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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鬼傳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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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金鑾殿求榮得禍 酆都府舍鬼談人


世事澆漓奈若何,千般變態出心窩。止知陰府皆魂魄,不想人間鬼魅多。
閑題筆,漫蹉跎,焉能個個不生魔?若能改盡妖邪狀,常把青鋒石上磨。
這首詞單道人之初生,同秉三才,共賦五行,何嘗有甚分別處?及至受生之後,習於
流俗囿於氣質,遂至所稟各异。好逞才的,流於輕薄,好老實的。流於迂腐,更有那
慳吝的,半文不捨,搗大的,滿口胡謅。奇形怪狀,鬼氣妖氛種種各別,人既有些鬼
形,遂人人都起些鬼號。把一個光天化日,竟半似陰曹地府。你道可嘆不可嘆?在下
如今想了個銷魔的方法,與列位燥一燥,醒一醒眼。
話說唐朝終南山有一秀才,姓鍾名馗,字正南。生的豹頭環眼,鐵面虯鬚,甚是
醜惡怕人。誰知他外貌雖是不足,內才卻甚有餘,筆動時,篇篇錦繡,墨走處字字珠
璣。且是生來正直,不懼邪祟。其時正是唐德宗登基,年當大比。這鍾馗別了親友,
前去應試,一路上免不得飢餐渴飲,夜宿曉行。一日,到了長安,果然好一個建都之
地。怎見得:
華山朝拱,渭水環流,宮殿巍巍,高聳雲霄之外,樓臺疊疊,排連山水之間。做
官的,錦袍朱履,果然顯赫驚人。讀書的,緩帶輕裘,真個威儀出眾。挨肩擦背,大
都名利之徒。費力勞心,半是商農之輩。黃口小兒,爭來平地打筋斗﹔白髮老者,閑
坐陽坡胡搗喇。
這鍾馗觀之不盡,玩之有餘,到了店門口。那店二,吃了驚,說道:“我這裏來
來往往,不知見了多少人。怎麼這位相公,生得這等醜惡?”鍾馗笑道:“你看俺貌
雖惡,心卻善也。快安排一間潔淨房兒,待俺將息,以便進場。”這店二將鍾馗安下,
收拾晚飯,鍾馗吃了。祇見長班趙鼎元稟道:“明天買卷,該銀貳兩。”鍾馗道:“怎
麼就該這些?”趙長班道:“每年舊例:卷子要壹兩二錢,寫卷面要壹錢,投卷要五
錢,結元要貳錢,共該貳兩之數。”鍾馗於是打開行李,稱的貳兩雪花白銀,付與趙
鼎元。趙鼎元接了銀子,道:“明日投文,後日準備進場,相公不可有誤。”鍾馗點
首應喏。一宿晚景提過。
次日起來,禮部里了投文書,走到十字街上,祇見一伙人圍著一個相面的先生,
在那裏談相。這鍾馗挨入人眾,看那先生怎生模樣?眸如朗月,口若懸河。眸如朗月,
觀眉處忠奸立辨﹔口若懸河,談論時神鬼皆驚。戴一頂折角頭巾,依稀好似郭林宗,
穿一雙跟足朱履,仿佛渾如張果老。皂殼扇指東畫西,黃練絲絛拖前束後。曩在兩河
觀將相,今來此地辨英雄。
這先生原是袁天罡的玄孫袁有傳是也。因時當大比,故來此處談相。鍾馗等的眾
人相畢,先生稍暇,方走進前說道:“俺也要煩先生一相。”那先生抬頭一看,祇見
鍾馗威風凜凜,相貌堂堂,暗自沉吟道:“俺相這半日,都是些庸庸碌碌,並無超群
出眾之才。這人來的十分古怪!”於是定睛細看,看了一會,問道:“足下高姓大名?”
鍾馗道:“俺姓鍾名馗,特來領教。”那先生道:“足下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更有
兩額朝拱蘭臺,自有大貴之相。祇是印堂間現了墨氣,旬日內必有大禍,望足下謹慎
纔是。”鍾馗道:“君子問兇不問吉,大丈夫在世,祇要行的端正,至於生死禍福,
聽天而已,何足畏哉。”於是舉手謝了袁先生,佯長去了。
到次日進場,魚貫而入。原來唐朝取士與漢朝不同。漢朝取士以孝廉,唐朝取士
以詩賦。鍾馗接到題目,卻是《瀛洲待宴》應制五首,《鸚鵡》一篇。鍾馗提起筆來,
不假思索,一揮而就。果真是敲金戛玉,文不加點。鍾馗又自從頭看了一遍,自覺得
意。於是交卷出場。你道當日主闈的是誰?原來正主考是吏部左侍郎韓愈﹔副主考是
學士陸贄。兩人同心合力,要與朝廷拔取真才。怎奈閱來閱去,不是庸腐可厭,就是
放蕩不羈,更有那平仄不識,韻腳不諳的,還有那信口胡謅,一字不通的。間有一貳
可視,亦不過平平而已。二人笑的目腫口歪,不禁攢眉嘆息道:“如此之才,怎生是
好?”忽然閱到鍾馗之卷,喜的雙手拍案,連聲道:“奇才!奇才!李太白、杜子美
後一人而已。清新俊逸,體裁大雅,盛唐風度,於斯再見矣。”二人閱了又閱,贊了
又贊,取為貢士之首,專候德宗皇帝金殿傳臚,以為聖朝得人之慶。到了那日五鼓設
朝時候,果然是皇家氣象,十分整齊,但見:
九間金殿,金殿上排列著朗鉞明瓜。兩道朝房,朝房內端坐著青章紫綬。御樂齊
鳴,卷簾處,香煙繚繞,隱隱見鳳目龍姿。金鞭三響,排班時,紗帽繽紛,個個皆鵷
班鵠立。站殿將軍,圓睜著兩隻怪眼,把門白象,齊漏著一對粗牙。正是:
九天闔閭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鍾馗等俯伏金階,不敢仰視。祇聽的鴻臚寺正卿高聲喧唱:第一甲第一名:鍾馗。
引見官將鍾馗引至金殿跪下。德宗皇帝揚龍目,開鳳眼,將鍾馗一看,心中甚是不悅,
道:“我朝取士,全在身言書判。這醜態如何做得狀元?”韓愈見龍顏不悅,俯伏奏
道:“臣等職司文衡,止知閱卷,不得閱人。此人詩賦句句琳瑯,篇篇錦繡,陛下不
可因人而棄其才。且人才之優劣,全不在貌。晏嬰身矮,而能相齊﹔周昌口吃,而能
輔漢。若以貌,我朝張易之、張昌宗,非其明鑒耶。孔聖人之云:‘以貌取人,失之
子羽’。願陛下熟思之!”德宗道:“卿言雖是,但我太宗皇帝時,十八學士登瀛州,
至今傳為美談。若以此人為狀元,恐四海人民皆笑朕不識人才?”話猶未了,祇見班
部中閃出宰相盧杞,幞頭相簡,玉帶蟒袍,俯伏奏道:“陛下之言誠是。狀元必須內
外兼全,三百名中,豈少其人?何不另選一名,而煩聖心之躊躇耶。”鍾馗聞言大怒,
跳起來道:“人言盧杞奸邪,今日看果然。”於是舞笏便打。
此時鬧動了金鑾殿,混亂了朝儀。德宗皇帝龍顏大怒,喝令金瓜武士,將鍾馗拿
下。鍾馗氣的暴跳如雷,竟將站殿將軍渾瑊腰間寶劍拔出,自刎而死。德宗驚的目瞪
口呆,眾官唬的面如土色。祇見陸贄怒氣填胸,向前奏道:“宰相不能憐才而反害才。
他說鍾馗醜惡,做不的狀元,他今現稱藍面鬼,豈可做宰相?奸邪誤國,罪不容誅,
望陛下察之。”德宗此時,如嚼橄欖,方纔回過味來,說道:“寡人一時不明,卿言
是也。”遂將盧杞發配嶺外,以正妒嫉之罪。封鍾馗為驅魔大神,遍行天下,以斬妖
邪,仍以狀元官職殯葬,眾官方纔喜悅,皆呼萬歲,德宗退朝,不在話下。卻說鍾馗
受了封號,空中謝恩畢,提著寶刀,插著笏板,悠悠蕩蕩,向東南而走。走夠多時,
遠遠望見一座城池,好生險惡。但見:
陰風慘慘,黑霧漫漫。陰風中仿佛聞嚎哭之聲,黑霧內依稀見魑魅之像。披枷帶
鎖,盡道何日脫陰山?鋸解就莊,不知甚時離苦海?目連母斜倚獄口盼孩兒,賈充妻
呆坐奈何等漢子。牛頭馬面簇擁曹瞞纔過去,喪門弔客勾牽王莽又重來。正是:
人間不見奸邪輩,地府壘堆受罪人。
鍾馗正在觀看之際,祇見一個判官領著兩個鬼卒飛來,高聲問道:“汝是何方魂
魄?來俺這酆都城何幹?速速講明,好放你過去。”鍾馗看那判官時,卻與自己一般
模樣,也戴著一頂軟翅紗帽,也穿著一件肉紅圓領,也束著一條犀角大帶,也踏著一
雙歪頭皂靴,也長著一部落腮鬍鬚,也睜著兩隻燈盞圓眼。左手拿著善惡簿、右手拿
著生死筆,祇是不曾帶著寶劍。鍾馗暗自思想道:“奇哉!奇哉!難道此人也像俺負
屈而死的麼?”遂向判官道:“俺姓鍾名馗,本中唐朝狀元。祇因唐天子以貌取士,
不論文字﹔又被盧杞逢君,要將俺革退,俺氣憤而死。唐天子憐俺苦死,封俺為驅魔
大神,遍行天下,以斬妖邪。俺想妖邪唯汝酆都最多,今既到此,煩你通報閻君,指
點與俺,以便驅除,庶不負唐天子封俺之意。”判官聽說此言,遂拱立道旁,說道:
“不知尊神到此,不但有失遠迎。”適纔方且衝撞,望乞恕罪!尊神欲見閻君,待小
判急急通報便了。於是別了鍾馗,飛跑至森羅殿上,稟道:“小判把守酆都城,忽有
一人自稱唐朝狀元,姓鍾名馗,唐王嫌他貌醜,他自刎而亡,唐王封他為驅魔大神,
他今特來斬鬼,要見大王。”閻君早已知其始末,便道:“有請!”那判官於是迎請
鍾馗,進了大門,祇見兩邊排列的都是些猙獰惡鬼。到了殿上,又見柱子上掛著一副
對聯,上寫著:
莫胡為,幻夢空花,看看眼前實不實,徒勞機巧。休大膽,烊銅熟鐵,抹抹心頭
怕不怕,仔細思量。
閻君下座相迎,鍾馗倒身下拜,閻君雙手扶起,讓鍾馗坐定,問道:“尊神至此
有何見教?”鍾馗道:“俺奉唐天子之命,遍斬妖邪。俺想妖邪此處必多,伏祈指出
一二。”閻君說:“俺陰司妖邪固多,然都是些服毒鬼、上弔鬼、淹死鬼、餓死鬼。
鬼魅雖多,經理神靈卻也不少。孤家自理之餘,還有秦廣王,又楚江王、宋帝王、五
官王、卞城王、太山王、平康王、轉輪王,又有左三曹、右三曹、七十二司,並無一
個遊魂敢於做祟。尊神要斬妖邪,倒是陽間最多,何不去斬?”鍾馗聽了大笑,道:
“陽世間乃光天化日,又有王法約制,豈容此輩存站耶?”閻君道:“尊神止知其一,
不知其二。大凡人鬼之分,祇在方寸間。方寸正,鬼可為神。方寸不正,人即為鬼。
君不見古來忠臣孝子,何嘗不以鬼為神乎。若夫曹瞞等輩,陽險莫測,豈得謂之為人
耶?”鍾馗聞之,豁然大悟,道:“是,是!但不知此等鬼是何名目?”
