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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鐵論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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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曰:「地利不如人和,武力不如文德。周之致遠,不以地利,以人和也。百
世不奪,非以險,以德也。吳有三江、五湖之難,而兼於越。楚有汝淵、兩堂之
固,而滅於秦。秦有隴阺、崤塞,而亡於諸侯。晉有河、華、九阿,而奪於六卿
。齊有泰山、巨海,而脅於田常。桀、紂有天下,兼於滈亳。秦王以六合困於陳
涉。非地利不固,無術以守之也。釋邇憂遠,猶吳不內定其國,而西絕淮水與齊
、晉爭強也;越因其罷,擊其虛。使吳王用申胥,修德,無恃極其眾,則句踐不
免為藩臣海崖,何謀之敢慮也?」

大夫曰:「楚自巫山起方城,屬巫、黔中,設扞關以拒秦。秦包商、洛、崤、函
,以禦諸侯。韓阻宜陽、伊闕,要成臯、太行,以安周、鄭。魏濱洛築城、阻山
帶河,以保晉國。趙結飛狐、句註、孟門,以存邢代。燕塞碣石,絕邪谷,繞援
遼。齊撫阿、甄,關榮、歷,倚太山,負海、河。關梁者,邦國之固,而山川者
,社稷之寶也。徐人滅舒,春秋謂之『取』,惡其無備,得物之易也。故恤來兵
,仁傷刑。君子為國,必有不可犯之難。易曰:『重門擊拓,以待暴客。』言備
之素修也。」

文學曰:「阻險不如阻義,昔湯以七十裏,為政於天下,舒以百裏,亡於敵國。
此其所以見惡也。使關梁足恃,六國不兼於秦;河、山足保,秦不亡於楚、漢。
由此觀之:沖隆不足為強,高城不足為固。行善則昌,行惡則亡。王者博愛遠施
,外內合同,四海各以其職來祭,何擊拓而待?傳曰:『諸侯之有關梁,庶人之
有爵祿,非昇平之興,蓋自戰國始也。」


論勇第五十一

大夫曰:「荊軻懷數年之謀而事不就者,尺八匕首不足恃也。秦王憚於不意,列
斷賁、育者,介七尺之利也。使專諸空拳,不免於為禽;要離無水,不能遂其功
。世言強楚勁鄭,有犀兕之甲,棠溪之鋌也。內據金城,外任利兵,是以威行諸
夏,強服敵國。故孟賁奮臂,眾人輕之;怯夫有備,其氣自倍。況以吳、楚之士
,舞利劍,蹶強弩,以與貉虜騁於中原?一人當百,不足道也!夫如此,則貉無
交兵,力不支漢,其勢必降。此商君之走魏,而孫臏之破梁也。」

文學曰:「楚、鄭之棠溪、墨陽,非不利也,犀胄兕甲,非不堅也,然而不能存
者,利不足恃也。秦兼六國之師,據崤、函而禦宇內,金石之固,莫耶之利也。
然陳勝無士民之資,甲兵之用,鉏耰棘橿,以破沖隆。武昭不擊,烏號不發。所
謂金城者,非謂築壤而高土,鑿地而深池也。所謂利兵者,非謂吳、越之鋌,幹
將之劍也。言以道德為城,以仁義為郭,莫之敢攻,莫之敢入。文王是也。以道
德為胄,以仁義為劍,莫之敢當,莫之敢禦,湯、武是也。今不建不可攻之城,
不可當之兵,而欲任匹夫之役,而行三尺之刃,亦細矣!」

大夫曰:「荊軻提匕首入不測之強秦;秦王惶恐失守備,衛者皆懼。專諸手劍摩
萬乘,刺吳王,屍孽立正,鎬冠千裏。聶政自衛,由韓廷刺其主,功成求得,退
自刑於朝,暴屍於市。今誠得勇士,乘強漢之威,淩無義之匈奴,制其死命,責
以其過,若曹劌之脅齊桓公,遂其求。推鋒折銳,穹廬擾亂,上下相遁,因以輕
銳隨其後。匈奴必交臂不敢格也。」

文學曰:「湯得伊尹,以區區之亳兼臣海內,文王得太公,廓酆、鄗以為天下,
齊桓公得管仲以霸諸侯,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國服。聞得賢聖而蠻、貊來享,
未聞劫殺人主以懷遠也。詩雲:『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故『自彼氐、羌,莫
不來王。』非畏其威,畏其德也。故義之服無義,疾於原馬良弓;以之召遠,疾
於馳傳重驛。」


