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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小說史略 - 7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1301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935
15.9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24.4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29.6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一面見他穿著彈墨綾子薄綿襖,外面只穿著青緞子夾背心,寶玉便伸手向他身上
抹了一抹,說,“穿的這樣單薄,還在風口里坐著。春風才至,時气最不好。你
再病了,越發難了。”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
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又打著那起混賬行子們背地里說你。你總不留心,
還只管合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合你說笑。你近來
瞧他,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房去了。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忽覺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看著竹子發了回呆。因
祝媽正來挖筍修竿,便忙忙走了出來,一時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隨便坐在一塊
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直呆了五六頓飯工夫,千思万想,總不知如何是好。
偶值雪雁從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參來,從此經過,……便走過來,蹲下笑道,“你
在這里作什么呢?”
寶玉忽見了雪雁,便說道,“你又作什么來招我?你難道不是女儿?他既防
嫌,總不許你們理我,你又來尋我,倘被人看見,豈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罷。”
雪雁听了,只當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房中,黛玉未醒,將人參交与紫
鵑。……雪雁道,“姑娘還沒醒呢,是誰給了寶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
紫鵑听說,忙放下針線,……一直來尋寶玉。走到寶玉跟前,含笑說道,“我不
過說了兩句話,為的是大家好。你就賭气,跑了這風地里來哭,作出病來唬我。”
寶玉忙笑道,“誰賭气了?我因為听你說的有理,我想你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
也是這樣說,將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著自己傷心。”
……(戚本第五十七回,括弧中句据程本補。)
然榮公府雖渲赫,而“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
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故“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
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第二回)頹運方至,變故漸多;寶玉在繁華丰厚中,且亦屢与“無常”覿
面,先有可卿自經;秦鐘夭逝;自又中父妾厭胜之術,几死;繼以金釧投井;尤
二姐吞金;而所愛之侍儿晴雯又被遣,隨歿。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
會之者,獨寶玉而已。
……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石后,也不怎么樣,只問他二人道,“自我去
了,你襲人姐姐可打發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
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么?”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
一夜,今儿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人事不知,也出不得一聲儿了,只有倒气的
分儿了。”寶玉忙問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道,(“一夜叫的是娘。”
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說,)“沒有听見叫別人。”
寶玉道,“你糊涂,想必沒听真。”(……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
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腸。”
……遂一徑出園,往前日之處來,意為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厭气,
便回了進去,希圖得几兩發送例銀。
王夫人聞知,便賞了十兩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儿癆’
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听了這話,一面就雇了人來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厂去
了。……寶玉走來扑了個空,……自立了半天,別沒法儿,只得翻身進入園中,
待回自房,甚覺無趣,因乃順路來找黛玉,偏他不在房中。……又到蘅蕪院中,
只見寂靜無人。……
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尚未回來。……正在不知所以之際,忽見王夫人的丫
頭進來找他,說,“老爺回來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題目來了,快走快走!”寶
玉听了,只得跟了出來。……彼時賈政正与眾幕友談論尋秋之胜;又說,“臨散
時忽然談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談,‘風流俊逸忠義慷慨’八字皆備。到是個好題
目,大家都要作一首挽詞。”眾人听了,都忙請教是何等妙題。賈政乃說,“近
日有一位恒王,出鎮青州。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選了許多美女,日
習武事。……其姬中有一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藝更精,皆呼為林四娘,
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統轄諸姬,又呼為姽嫿將軍。”
眾清客都稱“妙极神奇!竟以‘姽嫿’下加‘將軍’二字,更覺嫵媚風流,
真絕世奇文!想這恒王也是第一風流人物了。”……(戚本第七十八回,括弧中
句据程本補。)
《石頭記》結局,雖早隱現于寶玉幻夢中,而八十回僅露“悲音”,殊難必
其究竟。比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乃有百二十回之排印本出,改名《紅樓
夢》,字句亦時有不同,程偉元序其前云,“……然原本目錄百二十卷,……爰
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二十余卷。
一日,偶于鼓擔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購之。……
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鈔成全部,复為鐫板以公
同好。《石頭記》全書至是始告成矣。”友人蓋謂高鶚〔1〕,亦有序,末題“乾
隆辛亥冬至后一日”,先于程序者一年。
后四十回雖數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与所謂“食盡鳥
飛獨存白地”者頗符,惟結末又稍振。寶玉先失其通靈玉,狀類失神。會賈政將
赴外任,欲于寶玉娶婦后始就道,以黛玉羸弱,乃迎寶釵。姻事由王熙鳳謀畫,
運行甚密,而卒為黛玉所知,咯血,病日甚,至寶玉成婚之日遂卒。寶玉知將婚,
自以為必黛玉,欣然臨席,比見新婦為寶釵,乃悲歎复病。時元妃先薨;賈赦以
“交通外官倚勢凌弱”革職查抄,累及榮府;史太君又尋亡;妙玉則遭盜劫,不
知所終;王熙鳳既失勢,亦郁郁死。寶玉病亦加,一日垂絕,忽有一僧持玉來,
遂蘇,見僧复气絕,歷噩夢而覺;乃忽改行,發憤欲振家聲,次年應鄉試,以第
七名中式。寶釵亦有孕,而寶玉忽亡去。賈政既葬母于金陵,將歸京師,雪夜泊
舟毗陵驛,見一人光頭赤足,披大紅猩猩氈斗篷,向之下拜,審視知為寶玉。方
欲就語,忽來一僧一道,挾以俱去,且不知何人作歌,云“歸大荒”,追之無有,
“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而已。“后人見了這本傳奇,亦曾題過四句,為作者緣
起之言更進一竿云:‘說到酸辛事,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
(第一百二十回)
全書所寫,雖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而人物事故,則擺脫舊套,与在先
之人情小說甚不同。如開篇所說:
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
据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并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
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几個异樣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
蔡女之德能。我縱鈔去,恐世人不愛看呢。”
石頭笑曰,“我師何太痴也!若云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
