮,雖然歡喜,未免有些悽慘。牡丹又帶了秋葵與義父見禮。金公連忙叫牡丹攙扶。沙龍也叫鳳仙見了。金公又致謝沙龍:「小女在此打攪,多蒙兄長與二位姪女照拂。」沙龍連說:「不敢。」
他等只管親的乾的,見父認女,旁邊把個張媽媽瞅的眼兒熱了,眼眶裡不由的流下淚來,用絹帕左擦右擦。早被牡丹看見,便對金公道:「孩兒還有一事告稟。」金公道:「我兒有話,只管說來。」牡丹道:「孩兒性命,多虧乾爹乾娘搭救,才有今日,而且老夫妻無男無女,孤苦隻身,求爹爹務必將他老夫妻帶到任上,孩兒也可以稍為報答。」金公道:「正當如此,我兒放心。就叫他老夫妻收拾收拾,明日隨行便了。」張媽媽聽了,這才破涕為笑。
沙龍又同金公來到廳上,金公見設筵豐盛,未免心甚不安。沙龍道:「今日此筵,可謂四喜俱備。大家坐了,待我說來。」仍然太守首座,其次北俠、智公子、丁二官人、孟傑、焦赤,下首卻是沙龍與張立。焦赤先道:「大哥快說四喜。若說是了,有一喜俺喝一碗,如何?」沙龍道:「第一,太守今日一家團聚,又認了小姐,這個喜如何?」焦赤道:「好!可喜可賀。俺喝這一碗。快說第二。」沙龍道:「這第二就是賢弟說的了。今日湊著歐陽兄智賢弟在此,就把女兒大事定規了。從此咱三人便是親家了。一言為定,所有納聘的禮節再說。」焦赤道:「好呀!這才痛快呢。這二喜俺要喝兩碗,一碗陪歐陽兄、智大哥,一碗陪沙兄長。你三人也要換盅兒才是。」說的大眾笑了。果然北俠、智公子與沙員外彼此換杯。焦赤已然喝了兩碗。沙龍道:「三喜是明月太守榮任高升,這就算餞行的酒席,如何?」焦赤道:「沙兄長會打算盤,一打兩副成。也倒罷了,俺也喝一碗。」孟傑道:「這第四喜不知是什麼?倒要聽聽。」沙龍道:「太守認了小女為女是乾親家,歐陽兄與智賢弟定了小女為媳是新親家,張老丈認了太守的小姐為女是乾親家。通盤算來,今日乃我們三門親家大會齊兒,難道算不得一喜麼?」焦赤聽了卻不言語,也不飲酒。丁二爺道:「焦二哥,這碗酒為何不喝?」焦赤道:「他們親家鬧他們的親家,管俺什麼相干?這酒俺不喝他。」丁二爺道:「焦二哥,你莫要打不開算盤。將來這裡的姪女兒過了門時,他們親家爹對親家爺,咱們還是親家叔叔呢。」說的大家全笑了,彼此歡飲。飯畢之後,大家歇息。
到了次日,金太守起身,智化隨任,獨有鳳仙秋葵與牡丹三人痛哭,不忍分別,好容易方才勸止。智化又諄諄囑咐,好生看守藍驍,等折子到時即行押解進京。北俠又提撥智化,一路小心。大家珍重,執手分別,上任的上任,回莊的回莊,俱各不表。
要知後文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回 探形蹤王府遣刺客 趕道路酒樓問書童


且說小俠艾虎自從離了臥虎溝,要奔襄陽。他因在莊三日未曾飲酒,頭天就飲了個過量之酒,走了半天就住了。次日也是如此。到了第三日,猛然省悟道:「不好!若要如此,豈不又象上臥虎溝一樣麼?倘然再要誤事,那就不成事了。從今後酒要檢點才好。」自己勸了自己一番。因心裡惦著走路,偏偏的起得早了,不辨路徑,只顧往前進發。及至天亮,遇見行人問時,誰知把路走錯了。理應往東,卻岔到東北,有五六十里之遙。幸喜此人老成,的的確確告訴他,由何處到何鎮,再由何鎮到何堡,過了何堡幾里方是襄陽大路。艾虎聽了,躬身道謝,執手告別,自己暗道:「這是怎麼說!起了個五更,趕了個晚集。這半夜的工夫白走了。仔細想來,全是前兩日貪酒之過。若不是那兩天醉了,何至有今日之忙,何至有如此之錯呢?可見酒之誤事不小。」自己悔恨無及。
