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tin

喻世明言 - 14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406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519
19.9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1.6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0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登鄉荐,有財有勢,專一武斷鄉曲,把持官府,為一鄉之豪霸。因殺
死人命,遇了對頭,將汪孚問配吉陽軍去。
他又夤緣魏國公張浚,假以募兵報效為由,得脫罪籍回家,益治
資產,复致大富。
他有個嫡親兄弟汪革,字信之,是個文武全才。從幼只在哥哥身
邊居住,因与哥哥汪孚酒中爭論一句問紿彆口气只身徑走出門,口里
說道:“不致千金,誓不還鄉!”身邊只帶得一把雨傘,并無財物,
思想:“那里去好?我聞得人說,淮慶一路有耕冶可業,甚好經營。
且到彼地,再作道理。”只是沒有盤纏。心生一計:自小學得些槍棒
拳法在身,那時抓縛衣袖,做個把勢模樣。逢著馬頭聚處,使几路空
拳,將這傘權為槍棒,撇個架子。一般有人喝采,繼發几文錢,將就
買些酒飯用度。
不一日,渡了揚子江。一路相度地勢,直至安慶府。過了宿松,
又行三十里,地名麻地坡。看見荒山無數,只有破古廟一所,絕無人
居,山上都是炭材。汪革道:“此處若起個鐵冶,炭又方便,足可擅
一方之利。”于是將古廟為家,在外糾合無籍之徒,因山作炭,賣炭
買鐵,就起個鐵冶。鑄成鐵器,出市發賣。所用之人,各有職掌,恩
威并著,無不欽服。
數年之間,發個大家事起來。遣人到嚴州取了妻子,來麻地居祝
起造廳屋千間,极其壯麗。又占了本處酤坊,每歲得利若干。又打听
望江縣有個天荒湖,方圓七十余里,其中多生魚蒲之類。汪革承佃為
己業,湖內漁戶數百,皆服他使喚,每歲收他魚租,其家益富。獨霸
麻地一鄉,鄉中有事,俱由他武斷。出則佩刀帶劍,騎從如云,如貴
官一般。四方窮民,歸之如市。解衣推食,人人愿出死力。又將家財
交結附近郡縣官吏,若与他相好的,酒杯來往;若与他作對的,便訪
求他過失,輕則遣人訐訟,敗其聲名;重則私令亡命等于沿途劫害,
無處蹤跡。以此人人懼怕,交歡恐后,分明是:郭解重生,朱家再出。
气壓鄉邦,名聞郡國。
話分兩頭。卻說江淮宣撫使皇甫倜,為人寬厚,頗得士心。招致
四方豪杰,就中選驍勇的,厚其資糧,朝夕訓練,號為“忠義軍”。
宰相湯思退忌其威名,要將此缺替与門生劉光祖。乃明令心腹御史,
劾奏皇甫倜糜費錢糧,招致無賴凶徒,不戰不征,徒為他日地方之害。
朝廷將皇甫倜革職,就用了劉光祖代之。那劉光祖為人又畏懦,又刻
薄,專一阿奉宰相,乃悉反皇甫倜之所為,將忠義軍散遣歸田,不許
占住地方生事。可惜皇甫倜几年精力,訓練成軍,今日一朝而散。這
些軍士,也有歸鄉的,也有結伙走綠林中道路的。
就中單表二人,程彪、程虎,荊州人氏。弟兄兩個,都學得一身
好武藝,被劉光祖一時驅逐,平日有的請受都花消了,無可存活,思
想投奔誰好。猛然想起洪教頭洪恭,今住在太湖縣南門倉巷口,開個
茶坊。他也曾做軍校,昔年相處得好,今日何不去奔他,共他商議資
身之策。二人收拾行李,一徑來太湖縣尋取洪恭。洪恭恰好在茶坊中,
相見了,各敘寒溫,二人道其來意。洪恭自思家中蝸窄,難以相容。
當晚殺雞為黍,管待二人,送在近處庵院歇了一晚。
次日,洪恭又請二人到家中早飯,取出一封書信,說道:“多承
二位遠來,本當留住几時,爭奈家貧待慢。今指引到一個去處,管取
情投意合,有個小小富貴。”二人謝別而行,將書札看時,上面寫道:
“此書送至宿松縣麻地坡汪信之十二爺開拆”。二人依言來到麻地
坡,見了汪革,將洪恭書札呈上。
汪革拆開看時,上寫道:
侍生洪恭再拜,字達信之十二爺閣下:自別台顏,時切想念。茲
有程彪、程虎兄弟,武藝超群,向隸籍忠義軍。今為新統帥散遣不用,
特奉荐至府,乞留為館賓,令郎必得其資益。外敝縣有湖蕩數處,頗
有出產,閣下屢約來看,何遲遲耶?專候撥冗一臨。若得之,亦美業
也。
汪革看畢大喜,即喚儿子汪世雄出來相見。置酒款待,打掃房屋
安歇。自此程彪、程虎住在汪家,朝夕与汪世雄演習弓馬,點撥槍棒。
不覺三月有余,汪革有事欲往臨安府去。二程聞汪革出門,便欲
相別。汪革問道:“二兄今往何處?”二程答道:“還到太湖會洪教
頭則個。”汪革寫下一封回書,寄与洪恭,正欲繼發二程起身,只見
汪世雄走來,向父親說道:“槍棒還未精熟,欲再留二程過几時,講
些陣法。”汪革依了儿子言語,向二程說道:“小儿領教未全,且屈
寬住一兩個月,待不才回家奉送。”二程見汪革苦留,只得住了。
卻說汪革到了臨安府,干事已畢。朝中訛傳金虜敗盟,詔議戰守
之策。汪革投匭上書,极言向來和議之非。且云:“國家雖安,忘戰
必危。江淮乃東南重地,散遣忠義軍,最為非策。”末又云:“臣雖
不之,愿倡率兩淮忠勇,為國家前驅,恢复中原,以報積世之仇,方
表微臣之志。”天子覽奏,下樞密院會議。這樞密院官都是怕事的,
只曉得臨渴掘井,那會得未焚徙薪?況且布衣上書,誰肯破格荐引?
又未知金韃子真個殺來也不,且不覆奏,只將溫言好語,款留汪革在
本府候用。汪革因此逗留臨安,急切未回。正是:
將相無人國內虛,布衣有志枉嗟吁。
黃金散盡貂裘敝,悔向咸陽去上書。
話分兩頭,再說程彪、程虎二人住在汪家,將及一載,胸中本事
傾倒得授与汪世雄,指望他重重相謝。那汪世雄也情愿厚贈,奈因父
親汪革,一去不回。二程等得不耐煩,堅執要行。汪世雄苦苦相留了
几遍,到后來,畢竟留不住了。一時手中又值空乏,打并得五十兩銀
子,分送与二人,每人二十五兩,衣服一套,置酒作別。席上汪世雄
說道:“重承二位高賢屈留賜教,本當厚贈,只因家父久寓臨安,二
位又堅執要去,世雄手無利權,只有些小私財,權當路費。改日兩位
若便道光顧,尚容補謝。”
二人見銀兩不多,大失所望。口雖不語,心下想道:“洪教頭說
得汪家父子万分輕財好義,許我個小富貴。特特而來,淹留一載,只
這般繼發起身,比著忠義軍中請受,也爭不多。
早知如此,何不就汪革在家時,即便相辭,也少不得助些盤費。
如今汪革又不回來,欲待再住些時,又吃過了送行酒了。”
只得怏怏而別。臨行時,与汪世雄討封回書与洪教頭。汪世雄文
理不甚通透,便將父親先前寫下這封書,遞与二程,托他致意,二程
收了。汪世雄又送一程,方才轉去。
當日二程走得困乏,到晚尋店歇宿,沽酒對酌,各出怨望之語。
程虎道:“汪世雄不是個三歲孩儿,難道百十貫錢鈔,做不得主?直
恁裝窮推故,將人小覷!”程彪道:“那孩子雖然輕薄,也還有些面
情。可恨汪革特地相留,不將人為意,數月之間,書信也不寄一個。
只說待他回家奉送,難道十年不回,也等他十年?”程虎道:“那些
倚著財勢,橫行鄉曲,原不是什么輕財好客的孟嘗君。只看他老子出
外,儿子就支不動錢鈔,便是小家樣子。”程彪道:“那洪教頭也不
識人,難道別沒個相識,偏荐到這三家村去處?”
二個一遞一句,說了半夜,吃得有八九分酒了。程虎道:“汪革
寄与洪教頭書,書中不知寫甚言語,何不折來一看?”程彪真個解開
包裹,將書取出,濕開封處看時,上寫道:侍生汪革再拜,覆書子敬
教師門下:久別怀念,得手書如對面,喜可知也。承荐二程,即留与
小儿相處。奈彼欲行甚促,仆又有臨安之游,不得厚贈。
有負水意,慚愧,慚愧!
