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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恆言 -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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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德道:「你且說有甚理?」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與你,至今恨我麼?你且想,我自十七歲隨了你,日逐所需,那一件不虧我支持?難道這兩匹布,真個不捨得?因聞得當初有個蘇秦,未遇時,合家佯為不禮,激勵他做到六國丞相。我指望學這故事,也把你激發。不道你時運不濟,卻遇這強盜,又沒蘇秦那般志氣,就隨他們胡做,弄出事來。此乃你自作之孽,與我甚麼相干?那李勉當時豈真為義氣上放你麼?」房德道:「難道是假意?」
貝氏笑道:「你枉自有許多聰明,這些事便見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貪酷之人,就是至親至戚,犯到手裡,尚不肯順情。何況與你素無相識,且又情真罪當,怎肯捨了自己官職,輕易縱放個重犯?無非聞說你是個強盜頭兒,定有贓物窩頓,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順,將些去買上囑下。這官又不壞,又落些入己。不然,如何一伙之中,獨獨縱你一個?哪裡知道你是初犯的窮鬼,竟一溜煙走了,他這官又罷休。今番打聽著在此做官,可可的來了。」房德搖首道:「沒有這事。當初放我,乃一團好意,何嘗有絲毫別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見,還怕誤我公事,把頭掉轉,不肯相見,並非特地來相見,不要疑壞了人。」貝氏又嘆道:「他說往常山乃是假話,如何就信以為真?且不要論別件,只他帶著王太同行,便見其來意了。」房德道:「帶王太同行便怎麼?」貝氏道:「你也忒殺懵懂。那李勉與顏太守是相識,或者去相訪是真了。這王太乃京兆府獄卒,難道也與顏太守有舊去相訪,卻跟著同走?若說把頭掉轉不來招攬,此乃冷眼覷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奸巧之處,豈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這幾多時。」房德道:「他哪裡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貝氏道:「這也是他用心處,試你待他的念頭誠也不誠。」
房德原是沒主意的人,被老婆這班話一聳,漸生疑惑,沉吟不悟。貝氏又道:「總來這恩是報不得的。」房德道:「如何報不得?」貝氏道:「今若報得薄了,他一時翻過臉來,將舊事和盤托出,那時不但官兒了帳,只怕當做越獄強盜拿去,性命登時就送﹔若報得厚了,他做下額子,不常來取索。如照舊饋送,自不必說﹔稍不滿欲,依然揭起舊案,原走不脫,可不是到底終須一結?自古道:『先下手為強。』今若不依我言,事到其彼,悔之晚矣。」
房德聞說至此,暗暗點頭,心腸已是變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報他恩德,他卻從無一字題起,恐沒這心腸。」貝氏笑道:「他還不曾見你出手,故不開口,到臨期自然有說話的。還有一件,他此來這番,縱無別話,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房德道:「卻是為何?」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萬分親熱,衙門中人不知來歷,必定問他家人。
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門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強盜出身,定然當做新聞,互相傳說。同僚們知得,雖不敢當面笑你,背後誹議也經不起,就是你也無顏再存坐得住?這個還算小可的事。那李勉與顏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難道不說?自然一一道知其詳。聞得這老兒最是古怪,且又是他屬下,倘被遍河北一傳,連夜走路,還只算遲了。那時可不依舊落薄,終身怎處。如今急急下手,還可免得顏太守這頭出醜。」
房德初時,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嚀王太。如今老婆說出許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報恩念頭,撇向東洋大海,連稱:「還是奶奶見得到,不然,幾乎反害自己。

但他來時,合衙門人通曉得,明日不見了,豈不疑惑?況那尸首也難出脫。」貝氏道:「這個何難?少停出衙,止留幾個心腹人答應,其餘都打發去了。將他主僕灌醉,到夜靜更深,差人刺死。然後把書院放上一把火燒了,明日尋出些殘尸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殮。那時人只認是火燒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此計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曉得老公心是活的,恐兩下久坐長談,說得入港,又改過念來,乃道:「總則天色還早,且再過一回出去。」房德依著老婆,真個住下。有詩為證:
猛虎口中劍,長蛇尾上針。
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自古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房德夫妻在房說話時,那婆娘一味不捨得這絹匹,專意攛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窺聽。況在私衙中,料無外人來往,恣意調唇弄舌。
不想家人路信,起初聞得貝氏焦躁,便覆在間壁牆上聽他們爭多競少,直至放火燒屋,一句句聽得十分仔細,到吃了一驚,想道:「原來我主人曾做過強盜,虧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將仇報,天理何在。看起來這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況我奴僕之輩。倘稍有過失,這性命一發死得快了。此等殘薄之人,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不救了這四人,也是一點陰德。」卻又想道:「若放他們走了,料然不肯饒我,不如也走了罷。」遂取些銀兩,藏在身邊,覷個空,悄悄閃出私衙,一徑奔入書院。只見支成在廂房中烹茶,坐於檻上,執著扇子打盹,也不去驚醒他。竟踅入書室,看王太時,卻都不在,止有李勉正襟據案而坐,展玩書箱。
路信走近案旁,低低道:「相公,你禍事到了。還不快走,更待幾時?」李勉被這驚不小,急問:「禍從何來?」路信扯到半邊,將適來所聞,一一細說,又道:「小人因念相公無辜受害,特來通報。如今不走,少頃就不能免禍了。」李勉聽了這話,驚得身子猶如吊在冰桶裡,把不住的寒顫,向著路信倒身下拜道:「若非足下仗義救我,李勉性命定然休矣。大恩大德,自當厚報。決不學此負心之人。」急得路信答拜不迭,道:「相公莫要高聲,恐支成聽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難保。」李勉道:「但我走了,遺累足下,於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無妻室,待相公去後,亦自遠遁,不消慮得。」李勉道:「既如此,何不隨我同往常山?」路信道:「相公肯收留,小人情願執鞭隨鐙。」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說此話?」遂叫王太,一連十數聲,再沒一人答應,跌足叫苦道:「他們都往哪裡去了?」路信道:「待小人去尋來。」李勉又道:「馬匹俱在後槽,卻怎處?」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帶來。」急出書室,回頭看支成已不在檻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廂房中觀看,卻也不在。元來支成登東廝去了。