閻君愀然道:“此等鬼最難處治。欲行之以王法,彼無犯罪之名,欲彰之以報應,
又無得罪之狀。曾差鬼卒稽查,大都是些習染成性的罪孽。”叫判官將此等鬼簿拿來,
與大神過目。判官遞上,鍾馗展開一看,祇見上面記的都是些謅鬼、假鬼、奸鬼、搗
大鬼、冒失鬼、挖渣鬼、仔細鬼、討吃鬼、地哩鬼、叫街鬼、偷屍鬼、含磣鬼、倒塌
鬼、涎臉鬼、滴料鬼、發賤鬼、急急鬼、耍碗鬼、低達鬼、遭瘟鬼、澆虛鬼、輕薄鬼、
綿纏鬼、黑眼鬼、齷齪鬼、溫斯鬼、不通鬼、誆騙鬼、急賴鬼、心病鬼、醉死鬼、摳
掐鬼、伶俐鬼、急突鬼、丟謊鬼、乜斜鬼、撩橋鬼、色中餓鬼,臨了個是楞睜大王。
鍾馗看畢,驚訝道:“不料世間有這些鬼魅,不知今在何處?”閻君道:“無有定處,
大抵繁華地方的所在,搗大挖渣等鬼多些。地方鄙俗所在,齷齪,仔細這兩種鬼多。
其餘散處四方,總無定蹤。尊神當隨便驅除可也。其驅除之法,亦不可概施。得誅者
誅,得撫者撫,總要量其情之輕重,酌其罪之大小,祇在尊神酌量而施行。”鍾馗道:
“雖然如此,但陰間鬼魅,有十殿閻君經理,又有左右曹協辦,陽間協助,陽間鬼魅,
單委小神一人,誠恐獨力難支,將如之何?”閻君道:“孤家這裏有兩個英雄,一個
喚做咸淵,一個喚做富曲,各具文武之才。此二人可以隨便驅使,再發三百名陰兵,
著他二人統領,以助尊神之威,如何?”鍾馗道:“如此最好,多謝美意。”閻君於
是速傳咸、富二人上殿聽旨,二人俯伏殿前。鍾馗舉目觀看,那咸、富二人怎生模樣:
頭戴儒巾,論腦油足有半斤,身穿儒服,說塵垢少殺三升。滿腹文章,怎奈飢時
難煮。填胸浩氣,祇好苦處長吁。白眼親友,反說酸子骨離。難心妻妾,倒言夫主情
乖。正是:
失意貓兒難學虎,敗翎鸚鵡不如雞。 鍾馗看了咸淵,再看富曲時,卻又不同。
怎見得:
舉止剛強,形容古怪。狼腰虎体,兩臂有力千斤。海闊天空,一心私無半點,身
能扛鼎,怎奈無鼎可扛。氣可沖天,其如有天難沖。爛弓折箭,怎好向人前賣弄。三
略六韜,祇落得紙上談兵。正是:
雄心欲把山河奠,薄命難逃推轂人。
閻君對鍾馗道:“尊神看此二人如何?”鍾馗道:“文謀武略,料來不差,得此
二人足矣。但小神無驥可乘,亦覺褻體。”閻君躊躇一會,道:“這也不難,俺陰山
中有一白澤,他前生原是吳國的伯嚭,祇因奸邪,後又害了伍子胥,故將他貶到陰山,
變為白澤。數百年來,自怨自艾,頗有改邪歸正之心。此物堪與尊神騎坐,成功之日,
亦可以升天矣。”遂叫鬼卒將白澤牽來。閻君吩咐道:“伯嚭,你既為人獸,頗有心,
可與驅魔大神騎坐,建功立業,懺悔生前罪惡。”祇見那白澤搖頭擺尾,有欣然欲往
之狀。鍾馗於是起身,稱謝閻君。謝畢,飛身上了白澤,提著寶劍,插著芴板。咸、
富二人亦騎上駿馬,率三百陰兵,浩浩蕩蕩往陽世而來。
過了枉死城,祇見奈何橋上站著一個小鬼,攔住鍾馗去路,大喝道:“何處魔神,
敢從俺奈何橋經過?”鍾馗大怒,道:“唐天子封俺為神,閻羅王助俺兵將,你是何
人,敢大膽攔路?”那小兒聽說,道:“原來是位尊神。敢問尊神往那裏去?”鍾馗
道:“俺奉唐天子之命,遍行天下,以斬妖邪。”小鬼道:“尊神既要遍行天下,俺
情願相隨。”鍾馗道:“汝有何能,要來隨俺。”小鬼道:“稟上尊神,俺這鬼形是
適纔變的,俺的原身是田間鼴鼠,曾與鷦鷯賭賽,他欲巢遍林上,我欲飲乾奈河。不
料他所巢不過一枝,俺所飲不過滿腹,俺自飲此水之後,身邊生了兩翅,化為蝙蝠。
凡有鬼的所在,惟俺能知。尊神欲誅妖邪,俺情願做個向導。”鍾馗聽了大喜道:“俺
正少一個向導。你試現了原形俺看。”那小鬼現了原身,往前飛去,果然好一個碗大
的蝙蝠。鍾馗甚喜,跟定蝙蝠,踊躍而去。這纔是:
魑魅攢眉,鶴淚風聲皆是將,
魍魎破膽,山川草木總成兵。
不知此去到陽間如何斬鬼?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訴根由兩神共憤 逞豪強三鬼齊謅


詞曰:
謾說子雲才,無見幫扶志已灰,彈鋏田文何處去,哀哀說道傷心淚滿腮。
冷眼怕睜開,滿目難看似插柴。幸有寬皮裝了去,談談搗大欺人為甚來。
右調《南鄉子》
話說鍾馗,跟著蝙蝠,領著陰兵,浩浩蕩蕩早已到了陽間。其時正是三春時候,
大家都化做人形,一路桃紅柳綠,碧水清山。遠遠看見綠柳灣裏,顯出一座古寺,那
蝙蝠早已飛向前去了。鍾馗道:“俺們不免到那寺裏歇息歇息再走,如何?”咸、富
齊聲應諾。漸漸走近前來,祇見寺門上懸著一面匾額,上寫著“稀奇寺”三個大字,
裏面怎生修蓋?但見:
琉璃瓦光如碧玉,朱漆柱潤若丹砂。白雲臺基,打磨的光光滑滑,綠油斗拱,妝
畫的整整齊齊。頭門下斜歪著兩個金剛,咬著牙,睜著眼,威風凜凜。二門裏端坐著
四大天王,托著塔,拿著傘,懷抱琵琶,拿著劍,像貌堂堂。左一帶南海觀音,率領
著十八羅漢。右一帶地藏尊者,陪坐著十殿閻君。三尊古佛,蓮臺上垂眉落眼。兩位
伽藍,香案後拱手瞻依。更有那彌勒佛,張著口,呵呵大笑。還有那立韋馱,捧著杵
默默無言。老和尚故意欺人常打坐,小沙彌無心念佛害相思。
鍾馗等走入寺中,知客迎著問道:“尊官是何處貴人來遊敝寺?”鍾馗道:“俺
路過到此,因見上剎莊嚴,故來瞻仰。”知客遂引著鍾馗拜了佛祖,參了菩薩,又引
至後殿,謁了彌勒大佛。隨喜了一會,纔請入方丈。待茶以畢,知客道:“老爺到此,
本該恭備齋饌。祇因新來了一個火頭,懶惰異常,齋饌不能速辦,是以猶豫不決。”
鍾馗道:“咱家從不吃素,你祇替俺買些肉來,打些酒來便了。”知客一見如此說,
祇得忙去買了幾塊熟肉,打了幾瓶酒,送到方丈。這鍾馗挽著袍袖,用劍將肉割的粉
碎,撩起長鬚,露出一張大嘴,如狼吞虎咽的一般,一面吃肉一面飲酒。咸、富二人
相陪吃了。霎時間風卷殘雲,杯盤狼藉。
鍾馗歇了歇,方問咸、富二神說道:“前者閻君處走的慌速,不曾細問二人根由。
一路上又貪走路,此時閑暇,二神何不細講一番。咱家也得個明白。”這咸淵嘆口氣
道:“俺本是一介寒儒,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孤苦零仃,終日祇是吟詩作賦。本不
想此時與彼時不同,吟下盈千累萬,卻做不得衣裳,御不得寒冷。此賦與彼富相懸,
作下滿案盈箱,卻立不得產業,當不得家伙。每日咽喉似海,活計全無。看看的窮到
底,待要投親戚,那親戚不能憐我,而反笑我﹔欲靠朋友,那朋友不能助我,而反躲
我。家中妻子交滴無已。因此俺撇了桑梓,四海遨遊。怎奈他鄉與故土一般,那風流
的嫌俺迂疏,糟腐的嫌我狂蕩。後來遊至都門,頗為知章賀老先生賞識,那年正當大
比,蒙賀老先生取為探花及第,不想宰相楊國忠要拿他兒子做狀元,賀老先生嫌他文
字不通,不肯取他。楊國忠上了一本,說賀老先生朋比為奸,閱卷不明。朝廷就把賀
老先生罷職,將俺也革退。俺半生流落,方得知遇,又成畫餅,命薄如紙,活他何益?