書尾又寫細字一行,云:
別諭俟從臨安回即得踐約,計期當在秋涼矣。
革再拜。
程虎看罷,大怒道:“你是個富家,特地投奔你一場,便多將金
帛結識我們,久后也有相逢處。又不是雇工代役,算甚日子久近!卻
說道欲行甚促,不得厚贈,主意原自輕了。”程虎便要將書扯碎燒毀,
卻是程彪不肯,依舊收藏了。說道:“洪教頭荐我兄弟一番,也把個
回信与他,使他曉得沒甚湯水。”
程虎道:“也說得是。”當夜安歇無話。
次早起身,又行了一日,第三日赶到太湖縣,見了洪教頭。洪恭
在茶坊內坐下,各敘寒溫。原來洪恭向來娶下個小老婆,喚做細姨,
最是幫家做活,看蚕織絹,不辭辛苦,洪恭十分寵愛。只是一件,那
婦人是勤苦作家的人,水也不舍得一杯与人吃的。前次程彪、程虎兄
弟來時,洪恭雖然送在庵院安歇,卻費了他朝暮兩餐,被那婦人絮叨
了好几日。今番二程又來,洪恭不敢延款了,又乏錢相贈;家中存得
几匹好絹,洪恭要贈与二程。料是細姨不肯,自到房中,取了四匹,
揣在怀里。剛出房門,被細姨撞見,攔住道:“老無知,你將這絹往
那里去?”洪恭遮掩不過,只得央道:“程家兄弟,是我好朋友。今
日遠來別我還鄉,無物表情。你只當權借這絹与我,休得違拗。”細
姨道:“老娘千辛万苦織成這絹,不把來白送与人的。你自家有絹,
自家做人情,莫要干涉老娘。”
洪恭又道:“他好意遠來看我,酒也不留他吃三杯了,這四匹絹
怎省得?我的娘,好歹讓我做主這一遭儿,待送他轉身,我自來陪你
的禮。”說罷就走。
細姨扯住衫袖,道:“你說他遠來,有甚好意?前番白白里吃了
兩頓,今番又做指望。這几匹絹,老娘自家也不舍得做衣服穿。他有
甚親情往來,卻要送他?他要絹時,只教他自与老娘取討。”洪恭見
小老婆執意不肯,又怕二程等久,只得發個狠,洒脫袖子,徑奔出茶
坊來。惹得細姨喉急,發起話來道:“什么沒廉恥的光棍,非親非眷,
不時到人家蒿惱!
各人要達時務便好,我們開茶坊的人家,有甚大出產?常言道:
‘貼人不富自家窮。’有我們這樣老無知老禽獸,不守本分,慣一招
引閒神野鬼,上門鬧炒!看你沒飯在鍋里時節,有那個好朋友,把一
斗五升來資助你?”故意走到屏風背后,千禽獸万禽獸的罵。
原來細姨在內爭論時,二程一句句都听得了,心中十分焦燥。又
听得后來罵詈,好沒意思,不等洪恭作別,取了包裹便走。洪恭隨后
赶來,說道:“小妾因兩日有些反目,故此言語不順,二位休得計較。
這粗絹四匹,權折一飯之敬,休嫌微鮮。”程彪、程虎那里肯受,抵
死推辭。洪恭只得取絹自回。細姨見有了絹,方之住口。正是:
從來陰性吝嗇,一文割舍不得。
剝盡老公面皮,惡斷朋友親戚。
大抵婦人家勤儉惜財,固是美事,也要通乎人情。比如細姨一味
慳吝,不存丈夫体面。他自躲在房室之內,做男子的免不得出外,如
何做人?為此恩變為仇,招非攬禍,往往有之。所以古人說得好,道
是:“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
閒話休題。再說程彪、程虎二人,初意來見洪教頭,指望照前款
留,他便細訴心腹,再求他荐到個好去處,又作道理。不期反受了一
場辱罵,思量沒處出气。所帶汪革回書未投,想起:“書中有別諭候
秋涼踐約等話,不知何事?心里正恨汪革,何不陷他謀叛之情,兩處
气都出了?好計,好計!只一件,這書上原無實證,難以出首,除非
如此如此。”二人离了太湖縣,行至江州,在城外覓個旅店,安放行
李。
次日,弟兄兩個改換衣裝,到宣撫司衙門前踅了一回。回來吃了
早飯,說道:“多時不曾上潯陽樓,今日何不去一看?”
兩個鎖上房門,帶了些散碎銀兩,徑到潯陽樓來。那樓上游人無
數,二人倚欄觀看。忽有人扯著程彪的衣袂,叫道:“程大哥,几時
到此?”程彪回頭看,認得是府內慣緝事的,諢名叫做張光頭。程彪
慌忙叫兄弟程虎,一齊作揖,說道:“一言難荊且同坐吃三杯,慢慢
的告訴。”當下三人揀副空座頭坐下,分付酒保取酒來飲。
張光頭道:“聞知二位在安慶汪家做教師,甚好際遇!”程彪道:
“什么際遇!几乎弄出大事來!”便附耳低言道:“汪革久霸一鄉,
漸有謀叛之意。從我學弓馬戰陣,庄客數千,都教演精熟了,約太湖
洪教頭洪恭,秋涼一同舉事。教我二人糾合忠義軍舊人為內應,我二
人不從,逃走至此。”張光頭道:“有甚證驗?”程虎道:“見有書
札托我回覆洪恭,我不曾替他投遞。”張光頭道:“書在何處?借來
一看。”程彪道:“在下處。”三人飲了一回,還了酒錢。張光頭直
跟二程到下處,取書看了道:“這是机密重情,不可泄漏。不才即當
稟知宣撫司,二位定有重賞。”說罷,作別去了。
次日,張光頭將此事密密的稟知宣撫使劉光祖。光祖即捕二程兄
弟置獄,取其口詞,并汪革覆洪恭書札,密地飛報樞密府。樞密府官
大惊,商量道:“汪革見在本府候用,何不擒來鞫問?”差人去拿汪
革時,汪革已自走了。原來汪革素性輕財好義,樞密府里的人,一個
個和他相好。聞得風聲,預先報与他知道,因此汪革連夜逃回。樞密
府官見拿汪革不著,愈加心慌,便上表奏聞天子。天子降詔,責令宣
撫使捕汪革、洪恭等。宣撫司移文安慶李太守,轉行太湖、宿松二縣,
拿捕反賊。
卻說洪恭在太湖縣廣有耳目,聞風先已逃避無獲。只有汪革家私
浩大,一時難走。此時宿松縣令正缺,只有縣尉姓何名能,是他權櫻
奉了郡檄,點起士兵二百余人,望麻地進發。行未十里,何縣尉在馬
上思量道:“聞得汪家父子驍勇,更兼冶戶魚戶,不下千余。我這一
去可不枉送了性命!”乃与士兵都頭商議,向山谷僻處屯住數日,回
來稟知李太守道:“汪革反謀,果是真的。庄上器械精利,整備拒捕。
小官寡不敵眾,只得回軍。伏乞鈞旨,別差勇將前去,方可成功。”
李公听信了,便請都監郭擇商議。郭擇道:“汪革武斷一鄉,目無官
府,已非一日。若說反叛,其情未的。据稱拒捕,何曾見官兵殺傷?
依起愚見,不須動兵,小將不才,情愿挺身到彼,觀其動靜。若彼無
叛情,要他親到府中分辨。他若不來,剿除未晚。”李公道:“都監
所言极當,即煩一行。須体察仔細,不可被他瞞過。”郭擇道:“小
將理會得。”李公又問道:“將軍此行,帶多少人去?”郭擇道:“只
親隨十余人足矣。”李公道:“下官將一人幫助。”即喚緝捕使臣王
立到來。王立朝上唱個喏,立于傍邊。李公指著道:“此人膽力頗壯,
將軍同他去時,緩急有用。”原來郭擇与汪革素有交情,此行輕身而
往,本要勸諭汪革,周全其事。不期太守差王立同去,他倚著上官差
遣,便要夸才賣智,七嘴八張,連我也不好做事了。
欲待推辭不要他去,又怕太守疑心。只得領諾,怏怏而別。
次早,王立抓扎停當,便去催促郭擇起身。又向郭擇道:“郡中
捕賊文書,須要帶去。汪革這廝,來便來,不來時,小人帶著都監一
條麻繩扣他頸皮。王法無親,那怕他走上天去!”
郭擇早有三分不樂,便道:“文書雖帶在此,一時不可說破,還
要相机而行。”王立定要討文書來看,郭擇只得与他看了。
王立便要拿起,卻是郭擇不肯,自己收過,藏在袖里。當日郭擇
和王立都騎了馬,手下跟隨的,不上二十個人,离了郡城,望宿松而
進。
卻說汪革自臨安回家,已知樞密院行文消息,正不知這場是非從
何而起。卻也自恃沒有反叛實跡,跟腳牢實,放心得下。前番何縣尉
領兵來捕,雖不曾到麻地,已自備細知道。
這番如何不打探消息?聞知郡中又差郭都監來,帶不滿二十人,
只怕是誘敵之計,預戒庄客,大作准備。分付儿子汪世雄埋伏壯丁伺
候,倘若官兵來時,只索抵敵。
卻說世雄妻張氏,乃太湖縣鹽賈張四郎之女,平日最有智數。見
其夫裝束,問知其情,乃出房對汪革說道:“公公素以豪俠名,積漸
為官府所忌。若其原非反叛,官府亦自知之。
為今之計,不若挺身出辨,得罪猶小,尚可保全家門。倘一有拒
捕之名,弄假成真,百口難訴,悔之無及矣。”汪革道:“郭都監,
吾之故人,來時定有商量。”遂不從張氏之言。
再說郭擇到了麻地,徑至汪革門首。汪革早在門外迎候,說道:
“不知都監駕臨,荒僻失于遠接。”郭擇道:“郭某此來,甚非得已,
信之必然相諒。”兩個揖讓升廳,分賓坐定,各敘寒溫。郭擇看見兩
廂廊庄客往來不絕,明晃晃擺著刀槍,心下頗怀悚懼。又見王立跟定
在身旁,不好細談。汪革開言問道:“此位何人?”郭擇道:“此乃
太守相公所遣王觀察也。”汪革起身,重与王立作揖,道:“失瞻,
休罪!”便請王立在廳側小閣儿內坐下,差個主管相陪,其余從人俱
在門首空房中安扎。
一時間備下三席大酒:郭擇客位一席,汪革主位相陪一席,王立
另自一席。余從滿盤肉,大瓮酒,盡他醉飽。飲酒中間,汪革又移席
書房中小坐,卻細叩郭擇來意。郭擇隱卻郡檄內言語,只說道:“太
守相公深知信之被誣,命郭某前來勸諭。信之若藏身不出,便是無絲
有線了;若肯至郡分辨,郭某一力擔當。”汪革道:“且請寬飲,卻
又理會。”郭擇真心要周全汪革,乘王立不在眼前,正好說話,連次
催并汪革決計。
汪革見逼得慌,愈加疑惑。此時六月天气,暑气蒸人,汪革要郭
擇解衣暢飲,郭擇不肯。郭擇連次要起身,汪革也不放。
只管斟著大觥相勸,自巳牌至申牌時分,席還不散。
郭擇見天色將晚,恐怕他留宿,決意起身,說道:“适郭某所言,
出于至誠,并無半字相欺。從与不從,早早裁決,休得兩相擔誤。”
汪革帶著半醉,喚郭擇的表字道:“希顏是我故人,敢不吐露心腹。
某無辜受謗,不知所由。今即欲入郡參謁,又恐郡守不分皂白,阿附
上官,強入人罪。鼠雀貪生,人豈不惜命?今有楮券四百,聊奉希顏
表意,為我轉眼兩三個月,我當向臨安借貴要之力,与樞密院討個人
情。上面先說得停妥,方敢出頭。希顏念吾平日交情,休得推委。”
郭擇本不欲受,只恐汪革心疑生變,乃佯笑道:“平昔相知,自當效
力,何勞厚賜?暫時領愛,容他日璧還。”卻待舒手去接那楮券,誰
知王觀察王立站在窗外,听得汪革將楮券送郭擇,自己卻沒甚賄賂。
帶著九分九厘醉態,不覺大怒,拍窗大叫道:“好都監!樞密院奉圣
旨著本郡取謀反犯人,乃受錢轉限,誰人敢擔這干系?”