論功第五十二

大夫曰:「匈奴無城廓之守,溝池之固,修戟強弩之用,倉廩府庫之積,上無義
法,下無文理,君臣嫚易,上下無禮,織柳為室,旃廗為蓋。素弧骨鏃,馬不粟
食。內則備不足畏,外則禮不足稱。夫中國天下腹心,賢士之所總,禮義之所集
,財用之所殖也。夫以智謀愚,以義伐不義,若因秋霜而振落葉。春秋曰:「桓
公之與戎、狄、驅之爾。」況以天下之力乎?」

文學曰:「匈奴車器無銀黃絲漆之飾,素成而務堅,絲無文采裙褘曲襟之制,都
成而務完。男無刻鏤奇巧之事,宮室城郭之功。女無綺繡淫巧之貢,纖綺羅紈之
作。事省而致用,易成而難弊。雖無修戟強弩,戎馬良弓;家有其備,人有其用
,一旦有急,貫弓上馬而已。資糧不見案首,而支數十日之食,因山谷為城郭,
因水草為倉廩。法約而易辯,求寡而易供。是以刑省而不犯,指麾而令從。嫚於
禮而篤於信,略於文而敏於事。故雖無禮義之書,刻骨卷木,百官有以相記,而
君臣上下有以相使。群臣為縣官計者,皆言其易,而實難,是以秦欲驅之而反更
亡也。故兵者兇器,不可輕用也。其以強為弱,以存為亡,一朝爾也。」

大夫曰:「魯連有言:『秦權使其士,虜使其民。』故政急而不長。高皇帝受命
平暴亂,功德巍巍,惟天同大焉。而文、景承緒潤色之。及先帝征不義,攘無德
,以昭仁聖之路,純至德之基,聖王累年仁義之積也。今文學引亡國失政之治,
而況之於今,其謂匈奴難圖,宜矣!」

文學曰:「有虞氏之時,三苗不服,禹欲伐之,舜曰:『是吾德未喻也。』退而
修政,而三苗服。不牧之地,不羈之民,聖王不加兵,不事力焉,以為不足煩百
姓而勞中國也。今明主修聖緒,宣德化,而朝有權使之謀,尚首功之事,臣固怪
之。夫人臣席天下之勢,奮國家之用,身享其利而不顧其主,此尉佗、章邯所以
成王,秦失其政也。孫子曰:『今夫國家之事,一日更百變,然而不亡者,可得
而革也。逮出兵乎平原廣牧,鼓鳴矢流,雖有堯、舜之知,不能更也。』戰而勝
之,退修禮義,繼三代之跡,仁義附矣。戰勝而不休,身死國亡者,吳王是也。」

大夫曰:「順風而呼者易為氣,因時而行者易為力。文、武懷餘力,不為後嗣計
,故三世而德衰,昭王南征,死而不還。凡伯囚執,而使不通,晉取郊、沛,王
師敗於茅戎。今西南諸夷,楚莊之後;朝鮮之王,燕之亡民也。南越尉佗起中國
,自立為王,德至薄,然皆亡天下之大,各自以為一州,倔強倨敖,自稱老夫。
先帝為萬世度,恐有冀州之累,南荊之患,於是遣左將軍樓船平之,兵不血刃,
鹹為縣官也。七國之時,皆據萬乘,南面稱王,提珩為敵國累世,然終不免俛首
系虜於秦。今匈奴不當漢家之巨郡,非有六國之用,賢士之謀。由此觀難易,察
然可見也。」

文學曰:「秦滅六國,虜七王,沛然有餘力,自以為蚩尤不能害,黃帝不能斥。
及二世弒死望夷,子嬰系頸降楚,曾不得七王之俛首。使六國並存,秦尚為戰國
,固未亡也。何以明之?自孝公以至於始皇,世世為諸侯雄,百有餘年。及兼天
下,十四歲而亡。何則?外無敵國之憂,而內自縱恣也。自非聖人,得誌而不驕
佚者,未之有也。」


