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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恆言 -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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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幾日,大奶奶已是接到。瑞虹相見,一妻一妾,甚是和睦。大奶奶又見兒子生得清秀,愈加歡喜。不一日,朱源於武昌上任,管事三日,便差的當捕役緝訪賊黨胡蠻二等。
果然胡蠻二、凌歪嘴在黃州江口撐船,手到拿來。招稱:「余蛤蚆一年前病死,白滿、李癩子見跟陝西客人,在省城開鋪。」
朱源權且收監,待拿到餘黨,一並問罪。省城與武昌縣相去不遠,捕役去不多日,把白滿、李癩子二人一索子捆來,解到武昌縣。朱源取了口詞,每人也打四十。備了文書,差的當公人,解往揚州府裡,以結前卷。
朱源做了三年縣宰,治得那武昌縣道不拾遺,犬不夜吠行取御史,就出差淮揚地方。瑞虹囑忖道:「這班強盜,在揚州獄中,連歲停刑,想未曾決。相公到彼,可了此一事,就與奴家瀝血祭奠父親並兩個兄弟。一以表奴家之誠,二以全相公之信。還有一事,我父親當初曾收用一婢,名喚碧蓮,曾有六月孕。因母親不容,就嫁出與本處一個朱裁為妻。後來聞得碧蓮所生是個男兒。相公可與奴家用心訪問。若這個兒子還在,可主張他復姓,以續蔡門宗祀,此乃相公萬代陰功。」
說罷,放聲大哭,拜倒在地。朱源慌忙扶起道:「你方才所說二件,都是我的心事。我若到彼,定然不負所托,就寫書信報你得知。」瑞虹再拜稱謝。
再說朱源赴任淮、揚,這是代天子巡狩,又與知縣到任不同。真個:號令出時霜雪凜,威風到處鬼神驚。其時七月中旬,未是決囚之際。朱源先出巡淮安,就托本處府縣訪緝朱裁及碧蓮消息,果然訪著。那兒子已八歲了,生得堂堂一貌。府縣奉了御史之命,好不奉承,即日香湯沐浴,換了衣履,送在軍衛供給,申文報知察院。朱源取名蔡續,特為起奏一本,將蔡武被禍事情,備細達於聖聰:「蔡氏當先有汗馬功勞,不可令其無後。今有幼子蔡續,合當歸宗,俟其出幼承襲。其凶徒陳小四等,秋後處決。」聖旨准奏了。其年冬月,朱源親自按臨揚州,監中取出陳小四與吳金的老婆,共是八個,一齊綁赴法場,剮的剮,斬的斬,乾乾淨淨。正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若還不報,時辰未到。
朱源吩咐劊子手,將那幾個賊徒之首,用漆盤盛了,就在城隍廟裡設下蔡指揮一門的靈位,香花燈燭,三牲祭禮,把幾顆人頭一字兒擺開。朱源親制祭文拜奠。又於本處選高僧做七七功德,超度亡魂。又替蔡續整頓個家事,囑付府縣青目。其母碧蓮一同居住,以奉蔡指揮歲時香火。朱裁另給銀兩別娶。諸事俱已停妥,備細寫下一封家書,差個得力承舍,賚回家中,報知瑞虹。瑞虹見了書中之事,已知蔡氏有後,諸盜盡已受刑,瀝血奠祭,舉手加額,感謝天地不盡。是夜,瑞虹沐浴更衣,寫下一紙書信,寄謝丈夫。又去拜謝了大奶奶,回房把門拴上,將剪刀自刺其喉而死。其書云:
賤妾瑞虹百拜相公台下:虹身出武家,心嫻閨訓。男德在義,女德在節。女而不節,與禽何別!虹父韜韞不成,□櫱迷神。海盜亡身,禍及母弟,一時並命。妾心膽俱裂,浴淚彌年。然而隱忍不死者,以為一人之廉恥小,合門之仇怨大。昔李將軍忍恥降虜,欲得當以報漢,妾雖女流,志竊類此。不幸歷遭強暴,衷懷未申。幸遇相公,拔我於風波之中,諧我以琴瑟之好。識荊之日,便許復仇。皇天見憐,宦游早遂。諸奸貫滿,相次就縛﹔而且明正典刑,瀝血設享。蔡氏已絕之宗,復蒙披根見本,世祿復延。相公之為德於衰宗者,天高地厚,何以喻茲。妾之仇已雪而志已遂矣。失節貪生,貽玷閥閱,妾且就死,以謝蔡氏之宗於地下。兒子年已六歲,嫡母憐愛,必能成立。妾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姻緣有限,不獲面別,聊寄一箋,以表衷曲。
大奶奶知得瑞虹死了,痛惜不已,殯殮悉從其厚,將他遺筆封固,付承舍寄往任上。朱源看了,哭倒在地,昏迷半晌方醒。自此患病,閉門者數日,府縣都來候問。朱源哭訴情繇,人人墮淚,俱誇瑞虹節孝,今古無比,不在話下。後來朱源差滿回京,歷官至三邊總制。瑞虹所生之子,名曰朱懋,少年登第,上疏表陳生母蔡瑞虹一生之苦,乞賜旌表。聖旨准奏,特建節孝坊,至今猶在。有詩贊云:
報仇雪恥是男兒,誰道裙釵有執持。
堪笑硜硜真小諒,不成一事枉嗟咨。
第三十七卷
杜子春三入長安


想多情少宜求道,想少情多易入迷。
總是七情難斷滅,愛河波浪更堪悲。
話說隋文帝開皇年間,長安城中有個子弟姓杜,雙名子春,渾家韋氏。家住城南,世代在揚州做鹽商營運。真有萬萬貫家資,千千頃田地。那杜子春倚借著父祖資業,那曉得稼穡艱難,且又生性豪俠,要學那石太尉的奢華,孟嘗君的氣概。宅後造起一座園亭,重價構取名花異卉,巧石奇峰,妝成景致。曲房深院中,置買歌兒舞女,艷妾妖姬,居於其內。
每日開宴園中,廣召賓客。你想那揚州乃是花錦地面,這些浮浪子弟,輕薄少年,卻又盡多,有了杜子春恁樣撒漫財主,再有那個不來!雖無食客三千,也有幫閑幾百。相交了這般無藉,肯容你在家受用不成?少不得引誘到外邊游蕩。杜子春心性又是活的,有何不可?但見:輕車怒馬,春陌游行,走狗擎鷹,秋田較獵。青樓買笑,纏頭那惜千緡﹔博局呼盧,一擲常輸十萬。
畫船簫管,恣意逍遙﹔選勝探奇,任情散誕。風月場中都總管,煙花寨內大主盟。
杜子春將銀子認做沒根的,如土塊一般揮霍。那韋氏又是掐得水出的女兒家,也只曉得穿好吃好,不管閑帳。看看家中金銀搬完,屯鹽賣完,手中乾燥,央人四處借債。揚州城中那個不曉得杜子春是個大財主,才說得聲,東也□來,西也送至,又落得幾時脾胃。到得沒處借時,便去賣田園,貨屋宅。那些債主,見他產業搖動,都來取索。那時江中蘆洲也去了,海邊鹽場也脫了,只有花園住宅不捨得與人,到把衣飾器皿變賣。他是用過大錢的,這些少銀兩,猶如吃碗泡茶,頃刻就完了。
你想杜子春自幼在金銀堆裡滾大起來,使滑的手,若一刻沒得銀用,便過不去。難道用完了這項,卻就罷休不成,少不得又把花園住宅出脫。大凡東西多的時節,便覺用之不盡,若到少來,偏覺得易完。賣了房屋,身子還未搬出,銀兩早又使得乾淨。那班朋友,見他財產已完,又向旺處去了,誰個再來趨奉?就是奴僕,見家主弄到恁般地位,贖身的贖身,逃走的逃走,去得半個不留。姬妾女婢,標緻的准了債去,粗蠢的賣來用度,也自各散去訖。單單剩得夫妻二人相向,幾間接腳屋裡居住,漸漸衣服凋敝,米糧欠缺。莫說平日受恩的不來看覷他,就是杜子春自己也無顏見人,躲在家中。正是: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
杜子春在揚州做了許多時豪傑,一朝狼狽,再無面目存坐得住,悄悄的歸去長安祖居,投托親戚。元來杜陵、韋曲二姓,乃是長安巨族,宗支十分蕃盛,也有為官作宦的,也有商賈經營的,排家都是至親至戚,因此子春起這念頭。也不指望他資助,若肯借貸,便好度日。豈知親眷們都道子春潑天家計,盡皆弄完,是個敗子,借貸與他,斷無還日。為此只推著沒有,並無一個應承。便十二分至戚,情不可卻,也有周濟些的,怎當得子春這個大手段,就是熱鍋頭上灑著一點水,濟得甚事!好幾日沒飯得飽吃,東奔西趁,沒個頭腦。
偶然打向西門經過,時值十二月天氣,大雪初晴,寒威凜烈。一陣西風,正從門圈子裡刮來,身上又無綿衣,肚中又餓,刮起一身雞皮栗子,把不住的寒顫,嘆口氣道:「我杜子春豈不枉然!平日攀這許多好親好眷,今日見我淪落,便不理我,怎麼受我恩的也做這般模樣?要結那親眷何用?要施那仁義何用?我杜子春也是一條好漢,難道就沒再好的日子?」正在那裡自言自語,偶有一老者從旁經過。見他嘆氣,便立住腳問道:「郎君為何這般長嘆?」杜子春看那老者,生得:童顏鶴髮,碧眼龐眉。聲似銅鐘,鬚如銀線。戴一頂青絹唐巾,被一領茶褐道袍,腰繫絲縧,腳穿麻履。若非得道仙翁,定是修行長者。