原來汪世雄率領壯丁,正伏在壁后。听得此語,即時躍出,將郭
擇一索捆番,罵道:“吾父与你何等交情,如何藏匿圣旨文書,吃騙
吾父入郡,陷之死地?是何道理?”王立在窗外听見勢頭不好,早轉
身便走。正遇著一條好漢,提著朴刀攔祝那人姓劉名青,綽號“劉千
斤”,乃汪革手下第一個心腹家奴,喝道:“賊子那里走!”王立拔
出腰刀廝斗,奪路向前,早被劉青左臂上砍上一刀。王立負痛而奔,
劉青緊步赶上。只听得庄外喊聲大舉,庄客將從人亂砍,盡皆殺死。
王立肩胛上又中了一朴刀,情知逃走不脫,便隨刀仆地,妝做僵死。
庄客將撓鉤拖出,和眾死尸一堆儿堆向牆邊。汪革當廳坐下,汪世雄
押郭擇,當面搜出袖內文書一卷。汪革看了大怒,喝教斬首。郭擇叩
頭求饒道:“此事非關小人,都因何縣尉妄稟拒捕,以致太守發怒。
小人奉上官差委,不得已而來。若得何縣尉面對明白,小人雖死不恨。”
汪革道:“留下你這驢頭也罷,省得那狗縣尉沒有了證見。”分付權
鎖在耳房中。教汪世雄即時往炭山冶坊等處,凡壯丁都要取齊听令。
卻說炭山都是村農怕事,聞說汪家造反,一個個都向深山中藏躲。
只有冶坊中大半是無賴之徒,一呼而集,約有三百余人。都到庄上,
殺牛宰馬,權做賞軍。庄上原有駿馬三匹,日行數百里,价值千金。
那馬都有名色,叫做:惺惺騮,小驄騍,番婆子。
又平日結識得四個好漢,都是膽勇過人的,那四個:龔四八,董
三,董四,錢四二。
其時也都來庄上,開怀飲酒,直吃到四更盡,五更初。眾人都醉
飽了,汪革扎縛起來,真像個好漢:頭總旋風髻,身穿白錦袍。
聬鞋兜腳緊,裹肚系身牢。
多帶穿楊箭,高擎斬鐵刀。
雄威真罕見,麻地顯英豪。
汪革自騎著番婆子,控馬的用著劉青,又是一個不良善的。怎生
模樣,剛須環眼威風凜,八尺長軀一片錦。
千斤鐵臂敢相持,好漢逢他打寒噤。
汪革引著一百人為前鋒。董三、董四、錢四二共引三百人為中軍。
汪世雄騎著小驄騍,卻教龔四八騎著惺惺騮相隨,引一百余人,押著
郭都監為后隊。分發已定,連放三個大礙,一齊起身,望宿松進發,
要拿何縣尉。正是:
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
离城約五里之近,天色大明。只見錢四二跑上前向汪革說道:“要
拿一個縣尉,何須惊天動地,只消數人突然而入,縛了他來就是。”
汪革道:“此言有理。”就教錢四二押著大隊屯住,單領董三、董四、
劉青和二十余人前行,望見城濠邊一群小儿連臂而歌,歌曰:“二六
佳人姓汪,偷個船儿過江。過江能几日?
一杯熱酒難當。”
歌之不已。汪革策馬近前叱之,忽然不見,心下甚疑。
到縣前時,已是早衙時分,只見靜悄悄地,絕無動靜。汪革卻待
下馬,只見一個直宿的老門子,從縣里面唱著哩花儿的走出,被劉青
一把拿住回道:“何縣尉在那里?”老門子答道:“昨日往東村勾攝
公事未回。”汪革就教他引路,徑出東門。約行二十余里,來到一所
大廟,喚做福應侯廟,乃是一邑之香火,本邑奉事甚謹,最有靈應。
老門子指道:“每常官府下鄉,只在這廟里歇宿,可以問之。”汪革
下馬入廟,廟祝見人馬雄壯,刀仗鮮明正不知甚人,唬得尿流屁滾,
跪地迎接。汪革問他縣尉消息,廟祝道:“昨晚果然在廟安歇,今日
五更起馬,不知去向。”汪革方信老門子是實話,將他放了。
就在廟里打了中火,遣人四下蹤跡縣尉,并無的信。看看挨至申
牌時分,汪革心中十分焦燥,教取火來,把這福應侯廟燒做白地,引
眾仍回舊路。劉青道:“縣尉雖然不在,卻有妻小在官廨中。若取之
為質,何愁縣尉不來。”汪革點頭道是。
行至東門,尚未昏黑,只見城門已閉。卻是王觀察王立不曾真死,
負痛逃命入城,將事情一一稟知巡檢。那巡檢唬得面如土色,一面分
付閉了城門,防他羅皂;一面申報郡中,說汪革殺人造反,早早發兵
剿捕。再說汪革見城門閉了,便欲放火攻門。忽然一陣怪風,從城頭
上旋將下來。那風好不利害!吹得人毛骨俱悚,惊得那匹番婆子也直
立嘶鳴,倒退几步。汪革在馬上大叫一聲,直跌下地來。正是:
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舉。
劉青見汪革墜馬,慌忙扶起看時,不言不語,好似中惡模樣,不
省人事。劉青只得抱上雕鞍,董三,董四左右防護,劉青控馬而行。
轉到南門,卻好汪世雄引著二三十人,帶著火把接應,合為一處。又
行二里,汪革方才蘇醒,叫道:“怪哉!分明見一神人,身長數丈,
頭如車輪,白袍金甲,身坐城堵上,腳垂至地。神兵簇擁,不計其數,
旗上明寫‘福應侯’三字。那神人舒左腳踢我下馬,想是神道怪我燒
毀其廟,所以為禍也。明早引大隊到來,白日里攻打,看他如何?”
汪世雄道:“父親還不知道,錢四二恐防累及,已有异心,不知与眾
人如何商議了,他先洋洋而去。以后眾人陸續走散,三停中已去了二
停。父親不如回到家中再作計較。”汪革听罷,懊恨不已。
行至屯兵之地,見龔四八,所言相同。郭擇還鎖押在彼,汪革一
時性起,拔出佩刀,將郭擇劈做兩截。引眾再回麻地坡來,一路上又
跑散了許多人。到庄點點人數,止存六十余人。汪革歎道:“吾素有
忠義之志,忽為奸人所陷,無由自明。
初意欲擒拿縣尉,究問根由,報仇雪恥。因借府庫之資,招徠豪
杰,跌宕江淮,驅除這些貪官污吏,使威名蓋世。然后就朝廷恩撫,
為國家出力,建万世之功業。今吾志不就,命也。”對龔四八等道:
“感眾兄弟相從不舍,吾何忍負累!今罪犯必死,此身已不足惜,眾
兄弟何不將我鞍+去送官,自脫其禍?”龔四八等齊聲道:“哥哥說
那里話!我等平日受你看顧大恩,今日患難之際,生死相依,豈有更
變!哥哥休將錢四二一例看待。”汪革道:“雖然如此,這麻地坡是
個死路,若官兵一到,沒有退步。大抵朝廷之事,虎頭蛇尾且暫為逃
難之計,倘或天天可怜,不絕盡汪門宗祀,此地還是我子孫故業。不
然,我汪革魂魄,亦不复到此矣!”訖言,扑簌簌兩行淚下。汪革雄
放聲大哭,龔四八等皆泣下,不能仰視。
汪革道:“天明恐有軍馬來到,事不宜遲矣。天荒湖有漁戶可依,
權且躲避。”乃盡出金珠,將一半付与董三、董四,教他變姓易名,
往臨安行都為賈,布散流言,說何縣尉迫脅汪革,實無反情。只當公
道不平,逢人分析。那一半付与龔四八,教他領了三歲的孫子,潛往
吳郡藏匿。“官府只慮我北去通虜,決不疑在近地。事平之后,徑到
嚴州遂安縣,尋我哥哥汪師中,必然收留。”乃將三匹名馬分贈三人。
龔四八道:“此馬毛色非凡,恐被人識破,不可乘也。”汪革道:“若
遺与他人,有損無益。”提起大刀,一刀一匹,三馬盡皆殺死。庄前
庄后,放起一把無情火,必必剝剝,燒得烈焰騰天。汪革与龔、董三
人,就火光中洒淚分別。世雄妻張氏,見三歲的孩儿去了,大哭一場,
自投于火而死。若汪革早听其言,豈有今日?正是: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有智婦人,賽過男子。
汪革傷感不已,然無可奈何了。天色將明,分付庄客,不愿跟隨
的,听其自便。引了妻儿老少,和劉青等心腹三十余人,徑投望江縣
天荒湖來,取五只漁船,分載人口,搖向蘆葦深處藏躲。
話分兩頭。卻說安慶李太守見了宿松縣申文,大惊,忙備文書各
上司處申報。一面行文各縣,招集民兵剿賊。江淮宣撫司劉光祖將事
情裝點大了,奏聞朝廷。旨意倒下樞密院,著本處統帥約會各郡軍馬,
合力剿捕,毋致蔓延。劉光祖各郡調兵,到者約有四五千之數。已知
汪革燒毀房舍,逃入天荒湖內。又調各處船兵水陸并進,又支會平江,
一路用兵邀截,以防走逸。那領兵官無非是都監、提轄、縣尉、巡檢
之類,素聞汪革驍勇,党与甚眾,人有畏怯之心。陸軍只屯住在望江
城外,水軍只屯在里湖港口,搶擄民財,消磨糧餉,那個敢下湖捕賊?