論鄒第五十三

大夫曰:「鄒子疾晚世之儒墨,不知天地之弘,昭曠之道,將一曲而欲道九折,
守一隅而欲知萬方,猶無準平而欲知高下,無規矩而欲知方圓也。於是推大聖終
始之運,以喻王公,先列中國名山通谷,以至海外。所謂中國者,天下八十一分
之一,名曰赤縣神州,而分為九州。絕陵陸不通,乃為一州,有大瀛海圜其外。
此所謂八極,而天地際焉。禹貢亦著山川高下原隰,而不知大道之徑。故秦欲達
九州而方瀛海,牧胡而朝萬國。諸生守畦畝之慮,閭巷之固,未知天下之義也。」

文學曰:「堯使禹為司空,平水土,隨山刊木,定高下而序九州。鄒衍非聖人,
作怪誤,熒惑六國之君,以納其說。此春秋所謂『匹夫熒惑諸侯』者也。孔子曰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神?』近者不達,焉能知瀛海?故無補於用者,君子不
為;無益於治者,君子不由。三王信經道,而德光於四海;戰國信嘉言,而破亡
如丘山。昔秦始皇已吞天下,欲幷萬國,亡其三十六郡;欲達瀛海,而失其州縣
。知大義如斯,不如守小計也。」


論菑第五十四

大夫曰:「巫祝不可與並祀,諸生不可與逐語,信往疑今,非人自是。夫道古者
稽之今,言遠者合之近。日月在天,其征在人,菑異之變,夭壽之期,陰陽之化
,四時之敘,水火金木,妖祥之應,鬼神之靈,祭祀之福,日月之行,星辰之紀
,曲言之故,何所本始?不知則默,無茍亂耳。」

文學曰:「始江都相董生推言陰陽,四時相繼,父生之,子養之,母成之,子藏
之。故春生,仁;夏長,德;秋成,義;冬藏,禮。此四時之序,聖人之所則也
。刑不可任以成化,故廣德教。言遠必考之邇,故內恕以行,是以刑罰若加於己
,勤勞若施於身。又安能忍殺其赤子,以事無用,罷弊所恃,而達瀛海乎?蓋越
人美蠃蚌而簡太牢,鄙夫樂咋唶而怪韶濩。故不知味者,以芬香為臭,不知道者
,以美言為亂耳。人無夭壽,各以其好惡為命。羿、敖以巧力不得其死,智伯以
貪狠亡其身。天菑之證,禎祥之應,猶施與之望報,各以其類及。故好行善者,
天助以福,符瑞是也。易曰:『自天佑之,吉無不利。』好行惡者,天報以禍,
妖菑是也。春秋曰:『應是而有天菑。』周文、武尊賢受諫,敬戒不殆,純德上
休,神只相況。詩雲:『降福穰穰,降福簡簡。』日者陽,陽道明;月者陰,陰
道冥;君尊臣卑之義。故陽光盛於上,眾陰之類消於下;月望於天,蚌蛤盛於淵
。故臣不臣,則陰陽不調,日月有變;政教不均,則水旱不時,螟螣生。此災異
之應也。四時代敘,而人則其功,星列於天,而人象其行。常星猶公卿也,眾星
猶萬民也。列星正則眾星齊,常星亂則眾星墜矣。」

大夫曰:「文學言剛柔之類,五勝相代生。易明於陰陽,書長於五行。春生夏長
,故火生於寅木,陽類也;秋生冬死,故水生於申金,陰物也。四時五行,疊廢
疊興,陰陽異類,水火不同器。金得土而成,得火而死,金生於巳,何說何言然
乎?」

文學曰:「兵者,兇器也。甲堅兵利,為天下殃。以母制子,故能久長。聖人法
之,厭而不陽。詩雲:『載戢幹戈,載橐弓矢,我求懿德,肆於時夏。』衰世不
然。逆天道以快暴心,僵屍血流,以爭壤土。牢人之君,滅人之祀,殺人之子,
若絕草木,刑者肩靡於道。以己之所惡而施於人。是以國家破滅,身受其殃,秦
王是也。」

大夫曰:「金生於巳,刑罰小加,故薺麥夏死。易曰:『履霜,堅冰至。』秋始
降霜,草木隕零,合冬行誅,萬物畢藏。春夏生長,利以行仁。秋冬殺藏,利以
施刑。故非其時而樹,雖生不成。秋冬行德,是謂逆天道。月令:『涼風至,殺
氣動,蜻蛚鳴,衣裘成。天子行微刑,始貙蔞,以順天令。』文學同四時,合陰
陽,尚德而除刑。如此,則鷹隼不鷙,猛獸不攫,秋不搜獮,冬不田狩者也。」