那知他就在此一錯上,便把北俠等讓過去了,所以直到襄陽全未遇見。這日好容易到了襄陽,各處店寓詢問,俱各不知。他那知道北俠等三人再不住旅店,惟恐怕招人的疑忌,全是在野寺古廟存身。小俠尋找多時,心內煩躁,只得找個店寓住了。
次日便在各處訪查,酒也不敢多吃了。到處聽人傳說,新升來一位巡按大人姓顏,是包丞相的門生,為人精明,辦事梗直。倘若來時,大家可要把冤枉申訴申訴。又有悄悄低言講論的,他卻聽不真切。他便暗暗生智,坐在那裡,彷彿瞌睡,前仰後合,卻是閉目合睛,側耳細聽,漸漸的聽在耳內。原來是講究如何是立盟書,如何是蓋沖霄樓,如何設銅網陣。一連探訪了三日,到處講究的全是這些,心內早得了些主意。
因知銅網陣的利害,不敢擅入,他卻每日在襄陽王府左右暗暗窺覷,或在對過酒樓瞭望。這日正在酒樓之上飲酒,卻眼巴巴的瞧著對過,見府內往來行人出入,也不介意。忽然來了二人,乘著馬,到了府前下馬,將馬拴在樁上,進府去了。有頓飯的工夫,二人出來,各解偏韁,一人扳鞍上馬,一人剛才認鐙只見跑出一人一招手,那人趕到跟前,附耳說了幾句,形色甚是倉皇。小俠見了,心中有些疑惑,連忙會鈔下樓,暗暗跟定二人,來到雙岔路口,只聽一人道:「咱們定准在長沙府關外十里堡鎮上會齊。請了。」各自加上一鞭,往東西而去。他二人只顧在馬上交談,執手告別,早被艾虎一眼看出,暗道:「敢則是他兩個呀!」
你道此二人是誰?原來俱是招賢館的舊相知。一個是陡起邪念的賽方朔方貂。自從在夾溝被北俠削了他的刀,他便脫逃,也不敢回招賢館,他卻直奔襄陽投在奸王府內。那一個是機謀百出的小諸葛沈仲元。只因捉拿馬強時,他卻裝病不肯出頭。後來見他等生心搶劫,不由的暗笑,這些沒天良之人,什麼事都幹的出來。又聽見大家計議投奔襄陽,自己轉想:「趙爵久懷異心,將來國法必不赦宥。就是這些烏合之眾也不能成其大事。我何不將計就計,也上襄陽投在奸王那裡,看個動靜。倘有事關重大的,我在其中調停:一來與朝廷出力報效,二來為百姓剪惡除奸,豈不大妙。」
但凡俠客義士行止不同。若是沈仲元尤難,自己先擔個從奸助惡之名,而且在奸王面前還要隨聲附和,逢迎獻媚,屈己從人,何以見他的俠義呢?殊不知他仗著自己聰明,智略過人。他把事體看透,猶如掌上觀文,彷彿逢場作戲。從遊戲中生出俠義來,這才是真正俠義。即如南俠北俠雙俠,甚至小俠,處處濟困扶危,誰不知是行俠尚義呢,這是明露的俠義,卻倒容易。若沈仲元決非他等可比。他卻在暗中調停,毫無露一點聲色,隨機應變,譎作多端。到了歸結,恰在俠義之中,豈不是個極難的事呢!他的這一番慧心靈機,真不愧小諸葛三字。