住了二十余日,湖中并無動靜。有几個大膽的乘個小划船,哨探
出去,望見蘆葦中煙火不絕,遠遠的鼓聲敲響。不敢近視,依舊划轉。
又過几日,煙火也沒了,鼓聲也不聞了,水哨稟知軍官,移船出港,
篩鑼擂鼓,搖旗吶喊而前,摥入湖中,連打魚的小船都四散躲過,并
不見一只。向蘆葦煙起處搜看時,鬼腳跡也沒一個了。但見几只破船
上堆卻木屑和草根,煨得船板焦黑。淺渚上有兩三面大鼓,鼓上縛著
羊,連羊也餓得半死了。原來鼓聲是羊蹄所擊,煙火乃木屑。汪革從
湖入江,已順流東去,正不知几時了。軍官懼罪,只得將船追去。
行出江口,只見五個漁船,一字儿泊在江邊,船上立著個漢子,
有人認得這船是天荒湖內的漁船。攏船去拿那漢子查問時,那漢子噙
著眼淚,告訴道:“小人姓樊名速,川中人氏。因到此做些小商販,
買賣已畢,与一個鄉親同坐一只大船,三日前來此江口,撞著這五個
漁船。船上許多好漢,自稱汪十二爺,要借我大船安頓人口,將這五
個小船相換。我不肯時,腰間拔出雪樣的刀來便要殺害,只得讓与他
去了。你看這個小船,怎過得川江?累我重复覓船,好不苦也!”船
上兩個軍官商量道:“眼見得換船的汪十二爺,便是汪革了。他人眾
已散,只有兩只大船,容易算計了,且放心赶去。”
行至采石磯邊,見江面上擺列戰艦無數。卻是太平郡差出軍官,
領水軍把截采石,盤詰行船,恐防反賊汪革走逸。打听的實,兩處軍
官相會。安慶軍官說起:“汪革在湖中逃走入江,劫上兩只大客船,
裝載家小之事,料他必從此過。小將跟尋下來,如何不見?”采石軍
官听說,大惊頓足道:“我被這奸賊瞞過了也!前兩日辰牌時分,果
有兩只大客船,船中滿載家校其人冠帶來謁,自稱姓王名中一,為蜀
中參軍,任滿赴行都升補。想來‘汪’字半邊是‘王’字,‘革’字
下截是‘中一’二字,此人正是汪革。今已過去,不知何往矣!”
兩處軍官度道,失了汪革正賊,料瞞不過,只得從實申報上司。
上司見汪革蹤跡神出鬼沒,愈加疑慮,請樞密院懸下賞格,畫影
圖形,各處張挂。有能擒捕汪革者,給賞一万貫,官升三級;獲其嫡
親家屬一口者,賞三千貫,官升一級。
卻說汪革乘著兩只客船,徑下太湖。過了數日,聞知官府挨捕緊
急,料是藏躲不了,將客船鑿沉湖底,將家小寄頓一個打魚人家,多
將金帛相贈,約定一年后來齲卻教劉青跟隨儿子汪世雄,間道往無為
州漕司出首,說父親原無反情,特為縣尉何能陷害。見今逃難行都,
乞押去追尋,免致興兵調餉。此乃保全家門之計,不可遲滯。世雄被
父親所逼,只得去了。漕司看了汪世雄首詞,問了備細,差官鎖押到
臨安府,挨獲汪革,一面稟知樞密等院衙門去訖。
卻說汪革發脫家小,單單剩得一身,改換衣裝,徑望臨安而走。
在城外住了數日,不見儿子世雄消息,想起城北廂官白正,系向年相
識,乃夜入北關,叩門求見。白正見是汪革,大惊,便欲走避。汪革
扯往說道:“兄長勿疑,某此來束手投罪,非相累也。”白正方才心
穩,開言問道:“官府捕足下甚急,何為來此?”汪革將冤情告訴了
一遍:“如今愿借兄長之力,得詣闕自明,死亦無恨。”
白正留汪革住了一宿,次早報知樞密府,遂下于大理院獄中。獄
官拷問他家屬何在,及同党之人姓名。汪革道:“妻小都死于火中,
只有一子名世雄,一向在外做客,并不知情。
庄丁俱是村民,各各逃命去訖,亦不記姓名。”獄官嚴刑拷訊,
終不肯說。
卻說白正不愿領賞,記功升官,心下十分可怜汪革,一應獄中事
体,替他周旋。臨安府聞說反賊汪革投到,把做异事傳播。董三、董
四知道了,也來暗地与他使錢。大尹院上官下吏都得了賄賂,汪革稍
得寬展。遂于獄中上書,大略云:臣汪革,于某年某月投匭獻策,愿
倡率兩淮忠義,為國家前驅破虜,恢复中原。臣志在報國如此,豈有
貳心?不知何人謗臣為反,又不知所指何事?
愿得其人与臣面質,使臣心跡明白,雖死猶生矣。
天子見其書,乃詔九江府押送程彪、程虎二人到行都,并下大理
鞠問。其時無為州漕司文書亦到,汪世雄也來了。
那會審一日,好不熱鬧。汪革父子相會,一段悲傷,自不必說。
看見對頭,卻是二程兄弟,出自意外,到吃一惊,方曉得這場是非的
來歷。刑官審問時,二程并無他話。只指汪革所寄洪恭之書為据。汪
革辨道:“書中所約秋涼踐約,原欲置買太湖縣湖蕩,并非別情。”
刑官道:“洪恭已在逃了,有何對證?”汪世雄道:“聞得洪恭見在
宣城居住,只拿他來審,便知端的。”刑官一時不能決,權將四人分
頭監候,行文宁國府去了。
不一日,本府將洪恭解到。劉青在外面已自買囑解子,先將程彪、
程虎根由備細与洪恭說了。洪恭料得沒事,大著膽進院。遂將寫書推
荐二程,約汪革來看湖蕩,及汪家繼發薄了,二人不悅,并贈絹不受
之故,始末根由,說了一遍。汪革回書,被程彪、程虎藏匿不付。兩
頭怀恨,遂造此謀,誣陷平人,更無別故。
堂上官錄了口詞,向獄中取出汪家父子、二程兄弟面證。
程彪、程虎見洪恭說得的實了,無言可答。汪革又將何縣尉停泊
中途,詐稱拒捕,以致上司激怒等因,說了一遍。問官再四推鞫無异,
又且得了賄賂,有心要周旋其事。當時判出審單,略云:審得犯人一
名汪革,頗有俠名,原無反狀。始因二程之私怨,妄解書詞;繼因何
尉之論言,遂開兵釁。察其本謀,實非得已。但不合不行告辨,糾合
凶徒,擅殺職官郭擇及士兵數人。情雖可原,罪實難宥。思其束手自
投,顯非抗拒。但行凶非止一人,据革自供當時逃散,不記姓名。而
郡縣申文,已有劉青名字。合行文本處訪拿治罪,不可終成漏网。革
子泄雄,知情与否,亦難懸斷。然觀無為州首詞与同惡相濟者不侔,
似宜准自首例,姑從末減。
汪革照律該凌遲處死,仍梟首示眾,決不待時。汪世雄杖脊發配
二千里外。程彪、程虎首事妄言,杖脊發配一千里外。俱俟凶党劉青
等到后發遣。洪恭供明釋放。縣尉何能捕賊無才,罷官削籍。
獄具,覆奏天子。圣旨依擬。劉青一聞這個消息,預先漏与獄中,
只勸汪革服毒自荊汪革這一死,正應著宿松城下小儿之歌。他說“二
六佳人姓汪”,汪革排行十二也;“偷個船儿過江”,是指劫船之事;
“過江能几日?一杯熱酒難當”,汪革今日將熱酒服毒,果應其言矣。
古來說童謠乃天上熒惑星化成小儿,預言禍福。看起來汪革雖不曾成
什么大事,卻被官府大惊小怪,起兵調將,騷找几處州郡,名動京師,
憂及天子,便有童謠預兆,亦非偶然也。
閒話休題。再說汪革死后,大理院官驗過,仍將死尸梟首懸挂國
門。劉青先將尸骸藏過,半夜里偷其頭去蒿葬于臨安北門十里之外。
次日私對董三說知其處,然后自投大理院,將一應殺人之事,獨自承
認,又自訴偷葬主人之情。大理院官用刑嚴訊,備諸毒苦,要他招出
葬尸處,終不肯言。是夜受苦不過,死于獄中。后人有詩贊云:從容
就獄申王法,慷慨捐生報主恩。
多少朝中食祿者,几人殉義似劉青?
