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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微草堂筆記 - 14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799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6790
12.9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21.4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26.4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覺有異,窮詰之。始曰:「據此八字,側室命也。君家似不應至此。且聞嫁已有期,
而干支無刑剋,斷不再醮。此所以愈疑也。」有黠者聞此事,欲借以牟利,說某甲曰
:「君家貲幾何,加以嫁女必多費,益不支矣。命既如是,不知先詭言女病,次詭言
女死,市空棺速葬。而夜攜女走京師,改名姓鬻為貴家妾,則多金可坐致矣。」某甲
從之。會有達官嫁女,求美媵,以二百金買之。越月餘,泛舟送女南行。至天妃閘,
闔門俱葬魚腹,獨某甲女,遇救得生。以少女無敢收養,聞於所司。所司問其由來,
女在是家未久,僅知主人之姓,而不能舉其爵里;惟父母姓名居址,言之鑿鑿。乃移
牒至滄州,其事遂敗。時某乙子,已與表妹結婚,無改盟理。聞某甲之得多金也,憤
恚欲訟。某甲窘迫,願仍以女嫁其子。其表妹家聞之,又欲訟。紛紜轇轕,勢且成大
獄。兩家故舊戚眾為調和,使某甲出貲往迎女,而為某乙子之側室,其難乃平。女還
家後,某乙子已親迎。某乙以牛車載女至家,見其姑,苦辯非己意。姑曰:「既非爾
意,鬻爾時何不言有夫?」女無詞以應。引使拜嫡,女稍趑趄。姑曰:「爾賣為媵時
,亦不拜耶?」又無詞以應,遂拜如禮。姑終身以奴隸畜之。此雍正末年事。先祖母
張太夫人,時避暑水明樓,知之最悉。嘗語侍婢曰:「其父不過欲多金,其女不過欲
富貴,故生是謀耳。烏知非徒無益,反失所本有哉。汝輩視此,可消諸妄念矣。」

先四叔母李安人,有婢曰文鸞,最憐愛之。會余寄書覓侍女,叔母於諸姪中最喜
余,擬以文鸞贈。私問文鸞,亦殊不拒。叔母為製衣裳簪珥,已戒日詣車。有妒之者
嗾其父多所要求,事遂沮格。文鸞竟鬱鬱發病死。余不知也。數年後稍稍聞之,亦如
雁過長空,影沉秋水矣。今歲五月,將扈從啟行,摒擋小倦,坐而假寐。忽夢一女翩
然來。初不相識,驚問:「為誰?」凝立無語。余亦遽醒,莫喻其故也。及家人會食
,余偶道之。第三子婦,余甥女也,幼在外家與文鸞嬉戲,又稔知其齎恨事,瞿然曰
:「其文鸞也耶?」因具道其容貌形體,與夢中所見合。是耶非耶?何二十年來久置
度外,忽無因而入夢也?詢其葬處,擬將來為樹片石。皆曰丘隴已平,久埋沒於荒榛
蔓草,不可識矣。姑錄於此,以慰黃泉。憶乾隆辛卯九月,余題秋海棠詩曰:「憔悴
幽花劇可憐,斜陽院落晚秋天。詞人老大風情減,猶對殘紅一悵然。」宛似為斯人照
也。

宗室敬亭先生,英郡王五世孫也。著《四松堂集》五卷,中有《拙鵲亭記》曰:
「鵲巢鳩居,謂鵲巧而鳩拙也。小園之鵲,乃十百其侶,惟林是棲。窺其意,非故厭
乎巢居,亦非畏鳩奪之也。蓋其性拙,視鳩為甚,殆不善於為巢者。故雨雪霜霰,毛
羽䙰褷;而朝陽一晞,乃復群噪於木梢,其音怡然,似不以露棲為苦,且飛不高翥,
去不遠颺,惟飲啄於園之左右,或時入主人之堂,值主人食棄其餘,便就而置其喙,
主人之客來亦不驚起,若視客與主人,皆無機心者然。辛丑初冬,作一亭於堂之北,
凍林四合,鵲環而棲之,因名曰拙鵲亭。夫鳩拙宜也,鵲何拙?然不拙不足為吾園之
鵲也。」案此記借鵲寓意,其事近在目前,定非虛構,是亦異聞也。先生之弟倉場侍
郎宜公,刻先生集竟,余為校讎,因掇而錄之,以資談柄。

瘍醫殷贊庵,自深州病家歸,主人遣楊姓僕送之。楊素暴戾,眾名之曰橫(去聲
。)虎,沿途尋釁,無一日不與人競也。一日,昏夜至一村,旅舍皆滿,乃投一寺。
僧曰:「惟佛殿後空屋三楹。然有物為祟,不敢欺也。」楊怒曰:「何物敢祟楊橫虎
,正欲尋之耳!」促僧掃榻,共贊庵寢。贊庵心怯,近壁眠,橫虎臥於外,明燭以待
。人定後,果有聲嗚嗚自外入,乃一麗婦也。漸逼近榻,楊突起擁抱之,即與接唇狎
戲。婦忽現縊鬼形,惡狀可畏。贊庵戰慄,齒相擊。楊徐笑曰:「汝貌雖可憎,下體
當不異人,且一行樂耳!」左手攬其背,右手遽褪其褲,將按置榻上。鬼大號逃去。
楊追呼之,竟不返矣。遂安寢至曉。臨行,語寺僧曰:「此屋大有佳處,吾某日還,
當再宿,勿留他客也。」贊庵嘗以語滄州王友三曰:「世乃有逼奸縊鬼者,橫虎之名
,定非虛得。」

科場為國家取人材,非為試官取門生也。後以諸房額數有定,而分卷之美惡則無
定,於是有撥房之例。雍正癸丑會試,楊丈農先房(楊丈諱椿,先姚安公之同年。)
,撥入者十之七。楊丈不以介意,曰:「諸卷實勝我房卷,不敢心存畛域,使黑白倒
置也。」(此聞之座師介野園先生,先生即撥入楊丈房者也。)乾隆壬戌會試,諸襄
七前輩不受撥,一房僅中七卷,總裁亦聽之。聞靜儒前輩,本房第一,為第二十名。
王銘錫竟無魁選。任釣臺前輩,乃一房兩魁。戊辰會試,朱石君前輩為湯藥罔前輩之
房首,實從金雨叔前輩房撥入,是雨叔亦一房兩魁矣。當時均未有異詞。所刻同門卷
,余皆嘗親見也。庚辰會試,錢籜石前輩以藍筆畫牡丹,遍贈同事,遂遞相題詠。時
顧晴沙員外撥出卷最多,朱石君撥入卷最多,余題晴沙畫曰:「深澆春水細培沙,養
出人間富貴花。好似豔陽三四月,餘香風送到鄰家。」邊秋崖前輩和余韻曰:「一番
好雨淨塵沙,春色全歸上苑花。此是沉香亭畔種,莫教移到野人家。」又題石君畫曰
:「乞得仙園花幾莖,嫣紅姹紫不知名。何須問是誰家種,到手相看便有情。」石君
自和之曰:「春風春雨剩枯莖,傾國何曾一問名。心似維摩老居士,天花來去不關情
。」張鏡壑前輩繼和曰:「墨搗青泥硯涴沙,濃藍寫出洛陽花。云何不著胭脂染,擬
把因緣問畫家。」「黛為花片翠為莖,歐譜知居第幾名?卻怪玉盤承露冷,香山居士
太關情。」蓋皆多年密友,脫略形骸,互以虐謔為笑樂,初無成見於其間也。蔣文恪
公時為總裁,見之曰:「諸君子跌宕風流,自是佳話。然古人嫌隙,多起於俳諧。不
如並此無之,更全交之道耳。」皆深佩其言。蓋老成之所見遠矣。錄之以志少年綺語
之過,後來英俊,慎勿效焉。

科場填榜完時,必卷而橫置於案,總裁、主考,具朝服九拜,然後捧出,堂吏謂
之拜榜。此誤也。以公事論,一榜皆舉子,試官何以拜舉子?以私誼論,一榜皆門生
,座主何以拜門生哉?或證以《周禮》拜受民數之文,殊為附會。蓋放榜之日,當即
以題名錄進呈。錄不能先寫,必拆卷唱一名,榜填一名,然後付以填榜之紙條,寫錄
一名。今紙條猶謂之錄條,以此故也。必拜而送之,猶拜摺之禮也。榜不放,錄不出
;錄不成,榜不放。故錄與榜必並陳於案,始拜。榜大錄小,燈光晃耀之下,人見榜
而不見錄,故誤認為拜榜也。厥後或繕錄未完,天已將曉;或試官急於復命,先拜而
行。遂有拜時不陳錄於案者,久而視為固然。堂吏或因可無錄而拜,遂竟不陳錄。又
因錄既不陳,可暫緩而追送,遂至寫榜竣後,無錄可陳,而拜遂潛移於榜矣。嘗以問
先師阿文勤公,公述李文貞公之言如此。文貞即公己丑座主也。

翰林院堂不啟中門,云啟則掌院不利。癸巳開《四庫全書》館,質郡王臨視,司
事者啟之。俄而掌院劉文正公、覺羅奉公相繼逝。又門前沙堤中,有土凝結成丸,儻
或誤碎必損翰林。癸未雨水沖激露其一,為兒童擲裂,吳雲巖前輩旋歿。又原心亭之
西南隅,翰林有父母者,不可設坐,坐則有刑剋。陸耳山時為學士,毅然不信,竟丁
外艱。至左角門久閉不啟,啟則司事者有譴謫,無人敢試,不知果驗否也。其餘部院
,亦各有禁忌。如禮部甬道屏門,舊不加搭渡(搭渡以夾木二方,夾於門限,坡陀如
橋狀,使堂官乘車者,可從中入,以免於旁繞。)。錢籜石前輩不聽,旋有天壇燈桿
之事者。亦往往有應。此必有理存焉,但莫詳其理安在耳。

相傳翰林院寶善亭,有狐女曰二姑娘,然未睹其形跡。惟褚筠心學士齋宿時,夢
一麗人攜之行,逾越牆壁如踏雲霧。至城根高麗館,遇一老叟,驚曰:「此褚學士,
二姑娘何造次乃耳?速送之歸。」遂霍然醒。筠心在清碪堂,曾自言之。