他這一次隨了方貂同來,卻有一件重大之事。只因藍驍被人擒拿之後,將輜重分散唆羅。其中就有無賴之徒,噁心不改,急急趕赴襄陽,稟報奸王。奸王聽了,暗暗想道:「事尚未舉,先折了一隻臂膀,這便如何是好?」便來到集賢堂與大眾商議,道:「孤家原寫信一封與藍驍,叫他將金輝邀截上山,說他歸附。如不依從,即行殺害,免得來到襄陽,又要費手。不想藍驍被北俠擒獲。事到如今,列位可有什麼主意?」其中卻有明公,說道:「縱然害了金輝,也不濟事。現今聖上欽派顏查散巡按襄陽,而且長沙又改調了邵邦傑。這些人都有虎視眈眈之意。若欲加害,索性全然害了,方為穩便。如今卻有一計害三賢的妙策。」奸王聽了滿心歡喜,問道:「何謂一計害三賢?請道其詳。」這明公道:「金輝必由長沙經過。長沙關外十里堡,是個迎接官員的去處。只要派個有本領的去到那裡,夤夜之間,將金輝刺死。倘若成功,邵邦傑的太守也就作不牢了。金輝原是在他那裡住宿,既被人刺死了,焉有本地太守無罪之理?咱們把行刺之人深藏府內,卻辦一套文書,迎著顏巡按呈遞。他做襄陽巡按,襄陽太守被人刺死,他如何不管呢?既要管,又無處緝拿行刺之人。事要因循起來,聖上必要見怪,說他辦理不善。那時慢說他是包公的門生,就是包公也就難以迴護了。」奸王聽畢,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就派方貂前往。」
旁邊早驚動了一個大明公沈仲元,見這明公說的得意洋洋,全不管行得行不得,不由的心中暗笑。惟恐萬一事成,豈不害一忠良?莫若我也走走,因此上前說道:『啟上千歲:此事重大,方貂一人惟恐不能成功,待微臣幫他同去如何?」奸三更加歡喜。方貂道:「為日有限,必須乘馬,方不誤事。」奸王道:「你等去到孤家御廄中,自己揀選馬匹去。」二人領命,就到御廄選了好馬,備辦停當,又到府內,見奸王稟辭。奸三囑咐了許多言語,二人告別出來。剛要上馬,奸王又派親隨之人出來,吩咐道:「此去成功不成功,務要早早回來。」二人答應,騎上馬,各要到下處收拾行李,所以來到雙岔口,言明會齊的所在。這才分東西,各回下處去了。
所以艾虎聽了個明白,看了個真切,急急回到店中,算還了房錢,直奔長沙關外十里堡而來。一路上酒也不喝,恨不得一步邁到長沙,心內想著:「他們是騎馬,我是步行,如何趕的過馬去呢?」又轉想道:「他二人分東西而走,必然要帶行李,再無有不圖安逸的。圖安逸的必是夜宿曉行。我不管他,我給他個晝夜兼行,難道還趕不上他麼?」真是「有志者事竟成」,卻是艾虎預先到了。歇息了一夜,次日必要訪查那二人的下落。出了旅店,在街市閒遊,果然見個鎮店之所,熱鬧非常。自己散步,見路東有接官廳,懸花結綵。仔細打聽,原來是本處太守邵老爺與襄陽太守金老爺是至相好,皆因太守上襄陽赴任,從此經過,故此邵老爺預備的這樣整齊。艾虎打聽這金老爺幾時方能到此,敢則是後日才到公館。艾虎聽在心裡,猛然省悟道:「是了。大約那兩個人必要在公館鬧什麼玄虛,後日我倒要早早的隱候他。」
正在揣度之間,忽聽耳畔有人叫道:「二爺那裡去?」艾虎回頭一看,瞧著認得,一時想不起來,連忙問道:「你是何人?」那人道:「怎么二爺連小人也認不得了呢?小人就是錦箋。二爺與我家爺結拜,二爺還賞了小人兩錠銀子。」艾虎道:「不錯,不錯。是我一時忘記了。你今到此何事?」錦箋道:「哎!說起來話長。二爺無事,請二爺到酒樓,小人再慢慢細稟。」艾虎即同錦箋上了路西的酒樓,揀個僻靜的桌兒坐了。錦箋還不肯坐。艾虎道:「酒樓之上何須論禮,你只管坐了,才好講話。」錦箋告坐,便在橫頭兒坐了。茶博士過來,要了酒菜。艾虎便問施公子。錦箋道:「好。現在邵老爺太守衙門居住。」艾虎道:「你主僕不是上九仙橋金老爺那裡,為何又到這裡呢?」錦箋道:「正因如此,所以話長。」便將投奔九仙橋始末原由,以及後來如何病在攸縣,說了一遍:「若不虧二爺賞了兩個錁子,我家相公如何養病呢?」艾虎說:「些須小事,何必提他。你且說,後來怎麼樣?」