杜子春這一肚子氣惱,正莫發脫處,遇著這老者來問,就從頭備訴一遍。那老者道:「俗語有云:『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你當初有錢,是個財主,人自然趨奉你﹔今日無錢,是個窮鬼,便不禮你。又何怪哉!雖然如此,天不生無祿之人,地不長無根之草,難道你這般漢子,世間就沒個慷慨仗義的人周濟你的?只是你目下須得銀子幾何,之勾用度?」子春道:「只三百兩足矣。」老者笑道:「量你好大手段,這三百兩幹得甚事?再說多些。」子春道:「三千兩。」老者搖手道:「還要增些。」子春道:「若得三萬兩,我依舊到揚州去做財主了,只是難過這般好施主。」老者道:「我老人家雖不甚富,卻也一生專行好事,便助你三萬兩。」袖裡取出三百個錢,遞與子春聊備一飯之費。「明日午時,可到西市波斯館裡會我,郎君勿誤!」那老者說罷,徑一直去了。
子春心中暗喜道:「我終日求人,一個個不肯周濟,只道一定餓死。誰知遇著這老者發個善心,一送便送我三萬兩,豈不是天上吊下來的造化!如今且將他贈的錢,買些酒飯吃了,早些安睡。明日午時,到波斯館裡,領他銀子去。」走向一個酒店中,把三百錢都先遞與主人家,放開懷抱,吃個醉飽,回至家中去睡。卻又想道:「我杜子春聰明一世,懵懂片時。我家許多好親好眷,尚不理我,這老者素無半面之識,怎麼就肯送我銀子?況且三萬兩,不是當耍的,便作石頭也老重一塊。量這老者有多大家私,便把三萬兩送我?若不是見我嗟嘆,特來寬慰我的,必是作耍我的﹔怎麼信得他?明日一定是不該去。」卻又想道:「我細看那老者,倒像個至誠的。我又不曾與他那求乞,他沒有銀子送我便罷了,說那謊話怎的?難道是捨真財調假謊,先送我三百個錢,買這個謊說?明日一定是該去。去也是,不去也是?」想了一會,笑道:「是了,是了!那裡是三萬兩銀子,敢只把三萬個錢送我,總是三萬之數,也不見得。俗諺道得好:『飢時一口,勝似飽時一斗。』便是三萬個錢,也值三十多兩,勾我好幾日用度,豈可不去?」
子春被這三萬銀子在肚裡打攪,整整一夜不曾得睡,巴到天色將明,不想精神困倦,到一覺睡去,及至醒來,早已日將中了,忙忙的起來梳洗。他若是個有見識的,昨日所贈之錢,還留下幾文,到這早買些點心吃了去也好。只因他是使溜的手兒,撒漫的性兒,沒錢便煩惱,及至錢入手時,這三百文又不在他心上了。況聽見有三萬銀子相送,已喜出望外,哪裡算計至此。他的肚皮,兩日到餓服了,卻也不在心上。梳裹完了,臨出門又笑道:「我在家也是閑,那波斯館又不多遠,做我幾步氣力不著,便走走去何妨。若見那老者,不要說起那銀子的事,只說昨夜承賜銅錢,今日特來相謝。大家心照,豈不美哉!」
元來波斯館,都是四夷進貢的人在此販賣寶貨,無非明珠美玉,文犀瑤石,動是上千上百的價錢,叫做金銀窠裡。子春一心想著要那老者的銀子,又怕他說謊,這兩只腳雖則有氣沒力的,一步步蕩到波斯館來﹔一雙眼卻緊緊望那老者在也不在。到得館前,正待進門,恰好那老者從裡面出來,劈頭撞見。那老者嗔道:「郎君為甚的爽約?我在辰時到此,漸漸的日影挫西,還不見來,好守得不耐煩﹔你豈不曉得秦末張子房曾遇黃石公子圯橋之上,約後五日五更時分,到此傳授兵書。只因子房來遲,又約下五日。直待走了三次,半夜裡便去等候,方之傳得三略之法,輔佐漢高祖平定天下,封為留侯。我便不如黃石公,看你怎做得張子房?敢是你疑心我沒銀子把你麼?我何苦討你的疑心。你且回去,我如今沒銀子了。」只這一句話,嚇得子春面如土色,懊悔不及,恰像折翅的老鶴,兩只手不覺直掉了下去,想道:「三萬銀子到手快了,怎麼恁樣沒福,到熟睡了去,弄至這時候!如今他卻不肯了。」又想道:「他若也像黃石公肯再約日子,情願隔夜打個鋪兒睡在此伺候。」又想道:「這老官兒既有心送我銀子,早晚總是一般的,又吊甚麼古今,論甚麼故事?」又想道:「還是他沒有銀子,故把這話來遮掩?」
正在胡猜亂想,那老者恰像在他腹中走過一遭的,便曉得了,乃道:「我本特再約個日子,也等你走幾遭兒,則是你疑我道一定沒有銀子,故意弄這腔調。罷!罷!罷!有心做個好事,何苦又要你走,可隨我到館裡來。」子春見說原與他銀子,又像一個跳虎撥著關捩子直豎起來,急松松跟著老者徑到西廊下第一間房內。開了壁廚,取出銀子,一劃都是五十兩一個元寶大錠,整整的六百個,便是三萬兩,擺在子春面前,精光耀目。說道:「你可將去,再做生理,只不要負了我相贈的一片意思。」你道杜子春好不莽撞,也不問他姓甚名誰,家居哪裡,剛剛拱手,說得一聲:「多謝,多謝!」便顧三十來個腳夫,竟把銀子挑回家去。
杜子春到明日絕早,就去買了一匹駿馬,一付鞍□,又做了幾件時新衣服,便去誇耀眾親眷,說道:「據著你們待我,我已餓死多時了。誰想天無絕人之路,卻又有做方便的送我好幾萬銀子。我如今依舊往揚州去做鹽商,特來相別。有一首《感懷詩》在此,請政。」詩云:
九叩高門十不應,耐他凌辱耐他憎。
如今騎鶴揚州去,莫問腰纏有幾星。
那些親眷們一向訕笑杜子春這個敗子,豈知還有發跡之日,這些時見了那首感懷詩,老大的好沒顏色。卻又想道:「長安城中那有這等一捨便捨三刀兩的大財主?難道我們都不曉得?一定沒有這事。」也有說他祖上埋下的銀子,想被他掘著了。也有說道,莫非窮極無計,交結了響馬強盜頭兒,這銀子不是打劫客商的,便是偷竊庫藏的,都在半信半不信之間。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子春,那銀子裝上幾車,出了東都門,徑上揚州而去。路上不則一日,早來到揚州家裡。渾家韋氏迎著道:「看你氣色這般光彩,行李又這般沉重,多分有些錢鈔,但不知那一個親眷借貸你的?」子春笑道:「銀倒有數萬卻一分也不是親眷的。」備細將西門下嘆氣,波斯館裡贈銀的情節,說了一遍。韋氏便道:「世間難得這等好人,可曾問他甚麼名姓?
等我來生也好報答他的恩德。」子春卻呆了一晌,說道:「其時我只看見銀子,連那老者也不看見,竟不曾問得。我如今謹記你的言語,倘或後來再贈我的銀子時節,我必先問他名姓便了。」
那子春平時的一起賓客,聞得他自長安還後帶得好幾萬銀子來,依舊做了財主,無不趨奉,似蠅攢蟻附一般,因而攛掇他重妝氣象,再整風流。只他是使過上百萬銀子的,這三萬兩能勾幾時揮霍,不及兩年,早已罄盡無餘了。漸漸的賣了馬騎驢,賣了驢步走,熬枯受淡,度過日子。豈知坐吃山空,立吃地陷,終是沒有來路。日久歲長,怎生捱得!悔道:「千錯刀錯,我當初出長安別親眷之日,送甚麼《感懷詩》,分明與他告絕了,如今還有甚嘴臉好去乾求他?便是乾求,料他也決不理我。弄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教我怎處!」韋氏道:「倘或前日贈銀子的老兒尚在,再贈你些,也不見得。」子春冷笑道:「你好痴心妄想!知那個老兒生死若何?貧富若何?怎麼還望他贈銀子。只是我那親眷都是肺腑骨肉,到底割不斷的。常言:『傍生不如傍熟。』我如今沒奈何,只得還至長安去,求那親眷。」正是:要求生活計,難惜臉皮羞。
杜子春重到長安,好不卑詞屈體,去求那眾親眷。豈知親眷們如約會的一般,都說道:「你還去求那頂尖的大財主,我們有甚力量扶持得你起?」只這冷言冷落,帶譏帶訕的,教人怎麼當得!險些把子春一氣一個死。忽一日打從西門經過,劈面遇著老者,子春不勝感愧,早把一個臉都掙得通紅了。那老者問道:「看你氣色,像個該得一注橫財的﹔只是身上衣服,怎麼這般襤褸?莫非又消乏了?」子春謝道:「多蒙老翁送我三萬根子,我只說是用不盡的﹔不知略撒漫一撒漫,便沒有了。想是我流年不利,故此沒福消受,以至如此。」老者道:「你家好親好眷遍滿長安,難道更沒周濟你的?」子春聽見說親眷周濟這句話,兩個眉頭就攢做一堆,答道:「親眷雖多,一個個都是一錢不捨的慳吝鬼,怎比得老翁這般慷慨!」老者道:「如今本當再贈你些才是,只是你三萬銀子不勾用得兩年,若活了一百歲,教我哪裡去討那百多萬贈你?休怪休怪!」把手一拱,望回去了。正是:
須將有日思無日,休想今人似昔人。
那老者去後,子春嘆道:「我受了親眷們許多訕笑,怎麼那老者最哀憐我的,也發起說話來。敢是他硬做好漢,送了我三萬銀子,如今也弄得手頭乾了。只是除了他,教我再望著那一個搭救。」正在那裡自言自語,豈知老者去不多遠,卻又轉來,說道:「人家敗子也盡有,從不見你這個敗子的頭兒,三萬銀子,恰像三個銅錢,翣翣眼就弄完了。論起你恁樣會敗,本不該周濟你了,只是除了我,再有誰周濟你的?你依舊飢寒而死,卻不枉了前一番功果。常言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還只是廢我幾兩銀子不著,救你這條窮命。」袖裡又取出三百個銅錢,遞與子春道:「你可將去買些酒飯吃,明日午時仍到波斯館西廊下相會。既道是三萬銀子不勾用度,今次須送你十萬兩。只是要早來些,莫似前番又要我等你!」
且莫說那老者發這樣慈悲心,送過了三萬,還要送他十萬,倒也虧杜子春好一副厚面皮,明日又自去領受他的。