神奸機巧,有時敗也;多財恣橫,亦有時敗也。以神奸用其財,以多財濟其奸,
斯莫可究詰矣。景州李露園言,燕齊間有富室失偶,見里人新婦而豔之。陰遣一媼,
稅屋與鄰,百計游說,厚賂其舅姑,使以不孝出其婦,約勿使其子知。又別遣一媼與
婦家素往來者,以厚賂游說其父母,偽送婦還。舅姑亦偽作悔意,留之飯,已呼婦入
室矣。俄彼此語相侵,仍互詬,逐婦歸,亦不使婦知。於是買休賣休,與母家同謀之
事,俱無跡可尋矣。既而二媼詐為媒,與兩家議婚,富室以憚其不孝辭,婦家又以貧
富非偶辭,於是謀取之計亦無跡可尋矣。遲之又久,復有親友為作合,仍委禽焉。其
夫雖貧,然故士族,以迫於父母,無罪棄婦,已怏怏成疾,猶冀破鏡再合;聞嫁有期
,遂憤鬱死。死而其魂為厲於富室,合巹之夕,燈下見形,撓亂不使同衾枕。如是者
數夜。改卜其晝,婦又恚曰:「豈有故夫在旁,而與新夫如是者?又豈有三日新婦,
而白日閉門如是者?」大泣不從。無如之何,乃延術士劾治。術士登壇焚符,指揮叱
咤似有所睹,遽起謝去,曰:「吾能驅邪魅,不能驅冤魂也。」延僧禮懺亦無驗。忽
憶其人素頗孝,故出婦不敢阻,乃再賂婦之舅姑,使諭遣其子。舅姑雖痛子,然利其
金,姑共來怒詈。鬼泣曰:「父母見逐,無復住理。且訟諸地下耳。」從此遂絕。不
半載,富室竟死。殆訟得直歟?富室是舉,使鄧思賢不能訟,使包龍圖不能察,且恃
其錢神,至能驅鬼,心計可謂巧矣,而卒不能逃幽冥之業鏡。聞所費不下數千金,為
歡無幾,反以殞生。雖謂之至拙可也,巧安在哉!

京師有張相公廟,其緣起無考,亦不知張相公為誰。土人或以為河神。然河神宜
在沽水、漷縣間,京師非所治也。又密雲亦有張相公廟,是實山區,並非水國,不去
河更遠乎?委巷之談,殊未足徵信。余謂唐張守珪、張仲武皆曾鎮平盧,考高適《燕
歌行》序,是詩實為守珪作。一則曰:「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再則
曰:「君不見邊庭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於守珪大有微詞。仲武則摧破奚寇,
有捍禦保障之功,其露布今尚載《文苑英華》。以理推之,或士人立廟祀仲武,未可
知也。行篋無書可檢,俟扈從回鑾後,當更考之。

第二十一卷 灤陽續錄三

輪迴之說,鑿然有之。恒蘭臺之叔父,生數歲,即自言前身為城西萬壽寺僧。從
未一至其地,取筆粗畫其殿廊門徑,莊嚴陳設,花樹行列。往驗之,一一相合。然平
生不肯至此寺,不知何意。此真輪迴也。朱子所謂輪迴雖有,乃是生氣未盡,偶然與
生氣湊合者,亦實有之。余崔莊佃戶商龍之子,甫死,即生於鄰家。未彌月,能言。
元旦父母偶出,獨此兒在襁褓。有同村人叩門云:「賀新歲。」兒識其語音,遽應曰
:「是某丈耶?父母俱出,房門未鎖,請入室小憩可也。」聞者駭笑。然不久夭逝。
朱子所云,殆指此類矣。天下之理無窮,天下之事亦無窮,未可據其所見,執一端論
之。

德州李秋崖言,嘗與數友赴濟南秋試,宿旅舍中。屋頗敝陋,而旁一院屋二楹,
稍整潔,乃鎖閉之。怪主人:「不以留客,將待富貴者居耶?」主人曰:「是屋有魅
,不知其狐與鬼。久無人居,故稍潔,非敢擇客也。」一友強使開之,展襆被獨臥。
臨睡大言曰:「是男魅耶?吾與爾角力;是女魅耶?爾與吾薦枕。勿瑟縮不出也。」
閉戶滅燭,殊無他異。人定後,聞窗外小語曰:「薦枕者來矣。」方欲起視,突一巨
物壓身上,重若磐石,幾不可勝。捫之,長毛,喘如牛吼。此友素多力,因抱持搏擊
。此物亦多力,牽拽起仆,滾室中幾遍。諸友聞聲往視,門閉不得入,但聽其砰訇而
已。約二三刻許,魅要害中拳,噭然遁。此友開戶出,見眾人環立,指天畫地,說頃
時狀,意殊自得也。時甫交三鼓,仍各歸寢。此友將睡未睡,聞窗外又小語曰:「薦
枕者真來矣。頃欲相就,家兄急欲先角力,因爾唐突,今渠已愧沮不敢出。妾敬來尋
盟也。」語訖,已至榻前,探手撫其面。指纖如春筍,滑澤如玉脂,香粉氣馥馥襲人
心。知其意不良,愛其柔媚,且共寢以觀其變。遂引之入衾,備極繾綣。至歡暢極時
,忽覺此女腹中氣一吸,即心神恍惚,百脈沸湧,昏昏然竟不知人。比曉,門不啟,
呼之不應,急與主人破窗入,噀水噴之,乃醒,已儽然如病夫。送歸其家,醫藥半載
,乃杖而行。自此豪氣都盡,無復軒昂意興矣。力能勝強暴,而不能不敗於妖冶。歐
陽公曰:「禍患常生於忽微,智勇多困於所溺。」豈不然哉!

余家水明樓與外祖張氏家度帆樓,皆俯臨衛河。一日,正乙真人舟泊度帆樓下。
先祖母與先母,姑姪也,適同歸寧。聞真人能役鬼神,共登樓自窗隙窺視。見三人跪
岸上,若陳訴者,俄見真人若持筆判斷者。度必邪魅事,遣僕偵之。僕還報曰:「對
岸即青縣境。青縣有三村婦,因拾麥俱僵於野。以為中暑,舁之歸。乃口俱喃喃作譫
語,至今不死不生。知為邪魅,聞天師舟至,並來陳訴。天師亦莫省何怪,為書一符
,鈐印其上,使持歸焚於拾麥處,云姑召神將勘之。」數日後,喧傳三婦為鬼所劫,
天師劾治得復生。久之,乃得其詳曰:「三婦魂為眾鬼攝去,擁至空林,欲迭為無禮
。一婦俯首先受污。一婦初撐拒,鬼揶揄曰:『某日某地,汝與某幽會秫叢內。我輩
環視嬉笑,汝不知耳。遽詐為貞婦耶?』婦猝為所中,無可置辯,亦受污。十餘鬼以
次媟褻,狼藉困頓,殆不可支。次牽拽一婦,婦怒詈曰:『我未曾作無恥事,為汝輩
所挾,妖鬼何敢爾!』舉手批其頰。其鬼奔仆數步外。眾鬼亦皆辟易,相顧曰:『是
有正氣,不可近,誤取之矣。』乃共擁二婦入深林,而棄此婦於田塍。遙語曰:『勿
相怨,稍遲遣阿姥送汝歸。』正徬徨尋路,忽一神持戟自天下,直入林中,即聞呼號
乞命聲,頃刻而寂。神攜二婦出曰:『鬼盡誅矣。汝等隨我返。』恍惚如夢,已回生
矣。往詢二婦,皆呻吟不能起。其一本倚市,歎息而已;其一度此婦必泄其語,數日
移家去。」余嘗疑:「婦烈如是,鬼安敢攝?」先兄晴湖曰:「是本一庸人婦,未遘
患難,無從見其烈也。迨觀兩婦之賤辱,義憤一激烈心,陡發剛直之氣,鬼遂不得不
避之。故初誤觸而終不敢干也。夫何疑焉?」

劉書臺言,其鄉有導引求仙者,坐而運氣,致手足拘攣,然行之不輟。有聞其說
而悅之者,禮為師,日從受法。久之,亦手足拘攣。妻孥患其閒廢至鬱結,乃各製一
椅,恒舁於一室,使對談丹訣。二人促膝共語,寒暑無間,恒以為神仙奧妙,天下惟
爾知我知,無第三人能解也。人或竊笑,二人聞之,太息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
不知春秋。信哉是言。神仙豈以形骸論乎?」至死不悔。猶囑子孫秘藏其書,待五百
年後有緣者。或曰:「是有道之士,託廢疾以自晦也。」余於雜書稍涉獵,獨未一閱
丹經。然歟?否歟?非門外人所知矣。

安公介然言,束州有貧而鬻妻者,已受幣,而其妻逃。鬻者將訟,其人曰:「賣
休買休,厥罪均,幣且歸官,君何利焉?今以妹償,是君失一再婚婦,而得一室女也
,君何不利焉?」鬻者從之。或曰:「婦逃以全貞也。」或曰:「是欲鬻其妹而畏人
言,故委諸不得已也。」既而其妻歸,復從人逃。皆曰:「天也。」

程編修魚門言,有士人與狐女狎,初相遇即不自諱,曰:「非以採補禍君,亦不
欲託詞有夙緣,特悅君美秀,不自持耳。然一見即戀戀不能去,儻亦夙緣耶?」不數
數至,曰:「恐君以耽色致疾也。」至,或遇其讀書作文,則去,曰:「恐妨君正務
也。」如是近十年,情若夫婦。士人久無子,嘗戲問曰:「能為我誕育否耶?」曰:
「是不可知也。夫胎者,兩精相搏,翕合而成者也。媾合之際,陽精至而陰精不至,
陰精至而陽精不至,皆不能成。皆至矣,時有先後,則先至者氣散不攝,亦不能成。
不先不後,兩精並至,陽先衝而陰包之,則陽居中為主而成男;陰先衝而陽包之,則
陰居中為主而成女。此化生自然之理,非人力所能為。故有一合即成者,有千百合而
終不成者,故曰不可知也。」問:「孿生何也?」曰:「兩氣並盛,遇而相衝。正衝
則歧而二,偏衝則其一陽多而陰少,陽即包陰;其一陰多而陽少,陰即包陽。故二男
二女者多,亦或一男一女也。」問:「精必歡暢而後至。幼女新婚,畏縮不暇,乃有
一合而成者。陰精何以至耶?」曰:「燕爾之際,兩心同悅。或先難而後易,或貌瘁
而神怡,其情既洽,其精亦至,故亦偶一遇之也。」問:「既由精合,必成於月信落
紅以後,何也?」曰:「精如穀種,血如土膏。舊血敗氣,新血生氣,乘生氣乃可養
胎也。吾曾侍仙妃,竊聞講生化之源,故粗知其概。『愚夫婦所知能,聖人有所不知
能』,此之謂矣。」後士人年過三十,鬚暴長。狐歎曰:「是鬑鬑者如芒刺,人何以
堪?見輒生畏,豈夙緣盡耶?」初謂其戲語,後竟不再來。魚門多髯,任子田因其納
姬,說此事以戲之。魚門素聞此事,亦為失笑。既而曰:「此狐實大有詞辯,君言之
未詳。」遂具述其論如右。以其頗有理致,因追憶而錄存之。