錦箋初見面何以就提賞了小人兩錠銀子?只因艾虎給的銀兩恰恰與錦箋救了急,所以他深深感激,時刻在念。俗語說的好:「寧給饑人一口,不送富人一斗。」是再不錯的。
錦箋又說起遇了官司,如何要尋自盡:「卻好遇見一位蔣爺,賞了兩錠銀子,方能奔到長沙。」艾虎聽到此,便問道:「姓蔣的是什麼模樣?」錦箋說了形狀。艾虎不勝大喜,暗道:「蔣叔父也有了下落了。」錦箋又說起,邵老爺要與我家爺完婚,派丁雄送信給金公,誰知小姐卻是假的,婚事只好作罷。要追回丁雄,已經無及。昨日丁雄回來,金老爺那裡寫了一封信來,說他小姐因病上唐縣就醫,乘舟玩月,誤墮水中。那個小姐是假冒的。艾虎聽了詫異,道:「那個呢?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錦箋將以前自己同佳蕙做的事一五一十的說了,接著道:「邵老爺見信,將我家爺叫了過去,將信給他看了,額外還有一包東西。我家爺便喚佳蕙來,將這東西給他看了。佳蕙才哭了個哽氣倒噎。」艾虎道:「見了什麼東西,就這等哭?」錦箋道:「就是芙蓉帕金魚和玉鋇。我家爺因尼帕上有字,便問是誰人寫的。佳蕙方才道,這前面是他寫的。」艾虎問道:「佳蕙如何冒稱小姐呢?」錦箋又將對換衣服說了。艾虎說:「這就是了。後來怎麼樣呢?」錦箋道:「這佳蕙說:『前面字是妾寫的,這後邊字不是老爺寫的麼?』一句話倒把我家爺提醒了。仔細一看,認出是小人筆跡。立刻將小人叫進去,三曹對案,這才都說了,全是佳蕙與小人彼此對偷的,我家爺與金小姐一概不知。我家爺將我責備一番,便回明了邵老爺。邵老爺倒樂了,說小人與佳蕙兩小無猜,全是一片為主之心,倒是有良心的。只可惜小姐薄命傾生。誰知佳蕙自那日起痛念小姐,飲食俱廢。我家爺也是傷感。因此叫小人備辦祭禮,趁著明日邵老爺迎接金老爺去,他二人要對著江邊遙祭。」艾虎聽了,不勝悼歎。他那知道綠鴨灘給張公賀得義女之喜,那就是牡丹呢。
錦箋說畢,又問小俠意欲何往。艾虎不肯明言,托言往臥虎溝去,又轉口道:「俺既知你主僕在此,俺倒要見見。你先去備辦祭禮,我在此等你,一路同往。」錦箋下樓,去不多時回來。艾虎會了錢鈔上樓,竟奔衙署。相離不遠,錦箋先跑去了,報知施生。施生歡喜非常,連忙來至衙外,將艾虎讓至東跨所之書房內。彼此歡敘,自不必說。
到了次日,打聽邵老爺走後,施生見了艾虎,告過罪,暫且失陪。艾虎已知為遙祭之事,也不細問。施生同定佳蕙錦箋,坐轎的坐轎,騎馬的騎馬,來到江邊,設擺祭禮,這一番痛哭,不想卻又生出巧事來了。
欲知端底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一回 兩個千金真假已辨 一雙刺客妍媸自分


且說施生同錦箋乘馬,佳蕙坐了一乘小轎,私自來到江邊,擺下祭禮,換了素服。施生拜奠,錦箋佳蕙跟在相公後面行禮。佳蕙此時哀哀戚戚的痛哭至甚,施生也是慘慘淒淒淚流不止,錦箋在旁懇懇切切百般勸慰。痛哭之後,復又拈香。候香燼的工夫,大家觀望江景。只見那邊來了一幫官船,卻是家眷行囊,船頭上艙門口一邊坐著一個丫環,裡面影影綽綽有個半老的夫人同著一位及笄的小姐,還有一個年少的相公。船臨江近,不由的都往岸邊瞭望。見施生背著手兒遠眺江景,瞧佳蕙手持羅帕,仍然試淚。小姐看了多時,搭訕著對相公說道:「兄弟,你看那人的面貌好似佳蕙。」小相公尚未答言,夫人道:「我兒悄言,世間面貌相同者頗多。他若是佳蕙,那廂必是施生了。」小姐方不言語,惟有秋水凝眸而已。