大理院官見劉青死了,就算個完局。獄中取出汪世雄及程彪、程
虎,決斷發配。董三、董四在外已自使了手腳,買囑了行杖的,汪世
雄皮膚也不曾傷損。程彪、程虎著實吃了大虧,又兼解子也受了買囑,
一路上將他兩個難為。行至中途,程彪先病故了,只將程虎解去,不
知下落。那解汪世雄的得了許多銀兩,剛行得三四百里,將他縱放。
汪世雄躲在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為生,不在話下。
再說董三、董四收拾了本錢,往姑蘇尋著了龔四八,領了小孩子。
又往太湖打魚人家,尋了汪家老校三個人扮作仆者模樣,一路跟隨,
直送至嚴州遂安易汪師中處。汪孚問知詳細,感傷不已,撥宅安頓。
龔、董等都移家附近居祝卻有汪孚衛護,地方上誰敢道個不字。
過了半載,事漸冷了。汪師中遣龔四八、董四二人,往麻地坡查
理舊時產業。那邊依舊有人造炭冶鐵。問起緣故,卻是錢四二為主,
倡率鄉民做事,就頂了汪革的故業。只有天荒湖漁戶不肯從順。董四
大怒,罵道:“這反复不義之賊,恁般享用得好,心下何安?我拚著
性命,与汪信之哥哥報仇。”
提了朴刀,便要尋錢四二賭命。龔四八止住道:“不可,不可。
他既在此做事,鄉民都幫助他的,寡不敵眾,枉惹人笑。不如回
覆師中,再作道理。”二人轉至宿松,何期正在郭都監門首經過,有
認得董四的,閒著口,對郭都監的家人郭興說道:“這來的矮胖漢,
便是汪革的心腹幫手,叫做董學,排行第四。”
郭興听罷,心下想道:“家主之仇,如何不報?”讓一步過去,
出其不意,從背心上狠的一拳,將董四抑倒,急叫道:“拿得反賊汪
革手下殺人的凶徒在此!”宅里奔出四五條漢子出來,街坊上人一擁
都來,唬得龔四八不敢相救,一道煙走了。郭興招引地方將董四背剪
搒起,頭發都撏得干干淨淨,一步一棍,解到宿松縣來。此時新縣官
尚未到任,何縣尉又坏官去了,卻是典史掌印,不敢自專,轉解到安
慶李太守處。
李太守因前番汪革反情不實,輕事重報,被上司埋怨了一場,不
胜懊悔。今日又說起汪革,頭也疼將起來,反怪地方多事,罵道:“汪
革殺人一事,奉圣旨處分了當。郭擇性命已償過了,如何又生事扰害!
那典史与他起解,好不曉事!”
囑教將董四放了。郭興和地方人等,一場沒趣而散。董四被郭家
打傷,負痛奔回遂安縣去。
卻說龔四八先回,將錢四二占了炭冶生業,及董四被郭家拿住之
事,細說一遍。汪孚度道必然解郡。卻待差人到安慶去替他用錢營干,
忽見董四光著頭奔回,訴說如此如此,若非李太守好意,性命不保。
汪孚道:“据官府口气,此事已撇過一邊了。雖然董四哥吃了些虧,
也得了個好消息。”
又過几日,汪孚自引了家童二十余人,來到麻地坡,尋錢四二与
他說話。錢四二聞知汪孚自來,如何敢出頭?帶著妻子,連夜逃走去
了,到撇下房屋家計。汪孚道:“這不義之物,不可用之。”賞与本
地炭戶等,盡他搬運,房屋也都拆去了。汪孚買起木料,燒磚造瓦,
另蓋起樓房一所。將汪革先前炭冶之業,一一查清,仍舊汪氏管業。
又到天荒湖拘集漁戶,每人賞賜布鈔,以收其心。這七十里天荒湖,
仍為汪氏之產。又央人向郡中上下使錢,做汪孚出名,批了執照。汪
孚在麻地坡住了十個多月,百事做得停停當當。留下兩個家人掌管,
自己回遂安去。
不一日,哲宗皇帝晏駕,新天子即位,頒下詔書,大赦天下。汪
世雄才敢回家,到遂安拜見了伯伯汪師中,抱頭而哭。聞得一家骨肉
無恙,母子重逢,小孩儿已長成了,是汪孚取名,叫做汪千一。汪世
雄心中一悲一喜。
過了數日,汪世雄稟過伯伯,同董三到臨安走遭,要將父親骸骨
奔歸埋葬。汪孚道:“此是大孝之事,我如何阻當?
但須早去早回。此間武疆山廣有隙地,風水盡好,我先与你葺理
葬事。”汪世雄和董三去了。一路無事,不一日,負骨而回。重備棺
木殯殮,擇日安葬。事畢,汪孚向侄儿說道:“麻地坡產業雖好,你
父親在彼,挫了威風。又地方多有仇家,龔四八和董三、董四多有人
認得,你去住不得了。我當初為一句閒話上,触了你父親,彆口气走
向麻地坡去了,以致弄出許多事來。今日將我的產業盡數讓你,一來
是見成事業,二來你父親墳塋在此,也好看管,也教你父親在九泉之
下,消了這口怨气。那麻地坡產業,我自移家往彼居住,不怕誰人奈
何得我。”汪世雄拜謝了伯伯。當日汪孚將遂安房產帳目,盡數交付
汪世雄明白,童仆也分下一半。自己領了家小,向麻地坡一路而去。
從此遂安与宿松分做二宗,往來不絕。汪世雄憑藉伯伯的財勢,
地方無不信服。只為妻張氏赴火身死,終身不娶,專以訓儿為事。后
來汪千一中了武舉,直做到親軍指揮使之職,子孫繁盛無比。這段話
本叫做《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后人有詩贊云:烈烈轟轟大丈夫,出
門空手立家模。
情真義士多幫手,賞薄宵人起异圖。
仗劍報仇因迫吏,挺身就獄為全孥。
汪孚讓宅真高誼,千古傳名事豈誣?
------------------
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閒向書齋閱古今,偶逢奇事感人心。忠臣翻受奸臣制,肮髒英雄
淚滿襟。休解綬,慢投簪,從來日月豈常陰?到頭禍福終須應,天道
還分貞与淫。
話說國朝嘉靖年間,圣人在位,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只為用錯
了一個奸臣,濁亂了朝政,險些儿不得太平。那奸臣是誰?姓嚴名嵩,
號介溪,江西分宜人氏。以柔媚得幸,交通宦官,先意迎合,精勤齋
醮,供奉青詞,由此驟致貴顯。為人外裝曲謹,內實猜刻。讒害了大
學士夏言,自己代為首相,權尊勢重,朝野側目。儿子嚴世蕃,由官
生直做到工部侍郎。
他為人更狠,但有些小人之才,博聞強記,能思善算。介溪公最
听他的說話,凡疑難大事,必須与他商量,朝中有“大丞相”、“小
丞相”之稱。
他父子濟惡,招權納賄,賣官鬻爵。官員求富貴者,以重賂獻之,
拜他門下做干儿子,即得超遷顯位。由是不肖之人,奔走如市,科道
衙門皆其心腹牙爪。但有与他作對的,立見奇禍,輕則杖謫,重則殺
戮,好不利害!除非不要性命的,才敢開口說句公道話儿。若不是真
正關龍逢、比干,十二分忠君愛國的,宁可誤了朝廷,豈敢得罪宰相?
其時有無名子感慨時事,將《神童詩》改成四句云:少小休勤學,錢
財可立身。
君看嚴宰相,必用有錢人。
又改四句,道是:
天子重權豪,開言惹禍苗。
万般皆下品,只有奉承高。
只為嚴嵩父子恃寵貪虐,罪惡如山,引出一個忠臣來,做出一段
奇奇怪怪的事跡,留下一段轟轟烈烈的話柄。一時身死,万古名揚。
正是:
家多孝子親安樂,國有忠臣世泰平。
那人姓沈名煉,別號青霞,浙江紹興人氏。其人有文經武緯之才,
濟世安民之志。從幼慕諸葛孔明之為人。孔明文集上有《前出師表》、
《后出師表》,沈煉平日愛誦之,手自抄錄數百遍,室中到處粘壁。
每逢酒后,便高聲背誦,念到“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往往長歎數
聲,大哭而罷。以此為常,人都叫他是狂生。嘉靖戊戌年中了進士,
除授知縣之職。
他共做了三處知縣。那三處?溧陽、庄平、清丰。這三任官做得
好,真個是:吏肅惟遵法、官清不愛錢。
豪強皆斂手,百姓盡安眠。
因他生性伉直,不肯阿奉上官,左遷錦衣衛經歷。一到京師,看
見嚴家贓穢狼藉,心中甚怒。
忽一日值公宴,見嚴世蕃倨傲之狀,已自九分不像意。飲至中間,
只見嚴世蕃狂呼亂叫,旁若無人,索巨觥飛酒,飲不盡者罰之。這巨
觥約容酒斗余,兩坐客懼世蕃威勢,沒人敢不吃。只有一個馬給事,
天性絕飲,世蕃固意將巨觥飛到他面前。馬給事再三告免,世蕃不依。
馬給事略沾唇,面便發赤,眉頭打結,愁苦不胜。世蕃自去下席,親
手揪了他的耳朵,將巨觥灌之。那給事出于無奈,悶著气,一連几口
吸荊不吃也罷,才吃下時,覺得天在下,地在上,牆壁都團團轉動,
頭重腳輕,站立不祝世蕃拍手呵呵大笑。
沈煉一肚子不平之气,忽然揎袖而起,搶那只巨觥在手,斟得滿
滿的,走到世蕃面前說道:“馬司諫承老先生賜酒,已沾醉不能為禮。
下官代他酬老先生一杯。”世蕃愕然,方欲舉手推辭,只見沈煉聲色
俱厲道:“此杯別人吃得,你也吃得。
別人怕著你,我沈煉不怕你!”也揪了世蕃的耳朵灌去。世蕃一
飲而荊沈煉擲杯于案,一般拍手呵呵大笑。唬得眾官員面如土色,一
個個低著頭,不敢則聲。世蕃假醉,先辭去了。
沈煉也不送,坐在椅上,歎道:“咳,‘漢賊不兩立’!‘漢賊
不兩立’!”一連念了七八句。這句書也是《出師表》上的說話,他
把嚴家比著曹操父子。眾人只怕世蕃听見,到替他捏兩把汗。沈煉全
不為意,又取酒連飲几杯,盡醉方散。
睡到五更醒來,想道:“嚴世蕃這廝,被我使气逼他飲酒,他必
然記恨來暗算我。一不做,二不休,有心只是一怪,不如先下手為強。
我想嚴嵩父子之惡,神人怨怒。只因朝廷寵信甚固,我官卑職小,言
而無益,欲待覷個机會,方才下手。
如今等不及了,只當做張子房在博浪沙中椎擊秦始皇,雖然擊他
不中,也好与眾人做個榜樣。”就枕頭上思想疏稿,想到天明有了,
起來焚香盥手,寫就表章。表上備說嚴嵩父子招權納賄窮凶极惡,欺
君誤國十大罪,乞誅之以謝天下。圣旨下道:“沈煉謗訕大臣,沽名
釣譽,著錦衣衛重打一百,發去口外為民。”嚴世蕃差人分付錦衣衛
官校,定要將沈煉打死。
喜得堂上官是個有主意的人,那人姓陸名炳,平時极敬重沈公的
節气;況且又是屬官,相處得好的,因此反加周全,好生打個出頭棍
儿,不甚利害。戶部注籍,保安州為民。沈煉帶著棒瘡,即日收拾行
李,帶領妻子,顧著一輛車儿,出了國門,望保安進發。
原來沈公夫人徐氏,所生四個儿子:長子沈襄,本府廩膳秀才,
一向留家。次子沈袞、沈褒,隨任讀書。幼子沈□,年方周歲。嫡親
五口儿上路。滿朝文武,懼怕嚴家,沒一個敢來送行。有詩為證:一
紙封章忤廟廊,蕭然行李入遐荒。
相知不敢攀鞍送,恐触權奸惹禍殃。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說。且喜到了保安州了。那保安州屬宣府,
是個邊遠地方,不比內地繁華。异鄉風景,舉目凄涼,況兼連日陰雨,
天昏地黑,倍加慘戚。欲賃間民房居住,又無相識指引,不知何處安
身是好。
正在徬徨之際,只見一人打個小傘前來,看見路旁行李,又見沈
煉一表非俗,立住了腳,相了一回,問道:“官人尊姓?