因此氣憤不過,一頭撞死。閻君憐俺無辜,正欲仰奏天庭,恰值主公索輔。俺今輔佐
主公,亦可謂得見天日矣。”說罷,號啕痛哭。鍾馗道:“苦哉,苦哉!遭際與俺無
異。俺今日全拜你為行軍司馬,待功成之後,奏知上帝,那時再討封爵如何?”咸淵
含淚拜謝。祇見那富曲早已在那裏落下淚來,鍾馗道:“據此光景,想你的來歷,也
是艱難的了。”那富曲揩了揩淚,說道:“俺本是將門之子,自幼愛習弓馬,頗有百
步穿楊之技,怎奈時乖運蹇,屢舉不第。後來投了哥舒翰。那年吐蕃作亂,哥舒翰令
安祿山征討,使俺後軍。安祿山失了機,陷入賊陣,是俺奮不顧身將他救出。哥舒翰
要斬他,他求了楊娘娘的情面,向明皇說道:“主將敗陣,皆偏稗不用力之過。遂將
俺斬了。這段奇冤,無處申訴。今日得遇主公,或可借此以泄胸中之憤也。”鍾馗道:
“可憐,可憐!俺拜咸富為行軍司馬,今拜你為開路先鋒如何?”富曲倒身下拜,謝
畢坐下。兩神又問鍾馗始末,鍾馗從頭至尾說了一遍,二神不勝嘆息。正是:
愁人莫向愁人說,說起愁來愁殺人。
鍾馗就在這寺中宿了一晚。次日起來,正欲整動陰兵向前面走,祇見一個小沙彌,
慌慌張張,拿著一個紅帖子往殿直跑,鍾馗叫住道:“是甚麼帖子,拿來俺看。”那
小沙彌遞將過來,鍾馗一看,上寫著是“年家眷侍教生獨我尊頓首拜”。鍾馗道:“此
人來拜誰?”小沙彌道:“我問他來,他說要拜後殿彌勒古佛。”鍾馗笑道:“豈有
此理!彌勒古佛豈是傳帖人拜得的麼。”小沙彌道:“老爺不信,他如今就要進來,
老爺不信,問他端的,便知其詳。”鍾馗於是閃在一旁等候。祇見果有一人進來。鍾
馗看時怎模樣,但見:
兩道揚眉,一雙瞪眼。兩道揚眉,幾生頭頂心邊﹔一雙瞪眼,竟在眉棱骨上。談
笑時,面上有天﹔交接處,眼底無物。手舞足蹈,恍然六合內任彼崢嶸。滿心快意,
儼然四海之外容他不下。戴一頂虱頭冠,居然是尊其瞻視。穿一件虼蚤皮,正算的設
其衣裳。兩個小童,不住的高呼大喝。一匹瘦馬,那裏肯慢走緩行。正是:貓兒得意
歡如虎,蟋蟀裝腔勝似龍。
原來此人一生好搗大,今日來此,原是要搗騙大和尚,不料正好撞著鍾馗。鍾馗
看他舉動,又看他裝束,勃然大怒,提起劍來劈面就砍,說道:“我把你這一字不通、
謅斷腸子的奴才,竟敢大膽欺人。”那人在一旁呵呵大笑,道:“你是那裏來的野人,
敢與俺作對?你且說俺如何不通,怎麼欺人?若說的是便罷,稍有不是處,和你決不
乾休。”鍾馗道:“且不要說你的衣冠僭佞,舉止輕狂。這尊彌勒古佛是何等尊重,
你就敢寫個年家眷侍教生帖拜他,豈不是不通文達理、謙恭自處麼。”那人道:“你
且不要佯憨。若說起俺的根由,祇怕有俺坐處,並沒你站處,這彌勒古佛,俺當初與
他同山修道,一洞誦經。後來他便做了西方尊者,俺便做了南瞻部洲。上管天,下管
地,其尊無二,掌天立地大將軍,三官大帝見了俺,尚稱晚生。十殿閻君見了俺,自
稱卑職。至於二十八宿、九曜星官以及四瀆、五嶽龍王等眾,益發不敢正眼視俺。俺
如今與他這個侍教生帖子,祇因他是個和尚,不好寫眷第,且又下個教字,這還是謙
而又謙,何為不通?何為欺人?”鍾馗聽了他許多荒唐言語,也就定不住他是何等樣
人,又恐怕他果有些本領,心中躊躇一會,祇得說他道:“俺也不管你這些來歷,祇
是無兵無將,俺若殺了你,顯的俺欺你孤身。你且去領些兵來,和俺交鋒。”那人呵
呵大笑,道:“也罷,也罷。俺且讓你,俺再來拿你不遲。”說畢,竟腳不踏地,從
半空中去了。
鍾馗對咸、富二神道:“看他這去法,祇怕他果有甚麼神通也未可知。”咸淵道:
“不然,其間有許多可疑處。”富曲道:“有何可疑處?”咸淵道:“他拜彌勒古佛,
彌勒古佛是一尊泥像,不能動容周旋,何用拜的?此其可疑者一也﹔他說他是掌天立
地大將軍,以人爵論,《縉紳》上,並無此等官爵,《幽怪錄》上亦無此等神號。此其
可疑者二也﹔他又說三官稱晚生,閻君稱卑職,其位可謂尊之極矣,就該有儀衛侍從,
獲法諸神,怎麼止一匹瘦馬、兩個小童而已。此其可疑者三也。有此三疑,此人必有
些難憑處。”鍾馗道:“司馬所見甚是。俺如今待要尋的他去,將他斬了,又恐他果
有些來歷,俺便干犯天條。待要不斬,又恐他將來作禍,如之奈何?”咸淵道:“這
也易處。俺如今扮作草澤醫人,前去訪問,必有人知他根由。訪問的實,誅他未遲。”
鍾馗道:“有理,有理。”咸淵於是戴了一頂高頭方巾,穿了一件水合道袍,束了一
條黃絲絛子,換了兩隻豬嘴鞋兒,肩上背了藥囊,手中拿了虎撐,別了鍾馗,信步而
去。走數里遠近,祇見前面一溪流水,數株垂楊,下邊一座小橋,橋上砌著石欄,著
實清雅。怎見得,有詩為證:
清水無塵映夕陽,東風拖出柳絲長。
閑來獨向橋頭坐,不羨兒家彩漆床。
這咸淵正走得困倦,遂在橋上坐下,消受些輕風飄逸綠水瀠洄的光景。忽有一個
白髮老者,走上橋來,將咸淵相了兩相,拱了拱手,道:“足下莫非善歧黃之術麼?”
咸淵道:“公公問俺怎麼?”那老者道:“老漢姓通名風,號仙根,就是這村中人。
今年七十一歲,並無子嗣,祇有一女。不知怎麼近日祇見發寒潮熱,自言自語,倒像
著了魔的。敢屈先生一診,何如?”這咸淵正要問他消息,遂滿口應吮,隨著通風一
步一步走入村來。但見:
幾間茅屋,一帶土牆。扇車旁,金雞覓粒。崖頭上,白犬看門。南瓜葫蘆,竟當
作銅爐擺設。棗牌
谷穗,權存作古畫遮牆。牛圈裏,兩個鈴鐺鳴徹夜。樹林中,幾群鳥鴉鬧斜陽。
還有那村姬面黑偏
搽粉,老婦頭蓬愛戴花。
那通風將咸淵引到他女兒房中,咸淵也不暇看他女兒容貌,祇顧低著頭假診脈息。
診了一會,假說道:“令愛果有些邪氣,藥也無益。現今你這裏有個掌天立地大將軍,
神通廣大,何不請他來遣遣妖氣,何煩俺醫人調理?”通風道:“俺這裏並無甚麼掌
天立地大將軍,先生莫非記錯了?”咸淵道:“俺親眼見過,怎錯記了。”通風道:
“見他模樣怎生?怎生打扮,說來俺聽。”咸淵遂將如何拜佛,如何面貌,如何穿戴,
一一說了。通風笑道:“原來是此搗大鬼。”咸淵道:“怎麼是搗大鬼?”通風道:
“此人名為搗大鬼,他就是孟子所說的那個齊人的後代。他也有妻有妾,因他妻子看
破了他的行藏,不以良人待他,他就棄了妻,帶了妾,來到俺這裏。初來時,憑著他
那搗大的伎倆,致使人人尊重,個個仰扳,後漸漸露出本像。所以俺這村中人如今都
不理他,他又到遠處地方,嚇斥過往的客人,或騙些財物或誆圖些酒食。是你們正氣,
不曾入他圈套,他何嘗是甚麼大將軍!”咸淵道:“他既是這等樣,他戴的紫金冠,
穿的白花袍,一定有個話說了。”通風道:“他那穿戴,說來一發可笑。前者敝村賽
社,要扮三關戰呂布的故事,向戲班賃了些衣服。及至賽完,要還戲班,中不見了這
頂紫金冠。明知是他匿起,他抵死不肯承認,祇得社內賠了。他瞞過敝村,便戴在頭
上搗大。那一件白花袍,是他前日纔向俺當鋪裏借去的,今日正要去討。但不知他那
匹瘦腰馬、兩小童又是何處騙來的?他祇在搗大,不想他那妾,今早在家已是餓死
了。”
咸淵聽了這一席話,已明白了那搗大鬼的底細,遂對通風道:“老人家,俺對你
實說了吧,這搗大鬼往稀奇寺拜彌勒古佛時,寺中正有一位鍾老爺是奉命斬鬼的,俺
就是鍾老爺的輔佐。鍾老爺見他輕狂,就要斬他,被他一篇大話脫身去了,俺如今還
要斬他去。老人家,你既知他的伎倆,便求你授俺個破他的法子。”通風道:“破他
的法子就要在他身上取。他搗大怪了,決不肯善罷,定要糾合些伙伴來與鍾馗老爺作
敵。等你交鋒之際,老漢去站在高處,高聲報與他妾死之信,就問他索討那件衣服,
將他根子拋出來,他自然氣餒,你們擒他便不難了。不是老漢刻薄,實欲為敝村除此
一害。”咸淵聽了大喜。於是背了藥囊,拿了虎撐,別了通風,又叮囑道:“臨時務
必早來。”一頭走,一頭笑,直笑進稀奇寺來。鍾馗道:“為何這等大笑?想是探的
事情明白了麼。”咸淵笑著說道:“待小將細稟。”於是將怎麼遇著通風,怎麼看病,
怎麼說起搗大鬼,怎麼匿起紫金冠,怎麼借衣服,細細說了一遍。鍾馗與富曲都忍笑
不住。