路信只道被他聽得,進衙去報房德,心下慌張,復轉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聽見,去報主人了,快走罷。等不及管家矣。」李勉又吃一驚,半句話也應答不出,棄下行李,光身子,同著路信踉踉蹌蹌搶出書院。做公的見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來。李勉兩步並作一步,奔出儀門外,見有三騎馬繫著,是俟侯縣令、主簿、縣尉出入的。路信心生一計,對馬夫道:「李相公要往西門拜客,快帶馬來。」那馬夫曉得李勉是縣主貴客,且又縣主管家吩咐,怎敢不依?連忙牽過兩騎。李勉剛剛上馬,王太撞至馬前,手中提著一雙麻鞋,問道:「相公往何處去?」路信接口道:「相公要往西門拜客,你們通到哪裡去了?」王太道:「因麻鞋壞了,上街去買,相公拜那個客?」路信道:「你跟來罷了,問怎的?」又叫馬夫帶那騎馬與他乘坐,齊出縣門,馬夫在後跟隨。路信吩咐道:「頃刻就來,不消你隨了。」那馬夫真個住下。
離了縣中,李勉加上一鞭,那馬如飛而走。王太見家主恁般慌促,正不知要拜甚客。行不上一箭之地,兩個家人,也各提著麻鞋而來,望見家主,便閃在半邊,問道:「相公往哪裡去?」李勉道:「你且莫問,快跟來便了。」話還未了,那馬已跑向前去,二人負命的趕,如何跟得上。看看行近西門,早有兩人騎看生口,從一條巷中橫沖出來。路信舉目觀看,不是別人,卻是幹辦陳顏,同著一個令史。二人見了李勉,滾鞍下馬聲喏。路信見景生情,急叫道:「李相公管家們還少生口,何不借陳幹辦的暫用?」李勉暗地意會,遂收韁勒馬道:「如此甚好。」路信向陳顏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暫借你的生口與管家一乘,少頃便來。」二人巴不能奉承得李勉歡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添些好言語,可有不肯的理麼?連聲答應道:「相公要用,只管乘去。」等了一回,兩個家人帶跌的趕來,走得汗淋氣喘。陳顏二人將鞭韁送與兩個家人上了馬,隨李勉趲出城門,縱開絲韁,二十個馬蹄,如撒鈸相似,循著大道,望常山一路飛奔去了。正是:折破玉籠飛彩凰,頓開金鎖走蛟龍。
話分兩頭。且說支成上了東廝轉來,烹了茶,捧進書室,卻不見了李勉,只道在花木中行走,又遍尋一過,也沒個影兒,想道:「是了,一定兩日久坐在此,心中不舒暢,往外閑游去了。」約莫有一個時辰,還不見進來,走出書院去觀看,剛至門口,劈面正撞著家主。元來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一大回,方起身打點出衙,恰好遇見支成,問:「可見路信麼?」
支成道:「不見,想隨李相公出外閑走去了。」房德心中疑慮,正待差支成去尋覓,只見陳顏來到。房德問道:「曾見李相公麼?」陳顏道:「方才出西門遇見。路信說:『要往那裡去拜客。』連小人的生口,都借與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個馬,飛路如雲,正不知有甚緊事?」房德聽罷,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也不再問,復轉身,原入私衙,報與老婆知得。那婆娘聽說走了,到吃一驚道:「罷了,罷了。這禍一發來得速矣。」
房德見老婆也著了急,慌得手足無措,埋怨道:「未見得他怎地。都是你說長道短,如今到弄出事來了。」貝氏道:「不要慌,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其間,說不得了。料他去也不遠,快喚幾個心腹人,連夜追趕前去,扮作強盜,一齊砍了,豈不乾淨。」房德隨喚陳顏進衙,與他計較。陳顏道:「這事行不得,一則小人們只好趨承奔走,那殺人勾當,從不曾習慣﹔二則倘一時有人救應拿住,反送了性命。小人到有一計在此,不消勞師動眾,教他一個也逃不脫。」房德歡喜道:「你且說有甚妙策?」
陳顏道:「小人間壁,一月前有一個異人,搬來居住,不言姓名,也不做甚生理,每日出去吃得爛醉方歸。小人見他來歷蹺蹊,行蹤詭秘,有心去察他動靜。忽一日,有一豪士青布錦袍,躍馬而來,從者數人,徑到此人之家,留飲三日方去。小人私下問那從者賓主姓名,都不肯說。有一個人悄對小人說:『那人是個劍俠,能飛劍取人頭,又能飛行,頃刻百里。且是極有義氣,曾與長安市上代人報仇,白晝殺人,潛跡於此。』相公何不備些禮物前去,只說被李勉陷害,求他報仇。若得應允,便可了事,可不好麼。」房德道:「此計雖好,只恐他不肯。」陳顏道:「他見相公是一縣之主,屈己相求,定不推托,還怕連禮物也未必肯受哩。」貝氏在屏後聽得,便道:「此計甚妙。快去求之。」房德道:「將多少禮物送去?」陳顏道:「他是個義士,重情不重物,得三百金足矣。」貝氏再三攛掇,就備了三百金禮物。
天色傍晚,房德易了便服,陳顏、支成相隨,也不乘馬,悄悄的步行到陳顏家裡。元來卻住在一條冷巷中,不上四五家鄰舍,好不寂靜。陳顏留房德到裡邊坐下,點起燈火,向壁縫中張看,那人還未曾回。走出門口觀望,等了一回,只見那人又是爛醉,東倒西歪的,撞入屋裡去了。陳顏奔入報知,房德起身就走。陳顏道:「相公須打點了一班說話,更要屈膝與他,這事方諧。」房德點頭道:「是。」一齊到了門首,向門上輕輕扣上兩下。那人開門出問:「是誰?」陳顏低聲啞氣答道:「本縣知縣相公,在此拜訪義士。」那人帶醉說道:「咱這裡沒有甚麼義士。」便要關門。陳顏道:「且莫閉門,還有句說話。」那人道:「咱要緊去睡,誰個耐煩。有話明日來說。」房德道:「略話片時,即便相別。」那人道:「既如此,到裡面來。」
三人跨進門內,掩上門兒。引過一層房子,乃是小小客坐,點將燈燭熒煌。房德即倒身下拜道:「不知義士駕臨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幸得識荊,深慰平生。」那人將手扶住道:「足下一縣之主,如何行此大禮。豈不失了體面。況咱並非甚麼義士,不要錯認了。」房德道:「下官專來拜訪義士,安有差錯之理。」教陳顏、支成將禮物獻上,說道:「些個薄禮,特獻義士為斗酒之資,望乞哂留。」那人笑道:「咱乃閭閻無賴,四海無家,無一技一能,何敢當義士之稱?這些禮物也沒用處﹔快請收去。」房德又躬身道:「禮物雖微,出自房其一點血誠,幸勿峻拒。」那人道:「足下驀地屈身匹夫,且又賜恁般厚禮,卻是為何?」房德道:「請義士收了,方好相告。」那人道:「咱雖貧賤,誓不取無名之物。足下若不說明白,斷然不受。」房德假意哭拜於地道:「房某負戴大冤久矣。今仇在目前,無能雪恥。特慕義士是個好男子,有聶政、荊卿之技,故敢斗膽,叩拜階下。望義士憐念房某含冤負屈,少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賊,生死不忘大德。」那人搖手道:「我說足下認錯了,咱資身尚且無策,安能為人謀大事?況殺人勾當,非通小可,設或被人聽見這話,反累咱家,快些請回。」言罷轉身,先向外而走。房德上前,一把扯住,道:「聞得義士,素抱忠義,專一除殘袪暴,濟困扶危,有古烈士之風。今房某身抱大冤,義士反不見憐,料想此仇永不能報矣。」道罷,又假意啼哭。
那人冷眼瞧了這個光景,只道是真情,方道:「足下真個有冤麼?」房德道:「若沒大冤,怎敢來求義士?」那人道:「既恁樣,且坐下,將冤抑之事並仇家姓名,今在何處,細細說來。可行則行,可止則止。」兩下遂對面而坐,陳顏、支成站於旁邊。房德捏出一段假情,反說:「李勉昔年誣指為盜,百般毒刑拷打,陷於獄中,幾遍差獄卒王太謀害性命,皆被人知覺,不致於死。幸虧後官審明釋放,得官此邑。今又與王太同來挾制,索詐千金,意猶未足,又串通家奴,暗地行刺,事露,適來連此奴挈去,奔往常山,要唆顏太守來擺布。」
把一片說話,妝點得十分利害。
那人聽畢,大怒道:「原來足下受此大冤,咱家豈忍坐視。
足下且請回縣,在咱身上,今夜往常山一路,找尋此賊,為足下報仇,夜半到衙中覆命。」房德道:「多感義士高義,某當秉燭以待。事成之日,另有厚報。」那人作色道:「咱一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那個希圖你的厚報?這禮物咱也不受。」
說猶未絕,飄然出門,其去如風,須臾不見了。房德與眾人驚得目睜口呆,連聲道:「真異人也。」權將禮物收回,待他復令時再送。有詩為證:
報仇憑一劍,重義藐千金。
誰謂奸雄舌,能違烈士心?