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不借此套,反到新鮮別致,
不過只取其事体情理罷了。……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凶惡,
不可胜數。……至若才子佳人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淫
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且環婢開口,即‘者也之乎’,
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說。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
聞的這几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所有書中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
悶也。……至若离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哄人
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
……”(戚本第一回)
蓋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歷,正因寫實,轉成新鮮。而世人忽略此言,
每欲別求深義,揣測之說,久而遂多。今汰去悠謬不足辯,如謂是刺和珅(《譚
瀛室筆記》)藏讖緯(《寄蝸殘贅》)明易象(《金玉緣》評語)〔2〕之類,而著其
世所廣傳者于下:
一,納蘭成德〔3〕家事說 自來信此者甚多。陳康祺〔4〕(《燕下鄉脞錄》
五)記姜宸英〔5〕典康熙己卯順天鄉試獲咎事,因及其師徐時棟〔6〕(號柳泉)
之說云,“小說《紅樓夢》一書,即記故相明珠家事,金釵十二,皆納蘭侍御所
奉為上客者也,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妙’為‘少女’,‘姜’
亦婦人之美稱;‘如玉’‘如英’,義可通假。……”侍御謂明珠之子成德,后
改名性德,字容若。張維屏〔7〕(《詩人征略》)
云,“賈寶玉蓋即容若也;《紅樓夢》所云,乃其髫齡時事。”
俞樾(《小浮梅閒話》)亦謂其“中舉人止十五歲,于書中所述頗合”。然其
他事跡,乃皆不符;胡适作《紅樓夢考證》〔8〕(《文存》三),已歷正其失。最
有力者,一為姜宸英有《祭納蘭成德文》,相契之深,非妙玉于寶玉可比;一為
成德死時年三十一,時明珠方貴盛也。
二,清世祖与董鄂妃〔9〕故事說 王夢阮沈瓶庵〔10〕合著之《紅樓夢索
隱》為此說。其提要有云,“蓋嘗聞之京師故老云,是書全為清世祖与董鄂妃而
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也。
……”而又指董鄂妃為即秦淮舊妓嫁為冒襄妾之董小宛〔11〕,清兵下江南,
掠以北,有寵于清世祖,封貴妃,已而夭逝;世祖哀痛,乃遁跡五台山為僧云。
孟森作《董小宛考》(《心史叢刊》三集)〔12〕,則歷摘此說之謬,最有力者為小
宛生于明天啟甲子,若以順治七年入宮,已二十八歲矣,而其時清世祖方十四歲。
三,康熙朝政治狀態說 此說即發端于徐時棟,而大備于蔡元培之《石頭記
索隱》〔13〕。開卷即云,“《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
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
……”于是比擬引申,以求其合,以“紅”為影“朱”字;以“石頭”為指
金陵;以“賈”為斥偽朝;以“金陵十二釵”為擬清初江南之名士:如林黛玉影
朱彝尊,王熙鳳影余國柱,史湘云影陳維崧,寶釵妙玉則從徐說,旁征博引,用
力甚勤。然胡适既考得作者生平,而此說遂不立,最有力者即曹雪芹為漢軍,而
《石頭記》實其自敘也。
然謂《紅樓夢》乃作者自敘,与本書開篇契合者,其說之出實最先,而确定
反最后。嘉慶初,袁枚(《隨園詩話》二)已云,“康熙中,曹練亭為江宁織造,……
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書,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
園也。”末二語蓋夸,余亦有小誤(如以楝為練,以孫為子),但已明言雪芹之
書,所記者其聞見矣。而世間信者特少,王國維〔14〕(《靜庵文集》)且詰難此
類,以為“所謂‘親見親聞’者,亦可自旁觀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為劇中之人物”
也,迨胡适作考證,乃較然彰明,知曹雪芹實生于榮華,終于苓落,半生經歷,
絕似“石頭”,著書西郊,未就而沒;
晚出全書,乃高鶚續成之者矣。
雪芹名霑,字芹溪,一字芹圃,正白旗漢軍。祖寅〔15〕,字子清,號楝亭,
康熙中為江宁織造。清世祖南巡時,五次以織造署為行宮,后四次皆寅在任。然
頗嗜風雅,嘗刻古書十余种,為時所稱;亦能文,所著有《楝亭詩鈔》五卷《詞
鈔》一卷(《四庫書目》),傳奇二种(《在園雜志》)。寅子,即雪芹父,亦為江
宁織造,故雪芹生于南京。時蓋康熙末。雍正六年,卸任,雪芹亦歸北京,時
約十歲。然不知何因,是后曹氏似遭巨變,家頓落,雪芹至中年,乃至貧居西郊,
啜饘粥,但猶傲兀,時复縱酒賦詩,而作《石頭記》蓋亦此際。乾隆二十七年,
子殤,雪芹傷感成疾,至除夕,卒,年四十余(一七一九?——一七六三)。其
《石頭記》尚未就,今所傳者止八十回(詳見《胡适文選》)。
言后四十回為高鶚作者,俞樾(《小浮梅閒話》)云,“《船山詩草》有《贈
高蘭墅鶚同年》一首云,‘艷情人自說《紅樓》。’注云,‘《紅樓夢》八十回
以后,俱蘭墅所補。’然則此書非出一手。按鄉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乾隆朝,
而書中敘科場事已有詩,則其為高君所補可證矣。”然鶚所作序,僅言“友人程
子小泉過子,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仆數年銖積寸累之辛心,將付剞劂,
公同好。子閒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尚不背于名教,……遂襄其役。”
蓋不欲明言己出,而寮友則頗有知之者。鶚即字蘭墅,鑲黃旗漢軍,乾隆戊申舉
人,乙卯進士,旋入翰林,官侍讀,又嘗為嘉慶辛酉順天鄉試同考官。其補《紅
樓夢》當在乾隆辛亥時,未成進士,“閒且憊矣”,故于雪芹蕭條之感,偶或相
通。
然心志未灰,則与所謂“暮年之人,貧病交攻,漸漸的露出那下世光景來”
(戚本第一回)者又絕异。是以續書雖亦悲涼,而賈氏終于“蘭桂齊芳”,家業
复起,殊不類茫茫白地,真成干淨者矣。
續《紅樓夢》八十回本者,尚不止一高鶚。俞平伯〔16〕從戚蓼生所序之八
十回本舊評中抉剔,知先有續書三十回,似敘賈氏子孫流散,寶玉貧寒不堪,“懸
崖撒手”,終于為僧;然其詳不可考(《紅樓夢辨》下有專論)。或謂“戴君誠夫
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后,皆与今本不同,榮宁籍沒后,皆极蕭條;寶釵亦早
卒,寶玉無以作家,至淪于擊柝之流。史湘云則為乞丐,后乃与寶玉仍成夫婦。……
聞吳潤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蔣瑞藻《小說考證》七引《續閱微草堂筆記》)
此又一本,蓋亦續書。二書所補,或俱未契于作者本怀,然長夜無晨,則与
前書之伏線亦不背。
此他續作,紛紜尚多,如《后紅樓夢》,《紅樓后夢》,《續紅樓夢》,《紅樓复
夢》,《紅樓夢補》,《紅樓補夢》,《紅樓重夢》,《紅樓再夢》,《紅樓幻夢》,《紅樓
圓夢》,《增補紅樓》,《鬼紅樓》,《紅樓夢影》〔17〕等。大率承高鶚續書而更補
其缺陷,結以“團圓”;甚或謂作者本以為書中無一好人,因而鑽刺吹求,大加
筆伐。但据本書自說,則僅乃如實抒寫,絕無譏彈,獨于自身,深所忏悔。此固
常情所嘉,故《紅樓夢》至今為人愛重,然亦常情所怪,故复有人不滿,奮起而
補訂圓滿之。此足見人之度量相去之遠,亦曹雪芹之所以不可及也。仍錄彼語,
以結此篇:
……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
撰此《石頭記》一書也。……
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
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女子?實愧則有余,
悔又無益,是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褲褲
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
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
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己護短,一并使其泯滅。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
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束筆閣墨;雖我未學,下筆無文,
又何妨用俚語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照傳,复可悅世之目,破人
愁悶,不亦宜乎?……
(戚本第一回)

※ ※ ※

〔1〕 高鶚(約1738—約1815) 字蘭墅,別署紅樓外史,漢軍鑲黃旗人。
曾官內閣中書、翰林院侍讀。撰有《高蘭墅集》、《月小山房遺稿》。清張問陶《贈
高蘭墅鶚同年》詩注云:“傳奇《紅樓夢》八十回以后俱蘭墅所補。”今傳一百
二十回本《紅樓夢》,其后四十回一般認為系高鶚所續。
〔2〕 刺和珅 和珅,清滿洲正紅旗人,姓鈕祜祿氏,字致齋,官至大學
士。《譚瀛室筆記》云:“和珅秉政時,內寵甚多,自妻以下,內嬖如夫人者二
十四人,即《紅樓夢》所指正副十二釵是也。”藏讖緯,汪坤《寄蝸殘贅》卷九
載:“曾聞一旗下友人云:‘《紅樓夢》為讖緯之書’。相傳有此說,言之鑿鑿,
具有征引”,并謂曹雪芹因撰《紅樓夢》,其后代遭“滅族之禍,實基于此。”
明易象,《增評補象全圖金玉緣》卷首載張新之《石頭記讀法》云:“《易》曰,
‘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故謹履霜之戒。
一部《石頭記》,(演)一漸字。”
〔3〕 納蘭成德(1655—1685) 后改名性德,字容若,清滿洲正黃旗人。
大學士明珠長子,曾任一等侍衛。撰有《飲水詞》、《通志堂集》等。
〔4〕 陳康祺 字鈞堂,清鄞縣(今屬浙江)人,官至郎中。所撰《燕下
鄉脞錄》,十六卷。
〔5〕 姜宸英(1628—1699) 字西溟,號湛園,清慈溪(今屬浙江)人。
康熙己卯年(1699)為順天鄉試考官,因科場舞弊案牽連,死于獄中。撰有《湛
園未定稿》、《西溟文鈔》等。