當下子春見老者不但又肯周濟,且又比先反增了七萬,喜出望外,雙手接了三百銅錢,深深作了個揖起來,舉舉手大踏步就走。一直徑到一個酒店中,依然把三百個錢做一垛兒先遞與酒家。走上酒樓,揀副座頭坐下。酒保把酒肴擺將過來。子春一則從昨日至今還沒飯在肚裡,二則又有十萬銀子到手,歡喜過望,放下愁懷,恣意飲啖。那酒家只道他身邊還有銅錢,嗄飯案酒,流水搬來。子春又認做是三百錢內之物,並不推辭,盡情吃個醉飽,將剩下東西,都賞了酒保。那酒保們見他手段來得大落,私下議道:「這人身上便襤褸,到好個撒漫主顧!」子春下樓,向外便走。酒家道:「算明了酒錢去。」子春只道三百錢還吃不了,乃道:「餘下的賞你罷,不要算了。」酒家道:「這人好混帳,吃透了許多東西,到說這樣冠冕話!」子春道:「卻不干我事,你自送我吃的。」徹身又走。酒家上前一把扯住道:「說得好自在!難道再多些,也是送你吃的!」兩下爭嚷起來。

旁邊走過幾個鄰里相勸問:「吃透多少?」酒家把帳一算,說:「還該二百。」子春呵呵大笑道:「我只道多吃了幾萬,恁般著忙!原來止得二百文,乃是小事,何足為道。」酒家道:「正是小事,快些數了撒開。」子春道:「卻恨今日帶得錢少,我明日送來還你。」酒家道:「認得你是那個,卻賒與你?」杜子春道:「長安城中,誰不曉得我城南杜子春是個大財主?莫說這二百文,再多些決不少你的。若不相托,寫個票兒在此,明日來齲」眾人見他自稱為大財主,都忍不住笑,把他上下打料。內中有個聞得他來歷的,在背後笑道:「原來是這個敗子,只怕財主如今輪不著你了。」子春早又聽見,便道:「老丈休得見笑。今日我便是這個嘴臉,明午有個相識,送我十萬銀子,怕道不依舊做財主麼?」眾人聞得這話,一發都笑倒了,齊道:「這人莫不是風了,天下那有送十萬銀子的?相識在哪裡?」酒家道:「我也不管你有十萬廿萬,只還了我二百錢走路。」子春道:「要,便明日多賞了你兩把,今日卻一文沒有。」酒家道:「你是甚麼鳥人?吃了東西,不肯還錢!」當胸揪住,卻待要打。
子春正摔脫不開,只聽有人叫道:「莫要打,有話講理。」
分開眾人,捱身進來。子春睜睛觀看,正好是西門老者,忙叫道:「老翁來得恰好!與我評一評理。」老者問道:「你們為何揪住這位郎君廝鬧?」酒家道:「他吃透了二百錢酒,卻要白賴,故此取索。」子春道:「承老翁所賜三百文,先交付與他,然後飲酒,他自要多把東西與人吃,干我甚事?今情願明日多還他些,執意不肯,反要打我。老翁,你且說誰個的理直?」老者向酒家道:「既是先交錢後飲酒,如何多把與他吃?這是你自己不是。」又對子春道:「你在窮困之鄉,也不該吃這許多。如今通不許多說,我存得二百餞在此,與你兩下和了罷。」袖裡摸出錢來,遞與酒家。酒家連稱多謝。子春道:「又蒙老翁周全,無可為報。若不相棄,就此小飲三杯,奉酬何如?」老者微微笑道:「不消得,改日擾你罷。」向眾人道聲請了,原復轉身而去。子春也自歸家。
這一夜,子春心下想道:「我在貧窘之中,並無一個哀憐我的,多虧這老兒送我三萬銀子,如今又許我十萬。就是今日,若不遇他來周全,豈不受這酒家的囉啅。明日到波斯館裡,莫說有銀子,就做沒有,也不可不去。況他前次既不說謊,難道如今卻又弄謊不成?」巴不到明日,一徑的投波斯館來。只見那老者已先在彼,依舊引入西廊下房內,搬出二千個元寶錠,便是十萬兩,交付子春收訖,叮囑道:「這銀子難道不許你使用,但不可一造的用盡了,又來尋我。」子春謝道:「我杜子春若再敗時,老翁也不必看覷我了。」即便顧了車馬,將銀子裝上,向老者叫聲聒噪,押著而去。
元來偷雞貓兒到底不改性的,剛剛挑得銀子到家,又早買了鞍馬,做了衣服,去辭別那眾親眷,說道:「多承指示,教我去求那大財主。果然財主手段,略不留難,又送我十萬銀子。我如今有了本錢,便住在城中,也有坐位了,只是我杜子春天生敗子,豈不玷辱列位高親?不如仍往揚州與鹽商合伙,到也穩便。」這個說話,明明是帶著刺兒的。那親眷們卻也受了子春一場嘔氣,敢怒而不敢言。
且說子春整備車馬,將那十萬銀子,載的載,馱的馱,徑往揚州。韋氏看見許多車馬,早知道又弄得些銀子回來了,便問道:「這行李莫非又是西門老兒資助你的?」子春道:「不是那老兒,難道還有別個?」韋氏道:「可曾問得名姓麼?」子春睜著眼道:「哎呀!他在波斯館裡搬出十萬銀子時節,明明記得你的吩咐,正待問他,卻被他婆兒氣,再四叮囑我,好做生理,切不可浪費了,我不免回答他幾句。其時一地的元寶錠,又要顧車顧馬,看他裝載,又要照顧地下,忙忙的收拾不迭,怎討得閑工夫,又去問他姓。雖然如此,我也甚是懊悔。萬一我杜子春舊性發作,依先用完了,怎麼又好求他?卻不是天生定該餓死的。」韋氏笑道:「你今有了十萬銀子,還怕窮哩!」
元來子春初得銀子時節,甚有做人家的意思,及到揚州,豪心頓發,早把窮愁光景盡皆忘了。莫說舊時那班幫興不幫敗的朋友,又來攛哄,只那韋氏出自大家,不把銀子放在眼裡的,也只圖好看,聽其所為。真個銀子越多,用度越廣,不上三年,將這十萬兩蕩得乾乾淨淨,倒比前次越窮了些。韋氏埋怨道:「我教你問那老兒名姓,你偏不肯問,今日如何?」
子春道:「你埋怨也沒用。那老兒送了三萬,又送十萬,便問得名姓,也不好再求他了。只是那老兒不好求,親眷又不好求,難道杜子春便是這等坐守死了!我想長安城南祖居,盡值上萬多銀子,眾親眷們都是圖謀的。我既窮了,左右沒有面孔在長安,還要這宅子怎麼?常言道:『有千年產,沒千年主。』不如將來變賣,且作用度,省得靠著米囤卻餓死了。」這叫做杜子春三入長安,豈不是天生的一條的痴漢!有詩為證:
莫恃黃金積滿階,等閑費盡幾時來?
十年為俠成何濟,萬里投人誰見哀!
卻表子春到得長安,再不去求眾親眷,連那老兒也怕去見他,只住在城南宅子裡,請了幾個有名的經紀,將祖遺的廳房土庫幾所,下連基地,時值價銀一萬兩,二面議定,親筆填了文契,托他絕賣。只道這價錢是瓮中捉鱉,手到拿來。
豈知親眷們量他窮極,故意要死他的貨,偏不肯買。那經紀都來回了。子春嘆道:「我杜子春直恁的命低,似這寸金田地,偏有賣主,沒有受主。敢則經紀們不濟,還是自家出去尋個頭腦。」剛剛到得大街上,早望見那老者在前面來了,連忙的躲在眾人叢裡,思量避他。豈知那老者卻從背後一把曳住袖子,叫道:「郎君,好負心也!」只這一聲,羞得杜子春再無容身之地。老者道:「你全不記在西門嘆氣之日乎?老夫雖則涼薄,也曾兩次助你好幾萬銀子,且莫說你怎麼樣報我,難道喏也唱不得一個?見了我到躲了去。我何不把這銀子料在水裡,也呯地的響一聲!」子春謝罪道:「我杜子春,單只不會做人家,心肝是有的,寧不知感老翁大恩!只是兩次銀子,都一造的蕩廢,望見老翁,不勝慚愧,就恨不得立時死了,以此躲避,豈敢負心!」那老者便道:「既是這等,則你回心轉意,肯做人家,我還肯助你。」子春道:「我這一次,若再敗了,就對天設下個誓來。」老者笑道:「誓到不必設,你只把做人家勾當,說與我聽著。」子春道:「我祖上遺下海邊上鹽場若干所,城裡城外沖要去處,店房若干間,長江上下蘆洲若干里,良田若干頃,極是有利息的。我當初要銀子用,都瀾賤的典賣與人了。我若有了銀子,盡數取贖回來,不消兩年,便可致富。然後興建義莊,開闢義塚,親故們羸老的養膳他,幼弱的撫育他,孤孀的存恤他,流離顛沛的拯救他,尸骸暴露的收埋他,我於名教復圓矣。」老者道:「你既有此心,我依舊助你。」便向袖裡一摸,卻又摸出三百個錢,遞與子春,約道:「明日午時到波斯館裡來會我,再早些便好。」子春因前次受了酒家之氣,今番也不去吃酒,別了老者,一徑回去。
一頭走,一頭思想道:「我杜子春天生莽漢,幸遇那老者兩次贈我銀子,我不曾問得他名姓,被妻子埋怨一個不了。如今這次,須不可不問。」只待天色黎明,便投波斯館去。在門上坐了一會,方才那老者走來。此時尚是辰牌時分。老者喜道:「今日來得恰好。我想你說的做人家勾當,若銀子少時,怎濟得事?須把三十萬兩助你。算來三十萬,要六千個元寶錠,便數也數得一日,故此要你早些來。」便引子春入到西廊下房內,只一搬,搬出六千個元寶錠來,交付明白,叮囑道:「老夫一生家計,盡在此了。你若再敗時節,也不必重來見我。」子春拜謝道:「敢回老翁高姓大名?尊府哪裡?」老者道:「你待問我怎的?莫非你思量報我麼?」子春道:「承老翁前後共送了四十三萬,這等大恩,還有甚報得?只狗馬之心,一毫難盡。若老翁要宅子住,小子實契尚在袖裡,便敢相奉。」老者笑道:「我若要你這宅子,我只守了自家的銀子卻不好。」子春道:「我杜子春貧乏了,平時親識沒有一個看顧我的,獨有老翁三次周濟。想我杜子春若無可用之處,怎肯便捨這許多銀子?倘或要用我杜子春,敢不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老者點著頭道:「用便有用你去處,只是尚早。且待你家道成立,三年之後,來到華山雲臺蜂上老君祠前雙檜樹下見我便了。」有詩為證:
四十三萬等閑輕,末路猶然諱姓名。
他日雲臺雖有約,不知何事用狂生?