何處來的?”沈煉道:“姓沈,從京師來。”那人道:“小人聞
得京中有個沈經歷,上本要殺嚴嵩父子,莫非官人就是他么?”
沈煉道:“正是。”那人道:“仰慕多時,幸得相會。此非說話
之處,寒家离此不遠,便請攜寶眷同行到寒家權下,再作區處。”沈
煉見他十分殷勤,只得從命。
行不多路便到了。看那人家,雖不是個大大宅院,卻也精致。那
人揖沈煉至于中堂,納頭便拜。沈煉慌忙答禮,問道:“足下是誰?
何故如此相愛?”那人道:“小人姓賈名石,是宣府衛一個舍人。哥
哥是本衛千戶,先年身故無子,小人應襲。為嚴賊當權,襲職者都要
重賂,小人不愿為官。托賴祖蔭,有數畝薄田,務農度日。數日前聞
閣下彈劾嚴氏,此乃天下忠臣義士也。又聞編管在此,小人渴欲一見,
不意天遣相遇,三生有幸!”說罷又拜下去。沈公再三扶起,便教沈
袞、沈褒与賈石相見。賈石教老婆迎接沈奶奶到內宅安置。交卸了行
李,打發車夫等去了。分付庄客,宰豬買酒,管待沈公一家。賈石道:
“這等雨天,料閣下也無處去,只好在寒家安歇了。請安心多飲几杯,
以寬勞頓。”沈煉謝道:“萍水相逢,便承款宿,何以當此!”賈石
道:“農庄粗糲,休嫌簡慢。”
當日賓主酬酢,無非說些感慨時事的說話。兩邊說得情投意合,
只恨相見之晚。
過了一宿,次早沈煉起身,向賈石說道:“我要尋所房子,安頓
老小,有煩舍人指引。”賈石道:“要什么樣的房子?”沈煉道:“只
像宅上這一所,十分足意了,租价但憑尊教。”賈石道:“不妨事。”
出去踅了一回,轉來道:“賃房盡有,只是齷齪低洼,忽切難得中意
的。閣下不若就在草舍權住几時,小人領著家小,自到外家去祝等閣
下還朝,小人回來,可不穩便。”沈煉道:“雖承厚愛,豈敢占舍人
之宅!此事決不可。”
賈石道:“小人雖是村農,頗識好歹。慕閣下忠義之士,想要執
鞭墜鐙,尚且不能。今日天幸降臨,權讓這几間草房与閣下作寓,也
表得我小人一點敬賢之心,不須推遜。”話畢,慌忙分付庄客,推個
車儿,牽個馬儿,帶個驢儿,一伙子將細軟家私搬去,其余家常動使
家火,都留与沈公日用。沈煉見他慨爽,甚不過意,愿与他結義為兄
弟。賈石道:“小人是一介村農,怎敢僭扳貴宦?”沈煉道:“大丈
夫意气相許,那有貴賤?”賈石小沈煉五歲,就拜沈煉為兄;沈煉教
兩個儿子拜賈石為義叔;賈石也喚妻子出來都相見了,做了一家儿親
戚。
賈石陪過沈煉吃飯已畢,便引著妻子到外舅李家去訖。自此沈煉
只在賈石宅子內居祝時人有詩歎賈舍人借宅之事,詩曰:傾蓋相逢意
气真,移家借宅表情親。
世間多少親和友,競產爭財愧死人!
卻說保安州父老,聞知沈經歷為上本參嚴閣老貶斥到此,人人敬
仰,都來拜望,爭識其面。也有運柴運米相助的,也有攜酒看來請沈
公吃的,又有遣子弟拜于門下听教的。沈煉每日間与地方人等,講論
忠孝大節及古來忠臣義士的故事。說到關心處,有時毛發倒豎,拍案
大叫;有時悲歌長歎,涕淚交流。地方若老若小,無不聳听歡喜。或
時唾罵嚴賊,地方人等齊聲附和,其中若有不開口的,眾人就罵他是
不忠不義。
一時高興,以后率以為常。又聞得沈經歷文武全材,都來合他去
射箭。沈煉教把稻草扎成三個偶人,用布包裹,一寫“唐奸相李林
甫”,一寫“宋奸相秦檜”,一寫“明奸相嚴嵩”,把那三個偶人做
個射鵠。假如要射李林甫的,便高聲罵道:“李賊看箭!”秦賊、嚴
賊,都是如此。北方人性直,被沈經歷咶得熱鬧了,全不慮及嚴家知
道。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世間只有權勢之家,報新聞
的极多。早有人將此事報知嚴嵩父子。嚴嵩父子深以為恨,商議要尋
個事頭殺卻沈煉,方免其患。适值宣大總督員缺,嚴閣老分付吏部,
教把這缺与他門下干儿子楊順做去。吏部依言,就將楊侍郎楊順差往
宣大總督。楊順往嚴府拜辭,嚴世蕃置酒送行,席間屏人而語,托他
要查沈煉過失。楊順領命,唯唯而去。正是:
合成毒藥惟需酒,鑄就鋼刀待舉手。
可怜忠義沈經歷,還向偶人夸大口。
卻說楊順到任不多時,适遇大同韃虜俺答,引眾入寇應州地方,
連破了四十余堡,擄去男婦無算。楊順不敢出兵救援,直待韃虜去后,
方才遣兵調將,為追襲之計。一般篩鑼擊鼓,揚旗放炮,都是鬼弄,
那曾看見半個韃子的影儿?楊順情知失机懼罪,密諭將士,搜獲避兵
的平民,將他剃頭斬首,充做韃虜首极,解往兵部報功。那一時不知
殺死了多少無辜的百姓。
沈煉聞知其事,心中大怒,寫書一封,教中軍官送与楊順。中軍
官曉得沈經歷是個攬禍的太歲,書中不知寫甚么說話,那里肯与他送。
沈煉就穿了青衣小帽,在軍門伺候楊順出來,親自投遞。楊順接來看
時,書中大略說道:“一人功名事极小,百姓性命事极大。殺平民以
冒功,于心何忍?況且遇韃賊止于擄掠,遇我兵反加殺戮,是將帥之
惡,更甚于韃虜矣!”書后又附為一首,詩云:
殺生報主意何如?解道功成万骨枯。
試听沙場風雨夜,冤魂相喚覓頭顱。
楊順見書大怒,扯得粉碎。
卻說沈煉又做了一篇祭文,率領門下子弟,備了祭禮,望空祭奠
那些冤死之鬼。又作《塞下吟》云:
云中一片虜烽高,出塞將軍已著勞。
不斬單于誅百姓,可怜冤血染霜刀。
又詩云:
本為求生來避虜,誰知避虜反戕生!
早知虎首將民假,悔不當時隨虜行。
楊總督標下有個心腹指揮,姓羅名鎧,抄得此詩并祭文,密獻于
楊順。楊順看了,愈加怨恨,遂將第一首詩改竄數字,詩曰:云中一
片虜烽高,出塞將軍枉著勞。
何似借他除佞賊,不須奏請上方刀。
寫就密書,連改詩封固,就差羅鎧送与嚴世蕃。書中說:“沈煉
怨恨相國父子,陰結死士劍客,要乘机報仇。前番韃虜入寇,他吟詩
四句,詩中有借虜除佞之語,意在不軌。”世蕃見書大惊,即請心腹
御史路楷商議。路楷曰:“不才若往按彼處,當為相國了當這件大事。”
世蕃大喜,即分付都察院便差路楷巡按宣大。臨行世蕃治酒款別,說
道:“煩寄語楊公,同心協力,若能除卻這心腹之患,當以侯伯世爵
相酬,決不失信于二公也。”路楷領諾。
不一日,奉了欽差敕令來到宣府,到任与楊總督相見了。
路楷遂將世蕃所托之語,一一對楊順說知。楊順道:“學生為此
事朝思暮想,廢寢忘餐,恨無良策,以置此人于死地。”路楷道:“彼
此留心,一來休負了嚴公父子的付托,二來自家富貴的机會,不可挫
過。”楊順道:“說得是,倘有可下手處,彼此相報。”當日相別去
了。
楊順思想路楷之言,一夜不睡。次早坐堂,只見中軍官報道:“今
有蔚州衛拿獲妖賊二名,解到轅門外,伏听鈞旨。”
楊順道:“喚進來。”解官磕了頭,遞上文書。楊順拆開看了,
呵呵大笑。這二名妖賊,叫做閻浩、楊胤夔,系妖人蕭芹之党。原來
蕭芹是白蓮教的頭儿,向來出入虜地,慣以燒香惑眾,哄騙虜酋俺答,
說自家有奇術,能咒人使人立死,喝城使城立頹。虜酋愚甚,被他哄
動,尊為國師。其党數百人,自為一營。俺答几次入寇,都是蕭芹等
為之向號,中國屢受其害。先前史侍郎做總督時,遣通事重賂虜中頭
目脫脫,對他說道:“天朝情愿与你通好,將俺家布粟換你家馬,名
為‘馬市’,兩下息兵罷戰,各享安樂,此是美事。只怕蕭芹等在內
作梗,和好不終。那蕭芹原是中國一個無賴小人,全無術法,只是狡
偽,哄誘你家,搶掠地方,他于中取事。郎主若不信,可要蕭芹試其
術法。委的喝得城頹,咒得人死,那時合當重用。若咒人人不死,喝
城城不頹,顯是欺誑,何不縛送天朝?