〔6〕 徐時棟(1814—1873) 字定宇,號柳泉,清鄞縣(今屬浙江)人。
曾任內閣中書,撰有《柳泉詩文集》等。下引徐說涉及的明珠(1635—1708),
姓納蘭,清滿洲正黃旗人。康熙年間任刑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高澹人(1644—
1703),名士奇,號江村,清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曾任禮部侍郎。撰有《清
吟堂全集》、《天祿識余》等。
〔7〕 張維屏(1780—1859) 字南山,清番禺(今屬廣東)人,官至江
西南康知府。撰有《松心詩集、文集》等。《詩人征略》,即《國朝詩人征略》,
一編六十卷,二編六十四卷。引文見二編卷九。
〔8〕 胡适(1891—1962) 字适之,安徽績溪人。他的《紅樓夢考證》
作于一九二一年,對《紅樓夢》作者、版本進行了考證。
〔9〕 清世祖 即順治皇帝福臨(1638—1661)。董鄂妃,世祖之妃,內大
臣鄂碩之女。有些索隱派紅學家認為董鄂妃即是董小宛。
〔10〕 王夢阮 未詳。沈瓶庵,中華書局編輯,曾編《中華小說界》雜志。
王、沈合撰的《紅樓夢索隱》,一九一六年附刊于中華書局出版的一百二十回本
《紅樓夢》,卷首有他們寫的《紅樓夢索隱提要》。
〔11〕 冒襄(1611—1693) 字辟疆,號巢民,清初如皋(今屬江蘇)人。
明末副貢,入清隱居不仕,撰有《巢民詩集、文集》。董小宛(1624—1651),名
白,原為秦淮名妓,后為冒襄寵妾。
〔12〕 孟森(1868—1937) 字蓴蓀,筆名心史,江蘇武進人。曾任北京
大學教授。所撰《心史叢刊》,共三集,多為有關明清史的考證文章。
〔13〕 蔡元培(1868—1940) 字鶴卿,號孑民,浙江紹興人。曾任南京
臨時政府教育總長、北京大學校長。他在所撰《石頭記索隱》中,以林黛玉為絳
珠仙子,“珠”、“朱”諧音;以林黛玉所住瀟湘館比附朱彝尊的號“竹垞”,
故認為林黛玉影射朱彝尊。以“王”即“柱”字偏旁之省;“國”俗作“國”,
熙鳳之夫曰“璉”,即二“王”字相連也,故認為王熙鳳即影射余國柱。以陳維
崧字其年、號迦陵,与史湘云所佩“麒麟”音近,故認為史湘云即影射陳維崧。
〔14〕 王國維(1877—1927) 字靜安,號觀堂,浙江海宁人。撰有《宋
元戲曲史》、《觀堂集林》等。引文見《靜安文集•紅樓夢評論》。
〔15〕 曹寅(1658—1712) 曾官通政使,蘇州、江宁織造。主持刊刻《全
唐詩》、《佩文韻府》。所撰傳奇二种為《虎口余生》、《續琵琶記》。下文“清世祖”
應作“清圣祖”。
〔16〕 俞平伯 名銘衡,浙江德清人。所著《紅樓夢辨》,一九二三年出
版(后經修訂,改名《紅樓夢研究》,一九五二年出版)。
〔17〕 《后紅樓夢》 逍遙子撰,三十回,乾嘉間刊本。《續紅樓夢》,同
名者有二种:一為秦子忱撰,三十卷,嘉慶四年抱瓮軒刊本;
一為題“海圃主人手制”,四十回,嘉慶間刊本。《紅樓复夢》,題“紅香閣
小和山樵南陽氏編輯”,一百回,嘉慶十年金谷園刊本。《紅樓夢補》,歸鋤子撰,
四十八回,嘉慶二十四年藤花榭刊本。《紅樓幻夢》,花月痴人撰,二十四回,道
光二十三年疏影齋刊本。《紅樓圓夢》,夢夢先生撰,三十一回,嘉慶十九年紅薔
閣寫刻本。《增補紅樓》,瑯嬛山樵撰,三十二回,道光四年刊本。《鬼紅樓》,即
秦子忱《續紅樓夢》;据《忏玉樓叢書提要》載:“是書作于《后紅樓夢》之后,
人以其說鬼也,戲呼為《鬼紅樓》。”《紅樓夢影》,云槎外史(一名西湖散人)
撰,二十四回,光緒三年北京聚珍堂活字刊本。《紅樓后夢》、《紅樓補夢》、《紅
樓重夢》、《紅樓再夢》,未見。(以上据一粟《紅樓夢書錄》)
第二十五篇 清之以小說見才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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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小說為庋學問文章之具,与寓懲勸同意而异用者,在清蓋莫先于《野叟曝
言》〔1〕。其書光緒初始出,序云康熙時江陰夏氏作,其人“以名諸生貢于成均,
既不得志,乃應大人先生之聘,輒祭酒帷幕中,遍歷燕晉秦隴。……繼而假道黔
蜀,自湘浮漢,溯江而歸。所歷既富,于是發為文章,益有奇气,……然首已斑
矣。(自是)屏絕進取,壹意著書”,成《野叟曝言》二十卷,然僅以示友人,
不欲問世,迨印行時,已小有缺失;一本獨全,疑他人補足之。二本皆無撰人名,
金武祥(《江陰藝文志》凡例)則云夏二銘作。二銘,夏敬渠之號也;光緒《江
陰縣志》(十七《文苑傳》)云,“敬渠,字懋修,諸生;英敏績學,通史經,旁
及諸子百家禮樂兵刑天文算數之學,靡不淹貫。……生平足跡几遍海內,所交盡
賢豪。著有《綱目舉正》,《經史余論》,《全史約編》,《學古編》,詩文集若干卷。”
与序所言者頗合,惟列于趙曦明〔2〕之后,則乾隆中蓋尚存。
《野叟曝言》龐然巨帙,回數多至百五十四回,以“奮武揆文天下無雙正十
熔經鑄史人間第一奇書”二十字編卷,即作者所以渾括其全書。至于內容,則如
凡例言,凡“敘事,說理,談經,論史,教孝,勸忠,運籌,決策,藝之兵詩醫
算,情之喜怒哀懼,講道學,辟邪說,……”無所不包,而以文白為之主。白字
素臣,“是錚錚鐵漢,落落奇才,吟遍江山,胸羅星斗。說他不求宦達,卻見理
如漆雕;說他不會風流,卻多情如宋玉。揮毫作賦,則頡頏相如;抵掌談兵,則
伯仲諸葛,力能扛鼎,退然如不胜衣;勇可屠龍,凜然若將隕谷。旁通歷數,下
視一行;閒涉岐黃,肩隨仲景。以朋友為性命;奉名教若神明。真是极有血性的
真儒,不識炎涼的名士。他平生有一段大本領,是止崇正學,不信异端;有一副
大手眼,是解人所不能解,言人所不能言”(第一回)。然而明君在上,君子不
窮,超擢飛騰,莫不如意。書名辟鬼,舉手除妖,百夷懾于神威,四靈集其家囿。
文功武烈,并萃一身,天子崇禮,號曰“素父”。而仍有异術,既能易形,又工
內媚,姬妾羅列,生二十四男。男又大貴,且生百孫;孫又生子,复有云孫。其
母水氏年百歲,既見“六世同堂”,來獻壽者亦七十國;皇帝贈聯,至稱為“鎮
國衛圣仁孝慈壽宣成文母水太君”(百四十四回)。凡人臣榮顯之事,為士人意
想所能及者,此書几畢載矣,惟尚不敢希帝王。至于排斥异端,用力尤勁,道人
釋子,多被誅夷,壇場荒涼,塔寺毀廢,獨有“素父”一家,乃嘉祥備具,為万
流宗仰而已。
《野叟曙言》云是作者“抱負不凡,未得黼黻休明,至老經猷莫展”,因而
命筆,比之“野老無事,曝日清談”(凡例云)。可知衒學寄慨,實其主因,圣
而尊榮,則為抱負,与明人之神魔及佳人才子小說面目似异,根柢實同,惟以异
端易魔,以圣人易才子而已。意既夸誕,文复無味,殊不足以稱藝文,但欲知當
時所謂“理學家”之心理,則于中頗可考見。
雍正末,江陰人楊名時〔3〕為云南巡撫,其鄉人拔貢生夏宗瀾〔4〕嘗從之
問《易》,以名時為李光地〔5〕門人,故并宗光地而說益怪。乾隆初,名時入為
禮部尚書,宗瀾亦以經學荐授國子監助教,又歷主他講席,仍終身師名時(《四
庫書目》六及十《江陰志》十六及十七)。稍后又有諸生夏祖熊〔6〕,亦“博通
群經,尤篤好性命之學,患二氏說漫衍,因复考辨以歸于正”(《江陰志》十七)。
蓋江陰自有楊名時(卒贈太子太傅謚文定)而影響頗及于其鄉之士風;自有夏宗
瀾師楊名時而影響又頗及唯一盛業,故若文白者之言行際遇,固非獨作者一人之
理想人物矣。文白或云即作者自寓,析“夏”字作之;又有時太師,則楊名時也,
其崇仰蓋承夏宗瀾之緒余,然因此遂或誤以《野叟曝言》為宗瀾作。
欲于小說見其才藻之美者,則有屠紳《蟫史》二十卷。紳字賢書,號笏岩,
亦江陰人,世業農。紳幼孤,而資質聰敏,年十三即入邑庠,二十成進士,尋授
云南師宗縣知縣,遷尋甸州知州,五校鄉闈,頗稱得士,后為廣州同知。嘉慶六
年以候補在北京,暴疾卒于客舍,年五十八(一七四四——一八○一)。紳豪放
嫉俗,生平慕湯顯祖之為人,而作吏頗酷,又好內,姬侍眾多(已上俱見《鶚亭
詩話》附錄);為文則務為古澀艷异,晦其義旨,志怪有《六合內外瑣言》,雜說
有《鶚亭詩話》(見第二十二篇),皆如此。《蟫史》為長篇,署“磊砢山房原本”,
金武祥(《粟香隨筆》二)云是紳作。〔8〕書中有桑蠋生,蓋作者自寓,其言有
云,“予,甲子生也。”与紳生年正同。開篇又云,“在昔吳依官于粵岭,行年
大衍有奇,海隅之行,若有所得,輒就見聞傳聞之异辭,匯為一編。”且假傅鼐
〔9〕扞苗之事(在乾隆六十年)為主干,則始作當在嘉慶初,不數年而畢;有
五年四月小停道人序。次年,則紳死矣。
《蟫史》首即言閩人桑蠋生海行,舟敗墮水,流至甲子石之外澳,為捕魚人
所救,引以見甘鼎。鼎官指揮,方奉檄筑城防寇,求地形家,見生大喜,如其圖
依甲子石為垣,遂成神奇之城,敵不能瞰。又于地穴中得三篋書,其一凡二十卷,
‘題曰‘徹土作稼之文,歸墟野鳧氏畫’。又一篋為天人圖,題曰‘眼藏須彌僧
道作’。又一篋為方書,題曰‘六子攜持极老人口授’。蠋生謂指揮曰,‘此書
明明授我主賓矣。何言之?徹土,桑也;作稼,甘也。’……營龕于秘室,置之;
行則藏枕中;有所求發明,則拜而同啟視;兩人大悅。”(第一回)已而有鄺天
龍者為亂,自署廣州王,其党婁万赤有异術,則翊輔之。甘鼎進討;有龍女來助,
擒天龍,而万赤逸去。鼎以功晉位鎮撫,仍隨石玨協剿海寇,又破交人;万赤在
交址,則仍不能得。旋擢兵馬總帥,赴楚蜀黔廣備九股苗,遂与諸苗戰,多歷奇
險,然皆胜,其一事云:
……須臾,苗卒大呼曰,“漢將不敢見陣耶?”季孫引五百人,翼而進。兩
旗忽下,地中飛出滴血雞六,向漢將啼;又六犬皆火色,亦嚎聲如豺。軍士面灰
死,木立,僅倚其械。矩儿飛椎鑿六犬腦,皆裂。木蘭袖蛇醫,引之啄一雞,張
喙死;五雞連栖而不鳴。惟見瓦片所圖雞犬形,狼藉于地,實非有二物也。……
复至金大都督營中,則癩牛病馬各六,均有皮無毛;士卒為角触足踏者皆死,一
牛齕金大都督之足,已齒陷于骨;矩儿揮兩戚落牛首,齒仍不脫;木蘭急遣虎頭
神鑿去其齒,足骨亦折焉,令左右舁歸大營。牛馬奔突無所制,木蘭以鯉鱗帕撒
之,一鱗露一劍,并斫一十牛馬。其物各吐火四五尺,鱗劍為之焦灼,火大延燒,
牛馬皆叫囂自得。見獼猴擲身入,舉手作霹靂聲,暴雨滅火,平地起水丈余,牛
馬俱浸死。木蘭喜曰,“吾固知樂王子能傳滅火真人衣缽矣。”水退,見牛馬皆
無有,乃砌壁之破瓮朱書牛馬字:
是為鮮妖之“窮神盡化”云。……(卷九)
婁万赤亦在苗中,知交址將有事,潛歸。甘鼎至廣州,与撫軍區星進擊交址。
區用獷儿策,疾薄宜京,斬關而入,擒其王,交民悉降;甘則由水道進,列營于
江橋北。
……婁万赤与其師李長腳斗法于江橋南。……李長腳變金井給万赤,即墜
入,忽有鐵樹挺出,井闌撐欲破。
獷儿引慶喜至,出白羅巾擲樹巔,砉然有聲,鐵樹不复見,李長腳复其形,
覓万赤,臥橋畔沙石間。遂袖出白壺子一器,持向万赤頂骨咒曰,……咒畢,舉
手振一雷。
万赤精气已鑠,躍入江中,將隨波出海。木蘭呼鱗介士百人追之飄浮,所在
必見吆喝,乃變為璅鞍。乘海蟹空腹,入之,以為“藏身之固”矣,交址人善撈
蟹者,得是物如箕,大喜,刳蟹將取其腹腴,一虫隨手出,倏墜地化為人形,俄
頃長大,固儼然盲僧焉,詢之不复語。有屠者攜刀來視,咄咄曰,“蟹腹自有‘仙
人’,一名‘和尚’,要是謔語;斷無別腸容此妖物,不誅戮之,吾南交禍未已
也。”揮刀斫其首。時甘君已入城,与區撫軍議班師矣;常越所部卒持盲僧首以
獻,轉告兩元戎。桑長史進曰,“斯必万赤頭也。記天人第二圖為大蟹浮海中,
篆云‘橫行自斃’。某當初疑万赤先亡,乃今始驗。”适李長腳入辭,視其頭笑
曰,“此賊以水火陰陽,為害中國,不死于黃鉞而死于屠刀,固犬豕之流耳。仙
骨何有哉?