卻說子春把那三十萬銀子,扛回家去,果然這一次頓改初心,也不去整備鞍馬,也不去制備衣服,也不去辭別親眷,悄悄的顧了車馬,收拾停當,徑往揚州。元來有了銀子,就是天上打一個霹靂,滿京城無有不知的。那親眷們都說道:「他有了三十萬銀子,一般財主體面﹔況又沾親,豈可不去餞別!」也有說道:「他沒了銀子時節,我們不曾禮他,怎麼有了銀子便去餞別?這個叫做前倨後恭,反被他小覷了我們。」
到底願送者多,不願送者少,少的拗不過多的,一齊備了酒,出東都門外,與杜子春餞別。只見酒到三巡,子春起來謝道:「多勞列位高親光送,小子信口謅得個曲兒,回敬一杯,休得見笑。」你道是甚麼曲兒?元來都是敘述窮苦無處求人的意思,只教那親眷們聽著,坐又坐不住,去又去不得,倒是不來送行也罷了,何苦自討這場沒趣。曲云:
我生來是富家,從幼的喜奢華,財物撒漫賤如沙。覷著囊資漸寡,看看手內光光乍,看看身上絲絲掛。歡娛博得嘆和嗟,枉教人作話靶。待求人難上難,說求人最感傷。朱門走遍自徬徨,沒半個錢兒到掌。若沒有城西老者寬洪量,三番相贈多情況﹔這微軀已喪路途傍,請列位高親主張。
子春唱罷,拍手大笑,向眾親眷說聲請了,洋洋而去,心裡想道:「我當初沒銀子時節,去訪那親眷們,莫說請酒,就是一杯茶也沒有。今日見我有了銀子,便都設酒出門外送我。
元來銀子這般不可少的,我怎麼將來容易蕩費了!」一路上好生感嘆。到得揚州,韋氏只道他止賣得些房價在身,不勾撒漫,故此服飾輿馬,比前十分收斂。豈知子春在那老者眼前,立下個做人家的誓願,又被眾親眷們這席酒識破了世態,改轉了念頭,早把那扶興不扶敗的一起朋友盡皆謝絕,影也不許他上門。方才陸續的將典賣過鹽場客店,蘆洲稻田,逐一照了原價,取贖回來。果然本錢大,利錢也大。不上兩年,依舊潑天巨富。又在兩淮南北直到瓜州地面,造起幾所義莊,莊內各有義田、義學、義塚。不論孤寡老弱,但是要養育的,就給衣食供膳他﹔要講讀的,就請師傅教訓他﹔要殯殮的,就備棺槨埋葬他。莫說千里內外感被恩德,便是普天下那一個不贊道:「杜子春這等敗了,還掙起人家。才做得家成,又幹了多少好事,豈不是天生的豪傑!」
元來子春牢記那老者期約在心,剛到三年,便把家事一齊交付與妻子韋氏,說道:「我杜子春三入長安,若沒那老者相助,不知這副窮骨頭死在哪裡?他約我家道成立,三年之外,可到華山雲臺峰上老君祠前雙檜樹下,與他相見,卻有用著我的去處。如今已是三年時候,須索到華山去走一遭。」
韋氏答道:「你受他這等大恩,就如重生父母一般,莫說要用著你,便是要用我時,也說不得了。況你貧窮之日,留我一個在此,尚能支持﹔如今現有天大家私,又不怕少了我吃的,又不怕少了我穿的,你只管放心,自去便了。」當日整治一杯別酒,親出城西餞送子春上路。
竹葉杯中辭少婦,蓮花峰上訪真人。
子春別了韋氏,也不帶從人,獨自一個上了牲口,徑往華山路上前去。元來天下名山,無如五岳。你道那五岳?中岳嵩山、東岳泰山、北岳恆山、南岳霍山、西岳華山。這五岳都是神仙窟宅。五岳之中,惟華山最高。四面看來,都是方的,如刀斧削成一片,故此俗人稱為「削成山」。到了華山頂上,別有一條小路,最為艱險,須要攀藤們葛而行。約莫五十餘里,才是雲臺峰。子春抬頭一望,早見兩株檜樹,青翠如蓋,中間顯出一座血紅的山門,門上豎著扁額,乃是「太上老君之祠」六個老大的金字。此時乃七月十五,中元令節,天氣尚熱,況又許多山路,走得子春渾身是汗,連忙拭淨斂容,向前頂禮仙像。只見那老者走將出來,比前大是不同,打扮得似神仙一般。但見他:戴一頂玲瓏碧玉星冠,被一領織錦絳綃羽衣,黃絲綬腰間婉轉,紅雲履足下蹣跚。額下銀鬚灑灑,鬢邊華髮斑斑。兩袖香風飄瑞靄,一雙光眼露朝星。
那老者遙問道:「郎君果能不負前約,遠來相訪乎!」子春上前納頭拜了兩拜,躬身答道:「我這身子,都是老翁再生的。既蒙相約,豈敢不來!但不知老翁有何用我杜子春之處?」
老者道:「若不用你,要你沖炎冒暑來此怎的!」便引著子春進入老君祠後。這所在,乃是那老者煉藥去處。子春舉目看時,只見中間一所大堂,堂中一座藥灶,玉女九人環灶而立,青龍白虎分守左右。堂下一個大瓮,有七尺多高,瓮口有五尺多闊,滿瓮貯著清水。西壁下鋪著一張豹皮。老者教子春靠壁向東盤膝坐下,卻去提著一壺酒,一盤食來。你道盤中是甚東西?乃是三個白石子。子春暗暗想道:「這硬石子怎生好吃?」元來煮熟的,就如芋頭一般,味尤甘美。子春走了許多山路,正在飢渴之際,便把酒食都吃盡了。其時紅日沉西,天色傍晚。那老者吩咐道:「郎君不遠千里,冒暑而來,所約用你去處,單在於此。須要安神定氣,坐到天明。但有所見,皆非實境,任他怎生樣凶險,怎生樣苦毒,都只忍著,不可開言。」吩咐已畢,自向藥灶前去,卻又回頭叮囑道:「郎君切不可忘了我的吩咐,便是一聲也則不得的。牢記,牢記!」
子春應允。剛把身子坐定,鼻息調得幾口,早看見一個將軍,長有一丈五六,頭戴鳳翅金盔,身穿黃金鎧甲,帶領著四五千人馬,鳴鑼擊鼓,吶喊搖旗,擁上堂來,喝問:「西壁下坐的是誰?怎麼不回避我?快通名姓。」子春全不答應,激得將軍大怒,喝教人攢箭射來,也有用刀夾背斫的,也有用槍當心戳的,好不利害!子春謹記老者吩咐,只是忍著,並不做聲。那將軍沒奈何他,引著兵馬也自去了。金甲將軍才去,又見一條大蟒蛇,長可十餘丈,將尾纏住子春,以口相向,焰焰的吐出兩個舌尖,抵入鼻子孔中。又見一群狼虎,從頭上撲下,咆哮之聲,振動山谷。那獠牙就如刀鋸一般鋒利,遍體咬傷,流血滿地。又見許多凶神惡鬼,都是銅頭鐵角,猙獰可畏,跳躍而前。子春任他百般簸弄,也只是忍著。猛地裡又起一陣怪風,刮得天昏地黑,大雨如注,堂下水涌起來,直浸到胸前。轟天的霹靂,當頭打下,電火四掣,鬚髮都燒。
子春一心記著老者吩咐,只不做聲。漸漸的雷收雨息,水也退去。
子春暗暗喜道:「如今天色已霽,想再沒有甚麼驚嚇我了。」豈知前次那金甲大將軍,依舊帶領人馬,擁上堂來,指著子春喝道:「你這雲臺山妖民,到底不肯通名姓,難道我就奈何不得你?」便令軍士,疾去揚州,擒他妻子韋氏到來。說聲未畢,韋氏已到,按在地上,先打三百殺威棒,打得個皮開肉綻,鮮血迸流。韋氏哀叫道:「賤妾雖無容德,奉事君子有年,豈無伉儷之情。乞賜一言,救我性命。」子春暗想老者吩咐,說是「隨他所見,皆非實境」,安知不是假的?況我受老者大恩,便真是妻子,如何顧得。並不開言,激得將軍大怒,遂將韋氏千刀萬剮。韋氏一頭哭,一頭罵,只說:「枉做了半世夫妻,忍心至此!我在九泉之下,誓必報冤。」子春只做不聽得一般。將軍怒道:「這賊妖術已成,留他何用?便可一並殺了。」只見一個軍士,手提大刀,走上前來,向子春頸上一揮,早已身首分為兩處。你看杜子春,剛才掙得成家,卻又死於非命,豈不痛惜可憐!
游魂渺渺歸何處?遺業忙忙付甚人?
那子春頸上被斫了一刀,已知身死,早有夜叉在旁,領了他魂魄竟投十地閻君殿下,都道:「子春是個雲臺峰上妖民,合該押赴酆都地獄,遍受百般苦楚,身軀靡爛。」元來被業風一吹,依然如舊。卻又領子春魂魄,托生在宋州原任單父縣丞叫做王勸家做個女兒。從小多災多病,針灸湯藥,無時間斷。漸漸長成,容色甚美,只是說不出一句說話來,是個啞的。同鄉有個進士,叫做盧珪,因慕他美貌,要求為妻。王家推辭,啞的不好相許。盧珪道:「人家娶媳婦,只要有容有德,豈在說話?便是啞,不強似長舌的。」卻便下了財禮,迎取過門,夫妻甚是相得。早生下兒子,已經兩歲,生得眉清目秀,紅的是唇,白的是齒,真個可愛。
忽一日盧珪抱著撫弄,卻問王氏道:「你看這兒子,生得好麼?」王氏笑而不答。盧珪怒道:「我與你結髮三載,未嘗肯出一聲。這是明明鄙賤著我,還說甚恩情哪裡,總要兒子何用?」倒提著兩只腳,向石塊上只一撲,可憐掌上明珠,撲做一團肉醬,子春卻忘記了王家啞女兒,就是他的前身,看見兒子被丈夫活活撲死了,不勝愛惜,剛叫得一個「噫」字,豈知藥灶裡迸出一道火光,連這一所大堂險些燒了。
其時天色已將明,那老者忙忙向前提著子春的頭髮,將他浸在水瓮裡,良久方才火息。老者跌腳嘆道:「人有七情,乃是喜怒憂懼愛惡欲。我看你六情都盡,惟有愛情未除。若再忍得一刻,我的丹藥已成,和你都升仙了。今我丹藥還好修煉,只是你的凡胎,卻幾時脫得?可惜老大世界,要尋一個仙才,難得如此!」子春懊悔無地,走到堂上,看那藥灶時,只見中間貫著手臂大一根鐵柱,不知仙藥都飛在哪裡去了。老者脫了衣服,跳入灶中,把刀在鐵柱上刮得些藥末下來,教子春吃了,遂打發下山。子春伏地謝罪,說道:「我杜子春不才,有負老師囑付。如今情願跟著老師出家,只望哀憐弟子,收留在山上罷。」老者搖手道:「我這所在,如何留得你?可速回去,不必多言。」子春道:「既然老師不允,容弟子改過自新,三年之後,再來效用。」老者道:「你若修得心盡時,就在家裡也好成道﹔若修心不盡,便來隨我,亦有何益。勉之,勉之!」