文學曰:「天道好生惡殺,好賞惡罪。故使陽居於實而宣德施,陰藏於虛而為陽
佐輔。陽剛陰柔,季不能加孟。此天賤冬而貴春,申陽屈陰。故王者南面而聽天
下,背陰向陽,前德而後刑也。霜雪晚至,五穀猶成。雹霧夏隕,萬物皆傷。由
此觀之:嚴刑以治國,猶任秋冬以成谷也。故法令者,治惡之具也,而非至治之
風也。是以古者,明王茂其德教,而緩其刑罰也。網漏吞舟之魚,而刑審於繩墨
之外,及臻其末,而民莫犯禁也。」


刑德第五十五

大夫曰:「令者所以教民也,法者所以督奸也。令嚴而民慎,法設而奸禁。罔疏
則獸失,法疏則罪漏。罪漏則民放佚而輕犯禁。故禁不必,怯夫僥幸;誅誠,跖
、蹻不犯。是以古者作五刑,刻肌膚而民不踰矩。」

文學曰:「道徑眾,人不知所由;法令眾,民不知所辟。故王者之製法,昭乎如
日月,故民不迷;曠乎若大路,故民不惑。幽隱遠方,折乎知之,室女童婦,鹹
知所避。是以法令不犯,而獄犴不用也。昔秦法繁於秋荼,而網密於凝脂。然而
上下相遁,奸偽萌生,有司治之,若救爛撲焦,而不能禁;非網疏而罪漏,禮義
廢而刑罰任也。方今律令百有餘篇,文章繁,罪名重,郡國用之疑惑,或淺或深
,自吏明習者,不知所處,而況愚民!律令塵蠹於棧閣,吏不能遍睹,而況於愚
民乎!此斷獄所以滋眾,而民犯禁滋多也。『宜犴宜獄,握粟出蔔,自何能谷?
』刺刑法繁也。親服之屬甚眾,上殺下殺,而服不過五。五刑之屬三千,上附下
附,而罪不過五。故治民之道,務篤其教而已。」

大夫曰:「文學言王者立法,曠若大路。今馳道不小也,而民公犯之,以其罰罪
之輕也。千仞之高,人不輕淩,千鈞之重,人不輕舉。商君刑棄灰於道,而秦民
治。故盜馬者死,盜牛者加,所以重本而絕輕疾之資也。武兵名食,所以佐邊而
重武備也。盜傷與殺同罪,所以累其心而責其意也。猶魯以楚師伐齊,而春秋惡
之。故輕之為重,淺之為深,有緣而然。法之微者,固非眾人之所知也。」

文學曰:「詩雲:『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言其易也。『君子所履,小人所視
。』言其明也。故德明而易從,法約而易行今馳道經營陵陸,紆周天下,是以萬
裏為民阱也。罻羅張而縣其谷,辟陷設而當其蹊,矰弋飾而加其上,能勿離乎?
聚其所欲,開其所利,仁義陵遲,能勿踰乎?故其末途,至於攻城入邑,損府庫
之金,盜宗廟之器,豈特千仞之高、千鈞之重哉!管子曰:『四維不張,雖臯陶
不能為士。』故德教廢而詐偽行,禮義壞而姦邪興,言無仁義也。仁者,愛之效
也;義者,事之宜也。故君子愛仁以及物,治近以及遠。傳曰:『凡生之物,莫
貴於人;人主之所貴,莫重於人。』故天之生萬物以奉人也,主愛人以順天也。
聞以六畜禽獸養人,未聞以所養害人者也。魯廄焚,孔子罷朝,問人不問馬,賤
畜而重人也。今盜馬者罪死,盜牛者加。乘騎車馬行馳道中,吏舉苛而不止,以
為盜馬,而罪亦死。今傷人持其刀劍而亡,亦可謂盜武庫兵而殺之乎?人主立法
而民犯之,亦可以為逆而輕主約乎?深之可以死,輕之可以免,非法禁之意也。
法者,緣人情而制,非設罪以陷人也。故春秋之治獄,論心定罪。誌善而違於法
者免,誌惡而合於法者誅。今傷人未有所害,誌不甚惡而合於法者,謂盜而傷人
者耶?將執法者過耶?何於人心不厭也!古者,傷人有創者刑,盜有臧者罰,殺
人者死。今取人兵刃以傷人,罪與殺人同,得無非其至意與?」