……”……(卷二十)
自是交址平。桑蠋生還閩;甘鼎亦棄官去,言將度庾岭云。
《蟫史》神態,仿佛甚奇,然探其本根,則實未离于神魔小說;其綴以褻語,
固由作者稟性,而一面亦尚承明代“世情書”之流風。特緣勉造硬語,力擬古書,
成詰屈之文,遂得掩凡近之意。洪亮吉〔10〕(《北江詩話》)評其詩云,“如栽
盆紅藥,蓄沼文魚。”汪瑔〔11〕序其《鶚亭詩話》云,“貌淵奧而實平易,……
然筆致逋峭可喜。”即謂雖華艷而乏天趣,徒奇崛而無深意也。《蟫史》亦然,
惟以其文体為他人所未試,足稱獨步而已。
以排偶之文試為小說者,則有陳球之《燕山外史》八卷。
球字蘊齋,秀水諸生,家貧,以賣畫自給,工駢儷,喜傳奇,因有此作(《光
緒嘉興府志》五十二)。自謂“史体從無以四六為文,自我作古,极知僭妄,……
第行于稗乘,當希末減”。蓋未見張鷟《游仙窟》(見第八篇),遂自以為獨創矣。
其本成于嘉慶中(約一八一○),專主詞華,略以寄慨,故即取明馮夢楨所
撰《竇生傳》〔12〕為骨干,加以敷衍,演為三万一千余言。傳略謂永樂時有竇
繩祖,本燕人,就學于嘉興,悅貧女李愛姑,迎以同居;久之,父迫令就婚淄川
宦族,遂絕去。愛姑复為金陵鹺商所紿,輾轉落妓家,得俠士馬遴之助,終复歸
竇,而大婦甚妒,虐遇之,生不能堪,偕愛姑遁去,會有唐賽儿之亂,又相失。
比生复歸,則資產已空,婦亦求去,孑然止存一身,而愛姑忽至,自言當日匿尼
庵中,今遂返矣。
是年竇生及第,累官至山東巡撫;迎愛姑入署如命婦。未几生男,求乳媼,
有應者,則前大婦也,再嫁后夫死子殤,遂困頓為賤役,而生仍优容之。然婦又
設計害馬遴,主亦牽連得罪;顧終竟昭雪复官,后与愛姑皆仙去。其事殊庸陋,
如一切佳人才子小說常套,而作者奮然有取,則殆緣轉折尚多,足以示行文手腕
而已,然語必四六,隨處拘牽,狀物敘情,俱失生气,姑勿論六朝儷語,即較之
張鷟之作,雖無其俳諧,而亦遜其生動也。仍錄其敘竇生為父促歸,愛姑悵悵失
所之辭,以備一格:
……其父內存愛犢之思,外作搏牛之勢,投鼠奚遑忌器,打鴨未免惊鴛;放
苙之豚,追來入苙,喪家之犬,叱去還家。疾驅而身弱如羊,遂作補牢之計,嚴
錮而人防似虎,終無出柙之時;所虞龍性難馴,拴于鐵柱,還恐猿心易動,辱以
蒲鞭。由是姑也薔薇架畔,青黛將顰,薛荔牆邊,紅花欲悴,托意丁香枝上,其
意誰知,寄情豆蔻梢頭,此情自喻。而乃蓮心獨苦,竹瀝將枯,卻嫌柳絮何情,
漫漫似雪,轉恨海棠無力,密密垂絲。才過迎春,又經半夏,采葑采葛,只自空
期,投李投桃,俱為陳跡,依稀夢里,徒栽侍女之花,抑郁胸前,空帶宜男之草。
未能蠲忿,安得忘憂?鼓殘瑟上桐絲,奚時續斷,剖破樓頭菱影,何日當歸?豈
知去者益遠,望乃徒勞,昔雖音問久疏,猶同鄉井,后竟夢魂永隔,忽阻山川。
室邇人遐,每切三秋之感,星移物換,僅深兩地之思。……(卷二)
至光緒初(一八七九),有永嘉傅聲谷注釋之,然于本文反有刪削。
雍乾以來,江南人士惕于文字之禍,因避史事不道,折而考證經子以至小學,
若藝術之微,亦所不廢;惟語必征實,忌為空談,博識之風,于是亦盛。逮風气
既成,則學者之面目亦自具,小說乃“道听途說者之所造”,史以為“無可觀”,
故亦不屑道也;然尚有一李汝珍之作《鏡花緣》。汝珍字松石,直隸大興人,少
而穎异,不樂為時文,乾隆四十七年隨其兄之海州任,因師事凌廷堪〔13〕,論
文之暇,兼及音韻,自云“受益极多”,時年約二十。其生平交游,頗多研治聲
韻之士;
汝珍亦特長于韻學,旁及雜藝,如壬遁星卜象緯,以至書法弈道多通。顧不
得志,蓋以諸生終老海州,晚年窮愁,則作小說以自遣,歷十余年始成,道光八
年遂有刻本。不數年,汝珍亦卒,年六十余(約一七六三——一八三○)。于音
韻之著述有《音鑒》〔14〕,主實用,重今音,而敢于變古(以上詳見新標點本《鏡
花緣》卷首胡适《引論》)。蓋惟精聲韻之學而仍敢于變古,乃能居學者之列,博
識多通而仍敢于為小說也;惟于小說又复論學說藝,數典談經,連篇累牘而不能
自己,則博識多通又害之。
《鏡花緣》凡一百回,大略敘武后于寒中欲賞花,詔百花齊放;花神不敢抗
命,從之,然又獲天譴,謫于人間,為百女子。時有秀才唐敖,應試中探花,而
言官舉劾,謂与叛人徐敬業輩有舊,复被黜,因慨然有出塵之想,附其婦弟林之
洋商舶遨游海外,跋涉异域,時遇畸人,又多睹奇俗怪物,幸食仙草,“入圣超
凡”,遂入山不复返。其女小山又附舶尋父,仍歷諸异境,且經眾險,終不遇;
但從山中一樵父得父書,名之曰閨臣,約其“中過才女”后可相見;更進,則見
荒冢,曰鏡花冢;更進,則入水月村;更進,則見泣紅亭,其中有碑,上鐫百人
名姓,首史幽探,終畢全貞,而唐閨臣在第十一。人名之后有總論,其文有云:
泣紅亭主人曰: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蓋主人自言窮探野史,嘗有所見,
惜湮沒無聞,而哀群芳之不傳,因筆志之。……結以花再芳畢全貞者,蓋以群芳
淪落,几至澌滅無聞,今賴斯而不朽,非若花之重芳乎?所列百人,莫非瓊林琪
樹,合璧駢珠,故以全貞畢焉。(第四十八回)
閨臣不得已,遂歸;值武后開科試才女,得与試,且亦入選,名次如碣文。
于是同榜者百人大會于宗伯府,又連日宴集,彈琴賦詩,圍棋講射,蹴鞠斗草,
行令論文,評韻譜,解《毛詩》,盡觴詠之樂。已而有兩女子來,自云考列四等
才女,而實風姨月姊化身,旋复以文字結嫌,弄風惊其坐眾。魁星則現形助諸女;
麻姑亦化為道姑,來和解之,于是即席誦詩,皆包含坐中諸人身世,自過去及現
在,以至將來,間有哀音,听者黯淡,然不久意解,歡笑如初。末則文芸起兵謀
匡复,才女或亦在軍,有死者;而武家軍終敗。于是中宗复位,仍尊太后武氏為
則天大圣皇帝。未几,則天下詔,謂來歲仍開女試,并命前科眾才女重赴“紅文
宴”,而《鏡花緣》隨畢。然以上僅全局之半,作者自云欲知“鏡中全影,且待
后緣”,則當有續書,然竟未作。
作者命筆之由,即見于《泣紅亭記》,蓋于諸女,悲其銷沉,爰托稗官,以
傳芳烈。書中關于女子之論亦多,故胡适以為“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小說,他
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男女應該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選舉制度”
(詳見本書《引論》四)。其于社會制度,亦有不平,每設事端,以寓理想;惜
為時勢所限,仍多迂拘,例如君子國民情,甚受作者歎羡,然因讓而爭,矯偽已
甚,生息此土,則亦勞矣,不如作詼諧觀,反有啟顏之效也。
……說話間,來到鬧市,只見一隸卒在那里買物,手中拿著貨物道,“老兄
如此高貨,卻討恁般賤价,教小弟買去,如何能安?務求將价加增,方好遵教。
若再過謙,那是有意不肯賞光交易了。”……只听賣貨人答道,“既承照顧,敢
不仰体。但适才妄討大价,已覺厚顏;不意老兄反說貨高价賤,豈不更教小弟慚
愧?況敝貨并非‘言無二价’,其中頗有虛頭。俗云‘漫天要价,就地還錢’。
今老兄不但不減,反要加增,如此克己,只好請到別家交易,小弟實難遵命。”
唐敖道,“‘漫天要价,就地還錢’,原是買物之人向來俗談;至‘并非言無二
价,其中頗有虛頭’,亦是買者之話。不意今皆出于賣者之口,倒也有趣。”只
听隸卒又說道,“老兄以高貨討賤价,反說小弟‘克己’,豈不失了忠恕之道?