子春領命,拜別下山。不則一日,已至揚州。韋氏接著問道:「那老者要你去,有何用處?」子春道:「不要說起,是我不才,負了這老翁一片美情。」韋氏問其緣故,子者道:「他是個得道之人,教我看守丹灶,囑付不許開言。豈知我一時見識不定,失口叫了一個『噫』字,把他數十年辛勤修命的丹藥,都弄走了。他道我再忍得一刻,他的丹藥成就,連我也做了神仙。這不是壞了他的事,連我的事也壞了?以此歸來,重加修剩」韋氏道:「你為甚卻道這『噫』字?」子春將所見之事,細細說出,夫妻不勝嗟嘆。
自此之後,子春把天大家私丟在腦後,日夕焚香打坐,滌慮凝神,一心思想神仙路上。但遇孤孀貧苦之人,便動千動百的捨與他,雖不比當初敗廢,卻也漸漸的十不存一。倏忽之間,又是三年,一日對韋氏說道:「如今待要再往雲臺求見那老者,超脫塵凡。所餘家私,盡著勾你用度,譬如我已死,不必更想念了。」那韋氏也是有根器的,聽見子春要去,絕無半點留念,只說道:「那老者為何肯捨這許多銀子送你,明明是看你有神仙之分,故來點化,怎麼還不省得?」明早要與子春餞行,豈知子春這晚題下一詩,留別韋氏,已潛自往雲臺去了。詩云:
驟興驟敗人皆笑,旋死旋生我自驚。
從今撒手離塵網,長嘯一聲歸白雲。
你道子春為何不與韋氏面別,只因三年齋戒,一片誠心,要從揚州步行到彼,恐怕韋氏差撥伴當跟隨,整備車馬送他,故此悄地出了門去。兩只腳上都走起繭子來,方才到得華州地面。上了華山,徑奔老君祠下,但見兩株檜樹,比前越加蔥翠。堂中絕無人影,連那藥灶也沒些蹤跡。子春嘆道:「一定我杜子春不該做神仙,師父不來點化我了。雖然如此,我發了這等一個願心,難道不見師父就去了不成?今日死也死在這裡,斷然不回去了。」便住在祠內,草衣木食,整整過了三年。守那老者不見,只得跪在仙像前叩頭,祈告云:
竊惟弟子杜子春,下土愚民,塵凡濁骨。奔逐貨利之場,迷戀聲色之內。蒙本師慨發慈悲,指皈大道,奈弟子未斷愛情,難成正果。遣歸修省,三載如初。再叩丹台,一誠不二。洗心滌慮,六根清淨無為﹔養性修真,萬緣去除都盡。伏願道緣早啟,仙馭速臨。拔凡骨於塵埃,開迷蹤於覺路。云云。
子春正在神前禱祝,忽然祠後走出一個人來,叫道:「郎君,你好至誠也!」子者聽見有人說話,抬起頭來看時,卻正是那老者。又驚又喜,向前叩頭道:「師父,想殺我也!弟子到此盼望三年,怎的再不能一面?」老者笑道:「我與你朝夕不離,怎說三年不見?」子春道:「師父既在此間,弟子緣何從不看見?」老者道:「你且看座上神像,比我如何?」子春連忙走近老君神像之前定睛細看,果然與老者全無分別。乃知向來所遇,即是太上老君,便伏地請罪,謝道:「弟子肉眼怎生認得?只望我師哀憐弟子,早傳大道。」
老君笑道:「我因怕汝處世日久,塵根不斷,故假攝七種情緣,歷歷試汝。今汝心下已皆清淨,又何言哉!我想漢時淮西王劉安,專好神仙,直感得八公下界,與他修合丹藥。
煉成之日,合宅同升,連那雞兒狗兒,餂了鼎中藥末,也得相隨而去,至今雞鳴天上,犬吠雲間。既是你已做神仙,豈有妻子偏不得道?我有神丹三丸,特相授汝,可留其一,持歸與韋氏服之。教他免墮紅塵,早登紫府。」子春再拜,受了神丹,卻又稟道:「我弟子貧窮時節,投奔長安親眷,都道我是敗子,並無一個慈悲我的。如今弟子要同妻韋氏,再往長安,將城南祖居捨為太上仙祠,祠中鑄造丈六金身,供奉香火。待眾親眷聚集,曉喻一番,也好打破他們這重魔障。不知我師可容許我弟子否?」老君贊道:「善哉,善哉!汝既有此心,待金像鑄成之日,吾當顯示神通,挈汝升天,未為晚也。」正是: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人間敗子名。
話分兩頭,卻說韋氏自子春去後,卻也一心修道,屏去繁華,將所遺家私盡行布施,只在一個女道士觀中,投齋度日。滿揚州人見他夫妻雲遊的雲遊,乞丐的乞丐,做出這般行徑,都莫知其故。忽一日子春回來,遇著韋氏。兩個俱是得道之人,自然不言而喻。便把老君所授神丹,付與韋氏服了,只做抄化模樣,徑赴長安去投見那眾親眷,呈上一個疏簿,說把城南祖居,捨作太上老君神廟,特募黃金十萬兩,鑄造丈六金身,供奉殿上。要勸那眾親眷,共結善緣。
其時親眷都笑道:「他兩次得了橫財,盡皆廢敗,這不必說了。後次又得一大注,做了人家,如何三年之後,白白的送與人去?只他丈夫也罷了,怎麼韋氏平時既不諫阻,又把分撥與用度的,亦皆散捨?豈不夫妻兩個都是薄福之人,消受不起,致有今日。眼見得這座祖宅,還值萬數銀子,怎麼又要捨作道院,別來募化黃金,興鑄仙像。這等痴人,便是募得些些,左右也被人騙去。我們禮他則甚!」盡都閉了大門,推辭不管閑事。子春夫妻含笑而歸。那親眷們都量定杜子春夫妻,斷然鑄不起金像的,故此不肯上疏。豈知半月之後,子春卻又上門遞進一個請貼兒,寫著道:子春不自量力,謹捨黃金六千斤,鑄造老君仙像。仰仗眾緣,法相完成。擬於明日奉像升座。特備小齋,啟請大德,同觀勝事,幸勿他辭!
那親眷們看見,無不驚訝,嘆道:「怎麼就出得這許多金子?又怎麼鑄造得這等神速?」連忙差人前去打聽,只見眾親眷門上和滿都城士庶人家,都是同日有一個杜子春親送請貼,也不知杜子春有多少身子。都道這事有些蹺蹊。到次日,沒一個不來。到得城南,只見人山人海,填街塞巷,合城男婦,都來隨喜。早望見門樓已都改造過了,造得十分雄壯,上頭寫著栲栳大金字﹔是「太上行宮」四個字。進了門樓,只見殿宇廊廡,一劃的的金碧輝煌,耀睛奪目,儼如天宮一般。再到殿上看時,真個黃金鑄就的丈六天身,莊嚴無比。眾親眷看了,無不搖首咋舌道:「真個他弄起恁樣大事業!但不知這些金子是何處來的?」又見神座前,擺下一大盤蔬菜,一卮子酒,暗暗想道:「這定是他辦的齋了,縱便精潔,無過有一兩器,不消一個人便一口吃完了。怎麼下個請帖,要遍齋許多人眾?」你道好不古怪,只見子春夫婦,但遇著一個到金像前瞻禮的,便捧過齋來請他吃些,沒個不吃,沒個不贊道甘美。
那親眷們正在驚嘆之際,忽見金像頂上,透出一道神光,化做三朵白雲。中間的坐了老君,左邊坐了杜子春,右邊坐了韋氏,從殿上出來,升到空裡,約莫離地十餘丈高。只見子春舉手與眾人作別,說道:「橫眼凡民,只知愛惜錢財,焉知大道。但恐三災橫至,四大崩摧,積下家私,拋於何處?可不省哉!可不惜哉!」曉喻方畢,只聽得一片笙簫仙樂,響振虛空,旌節導前,幡蓋擁後,冉冉升天而去。滿城士庶,無不望空合掌頂禮。有詩為證:
千金散盡貧何惜,一念皈依死不移。
慷慨丈夫終得道,白雲朵朵上天梯。
第三十八卷
李道人獨步雲門


盡說神仙事渺茫,誰人能脫利名韁?
今朝偶讀雲門傳,陣陣熏風透體涼。
話說昔日隋文帝開皇初年,有個富翁,姓李名清,家住青州城裡,世代開染坊為業。雖則經紀人家,宗族到也蕃盛,合來共有五六千丁,都是有本事,光著手賺得錢的。因此家家饒裕,遠近俱稱為李半州。一族之中,惟李清年齒最尊,推為族長。那李清天性仁厚,族中不論親疏遠近,個個親熱,一般看待,再無兩樣心腸。為這件上,合族長幼男女,沒一個不把他敬重。每年生日,都去置辦禮物,與他續壽。宗族已是大了,卻又好勝,各自搜覓異樣古物器玩、錦繡綾羅饋送。
他生平省儉惜福,不肯過費,俱將來藏置土庫中,逐年堆積上去,也不計其數。只有一件事,再不吝惜。你道是那一件?
他自幼行善,利人濟物,兼之慕仙好道,整千貫價布施。若遇個雲遊道士,方外全真,叩留至家中供養,學些丹術,講些內養。誰想那班人都是走方光棍,一味說騙錢財,何曾有真實學問。枉自費過若干東西,便是戲法討不得一個。然雖如此,他這點精誠終是不改,每日焚香打坐,養性存心,有出世之念。
其年恰好齊頭七十,那些子孫們,兩月前便在那裡商議,說道:「七十古稀之年,是人生顯難得的,須不比平常誕日,各要尋幾件希奇禮物上壽,祝他個長春不老。」李清也料道子孫輩必然如此,預先設下酒席,分著一支一支的,次第請來赴宴。因對眾人說:「賴得你等勤力,各能生活,每年送我禮物,積至近萬,衣裝器具,華侈極矣!只是我平生好道,布衣蔬食垂五十年,要這般華侈的東西,也無用處﹔我因不好拂你等盛情,所以有受無卻。然而一向貯在土庫,未嘗檢閱,多分已皆朽壞了。費你等錢帛,做我的糞土,豈不可惜!今日幸得天曹尚未錄我魂氣,生日將到,料你等必然經營慶生之禮,甚非我的本意。所以先期相告,切莫為此!」子孫輩皆道:「慶生的禮,自古叫做續壽。況兼七十歲,人生能有幾次,若不慶賀,何以以展卑下孝順之心?這可是少得的!」李清道:「既你等主意難奪,只憑我所要的將來送我何如?」子孫輩欣然道:「願聞尊命!」李清道:「我要生日前十日,各將手指大麻繩百尺送我,總算起來約有五六萬丈,以此續壽,豈不更為長遠!」眾人聞聲,暗暗稱怪,齊問道:「太公吩咐,敢不奉命!但不知要他做甚?」李清笑道:「且待你等都送齊了,然後使你等知之,今猶未可輕言也。」眾子孫領了李清吩咐之後,真個一傳十,十傳百,都將麻繩百尺,趕在生日前交納,地上疊得滿高的,竟成一座繩山。只是不知他要這許多繩何用。