《呂覽》稱黎邱之鬼,善幻人形。是誠有之。余在烏魯木齊,軍吏巴哈布曰,甘
肅有杜翁者,饒於貲。所居故曠野,相近多狐獾穴。翁惡其終夜嗥呼,悉薰而驅之。
俄而其家人見內室坐一翁,廳外又坐一翁,凡行坐之處,又處處有一翁來往,殆不下
十餘。形狀聲音衣服如一,摒擋指揮家事,亦復如一。合門大擾,妻妾皆閉門自守。
妾言:「翁腰有素囊可辨。」視之,無有。蓋先盜之矣。有教之者曰:「至夜,必入
寢。不納即返者翁也,堅欲入者即妖也。」已而皆不納即返。又有教之者曰:「使坐
於廳室,而舁器物以過,詐仆碎之。嗟惜怒叱者翁也,漠然者即妖也。」已而皆嗟惜
怒叱。喧呶一晝夜,無如之何。有一妓,翁所昵也,十日恒三四宿其家。聞之,詣門
曰:「妖有黨羽,凡可以言傳者必先知,凡可以物驗者必幻化。盍使至我家,我故樂
籍,無所顧惜。使壯士執巨斧立榻旁,我裸而登榻,以次交接。其間反側曲伸、疾徐
進退與夫撫摩偎倚,口舌所不能傳、耳目所不能到者,纖芥異同,我自意會。雖翁不
自知,妖決不能知也。我呼曰斲,即速斲,妖必敗矣。」眾從其言。一翁啟衾甫入,
妓呼曰:「斲!」斧落,果一狐,腦裂死。再一翁,稍趔趄,妓呼曰:「斲!」果驚
竄去。至第三翁,妓抱而喜曰:「真翁在此,餘並殺之可也!」刀杖並舉,殪其大半
,皆狐與獾也。其逃者遂不復再至。禽獸夜嗚,何與人事?此翁必掃其穴,其擾實自
取。狐獾既解化形,何難見翁陳訴,求免播遷?遽逞妖惑,其死亦自取也。計其智數
,蓋均出此妓下矣。

吳青紆前輩言,橫街一宅,舊云有祟,居者多不安。宅主病之,延僧作佛事。入
夜放燄口時,忽二女鬼現燈下,向僧作禮曰:「師等皆飲酒食肉,誦經禮懺殊無益。
即燄口施食,亦皆虛拋米穀,無佛法點化,鬼弗能得。煩師傳語主人,別延道德高者
為之,則幸得超生矣。」僧怖且愧,不覺失足落座下,不終事,滅燭去。後先師程文
恭公居之,別延僧禪誦,音響遂絕。此宅文恭公歿後,今歸滄州李臬使隨軒。

表兄安伊在言,縣人有與狐女昵者,多以其婦夜合之資,買簪珥脂粉贈狐女。狐
女常往來其家,惟此人見之,他人不見也。一日,婦詬其夫曰:「爾財自何來,乃如
此用?」狐女忽闇中應曰:「汝財自何來,乃獨責我?」聞者皆絕倒。余謂此自伊在
之寓言,然亦足見惟無瑕者可以責人。賽商鞅者,不欲著其名氏里貫,老諸生也。挈
家寓京師,天資刻薄,凡善人善事,必推求其疵類,故得此名。錢敦堂編修歿,其門
生為經紀棺衾,贍恤妻子,事事得所。賽商殃曰:「世間無如此好人。此欲博古道之
名,使要津聞之,易於攀援奔競耳。」一貧民母死於路,跪乞錢買棺,形容枯槁,聲
音酸楚。人競以錢投之。賽商鞅曰:「此指屍斂財,屍亦未必其母。他人可欺,不能
欺我也。」過一旌表節婦坊下,仰視微哂曰:「是家富貴,僕從如雲,豈少秦宮、馮
子都耶?此事須核,不敢遽言非,亦不敢遽言是也。」平生操論皆類此,人皆畏而避
之,無敢延以教讀者。竟困頓以歿。歿後,妻孥流落,不可言狀。有人於酒筵遇一妓
,舉止尚有士風,訝其不類倚門者,問之,即其小女也。亦可哀矣。先姚安公曰:「
此老生平亦無大過,但務欲其識加人一等,故不覺至是耳。可不戒哉?」

乾隆壬午九月,門人吳惠叔邀一扶乩者至,降仙於余綠意軒中。下壇詩曰:「沈
香亭畔豔陽天,斗酒曾題詩百篇。二八妖嬈親捧硯,至今身帶御爐煙。滿城風葉薊門
秋,五百年前感舊游。偶與蓬萊仙子遇,相攜便上酒樓家。」余曰:「然則青蓮居士
耶?」批曰:「然。」趙春澗突起問曰:「大仙斗酒百篇,似不在沈香亭上。楊貴妃
馬嵬隕玉,年已三十有八,似爾時不止十六歲。大仙平生足跡,未至漁陽,何以忽感
舊游?天寶至今,亦不止五百年,何以大仙誤記?」乩惟批「我醉欲眠」四字,再叩
之,不動矣。大抵乩仙多靈鬼所托,然尚實有所憑附。此扶乩者,則似粗解吟詠之人
,煉手法而為之。故必此人與一人共扶,乃能成字,易一人則不能書。其詩亦皆流連
光景,處處可用。知決非古人降壇也。爾日猝為春澗所中,窘迫之狀可掬。後偶與戴
庶常東原議及,東原駭曰:「嘗見別一扶乩人,太白降壇,亦是此二詩,但改滿城為
滿林,薊門為大江耳。」知江湖游士,自有此種稿本,轉相授受,固不足深詰矣。(
宋蒙泉前輩亦曰:「有一扶乩者至德州,詩頃刻即成。後檢之,皆村書詩學大成中句
也。」)

田丈耕野,統兵駐巴爾庫爾時(即巴里坤。坤字以吹唇聲讀之,即庫爾之合聲。
),軍士鑿井得一鏡,製作精妙,銘字非隸非八分(隸即今之楷書,八分即今之隸書
。),似景龍鐘銘;惟土蝕多剝損。田丈甚寶惜之,常以自隨。歿於廣西戎幕時,以
授余姊婿田香谷。傳至香谷之孫,忽失所在。後有親串戈氏,於市上得之,以還田氏
。昨歲欲製為鏡屏,寄京師乞余考定。余付翁檢討樹培,推尋銘文,知為唐物。余為
鐫其釋文於屏趺,而題三詩於屏背曰:「曾逐氈車出玉門,中唐銘字半猶存。幾回反
覆分明看,恐有崇徽舊手痕。」「黃鵠無由返故鄉,空留鸞鏡沒沙場。誰知土蝕千年
後,又照將軍鬢上霜。」「暫別仍歸舊主人,居然寶劍會延津。何如揩盡珍珠粉,滿
匣龍吟送紫珍。」香谷孫自有題識,亦鐫屏背,敘其始末甚詳。《夜燈隨錄》載威信
公岳公鍾琪西征時,有裨將得古鏡。岳公求之不得,其人遂遘禍。正與田丈同時同地
,疑即此鏡傳訛也。

門人邱人龍言,有赴任官,舟泊灘河。夜半,有數盜執炬露刃入,眾皆懾伏。一
盜拽其妻起,半跪啟曰:「願乞夫人一物,夫人勿驚。」即割一左耳,敷以藥末,曰
:「數日勿洗,自結痂癒也。」遂相率呼嘯去。怖幾失魂,其創果不出血,亦不甚痛
,旋即平復。以為仇耶?不殺不淫;以為盜耶?未劫一物。既不劫不殺不淫矣,而又
戕其耳;既戕其耳矣,而又贈以良藥。是專為取耳來也。取此耳又何意耶?千思萬索
,終不得其所以然,天下真有理外事也。邱生曰:「苟得此盜,自必有其所以然。其
所以然亦必在理中,但定非我所見之理耳。」然則論天下事,可據理以斷有無哉!(
恒蘭臺曰:「此或採生折割之黨,取以煉藥。」似為近之。)

董天士先生,前明高士,以畫自給,一介不妄取,先高祖厚齋公老友也。厚齋公
多與唱和,今載於《花王閣剩稿》者,尚可想見其為人。故老或言其有狐妾。或曰「
天士孤僻,必無之。」伯祖湛元公曰:「是有之,而別有說也。吾聞諸董空如曰,天
士居老屋兩楹,終身不娶,亦無僕婢,井臼皆自操。一日晨興,見衣履之當著者,皆
整頓置手下;再視,則盥漱俱已陳。天士曰:『是必有異,其妖將媚我乎?』窗外小
語應曰:『非敢媚公,欲有求於公,難於自獻,故作是以待公問也。』天士素有膽,
命之入。入輒跪拜,則娟靜好女也。問其名,曰:『溫玉。』問何求,曰:『狐所畏
者五,曰兇暴,避其盛氣也;曰術士,避其劾治也;曰神靈,避其稽察也;曰有福,
避其旺運也;曰有德,避其正氣也。然兇暴不恒有,亦究自敗;術士與神靈,吾不為
非,皆無如我何;有福者運衰,亦復玩之。惟有德者,則畏而且敬。得自附於有德者
,則族黨以為榮,其品格即高出儕類上。公雖貧賤,而非義弗取,非禮弗為。倘准奔
則為妾之禮,許侍巾櫛,三生之幸也。如不見納,則乞假以虛名,為畫一扇,題曰某
年月日為姬人溫玉作,亦叨公之末光矣。』即出精扇置几上,濡墨調色,拱立以俟。
天士笑從之。女自取天士小印印扇上,曰:『此姬人事,不敢勞公也。』再拜而去。
次日晨興,覺足下有物,視之,則溫玉笑而起曰:『誠不敢以賤體玷公。然非共榻一
宵,非親執媵御之役,則姬人字終為假托。』遂捧衣履,侍洗漱訖,再拜曰:『妾從
此逝矣。』瞥然不見,遂不再來。豈明季山人聲價最重,此狐女亦移於風氣乎?然襟
懷散朗,有王夫人林下風,宜天士之不拒也。」