大夫俛仰未應對。

禦史曰:「執法者國之轡銜,刑罰者國之維楫也。故轡銜不飭,雖王良不能以致
遠;維楫不設,雖良工不能以絕水。韓子疾有國者不能明其法勢,禦其臣下,富
國強兵,以制敵禦難,惑於愚儒之文詞,以疑賢士之謀,舉浮淫之蠹,加之功實
之上,而欲國之治,猶釋階而欲登高,無銜橛而禦捍馬也。今刑法設備,而民猶
犯之,況無法乎?其亂必也!」

文學曰:「轡銜者,禦之具也,得良工而調。法勢者,治之具也,得賢人而化。
執轡非其人,則馬奔馳。執軸非其人,則船覆傷。昔吳使宰嚭持軸而破其船,秦
使趙高執轡而覆其車。今廢仁義之術,而任刑名之徒,則復吳、秦之事也。夫為
君者法三王,為相者法周公,為術者法孔子,此百世不易之道也。韓非非先王而
不遵,舍正令而不從,卒蹈陷阱,身幽囚,客死於秦。夫不通大道而小辯,斯足
以害其身而已。」


申韓第五十六

禦史曰:「待周公而為相,則世無列國。待孔子而後學,則世無儒、墨。夫衣小
缺,(心祭)裂可以補,而必待全匹而易之;政小缺,法令可以防,而必待雅、
頌乃治之;是猶舍鄰之醫,而求俞跗而後治病,廢汙池之水,待江、海而後救火
也。迂而不徑,闕而無務,是以教令不從而治煩亂。夫善為政者,弊則補之,決
則塞之,故吳子以法治楚、魏,申、商以法強秦、韓也。」

文學曰:「有國者選眾而任賢,學者博覽而就善,何必是周公、孔子!故曰法之
而已。今商鞅反聖人之道,變亂秦俗,其後政耗亂而不能治,流失而不可復,愚
人縱火於沛澤,不能復振;蜂蠆螫人,放死不能息其毒也。煩而止之,躁而靜之
,上下勞擾,而亂益滋。故聖人教化,上與日月俱照,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
之哉!」

禦史曰:「衣缺不補,則日以甚,防漏不塞,則日益滋。大河之始決於瓠子也,
涓涓爾,及其卒,泛濫為中國害,菑梁、楚,破曹、衛,城郭壞沮,蓄積漂流,
百姓木棲,千裏無廬,令孤寡無所依,老弱無所歸。故先帝閔悼其菑,親省河堤
,舉禹之功,河流以復,曹、衛以寧。百姓戴其功,詠其德,歌『宣房塞,萬福
來』焉,亦猶是也,如何勿小補哉!」

文學曰:「河決若甕口,而破千裏,況禮決乎?其所害亦多矣!今斷獄歲以萬計
,犯法茲多,其為菑豈特曹、衛哉!夫知塞宣房而福來,不知塞亂原而天下治也
。周國用之,刑錯不用,黎民若,四時各終其序,而天下不孤。頌曰:『綏我眉
壽,介以繁祉。』此夫為福,亦不小矣!誠信禮義如宣房,功業已立,垂拱無為
,有司何補,法令何塞也?」

禦史曰:「犀銚利鉏,五穀之利而間草之害也。明理正法,姦邪之所惡而良民之
福也。故曲木惡直繩,姦邪惡正法。是以聖人審於是非,察於治亂,故設明法,
陳嚴刑,防非矯邪,若隱括輔檠之正弧刺也。故水者火之備,法者止奸之禁也。
無法勢,雖賢人不能以為治;無甲兵,雖孫、吳不能以制敵。是以孔子倡以仁義
而民從風,伯夷遁首陽而民不可化。」

文學曰:「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能殺人而不能使人仁。所貴良醫者,貴其審
消息而退邪氣也,非貴其下針石而鉆肌膚也。所貴良吏者,貴其絕惡於未萌,使
之不為,非貴其拘之囹圄而刑殺之也。今之所謂良吏者,文察則以禍其民,強力
則以厲其下,不本法之所由生,而專己之殘心,文誅假法,以陷不辜,累無罪,
以子及父,以弟及兄,一人有罪,州裏驚駭,十家奔亡,若癰疽之相濘,色淫之
相連,一節動而百枝搖。詩雲:『舍彼有罪,淪胥以鋪。』痛傷無罪而累也。非
患銚耨之不利,患其舍草而蕓苗也。非患無準平,患其舍枉而繩直也。故親近為
過不必誅,是鋤不用也;疏遠有功不必賞,是苗不養也。故世不患無法,而患無
必行之法也。」