元來離著青州城南十里,有一座山叫做雲門山,山頂上分做兩個,儼如斧劈開的。青州城裡人家,但是向南的,無不看見這山飛雲度鳥,窩兒內經過,皆歷歷可數。俗人又稱為劈山。那山頂中間,卻有個大穴,澒澒洞洞的,不知多少深。也有好事的,把大石塊投下,從不曾聽見些聲響,以北人都道是沒底的。只見李清受了麻繩之後,便差人到那山上緊靠著穴口,豎起兩個大橛子,架上轆轤。家裡又喚打竹家火的,做一個結結實實的大竹籃,又到銅鋪裡買上大小銅鈴好幾百個,也不知道弄出甚麼勾當?子孫輩一齊的都來請問,李清方才答道:「我元說終使你等知之,難道我就瞞看去了。
我自幼好道,今經五十餘年,一無所得,常見《圖經》載那雲門山是神仙第七個洞府。我年已七十,便活在世上,也不過兩三年了,趁今手足尚還強建,欲於生日這一日,借你等所送的麻繩,用著四根,懸住大竹籃四角,中間另是一根,繫上銅鈴,待我坐於籃內,卻慢慢的絞下。若有些不虞去處,見我搖動中間這繩,或聽見鈴響,便好將我依舊盤上。萬一有緣,得與神仙相遇,也少不得回來,報知你等。」
說猶未畢,只見子孫輩都叩頭諫道:「不可,不可!這個大穴裡面,且莫說山精木魅、毒蛇怪獸藏著多少,只是那一道烏黑的臭氣,也把人熏死了。高年之人,怎麼禁得這股利害?」李清道:「我意已決,便死無悔!你等若不容我,必然私自逃去,從空投下。不得麻繩竹籃,永無出來的日子。」內中也有老成的,曉得他生平是個執性的人,便道:「恭敬不如從命。只是這等天大的事,豈可悄然便去,須要遍告親戚,同赴雲門山相送。也使四海流傳,做個美談,不亦可乎!」李清道:「這卻使得。」
那李家一姓子孫,原有五六千,又去通知親眷,同來拜送。只算一人一個,卻不就是上萬的人了。到得李清生辰這一日,無不陳了鼓樂,攜了酒饌,一齊的捧著李清,竟往雲門山去。隨著去看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幾乎把青州城都出空了。不一時,到了雲門山頂。眾人舉目四下一望,果然好景。但見:眾峰朝拱,列嶂環圍。響泠泠流泉幽咽,密葺葺亂草迷離。崖邊怪樹參天,岩上奇花映日。山徑煙深,野色過橋青靄近﹔岡形勢遠,松聲隔水白雲連。淅淅但聞林墜露,蕭蕭只聽葉吟風。
那竹籃繩索等件,俱已整備停當。眾親眷們,都更遞的上前奉酒。內中也有一樣高年的說道:「老親家,你好道之心這般決烈,必然是神仙路上人,此去保無他慮,但我等做事也要老成,方無後悔。我想這等黑洞洞深穴,從來沒人下去,怎把千金之體,輕投不測?今日既有竹籃繩索,不若先取一個狗來,放下去看。若是這狗無事,再把一個伶俐些家人下去,看道有甚麼仙跡在那裡,待他上來說了,方才送老親家下去,豈不萬全?」李清笑道:「承教,承教!只是要求道的,長拚個死,才得神仙可憐,或肯收為弟子。這個穴內,相傳是神仙第七洞府,又不比砒霜毒藥,怎麼要試他利害?似此疑惑,便是退悔道心,怎能勾超凡脫濁?我主意已定,好歹自下去走遭。不消列位高親擔憂。老漢信口謅得四句俚言,在此留別,望勿見笑!」眾親眷齊道:「願聞珠玉。」李清隨念出一首詩來,詩云:
久拚殘命已如無,揮手開門願不孤。
翻笑壺公曾得道,猶煩市上有懸壺。
眾人聽了這詩,無不點頭嗟嘆,勉強解慰道:「老親家道心恁般堅固,但願一下去,便得逢仙。」李清道:「多謝列位祈祝,且看老漢緣法何如。」遂起來向空拜了兩拜,便去坐在竹籃內,揮手與眾親眷子孫輩作別,再也不說甚話,一徑的把麻繩轣轣轢轢放將下去。莫說眾親眷子孫輩,都一個個面色如土,連那看的人也驚呆了,搖頭咋舌道:「這老兒好端端在家受用到不好,卻痴心妄想,往恁樣深穴中去求仙!可不是討死吃麼?」噫!李清這番下去了,不知幾時才出世哩?正是:神仙本是凡人做,只為凡人不肯修。
卻說李清放下也不知有幾千多丈,覺得到了底上,便爬出竹籃,去看那裡面有何仙跡。豈知穴底黑洞洞的,已是不見一些高低,況是地下有水一般,又滑又爛。還不曾走得一步,早跌上一交。那七十歲老人家,有甚氣力,才掙得起。又閃上一跌。只兩交,就把李清跌得昏暈了去。那上面親眷子孫輩,看看日色傍晚,又不見中間的麻繩曳動,又不聽得銅鈴響,都猜著道:「這老人家被那股陰濕的臭氣相觸,多分不保了。」且把轆轤絞上竹籃看時,只見一個空籃,不見了李清。
其時就著了忙,只得又把竹籃放下。守了一會,再絞上來,依舊是個空籃。那伙看的人,也有嗟嘆的,也有發笑的,都一哄走了。
子孫輩只是向著穴中放聲大哭,埋怨道:「我們苦苦諫阻,只不肯聽,偏要下去。七十之人,不為壽夭,只是死便死了,也留個骸骨,等我們好辦棺槨葬他。如今弄得尸首都沒了,這事怎處?」那親眷們人人哀感,無不灑淚。內中也有達者說道:「人之生死,無非大數。今日生辰,就是他數盡之日,便留在家裡,也少不得是死的。況他志向如此,縱死已遂其志,當無所悔。雖然沒了尸首,他衣冠是有的,不若今晚且回去,明早請幾個有法力的道士,重到這裡,招他魂去。只將衣冠埋葬,也是古人一個葬法。我聞軒轅皇帝得了大道,已在鼎湖升天去了,還留下一把劍、兩只履,裝在棺內,葬於橋山。又安知這老翁不做了神仙,也要教我們與他做個空塚。只管對看穴口啼啼哭哭,豈不惑哉!」子孫輩只得依允,拭了眼淚,收拾回家。到明日重來山頂,招魂回去。一般的設座停棺,少不得諸親眾眷都來祭奠。過了七七四十九日,造墳不葬,不在話下。
且說李清被這兩跌,暈去好幾時,方才醒得轉來,又去細細的摸看。元來這穴底,也不多大,只有一丈來闊,周圍都是石壁,別無甚奇異之處。況且腳下爛泥,又滑得緊,不能舉步,只得仍舊去尋那竹籃坐下,思量曳動繩索,搖響銅鈴,待他們再絞上去。伸手遍地摸著,已不見了竹籃,叫又叫不應,飛又飛不出,真個來時有路,去日無門,教李清怎麼處置?只得盤膝兒,坐在地下。也不知捱了幾日,但覺飢渴得緊,一時難過,想道古人嚙雪吞氈,尚且救了性命,這裡無雪無氈,只有爛泥在手頭,便去抓一把來咽下。豈知神仙窟宅,每遇三千年才一開,底裡迸出泥來,叫做「青泥」,專是把與仙人做飯吃的,盡也有些味道,可解飢渴。吃了幾口,覺得精神好些。卻又去細細摸看,只見石壁擦底下,又有個小穴,高不上二尺。心下想道:「只管坐在泥中,有何了期!左右沒命的人了,便這裡面有甚麼毒蛇妖怪,也顧不得,且是爬將進去,看個下落。」只因這番,直教黑茫茫斷頭之路,另見個境界風光﹔活喇喇拚命之夫,重開個鋪行生理。正是:閻王未注今朝死,山穴寧無別道通?
李清不顧性命,鑽進小穴裡去,約莫的爬了六七里,覺得裡面漸漸高了二尺來多,左右是立不直的,只是爬著地走。
那老人家也不知天曉日暗,倦時就睡上一覺,飢時就把青泥吃上幾口。又爬了二十餘里,只見前面透出星也似一點亮光,想道:「且喜已有出路了。」再把青泥吃些,打起精神,一鑽鑽向前去。出了穴口,但見青的山,綠的樹,又是一個境界。
李清起來伸一伸腰,站一站腳,整衣拂履,望空謝道:「慚愧!
今朝脫得這一場大難!」依著大路,走上十四五里,腹中漸漸飢餒,路上又沒一個人家賣得飯吃。總有得買,腰邊也沒錢鈔,穴裡的青泥,又不曾帶得些出來,看看走不動了。只見路傍碧靛青的流水,兩岸覆著菊花,且去捧些水吃。豈知這水也不是容易吃的,仙家叫做「菊泉」,最能延年卻玻那李清才吃得幾口,便覺神清氣爽,手腳都輕快了。
又走上十多里,忽望見樹頂露出琉璃瓦蓋造的屋脊,金碧閃爍,不知甚麼所在?飛撚的趕到那裡去看,卻是座血紅的觀門,周圍都是白玉石砌就台基。共有九層,每一層約有一丈多高,又沒個階坡,只得攀藤捫葛,拚命吊將上去。那門兒又閉著,不敢擅自去叩,只得屏氣而待。直等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方才有個青衣童子開門出來,喝道:「李清,你來此怎麼?」李清連忙的伏地叩頭,稱道:「青州染匠李清不揣凡庸,冒叩洞府,伏乞收為弟子,生死難忘!」那童子笑道:「我怎好收留得你?且引你進去懇求我主人便了。」那青衣童子入去不久,便出來引李清進去。到玉墀之下,仰看壁上華麗如天宮一般,端的好去處。但見:朱甍耀日,碧瓦標霞。起百尺琉璃寶殿,甃九層白玉瑤台。隱隱雕梁鐫玳瑁,行行繡柱嵌珊瑚。琳宮貝闕,飛檐長接彩雲浮﹔玉宇瓊樓,畫棟每含蒼霧宿。曲曲欄干圍瑪瑙,深深簾幕掛珍珠。青鸞玄鶴雙雙舞,白鹿丹麟對對游。野外千花開爛熳,林間百鳥囀清幽。
李清去那殿中看時,只見正居中坐著一位仙長,頭戴碧玉蓮冠,身披縷金羽衣,腰繫黃縧,足穿朱舄,手中執著如意,有神游八極之表。東西兩傍,每邊又坐著四位,一個個仙風道骨,服色不一。滿殿祥雲繚繞,香氣氤氳,真個萬籟無聲,一塵不到,好生嚴肅。李清上前,逐位叩了頭,依舊將這冒死投見的情節,表訴一遍。只見中間的仙長說道:「李清,你未該來此,怎麼就擅自投到?我這裡沒有你的坐位,快回去罷!」李清便涕泣稟道:「我李清一生好道,不曾有些兒效驗。今日幸得到了仙宮,面見仙長,豈肯空手回去?我已是七十歲的人,左右回去,也沒多幾時活,難道還再來得成?