凡事總要彼此無欺,方為公允。試問‘那個腹中無算盤’,小弟又安能受人之愚
哩?”談之許久,賣貨人執意不增。隸卒賭气,照數付价,拿了一半貨物,剛要
舉步。賣貨人那里肯依,只說“价多貨少”,攔住不放。路旁走過兩個老翁,作
好作歹,從公評定,令隸卒照价拿了八折貨物,這才交易而去。
……唐敖道,“如此看來,這几個交易光景,豈非‘好讓不爭’的一幅行樂
圖么?我們還打听甚么?且到前面再去暢游。如此美地,領略領略風景,廣廣見
識,也是好的。”……(第十一回《觀雅化閒游君子邦》)
又其羅列古典才藝,亦殊繁多,所敘唐氏父女之游行,才女百人之聚宴,几
占全書什七,無不廣据舊文(略見錢靜方《小說叢考》上)〔15〕,歷陳眾藝,一
時之事,或亙數回。而作者則甚自喜,假林之洋之打諢,自論其書云,“這部‘少
子’,乃圣朝太平之世出的;是俺天朝讀書人做的。這人就是老子的后裔。老子
做的是《道德經》,講的都是元虛奧妙。他這‘少子’雖以游戲為事,卻暗寓勸
善之意,不外風人之旨。上面載著諸子百家,人物花鳥,書畫琴棋,醫卜星相,
音韻算法,無一不備。還有各樣燈謎,諸般酒令,以及雙陸馬吊,射鵠蹴毬,斗
草投壺,各种百戲之類。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噴飯。”(二十三回)蓋
以為學術之匯流,文藝之列肆,然亦与《万寶全書》〔16〕為鄰比矣。惟經作者
匠心,剪裁運用,故亦頗有雖為古典所拘,而尚能綽約有風致者,略引如下:
……多九公道,“林兄如餓,恰好此地有個充饑之物。”隨向碧草叢中摘了
几枝青草。……林之洋接過,只見這草宛如韭菜,內有嫩莖,開著几朵青花,即
放入口內,不覺點頭道,“這草一股清香,倒也好吃。請問九公,他叫甚么名
號?……”唐敖道,“小弟聞得海外鵲山有青草,花如韭,名‘祝余’,可以療
饑。大約就是此物了。”
多九公連連點頭。于是又朝前走。……只見唐敖忽然路旁折了一枝青草,其
葉如松,青翠异常,葉上生著一子,大如芥子,把子取下,手執青草道,“舅兄
才吃祝余,小弟只好以此奉陪了。”說罷,吃入腹內。又把那個芥子放在掌中,
吹气一口,登時從那子中生出一枝青草來,也如松葉,約長一尺,再吹一口,又
長一尺,一連吹气三口,共有三尺之長,放在口邊,隨又吃了。林之洋笑道,“妹
夫要這樣很嚼,只怕這里青草都被你吃盡哩。這芥子忽變青草,這是甚故?”多
九公道,“此是‘躡空草’,又名‘掌中芥’。取子放在掌中,一吹長一尺,再
吹又長一尺,至三尺止。人若吃了,能立空中,所以叫作躡空草。”
林之洋道,“有這好處,俺也吃他几枝,久后回家,儻房上有賊,俺躡空追
他,豈不省事。”于是各處尋了多時,并無蹤影。多九公道,“林兄不必找了。
此草不吹不生。
這空山中有誰吹气栽他?剛才唐兄吃的,大約此子因鳥雀啄食,受了呼吸之
气,因此落地而生,并非常見之物,你卻從何尋找?老夫在海外多年,今日也是
初次才見。若非唐兄吹他,老夫還不知就是躡空草哩。”……(第九回)

※ ※ ※

〔1〕 《野叟曝言》 清夏敬渠(1705—1787)撰。此書有清光緒七年(1881)
毗陵匯珍樓活字本,二十冊,一五二回,其中缺一三二回至一三五回,第一三六
回僅存末頁。又有光緒八年(1882)申報館排印本,二十卷,一五四回,增多兩
回,原本缺失者皆已補全;卷首有光緒壬午年(1882)西岷山樵序。夏敬渠除《野
叟曝言》外,尚撰有《浣玉軒集》等。
〔2〕 趙曦明(1704—1787) 字敬夫,號瞰江山人,清江陰(今屬江蘇)
人,撰有《桑梓見聞錄》、《顏氏家訓注》等。
〔3〕 楊名時(1661—1757) 字賓實,號凝齋,清江陰(今屬江蘇)人,
官至禮部尚書兼國子監祭酒。撰有《易義隨記》、《詩義記講》等。
〔4〕 夏宗瀾 字起八,清江陰人。由拔貢生荐授國子監助教。撰有《易
卦劄記》等。
〔5〕 李光地(1642—1718) 字晉卿,號榕村,清安溪(今屬福建)人,
官至文淵閣大學士。主編《性理精義》、《朱子大全》等書,另撰有《榕村全集》
等。
〔6〕 夏祖熊 字夢占,清江陰人。撰有《易學大成》等。
〔7〕 程朱 指北宋程顥、程頤和南宋朱熹。程顥(1032—1085),字伯淳,
人稱明道先生,洛陽(今屬河南)人。程頤(1033—1107),字正叔,人稱伊川
先生,程顥之弟。二人著作經朱熹編為《二程全書》。朱熹,參看本卷第88頁注
〔15〕。陸王,指南宋陸九淵和明王守仁。
陸九淵(1139—1193),字子靜,號存齋,南宋金溪(今屬江西)人。
有《象山先生全集》。王守仁(1472—1528),字伯安,號陽明,明余姚(今
屬浙江)人。有《王文成公全書》。程朱學說偏于客觀唯心主義,陸王學說偏于
主觀唯心主義。
〔8〕 關于《蟫史》撰者,据《粟香隨筆》卷二云:“屠笏岩刺史,名紳,
又號賢書。……所著有《六合內外瑣言》二十卷,署黍余裔孫編。《蟫史》二十
卷,署磊砢山人撰,近年上海以洋版刷印,流傳頗廣。”
〔9〕 傅鼐(1758—1811) 字重庵,清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歷任宁
洱知縣、鳳凰廳同知、湖南按察使。乾隆末至嘉慶中,曾于湘黔一帶鎮壓苗民起
義。
〔10〕 洪亮吉(1746—1809) 字稚存,號北江,清陽湖(今江蘇常州)
人,曾由編修出督貴州學政。撰有《洪北江全集》等。
〔11〕 汪瑔(1828—1891) 字芙生,號谷庵,清山陰(今浙江紹興)人。
有《隨山館集》等。
〔12〕 馮夢楨(1548—1605) 字開之,明秀水(今浙江嘉興)人,官至
南京國子監祭酒。撰有《歷代貢舉志》、《快雪堂集》等。所撰《竇生傳》,敘竇
繩祖与李愛姑悲歡离合的故事。此傳亦載小說《燕山外史》卷首。
〔13〕 凌廷堪(1755—1809) 字次仲,清歙縣(今屬安徽)人,曾任宁
國府學教授。撰有《燕樂考原》、《校禮堂文集》等。
〔14〕 《音鑒》 李汝珍撰,六卷,系研究南北方音的音韻學著作。
〔15〕 据錢靜方《小說叢考•鏡花緣考》載,該書所敘“君子國見張華《博
物志》”,“大人國見《山海經》”,“毗騫國見《南史》”等。
〔16〕 《万寶全書》 舊題明陳繼儒纂輯,清毛煥文增補。正編二十卷,
續編六卷。內容多載日用生活知識,兼雜酒令、燈謎、博戲、卜筮等。

〔1〕 《野叟曝言》 清夏敬渠(1705—1787)撰。此書有清光緒七年(1881)
毗陵匯珍樓活字本,二十冊,一五二回,其中缺一三二回至一三五回,第一三六
回僅存末頁。又有光緒八年(1882)申報館排印本,二十卷,一五四回,增多兩
回,原本缺失者皆已補全;卷首有光緒壬午年(1882)西岷山樵序。夏敬渠除《野
叟曝言》外,尚撰有《浣玉軒集》等。
〔2〕 趙曦明(1704—1787) 字敬夫,號瞰江山人,清江陰(今屬江蘇)
人,撰有《桑梓見聞錄》、《顏氏家訓注》等。
〔3〕 楊名時(1661—1757) 字賓實,號凝齋,清江陰(今屬江蘇)人,
官至禮部尚書兼國子監祭酒。撰有《易義隨記》、《詩義記講》等。
〔4〕 夏宗瀾 字起八,清江陰人。由拔貢生荐授國子監助教。撰有《易
卦劄記》等。
〔5〕 李光地(1642—1718) 字晉卿,號榕村,清安溪(今屬福建)人,
官至文淵閣大學士。主編《性理精義》、《朱子大全》等書,另撰有《榕村全集》
等。
〔6〕 夏祖熊 字夢占,清江陰人。撰有《易學大成》等。
〔7〕 程朱 指北宋程顥、程頤和南宋朱熹。程顥(1032—1085),字伯淳,
人稱明道先生,洛陽(今屬河南)人。程頤(1033—1107),字正叔,人稱伊川