周秦第五十七

禦史曰:「春秋無名號,謂之雲盜,所以賤刑人而絕之人倫也。故君不臣,士不
友,於閭裏無所容。故民恥犯之。今不軌之民,犯公法以相寵,舉棄其親,不能
伏節死理,遁逃相連,自陷於罪,其被刑戮,不亦宜乎?一室之中,父兄之際,
若身體相屬,一節動而知於心。故今自關內侯以下,比地於伍,居家相察,出入
相司,父不教子,兄不正弟,舍是誰責乎?」

文學曰:「古者,周其禮而明其教,禮周教明,不從者然後等之以刑,刑罰中,
民不怨。故舜施四罪而天下鹹服,誅不仁也。輕重各服其誅,刑必加而無赦,赦
惟疑者。若此,則世安得不軌之人而罪之?今殺人者生,剽攻竊盜者富。故良民
內解怠,輟耕而隕心。古者,君子不近刑人,刑人非人也,身放殛而辱後世,故
無賢不肖,莫不恥也。今無行之人,貪利以陷其身,蒙戮辱而捐禮義,恆於茍生
。何者?一日下蠶室,創未瘳,宿衛人主,出入宮殿,由得受奉祿,食大官享賜
,身以尊榮,妻子獲其饒。故或載卿相之列,就刀鋸而不見閔,況眾庶乎?夫何
恥之有!今廢其德教,而責之以禮義,是虐民也。春秋傳曰:『子有罪,執其父
。臣有罪,執其君,聽失之大者也。』今以子誅父,以弟誅兄,親戚相坐,什伍
相連,若引根本之及華葉,傷小指之累四體也。如此,則以有罪反誅無罪,無罪
者寡矣。臧文仲治魯,勝其盜而自矜。子貢曰:『民將欺,而況盜乎!』故吏不
以多斷為良,醫不以多刺為工。子產刑二人,殺一人,道不拾遺,而民無誣心。
故為民父母,以養疾子,長恩厚而已。自首匿相坐之法立,骨肉之恩廢,而刑罪
多矣。父母之於子,雖有罪猶匿之,其不欲服罪爾。聞子為父隱,父為子隱,未
聞父子之相坐也。聞兄弟緩追以免賊,未聞兄弟之相坐也。聞惡惡止其人,疾始
而誅首惡,未聞什伍而相坐也。老子曰:『上無欲而民樸,上無事而民自富。』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比地何伍,而執政何責也?」

禦史曰:「夫負千鈞之重,以登無極之高,垂峻崖之峭谷,下臨不測之淵,雖有
慶忌之捷,賁、育之勇,莫不震懾悼栗者,知墜則身首肝腦塗山石也。故未嘗灼
而不敢握火者,見其有灼也。未嘗傷而不敢握刃者,見其有傷也。彼以知為非,
罪之必加,而戮及父兄,必懼而為善。故立法制辟,若臨百仞之壑,握火蹈刃,
則民畏忌,而無敢犯禁矣。慈母有敗子,小不忍也。嚴家無悍虜,篤責急也。今
不立嚴家之所以制下,而修慈母之所以敗子,則惑矣。」

文學曰:「紂為炮烙之刑,而秦有收帑之法,趙高以峻文決罪於內,百官以峭法
斷割於外,死者相枕席,刑者相望,百姓側目重足,不寒而慄。詩雲:『謂天蓋
高,不敢不局。謂地蓋厚,不敢不蹐。哀今之人,胡為虺蜥!』方此之時,豈特
冒蹈刃哉?然父子相背,兄弟相嫚,至於骨肉相殘,上下相殺。非刑輕而罰不必
,令太嚴而仁恩不施也。故政寬則下親其上,政嚴則民謀其主,晉厲以幽,二世
見殺,惡在峻法之不犯,嚴家之無悍虜也?聖人知之,是以務和而不務威。故高
皇帝約秦苛法,以慰怨毒之民,而長和睦之心,唯恐刑之重而德之薄也。是以恩
施無窮,澤流後世。商鞅、吳起以秦、楚之法為輕而累之,上危其主,下沒其身
,或非特慈母乎!」