正在笑說之際,那搗大鬼引著一伙鬼兵,踊躍而來,在寺前叫罵。鍾馗聞之大怒,
出了寺門,排開陣勢。左有咸淵,右有富曲,並立旗門之下。鍾馗伏劍喝道:“那來
者莫非搗大鬼乎?”搗大鬼聞言吃了一驚,暗暗的道:“他怎麼也知俺的大號。”祇
因勉強答道:“此不過是孤家一混名,何勞汝稱。汝有甚本事,敢與孤家大戰三百合。”
鍾馗並不回答,摧開白澤,舞著寶劍,飛也似殺將過來。那搗大鬼使一口遮天暈日刀
接住。兩個一來一往,戰夠五十回合,不分勝負。
搗大鬼正在酣戰之際,忽聽高聲大叫,道:“搗大鬼,你借的俺當舖裏白花袍一
件,這幾日還不還俺,卻穿著在此廝殺,快些脫下來吧。”搗大鬼聞言,知是通風老
人,佯裝不理,與鍾馗又戰,這通風又叫道:“搗大鬼,這衣服事小,有一個兇信報
你知道,你家如夫人今早已餓死了。等你去騙個棺木裝他。”那搗大鬼見把他履歷一
一都被通風念出,便不覺的骨軟筋麻,口呆目瞪,早有富曲一騎馬刺斜裏飛來,搗大
鬼措手不及,被富曲活捉去了。眾鬼兵一哄而散。通風見拿了搗大鬼,欣然而去。鍾
馗得勝回寺。富曲縛過搗大鬼來,鍾馗道:“你今被俺拿住,又有何說?”搗大鬼道:
“不過是俺娘娘駕崩了,老爺心上悶鬱,被你拿住。”鍾馗道:“俺體上帝好生之心,
不忍殺你。”於是將他眼睛用劍剜去,竟生吃了。命松了綁,推出寺門,饒他去罷。
那搗大鬼得了命,祇得瞎摸瞎揣得去了。原來他還有兩個結義兄弟,一個喚做挖渣鬼,
一個喚做寒磣鬼,自幼與他情投意合,聲氣相符。當日挖渣鬼同寒磣鬼正在一塊不老
石上坐著,閑談些捉風捕影的話,忽見搗大鬼摸揣將來,驚問道:“兄長為何如此光
景?”搗大鬼聽著是他二人聲音,說道:“不消提起,你老哥終日家搗大,今日搗披
了。遇著甚麼鍾馗,將俺拿住,把眼珠竟剜的吃了。虧你老哥有些本事,還不曾被他
殺掉。二位賢弟何不與兄報仇。”隨又長嘆了一聲,說道:“俺面上少了兩隻眼睛,
家下又死了你家嫂子,教俺有家難奔,有國難投。”說到傷心之處,三人共哭,流下
四行淚來。挖渣鬼道:“俺三人結義以來,無論天地鬼神,宰相官員,也都要看照俺
幾分。甚麼鍾馗,敢這樣欺心膽大。兄長不消怕他,要的俺兄弟做甚?他要打就和他
打,他要告就和他告。騷羊胡吃柳葉,俺就不信這羊會上樹。”寒磣鬼道:“二哥說
的是,你兄弟也有些本事,怕他怎的?俺們如今就點起兵來,圍住稀奇寺,殺他個寸
草不留,纔教他知俺兄弟們手段。”這搗大鬼聽見他二人出力,又壯起膽來,真個調
些鬼兵,殺將稀奇寺來。怎見他三人兵勢:
三聲紙炮震地,一股磣氣沖天。裹足旗、圍裙旗,迎風飄蕩,剃頭刀、割腳刀,
耀日光輝。挖渣鬼
頭戴著紫絨冠,盡他得意。寒磣鬼腳踏著羅圈鐙,自覺威風。中軍帳沒眼睛,還
要掖著兵書。正
是:稀奇寺前排戰場,彌勒堂中有結果。
且說鍾馗正與咸、富二神笑說搗大鬼故事,祇見小和尚兩腳如飛跑來報道:“老
爺,不好了,禍事、禍事。”鍾馗道:“有何禍事?”小和尚道:“搗大鬼又調了兩
個兄弟,說是甚麼挖渣鬼和寒磣鬼,領著許多兵來,將寺圍的鐵桶相似,怎麼是好?”
鍾馗怒道:“俺到饒他,他反來尋俺。”手提寶劍,便要出去。咸淵向前止住,道:
“主公不必動怒。俺想此鬼雖然剜去眼睛,究竟廉恥未喪。待小神前去勸諭一番,教
他改過自新,也是消魔一法。”鍾馗道:“也罷,你試走一遭,待他不改時,俺再斬
他。”咸淵於是上馬出寺,高叫:“搗大鬼上前答話。”
祇見一人飛馬上前,頭戴絨巾冠,身穿短服,手中拿著一杆白錫槍,來與咸淵見
陣。你道是誰?乃挖渣鬼也。向咸淵道:“俺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因甚將俺兄
長眼睛剜了?俺今日與你見個你死我活。”舉槍就刺。咸淵架住道:“俺且與你講正
話。大凡人生在世,全以忠信廉恥為重。聖人云‘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孟子又
云:‘恥之於人,大矣。不恥,不若人,何若人?’你們這伙人,通無仁義廉恥,搗
大的搗大,挖渣的挖渣,寒磣的寒磣,在你們以為得意,在人者來看實厭棄。稍有廉
恥者,即當羞死,尚敢揚眉瞪眼,白晝欺人耶。”祇見挖渣鬼全無羞愧,反哈哈大笑,
道:“汝欲學孔明罵王朗耶?古人云:識時務者呼為俊傑。你教俺老實守分,誰來揪
採。像俺這等搶渣起來,呵豚的,他也肯呵豚,嗅屁的,他也肯嗅屁。你們雖養高自
重,見了俺吃的,祇怕香得你鼻孔流油,見了俺穿的,祇怕看的你眼中流血,見了俺
使的,祇怕想的你心上生瘡。俺們如何體統?你就敢來大膽欺心。”這一席話說的咸
淵牙癢難當,祇得敗下陣來。鍾馗道:“為何司馬一去便回?”“不知怎麼,他那裏
說話,我這裏就牙癢起來,實是難當。”富曲道:“諒此輩非言詞可下,還是相戰一
番,方見高低。”鍾馗道:“先鋒之言是也,就勞一往。”這富曲結束整齊,提刀上
馬,領兵而去。
且說挖渣鬼得意回陣,愈覺威風,向寒磣鬼誇張。寒磣鬼道:“待他來時,俺也
替大哥出出力。”正在矜誇之際,鬼兵來報,道:“外面有一將來了。”這寒磣鬼聽
了,戴了一頂燈盞高盔,穿了付扎花鎧甲,拿了一把割腳短刀,沖出陣來。富曲問道:
“來者莫非是挖渣鬼?”寒磣鬼道:“你真有眼無珠,就不看俺穿的甚麼東西,拿的
甚麼物件。且不論俺的武藝高強,人才出眾,這頂盔是通身貼金的,這副甲是南京清
水扎花的,這雙靴是真正股子皮造的,這口刀是折鐵點鋼細磨的,這匹馬是五十兩細
絲銀子買的,你有甚本事,敢和你寒磣老爺對敵。”話猶未了,祇見富曲跌下馬來。
眾陰兵急救回寺。鍾馗道:“先鋒為何落馬?”富曲道:“奇怪的緊,他正在浪誇之
際,不知怎的將俺的筋裂的生疼,就不覺跌下馬來。”鍾馗道:“你們不濟,還是俺
親自出去。”於是提了寶劍,跨上白澤,到了陣前,高聲索戰。
且說搗大鬼道:“二位賢弟俱有功勞,俺不免出去,再和那鍾馗殺一陣如何?”
二鬼齊聲道:“兄長已被他剜去眼睛,如何交戰?”搗大鬼道:“不妨、不妨。這叫
做剜了眼睛不算瞎。”二鬼攔不住,祇得放他出去。鍾馗見是搗大鬼出來,說道:“你
已是被俺剜了眼睛,怎麼還要來瞎搗。”搗大鬼道:“孤家祇因娘娘駕崩了,一時心
緒不寧,被你拿住。今調了兩個御弟,率領大將千員,雄兵百萬,尚何懼你?你若早
早回去,是你的造化,若說半個不字,俺速令四大天神,將你拿住,發在閻君那裏,
教你滿世不得人身。方纔說著,鍾馗不覺一陣惡心,幾乎吐了,祇得扶病而回。咸、
富二人躊躇道:“我們牙癢的牙癢,裂筋的裂筋,惡心的惡心,倘他殺進寺來,如何
抵敵?”正躊躇間,祇見一個胖大和尚走進寺來,怎生模樣?但見:
一個光頭,兩隻肥足。一個光頭,出娘胎並未束髮。兩隻肥足,自長大從不穿鞋。
吃飯時,張
開大口,真個像個紅門。哂笑處,瞇縫細眼,端的賽兩勾新月。肚腹朝天,膨膨
脹脹,足可以撐船
蕩槳。布袋拖地,圪圪瘩瘩,都是些燒餅乾糧。正是:任你富貴賢愚輩,盡在呵
呵一笑中。
這和尚笑嘻嘻走進門來,向眾神道:“你們為何這等狼狽?”鍾馗道:“禪師有
所不知,如今寺前來了三個鬼,與俺對敵,弄得俺三人一個牙癢,一個筋疼,一個惡
心,無法勝他。”和尚道:“如此,待俺出去,三位隨俺來,看俺制他。”於是同出
寺門,和尚對他兵卒道:“叫你家頭目們出來見我。”那鬼兵連忙逃進營去,稟道:
“鍾馗又調了一個胖大和尚來了,要與三位大王見話。”這三個鬼道:“是甚麼胖和
尚敢來見俺,俺們正喜的足肥的。”遂洋洋得意而出,向和尚道:“你是何處野僧,
敢來與俺們見話。”這和尚並不理他,祇當不曾聽見一般。他們見如此模樣,拿搶就
刺,用刀便砍。
祇見這和尚笑了一笑,張開大口,囫圇一聲,竟將三個鬼咽下肚去了。鍾馗驚訝
道:“禪師何以有此神通。”和尚道:“你們不知,此等人與他講不得道理,論不得
高低,祇以大肚皮裝了就是,何必與他一般見識。”鍾馗道:“便是這等說,裝在肚
裏,未免渣磣難當。”和尚道:“貧僧自有處治。”不多時候,祇見這和尚出了一個