話分兩頭。且說王太同兩個家人,見家主出了城門,又不拜甚客,只管亂跑,正不知為甚緣故。一口氣就行了三十餘里,天色已晚,卻又不尋店宿歇。那晚乃是十三,一輪明月,早已升空,趁著月色,不顧途路崎嶇,負命而逃,常恐後面有人追趕。在路也無半句言語,只管趲向前去。約莫有二更天氣,共行了六十多里,來到一個村鎮,已晃井陘縣地方。那時走得口中又渴,腹內又飢,馬也漸漸行走不動。路信道:「來路已遠,料得無事了,且就此覓個宿處,明日早行。」
李勉依言,徑投旅店。誰想夜深了,家家閉戶關門,無處可宿。直到市梢頭,見一家門兒半開半掩,還在那裡收拾家伙,遂一齊下馬,走入店門。將生口卸了鞍轡,繫在槽邊喂料。路信道:「主人家,揀一處潔淨所在,與我們安歇。」店家答道:「不瞞客官說,小店房頭,沒有個不潔淨的。如今也止空得一間在此。」教小二掌燈引入房中。
李勉向一條板凳上坐下,覺得氣喘吁吁。王太忍不住問道:「請問相公,那房縣主惓惓苦留,後日撥夫馬相送,從容而行,有何不美?卻反把自己行李棄下,猶如逃難一般,連夜奔走,受這般勞碌。路管家又隨著我們同來,是甚意故?」
李勉嘆口氣道:「汝那知就裡?若非路管家,我與汝等死無葬身之地矣。今幸得脫虎口,已謝天不盡了,還顧得甚麼行李、辛苦?」王太驚問其故。李勉方待要說,不想店主人見他們五人五騎,深夜投宿,一毫行李也無,疑是歹人,走進來盤問腳色,說道:「眾客長做甚生意?打從何處來,這時候到此?」
李勉一肚子氣恨,正沒處說,見店主相問,答道:「話頭甚長,請坐下了,待我細訴。」乃將房德為盜犯罪,憐其才貌,暗令王太釋放,以致罷官,及客游遇見,留回厚款,今日午後,回衙聽信老婆讒言,設計殺害,虧路信報知逃脫,前後之事,細說一遍。王太聽了這話,連聲唾罵:「負心之賊。」店主人也不勝嗟嘆。
路信道:「主人家,相公鞍馬辛苦,快些催酒飯來吃了,睡一覺好趕路。」店主人答應出去。只見床底下忽地鑽出一個大漢,渾身結束,手持匕首,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嚇得李勉主僕魂不附體,一齊跪倒,口稱:「壯士饒命。」那人一把扶起李勉道:「不必慌張,自有話說。咱乃義士,平生專抱不平,要殺天下負心之人。適來房德假捏虛情,反說公誣陷,謀他性命,求咱來行刺。那知這賊子恁般狼心狗肺,負義忘恩。
早是公說出前情,不然,險些誤殺了長者。」李勉連忙叩下頭去,道:「多感義士活命之恩。」那人扯住道:「莫謝莫謝,咱暫去便來。」即出庭中,聳身上屋,疾如飛鳥,頃刻不見。主僕都驚得吐了舌,縮不上去,不知再來還有何意。懷著鬼胎,不敢睡臥,連酒飯也吃不下。有詩為證:
奔走長途氣上沖,忽然床下起青鋒。
一番衷曲殷勤訴,喚醒奇人睡夢中。
再說房德的老婆,見丈夫回來,大事已就,禮物原封不動,喜得滿臉都是笑靨。連忙整備酒席,擺在堂上,夫妻秉燭以待。陳顏也留在衙中俟候。到三更時分,忽聽得庭前宿鳥驚鳴,落葉亂墜,一人跨入堂中。房德舉目看時,恰便是那義士,打扮得如天神一般,比前大似不同,且驚且喜,向前迎接。那義士全不謙讓,氣憤憤的大踏步走入去,居中坐下。房德夫妻叩拜稱謝。方欲啟問,只見那義士怒容可掬,颼地掣出匕首,指著罵道:「你這負心賊子。李畿尉乃救命大恩人,不思報效,反聽婦人之言,背恩反噬。既已事露逃去,便該悔過,卻又架捏虛詞,哄咱行刺。若非他道出真情,連咱也陷於不義。剮你這負心賊一萬刀,方出咱這點不平之氣。」
房德未及措辨,頭已落地,驚得貝氏慌做一堆,平時且是會話會講,到此心膽俱裂,一張嘴猶如膠漆粘牢,動彈不得。義士指著罵道:「你這潑賤狗婦。不勸丈夫為善,反教他傷害恩人。我且看你肺肝是怎樣生的。」托地跳起身來,將貝氏一腳踢翻,左腳踏住頭髮,右膝捺住兩腿。這婆娘連叫:「義士饒命。今後再不敢了。」那義士罵道:「潑賤淫婦。咱也到肯饒你,只是你不肯饒人。」提起匕首向胸膛上一刀,直剖到臍下。
將匕首銜在口中,雙手拍開,把五臟六腑,摳將出來,血瀝瀝提在手中,向燈下照看道:「咱只道這狗婦肺肝與人不同,原來也只如此,怎生恁般狠毒。」遂撇過一邊,也割下首級,兩顆頭結做一堆,盛在革囊之中。揩抹了手上血污,藏了匕首,提起革囊,步出庭中,逾垣而去。
說時義膽包天地,話起雄心動鬼神。
再說李勉主僕在旅店中,守至五更時分,忽見一道金光,從庭中飛入。眾人一齊驚起,看時正是那義士。放下革囊,說道:「負心賊已被咱刳腹屠腸,今攜其首在此。」向革囊中取出兩顆首級。李勉又驚又喜,倒身下拜道:「足下高義,千古所無。請示姓名,當圖後報。」義士笑道:「咱自來沒有姓名,亦不要人酬報。頃咱從床下而來,日後設有相逢,竟以『床下義士』相呼便了。」道罷,向懷中取一包藥兒,用小指甲挑少許,彈於首級斷處,舉手一拱,早已騰上屋檐,挽之不及,須臾不知所往。李勉見棄下兩個人頭,心中慌張,正在擺布。
可霎作怪,看那人頭時,漸漸縮小,須臾化為一搭清水,李勉方才放心。坐至天明,路信取些錢鈔,還了店家,收拾馬匹上路。
說話的,據你說,李勉共行了六十多里方到旅店,這義士又無牲口,如何一夜之間,往返如風?這便是前面說起,頃刻能飛行百里,乃劍俠常事耳。那義士受房德之托,不過黃昏時分,比及追趕,李勉還在途中馳驟,未曾棲息。他先一步埋伏等候。一往一來,有風無影,所以伏於床下,店中全然不知。此是劍術妙處。
且說李勉當夜無話,次日起身,又行了兩日,方到常山,徑入府中,拜謁顏太守。故人相見,喜隨顏開,遂留於衙署中安歇。顏太守也見沒有行李,心中奇怪,問其緣故。李勉將前事一一訴出,不勝駭異。
過了兩日,柏鄉縣將縣宰夫妻被殺緣由,申文到府。原來是夜陳顏、支成同幾個奴僕,見義士行凶,一個個驚號鼠竄,四散潛躲,直至天明,方敢出頭。只見兩個沒頭尸首,橫在血泊裡,五臟六腑,都摳在半邊,首級不知去向,桌上器皿一毫不失。一家叫苦連天,報知主簿、縣尉,俱吃一驚,齊來驗過。細詢其情,陳顏只得把房德要害李勉,求人行刺始末說出。主簿縣尉,即點起若干做公的,各執兵器,押陳顏作眼,前去捕獲刺客。那時哄動合縣人民,都跟來看。到了陳顏間壁,打將入去,惟有幾間空房,那見一個人影。主簿與縣尉商議申文,已曉得李勉是顏太守的好友,從實申報,在他面上,怕有干礙,二則又見得縣主薄德。乃將真情隱過,只說夜半被盜越入私衙,殺死縣令夫婦,竊去首級,無從捕獲。
兩下周全其事。一面買棺盛殮,顏太守依擬,申文上司。那時河北一路,都是安祿山專制,知得殺了房德,豈不去了一個心腹,倒下回文,著令嚴加緝獲。
李勉聞了這個消息,恐怕纏到身上,遂作別顏太守,回歸長安故里。恰好王供坐事下獄,凡被劾罷官,盡皆起任。李勉原起畿尉,不上半年,即升監察御史。一日,在長安街上行過,只見一人身衣黃衫,坐下白馬,兩個胡奴跟隨,望著節導中亂撞,從人呵喝不住。李勉舉目觀看,卻便是昔日床下義士,遂滾鞍下馬,鞠射道:「義士別來無恙?」那義士笑道:「虧大人還認得咱家。」李勉道:「李某日夜在心,安有不識之理?請到敝衙少敘。」義士道:「咱另日竭誠來拜,今日不敢從命。倘大人不棄,同到敝寓一話何如?」李勉欣然相從,並馬而行。來到慶元坊,一個小角門內入去。過了幾重門戶,忽然顯出一座大宅院,廳堂屋舍,高聳雲漢﹔奴僕趨承,不下數百。李勉暗暗點頭道:「真是個異人。」請入堂中,重新見禮,分賓主而坐。頃刻擺下筵席,豐富勝於王侯。喚出家樂在庭前奏樂,一個個都是明眸皓齒,絕色佳人。義士道:「隨常小飯,不足以供貴人,幸勿怪。」李勉滿口稱謝。當下二人席間談論些古今英雄之事,至晚而散。次日李勉備了些禮物,再來拜訪時,止存一所空宅,不知搬向何處去了。嗟嘆而回。後來李勉官至中書門下平章事,封為汧國公。王太、路信亦扶持做個小小官職。詩云:
從來恩怨要分明,將怨酬恩最不平。
安得劍仙床下士,人間遍取不平人。
第三十一卷
鄭節使立功神臂弓


顛狂彌勒到明州,布袋橫拖拄杖頭。
饒你化身千百億,一身還有一身愁。
話說東京汴梁城開封府,有個萬萬貫的財主員外,姓張,排行第一,雙名俊卿。這個員外,冬眠紅錦帳,夏臥碧紗廚,兩行珠翠引,一對美人扶。家中有赤金白銀、斑點玳瑁、鶻輪珍珠、犀牛頭上角、大象口中牙。門首一壁開個金銀鋪,一壁開所質庫。他那爹爹大張員外,方死不多時,只有媽媽在堂。張員外好善,人叫他做張佛子。忽一日在門首觀看,見一個和尚,打扮非常。但見:雙眉垂雪,橫眼碧波。衣披烈火七幅鮫綃,杖拄降魔九環錫杖。若非圓寂光中客,定是楞嚴峰頂人。
那和尚走至面前,道:「員外拜揖。」員外還禮畢,只見和尚袖中取出個疏頭來,上面寫道:「竹林寺特來抄化五百香羅木。」員外口中不說,心下思量:「我從小只見說竹林寺,那曾見有,況兼這香羅木,是我爹在日許下願心,要往東峰岱岳蓋嘉寧大殿,尚未答還。」員外便對和尚道:「此是我先人在日許下願心,不敢動著。若是吾師要別物,但請法旨。」和尚道:「若員外不肯捨施,貧僧到晚自教人齲」說罷轉身。員外道:「這和尚莫是風。」
天色漸晚,員外吃了三五杯酒,卻待去睡,只見當值的來報:「員外禍事。家中後園火發。」諕殺員外,慌忙走來時,只見焰焰地燒著。去那火光之中,見那早來和尚,將著百十人,都長七八尺,不類人形,盡數搬這香羅板去。員外趕上看時,火光頓息,和尚和眾人都不見了﹔再來園中一看,不見了那五百片香羅木,枯炭也沒些個。「卻是作怪。我爹爹許下願心,卻如何好。」一夜不眠。但見:玉漏聲殘,金烏影吐。鄰雞三唱,喚佳人傅粉施珠﹔寶馬頻嘶,催行客爭名奪利。幾片曉霞飛海嶠,一輪紅日上扶桑。
員外起來洗漱罷,去家堂神道前燒了香,向堂前請見媽媽,把昨夜事說了一遍,道:「三月二十八日,卻如何上得東峰岱岳,與爹爹答還心願?」媽媽道:「我兒休煩惱,到這日卻又理會。」員外見說,辭了媽媽,還去金銀鋪中坐地。卻正是二月半天氣。正是: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
只聽得街上鑼響,一個小節級同個茶酒,把著團書來請張員外團社。原來大張員外在日,起這個社會,朋友十人,近來死了一兩人,不成社會。如今這幾位小員外,學前輩做作,約十個朋友起社。卻是二月半,便來團社。員外道:「我去不得,要與爹爹還願時,又不見了香羅木,如何去得?」那人道:「若少了員外一個,便拆散了社會。」員外與決不下,去堂前請見媽媽,告知:「眾員外請兒團社,緣沒了香羅木與爹爹還願,兒不敢去。」媽媽就手把著錦袋,說向兒子道:「我這一件寶物,是你爹爹泛海外得來的無價之寶,我兒將此物與爹爹還願心。」員外接得,打開錦袋紅紙包看時,卻是一個玉結連縧環。員外謝了媽媽,留了請書,團了社,安排上廟。那九個員外,也准備行李,隨行人從,不在話下。卻說張員外打扮得一似軍官:裹四方大萬字頭巾,帶一雙撲獸匾金環,著西川錦紵絲袍,繫一條乾紅大匾縧,揮一把玉靶壓衣刀,穿一雙靴鞋。
員外同幾個社友,離了家中,迤逶前去。飢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到得東岳,就客店歇了。至日,十個員外都上廟來燒香,各自答還心願。員外便把玉結連縧環,捨入炳靈公殿內。還願都了,別無甚事,便在廊下看社火酌獻。
這幾個都是後生家,乘興去游山,員外在後,徐徐而行。但見:山明水秀,風軟雲閑。一岩風景如屏,滿目松筠似畫。輕煙淡淡,數聲啼鳥落花天﹔麗日融融,是處綠楊芳草地。
員外自覺腳力疲困,卻教眾員外先行,自己走到一個亭子上歇腳。只聽得斧鑿之聲,看時見一所作場,竹笆夾著。望那裡面時,都是七八尺來長大漢做生活。忽地鑿出一片木屑來,員外拾起看時,正是園中的香羅木,認得是爹爹花押。疑怪之間,只見一個行者開笆門,來面前相揖道:「長老法旨,請員外略到山門獻茶。」員外入那笆門中,一似身登月殿,步入蓬瀛。但見:三門高聳,梵宇清幽。當門敕額字分明,兩個金剛形勇猛。觀音位接水陸台,寶蓋相隨鬼子母。
員外到得寺中,只見一個和尚出來相揖道:「外日深荷了辦緣事,今日幸得員外至此,請過方丈獻茶。」員外遠觀不審,近睹分明,正是向日化香羅木的和尚,只得應道:「日昨多感吾師過訪,接待不及。」和尚同至方丈,敘禮分賓主坐定,點茶吃罷,不曾說得一句話。只見黃巾力士走至面前,暴雷也似聲個喏:「告我師,炳靈公相見。」諕得員外神魂蕩漾,口中不語,心下思量:「炳靈公是東岳神道,如何來這裡相見?」
那和尚便請員外:「屏風後少待,貧僧斷了此事,卻與員外少敘。」員外領法旨,潛身去屏風後立地看時,見十數個黃巾力士,隨著一個神道入來,但見:眉單眼細,貌美神清。身披紅錦袞龍袍,腰繫藍田白玉帶。裹簇金帽子,著側面絲鞋。
員外仔細看時,與岳廟塑的一般。只見和尚下階相揖,禮畢,便問:「昨夜公事如何?」炳靈公道:「此人直不肯認做諸侯,只要做三年天子。」和尚道:「直恁難勘,教押過來。」只見幾個力士,押著一大漢,約長八尺,露出滿身花繡。至方丈,和尚便道:「教你做諸侯,有何不可?卻要圖王爭帝。好打。」道不了,黃巾力士撲翻長漢在地,打得幾杖子。那漢嘆一聲道:「休休。不肯還我三年天子,胡亂認做諸侯罷。」黃巾力士即時把過文字安在面前,教他押了花字,便放他去。炳靈公抬身道:「甚勞吾師心力。」相辭別去。和尚便請員外出來坐定。和尚道:「山門無可見意,略備水酒三杯,少延清話。」
員外道:「深感吾師見愛。」道罷,酒至面前。吃了幾杯,便教收過一壁。和尚道:「員外可同往山後閑游。」員外道:「謹領法旨。」二人同至山中閑走。但見:奇峰聳翠,佳木交陰。千層怪石惹閑雲,一道飛泉垂素練。萬山橫碧落,一柱入丹霄。
員外觀看之間,喜不自勝,便問和尚:「此處峭壁,直恁險峻。」和尚道:「未為險峻,請員外看這路水。」員外低頭看時,被和尚推下去。員外吃一驚,卻在亭子上睡覺來,道:「作怪。欲道是夢來,口中酒香﹔道不是夢來,卻又不見蹤跡。」
正疑惑間,只見眾員外走來道:「員外,你卻怎地不來?獨自在這裡打磕睡。」張員外道:「賤體有些不自在,有失陪步,得罪得罪。」也不說夢中之事。眾員外游山都了,離不得買些人事,整理行裝,廝趕歸來。
單說張員外到家,親鄰都來遠接,與員外洗拂。見了媽媽,歡喜不盡。只見:四時光景急如梭,一歲光陰如拈指。
卻早臘月初頭,但見北風凜冽,瑞雪紛紛,有一只《鷓鴣天》詞為證:
凜冽嚴凝霧氣昏,空中瑞雪降紛紛,須臾四野難分別,頃刻山河不見痕。∫??瀾紓??袂????????幸????永??亍H艋瓜碌餃????螅??幣??釔接竦勖擰?