先姚安公曰:「子弟讀書之餘,亦當使略知家事,略知世事,而後可以治家,可
以涉世。明之季年,道學彌尊,科甲彌重。於是黠者坐講心學,以攀援聲氣;樸者株
守課冊,以求取功名。致讀書之人,十無二三能解事。崇禎壬午,厚齋公攜家居河間
,避孟村土寇。厚齋公卒後,聞大兵將至河間,又擬鄉居。瀕行時,比鄰一叟顧門神
歎曰:『使今日有一人如尉遲敬德、秦瓊,當不至此。』汝兩曾伯祖,一諱景星,一
諱景辰,皆名諸生也。方在門外束襆被,聞之,與辯曰:『此神荼、鬱壘象,非尉遲
敬德、秦瓊也。』叟不服,檢丘處機《西遊記》為證。二公謂委巷小說不足據,又入
室取東方朔《神異經》與爭。時已薄暮,檢尋既移時,反覆講論又移時,城門已闔,
遂不能出。次日將行,而大兵已合圍矣。城破,遂全家遇難。惟汝曾祖光祿公、曾伯
祖鎮番公,及叔祖雲臺公存耳。死生呼吸,間不容髮之時,尚考證古書之真偽,豈非
惟知讀書不預外事之故哉!」姚安公此論,余初作各種筆記,皆未敢載,為涉及兩曾
伯祖也。今再思之,書癡尚非不佳事,古來大儒似此者不一,因補書於此。

奴子劉福榮,善製網罟弓弩,凡弋禽獵獸之事,無不能也。析爨時分屬於余,無
所用其技,頗鬱鬱不自得。年八十餘,尚健飯,惟時一攜鳥銃,散步野外而已。其銃
發無不中。一日,見兩狐臥隴上,再擊之不中,狐亦不驚。心知為靈物,惕然而返。
後亦無他。外祖張公水明樓有值更者范玉,夜每聞瓦上有聲,疑為盜,起視則無有。
潛蹤偵之,見一黑影從屋上過。乃設機瓦溝,仰臥以聽。半夜聞機發,有女子呼痛聲
。登屋尋視,一黑狐折股死矣。是夕,聞屋上詈曰:「范玉何故殺我妾!」時鄰有劉
氏子為妖所媚,玉私度必是狐,亦還詈曰:「汝縱妾私奔,不知自愧,反詈吾。吾為
劉氏子除患也!」遂寂無語。然自是覺夜夜有人以石灰滲其目,交睫即來;旋洗拭,
旋又如是。漸腫痛潰裂,竟至雙瞽。蓋狐之報也。其所見遜劉福榮遠矣。一老成經事
,一少年喜事故也。

門人有作令雲南者,家本苦寒,僅攜一子一僮,拮据往,需次會城。久之,得補
一縣,在滇中尚為膏腴地。然距省窵遠,其家又在荒村,書不易寄;偶得魚雁,亦不
免浮沈,故與妻子幾斷音問。惟於坊本縉紳中,檢得官某縣而已。偶一狡僕舞弊,杖
而遣之。此僕銜次骨,其家事故所備知,因偽造其僮書云,主人父子先後卒,二棺今
浮厝佛寺,當借資來迎。並述遺命,處分家事甚悉。初,令赴滇時,親友以其樸訥,
意未必得缺,即得缺亦必惡。後聞官是縣,始稍稍親近,並有周恤其家者,有時相饋
問者。其子或有所稱貸,人亦輒應,且有以子女結婚者。鄉人有宴會,其子無不與也
。及得是書,皆大沮,有來唁者,有不來唁者;漸有索逋者,漸有道途相遇似不相識
者。僮奴婢媼皆散,不半載,門可羅雀矣。既而令托入覲官寄千二百金至家迎妻子,
始知前書之偽。舉家破涕為笑,如在夢中。親友稍稍復集,避不敢見者,頗亦有焉。
後令與所親書曰:「一貴一賤之態,身歷者多矣;一貧一富之態,身歷者亦多矣。若
夫生而忽死,死逾半載而復生,中間情事,能以一身親歷者,僕殆第一人矣。」

門人福安陳坊言,閩有人深山夜行,倉卒失路。恐愈迷愈遠,遂坐崖下,待天曉
。忽聞有人語,時缺月微升,略辨形色,似二三十人坐崖上,又十餘出沒叢薄間。顧
視左右皆亂塚,心知為鬼物,伏不敢動。俄聞互語:「社公(編按:土地神)來。」
竊睨之,衣冠文雅,年約三十餘,頗類書生,殊不作劇場白鬚布袍狀。先至崖上,不
知作何事,次至叢薄,對十餘鬼太息曰:「汝輩何故自取橫亡,使眾鬼不以為伍?饑
寒可念,今有少物哺汝。」遂撮飯撒草間。十餘鬼爭取,或笑或泣。社公又太息曰:
「此邦之俗,大抵勝負之念太盛,恩怨之見太明。其弱者,力不能敵,則思自戕以累
人,不知自盡之案,律無抵法,徒自隕其生也;其強者,妄意兩家各殺一命,即足相
抵,則械鬥以泄憤,不知律凡殺二命,各別以生者抵,不以死者抵。死者方知,悔之
已晚;生者不知,為之彌甚。不亦悲乎?」十餘鬼皆哭。俄遠寺鐘動,一時俱寂。此
人嘗以告陳生,陳生曰:「社公言之,不如令長言之也。然神道設教,或挽回一二,
亦未可知耳。」

嘉慶丙辰冬,余以兵部尚書出德勝門監射。營官以十剎海為館舍,前明古寺也。
殿宇門徑,與劉侗《帝京景物略》所說全殊,非復僧住一房佛亦住一房之舊矣。寺僧
居寺門一小屋,余所居則在寺之後殿,室亦精潔。而封閉者多,驗之有乾隆三十一年
封者,知曠廢已久。余住東廊室內,氣冷如冰,爇數爐不熱,數燈皆黯黯作綠色。知
非佳處,然業已入居,故宿一夕,竟安然無恙。奴輩住西廊,皆不敢睡,列炬徹夜坐
廊下,亦幸無恙。惟聞封閉室中,喁喁有人語,聽之不甚了了耳。轎夫九人,入室酣
眠。天曉,已死其一矣。飭別覓居停,乃移住真武祠。祠中道士云,聞有十剎海老僧
,嘗見二鬼相遇,其一曰:「汝何來?」曰:「我轉輪期未至,偶此閒遊。汝何來?
」其一曰:「我縊魂之求代者也。」問:「居此幾年?」曰:「十餘年矣。」又問:
「何以不得代?」曰:「人見我皆驚走,無如何也。」其一曰:「善攻人者,藏其機
,匕首將出袖而神色怡然,俾有濟也。汝以怪狀驚之,彼奚為不走耶?汝盍脂香粉氣
以媚之,抱衾薦枕以悅之,必得當矣。」老僧素嚴正,厲聲叱之,欻然入地。數夕後
,寺果有縊者。此鬼可謂陰險矣。然寺中所封閉,似其鬼尚多,不止此一二也。

汪閣學曉園言,有一老僧過屠市,泫然流涕。或訝之。曰:「其說長矣。吾能記
兩世事。吾初世為屠人,年三十餘死,魂為數人執縛去。冥官責以殺業至重,押赴轉
輪受惡報。覺恍惚迷離,如醉如夢,惟惱熱不可忍;忽似清涼,則已在豕欄矣。斷乳
後見食不潔,心知其穢,然饑火燔燒,五臟皆如焦裂,不得已食之。後漸通豬語,時
與同類相問訊,能記前身者頗多,特不能與人言耳。大抵皆自知當屠割。其時作呻吟
聲者,愁也;目睫往往有濕痕者,自悲也。軀幹癡重,夏極苦熱,惟汨沒泥水中少可
,然不常得。毛疏而勁,冬極苦寒,視犬羊軟毳厚,有如仙獸。遇捕執時,自知不免
,姑跳踉奔避,冀緩須臾。追得後,蹴踏頭項,拗捩蹄肘,繩勒四足深至骨,痛若刀
劙。或載以舟車,則重疊相壓,肋如欲折,百脈湧塞,腹如欲裂。或貫以竿而扛之,
更痛甚三木矣。至屠市,提擲於地,心脾皆震動欲碎。或即日死,或縛至數日,彌難
忍受。時見刀俎在左,湯鑊在右,不知著我身時,作何痛楚,輒簌簌戰慄不止。又時
自顧己身,念將來不知磔裂分散,作誰家杯中羹,悽慘欲絕。比受戮時,屠人一牽拽
,即惶怖昏瞀,四體皆軟,覺心如左右震蕩,魂如自頂飛出,又復落下。見刀光晃耀
,不敢正視,惟瞑目以待刲剔。屠人先剚刃於喉,搖撼擺撥,瀉血盆盎中。其苦非口
所能道,求死不得,惟有長號。血盡始刺心,大痛,遂不能作聲,漸恍惚迷離,如醉
如夢,如初轉生時。良久稍醒,自視已為人形矣。冥官以夙生尚有善業,仍許為人,
是為今身。頃見此豬,哀其荼毒,因念昔受此荼毒時,又惜此持刀人將來亦必受此荼
毒,三念交縈,故不知涕淚之何從也。」屠人聞之,遽擲刀於地,竟改業為賣菜傭。

曉園說此事時,李匯川亦舉二事曰:「有屠人死,其鄰村人家生一豬,距屠人家
四五里。此豬恒至屠人家中臥,驅逐不去。其主人捉去仍自來,縶以鎖乃已。疑為屠
人後身也。又一屠人死,越一載餘,其妻將嫁。方彩服登舟,忽一豬突至,怒目眈眈
,逕裂婦裙,齧其脛。眾急救護,共擠豬落水,始得鼓棹行。豬自水躍出,仍沿岸急
追,適風利揚帆去,豬乃懊喪自歸。亦疑屠人後身,怒其妻之琵琶別抱也。此可為屠
人作豬之旁證。」又言:「有屠人殺豬甫死,適其妻有孕,即生一女,落蓐即作豬號
聲,號三四日死。此亦可證豬還為人。」余謂此即朱子所謂生氣未盡,與生氣偶然湊
合者,別自一理,又不以輪迴論也。