大恭,三個鬼化作一堆臭屎屙了。屙畢,化陣清風而去。鍾馗道:“奇哉,奇哉,怎
麼一瞬就不見了,莫非佛祖來助俺麼?”咸淵道:“是了,是了,後殿彌勒古佛,正
是這模樣。”於是一齊到後殿,拜謝去了。有兩句話道的好:
三個邪魔,生前作盡千般態,
一堆臭屎,死後不值半文錢。
不知後來又有何鬼,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咸司馬計救賽西施 富先鋒箭射涎臉鬼


詩曰
花簾入影日正長,閑評人事費商量。
英雄既短豪梁氣,冒失還疏訓誡方。
不斷多情綿似帶,自乾自面厚如牆。
劍鋒不惜誅邪手,纔覺青天分外光。
話說鍾馗拜謝了彌勒古佛,回至方丈,就要收拾行李起程。那知客再三款留,說
道:“老爺到此,貧僧並無點水之情,今日聊備小齋,少伸寸敬。”鍾馗與二神祇得
坐下,等了半日,方纔放下桌兒,又等了半日,方纔托上茶來。看看待至日落時候,
又纔托上幾碗菜來,急的這知客不住的往來催督,鍾馗不覺勃然大怒,道:“汝既留
俺,為何這等怠慢?”知客道:“告老爺得知,就是那前日所言的新來火頭懶惰,每
日睡至日出三竿,每夜磨至三更以後。至於出言行走,都是丟油撒水,就像害癆病一
般,所以把齋饌遲誤。望老爺寬恕。”鍾馗道:“叫他來,俺看是怎麼一個火頭。”
那知客喚了半日,那火頭纔慢條斯理的走將進來。眾神舉目觀看,怎麼模樣,但見:
垂眉落眼,少氣無神。開言處,口如三緘,舉步時,足有千斤。虎沒前來,量不
肯大驚小怪,賊如後至,又豈能疾走忙行。心和氣平,好似養成君子﹔手操足並,真
如得道天尊。正是:出髓玉莖堪作弟,傾糧布袋可為兄。
鍾馗看見,便按劍大怒道:“汝是何方人氏?從實說來,免汝一死。”那火頭不
慌不忙,上氣不接下氣,說道:“念小鬼原非人類,本是冤魂。祇因那年做些買賣,
要趕程頭,不想眾人性急,都老早去了。俺起來時,已是紅日半天,祇得獨自前往。
誰想路途遙遠,直走到黑。忽然遇見一個皮臉鬼賊,將俺的行李盡數奪去。俺正要趕
去,又被一條淹蛇將俺纏住,纏得俺少氣無力,不覺死去。指望告訴閻君,不料走到
陰司,閻君又退殿了,祇得權在這寺中圖些嘴腹。此是實情。”這幾句話說了半日,
方纔說完。鍾馗道:“俺待要殺了你,你又無惡。待要不殺,實實惱人。”正在沉吟
之際,一人突然進來,將溫屍鬼撞了一跌,也不管上下,也不分南北,坐在上面,舉
箸就吃。眾神見了,俱吃一驚,看鍾馗道:“據汝說來,莫非是溫屍鬼麼?”火頭道:
“正是。”他怎生模樣:
本非傲物,恰像欺人。有話便談,那裏管尊卑上下,見酒就飲,並不識揖讓溫恭。
東溝犁,西溝耙,說將來全無根據。做事前不遮後,管甚周詳。一任性子闖下禍,方
纔破膽﹔三分粗氣弄出殃,始覺寒心。正是:但知天下無難事,不信乾坤有細人。
你道此人是誰,原來就是簿子上邊所記的冒失鬼是也。當下冒失鬼坐在上面自吃
自飲,這鍾馗看的大怒,道:“這人來的這等冒失,俺有個法子在此。”眾人道:“有
何妙法?”鍾馗道:“他二人溫屍的溫屍,冒失的冒失,俺將他兩個平處一番,叫他
溫屍雜上一半冒失,冒失攪上一半溫屍,也是個損多益寡之法。”咸、富兩神道:“主
意固好,祇是怎麼平處的來?”鍾馗道:“不難,不難。”拔劍來將兩個鬼一劍一個
劈成四半,再合自然易成。祇見兩個鬼,溫屍的也不溫屍,冒失的也不冒失了,竟成
一對中行君子。眾人無不歡喜,都言鍾馗有為天造化之手。祇是把寺中和尚唬得咬指,
以為神人出世。二鬼拜謝而去。眾僧愈加恭敬,又留住一宵。
次日,整肅陰兵,跟定蝙蝠,作別了眾僧,往前再走,走夠多時,祇見通風老人
坐在那裏嘆氣,見鍾馗眾神大喜,道:“老爺們請到寒舍獻茶。”鍾馗道:“老者何
人?”咸淵道:“此即通風老人也。前日擒搗大鬼全憑他。今日因何在此納悶?”通
風道:“一言難盡。自從誅了搗大鬼之後,祇當老爺們駕已行了,絕無相會之日。不
想今又得相遇,實是三生有幸!”咸淵道:“你不知搗大鬼又調了兩個兄弟,十分厲
害,和他戰幾場不能取勝。幸遇彌勒古佛,一口吞下腹中,方纔罷手,所以耽誤了許
多日期。但不知你女兒比從前好些麼?”通風道:“說來話長,請到寒舍細講。”於
是眾神跟著通風走入草堂裏去,祇見親友慶賀壽幛一副,文理半通,下邊放著一張珠
紅小桌,漆皮已去了一半。牆邊都是囤,則囤著茭子、黑豆。門背後放著些農器,無
非是柯、杈、杷。看了一回,鍾馗坐在上面,咸、富二神坐在兩旁,通風下面陪坐,
其餘陰兵將營扎在村外。
須臾,吃了茶,咸淵又問起通風女兒之事,通風道:“自從老爺去後,一日不甚
一日,看看待死,老漢再三盤問,小女方纔說,果有個鬼魔纏繞。問他根由,原來有
個無恥山、寡廉洞,洞中有個鬼王,叫做涎臉大王。那涎臉大王有四個徒弟,一個叫
做齷齪鬼,他專會吃人,真有毛不拔之本事。一個叫做仔細鬼,任他賊打火燒,他總
不肯舍半文錢,這兩個好生厲害。還有一個急賴鬼,無甚本事,祇憑急賴。又有一個
綿長鬼,那綿纏鬼就是纏小女的鬼魅。他這四個鬼領了涎臉大王的教訓,益發如虎添
翼。如今這綿纏鬼將女兒纏的九死一生。老漢無兒,止有此女,倘若纏死了,俺老夫
妻兩個叫何人送終?”說道傷心之處,淚如雨下。鍾馗道:“你女兒教甚名字?”通
風道:“小女叫賽西施,祇因生的有些姿色,與西施相似,所以取此二字。吳國西施
住在西湖苧蘿,得水之精而生,我女兒住在這裏,得山之秀而生。山水雖別,靈氣卻
同,所以叫做賽西施。老漢見他生的嬌媚,愛如掌上明珠。那日敝村賽社,扮些三官
戰呂布的故事,小女出去看看,不想被此鬼看見,就纏上了。專望老爺搭救。”說著
跪在地下。鍾馗道:“斬鬼是俺的本分,不必如此。你且引我看看你女兒動靜,方好
行事。”
通風於是起來,引著鍾馗進了臥房,將他女兒一看,果然生的十分標致。但見:
眉如新月,縱新月那裏有這般纖細?眼如秋水,即秋水也沒有這樣澄清。臉賽桃
花,便桃花猶嫌色重。腰同楊柳,就楊柳還覺輕狂。祇可惜生在荒村,一顆明珠暗投
瓦礫。若叫他長於金屋,千般粉黛難比嬌嬈。蹙蹙眉尖,真是捧心西子﹔懨懨愁態,
還如出塞王嬙。便是那:
王維妙手猶難寫,況我老拙無才怎便描。
鍾馗看了他女兒,心下想:“怪不道鬼纏他,真個生的標致。”因問通風道:“那
鬼甚時候來?”通風道:“但到夜他就來了。”鍾馗道:“這等,你備些酒來,俺們
就在你女兒外間等他。”那通風欣然整辦去了。須臾酒至,鍾馗與咸、富二神就都在
外間飲酒閑談。果然到更深時候,簾外一陣陰風,那鬼來了。有詩一首,道此鬼形狀:
不是風流不是仙,情如深水性如綿。
若非涎臉習學久,怎的逢人歪死纏。
且說這綿纏鬼跨進門來,見有人在,撒身便走。富曲隨後趕來,舉刀便砍。那鬼
吃了一驚,閃過身子,隨手將一條紅絲繡帶望空一擲,說是遲,那時快,竟將富曲纏
住。鍾馗看著大怒,道:“小小鬼頭,就敢弄此纏人之術。”提著寶劍趕上前來。那
綿纏鬼空手無措,祇得打了一個筋斗去了。鍾馗割斷繡帶,放開富曲,向通風道:“料
此鬼今晚必不來了。”通風道:“不然,老漢也曾毀罵他,他領了涎臉大王的教訓,
祇管歪纏,並沒廉恥。老爺不信,倒怕轉刻即來也。”話猶未了,祇見綿纏鬼果然拿
著一條死蛇又來纏繞。鍾馗提劍迎上前就砍。綿纏鬼就將那條死蛇當了兵器,祇管左
右盤施,遮架寶劍。不提防被他擲起死蛇,又將鍾馗纏住。富曲慌忙上前砍他,他又
是一個斤頭跑了。富曲將纏住鍾馗的死蛇割斷,擲於地下。那綿纏鬼又來了,富曲祇
得又與他交戰,竟如此纏了半日有餘。或拿活蛇來纏,或拿死蛇來纏,急的鍾馗暴跳
如雷,咸淵道:“俺想出一條妙計來了:與其他纏俺,不如俺纏他。”鍾馗道:“他
滑溜如油,怎麼纏的他住?”咸淵道:“不難,不難!俺這條計叫做以逸待勞之計,
還要用通風的女兒。”通風道:“如何要用小女?”咸淵向眾人附耳低言道﹔“必須
如此如此。”鍾馗聽了大喜,道:“還是司馬見識廣大,雖孫、吳復生,亦不可及也。”
通風於是將此計合與媽媽,媽媽轉說與賽西施,賽西施道:“羞羞答答,怎麼做出來?”