原來此船就是金太守的家眷,何氏夫人帶著牡丹小姐金章公子。何氏夫人早已看見岸邊有素服祭奠之人,仔細看來,正是施生與佳蕙。施生是自幼兒常見的,佳蕙更不消說了,心中已覺慘切之至。一來惟恐小姐傷心,現有施生,不大穩便;二來又因金公脾氣不敢造次相認,所以說了句「世間面貌相同者頗多」。
船已過去,到了停泊之處,早有丁雄呂慶在那裡伺候迎接。呂慶已從施公處回來,知是金公家眷到了,連忙伺候。僕婦丫環上前攙扶著,棄舟乘轎,直奔長沙府衙門去了。不多時,金老爺也到,丁雄呂慶上前請安,說:「家老爺備的馬匹在此,請老爺乘用。」金公笑吟吟的道:「你家老爺在那裡呢?」丁雄道:「在公館恭候老爺。」金公忙接絲韁,呂慶墜鐙,上了坐騎。丁雄呂慶也上了馬。呂慶在前引路,丁雄策著馬在金公旁邊。金公問他:「幾時到的長沙?你家老爺見了書信說些什麼?」丁雄道:「小人回來時極其迅速,不多幾日就到了。家老爺見了老爺的書信,小人不甚明白。等老爺見了家老爺,再為細述。」金公點了點頭。說話間,丁雄一伏身,?喇喇馬已跑開。
又走了不多會,只見邵太守同定闔署官員,俱在那裡等候。此時呂慶已然下馬,急忙過來伺候。金公下馬,二位太守彼此相見,歡喜不盡。同到公廳之上,眾官員又從新參見。金公一一應酬了幾句,即請安歇去吧。眾官員散後,二位太守先敘了些彼此渴想的話頭,然後擺上酒肴,方問及完婚一節。邵老爺將錦箋佳蕙始末原由述了一遍。金公方才大悟,全與施生小姐毫無相干。二人暢飲敘闊。酒飯畢後,金老爺請邵老爺回署,邵老爺又陪坐多時,方才告別,坐轎回衙。
此時施生早已回來了,獨獨不見了艾虎,好生著急,忙問書童。書童說:「艾爺並未言語,不知向何方去了。」施生心中懊悔,暗自揣度道:「想是賢弟見我把他一人丟在此處,他賭氣的走了。明日卻又往何方找尋去呢?」
忽聽邵老爺回衙,連忙迎接,相見畢。邵老爺也不進內,便來至東跨所之內安歇,施生陪坐。邵老爺即將今日面見金公及牡丹遇救未死之事說了一遍:「你金老伯不但不怪你,反倒後悔。還說明日叫賢姪隨到任上與牡丹完婚。明日必到衙署回拜於我,賢任理應見見為是。」施生嗒嗒連聲,又與邵公拜揖,深深謝了。
且說金公在公館大廳之內,請了智公子來談了許久。智化惟恐金公勞乏,便告退了。原來智化隨金公前來,處處留神。每夜人靜,改換行妝,不定內外巡查幾次。此時天已二鼓,智爺紮抹停當,從公館後面悄悄的往前巡來。剛至卡於門旁,猛抬頭見倒廳有個人影往前張望。智爺一聲兒也不言語,反將身形一矮,兩個腳尖兒沾地,「突,突,突」,順著牆根,直奔倒座東耳房而來。到了東耳房,將身一躬,腳尖兒墊勁兒,「嗖」便上了東耳房。抬頭見倒座北耳房高著許多,也不驚動倒座上的人,且往對面觀瞧。見廳上有一人爬伏,兩手把住椽頭,兩腳撐住瓦隴,倒垂勢往下觀瞧。智爺暗道:「此人來的有些蹊蹺,倒要看著。」忽見脊後又過來一人,短小身材,極其伶便。見他將爬伏那人的左腳登的磚一抽,那人腳下一鬆,猛然一跳。