先生,程顥之弟。二人著作經朱熹編為《二程全書》。朱熹,參看本卷第88頁注
〔15〕。陸王,指南宋陸九淵和明王守仁。
陸九淵(1139—1193),字子靜,號存齋,南宋金溪(今屬江西)人。
有《象山先生全集》。王守仁(1472—1528),字伯安,號陽明,明余姚(今
屬浙江)人。有《王文成公全書》。程朱學說偏于客觀唯心主義,陸王學說偏于
主觀唯心主義。
〔8〕 關于《蟫史》撰者,据《粟香隨筆》卷二云:“屠笏岩刺史,名紳,
又號賢書。……所著有《六合內外瑣言》二十卷,署黍余裔孫編。《蟫史》二十
卷,署磊砢山人撰,近年上海以洋版刷印,流傳頗廣。”
〔9〕 傅鼐(1758—1811) 字重庵,清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歷任宁
洱知縣、鳳凰廳同知、湖南按察使。乾隆末至嘉慶中,曾于湘黔一帶鎮壓苗民起
義。
〔10〕 洪亮吉(1746—1809) 字稚存,號北江,清陽湖(今江蘇常州)
人,曾由編修出督貴州學政。撰有《洪北江全集》等。
〔11〕 汪瑔(1828—1891) 字芙生,號谷庵,清山陰(今浙江紹興)人。
有《隨山館集》等。
〔12〕 馮夢楨(1548—1605) 字開之,明秀水(今浙江嘉興)人,官至
南京國子監祭酒。撰有《歷代貢舉志》、《快雪堂集》等。所撰《竇生傳》,敘竇
繩祖与李愛姑悲歡离合的故事。此傳亦載小說《燕山外史》卷首。
〔13〕 凌廷堪(1755—1809) 字次仲,清歙縣(今屬安徽)人,曾任宁
國府學教授。撰有《燕樂考原》、《校禮堂文集》等。
〔14〕 《音鑒》 李汝珍撰,六卷,系研究南北方音的音韻學著作。
〔15〕 据錢靜方《小說叢考•鏡花緣考》載,該書所敘“君子國見張華《博
物志》”,“大人國見《山海經》”,“毗騫國見《南史》”等。
〔16〕 《万寶全書》 舊題明陳繼儒纂輯,清毛煥文增補。正編二十卷,
續編六卷。內容多載日用生活知識,兼雜酒令、燈謎、博戲、卜筮等。
第二十六篇 清之狹邪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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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登科之后,多作冶游,習俗相沿,以為佳話,故伎家故事,文人間亦著
之篇章,今尚存者有崔令欽《教坊記》及孫棨《北里志》〔1〕。自明及清,作者
尤夥,明梅鼎祚之《青泥蓮花記》〔2〕,清余怀之《板橋雜記》〔3〕尤有名。是
后則揚州,吳門,珠江,上海諸艷跡,皆有錄載;
〔4〕且伎人小傳,亦漸侵入志异書類中,然大率雜事瑣聞,并無條貫,不
過偶弄筆墨,聊遣綺怀而已。若以狹邪中人物事故為全書主干,且組織成長篇至
數十回者,蓋始見于《品花寶鑒》〔5〕,惟所記則為伶人。
明代雖有教坊,而禁士大夫涉足,亦不得挾妓,然獨未云禁招优。達官名士
以規避禁令,每呼伶人侑酒,使歌舞談笑;有文名者又揄揚贊歎,往往如狂酲,
其流行于是日盛。清初,伶人之焰始稍衰,后复熾,漸乃愈益猥劣,稱為“像姑”,
流品比于娼女矣。《品花寶鑒》者,刻于咸丰二年(一八五二),即以敘乾隆以來
北京优伶為專職,而記載之內,時雜猥辭,自謂伶人有邪正,狎客亦有雅俗,并
陳妍媸,固猶勸懲之意,其說与明人之凡為“世情書”者略同。至于敘事行文,
則似欲以纏綿見長,風雅為主,而描摹儿女之書,昔又多有,遂复不能擺脫舊套,
雖所謂上品,即作者之理想人物如梅子玉杜琴言輩,亦不外伶如佳人,客為才子,
溫情軟語,累牘不休,獨有佳人非女,則他書所未寫者耳。其敘“名且”杜琴言
往梅子玉家問病時情狀云:
卻說琴言到梅宅之時,心中十分害怕,滿擬此番必有一場羞辱。及至見過顏
夫人之后,不但不加呵責,倒有怜恤之心,又命他去安慰子玉,卻也意想不到,
心中一喜一悲。但不知子玉病体輕重,如何慰之?只好遵夫人之命,老著臉走到
子玉房里。見帘幃不卷,几案生塵,一張小楠木床挂了輕綃帳。云儿先把帳子掀
開,叫聲“少爺,琴言來看你了”。子玉正在夢中,模模糊糊應了兩聲。琴言就
坐在床沿,見那子玉面龐黃瘦,憔悴不堪。
琴言湊在枕邊,低低叫了一聲,不絕淚涌下來,滴在子玉的臉上。只見子玉
忽然呵呵一笑道: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子玉吟了之后,又接連笑了兩笑。琴言見他夢魔如此,十分難忍,在子玉身
上掀了兩掀,因想夫人在外,不好高叫,改口叫聲“少爺”。子玉猶在夢中想念,
候到七月七日,到素蘭處,會了琴言,三人又好訴衷談心,這是子玉刻刻不忘,
所以念出這兩句唐曲來。魂夢既酣,一時難醒,又見他大笑一會,又吟道:
“我道是黃泉碧落兩難尋,……”
歌罷,翻身向內睡著。琴言看他昏到如此,淚越多了,只好呆怔怔看著,不
好再叫。……(第二十九回)
《品花寶鑒》中人物,大抵實有,就其姓名性行,推之可知。惟梅杜二人皆
假設,字以“玉”与“言”者,即“寓言”之謂,蓋著者以為高絕,世已無人足
供影射者矣。書中有高品,則所以自況,實為常州人陳森書(作者手稿之《梅花
夢傳奇》上,自署毘陵陳森,則“書”字或誤衍),號少逸,道光中寓居北京,
出入菊部中,因拾聞見事為書三十回,然又中輟,出京漫游,己酉(一八四九)
自廣西复至京,始足成后半,共六十回,好事者競相傳鈔,越三年而有刻本(楊
懋建《夢華瑣簿》)。
至作者理想之結局,則具于末一回,為名士与名旦會于九香園,畫伶人小像
為花神,諸名士為贊;諸伶又書諸名士長生祿位,各為贊,皆刻石供養九香樓下。
時諸伶已脫梨園,乃“當著眾名士之前”,熔化釵鈿,焚棄衣裙,將燼時,“忽
然一陣香風,將那灰燼吹上半空,飄飄點點,映著一輪紅日,像無數的花朵与蝴
蝶飛舞,金迷紙醉,香气扑鼻,越旋越高,到了半天,成了万點金光,一閃不見”
云。
其后有《花月痕》十六卷五十二回,題“眠鶴主人編次”,咸丰戊午年(一
八五八)序,而光緒中始流行。其書雖不全寫狹邪,顧与伎人特有關涉,隱現全
書中,配以名士,亦如佳人才子小說定式。略謂韋痴珠韓荷生皆偉才碩學,游幕
并州,极相善,亦同游曲中,又各有相眷妓,韋者曰秋痕,韓者曰采秋。韋風流
文采,傾動一時,而不遇,困頓羈旅中;秋痕雖傾心,亦終不得嫁韋。已而韋妻
先歿,韋亦尋亡,秋痕殉焉。韓則先為達官幕中上客,參机要,旋以平寇功,由
舉人保升兵科給事中,复因戰績,累遷至封侯。采秋久歸韓,亦得一品夫人封典。
班師受封之后,“高宴三日,自大將軍以至走卒,無不雀忭。”(第五十回)而
韋乃僅一子零丁,扶棺南下而已。其布局蓋在使升沉相形,行文亦惟以纏綿為主,
但時复有悲涼哀怨之筆,交錯其間,欲于歡笑之時,并見黯然之色,而詩詞簡啟,
充塞書中,文飾既繁,情致轉晦。符兆綸〔6〕評之云,“詞賦名家,卻非說部
當行,其淋漓盡致處,亦是從詞賦中發泄出來,哀感頑艷。……”雖稍諛,然亦
中其失。至結末敘韓荷生戰績,忽雜妖异之事,則如情話未央,突來鬼語,尤為
通篇蕪累矣。
……采秋道,“……妙玉稱個‘檻外人’,寶玉稱個‘檻內人’;妙玉住的
是櫳翠庵,寶玉住的是怡紅院。……
書中先說妙玉怎樣清洁,寶玉常常自認濁物。不見將來清者轉濁,濁者极
清?”痴珠歎一口气,高吟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隨
說道,“……就書中‘賈雨村言’例之:薛者,設也;黛者,代也。設此人代寶
玉以寫生,故‘寶玉’二字,寶字上屬于釵,就是寶釵;玉字下系于黛,就是黛