媽媽道:“兒呀,但得性命,那怕害羞。”賽西施祇得含羞應允。通風出來回復了鍾
馗,鍾馗與咸、富二神同通風藏在後面,閑談飲酒不題。

且說那綿纏鬼到了晚間,悄悄的前來。見靜悄悄無人,心中想道:“想是去了。”
看房中時,燈花半明半滅,聽時,微微有嘆息之聲。這綿纏鬼遂大著膽子走進房中,
問賽西施道:“你家鳥鍾馗何處去了?”賽西施道:“因戰你不過,今日去了。你一
向不進房來,叫奴家終日盼望。”綿纏鬼道:“我恨不得寸步不離你,祇因他們在,
不得進來。”於是雙手摟住就要求歡,賽西施道:“你且休要性急,奴家因你交歡不
久,不能滿奴之意。如今想出一個法兒來,做下一條白綾帶兒,勒在那個根下,自然
耐久。待奴取出來,和你試試如何?”把個綿纏鬼喜的心花都開了,親了一個嘴,道:
“誰知親親這等愛我?”賽西施遂將帶子取出來,綿纏鬼連忙將褲子解開,賽西施連
忙將帶兒套上,盡力一束,綿纏鬼道:“慢些、慢些,勒的生疼。”賽西施道:“越
緊越好。”又盡力一束,打個死結。看綿纏鬼已是疼的發昏,不能脫去,遂高聲叫道:
“綿纏鬼已被我纏住了。爺爺們快來!”鍾馗等聽見,便擁出來,把綿纏鬼斬了。富
曲拍手大笑,咸淵道:“你笑甚麼?”富曲指著通風道:“我笑他家專會捉人根子。
那搗大鬼被他拋出根子來,這綿纏鬼又被他女兒捉住根子,怎麼你父子二人這等會尋
人根子?”通風笑道:“你不知俺一家老實,不會找俏做事。但凡事都要從根子上做
起來。”說的眾人大笑。這裏通風整備酒席,款待鍾馗等不題。
且說那涎臉鬼在無恥山寡廉洞中為王,身邊有個軍師,見識精詳,施為妥當,人
因此起他個混名,叫做伶俐鬼。這伶俐鬼和涎臉鬼閑談,涎臉鬼道:“連日不知怎麼,
不見綿纏鬼來。”伶俐鬼道:“不消說起他們。自從得了大王法兒,各人祇顧各人,
何嘗孝敬你來?那齷齪鬼倒要粘你的皮去,仔細鬼不肯舍他的半文錢。至於急賴鬼,
無事不急賴,綿纏鬼,無日不綿纏,他們不來是你的造化。想念他們怎麼?”涎臉鬼
道:“你說他們討俺的便宜,難道俺就不能討他們的便宜?俺拿上這副涎臉尋上門去,
任他齷齪、仔細、急賴、綿纏,定要尋他些油水。今日便閑暇無事,你權管山洞,待
我先尋綿纏鬼一回,有何不可。”伶俐鬼道:“任憑尊便。”那涎臉鬼隨了他那副涎
臉出了寡廉洞,下了無恥山,前面還有一道唾沫河,過的河來,遠遠望見一座破廟,
廟旁蓋一座茶庵,齋題上寫著四個大字,是“施茶結緣”,這涎臉鬼再看那破廟時,
十分狼狽。怎見得:
穿廊塌倒殿宇歪斜。把門小鬼半個頭,他還揚眉怒目。值殿判官沒了腳,依然是
拏肚撐拳。丹墀下,青蒿滿眼,牆頭上,黃鼠窺人。大門無匾,辨不出廟宇尊名,聖
像少冠,猜不著神靈封號。香爐中滿堆上梁上漏土,供桌上,卻少了案前花斗。多應
是懶惰高僧,不男不女閑混帳,辜負了善心檀越東奔西走費經營。正是:若教此廟重
新蓋,未必人來寫疏頭。
涎臉鬼走上茶庵,祇見兩個閑漢在那裏搗喇,這涎臉鬼也坐在凳上,施茶和尚托
出三盞茶來,一個問道:“你這茶庵鄰著這座古廟,晚間就不怕鬼麼?”和尚道:“怎
麼不怕?祇是關了門,不理他也就罷了。”旁邊人道:“你們又說鬼呢,俺那村通風
老兒家一個女兒,生的千嬌百媚,教一個甚麼綿纏鬼纏住,纏的看看待死。也是他命
不該絕,忽然來了一個鍾馗,領著許多兵將,端端尋著斬鬼。昨晚竟將這綿纏鬼斬了。”
涎臉鬼聽了此言,暗吃了一驚:“怪道他許多時不來。”問那人道:“老兄這話可是
真麼?”那人道:“怎麼不真?我在他隔壁住,親眼見的。”這涎臉鬼聽得,便忙似
喪家之犬,急急若漏網之魚,跑回山來。
伶俐鬼接著道:“為何這等氣色不善?”涎臉鬼道:“俺聞一樁可慮之事,回來
和你商議。”伶俐鬼道:“有甚麼可慮之事?”涎臉鬼遂將那個人的話述了一遍,道:
“既說端端斬鬼,咱們都有些鬼號,萬一尋將來,如之奈如?不如俺們先下手為強。”
伶俐鬼道:“非也,他是過路到此,必不久住。俺們且關了洞門,躲避幾日。待他過
去了,再揚眉吐氣不遲。古人云:知彼知己,百戰百勝。此是兵家要訣,不可造次胡
行。”涎臉鬼道:“我的意思,一者與綿纏鬼徒弟報仇,二者滅了他以絕後患。怎麼
你總是這等說,豈不是長他威風,滅自己銳氣乎!”於是將伶俐鬼洋洋不採,竟轉入
後洞去了。這伶俐鬼滿面沒趣,嘆口氣道:“向日投了楞睜大王,指望成些大事,不
想楞裏楞睜不足與有為。今番來到這裏,見他臉皮甚壯,可與共事,不想又是有勇無
謀之輩,除了厚臉,別無可取。眼見的禍緣林木,殃及魚池也。古人云:良禽擇木而
棲,賢臣擇主而事。我聞的風流鬼為人倜儻,俺不免棄此去彼便了。”於是收拾行李,
悄悄出了寡廉洞,竟投風流鬼去了,按下不題。
且說鍾馗飲酒中間,說起綿纏鬼的師傅乃是涎臉鬼,鍾馗道:“俺務必也斬了他
纔好。但不知那無恥山在何處?”通風道:“想必也不遠,我們慢慢訪問。”說話間,
祇見蝙蝠早已飛起,鍾馗喜道:“兀的不是向導去了。”遂起來別了通風,與咸、富
二神率領陰兵,隨著蝙蝠往前競走,中間一條大河攔路,但見:
青泡遍起,白浪頻翻。青泡遍起,依稀好似蘑菇﹔白浪頻翻,仿佛猶如海蜇。峽
口由於唇吻,源頭出自丹田。渾波濁器不煎茗,黏水粘船難渡客。這壁廂足跡滿岸,
恍惚聞足踢之聲﹔那壁廂指影盈堤,儼然睹拳搖之狀。就隱士文人也定有幾點唾添,
還說些寡廉無恥的字樣。若凡夫俗子竟舍得滿團益上,猶帶著賠嫁伴娘的言詞。正是:
要知如此真來歷,盡在攢眉切齒中。
鍾馗喚土人問,土人道:“此河名為唾沫河。從前本無此河,祇因這無恥山寡廉
洞裏出了一個涎臉大王,惹得人人唾罵,唾罵積聚多了,遂流成這道大河。河面雖寬,
其實不深,老爺祇管放心過去。”鍾馗聽了大喜,發付土人去了。過了唾沫河,前面
就是無恥山。你道此山如何布置:
不誠石壘堆滿地,沒羞巖高聳雲天。冥耳攢蹄,換打虎峰巒偃臥﹔張牙舞爪,脫
水狼溝壑間行。鬼眼松沿坡遍長,不清柏滿麓齊栽。可惜洞縱多廉,避鬼魅於焉遠去:
山原有恥,畏涎臉不敢前來。
鍾馗領著陰兵,上了無恥山,圍了寡廉洞,高聲叫罵。山鬼報人後洞來,那涎臉
鬼大怒道:“俺正欲滅他,他來的正好。”於是戴了一頂牛皮盔,穿了一領樺皮甲,
拿了一口兩刃刀,走出洞來,罵道:“你這個醜鬼,將俺徒弟殺了,俺正要報仇雪恨,
你怎麼這等大膽,還要尋上門來。”鍾馗道:“俺奉唐天子之命,端端殺汝等,怎麼
不來。”說畢,舞劍便砍,正砍在他臉上,祇見他毫無驚懼,並不損傷。鍾馗道:“好
壯臉也。”涎臉鬼道:“不敢自誇,將就看得過,任你刀劈、箭射、靴頭踢,總不心
煩。”富曲聽的,上前道:“主公退後,待俺使箭射他。”涎臉鬼道:“咱家站定憑
你射來,祇等射丟了,你便罷。”這富曲自恃著百步穿楊的手段,兜滿雕弓,一箭正
射到他臉上。眾陰兵齊聲喝採,以為就射死了。不想他分毫不動,竟像不曾射著的一
般。富曲大怒,又射一箭,又射到臉上,他又分毫不動。一連射了數十箭,他祇是不
動,且箭都落到地下。富曲道:“奇哉,奇哉。昔日,雷萬春帶一矢而不動,人以為
難,不料此鬼經數十箭,不惟射不透臉,就如莫射一般,真從古未有之臉也。”鍾馗
氣的暴跳如雷,又上前去照臉亂砍,竟如剁肉餡的一般,剁了個不亦樂乎。那臉並不
曾紅的一紅。鍾馗見他不動,站在白澤脊梁上,依他不怕踢的話,用油靴踢他。足足
踢了一百油靴,祇覺平常。鍾馗也由不得笑了,問道:“你這臉端的是何處來的?這
等堅硬。”涎臉鬼笑道:“若說起俺這臉來,卻也有原有委。當日家師婁師德,傳俺
一個唾面自乾的法兒,俺想此不過祇要臉厚罷了,因此俺就造了一副鐵臉,用布裹了,
漆了,猶恐不甚堅牢,又將樺皮貼了幾千層,所以甚也不怕。俺這一領樺皮甲就是貼
臉剩下的樺皮做的,前日俺一時乏用,將臉當在當鋪中,後來贖出去。不想他當鋪中
當下許多厚臉,辯不出那個是俺的。俺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對他說道:‘你祇在石
頭上狠剁,剁不破的就是俺的’。他依俺編排,將眾臉齊剁,那些臉都剁破了,惟有
俺這副臉再剁不破。俺有如此厚臉,實是無價之寶,豈懼汝等這些尋常兵器乎。”鍾
馗聽了,顧富曲道:“似此,當如之奈何?”祇得敗回陣來,掛了免戰牌。那涎臉鬼
竟得勝回洞去了。
鍾馗對咸、富二神道:“如此厚臉,怎生破他?”富曲道:“看他本領卻也有限,
祇是這副厚臉難當。怎麼設法兒誘的他那副厚臉到手,便不足畏矣!”咸淵想了一會,
道:“有個法兒。他所憑者那副厚臉,俺也照樣做他一副,比他的更造的加厚些。明
日陣前交換,他若肯換時,他那臉俺得了。”鍾馗道:“不妙、不妙,失了一副厚臉
得了一副厚臉,究竟一般,有何益處?俺換將他的來,倒把俺也成了一副涎臉。”咸
淵道:“不妨,不妨。俺這副臉造時,卻要暗藏上一副良心。那良心是與涎臉相反的,
他換上時,那良心發現,自然把厚臉漸漸薄了。他既臉薄,咱卻臉厚,所謂不戰而屈
人之兵也。”鍾馗喜得拍掌道:“妙哉計也。此惟孫悟空能之,諸葛武侯亦恐不及。”
於是,依這法子造起臉來,先以生銅鑄就,中以鞋底鋪墊,外用牛皮縵了幾層,又貼