急將身形一長,從新將腳按了一按,復又爬伏。本人卻不理會,這邊智化看的明白,見他將身一長,背的利刃已被那人兒抽去。智爺暗暗放心,只是防著對面那人而已。轉眼之間,見爬伏那人從正房上翻轉下去,趕步進前,回手剛欲抽刀,誰知剩了皮鞘,暗說「不好」,轉身才待要走,只見迎面一刀砍來,急將腦袋一歪,身體一側,「噗哧」左膀著刀,「哎呀」一聲,栽倒在地。艾虎高聲嚷道:「有刺客!」早又聽見有人接聲,說道:「對面上房還有一個呢。」艾虎轉身竟奔倒座。卻見倒座上的人,跳到西耳房,身形一晃,已然越過牆去。艾虎卻不上房,就從這邊一伏身,躥上牆頭,隨即落下。腳底尚未站穩,覺的耳邊涼風一般。他卻一轉身,將刀往上一迎。只聽咯當一聲,刀對刀,火星亂進。只聽對面人道:「好!真正伶便。改日再會。請了。」一個健步,腳不沾地,直奔樹林去了。
艾虎如何肯捨,隨後緊緊追來。到了樹林,左顧右盼,毫不見個人形。忽聽有人問道:「來的可是艾虎麼?有我在此。」艾虎驚喜道:「正是。可是師傅麼?賊人那裡去了呢?」智爺道:「賊已被擒。」艾虎尚未答言。只聽賊人道:「智大哥,小弟若是賊,大哥,你呢?」智爺連忙追問,原來正是小諸葛沈仲元,即行釋放。便問一問現在那裡,沈仲元將在襄陽王處說了。
艾虎早已過來見了智爺,轉身又見了沈仲元。沈仲元道:「此是何人?」智化道:「怎麼賢弟忘了麼?他就是館童艾虎。」沈爺道:「哎呀!敢則是令徒麼!怪道,怪道。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好個伶俐身段。只他那抽刀的輕快與越牆的躲閃,真正靈通之至。」智化道:「好是好,未免還有些魯莽,欠些思慮。幸而樹林之內,是劣兄在此。倘若賢弟令人在此埋伏,小徒豈不吃了大虧麼?」說的沈爺也笑了。艾虎卻暗暗佩服。
智爺又問道:「賢弟,你在襄陽王那裡作甚?」沈爺道:「有的,沒的,幾個好去處,都被眾位哥哥兄弟們占了,就剩了個襄陽王。說不得小弟任勞任怨罷了。再者,他那裡一舉一動,若無小弟在那裡,外面如何知道呢?」智化聽了,歎道:「似賢弟這番用心,又在我等之上了。」沈爺道:「分什麼上下。你我不能致君澤民,止於借俠義二字,了卻終身而已,有甚講究!」智爺連連點頭稱「是」。又托沈爺。倘有事關重大,務祈幫助。沈爺滿口應承。彼此分手,小諸葛卻回襄陽去了。
智化與艾虎一同來到公館。此時已將方貂捆縛。金公正在那裡盤問。方貂仗著血氣之勇,毫無畏懼,一一據實說來。金公誆了口供,將他帶下去。令人看守。然後智爺帶了小俠拜見了金公,將來歷說明,金公感激不盡。
等到了次日,回拜邵老爺,入了衙署,二位相見就座。金公先把昨夜智化艾虎拿住刺客的話說了。邵老爺立刻帶上方貂,略問了一問,果然口供相符,即行文到首縣寄監,將養傷痕,嚴加防範,以備押解東京。邵老爺叫請智化艾虎相見。金老爺請施俊來見。不多時,施生先到,拜見金公,金公甚覺郝顏,認過不已。施生也就謙遜了幾句。
剛然說完,只見智爺同著小俠進來,參見邵老爺。邵公以客禮相待。施生見了小俠,歡喜非常,道:「賢弟,你往那裡去來?叫劣兄好生著急。」大家便問:「你二位如何認得?」施生先將結拜的情由述了一遍。然後小俠道:「小弟此來,非是要上臥虎溝,是為捉拿刺客而來。」大家駭異,問道:「如何就知有刺容呢?」小俠說:「私探襄陽府,聽見二人說的話,因此急急趕來,惟恐預先說了,走漏風聲,再者又恐兄長耽心,故此不告辭而去,望祈兄長莫怪。」大家聽了,慢說金公感激,連邵老爺與施生俱各佩服。