汪編修守和為諸生時,夢其外祖史主事珥攜一人同至其家,指示之曰:「此我同
年紀曉嵐,將來汝師也。」因竊記其衣冠形貌。後以己酉拔貢應廷試,值余閱卷,擢
高等。授官來謁時,具述其事,且云衣冠形貌,與今毫髮不差,以為應夢。迨嘉慶丙
辰會試,余為總裁,其卷適送余先閱(凡房官薦卷,皆由監試御史先送一主考閱定,
而復轉輪公閱。),復得中式,殿試以第二人及第。乃知夢為是作也。按人之有夢,
其故難明。《世說》載衛玠問樂令夢,樂云是想,又云是因。而未深明其所以然。戊
午夏,扈從灤陽,與伊子墨卿以理推求,有念所專注,凝神生象,是為意識所造之夢
,孔子夢周公是也。有禍福將至,朕兆先萌,與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相同,是為氣機
所感之夢,孔子夢奠兩楹是也。其或心緒瞀亂,精神恍惚,心無定主,遂現種種幻形
,如病者之見鬼,眩者之生花,此意想之歧出者也。或吉凶未著,鬼神前知,以象顯
示,以言微寓,此氣機之旁召者也。雖變化杳冥,千態萬狀,其大端似不外此。至占
夢之說,見於《周禮》,事近祈禳,禮參巫覡,頗為攻《周禮》者所疑。然其文亦見
於《小雅》「大人占之」,固鑿然古經載籍所傳,雖不免多所附會,要亦實有此術也
。惟是男女之受,骨肉之情,有凝思結念,終不一夢者,則意識有時不能造;倉卒之
患,意外之福,有忽至而不知者,則氣機有時不必感。且天下之人如恒河沙數,鬼神
何獨示夢於此人?此人一生得失,亦必不一,何獨示夢於此事?且事不可泄,何必示
之?既示之矣,而又隱以不可知之象,疑以不可解之語(如《酉陽雜俎》載夢得棗者
,謂棗字似兩來字,重來者,呼魄之象,其人果死。《朝野僉載》崔湜夢座下聽講而
照鏡,謂座下聽講,法從上來;鏡字,金旁竟也。小說所說夢事,如此迂曲者不一。
),是鬼神日日造謎語,不已勞乎?事關重大,示以夢可也;而猥瑣小事,亦相告語
(如《敦煌實錄》載宋補夢人坐桶中,以兩杖極打之,占桶中人為肉食,兩杖象兩箸
,果得飽肉食之類。),不亦褻乎?大抵通其所可通,其不可通者,置而不論可矣。
至於《謝小娥傳》,其父夫之魂既告以為人劫殺矣,自應告以申春、申蘭,乃以「田
中走,一日夫」隱申春,以「車中猴,東門草」隱申蘭,使尋索數年而後解,不又傎
乎?此類由於記錄者欲神其說,不必實有是事。凡諸家所占夢事,皆可以是觀之,其
法非大人之舊也。

何純齋舍人,何恭惠公之孫也,言恭惠公官浙江海防同知時,嘗於肩輿中見有道
士跪獻一物。似夢非夢,渙然而醒,道士不知所在,物則宛然在手中,乃一墨晶印章
也。辨驗其文,鐫「青宮太保」四字,殊不解其故。後官河南總督,卒於任(官制有
河東總督,無河南總督,時公以河南巡撫加總督銜,故當日有是稱。),特贈太子太
保,始悟印章為神預告也。案仕路升沈,改移不一,惟身後飾終之典,乃為一身之結
局。《定命錄》載李迥秀自知當為侍中,而終於兵部尚書,身後乃贈侍中;又載張守
珪自知當為涼州都督,而終於括州刺史,身後乃贈涼州都督。知神注祿籍,追贈與實
授等也。恭惠公官至總督,而神以贈官告,其亦此意矣。

高冠瀛言,有人宅後空屋住一狐,不見其形,而能對面與人語。其家小康,或以
為狐所助也。有信其說者,因此人以求交於狐。狐亦與款洽。一日,欲設筵饗狐。狐
言老而饕餮。乃多設酒肴以待。比至日暮,有數狐醉倒現形,始知其呼朋引類來也。
如是數四,疲於供給,衣物典質一空,乃微露求助意。狐大笑曰:「吾惟無錢供酒食
,故數就君也,使我多財,我當自醉自飽,何所取而與君友乎?」從此遂絕。此狐可
謂無賴矣,然余謂非狐之過也。

第二十二卷 灤陽續錄四

劉香畹言,有老儒宿於親串家,俄主人之婿至,無賴子也。彼此氣味不相入,皆
不願同住一屋,乃移老儒於別室。其婿睨之而笑,莫喻其故也。室亦雅潔,筆硯書籍
皆具。老儒於燈下寫書寄家,忽一女子立燈下,色不甚麗,而風致頗嫻雅。老儒知其
為鬼,然殊不畏,舉手指燈曰:「既來此,不可閒立,可剪燭。」女子遽滅其燈,逼
而對立。老儒怒,急以手摩硯上墨瀋,摑其面而塗之曰:「以此為識,明日尋汝屍,
銼而焚之!」鬼呀然一聲去。次日,以告主人。主人曰:「原有婢死於此室,夜每出
擾人。故惟白晝與客坐,夜無人宿。昨無地安置君,揣君耆德碩學,鬼必不出,不虞
其仍現形也。」乃悟其婿竊笑之故。此鬼多以月下行院中,後家人或有偶遇者,即掩
面急走。他日留心伺之,面上仍墨污狼藉。鬼有形無質,不知何以能受色?當仍是有
質之物,久成精魅,借婢幻形耳。《酉陽雜俎》曰:「郭元振嘗山居,中夜,有人面
如盤,瞚目出於燈下。元振染翰題其頰曰:『久戍人偏老,長征馬不肥。』其物遂滅
。後隨樵閒步,見巨木上有白耳,大數斗,所題句在焉。」是亦一證也。

烏魯木齊農家,多就水灌田,就田起屋,故不能比閭而居。往往有自築數椽,四
無鄰舍,如杜工部詩所謂「一家村」者。且人無傜役,地無丈量,納三十畝之稅,即
可坐耕數百畝之產。故深巖窮谷,此類尤多。有吉木薩軍士入山行獵,望見一家,門
戶堅閉,而院中似有十餘馬,鞍轡悉具。度必瑪哈沁所據,譟而圍之。瑪哈沁見勢眾
,棄鍋帳突圍去。眾憚其死鬥,亦遂不追。入門,見骸骨狼籍,寂無一人,惟隱隱有
泣聲。尋視見幼童約十三四,裸體懸窗櫺上。解縛問之,曰:「瑪哈沁四日前來,父
兄與鬥不勝,即一家並被縛。率一日牽二人至山谿洗濯曳歸,共臠割炙食,男婦七八
人並盡矣。今日臨行,洗濯我畢,將就食。中一人搖手止之,雖不解額魯特語,觀其
指畫,似欲支解為數段,各攜於馬上為糧。幸兵至,棄去,今得更生。」泣絮絮不止
。閔其孤苦,引歸營中姑使執雜役。童子因言其家尚有物,埋窖中。營弁使導往發掘
,則銀幣衣物甚多。細詢童子,乃知其父兄並劫盜,其行劫必於驛路近山處,瞭見一
二車孤行,前後十里無援者,突起殺其人,即以車載屍入深山。至車不能通,則合手
以巨斧碎之,與屍及襆被並投於絕澗,惟以馬馱貨去。再至馬不能通,則又投羈紲於
絕澗,縱馬任其所往,共負之由鳥道歸。計去行劫處數百里矣。歸而窖藏一兩年,乃
使人偽為商販,繞道至辟展諸處賣於市,故多年無覺者。而不虞瑪哈沁之滅其門也。
童子以幼免連坐,後亦牧馬墜崖死,遂無遺種。此事余在軍幕所經理,以盜已死,遂
置無論。由今思之,此盜蹤跡詭秘,猝不易緝;乃有瑪哈沁來,以報其慘殺之罪。瑪
哈沁食人無饜,乃留一童子,以明其召禍之由。此中似有神理,非偶然也。盜姓名久
忘,惟童子墜崖時,所司牒報記名秋兒云。

佃戶劉破車婦云,嘗一日早起,乘涼掃院,見屋後草棚中,有二人裸臥。驚呼其
夫來,則鄰人之女與其月作人也。並僵臥,似已死。俄鄰人亦至,心知其故,而不知
何以至此。以薑湯灌醒。不能自諱,云:「久相約,而逼仄無隙地。乘雨後牆缺,天
又陰晦,知破車草棚無人,遂藉草私會。倦而憩,尚相戀未起。忽雲破月來,皎然如
晝,回顧棚中,坐有七八鬼,指點挪揄。遂驚怖失魂,至今始醒。」眾以為奇。破車
婦云:「我家故無鬼。欲觀戲劇,隨之而來。」先從兄懋園曰:「何處無鬼?何處無
鬼觀戲劇?但人有見有不見耳。此事不奇也。」因憶福建囦關公館(俗謂之水口。)
,大學士楊公督閩浙時所重建。值余出巡,語余曰:「公至水口公館,夜有所見,慎
勿怖,不為害也。余嘗宿是地,已下鍵睡,因天暑,移牀近窗,隔紗幌視天晴陰。時
雖月黑,而簷掛六燈尚未燼。見院中黑影,略似人形,在階前或坐或臥,或行或立,
而寂然無一聲。夜半再視之,仍在。至雞鳴,乃漸漸縮入地。試問驛吏,均不知也。
」余曰:「公為使相,當有鬼神為陰從。余焉有是?」公曰:「不然。仙霞關內,此
地為水陸要衝,用兵者所必爭。明季唐王,國初鄭氏、耿氏,戰鬥殺傷,不知其幾。
此其沈淪之魄,乘室宇空虛而竊據;有大官來,則避而出耳。」此亦足證無處無鬼之
說。

老僕施祥嘗曰:「天下惟鬼最癡。鬼據之室,人多不往。偶然有客來宿,不過暫
居耳,暫讓之何害?而必出擾之。遇祿命重、血氣剛者,多自敗;甚或符籙劾治,更
蹈不測。即不然,而人既不居,屋必不葺,久而自圮,汝又何歸耶?」老僕劉文斗曰
:「此語誠有理,然誰能傳與鬼知?汝毋乃更癡於鬼!」姚安公聞之曰:「劉文斗正
患不癡耳。」祥小字舉兒,與姚安公同庚,八歲即為公伴讀。數年,始能暗誦《千字
文》,開卷乃不識一字。然天性忠直,視主人之事如己事,雖嫌怨不避。爾時家中外
倚祥,內倚廖媼,故百事皆井井。雍正甲寅,余年十一,元夜偶買玩物。祥啟張太夫
人曰:「四官今日遊燈市,買雜物若干。錢固不足惜,先生明日即開館,不知顧戲弄
耶?顧讀書耶?」太夫人首肯曰:「汝言是。」即收而鍵諸篋。此雖細事,實言人所
難言也。今眼中遂無此人,徘徊四顧,遠想慨然。