了幾千層樺皮,祇是少副良心。鍾馗問陰兵,要眾陰兵道:“小的們知道良心拿到陽
世間不中用,所以都不曾帶來,正有一個陰兵,名喚潘有,他有一副良心。也不是陰
間帶來的,是這邊一個有良心的人,見使用不上,氣憤不過,撒別丟在街心,他拾得
藏起。老爺祇問他要便了。”鍾馗遂叫進潘有來要。潘有捨不得掏出來,再三祇說沒
有。眾陰兵道:“他半路裏拾的一副良心還要昧了,待小鬼們搜他。”眾陰兵將潘有
按倒在地,渾身搜遍,纔從他脊背裏搜將出來。鍾馗交造臉的,裝在臉中,看時比涎
臉鬼的又厚一半。鍾馗大喜。
過了一晚,次早上陣,使陰兵前去叫罵,涎臉鬼帶了他那厚臉出來,道:“你們
昨日敗陣,今日怎麼又來納命,難道還不知道孤家厚臉?”鍾馗道:“你有臉,俺就
無臉?”於是將臉戴上,涎臉鬼吃了一驚,道:“怎麼他今日也有副厚臉?怪道他又
敢來見俺。”祇得高聲說道:“俺的臉你們昨日都領教過了,你的臉俺今日也要領教
領教。”鍾馗道:“從不吝教,祇管來領。”那涎臉鬼走上前來,兩隻腳丁字站定,
舉起兩刃刀照臉砍來。祇聽得圪屠一聲響,火星亂爆。再砍第二刀時,那刀已卷刃了。
涎臉鬼心中打算道:“這等看來,他的臉比俺的厚。俺若得了這副臉,可以橫行天下。”
遂高聲叫道:“你那臉到也算厚。你敢與俺相換嗎?”鍾馗道:“怎麼不敢?”涎臉
鬼心中暗喜,忙將臉取下來遞與鍾馗,鍾馗也將臉取下來遞與涎臉鬼,這涎臉鬼欣喜
的戴上。不多時,良心發動,看看將臉皮消的薄了,涎臉鬼大驚道:“怎麼在他臉上
厚,到俺臉上薄起來了?”再抹時,消的竟如紙一般,想須臾現出一副良心,涎臉鬼
不覺的滿面羞慚。鍾馗與富曲見他通紅的臉,知道是良心發動了,遂向前弄刀砍他。
那涎臉鬼招架不住,逃回洞中。他的小鬼稟道:“大王如今羞得不敢見他們了,為今
之計,祇有兩著,或齷齪鬼,或仔細鬼,大王擇一處去投奔﹔養一養臉再來與他們伎
俉。或行或止,大王快些定奪。”涎臉鬼道:“罷!臉已丟了,還論甚麼行止!不如
俺尋個自盡好。”於是,提出刀來,自刎而死。這正是:
但得良心真發動,果然有臉不如無。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因齷齪同心訪奇士 為仔細彼此結冤家


詞曰
財如血,些兒出去,疼如裂。大難何膺?但憑胡說。究竟胡謅謅不著,忽然兩地
成吳越,鷸蚌相持,漁人自悅。
話說涎臉鬼自刎而死,小鬼們見沒了主人,祇得四散逃走,因商議道:“咱們往
何處去好?”一個道:“就是適纔所言,不是齷齪鬼處,就是仔細鬼家。”一個道:
“仔細鬼家遠,咱們到齷齪鬼家去罷。”於是一擁出了寡廉洞,卻從山後跑了。一個
個走的氣喘吁吁,方纔到了齷齪鬼門首。上前扣門,裏邊跑出一個小鬼來,問道:“你
們何處來的?我家主人有病不能相會。”眾鬼道:“你家主人是何病?莫非推托麼?”
那小鬼道:“豈有此理!我家主人害的是挾腦風。”眾小鬼道:“若說別樣病症,我
們不知。若這挾腦風,我們卻曉得個好方兒,立刻見效。”那小鬼道:“是何方兒,
你們且說說我聽。”眾小鬼道:“俺家主人當年也曾患此症,請了一個師巫。那師巫
敲起扇鼓,須臾請將柳盜跖來,將俺家主人頭打了二十四棍,又教師巫灸了二十四個
艾灸,登時就好了。”那小鬼道:“這是甚麼緣故?”眾小鬼道:“你不知道麼!這
叫作賊打火燒。”那小鬼道:“我當是正經話,原來是鬼話。我問你們為甚要見俺主
人?”眾小鬼道:“實和你說罷,如今不知那裏來了一個鍾馗,又有一個司馬,一個
將軍,領著數百陰兵,專斬天下邪鬼。昨天將俺無恥山寡廉洞的涎臉大王滅了。俺們
逃難而來,一者想要與俺大王報仇,二者就來投靠你家主人。”那小鬼聽了,慌忙飛
報進去。
且說齷齪鬼正在那裏想算,怎麼圖人家房產,怎麼霸佔人家地畝,祇見小鬼跑到
跟前,正長正短,如此如此,稟了一會,齷齪鬼不聽便罷,聽了此話,腦子裏一齊亂
響,魂已飛於天外了,三萬六千毛孔,一齊流汗,二十四個牙齒上下廝打。祇得勉強
扎住,吩咐小鬼道:“有這樣事?但他們既來投俺,俺少不得要管飯。每人四十顆小
米的稀粥,咸菜半根罷了。”吩咐畢,祇管走來走去,心下想道:“此事必須與仔細
鬼商量方妥。”又想道若請他來商量,未免又要費鈔,不免找尋他家裏去,他自然要
管待我,這叫豬八戒上陣,倒打一靶。
主意已定,遂走出門來,竟尋仔細鬼去了。走了幾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你
道又想起甚麼事?他想道路途遠,倘若出起恭來,可惜將一包屎丟了。不如回去叫個
狗跟上,以防意外之變。於是回來,又喚了一隻狗。走不多時,果然就要出恭。齷齪
鬼嘆道:“天下事與其失之事後,不可不慮之事前。聖人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真個出了一大恭,那狗果然吃了。正走中間,狗亦出起恭來。齷齪鬼看著,氣的發昏,
罵道:“不中用的畜生,叫你吃上,回家去屙在家裏糞堆上,怎麼在這裏屙了。真正
鼠肚雞腸,一包屎也存不住,要你何用?”看了看,待要棄了,甚是可惜,待要拿上,
無法可拿,祇見道旁有些草葉,忙去取來,將狗糞包裹住,暗帶在身旁。這正是成家
之子惜糞如金的出處。寫至此,忍不住要作詩贈他:
人屙之後狗偏屙,狗吃人屙人奈何?
料想人吞吞不得,也須包裹當饅饅。又詩一首:
齷齪之人屎偏多,自屙自吃不為過。
早知那狗不中用,寧可憋死也不屙。
按下齷齪鬼不題。且說那仔細鬼,他生來稟性慳吝,情甘淡泊。其時正在家中看
守財帛。聽的外邊有人叩門,祇得走將出來。見是齷齪鬼,少不得讓在家中坐下,問
道:“兄長何來?”齷齪鬼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有要緊話,特來商議。”遂
將無恥山寡廉洞小鬼投的根由說了一遍,道:“我想來,丟了性命倒是小事,倘若他
令兵卒來搶掠你我一生所積,豈不勞而無功?”仔細鬼道:“是呀,我們不然把銀子
打成棺材,他若來時,將咱裝在裏邊,連忙埋了,豈不是人財兩得,就死也落的受用?”
齷齪鬼道:“這個主意錯,這些財帛原是與子孫的,我們不過與他看守。咱們隨去時,
教他們何以過度?”仔細鬼道:“也說的是,但依你說該如何?”齷齪鬼道:“須得
個萬全之策方好。”兩個人想來想去,總沒個好法子。
看看想到半夜,餓的齷齪鬼口乾舌焦,祇的問仔細鬼道:“老弟,我們飢了。我
有帶來的一包狗糞,請你如何?”仔細鬼道:“老兄原來還未吃飯。祇是火已封了,
怎生處?”又低頭想了半日,方說道:“有昨日剩下的兩個半燒餅,還有一碗死雞熬
白菜,若不見外,權且充飢如何?”齷齪鬼道:“使得,使得。”於是托將出來,放
在桌上。仔細鬼陪著吃了一個,這齷齪鬼止吃一個半燒餅到肚,連充饑也不能夠,再
也不好要了,沒奈何將褲子緊一緊,又看見桌子上落上許多芝麻,待要收得吃了,又
怕仔細鬼笑話。眉頭一蹙計上心來。於是用指頭一面在桌上畫著,一面說道:“我想
鍾馗這廝,他一定要從慳吝山過來,過了慳吝山就是抽筋河,過了抽筋河就是敝村了。”
桌子上畫一道,拈的幾顆芝麻到手,因推潤指,將芝麻吃了。又畫,畫了又吃,須臾,
吃個罄盡。看時,桌縫中還有幾顆不能出來,又定了一條計,向桌子上一掌拍了一下,
大聲道:“那鍾馗若來,我拿住他時定要判屍萬斷。”這一拍,將那幾顆芝麻拍出來
了,他又用前法吃了。仔細鬼忽一陣心疼,不能動止。你道為何?他見芝麻落在桌上,
自然是主人之物,不想又被齷齪鬼設計吃了,所以心疼起來,齷齪鬼見他心疼,心上
有些明白,與自己得病一樣,祇得作謝去了。這仔細鬼疼了一會,轉過氣來,恨道:
“他何嘗是商量計策來?分明是故來討擾我。我不免明日也到他家去商議,怕他不還
我的席麼?”於是連夜飯都不吃了,等到天明,竟往齷齪鬼家去。這正是:
齷齪鬼摳齷齪鬼,仔細人尋仔細人。
到了齷齪鬼門首,搖響門環,祇見齷齪鬼在門縫裏張望。仔細鬼道:“是我來了,
不必偷視。”齷齪鬼開了門,道:“原來是老弟,我祇當是吃生米的哩。”仔細鬼:
“你老弟從來不吃生米。”齷齪鬼便接著口氣道:“想是老弟已吃了熟飯了。”因對
家人說:“你二爺吃了飯了,不必收拾,止看茶來罷。”仔細鬼暗道:“又受了他的
局套了。”祇得坐下,吃了一盅寡茶,說道:“老兄昨日所言鍾馗之事,我想此事還
須與急賴鬼商量,他還有些急智。”齷齪鬼道:“你提起他來,他去年借了我三斗三
升一勺糧食,止還的三斗三升,竟欠我一勺未還。我為朋友面上不好計較,你說他可
成人麼?”仔細鬼道:“可不是怎的,他問我借了二錢三分四厘五毫銀子,還短了我
一毫。我教他寫下欠約,現在我家存的,至今不好去逼他。我們如今做了大量君子,
擱過一邊,且與他商量這事可也。”齷齪鬼道:“你說得是。”遂攜手同行,不覺來
在急賴鬼家門首。祇見門前圍著許多人,都是向他討債的。急賴鬼掛出一面牌,上寫
著:“明日準還。”那些人益發不依,嚷個不了。齷齪鬼道:“他既明日准還,也就