員外看見雪卻大,便教人開倉庫散些錢米與窮漢。
且說一個人在客店中,被店小二埋怨道:「喏大個漢,沒些運智,這早晚兀自不起。今日又是兩個月,不還房錢。哥哥你起休。」那人長嘆一聲:「苦,苦。小二哥莫怪,我也是沒計奈何。」店小二道:「今日前巷張員外散貧,你可討些湯洗了頭臉,胡亂討得些錢來,且做盤纏,我又不指望你的。」
那人道:「罪過你。」便去帶了那頂搭圾頭巾,身上披著破衣服,露著腿,赤著腳,離了客店,迎著風雪走到張員外宅前。
事有斗巧,物有故然,卻來得遲些,都散了。
這個人走至宅前,見門公唱個喏:「聞知宅上散貧。」門公道:「卻不早來,都散了。」那人聽得,叫聲苦,匹然倒地。
員外在窗中看見,即時教人扶起。頃刻之間,三魂再至,七魄重來。員外仔細看時吃一驚,這人正是亭子上夢中見的,卻恁地模樣。便問那漢:「你是哪裡人?姓甚名誰?見在哪裡住?」
那人叉著手,告員外:「小人是鄭州泰寧軍大戶財主人家孩兒,父母早喪,流落此間,見在宅後王婆店中安歇,姓鄭名信。」
員外即時討幾件舊衣服與他,討些飯食請他吃罷,便道:「你會甚手藝?」那人道:「略會些書算。」員外見說,把些錢物與他,還了店中,便收留他。見他會書算,又似夢中見的一般,便教他在宅中做主管。那人卻伶俐,在宅中小心向前。員外甚是敬重,便做心腹人。
又過幾時,但見時光如箭,日月如梭,不覺又是二月半間。那眾員外便商量來請張員外同去出郊,一則團社,二則賞春。那幾個員外隔夜點了妓弟,一家帶著一個尋常間來往說得著行首﹔知得張員外有孝,怕他不肯帶妓女,先請他一個得意的表子在那裡。張員外不知是計,走到花園中,見了幾個行首廝叫了。只見眾中走出一個行首來,他是兩京詩酒客煙花杖子頭,喚做王倩,卻是張員外說得著的頂老。員外見了,卻待要走,被王倩一把扯住道:「員外,久別台顏,一向疏失。」員外道:「深荷姐姐厚意,緣先父亡去,持服在身,恐外人見之,深為不孝。」便轉身來辭眾員外道:「俊卿荷諸兄見愛,偶賤體不快,坐侍不及,先此告辭。」那眾員外和王倩再三相留,員外不得已,只得就席,和王行首並坐。眾員外身邊一家一個妓弟,便教整頓酒來。正吃得半酣,只見走一個人入來。如何打扮?
裹一頂藍青頭巾,帶一對撲匾金環,著兩上領白綾子衫,腰繫乾紅絨線縧,下著多耳麻鞋,手中攜著一個籃兒。
這人走至面前,放下籃兒,叉著手唱三個喏。眾員外道:「有何話說?」只見那漢就籃內取出砧刀,借個盤子,把塊牛肉來切得幾片,安在盤裡,便來眾員外面前道:「得知眾員外在此吃酒,特來送一勸。」道罷,安在面前,唱個喏便去。張員外看了,暗暗叫苦道:「我被那廝詐害幾遍了。」元來那廝是東京破落戶姓夏名德,有一個渾名,叫做「扯驢」。先年曾有個妹子,嫁在老張員外身邊,為爭口閑氣,一條繩縊死了。
夏德將此人命為繇,屢次上門嚇詐,在小張員外手裡,也詐過了一二次。眾員外道:「不須憂慮,他只是討些賞賜,我們自吃酒。」道不了,那廝立在面前道:「今日夏德有采,遭際這一會員外。」眾人道:「各支二兩銀子與他。」討至張員外面前,員外道:「依例支二兩。」那廝看著張員外道:「員外依例不得。別的員外二兩,你卻要二百兩。」張員外道:「我比別的加倍,也只四兩,如何要二百兩?」夏德道:「別的員外沒甚事,你卻有些瓜葛,莫待我說出來不好看。」張員外被他直詐到二十兩,眾員外道:「也好了。」那廝道:「看眾員外面,也罷,只求便賜。」張員外道:「沒在此間,把批子去我宅中質庫內討。」
夏扯驢得了批子,唱個喏,便出園門,一徑來張員外質庫裡,揭起青布簾兒,走入去唱個喏。眾人還了禮。未發跡的貴人問道:「贖典,還是解錢?」
夏扯驢道:「不贖不解,員外有批子在此,教支二十兩銀。」
鄭信便問:「員外買你甚麼?支許多銀?」那廝道:「買我牛肉吃。」鄭信道:「員外直吃得許多牛肉?」夏扯驢道:「主管莫問,只照批子付與我。」兩個說來說去,一聲高似一聲。這鄭信只是不肯付與他,將了二十兩銀子在手道:「夏扯驢。我說與你,銀子已在此了,我同到花園中,去見員外,若是當面吩咐得有話,我便與你。」夏扯驢罵道:「打脊客作兒。員外與我銀子,干你甚事,卻要你作難。便與你去見員外,這批子須不是假的。」
這鄭信和夏扯驢一徑到花園中,見眾員外在亭子上吃酒,進前唱個喏。張員外見鄭信來,便道:「主管沒甚事?」鄭信道:「覆使頭:蒙台批支二十兩銀,如今自把來取台旨。」張員外道:「這廝是個破落戶,把與他去罷。」夏扯驢就來鄭信手中搶那銀子。鄭信那肯與他,便對夏扯驢道:「銀子在這裡,員外教把與你,我卻不肯。你倚著東京破落戶,要平白地騙人錢財,別的怕你,我鄭信不怕你。就眾員外面前,與你比試。你打得我過,便把銀子與你﹔打我不過,教你許多時聲名,一旦都休。」夏扯驢聽得說:「我好沒興,吃這客作欺負。」
鄭信道:「莫說你強我會。這裡且是寬,和你賭個勝負。」鄭信脫膊下來,眾人看了喝采:先自人才出眾,那堪滿體雕青。左臂上三仙仗劍,右臂上五鬼擒龍。胸前一搭御屏風,脊背上巴山龍出水。
夏扯驢也脫膊下來,眾人打一看時,那廝身上刺著的是木拐梯子,黃胖兒忍字。當下兩個在花園中廝打,賭個輸贏。
這鄭信拳到手起,去太陽上打個正著。夏扯驢撲的倒地,登時身死,諕得眾員外和妓弟都走了。即時便有做公的圍住。鄭信拍著手道:「我是鄭州泰寧軍人,見今在張員外宅中做主管。
夏扯驢來騙我主人,我拳手重,打殺了他,不干他人之事,便把條索子縛我去。」眾人見說道:「好漢子。與我東京除了一害,也不到得償命。」離不得解到開封府,押下凶身對尸。這鄭信一發都招認了,下獄定罪。張員外在府裡使錢,教好看他,指望遷延,等天恩大赦,不在話下。
忽一日開封府大尹出城謁廟,正行轎之間,只見路傍一口古井,黑氣沖天而起。大尹便教住轎,看了道:「怪哉。」便去廟中燒了香。回到府,不入衙中,便教客將諸眾官來。不多時,眾官皆至,相見茶湯已畢。大尹便道:「今日出城謁廟,路旁見一口古井,其中黑氣沖天,不知有何妖怪?」眾官無人敢應,只有通判起身道:「據小官愚見,要知井中怪物,何不具奏朝廷,照會將見在牢中該死罪人,教他下井,去看驗的實,必知休咎。」大尹依言,即具奏朝廷。便指揮獄中,揀選當死罪人下井,要看仔細。
大尹和眾人到地頭,押過罪人把籃盛了,用轆轤放將下去。只聽鈴響,上來看時,止有骨頭。一個下去一個死,二人下去一雙亡,似此死了數十人。獄中受了張員外囑托,也要藏留鄭信。大尹台旨,教獄中但有罪人都要押來,卻藏留鄭信不得,只得押來。大尹教他下井去,鄭信道:「下去不辭,願乞五件物。」大尹問:「要甚五件?」鄭信道:「要討頭盔衣甲和靴、劍一口、一斗酒、二斤肉、炊餅之類。」大尹即時教依他所要,一一將至面前。鄭信唱了喏,把酒肉和炊餅吃了,披掛衣甲,仗了劍。眾人喝聲采。但見:頭藍似雪,衣甲如銀。穿一□抹綠皂靴,手仗七星寶劍。