玉。釵黛直是個‘子虛烏有’,算不得什么。倒是妙玉,真是做寶玉的反面鏡子,
故名之為妙。一僧一尼,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采秋答應。……痴珠隨說
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敲著案子朗吟道:
“銀字箏調心字香,英雄底事不柔腸?我來一切觀空處,也要天花作道場。
采蓮曲里猜蓮子,叢桂開時又見君,何必搖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熏。”
荷生不待痴珠吟完,便哈哈大笑道,“算了,喝酒罷。”說笑一回,天就亮
了。痴珠用過早點,坐著采秋的車先去了。午間,得荷生柬帖云:
“頃晤秋痕,淚隨語下,可怜之至。弟再四慰解,令作緩圖。臨行,囑弟轉
致閣下云,‘好自靜養。耿耿此心,必有以相報也。’知關錦念,率此布聞。并
呈小詩四章,求和。”
詩是七絕四首。……痴珠閱畢,便次韻和云:
“無端花事太凌遲,殘蕊傷心剩折枝,我欲替他求淨境,轉嫌風惡不全吹。
蹉跎恨在夕陽邊,湖海浮沉二十年,駱馬楊枝都去也,……”
正往下寫,禿頭回道,“菜市街李家著人來請,說是劉姑娘病得不好。”痴
珠惊訝,便坐車赴秋心院來。秋痕頭上包著縐帕,趺坐床上,身邊放著數本書,
凝眸若有所思,突見痴珠,便含笑低聲說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實何苦
呢?”痴珠說道,“他們說你病著,叫我怎忍不來呢?”秋痕歎道,“你如今一
請就來,往后又是糾纏不清。”痴珠笑道,“往后再商量罷。”自此,痴珠又照
舊往來了。是夜,痴珠續成和韻詩,末一章有“博得蛾眉甘一死,果然知己屬傾
城”之句,至今猶誦人口。……
(第二十五回)
長樂謝章鋌《賭棋山庄詩集》有《題魏子安所著書后》〔7〕五絕三首,一為
《石經考》,一為《陔南山館詩話》,一即《花月痕》(蔣瑞藻《小說考證》八引
《雷顛筆記》),因知此書為魏子安作。子安名秀仁,福建侯官人,少負文名,而
年二十余始入泮,即連舉丙午(一八四六)鄉試,然屢應進士試不第,乃游山西
陝西四川,終為成都芙蓉書院院長,因亂逃歸,卒,年五十六(一八一九——一
八七四),著作滿家,而世獨傳其《花月痕》(《賭棋山庄文集》五)。〔8〕秀仁寓
山西時,為太原知府保眠琴教子,所入頗丰,且多暇,而苦無聊,乃作小說,以
韋痴珠自況,保偶見之,大喜,力獎其成,遂為巨帙云(謝章鋌《課余續錄》一)
〔9〕。然所托似不止此,卷首有太原歌妓《劉栩鳳傳》〔10〕,謂“傾心于逋客,
欲委身焉”,以索值昂中止,將抑郁憔悴死矣。則秋痕蓋即此人影子,而逋客實
魏。韋韓,又逋客之影子也,設窮達兩途,各擬想其所能至,窮或類韋,達當如
韓,故雖自寓一己,亦遂离而二之矣。
全書以伎女為主題者,有《青樓夢》六十四回,題“釐峰慕真山人著”,序
則云俞吟香。吟香名達,江蘇長洲人,中年頗作冶游,后欲出离,而世事牽纏,
又不能遽去,光緒十年(一八八四)以風疾卒,所著尚有《醉紅軒筆話》《花間
棒》《吳中考古錄》及《閒鷗集》〔11〕等(鄒弢《三借廬筆談》四)。《青樓夢》
成于光緒四年,則取吳中倡女,以發揮其“游花國,護美人,采芹香,掇巍科,
任政事,報親恩,全友誼,敦琴瑟,撫子女,睦親鄰,謝繁華,求慕道”(第一
回)
之大理想,所寫非實,從可知矣。略謂金挹香字企真,蘇州府長洲縣人,幼
即工文,長更慧美,然不娶,謂欲得“有情人”,而“當世滔滔,斯人誰与?竟
使一介寒儒,怀才不遇,公卿大夫竟無一識我之人,反不若青樓女子,竟有慧眼
識英雄于未遇時也”(本書《題綱》)。故挹香游狹邪,特受伎人愛重,指揮如意,
猶南面王。例如:
……(挹香与二友及十二妓女)至軒中,三人重复觀玩,見其中修飾,別有
巧思。軒外名花綺麗,草木精神。正中擺了筵席,月素定了位次,三人居中,眾
美人亦序次而坐:
第一位鴛鴦館主人褚愛芳 第二位煙柳山人王湘云 第三位鐵笛仙袁巧云
第四位愛雛女史朱素卿 第五位惜花春起早使者陸麗春 第六位探梅女士鄭素
卿 第七位浣花仙史陸文卿……第十一位梅雪爭先客何月娟末位護芳樓主人自
己坐了;兩旁四對侍儿斟酒。眾美人傳杯弄盞,极盡綢繆。挹香向慧瓊道,“今
日如此盛會,宜舉一觴令,庶不負此良辰。”月素道,“君言誠是,即請賜令。”
挹香說道,“請主人自己開令。”月素道,“豈有此理,還請你來。”挹香被推
不過,只得說道,“有占了。”眾美人道,“令官必須先飲門面杯起令,才是。”
于是十二位美人俱各斟酒一杯,奉与挹香;挹香一飲而盡,乃啟口道,“酒
令胜于軍令,違者罰酒三巨觥!”眾美人唯唯听命。……(第五回)
挹香亦深于情,侍疾服勞不厭,如:
……一日,挹香至留香閣,愛卿适發胃气,飲食不進。挹香十分不舍,忽想
著過青田著有《醫門寶》四卷,尚在館中書架內,其中胃气丹方頗多,遂到館取
而复至,查到“香郁散”最宜,令侍儿配了回來,親侍藥爐茶灶;
又解了几天館,朝夕在留香閣陪伴。愛卿更加感激,乃口占一絕,以報挹
香。……(第二十一回)
后乃終“掇巍科”,納五妓,一妻四妾。又為養親計,捐職仕余杭,即遷知
府,則“任政事”矣。已而父母皆在府衙中跨鶴仙去;挹香亦悟道,將入山,……
心中思想道,“我欲勘破紅塵,不能明告他們知道,只得一個私自瞞了他們,踱
了出去的了。”次日寫了三封信,寄与拜林夢仙仲英,無非与他們留書志別的事
情,又囑拜林早日代吟梅完其姻事。過了几天,挹香又帶了几十兩銀子,自己去
置辦了道袍道服草帽涼鞋,寄在人家,重歸家里。又到梅花館來,恰巧五美俱在,
挹香見他們不識不知,仍舊笑嘻嘻在著那里,覺心中還有些對他們不起的念頭。
想了一回,歎道,“既解情關,有何戀戀!”……(第六十回)
遂去,羽化于天台山,又歸家,悉度其妻妾,于是“金氏門中兩代白日升天”
(第六十一回)。其子則早掄元;舊友亦因挹香汲引,皆仙去;而曩昔所識三十
六伎;亦一一“歸班”,緣此輩“多是散花苑主坐下司花的仙女,因為偶触思凡
之念,所以謫降紅塵,如今塵緣已滿,應該重入仙班”(第六十四回)也。
《紅樓夢》方板行,續作及翻案者即奮起,各竭智巧,使之團圓,久之,乃
漸興盡,蓋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書。然其余波,則所被尚廣遠,惟常人之家,
人數鮮少,事故無多,縱有波瀾,亦不适于《紅樓夢》筆意,故遂一變,即由敘
男女雜沓之狹邪以發泄之。如上述三書,雖意度有高下,文筆有妍媸,而皆摹繪
柔情,敷陳艷跡,精神所在,實無不同,特以談釵黛而生厭,因改求佳人于倡优,
知大觀園者已多,則別辟情場于北里而已。然自《海上花列傳》出,乃始實寫妓
家,暴其奸譎,謂“以過來人現身說法”,欲使閱者“按跡尋蹤,心通其意,見
當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潑于夜叉,見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
于蛇蝎”(第一回)。則開宗明義,已异前人,而《紅樓夢》在狹邪小說之澤,
亦自此而斬也。
《海上花列傳》今有六十四回,題“云間花也怜儂著”,或謂其人即松江韓
子云〔12〕,善弈棋,嗜鴉片,旅居上海甚久,曾充報館編輯,所得筆墨之資,
悉揮霍于花叢中,閱歷既深,遂洞悉此中伎倆(《小說考證》八引《談瀛室筆記》);
而未詳其名,自署云間,則華亭人也。其書出于光緒十八年(一八九二),每七
日印二回,〔13〕遍鬻于市,頗風行。大略以趙朴齋為全書線索,言趙年十七,