罷了,你們為甚還這等的亂嚷?”那些人道:“二位不知,他這個明日是活明日,不
是死明日,所以難憑。”仔細鬼道:“總是一個明日,如何又分死活?”那些人道:
“大凡有行止的,是個死明日。無行止的,是個活明日,就如夜明珠一般,千年萬載
常明起來,那裏有個底止?”齷齪鬼道:“原來如此,但如今列位們嚷也無益,索性
等他到明日,看他如何?”那些人見說的有理,也祇得去了。
他二人方纔進來,見急賴鬼在那裏砌牆。仔細鬼道:“外邊有許多人叫罵,你還
這等安心砌牆?”急賴鬼道:“二位有所不知,我於今見西牆倒壞,我拆東牆補西牆
裏,豈是有奈何的麼?二位兄長到此何幹?”齷齪鬼道:“如今有天大的一宗事情,
特來求教。”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急賴鬼道:“我當是甚麼大事。若這宗
事,有何難處?祇須寫一封嚇蠻書去嚇他,他自然不敢來了。”仔細鬼道:“怎麼叫
做嚇蠻書?”急賴鬼道:“兄不知麼?是當日外國與唐天子邦下,將一封書來,寫的
是他那外國的字體滿朝文武官員都認不得。明皇召將李青蓮來。那李青蓮吃的酩酊大
醉,將來書看了,就用他外國的字體寫了一封回書。明皇教楊貴妃捧硯,高力士與他
脫靴,他拿起筆來一揮而就,寫成一封嚇蠻書竟將那外國嚇的服了。如今咱也祇寫封
書去嚇罷了。”仔細鬼道:“此計大妙,正是紙上談兵。祇是叫誰來寫呢?”急賴鬼:
“我已打算下了,我這邊八蠟廟中有個教學的先生,文才最高。他做的詩詞歌賦,再
沒人比得過他。那一年歲當大比,題目是風、花、雪、月絕句四首,他不假思索,拿
起筆來就做成了。我還記的,試念與二位兄聽。那詠風的詩是:
一般沖天百丈長,黃沙吹起斗難量。
任他鎮宅千斤石,刮到半天打塌房。
詠花的詩是:
一枝纔謝一枝開,誰替東君費剪裁。
花匠想從花裏住,不然那討許多來。
詠雪的詩是:
輕如柳絮快如梭,可耳盈頭滿面探。
想是玉皇請賓客,廚房連夜褪天鵝。
那詠月的詩益發妙絕:
寶鏡新磨不罩紗,嫦娥端的會當家。
祇愁世上燈油少,夜夜高懸不怕他。”
齷齪鬼聽了,道:“真個做的好,祇是‘不怕他’三字有些不明白。”急賴鬼道:
“這正是用意深處,大凡做賊的人,偷風不偷月,他最怕的是月。月偏不怕他,故意
照將起來。所以要用這‘不怕他’,三字,可謂奇之極矣。房官見了他的卷子,喜得
說道,羽翼已成自當破壁飛去,因怕他飛了去,將文字旁邊畫了許多道子攔住,猶恐
他脫穎而出,又叉上許多叉子叉住。呈上主考那邊,不想主考淺薄,也不懂的‘不怕
他’三字,反說莫有出處,駁了不中。你說屈他不屈他?他因此滿腹不平,又做了一
首感懷的詩,再念與二位聽:
生衙鈔短忍書房,非肉非絲主不良。
命薄滿腹觀鷸蚌,才高塞耳聽池塘。
談詩口渴梁思蜜,話賦心漕孔念姜。
何日時來逢伯樂,一聲高叫眾人慌。”
齷齪鬼道:“這詩我益發不懂,還求哥哥講講。”急賴鬼道:“生衙鈔短忍書房
者,是作生意無本錢,待要住衙門又沒頂手,所以忍氣吞聲入書房。第二句就是因主
考駁了他的卷子,說他吟的詩當不得肉,作的賦當不得絲,又遇主考無良,不能愛才,
故云非絲非肉主不良。第三句是見人家中了他不能中,故憤然說道:我雖命薄,看你
鷸蚌相持到幾時。第四句是說不第以來別無生涯,祇得教書,那書生們念起書來,就
如蛙鳴一般,古詩有青草池塘處處蛙之句,這‘聽池塘’三句又用得好。第五、六句
便說教學的苦處,每日講起書來,講的口渴心漕,當日,梁武帝被侯景困在臺城餓死
時,曾思蜜水止渴,所以說‘梁思蜜’。論語上有‘孔子不撤姜食’,故又云‘孔念
姜’。‘口渴梁思蜜,心漕孔念姜’,你看他對得何等工巧,又句句是故典,豈不是
好詩?至於結尾這二句益發妙絕,古今少有。當日馬逢伯樂而嘶,其價倍增,他說‘何
日來逢伯樂’,遇個明眼主考將他中了,如今人都欺他,那時他把人都嚇慌了,所以
說‘一聲高叫萬人慌’。這一首詩無一個閑字,無一句閑話,蘊藉風流,特真異才。
怎奈德修而謗興,道高而毀來,人反起一個混名叫做不通鬼。你說這等一個才學,豈
是不通之人?”仔細鬼道:“自然大通家了,老兄可快叫他寫嚇蠻書。”急賴鬼道:
“你們空有幾分財帛,道理全然不解。當日文王訪姜太公,玄德請孔明,都是親身請
見,豈有個喚來之理?我們必須親去拜求方可。”齷齪鬼道:“還是老兄知禮。”
於是三人同出門來,齷齪鬼與仔細鬼走著,各暗想道:聽了急鬼賴多少詩詞,聽
的耳飽,苦了自己肚皮,餓的腰不能伸,鞠著躬跟他走。轉了幾個彎,就是八蠟廟了。
上前輕輕叩門,裏面走出一個小童問來歷,進去通報。且說那不通鬼正與謅鬼講話,
小童走到身邊,低低說了聲:“有客相訪。”這不通鬼也不問是誰,吩咐道:“請進
來罷。”小童出來道:“有請”,他三人鞠躬而入,十分謙遜,先向謅鬼致意,道:
“此一位先生高姓?”不通鬼道:“敝社長謅先生。”他三人先同謅鬼作了揖,然後
與不通鬼見禮,說道:“久仰大德,未敢造次,今日會面,實慰平生。”不通鬼道:
“學生草茅下士,幸接高賢,頓使蓬蓽生輝。”讓坐已畢,看他書房,果然清雅。
小小院落,低低茅屋,也沒有柏來,也沒有梅,也沒有竹。簾前培二棗,階下栽
雙菊。一頂書櫃不是梨木,幾卷殘篇頗成古籍。硯臺堪作字,詩筒可裝筆。存一點太
古風,裝一個稀奇物。閉門違俗客,烹茶待知己,還有一樁缺欠,無錢賒酒不得。
不通鬼道:“三位先生到此,必有所論。”齷齪鬼道:“無事不敢造扰,今有切
身厲害之事,特來懇教。”遂將鍾馗之事,細說了一遍,不通鬼聽著斬鬼二字,因自
己有一這個鬼名,未免有些動意。所謂罵著和尚滿寺熱,祇是不肯露頭。急賴鬼隨又
說出求寫書之意,不通鬼道:“學生才疏學淺,祇恐有負所托。”祇見謅鬼大怒道:
“何物鍾馗,這等大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老社臺你將這書寫的官冕些,叫他知道
俺們的才學,自然不敢正眼相看。如其不然,俺們再動公呈。”不通鬼道:“眾位請
坐,待學生搜索枯腸。”於是左扭右捏的,把鬍鬚不知拈斷多少,好幾個時辰方纔寫
出稿來。你道寫的是甚:
“年家侍教生某等頓首,書奉鍾馗老先生將軍麾下:蓋聞先王治世,各君其國,
各子其民。彼此不爭,凡以息兵也。先生不知何所聞而來,竟將生等一概要斬。即以
斬論,孟子云: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亦五世而斬。生等既作君子,亦作小人,
其不應斬也明矣,而先生必欲斬之。先生既欲斬生等,生等獨不可斬老先生乎?如其
見機而作,乃屬其陰兵而告之日:敵人之所欲者,吾頭顱也,我將去之,不亦善乎?
若猶未也,生等赫然斯怒,愛整其旅,將見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爭城以戰,殺人盈
城﹔爭地以戰,殺人盈野。先生其奈之何?統希酌量,勿貽後悔!不宣。”
眾人看畢,大喜道:“還是先生高才,說的又委婉又剛正,他見了,自然卷甲倒
戈矣。”謅鬼道:“書詞雖好,還待我親去一番。憑俺三寸不爛之舌,說的他死心塌
地,再不敢小觀我等。”齷齪等鬼益發大喜,祇得攤錢買酒,與謅鬼餞行。謅鬼飲過
三杯,拿著書,竟昂然而去。
且說鍾馗自滅了涎臉鬼,因五月天熱,且在這山中避暑,這日正和咸、富二神玩
賞榴花,陰兵來報,道:“外邊有個秀才要見。”鍾馗道:“令他進來。”祇見謅鬼
高視闊步,走到面前,長揖而立。鍾馗已有幾分不耐煩了,問道:“你來何軒?”謅
鬼道:“俺聞兵乃兇器,戰乃危事,所以聖人不得已而用之。今日先生到此,未聞有
所不得已之事,竟將俺名為鬼的人一概要斬。人命關天,上帝寧佑汝乎?我學生不忍
坐視,故求敝友修書一封,專來奉上。倘若執迷,俺們的公呈決不免也。”說畢,遞
上書來。鍾馗聽了他言詞,已是大怒,又看他的書詞,滿紙胡謅竟無一筆通處,於是
擲書於地,大喝一聲,手起劍落,將他的謅筋謅腸一齊砍斷,再不能謅了。
於是率領陰兵,竟尋齷齪鬼等來。正走之間,祇見前面喊聲震地,殺聲沖天。原
來是齷齪鬼與仔細鬼因與謅鬼餞行,攤錢不均,齷齪鬼少攤了一文,袖中又插上幾個
小錢,仔細鬼受不得,所以兩個鬥起氣來,率領家兵廝殺。鍾馗不知是誰,將遠處看
的人叫來問時,方知就是書上寫的那兩個鬼。鍾馗就要上前去斬,咸淵道:“主公權
且息怒。這叫做二虎相鬥必有一傷。待他傷了一個,我們誅一個更容易。”鍾馗於是
扎下營寨不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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Çirattagı - 斬鬼傳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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