先兄晴湖第四子汝來,幼韶秀,余最愛之,亦頗知讀書。娶婦生子後,忽患顛狂
。如無人料理,即髮不薙,面不盥;夏或衣絮,冬或衣葛,不自知也。然亦無疾病,
似寒暑不侵者。呼之食即食,不呼之食亦不索。或自取市中餅餌,呼兒童共食,不問
其價,所殘剩亦不顧惜。或一兩日覓之不得,忽自歸。一日,遍索無跡,或云村外柳
林內似彷彿有人。趨視,已端坐僵矣。其為迷惑而死,未可知也。其或自有所得,托
以混跡,緣盡而化去,亦未可知也。憶余從福建歸里時,見余猶跪拜如禮,拜訖,卒
然曰:「叔大辛苦。」余曰:「是無奈何。」又卒然曰:「叔不覺辛苦耶?」默默退
去。後思其言,似若有意,故至今終莫能測之。

姚安公言,廬江孫起山先生謁選時,貧無資斧,沿途僱驢而行,北方所謂短盤也
。一日,至河間南門外,僱驢未得,大雨驟來,避民家屋簷下。主人見之,怒曰:「
造屋時汝未出錢,築地時汝未出力,何無故坐此?」推之立雨中。時河間猶未改題缺
,起山入都,不數月竟掣得是縣。赴任時,此人識之,惶愧自悔,謀賣屋移家。起山
聞之,召來笑而語之曰:「吾何至與汝輩較。今既經此,後無復然。亦忠厚養福之道
也。」因舉一事曰:「吾鄉有愛蒔花者,一夜偶起,見數女子立花下,皆非素識。知
為狐魅,遽擲以塊,曰:『妖物何得偷看花!』一女子笑而答曰:『君自晝賞,我自
夜遊,於君何礙?夜夜來此,花不損一莖一葉,於花又何礙?遽見聲色,何鄙吝至此
耶?吾非不能揉碎君花,恐人謂我輩所見,亦與君等,故不為耳。』飄然共去,後亦
無他。狐尚不與此輩較,我乃不及狐耶?」後此人終不自安,移家莫知所往。起山歎
曰:「小人之心,竟謂天下皆小人。」

太原申鐵蟾,好以香奩豔體,寓不遇之感。嘗謁某公未見,戲為無題詩曰:「堊
粉圍牆罨畫樓,隔窗聞撥細箜篌,分無信使通青鳥,枉遣遊人駐紫騮,月姊定應隨顧
兔,星娥可止待牽牛,垂楊疏處雕櫳近,只恨珠簾不上鉤。殊有玉溪生風致。」王近
光曰:「似不應疑及織女,誣蔑仙靈。」余曰:「已矣哉,織女別黃姑,一年一度一
相見,彼此隔河何事無。元微之詩也。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罷織一相聞,只應不憚
牽牛妒,故把支機石贈君。李義山詩也。微之之意,在於雙文;義山之意,在於令狐
。文士掉弄筆墨,借為比喻,初與織女無涉,鐵蟾此語,亦猶元李之志云爾,未為誣
蔑仙靈也。至於純構虛詞,宛如實事,指其時地,撰以姓名,《靈怪集》所載郭翰遇
織女事(《靈怪集》今佚,此條見《太平廣記.六十八》。),則悖妄之甚矣。夫詞
人引用,漁獵百家,原不能一一核實,然過於誣罔,亦不可不知。蓋自莊列寓言,借
以抒意,戰國諸子,雜說彌多,讖緯稗官,遞相祖述,遂有肆無忌憚之時。如李冗《
獨異志》誣伏羲兄妹為夫婦,已屬喪心;張華《博物志》更誣及尼山,尤為狂吠(編
按:張華不應悖妄至此,殆後人依托。)。如是者不一而足。今尚流傳,可為痛恨。
又有依傍史文,穿鑿鍛鍊。如《漢書.賈誼傳》有太守吳公愛幸之之語,《駢語雕龍
》(此書明人所撰,陳枚刻之,不著作者姓名。)遂列長沙於孌童類中,注曰:『大
儒為龍陽。』《史記.高帝本紀》稱母媼在大澤中,太公往視,見有蛟龍其上。晁以
道詩遂有『殺翁分我一杯羹,龍種由來事杳冥』句,以高帝乃龍交所生,非太公子。
《左傳》有成風私事季友、敬嬴私事襄仲之文。私事云者,密相交結以謀立其子而已
。後儒拘泥『私』字,雖朱子亦有『卻是大惡』之言。如是者亦不一而足。學者當考
校真妄,均不可炫博矜奇,遽執為談柄也。」

從叔梅庵公言,族中有二少年(此余小時聞公所說,忘其字號,大概是伯叔行也
。),聞某墓中有狐跡,夜攜銃往,共伏草中伺之,以背相倚而睡。醒則兩人之髮交
結為一,貫穿繚繞,猝不可解;互相牽掣,不能行,亦不能立;稍稍轉動,即彼此呼
痛。膠擾徹曉,望見行路者,始呼至,斷以佩刀,狼狽而返。憤欲往報,父老曰:「
彼無形聲,非力所勝;且無故而侵彼,理亦不直。侮實自召,又何仇焉?仇必敗滋甚
。」二人乃止。此狐小虐之使警,不深創之以激其必報,亦可謂善自全矣。然小虐亦
足以激怒,不如斂戢勿動,使伺之無跡彌善也。

太和門丹墀下有石匱,莫知何名,亦莫知所貯何物。德眘齋前輩(眘齋名德保,
與定圃前輩同名。乾隆壬戌進士,官至翰林院侍讀。故當時以大德保小德保別之云。
)云:「圖裕齋之先德,昔督理殿工時曾開視之。以問裕齋,曰:『信然。其中皆黃
色細屑,僅半匱不能滿,凝結如土坯。諦審似是米穀歲久所化也。』余謂丹墀左之石
闕,既貯嘉種,則此為五穀,於理較近。且大駕鹵簿中,象背寶瓶,亦貯五穀。蓋稼
穡維寶,古訓相傳;八政首食,見於《洪範》。定制之意,誠淵乎遠矣。

宣武門子城內,如培塿者五,砌之以磚,土人云五火神墓。明成祖北征時,用火
仁、火義、火禮、火智、火信製飛炮,破元兵於亂柴溝。後以其術太精,恐或為變,
殺而葬於是。立五竿於麗譙側,歲時祭之,使鬼有所歸,不為厲焉。後成祖轉生為莊
烈帝,五人轉生李自成、張獻忠諸賊,乃復仇也。此齊東之語,非惟正史無此文,即
明一代稗官小說,充棟汗牛,亦從未言及斯人斯事也。戊子秋,余見漢軍步校董某,
言聞之京營舊卒云:「此水平也。京城地勢,惟宣武門最低,衢巷之水,遇雨皆匯於
子城。每夜雨太驟,守卒即起,視此培塿,水將及頂,則呼開門以泄之;沒頂則門扉
為水所壅,不能啟矣。今日久漸忘,故或有時阻礙也。其城上五竿,則與白塔信炮相
表裡。設聞信炮,則晝懸旗,夜懸燈耳。與五火神何與哉!」此言似乎近理,當有所
受之。

科場撥卷,受撥者意多不愜,此亦人情;然亦視其卷何如耳。壬午順天鄉試,余
充同考官(時閱卷尚不迴避本省。)。得一合字卷,文甚工而詩不佳。因甫改試詩之
制,可以恕論,遂呈薦主考梁文莊公,已取中矣。臨填草榜,梁公病其「何不改乎此
度」句侵下文「改」字(題為「始吾於人也」四句。),駁落。別撥一合字備卷,與
余先視。其詩第六聯曰:「素娥寒對影,顧兔夜眠香。」(題為《月中桂》。)己喜
其秀逸。及觀其第七聯曰:「倚樹思吳質,吟詩憶許棠。」遂躍然曰:「吳剛字質,
故李賀《李憑箜篌引》曰:『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此詩選本皆不錄
,非曾見《昌谷集》者不知也。華州試《月中桂》詩,舉許棠為第一人。棠詩今不傳
,非曾見王定保《摭言》、計敏夫《唐詩紀事》者不知也。中彼卷之『開花臨上界,
持斧有仙郎』,何如中此詩乎?微公撥入,亦自願易之。」即朱子穎也。放榜後,時
已九月,貧無絮衣。蔣心餘素與唱和,借衣與之。乃來見,以所作詩為贄。余丙子扈
從古北口時,車馬壅塞,就旅舍小憩,見壁上一詩,剝殘過半,惟三四句可辨,最愛
其「一水漲喧人語外,萬山青到馬蹄前」二語,以為「雲中路繞巴山色,樹裡河流漢
水聲」不是過也,惜不得姓名。及展其卷,此詩在焉。乃知鍼芥契合,已在六七年前
,相與歎息者久之。子穎待余最盡禮,歿後,其二子承父之志,見余尚依依有情。翰
墨因緣,良非偶爾,何嘗以撥房為親疏哉!(余嚴江舟中詩曰:「山色空濛淡似煙,
參差綠到大江邊。斜陽流水推篷坐,處處隨人欲上船。」實從「萬山」句奪胎。嘗以
語子穎曰:「人言青出於藍,今日乃藍出於青。」子穎雖遜謝,意似默可。此亦詩壇
之佳話,並附錄於此。)

先師介野園先生,官禮部侍郎。扈從南巡,卒於路。卒前一夕,有星隕於舟前。
卒後,京師尚未知,施夫人夢公乘馬至門前,騎從甚都,然佇立不肯入;但遣人傳語
,曰:「家中好自料理,吾去矣。」匆匆竟過。夢中以為時方扈從,疑或有急差遣,
故不暇入。覺後,乃驚怛。比凶問至,即公卒之夜也。公屢掌文柄,凡四主會試,四
主鄉試,其他雜試殆不可縷數。嘗有恩榮宴詩曰:「鸚鵡新班宴御園(案「鸚鵡新班
」,不知出典,當時擬問公,竟因循忘之。),摧頹老鶴也乘軒,龍津橋上黃金榜,
四見門生作狀元。」丁丑年作也(編按:此詩為金吏部尚書張大節之作,題為《同新
進士呂子成輩宴集狀元樓》,見《中州集》。惟御園作杏園,摧頹作不妨,四見作三
見,作狀元作是狀元。)。于文襄公亦贈以聯曰:「天下文章同軌轍,門牆桃李半公
卿。」可謂儒者之至榮。然日者推公之命云:「終於一品武階,他日或以將軍出鎮耶
!」公笑曰:「信如君言,則將軍不好武矣。」及公卒,聖心悼惜,特贈都統。蓋公
雖官禮曹,而兼攝副都統。其扈從也,以副都統班行,故即武秩進一階。日者之術,
亦可云有驗矣。