鄭信打扮了,坐在籃中,轆轤放將下去。鈴響絞上來看時,不見了鄭信,那井中黑氣也便不起。大尹再教放下籃去取時,杳無蹤跡,一似石沉大海,線斷風箏。大尹和眾官等候多時,且各自回衙去。
卻說未發跡變泰國家節度使鄭信到得井底,便走出籃中,仗劍在手,去井中一壁立地。初下來時便黑,在下多時卻明。
鄭信低頭看時,見一壁廂一個水口,卻好容得身,挨身入去。
行不多幾步,抬頭看時,但見:
山嶺相邊,煙霞繚繞。芳草長茸茸嫩綠,岩花噴馥馥清香。蒼崖鬱鬱長青松,曲澗涓涓流細水。
鄭信正行之間,悶悶不已:知道此處是哪裡,又沒人煙。
日中前後,去松陰竹影稀處望時,只見飛檐碧瓦,棟宇軒窗,想有幽人居止。遂登危歷險,尋徑而往。只聞流水松聲,步履之下,漸漸林麓兩分,巒峰四合。但見:溪深水曲,風靜雲閑。青松鎖碧瓦朱甍,修竹映雕檐玉砌。樓台高聳,院宇深沉。若非王者之宮,必是神仙之府。
鄭信見這一所宮殿,便去宮前立地多時,更無一人出入。
抬頭看時,只見門上一面硃紅牌金字,寫著「日霞之殿」。裡面寂寥,杳無人跡。仗劍直入宮門,走到殿內,只見一個女子,枕著件物事,齁齁地裸體而臥。但見:蘭柔柳困,玉弱花羞。似楊妃出浴轉香衾,如西子心疼欹玉枕。柳眉斂翠,桃臉凝紅。卻是西園芍藥倚朱欄,南海觀音初入定。
鄭信見了女子,這卻是此怪。便悄悄地把只手襯著那女子,拿了枕頭的物事,又輕輕放下女子頭,走出外面看時,卻是個乾紅色皮袋。鄭信不解其故,把這件物事去花樹下,將劍掘個坑埋了。又回身仗劍再入殿中,看著那女子,盡力一喝道:「起。」只見那女子閃開那嬌滴滴眼兒,慌忙把萬種妖嬈諕做一團,回頭道:「鄭郎,你來也。妾守空房,等你多時。
妾與你五百年前姻眷,今日得見你。」那女子初時待要變出本相,卻被鄭信偷了他的神通物事,只得將錯就錯。若是生得不好時,把來一劍殺了,卻見他如花似玉,不覺心動,便問:「女子孰氏?」女子道:「丈夫,你可放下手中寶劍,脫了衣甲,妾和你少敘綢謬。」但見:暮雲籠帝榭,薄靄罩池塘。雙雙粉蝶宿芳叢,對對黃鸝棲翠柳。畫梁悄悄,珠簾放下燕歸來﹔小院沉沉,繡被薰香人欲睡。風定子規啼玉樹,月移花影上紗窗。
女子便叫青衣,安排酒來。頃刻之間,酒至面前,百味珍羞俱備。飲至數杯,酒已半酣。女子道:「今日天與之幸,得見丈夫,盡醉方休。」鄭信推辭。女子道:「妾與鄭郎是五百年前姻眷,今日豈可推托。」又吃了多時,乃令青衣收過杯盤,兩個同攜素手,共入蘭房。正是:繡幌低垂,羅衾漫展。兩情歡會,共訴海誓山盟﹔二意和諧,多少雲情雨意。雲淡淡天邊鸞鳳,水沉沉交頸鴛鴦。寫成今世不休書,結下來生合歡帶。
到得天明,女子起來道:「丈夫,夜來深荷見憐。」鄭信道:「深感娘娘見愛,未知孰氏?恐另日相見,即當報答深恩。」
女子道:「妾乃日霞仙子,我與丈夫盡老百年,何有思歸之意?」
這兩口兒,同行並坐,暮樂朝歡。
忽一日那女子對鄭信道:「丈夫,你耐靜則個。我出去便歸。」鄭信道:「到哪裡去?」女子道:「我今日去赴上界蟠桃宴便歸,留下青衣相伴。如要酒食,旋便指揮。有件事囑付丈夫,切不可去後宮游戲,若還去時,利害非輕。」那女子吩咐了,暫別。兩個青衣伏侍。鄭信獨自無聊,遂令安排幾杯酒消遣,思量:「卻似一場春夢,留落在此。適來我妻吩咐,莫去後宮,想必另有景致,不交我去。我再試探則個。」遂移步出門,迤逶奔後宮來,打一看,又是一個去處,一個宮門。
到得裡面,一個大殿,金書牌額「月華之殿」。正看之間,聽得鞋履響,腳步鳴,語笑喧雜之聲。只見一簇青衣擁著一個仙女出來,生得:盈盈玉貌,楚楚梅妝。口點櫻桃,眉舒柳葉。輕疊烏雲之髮,風消雪白之跡不饒照水芙蓉,恐是凌波菡萏。一塵不染,百媚俱生。
鄭信見了,喜不自勝。只見那女子便道:「好也。何處不尋,甚處不覓,元來我丈夫只在此間。」不問事繇,便把鄭信簇擁將去,叫道:「丈夫你來也。妾守空房,等你久矣。」鄭信道:「娘娘錯認了,我自有渾家在前殿。」那女子不繇分說,簇擁到殿上,便教安排酒來。那女子和鄭信飲了數杯,二人攜手入房,向鴛幃之中,成夫婦之禮。
頃刻間雲收雨散,整衣而起。只見青衣來報:「前殿日霞娘娘來見。」這女子慌忙藏鄭信不及,日霞仙子走至面前道:「丈夫,你卻走來這裡則甚。」便拖住鄭信臂膊,將歸前殿。月華仙子見了,柳眉剔豎,星眼圓睜道:「你卻將身嫁他,我卻如何?」便帶數十個青衣奔來,直至殿上道:「姐姐,我的丈夫,你卻如何奪了?」日霞仙子道:「妹妹,是我丈夫,你卻說甚麼話。」兩個一聲高似一聲。這鄭信被日霞仙子把來藏了,月華仙子無計奈何。兩個打做一團,紐做一塊。鬥了多時,月華仙子覺道鬥姐姐不下,喝聲起,跳至虛空,變出本相。那日霞仙子,也待要變,元來被鄭信埋了他的神通,便變不得,卻輸了,慌忙走來見鄭信,兩淚交流道:「丈夫,只因你不信我言,故有今日之苦。又被你埋了我的神通,我變不得。若要奈何得他,可把這件物事還我。」
鄭信見他哀求不已,只得走來殿外花樹下,掘出那件物事來。日霞仙子便再和月華仙子鬥聖。日霞仙子又輸了,走回來。鄭信道:「我妻又怎的奈何他不下?」日霞仙子道:「為我身懷六甲,贏那賤人不得。我有件事告你。」鄭信道:「我妻有話但說。」日霞仙子教青衣去取來。不多時,把一張弓,一只箭,道:「丈夫,此弓非人間所有之物,名為神臂弓,百發百中。我在空中變就神通,和那賤人鬥法,你可在下看著白的,射一箭,助我一臂之力。」鄭信道:「好,你但放心。」
說不了,月華仙子又來,兩個上雲中變出本相相鬥。鄭信在下看時,哪裡見兩個如花似玉的仙子?只見一個白一個紅,兩個蜘蛛在空中相鬥。鄭信道:「原來如此。」只見紅的輸了便走,後面白的趕來,被鄭信彎弓,覷得親,一箭射去,喝聲道:「著」,把白蜘蛛射了下來。月華仙子大痛無聲,便罵:「鄭信負心賊。暗算了我也。」自往後殿去,不題。這裡日霞仙子,收了本相,依先一個如花似玉佳人,看著鄭信道:「丈夫,深荷厚恩,與妾解圍,使妾得遂終身偕老之願。」兩個自此越說得著,行則並肩,坐則疊股,無片時相捨。正是:春和淑麗,同攜手於花前﹔夏氣炎蒸,共納涼於花下﹔秋光皎潔,銀蟾與桂偶同圓﹔冬景嚴凝,玉體與香肩共暖。受物外無窮快樂,享人間不盡歡娛。