飲酒之際,金公就請施生隨任完婚。施生道:「只因小婿離家日久,還要到家中探望雙親。待稟明父母后,再赴任所。不知岳父大人以為何如?」金公點點頭,也倒罷了。智化道:「公子回去,難道獨行麼?」施生道:「有錦箋跟隨。」智化道:「雖有錦箋,也不濟事。我想公子回家固然無事,若稟明令尊令堂之後,趕赴襄陽,這幾日的路程恐有些不便。」一句話提醒了金公,他乃屢次受了驚恐之人,連連說道:「是呀!還是恩公想的週到。似此如之奈何?」智化道:「此事不難,就叫小徒保護前去,包管無事。」艾虎道二「弟子願往。」施生道:「又要勞動賢弟,愚兄甚是不安。」艾虎道:「這勞什麼。」大家計議已定,還是女眷先行起身,然後金公告別。邵老爺諄諄要送,金老爺苦苦攔住,只得罷了。
此時錦箋已備了馬匹。施生送岳父送了幾里,也就回去了。回到衙署的東院書房,邵老爺早吩咐丁雄備下行李盤費,交代明白,剛要轉後,只見邵老爺出來,又與他二人錢別,諄諄囑咐路上小心。施艾二人深深謝了,臨別叩拜。二人出了衙署,錦箋已將行李扣備停當,丁雄幫扶伺候。主僕三人乘馬,竟奔長洛縣施家莊去了。
金牡丹事好容易收煞完了。後面雖有歸結,也不過是施生到任完婚。再要敘說那些沒要緊之事,未免耽誤正文。如今就得由金太守提到巡按顏大人,說緊要關節為是。想顏巡按起身在太守之先,金太守既然到任,顏巡按不消說了,固然是早到了。自顏查散到任,接了呈子無數,全是告襄陽王的:也有霸佔地畝的;也有搶奪妻女的;甚至有稚子弱女之家無故被搜羅入府,稚子排演優伶,弱女教習歌舞。黎民遭此慘害,不一而足。顏大人將眾人一一安置,叫他等俱備好好回去,不要聲張,也不用再遞催呈:「本院必要設法將襄陽王拿獲,與爾等報仇雪恨。」眾百姓叩頭謝恩,俱備散去。誰知其中就有襄陽王那裡暗暗派人前來,假作呈詞告狀,探聽巡按言詞動靜。如今既有這樣的口氣,他等便回去,啟知了襄陽王。
不知奸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二回 錦毛鼠初探沖霄樓 黑妖狐重到銅網陣


且說奸王聽了探報之言,只氣得怪叫如雷,道:「孤乃當今皇叔,顏查散他是何等樣人,擅敢要捉拿孤家與百姓報仇雪恨!此話說的太大了,實實令人可氣!他仗的包黑子的門生,竟敢藐視孤家。孤家要是叫他好好在這裡為官,如何能夠成其大事?必須設計將他害了,一來出了這口惡氣,二來也好舉事。」因此轉想起:「俗言:『捉奸要雙,拿賊要贓。』必是孤家聲勢大了,朝廷有些知覺。孤家只要把盟書放好,嚴加防範,不落他人之手。無有對證,如何誣賴孤家呢!」想罷,便吩咐集賢堂眾多豪傑光棍,每夜輪流看守沖霄樓。所有消息線索,俱各安放停當。額外又用弓箭手、長槍手。倘有動靜,鳴鑼為號。大家齊心努力,勿得稍為懈弛。奸王這裡雖然防備,誰知早有一人暗暗探聽了一番,你道是誰?就是那爭強好勝不服氣的白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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