詔聖第五十八

禦史曰:「夏後氏不倍言,殷誓,周盟,德信彌衰。無文、武之人,欲修其法,
此殷、周之所以失勢,而見奪於諸侯也。故衣弊而革才,法弊而更制。高皇帝時
,天下初定,發德音,行一切之令,權也,非撥亂反正之常也。其後,法稍犯,
不正於理。故奸萌而甫刑作,王道衰而詩刺彰,諸侯暴而春秋譏。夫少目之網不
可以得魚,三章之法不可以為治。故令不得不加,法不得不多。唐、虞畫衣冠非
阿,湯、武刻肌膚非故,時世不同,輕重之務異也。」

文學曰:「民之仰法,猶魚之仰水,水清則靜,濁則擾;擾則不安其居,靜則樂
其業;樂其業則富,富則仁生,贍則爭止。是以成、康之世,賞無所施,法無所
加。非可刑而不刑,民莫犯禁也;非可賞而不賞,民莫不仁也。若斯,則吏何事
而理?今之治民者,若拙禦之禦馬也,行則頓之,止則擊之。身創於棰,吻傷於
銜,求其無失,何可得乎?幹溪之役土崩,梁氏內潰,嚴刑不能禁,峻法不能止
。故罷馬不畏鞭棰,罷民不畏刑法。雖曾而累之,其亡益乎?」

禦史曰:「嚴墻三刃,樓季難之;山高幹雲,牧豎登之。故峻則樓季難三刃,陵
夷則牧豎易山巔。夫爍金在爐,莊蹻不顧;錢刀在路,匹婦掇之;非匹婦貪而莊
蹻廉也,輕重之制異,而利害之分明也。故法令可仰而不可踰,可臨而不可入。
詩雲:『不可暴虎,不敢馮河。』為其無益也。魯好禮而有季、孟之難,燕噲好
讓而有子之之亂。禮讓不足禁邪,而刑法可以止暴。明君據法,故能長制群下,
而久守其國也。」

文學曰:「古者,明其仁義之誓,使民不踰;不教而殺,是虐民也。與其刑不可
踰,不若義之不可踰也。聞禮義行而刑罰中,未聞刑罰行而孝悌興也。高墻狹基
,不可立也。嚴刑峻法,不可久也。二世信趙高之計,渫篤責而任誅斷,刑者半
道,死者日積。殺民多者為忠,厲民悉者為能。百姓不勝其求,黔首不勝其刑,
海內同憂而俱不聊生。故過任之事,父不得於子;無已之求,君不得於臣。死不
再生,窮鼠嚙貍,匹夫奔萬乘,舍人折弓,陳勝、吳廣是也。當此之時,天下俱
起,四面而攻秦,聞不一期而社稷為墟,惡在其能長制群下,而久守其國也?」

禦史默然不對。

大夫曰:「瞽師不知白黑而善聞言,儒者不知治世而善訾議。夫善言天者合之人
,善言古者考之今。令何為施?法何為加?湯、武全肌骨而殷、周治,秦國用之
,法弊而犯。二尺四寸之律,古今一也,或以治,或以亂。春秋原罪,甫刑制獄
。今願聞治亂之本,周、秦所以然乎?」

文學曰:「春夏生長,聖人象而為令。秋冬殺藏,聖人則而為法。故令者教也,
所以導民人;法者刑罰也,所以禁強暴也。二者,治亂之具,存亡之效也,在上
所任。湯、武經禮義,明好惡,以道其民,刑罪未有所加,而民自行義,殷、周
所以治也。上無德教,下無法則,任刑必誅,劓鼻盈虆,斷足盈車,舉河以西,
不足以受天下之徒,終而以亡者,秦王也。非二尺四寸之律異,所行反古而悖民
心也。」


大論第五十九

大夫曰:「呻吟槁簡,誦死人之語,則有司不以文學。文學知獄之在廷後而不知
其事,聞其事而不知其務。夫治民者,若大匠之斲,斧斤而行之,中繩則止。杜
大夫、王中尉之等,繩之以法,斷之以刑,然後寇止奸禁。故射者因槷,治者因
法。虞、夏以文,殷、周以武,異時各有所施。今欲以敦樸之時,治抏弊之民,
是猶遷延而拯溺,揖讓而救火也。」

文學曰:「文王興而民好善,幽、厲興而民好暴,非性之殊,風俗使然也。故商
、周之所以昌,桀、紂之所以亡也,湯、武非得伯夷之民以治,桀、紂非得跖、
蹻之民以亂也,故治亂不在於民。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
無訟者難,訟而聽之易。夫不治其本而事其末,古之所謂愚,今之所謂智。以棰
楚正亂,以刀筆正文,古之所謂賊,今之所謂賢也。」