天朝感郎主之德,必有重賞。‘馬市’一成,歲歲享無窮之利,
煞強如搶掠的勾當。”脫脫點頭道是,對郎主俺答說了。俺答大喜,
約會蕭芹,要將千騎隨之,從右衛而入,試其喝城之技。蕭芹自知必
敗,改換服色,連夜脫身逃走,被居庸關守將盤詰,并其党喬源、張
攀隆等拿住,解到史侍郎處。招稱妖党甚眾,山陝畿南,處處俱有,
一向分頭緝捕。今日閻浩、楊胤夔亦是數內有名妖犯。楊總督省見獲
解到來,一者也算他上任一功,二者要借這個題目,牽害沈煉,如何
不喜?
當晚就請路御史,來后堂商議道:“別個題目擺布沈煉不了,只
有白蓮教通虜一事,圣上所最怒。如今將妖賊閻浩、楊胤夔招中,竄
入沈煉名字,只說浩等平日師事沈煉,沈煉因失職怨望,教浩等煽妖
作幻,勾虜謀逆。天幸今日被擒,乞賜天誅,以絕后患。先用密稟稟
知嚴家,教他叮囑刑部作速覆本。料這番沈煉之命,必無逃矣。”路
楷拍手道:“妙哉,妙哉!”
兩個當時就商量了本稿,約齊了同時發本。嚴嵩先見了本稿及稟
貼,便教嚴世蕃傳語刑部。都則間尚書許論,是個罷軟沒用的老儿,
听見嚴府分付,不敢怠慢,連忙覆本,一依楊、路二人之議。圣旨倒
下:妖犯著本處巡按御史即時斬決。楊順蔭一子錦衣衛千戶,路楷紀
功,升遷三級,俟京堂缺推用。
話分兩頭。卻說楊順自發本之后,便差人密地里拿沈煉下于獄中。
慌得徐夫人和沈袞、沈褒沒做理會,急尋義叔賈石商議。賈石道:“此
必楊、路二賊為嚴家報仇之意,既然下獄,必然誣陷以重罪。兩位公
子及今逃竄遠方,待等嚴家勢敗,方可出頭。若住在此處,楊、路二
賊,決不干休。”沈袞道:“未曾看得父親下落,如何好去?”賈石
道:“尊大人犯了對頭,決無保全之理。公子以宗祀為重,豈可拘于
小孝,自取滅絕之禍?可勸令堂老夫人,早為遠害全身之計。尊大人
處賈某自當央人看覷,不煩懸念。”二沈便將賈石之言,對徐夫人說
知。徐夫人道:“你父親無罪陷獄,何忍棄之而去!賈叔叔雖然相厚,
終是個外人。我料楊、路二賊奉承嚴氏,亦不過与你爹爹作對,終不
然累及妻子。你若畏罪而逃,父親倘然身死,骸骨無收,万世罵你做
不孝之子,何顏在世為人乎?”說罷,大哭不止。沈袞、沈褒齊聲慟
哭。賈石聞知徐夫人不允,歎惜而去。
過了數日,賈石打听的實,果然扭入白蓮教之党,問成死罪。沈
煉在獄中大罵不止。楊順自知理虧,只恐臨時處決,怕他在眾人面前
毒罵,不好看相預先問獄官責取病狀,將沈煉結果了性命。賈石將此
話報与徐夫人知道,母子痛哭,自不必說。又虧賈石多有識熟人情,
買出尸首,囑付獄卒:“若官府要梟示時,把個假的答應。”卻瞞著
沈袞兄弟,私下備棺盛殮,埋于隙地。事畢,方才向沈袞說道:“尊
大人遺体已得保全,直待事平之后,方好指點与你知道,今猶未可泄
漏。”
沈袞兄弟感謝不已。賈石又苦口勸他弟兄二人逃走。沈袞道:“极
知久占叔叔高居,心上不安。奈家母之意,砍待是非稍定,搬回靈柩,
以此遲延不決。”賈石怒道:“我賈某生平,為人謀而盡忠。今日之
言,全是為你家門戶,豈因久占住房,說發你們起身之理?既嫂嫂老
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敢相強。但我有一小事,即欲遠出,有一年半
載不回,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了。”覷著壁上貼得有前后《出師表》
各一張,乃是沈煉親筆楷書。賈石道:“這兩幅字可揭來送我,一路
上做個紀念。
他日相逢,以此為信。”沈袞就揭下二紙,雙手折迭,遞与賈石。
賈石藏于袖中,流淚而別。原來賈石算定楊、路二賊,設心不善,雖
然殺了沈煉,未肯干休。自己与沈煉相厚,必然累及,所以預先逃走,
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權時居住,不在話下。
卻說路楷見刑部覆本,有了圣旨,便于獄中取出閻浩、楊胤夔斬
訖,并要割沈煉之首,一同梟示。誰知沈煉真尸已被賈石買去了,官
府也那里辨驗得出,不在話下。
再說楊順看見止于蔭子,心中不滿,便向路楷說道:“當初嚴東
樓許我事成之日,以侯伯爵相酬,今日失言,不知何故?”路楷沉思
半晌,答道:“沈煉是嚴家緊對頭,今止誅其身,不曾波及其子。斬
草不除根,萌芽复發。相國不足我們之意,想在于此。”楊順道:“若
如此,何難之有?如今再上個本,說沈煉雖誅,其子亦宜知情,還該
坐罪,抄沒家私,庶國法可伸,人心知懼。再訪他同射草人的几個狂
徒,并借屋与他住的,一齊拿來治罪,出了嚴家父子之气,那時卻將
前言取賞,看他有何推托。”路楷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乘他
家屬在此,一网而盡,豈不快哉!只怕他儿子知風逃避,卻又費力。”
楊順道:“高見甚明。”一面寫表申奏朝廷,再寫稟貼到嚴府知會,
自述孝順之意;一面預先行牌保安州知州,著用心看守犯屬,勿容逃
逸。只等旨意批下,便去行事。詩曰:破巢完卵從來少,削草除根勢
或然。
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將家屬媚當權。
再過數日,圣旨下了。州里奉著憲牌,差人來拿沈煉家屬,并查
平素往來諸人姓名,一一挨拿。只有賈石名字先經出外,只得將在逃
開報。此見賈石見几之明也。時人有詩贊云:義气能如賈石稀,全身
遠避更知几。
任他羅网空中布,爭奈仙禽天外飛。
卻說楊順見拿到沈袞、沈褒,親自鞫問,要他招承通虜實跡。二
沈高聲叫屈,那里肯招?被楊總督嚴刑拷打,打得体無完膚。沈袞、
沈褒熬煉不過,雙雙死于杖下。可怜少年公子,都入托死城中。其同
時拿到犯人,都坐個同謀之罪,累死者何止數十人。幼子沈□尚在襁
褓,免罪隨著母徐氏,另徙在云州极邊,不許在保安居祝路楷又与楊
順商議道:“沈煉長子沈襄,是紹興有名秀才,他時得地,必然銜恨
于我輩。不若一并除之,永絕后患,亦要相國知我用心。”楊順依言,
便行文書到浙江,把做欽犯,嚴提沈襄來問罪。又分付心腹經歷金紹,
擇取有才干的差人,繼文前去,囑他中途伺便,便行謀害,就所在地
方,討個病狀回繳。事成之日,差人重賞,金紹許他荐本超遷。
金紹領了台旨,汲汲而回,著意的選兩名積年干事的公差,無過
是張千、李万。金紹喚他到私衙,賞了他酒飯,取出私財二十兩相贈。
張千、李万道:“小人安敢無功受賜?”金紹道:“這銀兩不是我送
你的,是總督楊爺賞你的。教你繼文到紹興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松
他。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回來還有重賞。若是怠慢,總督老爺
衙門不是取笑的,你兩個自去回話。”張千、李万道:“莫說總督老
爺鈞旨,就是老爺分付,小人怎敢有違!”收了銀兩,謝了金經歷。
在本府領下公文,疾忙上路,往南進發。
卻說沈襄,號小霞,是紹興府學廩膳秀才。他在家久聞得父親以
言事獲罪,發去口外為民,甚是挂怀,欲親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無
人主管,行止兩難。忽一日,本府差人到來,不由分說,將沈襄鎖縛,
解到府堂。知府教把文書与沈襄看了備細,就將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
囑他一路小心。沈襄此時方知父親及二弟俱已死于非命,母親又遠徙
极邊,放聲大哭。哭出府門,只見一家老小,都在那里攪做一團的啼
哭。原來文書上有“奉旨抄沒”的話,本府已差縣尉封鎖了家私,將
人口盡皆逐出。沈小霞听說,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無气。霎時間
親戚都來与小霞話別,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說几句勸解的言語。
小霞的丈人孟春元,取出一包銀子,送与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顧女
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對,方才收了。
沈小霞帶著哭,分付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為我憂念,
只當我已死一般,在爺娘家過活。你是書禮之家,諒無再醮之事,我
也放心得下。”指著小妻聞淑女說道:“只這女子年紀幼小,又無處
著落,合該教他改嫁。奈我三十無子,他卻有兩個半月的身孕,他日
倘生得一男,也不絕了沈氏香煙。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發帶
他到丈人家去住几時,等待十月滿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時憑你發遣
他去便了。”話聲未絕,只見聞氏淑女說道:“官人說那里話!你去
數千里之外,沒個親人朝夕看覷,怎生放下?大娘自到孟家去,奴家
情愿蓬首垢面,一路伏侍官人前行。一來官人免致寂寞,二來也替大
娘分得些憂念。”沈小霞道:“得個親人做伴,我非不欲;但此去多
分不幸,累你同死他鄉何益?”聞氏道:“老爺在朝為官,官人一向
在家,誰人不知?便誣陷老爺有些不是的勾當,家鄉隔絕,豈是同謀?