乩仙多偽托古人,然亦時有小驗。溫鐵山前輩(名溫敏,乙丑進士,官至盛京侍
郎。)嘗遇扶乩者,問:「壽幾何?」乩判曰:「甲子年華有二秋。」以為當六十二
。後二年卒,乃知二秋為二年。蓋靈鬼時亦能前知也。又聞山東巡撫國公,扶乩問壽
,乩判曰:「不知。」問:「仙人豈有所不知?」判曰:「他人可知,公則不可知。
修短有數,常人盡其所稟而已。若封疆重鎮,操生殺予奪之權,一政善,則千百萬人
受其福,壽可以增;一政不善,則千百萬人受其禍,壽亦可以減。此即司命之神不能
預為注定,何況於吾?豈不聞蘇頲誤殺二人,減二年壽;婁師德亦誤殺二人,減十年
壽耶?然則年命之事,公當自問,不必問吾也。」此言乃鑿然中理,恐所遇竟真仙矣


族叔育萬言,張歌橋之北,有人見黑狐醉臥場屋中(場中守視穀麥小屋,俗謂之
場屋。)。初欲擒捕,既而念狐能致財,乃覆以衣而坐守之。狐睡醒,伸縮數四,即
成人形。甚感其護視,遂相與為友。狐亦時有所饋贈。一日,問狐曰:「設有人匿君
家,君能隱蔽弗露乎?」曰:「能。」又問:「君能憑附人身狂走乎?」曰:「亦能
。」此人即懇乞曰:「吾家酷貧,君所惠不足以贍,而又愧於數瀆君。今里中某甲,
甚富而甚畏訟,頃聞覓一婦司庖。吾欲使婦往應,居數日,伺隙逃出藏君家,而吾以
失婦陽欲訟。婦尚粗有姿首,可誣以蜚語,脅多金。得金之後,公憑附使奔至某甲別
墅中,然後使人覓得,則承惠多矣。」狐如所言,果得多金。覓婦返後,某甲以在其
別墅,亦不敢復問。然此婦狂疾竟不癒,恒自妝飾,夜似與人共嬉笑,而禁其夫勿使
前。急往問狐,狐言無是理,試往偵之。俄歸而頓足曰:「敗矣!是某甲家樓上狐,
悅君婦之色,乘吾出而彼入也。此狐非我所能敵,無如何矣。」此人固懇不已,狐正
色曰:「譬如君里中某,暴橫如虎,使彼強據人婦,君能代爭乎?」後其婦癲癇日甚
,且具發其夫之陰謀。鍼灸劾治皆無效,卒以瘵死。里人皆曰:「此人狡黠如鬼,而
又濟以狐之幻,宜無患矣。不虞以狐召狐,如螳螂黃雀之相伺也。」古詩曰:「利旁
有倚刀,貪人還自戕。」信矣!

門人王廷紹言,忻州有以貧鬻婦者,去幾二載。忽自歸,云初被買時,引至一人
家。旋有一道士至,攜之入山。意甚疑懼,然業已賣與,無如何。道士令閉目,即聞
兩耳風颼颼。俄令開目,已在一高峰上。室廬華潔,有婦女二十餘人,共來問訊,云
此是仙府,無苦也。因問:「到此何事?」曰:「更番侍祖師寢耳。此間金銀如山積
,珠翠錦繡,嘉肴珍果,皆役使鬼神,隨呼立至。服食日用,皆比擬王侯。惟每月一
回小痛楚,亦不害耳。」因指曰:「此處倉庫,此處庖廚,此我輩居處,此祖師居處
。」指最高處兩室曰:「此祖師拜月拜斗處,此祖師煉銀處。」亦有給使之人,然無
一男子也。自是每白晝則呼入薦枕席,至夜則祖師升壇禮拜,始各歸寢。惟月信落紅
後,則淨(盡)褫內外衣,以紅絨為巨綆,縛大木上,手足不能絲毫動;並以綿丸窒
口,喑不能聲。祖師持金管如箸,尋視脈穴,刺入兩臂兩股肉內,吮吸其血,頗為酷
毒。吮吸後,以藥末糝創孔,即不覺痛,頃刻結痂。次日,痂落如初矣。其地極高,
俯視雲雨皆在下。忽一日,狂飈陡起,黑雲如墨壓山頂,雷電激射,勢極可怖。祖師
惶遽,呼二十餘女,並裸露環抱其身,如肉屏風。火光入室者數次,皆一掣即返。俄
一龍爪大如箕,於人叢中攫祖師去。霹靂一聲,山谷震動,天地晦冥。覺昏瞀如睡夢
,稍醒,則已臥道旁。詢問居人,知去家僅數百里。乃以臂釧易敝衣遮體,乞食得歸
也。忻州人尚有及見此婦者,面色枯槁,不久患瘵而卒。蓋精血為道士採盡矣。據其
所言,蓋即燒金御女之士。其術靈幻如是,尚不免於天誅;況不得其傳,徒受妄人之
蠱惑,而冀得神仙,不亦傎哉!

江南吳孝廉,朱石君之門生也,美才夭逝,其婦誓以身殉,而屢縊不能死。忽燈
下孝廉形見曰:「易彩服則死矣。」從其言,果絕。孝廉鄉人錄其事徵詩,作者甚眾
。余亦為題二律。而石君為作墓志,於孝廉之坎坷,烈婦之慷慨,皆深致悼惜,而此
事一字不及。或疑其鄉人之粉飾,余曰:「非也。文章流別,各有體裁。郭璞注《山
海經》、《穆天子傳》,於西王母事鋪敘綦詳。其注《爾雅.釋地》,於『西至西王
母』句,不過曰『西方昏荒之國』而已,不更益一語也。蓋注經之體裁,當如是耳。
金石之文,與史傳相表裡,不可與稗官雜記比,亦不可與詞賦比。石君博極群書,深
知著作之流別,其不著此事於墓志,古文法也,豈以其偽而削之哉!」余老多遺忘,
記孝廉名承紱,烈婦之姓氏,竟不能憶。姑存其略於此,俟扈蹕回鑾,當更求其事狀
,詳著之焉。

老僕施祥,嘗乘馬夜行至張白。四野空曠,黑暗中有數人擲沙泥,馬驚嘶不進。
祥知是鬼,叱之曰:「我不至爾墟墓間,何為犯我?」群鬼揶揄曰:「自作劇耳,誰
與爾論理?」祥怒曰:「既不論理,是尋鬥也!」即下馬,以鞭橫擊之。喧哄良久,
力且不敵;馬又跳踉掣其肘。意方窘急,忽遙見一鬼狂奔來,厲聲呼曰:「此吾好友
,爾等毋造次!」群鬼遂散。祥上馬馳歸,亦不及問其為誰。次日,攜酒於昨處奠之
,祈示靈響,寂然不應矣。祥之所友,不過廝養屠沽耳,而九泉之下,故人之情乃如
是。

門人吳鐘僑嘗作《如願小傳》,寓言滑稽,以文為戲也。後作蜀中一令,值金川
之役,以監運火藥歿於路。詩文皆散佚,惟此篇偶得於故紙中,附錄於此。其詞曰:
「如願者,水府之女神,昔彭澤清洪君以贈廬陵歐明者是也。以事事能給人之求,故
有是名。水府在在皆有之,其遇與不遇,則係人之祿命耳。有四人同訪道,涉歷江海
,遇龍神召之,曰:『鑒汝等精進,今各賜如願一。』即有四女子隨行。其一人求無
不獲,意極適。不數月病且死,女子曰:『今世之所享,皆前生之所積;君夙生所積
,今數月銷盡矣。請歸報命。』是人果不起。又一人求無不獲,意猶未已。至冬月,
求鮮荔巨如瓜者,女子曰:『谿壑可盈,是不可饜,非神道所能給。』亦辭去。又一
人所求,有獲有不獲,以咎女子。女子曰:『神道之力亦有差等,吾有能致不能致也
。然日中必昃,月盈必虧。有所不足,正君之福。不見彼先逝者乎?』是人惕然。女
子遂隨之不去。又一人雖得如願,未嘗有求。如願時為自致之,亦蹙然不自安。女子
曰:『君道高矣,君福厚矣,天地鑒之,鬼神佑之。無求之獲,十倍有求,可無待乎
我;我惟陰左右之而已矣。』他日相遇,各道其事,或喜或悵。曰:『惜哉,逝者之
不聞也。』」此鐘僑弄筆狡獪之文,偶一為之,以資懲勸,亦無所不可;如累牘連篇
,動成卷帙,則非著書之體矣。

郭石洲言,河南一巨室,宦成歸里。年六十餘矣,強健如少壯,恒蓄幼妾三四人
。至二十歲,則治奩具而嫁之。皆宛然完璧,娶者多陰頌其德,人亦多樂以女鬻之。
然在其家時,枕衾狎昵與常人同。或以為但取紅鉛供藥餌,或以為徒悅耳目,實老不
能男。莫知其審也。後其家婢媼私泄之,實使女而男淫耳。有老友密叩虛實,殊不自
諱,曰:「吾血氣尚盛,不能絕嗜慾。御女猶可以生子,實懼為身後累;欲漁男色,
又懼艾豭之事,為子孫羞。是以出此間道也。」此事奇創,古所未聞。夫閨房之內,
何所不有?牀第事可勿深論。惟歲歲轉易,使良家女得再嫁名,似於人有損;而不稽
其婚期,不損其貞體,又似於人有恩。此種公案,竟無以斷其是非。戈芥舟前輩曰:
「是不難斷,直恃其多財,法外縱淫耳。昔竇二東之行劫,必留其禦寒之衣衾、還鄉
之資斧,自以為德。此老之有恩,亦若是而已矣。」

里有丁一士者,矯捷多力,兼習技擊、超距之術。兩三丈之高,可翩然上;兩三
丈之闊,可翩然越也。余幼時猶及見之,嘗求睹其技。使余立一過廳中,余面向前門
,則立前門外面相對;余轉面後門,則立後門外面相對。如是者七八度,蓋一躍即飛
過屋脊耳。後過杜林鎮,遇一友,邀飲橋畔酒肆中。酒酣,共立河岸。友曰:「能越
此乎?」一士應聲聳身過。友招使還,應聲又至。足甫及岸,不虞岸已將圮,近水陡
立處開裂有紋。一士未見,誤踏其上,岸崩二尺許。遂隨之墜河,順流而去。素不習
水,但從波心踴起數尺,能直上而不能旁近岸,仍墜水中。如是數四,力盡,竟溺焉
。蓋天下之患,莫大於有所恃。恃財者終以財敗,恃勢者終以勢敗,恃智者終以智敗
,恃力者終以力敗。有所恃,則敢於蹈險故也。田侯松岩於灤陽買一勞山杖,自題詩
曰:「月夕花晨伴我行,路當坦處亦防傾。敢因恃爾心無慮,便向崎嶇步不平!」斯
真閱歷之言,可貴而佩者矣。