情願死便死在階下,斷然不回去了。」那仙長只是搖頭不允。
卻得旁邊的替他稟道:「雖則李清未該到此,但他一片虔誠,亦自可憐!我今若不留他,只道神仙到底修不得的了。況我法門中,本以度人為第一功德,姑且收留門下,若是不堪受教,再遣他回去,亦未遲也!」那仙長才點著頭道:「也罷!也罷!姑容他在西邊耳房暫住。」李清連忙拜謝。一頭走到耳房裡去,一頭想道:「我若沒有些道氣,怎得做仙家弟子?只是當初曾與子孫們約道,遇得仙時,少不得給假回去,報知你等。今我再三哀稟,又得傍邊這幾位仙長相勸,才許收留,怎麼又請回去?萬一觸忤了他,嗔責我塵緣未淨,如何是好?且自安心靜坐,再過幾時,另作區處。」那李清走到西邊耳房下,尚未坐定,只見一個老者,從門外進來,稟道:「蓬萊山露明觀丁尊師初到,西王母特啟瑤池大宴,請群真同赴。」並不見有人陳設,早已幾乘鶴駕鸞車,齊齊整整,擺列殿下。其時中間的仙長在前,兩傍的八位在後,次第步出殿來。那李清也免不得隨著那伙青衣童子,在丹墀裡候送。只見仙長覷著李清吩咐道:「你在此,若要觀山玩水,任意無拘﹔惟有北窗,最是輕易開不得的,謹記,謹記!」說罷,各各跨上鸞鶴,騰空而起。自然有雲霞擁護,簫管喧闐,這也不能備述。
豈知李清在耳房下憑窗眺望,看見三面景致。幽禽怪鳥,四時有不絕之音﹔異草奇花,八節有長春之色。真個觀之不足,玩之有餘。漸漸轉過身來,只見北窗斜掩,想道:「既是三面都好看得,怎麼偏生一個北窗卻看不得?必定有甚奇異之處,故不把與我看。如今仙長已去赴會,不知多少程途,未必就回,且待我悄悄的開來看看,仙長哪裡便知道了?」走上前輕輕把手一推,呀的一聲,那窗早已開了。舉目仔細一觀,有恁般作怪的事!一座青州城正臨在北窗之下。見州裡人家,歷歷在目。又見所住高大屋宅,漸已殘毀,近族傍支,漸已零落,不勝慨嘆道:「怎麼我出來得這幾日,家裡便是這等一個模樣了?俗語道得好:『家無主,屋倒柱。』我若早知如此,就不到得這裡也罷!何苦使我子孫恁般不成器,壞了我的門風。」不覺歸心頓然而起。豈知嘆聲未畢,眾仙長已早回來了,只聽得殿上大叫:「李清!李清!」
那李清連忙掩上北窗,走到階下。中間的仙長大怒道:「我吩咐你不許偷開北窗,你怎麼違命,擅自開了?又嗟嘆懊悔,思量回去。我所以不肯收留者,正為你塵心不斷故也。今日如何還容得你在此,便可速回,無得溷我洞府!」那李清無言可答,只是叩頭請罪,哀告道:「我來時不知吃了多少苦楚,真個性命是毫厘絲忽上掙來的。如今回去,休說竹籃繩索,已被家裡人絞上﹔就是這三十多里小小穴道中,我老人家怎麼還爬得過?」仙長笑道:「這不必憂慮,我另有個路徑,教人指引你出去。」那李清方才放下了這條肚腸,起來拜謝出門。
只見東手頭一位,向著仙長不知說甚話。仙長便喚李清:「你且轉來。」李清想道:「一定的又似前番相功,收留我了。」不勝欣然。急急走轉去跪下,聽候法旨。
你道那仙長喚李清回來,說些甚麼?說道:「我遣便遣你回去,只是你沒個生理,何以度日?我書架上有的是書,你可隨意取一本去,若是要覓衣飯,只看這書上,自然有了。」
李清口裡答應,心裡想道:「元來仙長也只曉得這裡的事,不曉得我青州郡裡的事。我本有萬金家計,就是子孫輩連年送的生日禮物,也有好幾千,怎麼剛出來得這兩日,便回去沒有飯吃了?」只是難得他一片好意,不免走近書架上,取了一本最薄的,過去拜謝。那仙長問道:「書有了麼?」李清道:「有了。」仙長道:「既有了書,去罷!」
李清正待出門,只見西手頭一位,向著仙長也不知說甚話。那仙長把頭一點,又叫道:「李清你且轉來。」李清想道:「難道這一番不是勸他收留我的?」豈知仍舊不是。只見仙長道:「你回去,也要走好些路,才到得家裡。便到了家裡,也不能勾就有飯吃,你可吃飽了去。」早有童子,拿出兩個大芋頭來,遞與李清吃。元來是煮熟的鵝卵石,就似芋頭一般,軟軟的,嫩嫩的,又香又甜,比著雲門穴底的青泥,越加好吃。
再走過去拜謝。那仙長道:「李清,你此去,也只消七十多年,還該到這裡的。但是青州一郡,多少小兒的性命,都還在你身上!你可廣行方便,休得墮落。我有四句偈語,把與你一生受用,你緊記著!」偈語云:
見石而行,聽簡而問。傍金而居,先裴而遁。
李清再拜受了這偈語,卻教初來時元引進的童子送他回去。竟不知又走出個甚的路徑來,總便不消得萬丈麻繩,難道也沒有一些險處?元來那童子指引的路徑,全不是舊時來的去處,卻繞著這一所仙院,倒轉向背後山坡上去。只見一個所在,出得好白石頭,有許多人在那裡打他。李清問道:「仙家要這石頭何用?」童子道:「這個是白玉,因為早晚又有一個尊師該來,故此差人打去,要做第十把交椅。」李清便問道:「這個尊師是甚麼名姓?」童子道:「連我們也只聽得是這等說,怎麼知道?便知道,也不好說得,恐怕泄漏天機,被主人見罪。」一頭說,一頭走,也行了十四五里,都是龜背大路,兩傍參天的古樹,間著奇花異卉,看不盡的景致,便再走兩里,也不覺的。
又走過一座高山,這路徑漸漸僻小,童子把手指道:「此去不上十里,就是青州北門了。」李清道:「我前日來時,是出南門的,怎麼今日卻進北門?我生長在青州已七十歲了,那曉得這座雲門山是環著州城的。可知道開了北窗,便直看見青州城裡。但不知那一邊是前路,那一邊是後路,可指示我,等我日後再來叩見仙長,只打這條路上來,卻不省費許多麻繩吊去雲門穴裡去?」問未絕口,豈知颼颼的一陣風起,托地跳出一個大虫來,向著李清便撲,驚得李清魂膽俱喪,叫聲:「苦也!」望後便倒,嚇死在地。可憐:身名未得登仙府,支體先歸虎腹中。
說話的,我且問你:嘗聞得古老傳說,那青泥白石,乃仙家糧糗,凡人急切難遇,若有緣的嘗一嘗,便疾病不能侵,妖怪不能近,虎狼不能傷﹔這李清兩件既已都曾飽食,況又在洞府中住過,雖則道心不堅,打發回去,卻又原許他七十年後,還歸洞府,分明是個神仙了,如何卻送在大虫口裡?看官們莫要性急,待在下慢慢表白出來。那大虫不是平常吃人的虎,乃是個神虎,專與仙家看山守門的,是那童子故意差來把李清驚嚇,只教他迷了來路,元非傷他性命。
那李清死去半晌,漸漸的醒轉來,口裡只叫:「救命,救命!」慢慢掙扎坐起看時,大虫已是不見,連青衣童子也不知去向,跌足道:「罷了,罷了!這童子一定被大虫馱去吃了。
可憐,可憐!」卻又想道:「那童子是侍從仙長的,料必也有些仙氣,大虫如何敢去傷他?決無此理。只是因甚不送我到家,半路就撇了去?」心下好生疑惑,爬將起來,把衣服整頓好了,忽地回頭觀看,又吃一驚:怎麼那來路一劃都是高山陡壁,全無路徑?連稱:「奇怪!奇怪!」口裡便說,心中只怕又跳出一個大虫來,卻不喪了這條老命。且自負命跑去。約莫走上四五里,卻是三叉路口,又沒一個行人來往,可以問信。看看日色傍晚,萬一走差路頭怎了!正在沒擺布處,猛然看見一條路上,卻有塊老大的石頭,支出在那裡,因而悟道:「仙長傳授我的偈語,有句道:『見石而行。』卻不是教我往這條路去?」果然又走上四五里,早是青州北門了。
進了城門,覺得街道還略略可認,只是兩邊的屋宇,全比往時不同,莫測其故,欲要問人,偏生又不遇著一個熟的。
漸漸天色又黑,只得趕回家去。豈知家裡房子,也都改換,卻另起了大門樓,兩邊八字牆,好不雄壯!李清暗道:「莫非錯走到州前來了?」仔細再看:「像便像個衙門,端只是我家裡。
難道這等改換了,我便認不得。想我離家去,只在雲門穴裡,不知擔閣了幾日,也是有數的。後面鑽出小穴來,總是今日這一日,怎麼便有這許多差異的事?莫非州裡見我不在,就把我家房子白白的占做衙門?可道凡事也不問個主。只可惜今日晚了,拚到明日,打進狀詞,與他理會。隨你官府,也少不得給官價還我。」只得尋個客店安歇,爭奈身邊一個錢也沒有,不免解件衣服下來,換了一貫錢。還覺腹中是飽的,只買一角酒來吃了。便待去睡,終久心下徬徨,這夜如何睡得著。李清在床上翻來覆去,自嗟自嘆,悔道:「我怎麼倒去抱怨仙長?他明明說我回去將何度日?教我取書一本,別做生理。又道是我回去,就也未有飯吃,把兩個煮熟的石子與我,豈不是預知已有今日了。」便去袖裡把書一摸,且喜得尚在,只如今未有工夫去看。
待到天明,還了房錢,便遍著青州大街上都走轉來,莫說眾親眷子孫沒有一個,連那染坊鋪面,也沒一間留下的。只得陪個小心,逢人便問。豈知個個搖頭,人人努嘴,都說道:「我們並不知道有甚李清,也並不曾見說雲門山穴裡有人下去得的?」只教李清茫然莫知所以。看看天晚,只得又向客店中安歇。到第二日,又向小巷兒裡東抄西轉,也不曾遇著一個。
但是問人,都與大街上說話一般,一發把李清弄呆了,想道:「我也怪前日出來的路徑,有些差異,莫非這座青州城是新建的,不是我舊青州?故此沒個熟人相遇。天下雲門山只有一個,絕無兩個。我何不出了南門,徑到雲門山上一看,若雲門山無異,這便是我舊青州了,再慢慢的訪問,好歹究出甚的緣故來。」忙忙的奔出南門,徑往雲門山去。
將至山頂,早見一座亭子,想道:「這路徑明明是雲門山的,幾時有個亭子在這裡?且待我看是甚麼亭?」元來題著:「爛繩亭。開皇四年立。」李清道:「是了!昔日樵夫曾遇見仙人下棋,他看得一局棋完,不知已過了多少年歲,這斧柄坐在身下,已爛壞了,至今世人傳說爛柯的故事。多分是我眾子孫,道我將這麻繩吊下雲門穴底,也去遇了神仙,把繩都爛掉在山上,故建立這座亭子,名為爛繩亭。無非要四方流傳,做個美談的意思。看他後面寫著『開皇四年立』,卻不仍是今年的日月,怎麼城裡人家就是這等改換了?且再到上邊去看。」只見當著穴口,豎個碑石,題道:「李清招魂處。」李清嚇了一跳道:「我現今活活的在此,又不曾死,要招我的魂做甚麼?」又想了一想道:「是了,是了!是我下到這般險處,提起竹籃上來,又不見了我,疑心道死了,故在此招我的魂回去。」又想一想道:「咦!莫非是我真個死了,今日是魂靈到此?」心下反徬徨起來,不能自決,想道:「既是招魂,必有個葬處﹔若是葬,必在祖墳左右,人家雖有改換之日,祖宗墳墓,卻千年不改換的,何不再去祖墳上一看,或者倒有個明白。」