倏忽間過了三年,生下一男一女。鄭信自思:「在此雖是朝歡暮樂,作何道理,發跡變態?」遂告道:「感荷娘娘收留在此,一住三年,生男育女。若得前途發跡,報答我妻,是吾所願。」日霞仙子見說,淚下如雨道:「丈夫你去,不爭教我如何。兩個孩兒卻是怎地。」鄭信道:「我若得一官半職,便來取你們。」仙子道:「丈夫你要何處去?」鄭信道:「我往太原投軍。」仙子見說,便道:「丈夫,與你一件物事,教你去投軍,有分發跡。」便叫青衣,取那張神臂克敵弓,便是今時踏凳弩,吩咐道:「你可帶去軍前立功,定然有五等諸侯之貴。這一男一女,與你扶養在此。直待一紀之後,奴自遣人送還。」
鄭信道:「我此去若有發跡之日,早晚來迎你母子。」仙子道:「你我相遇,亦是夙緣。今三年限滿,仙凡路隔,豈復有相見之期乎。」說罷,不覺潸然下淚。
鄭信初時求去,聽說相見無期,心中感傷,亦流淚不已,情願再住幾時。仙子道:「夫妻緣盡,自然分別。妾亦不敢留君,恐誤君前程,必遭天譴。」即命青衣置酒餞別。飲至數杯,仙子道:「丈夫,你先前攜來的劍,和那一副盔甲,權留在此。他日這兒女還你,那時好作信物。」鄭信道:「但憑賢妻主意。」
仙子又親勸別酒三杯,取一大包金珠相贈,親自送出宮門。約行數里之程,遠遠望見路口,仙子道:「丈夫,你從此出去,便是大路。前程萬里,保重,保重。」鄭信方欲眷戀,忽然就腳下起陣狂風,風定後已不見了仙子。但見:青雲藏寶殿,薄霧隱回廊。靜聽不聞消息之聲,回視已失峰巒之勢。日霞宮想歸海上,神仙女料返蓬萊。多應看罷僧繇畫,卷起丹青一幅圖。
鄭信抱了一張神臂弓,呆呆的立了半晌,沒奈何,只得前行。到得路口看時,卻是汾州大路,此路去河東太原府不遠。那太原府主,卻是種相公,諱師道,見在出榜招軍。鄭信走到轅門投軍,獻上神臂弓。種相公大喜,吩咐工人如法制造數千張,遂補鄭信為帳前管軍指揮。後來收番累立戰功﹔都虧那神臂弓之用。十餘年間,直做到兩川節度使之職。思念日霞公主恩義,並不婚娶。
話分兩頭,再說張俊卿員外,自從那年鄭信下井之後,好生思念。每年逢了此日,就差主管備下三牲祭禮,親到井邊祭奠,也是不忘故舊之意。如此數年,未嘗有缺。忽一日祭奠回來,覺得身子困倦,在廳屋中,少憩片時,不覺睡去。夢見天上五色雲霞,燦爛奪目,忽然現出一位紅衣仙子,左手中抱著一男,右手中抱著一女,高叫:「張俊卿,這一對男女,是鄭信所生,今日交付與你,你可好生撫養。待鄭信發跡之後,送至劍門,不可負吾之托。」說罷,將手中男女,從半空裡撇下來。員外接受不迭,驚出一身冷汗,驀然醒來,口稱奇怪。尚未轉動,只見門公報道:「方才有個白鬚公公,領著一男一女,送與員外,說道:『員外在古井邊,曾受他之托。』又有送這個包裹,這一口劍,說是兩川節度使的信物在內,教員外親手開看。男女不知好歹,特來報知。」
張員外聽說,正符了夢中之言,打開包裹看時,卻是一副盔甲在內,和這口劍。收起,親走出門前看時,已不見了白鬚公公,但見如花似玉的一雙男女,約莫有三四歲長成。問其來歷,但云:「娘是日霞公主,教我去跟尋鄭家爹爹。」再叩其詳,都不能言。張員外想道:「鄭信已墮井中,幾曾出來?哪裡又有兒女,莫非是同名同姓的?」又想起岳廟九夢,分明他有五等諸侯之貴,心中委決不下。且收留著這雙男女,好生撫養,一面打探鄭信消息。光陰如箭,看看長大。張員外把作自己親兒女看成,男取名鄭武,女取名彩娘。張員外自有一子,年紀相方,叫做張文。一文一武,如同胞兄弟,同在學堂攻書。彩娘自在閨房針指。又過了幾年,並不知鄭信下落。
忽一日,張員外走出來,忽見門公來報:「有兩川節度使差來進表官員,寫了員外姓名居址,問到這裡,他要親自求見。」員外心中疑慮,忙教請進。只見那差官:頭頂纏棕大帽,腳踏粉底烏靴。身穿蜀錦窄袖襖子,腰繫間銀純鐵挺帶。行來魁岸之容,面帶風塵之色。從者牽著一匹大馬相隨。
張員外降階迎接,敘禮已畢。那差官取出一包禮物,並書信一封,說道:「節度使鄭爺多多拜上。」張員外拆書看時,認得鄭信筆跡,書上寫道:信向蒙恩人青目,獄中又多得看覷,此乃莫大之恩也。前入古井,自分無幸,何期有日霞仙子之遇。伉儷三年,復贈資斧,送出汾州投軍,累立戰功。今叨福庇,在於蜀中。向無便風,有失奉候。今因進表之便,薄具黃金三十兩,蜀錦十端,權表微忱。儻不畏蜀道之難,肯到敝治光顧,信之萬幸。懸望懸望。
張員外看罷,舉手加額道:「鄭家果然發跡變泰,又不忘故舊,遠送禮物,真乃有德有行之人也。」遂將向來夢中之事,一一與差官說知。差官亦驚訝不已。是日設筵,款待差官。那差官雖然是有品級的武職,卻受了節使吩咐言語來迎取張員外的,好生謙謹。張員外就留他在家中作寓,日日宴會。
閑話休敘。過了十來日,公事了畢,差官催促員外起身。
張員外與院君商量,要帶那男女送還鄭節使。又想女兒不便同行,只得留在家中,單帶那鄭武上路。隨身行李,童僕四人,和差官共是七個馬,一同出了汴京,望劍門一路進發。不一日,到了節度使衙門。差官先入稟復,鄭信忙教請進私衙,以家人之禮相見。員外率領鄭武拜認父親,敘及白鬚公公領來相托,獻上盔甲、腰刀信物,並說及兩翻奇夢。鄭信念起日霞仙子情分,淒然傷感。屈指算之,恰好一十二年,男女皆一十二歲。仙子臨行所言,分毫不爽。其時大排筵會,管待張員外,禮為上賓。就席間將女兒彩娘許配員外之子張文,親家相稱。此謂以德報德也。
卻說鄭信思念日霞仙子不已,於錦江之傍,建造日霞行宮,極其壯麗。歲時親往行香。
再說張員外住了三月有餘,思想家鄉,鄭信不敢強留,安排車馬,送出十里長亭之外。贈遺之厚,自不必說,又將黃金百兩,托員外施捨岳廟修造炳靈公大殿。後來因金兀術入寇,天子四下征兵,鄭信帶領兒子鄭武勤王,累收金兵,到汴京復與張俊卿相會,方才認得女婿張文及女兒彩娘。鄭信壽至五十餘,白日看見日霞仙子車駕來迎,無疾而逝。其子鄭武以父蔭累官至宣撫使。
其後金兵入寇不已,各郡縣俱仿神臂弓之制,多能殺賊。
到徽、欽北狩,康王渡江,為金兵所追,忽見空中有金甲神人,率領神兵,以神臂弓射賊,賊兵始退。康王見旗幟上有「鄭」字,以問從駕之臣。有人奏言:「前兩川節度使鄭信,曾獻克敵神臂弓,此必其神來護駕耳。」康王既即位,敕封明靈昭惠王,立廟於江上,至今古跡猶存。詩曰:
鄭信當年未遇時,俊卿夢裡已先知。
運來自有因緣到,到手休嫌早共遲。
第三十二卷
黃秀才徼靈玉馬墜


淨几明窗不染塵,圖書鎮日與相親。
偶然談及風流事,多少風流誤了人。
話說唐乾符年間,揚州有一秀士,姓黃名損,字益之,年方二十一歲,生得丰資韶秀,一表人才,兼之學富五車,才傾八斗,同輩之中,推為才子。原是閥閱名門,因父母早喪,家道零落。父親手裡遺下一件寶貝,是一塊羊脂白玉雕成個馬兒,喚做玉馬墜,色澤溫潤,鏤刻精工。雖然是小小東西,等閑也沒有第二件勝得他的。黃損秀才自幼愛惜,佩帶在身,不曾頃刻之離。偶一日閑游市中,遇著一個老叟,生得怎生模樣?