以訪母舅洪善卿至上海,遂游青樓,少不更事,沉溺至大困頓,旋被洪送令還。
而趙又潛返,愈益淪落,至“拉洋車”。書至此為第二十八回,忽不复印。
作者雖目光始終不离于趙,顧事跡則僅此,惟因趙又牽連租界商人及浪游子
弟,雜述其沉湎征逐之狀,并及煙花,自“長三”至“花煙間”具有;略如《儒
林外史》,若斷若續,綴為長篇。其訾倡女之無深情,雖責善于非所,而記載如
實,絕少夸張,則固能自踐其“寫照傳神,屬辭比事,點綴渲染,躍躍如生”(第
一回)之約者矣。如述趙朴齋初至上海,与張小村同赴“花煙間”時情狀云:
……王阿二一見小村,便攛上去嚷道,“耐好啊!騙我,阿是?耐說轉去兩
三個月宛,直到仔故歇坎坎來。阿是兩三個月嘎?只怕有兩三年哉!……”小村
忙陪笑央告道,“耐覅動气,我搭耐說。”便湊著王阿二耳朵邊,輕輕的說話。
說不到四句,王阿二忽跳起來,沉下臉道,“耐倒乖殺□。耐想拿件濕布衫撥來
別人著仔,耐末脫体哉,阿是?”小村發急道,“勿是呀,耐也等我說完仔了唲。”
王阿二便又爬在小村怀里去听,也不知咕咕唧唧說些甚么,只見小村說著,又努
嘴,王阿二即回頭把趙朴齋瞟了一眼,接著小村又說了几句。王阿二道,“耐末
那价呢?”小村道,“我是原照舊宛。”王阿二方才罷了;立起身來,剔亮了燈
台;問朴齋尊姓;又自頭至足,細細打量。朴齋別轉臉去,裝做看單條。只見一
個半老娘姨,一手提水銚子,一手托兩盒煙膏,……蹭上樓來,……
把煙盒放在煙盤里,點了煙燈,沖了茶碗,仍提銚子下樓自去。王阿二靠在
小村身旁燒起煙來,見朴齋獨自坐著,便說,“榻床浪來嚲嚲唲。”朴齋巴不得
一聲,隨向煙榻下手躺下,看著王阿二燒好一口煙,裝在槍上,授于小村,颼飀
飀直吸到底。……至第三口,小村說,“覅吃哉。”王阿二調過槍來,授与朴齋。
朴齋吸不慣,不到半口,斗門噎住。……王阿二將簽子打通煙眼,替他把火。朴
齋趁勢捏他手腕,王阿二奪過手,把朴齋腿膀盡力摔了一把,摔得朴齋又痠又痛
又爽快。朴齋吸完煙,卻偷眼去看小村,見小村閉著眼,朦朦朧朧,似睡非睡光
景,朴齋低聲叫“小村哥”。連叫兩聲,小村只搖手,不答應。王阿二道,“煙
迷呀,隨俚去罷。”朴齋便不叫了。
……(第二回)
至光緒二十年,則第一至六十回俱出,進敘洪善卿于無意中見趙拉車,即寄
書于姊,述其狀。洪氏無計;惟其女曰二寶者頗能,乃与母赴上海來訪,得之,
而又皆留連不遽返。
洪善卿力勸令歸,不听,乃絕去。三人資斧漸盡,馴至不能歸,二寶遂為倡,
名甚噪。已而遇史三公子,云是巨富,极愛二寶,迎之至別墅消夏,謂將娶以為
妻,特須返南京略一屏當,始來迓,遂別。二寶由是謝絕他客,且貸金盛制衣飾,
備作嫁資,而史三公子竟不至。使朴齋往南京詢得消息,則云公子新訂婚,方赴
揚州親迎去矣。二寶聞信昏絕,救之始蘇,而負債至三四千金,非重理舊業不能
償,于是复攬客,見噩夢而書止。自跋謂將續作,然不成。后半于所謂海上名流
之雅集,記敘特詳,但稍失實;至描寫他人之征逐,揮霍,及互相欺謾之狀,乃
不稍遜于前三十回。有述賴公子賞女优一節,甚得當時世態:
……文君改裝登場,一個門客湊趣,先喊聲“好!”
不料接接連連,你也喊好,我也喊好,一片聲嚷得天崩地塌,海攪江翻。……
只有賴公子捧腹大笑,极其得意。
唱過半出,就令當差的放賞。那當差的將一卷洋錢散放在巴斗內,呈賴公子
過目,望台上只一撒,但聞索郎一聲響,便見許多晶瑩焜耀的東西,滿台亂滾;
台下這些幫閒門客又齊聲一號。文君揣知賴公子其欲逐逐,心上一急,倒急出個
計較來,當場依然用心的唱,唱罷落場,……含笑入席。不提防賴公子一手將文
君攔入怀中;文君慌的推開立起,佯作怒色,卻又爬在賴公子肩膀,悄悄的附耳
說了几句,賴公子連連點頭道,“曉得哉。”……
(第四十四回)
書中人物,亦多實有,而悉隱其真姓名,〔14〕惟不為趙朴齋諱。相傳趙本
作者摯友,時濟以金,久而厭絕,韓遂撰此書以謗之,印賣至第二十八回,趙急
致重賂,始輟筆,而書已風行;已而趙死,乃續作貿利,且放筆至寫其妹為倡云。
然二寶淪落,實作者豫定之局,故當開篇趙朴齋初見洪善卿時,即敘洪問“耐有
個令妹,……阿曾受茶?”答則曰,“匆曾。今年也十五歲哉。”已為后文伏線
也。光緒末至宣統初,上海此類小說之出尤多,往往數回輒中止,殆得賂矣;而
無所營求,僅欲摘發伎家罪惡之書亦興起,惟大都巧為羅織,故作已甚之辭,冀
震聳世間耳目,終未有如《海上花列傳》之平淡而近自然者。

※ ※ ※

〔1〕 崔令欽 唐博陵(今河北定縣)人。開元時官左金吾,天寶時遷著
作佐郎,肅宗時改倉部郎中,后為万州刺史,終國子司業。所撰《教坊記》,一
卷,記述唐開元天寶時期教坊的制度、軼聞和樂曲的起源、內容等。孫棨《北里
志》,參看本卷第97頁注〔9〕。
〔2〕 梅鼎祚(1549—1615) 字禹金,明宣城(今屬安徽)人。
撰有傳奇《玉合記》、雜劇《昆侖奴》等。所撰《青泥蓮花記》,分七門十三
卷。
〔3〕 余怀(1616—?) 字澹心,別號鬘持老人,清莆田(今屬福建)
人。撰有《味外軒文稿》、《研山堂集》等。所撰《板橋雜記》,分雅游、麗品、
軼事三卷。
〔4〕 記述妓家故事之作,揚州有芬利它行者《竹西花事小錄》等;
吳門(蘇州)有西溪山人《吳門畫舵錄》、個中生《吳門畫航續錄》等;
珠江(廣州)有支机生(繆艮)《珠江名花小傳》、周友良《珠江梅柳記》等;
上海有松北玉□生(王韜)《海陬冶游錄》、《淞濱瑣話》等。
〔5〕 《品花寶鑒》 卷首有石函氏(陳森)自序。刻于咸丰二年(1852),
原刊本扉頁題:“戊申年(1848)十月幻中了幻齋開雕,己酉年(道光二十九年,
1849)六月工竣。”又据《夢華瑣簿》載:“《寶鑒》是年(丁酉,道光十七年,
1837)僅成前三十回;及己酉,少逸游廣西歸京,乃足成六十卷。余壬子(咸丰
二年,1852)乃見其刊本。”
〔6〕 符兆綸 字雪樵,清宜黃(今屬江西)人,曾官福建知縣。
撰有《夢梨云詩抄》等。下面的引文見《繪圖花月姻緣》卷首。
〔7〕 謝章鋌 字枚如,清長樂(今屬福建)人,官至內閣中書。
撰有《賭棋山庄全集》。《賭棋山庄詩集》,十四卷。《題魏子安所著書后》五
言詩三首,見卷八。題《花月痕》一首云:“有淚無地洒,都付管城子。醇酒与
婦人,末路乃如此。獨抱一片心,不生亦不死。”
〔8〕 《賭棋山庄文集》卷五《魏子安墓志銘》:“秀仁,字子安,一字子
敦,侯官人。……少不利童試,年二十八,始補弟子員,即連舉丙午鄉試。……
既累應春官不第,乃游晉,游秦,游蜀。故鄉先達,与一時能為禍福之人,莫不
愛君重君,而卒不能為君大力。君見時事多可危,手無尺寸,言不見异,而亢髒
抑郁之气,無所發舒,因遁為稗官小說,托于儿女子之私,名其書曰《花月痕》。”
〔9〕 關于《花月痕》撰寫過程,《課余續錄》卷一云:“是時子安旅居山
西,就太原知府保眠琴太守館。……多暇日,欲讀書,又苦叢雜,無聊极,乃創
為小說,以自寫照。其書中所稱韋瑩字痴珠者,即子安也。方草一兩回,适太守
入其室,見之,大歡喜。乃与子安約:十日成一回。一回成,則張盛席,招菊部,
為先生潤筆壽,于是浸淫數十回,成巨帙焉。”
〔10〕 《劉栩鳳傳》 即《栖梧花史小傳》,內容記述河南滑縣歌妓劉栩
鳳生平。
〔11〕 《醉紅軒筆話》 此書及《花間棒》、《吳中考古錄》、《閒鷗集》,
均見鄒弢《三借廬筆談》,未見刻本。
〔12〕 韓子云(1856—1894) 名邦慶,別號太仙,清松江(今屬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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