滄洲甜水井有老尼,曰慧師父,不知其為名為號,亦不知是此「慧」字否,但相
沿呼之云爾。余幼時,嘗見其出入外祖張公家。戒律謹嚴,並糖不食,曰:「糖,亦
豬脂所點成也。」不衣裘,曰:「寢皮與食肉同也。」不衣綢絹,曰:「一尺之帛,
千蠶之命也。」供佛麵筋,必自制,曰:「市中皆以足踏也。」焚香必敲石取火,曰
:「灶火不潔也。」清齋一食,取足自給,不營營募化。外祖家一僕婦,以一布為施
,尼熟視識之,曰:「佈施須用己財,方為功德。宅中為失此布,笞小婢數人,佛豈
受如此物耶?」婦以情告,曰:「初謂布有數十疋,未必一一細檢,故偶取其一。不
料累人受箠楚,日相詛咒,心實不安,故佈施求懺罪耳。」尼擲還之曰:「然則何不
密送原處,人亦得白,汝亦自安耶?」後婦死數年,其弟子乃泄其事,故人得知之。
乾隆甲戌、乙亥間,年已七八十矣,忽過余家,云將詣潭柘寺禮佛,為小尼受戒。余
偶話前事,搖首曰:「實無此事,小妖尼饒舌耳。」相與歎其忠厚。臨行,索余題佛
殿一額,余屬趙春澗代書。合掌曰:「誰書即乞題誰名,佛前勿作誑語。」為易趙名
,乃持去,後不再來。近問滄洲人,無識之者矣。又景城天齊廟一僧,住持果成之第
三弟子。士人敬之,無不稱曰三師父,遂佚其名。果成弟子頗不肖,多散而托缽四方
,惟此僧不墜宗風,無大剎知客市井氣,亦無法座禪師驕貴氣;戒律精苦,雖千里亦
打包徒步,從不乘車馬。先兄晴湖,嘗遇之中途,苦邀同車,終不肯也。官吏至廟,
待之禮無加;田夫野老至廟,待之禮不減。多佈施,少佈施,無佈施,待之禮如一。
禪誦之餘,惟端坐一室,入其廟如無人者。其行事如是焉而已。然里之男婦,無不曰
:「三師父道行清高。」及問其道行安在,清高安在,則茫然不能應。其所以感動人
心,正不知何故矣。嘗以問姚安公,公曰:「據爾所見,有不清不高處耶?無不清不
高,即清高矣。爾必欲錫飛、杯渡為善知識耶?此一尼一僧,亦彼法中之獨行者矣。
」(三師父涅盤不久,其名當有人知,俟見鄉試諸孫輩,使歸而詢之廟中。)

九州之大,奸盜事無地無之,亦無日無之,均不為異也。至盜而稍別於盜,究不
能不謂之盜;奸而稍別於奸,究不能不謂之奸,斯為異矣。盜而人許遂其盜,奸而人
許遂其奸,斯更異矣。乃又相觸立發,相牽立息,發如鼎沸,息如電掣,不尤異之異
乎!舅氏安公五章言,有中年失偶者,已有子矣,復買一有夫之婦。幸控制有術,猶
可相安。既而是人死,平日私蓄,悉在此婦手。其子微聞而索之,事無佐證,婦弗承
也。後偵知其藏貯處,乃夜中穴壁入室。方開篋攜出,婦覺,大號有賊,家眾驚起,
各持械入。其子倉皇從穴出,迎擊之,立踣。即從穴入搜餘盜,聞牀下喘息有聲,群
呼尚有一賊,共曳出縶縛。比燈至審視,則破額昏仆者其子,牀下乃其故夫也。其子
蘇後,與婦各執一詞。子云:「子取父財不為盜。」婦云:「妻歸前夫不為姦。」子
云:「前夫可再合而不可私會。」婦云:「父財可索取而不可穿窬。」互相詬誶,勢
不相下。次日,族黨密議,謂涉訟兩敗,徒玷門風。乃陰為調停,使盡留金與其子,
而聽婦自歸故夫,其難乃平。然已「鼓鐘於宮,聲聞於外」矣。先叔儀南公曰:「此
事巧於相值,天也;所以致有此事,則人也。不納此有夫之婦,子何由而盜、婦何由
而奸哉?彼所恃者,力能駕馭耳。不知能駕馭於生前,不能駕馭於身後也。」

第二十三卷 灤陽續錄五

戴東原言,其族祖某,嘗僦僻巷一空宅。久無人居,或言有鬼。某厲聲曰:「吾
不畏也。」入夜,果燈下見形,陰慘之氣,砭人肌骨。一巨鬼怒叱曰:「汝果不畏耶
?」某應曰:「然。」遂作種種惡狀,良久,又問曰:「仍不畏耶?」又應曰:「然
。」鬼色稍和曰:「吾亦不必定驅汝,怪汝大言耳。汝但言一『畏』字,吾即去矣。
」某怒曰:「實不畏汝,安可詐言畏?任汝所為可矣!」鬼言之再四,某終不答。鬼
乃太息曰:「吾住此三十餘年,從未見強項似汝者。如此蠢物,豈可與同居?」奄然
滅矣。或咎之曰:「畏鬼者常情,非辱也。謬答以畏,可息事寧人。彼此相激,伊於
胡底乎?」某曰:「道力深者,以定靜祛魔,吾非其人也。以氣凌之,則氣盛而鬼不
逼;稍有牽就,則氣餒而鬼乘之矣。彼多方以餌,吾幸未中其機械也。」論者以其說
為然。

飲食男女,人生之大欲存焉。干名義,瀆倫常,敗風俗,皆王法之所必禁也。若
癡兒騃女,情有所鍾,實非大悖於禮者,似不必苛以深文。余幼聞某公在郎署時,以
氣節嚴正自任。嘗指小婢配小奴,非一年矣。往來出入,不相避也。一日,相遇於庭
,某公亦適至,見二人笑容猶未斂,怒曰:「是淫奔也!於律姦未婚妻者,杖。」遂
亟呼杖。眾言:「兒女嬉戲,實無所染,婢眉與乳可驗也。」某公曰:「於律謀而未
行,僅減一等。減則可,免則不可。」卒並杖之,創幾殆。自以為河東柳氏之家法,
不是過也。自此惡其無禮,故稽其婚期。二人遂同役之際,舉足趑趄;無事之時,望
影藏匿。跋前疐後,日不聊生。漸鬱悒成疾,不半載內,先後死。其父母哀之,乞合
葬。某公仍怒曰:「嫁殤非禮,豈不聞耶?」亦不聽。後某公歿時,口喃喃似與人語
,不甚可辨。惟「非我不可」、「於禮不可」二語,言之十餘度,了了分明。咸疑其
有所見矣。夫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古禮也。某公於孩稚之時,即先定婚姻,使
明知為他日之夫婦。朝夕聚處,而欲其無情,必不能也。「內言不出於閫,外言不入
於閫」,古禮也。某公僮婢無多,不能使各治其事,時時親相授受,而欲其不通一語
,又必不能也。其本不正,故其末不端。是二人之越禮,實主人有以成之。乃操之已
蹙,處之過當,死者之心能甘乎?冤魄為厲,猶以「於禮不可」為詞,其斯以為講學
家乎?

山西人多商於外,十餘歲輒從人學貿易。俟蓄積有資,始歸納婦。納婦後仍出營
利,率二三年一歸省,其常例也。或命途蹇剝,或事故縈牽,一二十載不得歸。甚或
金盡裘敝,恥還鄉里,萍飄蓬轉,不通音問者,亦往往有之。有李甲者,轉徙為鄉人
靳乙養子,因冒其姓。家中不得其蹤跡,遂傳為死。俄其父母並逝,婦無所依,寄食
於母族舅氏家。其舅本住鄰縣,又挈家逐什一,商舶南北,歲無定居。甲久不得家書
,亦以為死。靳乙謀為甲娶婦,會婦舅旅卒,家屬流寓於天津;念婦少寡,非長計,
亦謀嫁於山西人,他時尚可歸鄉里。懼人嫌其無母家,因詭稱己女。眾人媒合,遂成
其事。合巹之夕,以別已八年,兩懷疑而不敢問。宵分私語,乃始了然。甲怒其未得
實據而遽嫁,且詬且毆。闔家驚起,靳乙隔窗呼之曰:「汝之再娶,有婦亡之實據乎
?且流離播遷,待汝八年而後嫁,亦可諒其非得已矣!」甲無以應,遂為夫婦如初。
破鏡重合,古有其事;若夫再娶而仍元配,婦再嫁而未失節,載籍以來,未之聞也。
姨丈衛公可亭,曾親見之。

滄洲酒,阮亭先生謂之「麻姑酒」,然土人實無此稱。著名已久,而論者頗有異
同。蓋舟行來往,皆沽於岸上肆中,村釀薄醨,殊不足辱杯斝;又土人防徵求無饜,
相戒不以真酒應官,雖笞捶不肯出,十倍其價亦不肯出,保陽制府,尚不能得一滴,
他可知也。其酒非市井所能釀,必舊家世族,代相授受,始能得其水火之節候。水雖
取於衛河,而黃流不可以為酒,必於南川樓下,如金山取江心泉法,以錫罌沉至河底
,取其地湧之清泉,始有沖虛之致。其收貯畏寒畏暑,畏濕畏蒸,犯之則味敗。其新
者不甚佳,必庋閣至十年以外,乃為上品,一罌可值四五金。然互相饋贈者多,恥於
販鬻。又大姓若戴、呂、劉、王,若張、衛,率多零替,釀者亦稀,故尤難得。或運
於他處,無論肩運、車運、舟運,一搖動即味變。運到之後,必安靜處澄半月,其味
乃復。取飲注壺時,當以杓平挹;數擺撥則味亦變,再澄數日乃復。姚安公嘗言:「
飲滄酒禁忌百端,勞苦萬狀,始能得花前月下之一酌,實功不補患。不如遣小豎隨意
行沽,反陶然自適。」蓋以此也。其驗真偽法,南川樓水所釀者,雖極醉,膈不作惡
,次日亦不病酒,不過四肢暢適,恬然高臥而已;其但以衛河水釀者,則否。驗新陳
法,凡庋閣二年者,可再溫一次;十年者,溫十次如故,十一次則味變矣。一年者再
溫即變,二年者三溫即變,毫釐不能假借,莫知其所以然也。董曲江前輩之叔,名思
任,最嗜飲。牧滄州時,知佳酒不應官,百計勸諭,人終不肯破禁約。罷官後,再至
滄州,寓李進士銳巔家,乃盡傾其家釀。語銳巔曰:「吾深悔不早罷官。」此雖一時
之戲謔,亦足見滄酒之佳者不易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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