大夫曰:「俗非唐、虞之時,而世非許由之民,而欲廢法以治,是猶不用隱括斧
斤,欲撓曲直枉也。故為治者不待自善之民,為輪者不待自曲之木。往者,應少
、伯正之屬潰梁、楚,昆盧、徐谷之徒亂齊、趙,山東、關內暴徒,保人阻險。
當此之時,不任斤斧,折之以武,而乃始設禮修文,有似窮醫,欲以短針而攻疽
,孔丘以禮說跖也。」

文學曰:「殘材木以成室屋者,非良匠也。殘賊民人而欲治者,非良吏也。故公
輸子因木之宜,聖人不費民之性。是以斧斤簡用,刑罰不任,政立而化成。扁鵲
攻於湊理,絕邪氣,故癰疽不得成形。聖人從事於未然,故亂原無由生。是以砭
石藏而不施,法令設而不用。斷已然,鑿已發者,凡人也。治未形,睹未萌者,
君子也。」

大夫曰:「文學所稱聖知者,孔子也,治魯不遂,見逐於齊,不用於衛,遇圍於
匡,困於陳、蔡。夫知時不用猶說,強也;知困而不能已,貪也;不知見欺而往
,愚也;困辱不能死,恥也。若此四者,庸民之所不為也,而況君子乎!商君以
景監見,應侯以王稽進。故士因士,女因媒。至其親顯,非媒士之力。孔子不以
因進見而能往者,非賢士才女也。」

文學曰:「孔子生於亂世,思堯、舜之道,東西南北,灼頭濡足,庶幾世主之悟
。悠悠者皆是,君闇,大夫妒,孰合有媒?是以嫫母飾姿而矜誇,西子仿徨而無
家。非不知窮厄而不見用,悼痛天下之禍,猶慈母之伏死子也,知其不可如何,
然惡已。故適齊,景公欺之,適衛,靈公圍,陽虎謗之,桓魋害之。夫欺害聖人
者,愚惑也;傷毀聖人者,狂狡也。狡惑之人,非人也。夫何恥之有!孟子曰:
『觀近臣者以所為主,觀遠臣者以其所主。』使聖人偽容茍合,不論行擇友,則
何以為孔子也!」

大夫撫然內慚,四據而不言。

當此之時,順風承意之士如編,口張而不歙,舌舉而不下,闇然而懷重負而見責。

大夫曰︰「諾,膠車倏逢雨,請與諸生解。」


雜論第六十

客曰:「余睹鹽、鐵之義,觀乎公卿、文學、賢良之論,意指殊路,各有所出
,或上仁義,或務權利。」

「異哉吾所聞。周、秦粲然,皆有天下而南面焉,然安危長久殊世。始汝南朱
子伯為予言:當此之時,豪俊並進,四方輻湊。賢良茂陵唐生、文學魯國萬生
之倫,六十餘人,鹹聚闕庭,舒六藝之風,論太平之原。智者贊其慮,仁者明
其施,勇者見其斷,辯者陳其詞。誾誾焉,侃侃焉,雖未能詳備,斯可略觀矣
。然蔽於雲霧,終廢而不行,悲夫!公卿知任武可以闢地,而不知廣德可以附
遠;知權利可以廣用,而不知稼穡可以富國也。近者親附,遠者說德,則何為
而不成,何求而不得?不出於斯路,而務畜利長威,豈不謬哉!中山劉子雍言
王道,矯當世,復諸正,務在乎反本。直而不僥,切而不(火索),斌斌然斯
可謂弘博君子矣。九江祝生奮由、路之意,推史魚之節,發憤懣,刺譏公卿,
介然直而不撓,可謂不畏強禦矣。桑大夫據當世,合時變,推道術,尚權利,
辟略小辯,雖非正法,然巨儒宿學恧然,不能自解,可謂博物通士矣。然攝卿
相之位,不引準繩,以道化下,放於利末,不師始古。易曰:『焚如棄如。』
處非其位,行非其道,果隕其性,以及厥宗。車丞相即周、呂之列,當軸處中
,括囊不言,容身而去,彼哉!彼哉!若夫群丞相、禦史,不能正議,以輔宰
相,成同類,長同行,阿意茍合,以說其上,鬥筲之人,道諛之徒,何足算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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