妾幫著官人到官申辯,決然罪不至死。就使官人下獄,還留賤妾在外,
尚好照管。”孟氏也放丈夫不下,听得聞氏說得有理,极力攛掇丈夫
帶淑女同去,沈小霞平日素愛淑女有才有智,又見孟氏苦勸,只得依
允。
當夜眾人齊到孟春元家,歇了一夜。次早,張千、李万催趲上路。
聞氏換了一身布衣,將青布裹頭,別了孟氏,背著行李,跟著沈小霞
便走。那時分別之苦,自不必說。一路行來,聞氏与沈小霞寸步不离,
茶湯飯食,都親自搬齲張千、李万初時還好言好語。過了揚子江,到
徐州起旱,料得家鄉已遠,就做出嘴臉來,呼么喝六,漸漸難為他夫
妻兩個來了。聞氏看在眼里,私對丈夫說道:“看那兩個潑差人,不
怀好意。奴家女流之輩,不識路徑,若前途有荒僻曠野的所在,須是
用心提防。”沈小霞雖然點頭,心中還只是半疑不信。
又行了几日,看見兩個差人,不住的交頭接耳,私下商量說話。
又見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心動,害怕起來,對聞氏
說道:“你說這潑差人,其心不善,我也覺得有七八分了。明日是濟
宁府界上,過了府去,便是大行山、梁山濼,一路荒野,都是響馬出
入之所。倘到彼處,他們行凶起來,你也救不得我,我也救不得你,
如何是好?”聞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脫身之計,請自方便,
留奴家在此,不怕那兩個潑差人生吞了我。”沈小霞道:“濟宁府東
門內,有個馮主事,丁憂在家。此人最有俠气,是我父親极相厚的同
年。我明日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納。只怕你婦人家,沒志量打發這兩
個潑差人,累你受苦,于心何安?你若有力量支持他,我去也放膽。
不然与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當然,死而無怨。”聞氏道:“官人有
路盡走,奴家自會擺布,不勞挂念。”
這里夫妻暗地商量,那張千、李万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齁
齁的熟睡,全然不覺。
次自早起上路,沈小霞問張千道:“前去濟宁還有多少路?”張
千道:“只四十里,半日就到了。”沈小霞道:“濟宁東門內馮主事,
是我年伯。他先前在京師時,借過我父親二百兩銀子,有文契在此。
他管過北新關,正有銀子在家。我若去取討前久,他見我是落難之人,
必然慨付。取得這項銀兩,一路上盤纏,也得寬裕,免致吃苦。”張
千意思有些作難。
李万隨口應承了,向張千耳邊說道:“我看這沈公子,是忠厚之
人,況愛妾行李都在此處,料無他故。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銀兩,都
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張千道:“雖然如此,到飯店安歇
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緊跟著同去,万無一失。”
話休絮煩。看看巳牌時分,早到濟宁城外,揀個洁淨店儿,安放
了行李。沈小霞便道:“你二位同我到東門走遭,轉來吃飯未遲。”
李万道:“我同你去,或者他家留酒飯也不見得。”聞氏故意對丈夫
道:“常言道:‘人面逐高低,世情看冷暖。’馮主事雖然欠下老爺
銀兩,見老爺死了,你又在難中,誰肯唾手交還?枉自討個厭賤,不
如吃了飯赶路為上。”沈小霞道:“這里進城到東門不多路,好歹去
走一遭,不折了什么便宜。”李万貪了這二百兩銀子,一力攛掇該去。
沈小霞分付聞氏道:“耐心坐坐,若轉得快時,便是沒想頭了。他若
好意留款,必然有些繼發。明日顧個轎儿抬你去。這几日在牲口上坐,
看你好生不慣。”聞氏覷個空,向丈夫丟個眼色,又道:“官人早回,
休教奴久待則個。”李万笑道:“去多少時,有許多說話,好不老气!”
聞氏見丈夫去了,故意招李万轉來囑付道:“若馮家留飯坐得久時,
千万勞你催促一聲。”李万答應道:“不消分付。”比及李万下階時,
沈小霞已走了一段路了。
李万托著大意,又且濟宁是他慣走的熟路,東門馮主事家,他也
認得,全不疑惑。走了几步,又里急起來,覷個毛坑上自在方便了,
慢慢的望東門而去。
卻說沈小霞回頭看時,不見了李万,做一口气急急的跑到馮主事
家。也是小霞合當有救,正值馮主事獨自在廳。兩人京中,舊時識熟,
此時相見,吃了一惊。沈襄也不作揖,扯住馮主事衣袂道:“借一步
說話。”馮主事已會意了,便引到書房里面。沈小霞放聲大哭。馮主
事道:“年侄有話快說,休得悲傷,誤其大事。”
沈小霞哭訴道:“父親被嚴賊屈陷,已不必說了。兩個舍弟隨任
的,都被楊順、路楷殺害;只有小侄在家,又行文本府提去問罪。一
家宗祀,眼見滅絕。又兩個差人,心怀不善,只怕他受了楊、路二賊
之囑,到前途大行、梁山等處暗算了性命。尋思一計,脫身來投老年
伯。老年伯若有計相庇,我亡父在天之靈,必然感激。若老年伯不能
遮護小侄,便就此触階而死。死在老年伯面前,強似死于奸賊之手。”
馮主事道:“賢侄不妨。我家臥室之后,有一層复壁,盡可藏身,他
人搜檢不到之處。今送你在內權住數日,我自有道理。”沈襄拜謝道:
“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
馮主事親執沈襄之手,引入臥房之后,揭開地板一塊,有個地道。
從此鑽下,約走五六十步,便有亮光,有小小廊屋三間,四面皆樓牆
圍裹,果是人跡不到之處。每日茶飯,都是馮主事親自送入。他家法
极嚴,誰人敢泄漏半個字,正是:
深山里隱豹,柳密可藏鴉。
不須愁漢吏,自有魯朱家。
且說這一日,李万上了毛坑,望東門馮家而來。到于門首,問老
門公道:“主事老爺在家么?”老門公道:“在家里。”
又問道:“有個穿白的官人來見你老爺,曾相見否?”老門公道:
“正在書房里吃飯哩。”李万听說,一發放心。看看等到未牌,果然
廳上走一個穿白的官人出來。李万急上前看時,不是沈襄。那官人徑
自出門去了。李万等得不耐煩,肚里又饑,不免問老門公道:“你說
老爺留飯的官人,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見出來?”老門公道:“方才
出去的不是?”李万道:“老爺書房中還有客沒有?”老門公道:“這
到不知。”李万道:“方之那穿白的是甚人?”老門公道:“是老爺
的小舅,常常來的。”
李万道:“老爺如今在那里?”老門公道:“老爺每常飯后,定
要睡一覺,此時正好睡哩。”
李万听得話不投机,心下早有二分慌了,便道:“不瞞大伯說,
在下是宣大總督老爺差來的。今有紹興沈公子名喚沈襄,號沈小霞,
系欽提人犯。小人提押到于貴府,他說与你老爺有同年叔侄之誼,要
來拜望。在下同他到宅,他進宅去了,在下等候多時,不見出來,想
必還在書房中。大伯,你還不知道,煩你去催促一聲,教他快快出來,
要赶路走。”老門公故意道:“你說的是甚么說話?我一些不懂。”
李万耐了气,又細細的說一遍。老門公當面的一啐,罵道:“見鬼!
何常有什么沈公子到來?老爺在喪中,一概不接外客。這門上是我的
干紀,出入都是我通稟,你卻說這等鬼話!你莫非是白日撞么?強裝
么公差名色,掏摸東西的。快快請退,休纏你爺的帳!”李万听說,
愈加著急,便發作起來道:“這沈襄是朝廷要緊的人犯,不是當要的,
請你老爺出來,我自有話說。”老門公道:“老爺正瞌睡,沒甚事,
誰敢去稟!你這獠子,好不達時務!”說罷洋洋的自去了。
李万道:“這個門上老儿好不知事,央他傳一句話甚作難。
Sez Kıtay ädäbiyättän 1 tekst ukıdıgız.
Çirattagı - 喻世明言 - 15
  • Büleklär
  • 喻世明言 - 01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879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898
    21.5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4.5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1.7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喻世明言 - 02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881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991
    21.5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4.3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1.0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喻世明言 - 03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396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978
    19.1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0.8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7.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喻世明言 - 04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447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520
    20.2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2.1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1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喻世明言 - 05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201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786
    18.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29.3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4.9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喻世明言 - 06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297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685
    20.0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1.9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5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喻世明言 - 07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457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335
    20.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2.4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5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喻世明言 - 08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203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6118
    18.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0.1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6.8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喻世明言 - 09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243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576
    19.6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1.2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0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喻世明言 - 10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324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613
    19.1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1.1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6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喻世明言 - 11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1852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885
    17.8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28.6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5.0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喻世明言 - 12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693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841
    20.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2.4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9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喻世明言 - 13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653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520
    19.3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1.7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7.9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喻世明言 - 14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406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519
    19.9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1.6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0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喻世明言 - 15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002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2089
    31.5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4.2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51.2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