下了雲門山,一徑的轉過東門,遠遠望見祖墳上,山勢活似一條青龍,從天上飛將下來的。想起:「《葬經》上面有云:『山如鳳舉,或似龍蟠,一千年後當出仙官。』看我祖墳有這等風水,怎麼剛出得我一個!才遇見仙人,又被趕逐回家,焉能勾升天日子?卻不知這風水,畢竟應在那個身上?」
到了祖墳,不免拜了兩拜。只見許多合抱的青松白楊,盡被人伐去,墳上的碑石,也有推倒的,也有打斷的,全不似舊時模樣,不勝淒感,嘆道:「我家眾子孫,真個都死斷了,就沒一個來到墳上照管?」單有一個碑,倒還是豎著的,碑上字跡,仿佛可認,乃是「故道士李清之墓」七個字。李清道:「既是招魂葬,無過把些衣冠埋在裡面,料必是個空塚。只是碑石已被苔蘚駁蝕幾盡,須不是開皇四年立的,可知我死已多時了。今日來家的,一定是我魂靈,故此幽明間隔,眾親眷子孫都不得與我相見。不然,這上千上萬的人,怎麼就沒一個在的?」那李清滿肚子疑心:「只當青天白日,做夢一般。
又不知是生,又不知是死,教我哪裡去問個明白?」
正在徬徨之際,忽聽得隱隱的漁鼓簡響,走去看時,卻是東岳廟前一個瞎老兒,在那裡唱道情,聚著人掠錢,方才想起:「臨出山時,仙長傳授我的偈語第二句道:『聽簡而問。』這個不是漁鼓簡?我該問他的。且自站在一邊,待眾人散後,過去問他便了。」只見那瞎老兒,止掠得十來文錢,便沒人肯出。內中一個道:「先生,你且說唱起來,待我們斂足與你。」
瞽者道:「不成不成!我是個瞎子,倘說完了,都一溜走開,那思來尋討?」眾人道:「豈有此理!你是個殘疾人,哄了你也不當人子。」那瞽者聽信眾人,遂敲動漁鼓簡板,先念出四句詩來道:暑往寒來春復秋,夕陽橋下水東流。
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閑花滿地愁。
念了這四句詩,次第敷演正傳,乃是「莊子嘆骷髏」一段話文,又是道家故事,正合了李清之意。李清擠近一步,側耳而聽,只見那瞽者說一回,唱一回,正嘆到骷髏皮生肉長,復命回陽,在地下直跳將起來。那些人也有笑的,也有嗟嘆的。卻好是個半本,瞽者就住了鼓簡,待掠錢足了,方才又說,此乃是說平話的常規。誰知眾人聽話時一團高興,到出錢時,面面相覷,都不肯出手。又有身邊沒錢的,假意說幾句冷話,佯佯的走開去了。剛剛又只掠得五文錢。那掠錢的人,心中焦躁,發起喉急,將眾人亂罵。內中有一後生出尖攬事,就與那掠錢的爭嚷起來。一遞一句,你不讓,我不讓,便要上交廝打,把前後掠的十五文錢,撇做一地。眾人發聲喊,都走了。有幾個不走的,且去勸廝打,單撇著瞽者一人。
李清動了個惻隱之心,一頭在地上撿起那十五文錢,交付與瞽者,一頭口裡嘆道:「世情如此磽薄,錢財恁般珍重!」
瞽者接錢在手,聞其嘆語,問道:「你是兀誰?」李清道:「老漢是問信的,你若曉得些根由,到送你幾十文酒錢。」瞽者道:「問甚麼信?」李清道:「這青州城內,有個做染匠的李家,你可曉得麼?」瞽者道:「在下正姓李,敢問老翁高姓大名?」李清道:「我叫做李清,今年七十歲了。」瞽者笑道:「你怎麼欺我瞎子,就要討我的便宜。我也不是個小伙子,年紀倒比你長些,今年七十六歲了。只我嫡堂的叔曾祖,叫做李清,你怎麼也叫做李清?」李清見他說話有些來歷,便改著口道:「天下盡有同名同姓的,豈敢討你的便宜?我且問你,那令曾叔祖,如今到哪裡去了?」
瞽者道:「這說話長哩。直在隋文帝開皇四年,我那叔曾祖也是七十歲,要到雲門山穴裡,訪甚麼神仙洞府,備下了許多麻繩,一吊吊將下去。你道這個穴裡,可是下去得的?自然死了。元來我家合族全仗他一個的福力。自他死後,家事都就零落﹔況又遭著兵火,遂把我合族子孫都滅盡了,單留得我一個現世報還在這裡,卻又無男無女,靠唱道情度日。」
李清暗忖道:「元來錯認我死在雲門穴裡了。」又問道:「他吊下雲門穴去,也只一年裡面,怎麼家事就這等零落得快?合族的人也這等死滅得盡?」瞽者道:「哎呀!敢是你老翁說夢哩。如今須不是開皇四年,是大唐朝高宗皇帝永徽五年了。隋文帝坐了二十四年天下,傳與煬帝,也做了十四年,被宇文化及謀殺了,因此天下大亂。卻是唐太宗打了天下,又讓與父親做皇帝,叫做高祖,坐了九年。太宗自家坐了二十三年。
如今皇帝就是太宗的太子,又登基五年了。從開皇四年算起,共是七十二年。我那叔曾祖去世時節,我只有得五歲,如今現活七十六歲了,你還說道快哩。」
李清又道:「聞得李家族裡,有五六千丁,便隔得七十三年,也不該就都死滅,只剩得你一個。」瞽者道:「老翁你怎知這個緣故?只因我族裡人,都也有些本事,會光著手賺得錢的。不料隋煬帝死後,有個王世充造反,到我青州,看見我家族裡人丁精壯,盡皆拿去當軍。那王世充又十分不濟,屢戰屢敗,遂把手下軍馬都消折了。我那時若不虧著是個帶殘疾的,也留不到今日。」李清聽了這一篇說話,如夢初覺,如醉方醒,把一肚子疑心,才得明白。身邊只有三四十文錢,盡數送與瞽者,也不與他說明這些緣故,便作別轉身,再進青州城來。
一路想道:「古詩有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果然有這等異事!我從開皇四年吊下雲門穴去,往還能得幾日,豈知又是唐高宗永徽五年,相隔七十二年了。人世光陰,這樣容易過的!若是我在裡面多住幾時,卻不連這青州城也沒有了。如今我的子孫已都做故人,自己住的高房大屋,又皆屬了別姓,這也不必說起。只是我身邊沒有半分錢鈔,眼前又別無熟識可以挪借,教我把甚麼度日?左右也是個死,那仙長何苦定要趕我回來怎的?」嘆了幾聲,想了一會,猛然省道:「我李清這般懵懂,怎麼思量還要做仙哩?我臨出門時,仙長明明說我回家來,怕沒飯吃,曾教我到他書架上拿本書去,如今現在袖裡,何不取出書來,看道另做甚麼生意?」
你道這本書,是甚麼書?元來是本醫書,專治小兒的病症,也不多幾個方子在上面。那李清看見,方才悟道:「仙長曾對我說,此去不消七十多年,依舊容我來到那裡。我想這七十年,非比雲門穴底下,須在人世上好幾時,不是容易過的。況我老人家,從來藥材行裡不曾著腳,怎便莽莽廣廣的要去行醫﹔且又沒些本錢,置辦藥料﹔不如到藥鋪裡尋個老成人,與他商量,好做理會。」剛剛走得三百餘步,就有一個白粉招牌,上寫著道:積祖金鋪出賣川廣道地生熟藥材。
當下李清看見便大喜道:「仙長傳授我的第三句偈語說道:『傍金而居。』這不是姓金的了?世稱神仙未卜先知,豈不信哉!豈不信哉!」只見鋪中坐的,還不上二十多歲,叫做金大郎。李清連忙向前,與他唱個喏,問道:「你這藥材,還是現賣,也肯賒賣?」金大郎道:「別人家買藥的,都要現錢才賣﹔只有行醫開鋪的,是長久主顧,但要藥料,只上個帳簿取去,或一季或一月一算,總數還錢,叫做半賒半現。」李清便扯個謊道:「我原是個幼科醫人,一向背著包沿村走的,如今年紀老了,也要開個鋪面,坐地行醫,不知哪裡有空房,可以賃住?乞賜指引,也好與貴鋪做個主顧。」金大郎道:「就是我家隔壁,有一間空房,不見門上貼著『招賃』兩字麼?只怕窄狹,不夠居住。」李清道:「我老身別無家小,便一間也盡夠了。只是鋪前須要豎面招牌,鋪內須要藥箱藥刀,各色家伙,方才像個行醫的。這幾件,都在哪裡去置辦?不知可也賒得否?」金大郎道:「我鋪裡盡有現成餘下的在此,我一發都借了你去。待生意興旺時,連那藥帳,一總算還與我,豈不兩得其便?」
那李清虧得金大郎一力周旋,就在他藥鋪間壁住下,想起:「當初在雲門山上與親族告別之時,曾有詩云:『翻笑壺公曾得道,猶煩市上有懸壺。』不意今日回來,又要行醫,卻不應了兩句讖語。」遂在門前,橫吊起一面小牌,寫著「縣壺處」三個字。直豎起一面大牌,寫著「李氏專醫小兒疑難雜症」十個字。鋪內一應什物家伙,無不完備。真個裝一佛像一佛,自然像個專門的太醫起來。
恰好這一年青州城裡,不論大小人家,都害時行天氣,叫做小兒瘟,但沾著的便死。那幼科就沒請處,連大方脈的,也請了去。豈知這病偏生利害,隨你有名先生下的藥,只當投在水裡,眼睜睜都看他死了。只有李清這老兒古怪,不消自到病人家裡切脈看病,只要說個症候,怎生模樣,便信手撮上一帖藥,也不論這藥料,有貴有賤,也不論見效不見效,但是一帖,要一百個錢。若討他兩帖的,便道:「我的藥,怎麼還用兩帖?」情願退還了錢,連這一帖也不發了。那討藥的人,都也半信半不信,無奈病勢危急,只得也贖一帖,回去吃看。
你道有這等妙藥?才到得小兒口裡,病就好一半,一咽咽下肚裡去,便全然好了。還有拿得藥回去,小兒已是死了的,但要煎的藥香,沖在那小兒鼻孔內,就醒將轉來。這名頭就滿城傳遍,都稱他做李一帖。
從此後,也不知醫好了多少小兒,也不知賺過了多少錢鈔。我想李清是個單身子,日逐用度有限,除算還了房錢藥錢,和那什物家伙錢以外,贏餘的難道似平時積攢生日禮一般,都爛掉在家裡?畢竟有個來處,也有個去處。元來李清這一次回來,大不似當初性子,有積無散。除還了金大郎鋪內賒下各色家伙,並生熟藥料的錢,其餘只勾了日逐用度,盡數將來賑濟貧乏,略不留難。這叫做廣行方便,無量功德。以此聲名,越加傳播。莫說青州一郡,遍齊魯地方,但是要做醫的,聞得李一帖名頭,那一個不來拜從門下,希圖學些方術!只見李清再不看甚醫書,又不親到病人家裡診脈,凡遇討藥人來,收了銅錢便撮上一帖藥,又不多幾樣藥味。也有說來病症是一樣的,倒與他各樣的藥﹔也有說來病症是各樣的,倒與他一樣藥。但見拿藥去吃的,無有不效。眾皆茫然,莫測其故,只得覓個空間,小心請教。李清道:「你等疑我不曾看脈,就要下藥,不知醫道中,本以望聞問切目為神聖工巧,可見看脈是醫家第四等,不是上等。況小兒科與大方脈不同,他氣血未全,有何脈息可以看得?總之,醫者,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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