頭帶箬葉冠,身穿百衲襖,腰繫黃絲縧,手執逍遙扇。童顏鶴髮,碧眼方瞳。不是蓬萊仙長,也須學道高人。
那老者看著黃生,微微而笑。黃生見其儀容古雅,竦然起敬,邀至茶坊獻茶敘話。那老者所談,無非是理學名言,玄門妙諦,黃生不覺嘆服。正當語酣之際,黃生偶然舉袂,老者看見了那玉馬墜兒,道:「願借一觀。」黃生即時解下,雙手獻與老者。老者看了又看,嘖嘖嘆賞,問道:「此墜價值幾何?老漢意欲奉價相求,未審郎君允否?」黃生答道:「此乃家下祖遺之物,老翁若心愛,便當相贈,何論價乎。」老者道:「既蒙郎君慷慨不吝,老漢何敢固辭。老漢他日亦有所報。」遂將此墜懸掛在黃絲縧上,揮手而別,其去如飛。生愕然驚怪,想道:「此老定是異人,恨不曾問其姓名也。」這段話閣過不題。
卻說荊襄節度使劉守道,平昔慕黃生才名,差官持手書一封,白金彩幣,聘為幕賓。如何叫做幕賓?但凡幕府軍民事冗,要人商議,況一應章奏及書札,亦須要個代筆,必得才智兼全之士,方稱其職,厚其禮幣,奉為上賓,所以謂之幕賓,又謂之書記。有官職者,則謂之記室參軍。黃損秀才正當窮困無聊之際,卻聞得劉節使有此美意,遂欣然許之,先寫了回書,打發來人,約定了日期,自到荊州謁見。差官去了,黃生收拾衣裝,別過親友,一路搭船。
行至江州,忽見巨舟泊岸,篷窗雅潔,朱欄油幕,甚是整齊,黃生想道:「我若趁得此船,何愁江中波浪之險乎。」適有一水手上岸沽酒,黃生尾其後面問之:「此舟從何而來?今往何處?」水手答道:「徽人姓韓,今往蜀中做客。」黃生道:「此去蜀中,必從荊江而過,小生正欲往彼,未審可容附舟否?」
水手道:「船頗寬大,那爭趁你一人。只是主人家眷在上,未知他意允否若何?」黃生取出青蚨三百,奉為酒資,求其代言。
水手道:「官人但少停於此,待我稟過主人,方敢相請。」須臾,水手沽酒回來,黃生復囑其善言方便,水手應允。不一時,見船上以手相招,黃生即登舟相問,水手道:「主人最重斯文,說是個單身秀士,並不推拒,但前艙貨物充滿,只可於艄頭存坐,夜間在後火艙歇宿。主人家眷在於中艙,切須謹慎,勿取其怪。」遂引黃生見了主人韓翁。言談之間,甚相器重。是夜,黃生在後火艙中坐了一回,方欲解衣就寢,忽聞箏聲淒婉,其聲自中艙而出。黃生披衣起坐,側耳聽之:乍雄乍細,若沉若福或如雁語長空,或如鶴鳴曠野,或如清泉赴壑,或如亂雨灑窗。漢宮初奏《明妃曲》,唐家新譜《雨淋鈴》。
唐時第一瑟琶手是康昆侖,第一箏手是郝善素。揚州妓女薛瓊瓊獨得郝善素指法,瓊瓊與黃生最相契厚。僖宗皇帝妙選天下知音女子,入宮供奉,揚州刺史以瓊瓊應眩黃生思之不置,遂不忍復聽彈箏。今日所聞箏聲,宛似薛瓊瓊所彈。黃生暗暗稱奇。時夜深人靜,舟中俱已睡熟。黃生推篷而起,悄然從窗隙中窺之,見艙中一幼女年未及笄,身穿杏紅輕綃,雲鬟半嚲,嬌艷非常。燃蘭膏,焚鳳腦,纖手如玉,撫箏而彈。須臾曲罷,蘭銷篆滅,杳無所聞矣。那時黃生神魂俱蕩,如逢神女仙妃,薛瓊瓊輩又不足道也。在艙中展轉不寐,吟成小詞一首。詞云:
生平無所願,願作樂中箏。得近佳人纖手子,砑羅裙上放嬌聲。便死也為榮。
一夜無眠,巴到天明起坐,便取花箋一幅,楷寫前詞,後題「維揚黃損」四字,疊成方勝,藏於懷袖。梳洗已畢,頻頻向中艙觀望,絕無動靜。少頃,韓翁到後艄答拜,就拉往前艙獻茶。黃生身對老翁,心懷幼女,自覺應對失次,心中慚悚,而韓翁殊不知也。忽聞中艙金盆響聲,生意此女合並盥漱,急急起身,從船舷而過,偷眼窺覦窗櫺,不甚分明,而香氣芬馥,撲於鼻端。生之魂已迷,而骨已軟矣,急於袖中取出花箋小詞,從窗隙中投入。誠恐舟人旁瞷,移步遠遠而立。兩只眼覷定窗櫺,真個是目不轉睛。
卻說中艙那女子梳妝盥手剛畢,忽聞窗間簌簌之響,取而觀之,解開方勝,乃是小詞一首。讀罷,贊嘆不已,仍折做方勝,藏於裙帶上錦囊之中。明明曉得趁船那秀才夜來聞箏而作,情詞俱絕,心中十分欣慕。但內才如此,不知外才何如?遂啟半窗,舒頭外望,見生凝然獨立,如有所思。麟鳳之姿,皎皎絕塵,雖潘安、衛玠,無以過也。心下想道:「我生長賈家,恥為販夫販婦,若與此生得偕伉儷,豈非至願。」
本欲再看一時,為舟中耳目甚近,只得掩窗。黃生亦退於艙後,然思慕之念益切。時舟尚停泊未開,黃生假推上岸,屢從窗邊往來。女聞窗外履聲,亦必啟窗露面,四目相視,未免彼此送情,只是不能接語。正是:彼此滿懷心腹事,大家都在不言中。
到午後,韓翁有鄰舟相識,拉上岸於酒家相款。舟人俱整理篷楫,為明早開船之計。黃生注目窗櫺,適此女推窗外望,見生忽然退步,若含羞欲避者。少頃復以手招生,生喜出望外,移步近窗。女乃倚窗細語道:「夜勿先寢,妾有一言。」
黃生再欲叩之,女已掩窗而去矣。黃生大喜欲狂,恨不能一拳打落日頭,把孫行者的瞌睡虫,遍派滿船之人,等他呼呼睡去,獨留他男女二人,敘一個心滿意足。正是:無情不恨良宵短,有約偏嫌此日長。
至夜韓翁扶醉而歸,到船即睡,捱至更深,舟子俱已安息,微聞隔壁彈指三聲。黃生急整冠起視。時星月微明,輕風徐拂,女已開半戶,向外而立。黃生即於船舷上作揖,女子艙中答禮。生便欲跨足下艙,女不許,向生道:「慕君之才,本欲與君吐露心腹,幸勿相逼。」黃生亦不敢造次,乃矬身坐於窗口。女問生道:「君何方人氏?有妻室否?」黃生答道:「維揚秀才,家貧未娶。」女道:「妾之母裴姓,亦維揚人也。
吾父雖徽籍,浮家蜀中,向到維揚,聘吾母為側室,止生妾一人。十二歲吾母見背,今三年喪畢,吾父移妾歸蜀耳。」黃生道:「既如此,則我與小娘子同鄉故舊,安得無情乎?幸述芳名,當銘胸臆。」女道:「妾小字玉娥,幼時吾母教以讀書識字,頗通文墨。昨承示佳詞,逸思新美,君真天下有心人也。願得為伯鸞婦,效孟光舉案齊眉,妾願足矣。」黃生道:「小娘子既有此心,我豈木石之比,誓當竭力圖之。若不如願,當終身不娶,以報高情。」女道:「慕君才調,不羞自媒,異日富貴,勿令妾有白頭之嘆。」黃生道:「卿家雅意,陽侯、河伯實聞此言,如有負心,天地不宥。但小娘子乃尊翁之愛女,小生逆旅貧儒,即使通媒尊翁,未必肯從。異日舟去人離,相會不知何日?不識小娘子有何奇策,使小生得遂盟言?」女道:「夜話已久,嚴父酒且醒矣,難以盡言。此後三月,必到涪州。
十月初三日,乃水神生日,吾父每出入,必往祭賽,舟人盡行。君以是日能到舟次一會,當為決終身之策。幸勿負約,使妾望穿兩眸也。」黃生道:「既蒙良約,敢不趨赴。」言畢,舒手欲握女臂,忽聞韓翁酒醒呼茶,女急掩窗。黃生逡巡就寢,忽忽如有所失。
從此合眼便見此女,頃刻不能忘情。此女亦不復啟窗見生矣。舟行月餘,方抵荊江。正值上水順風,舟人欲趕程途,催生登岸。生雖徘徊不忍,難以推托。將酒錢贈了舟子,別過韓翁,取包裹上岸,復佇立凝視中艙,淒然欲淚。女亦微啟窗櫺,停眸相送。俄頃之間,揚帆而去,迅速如飛。黃生盼望良久,不見了船,不覺墮淚。傍人問其緣故,黃生哽咽不能答一語。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黃生呆立江岸,直至天晚,只得就店安歇。次早問了守帥府前,投了名刺,劉公欣然接納,敘起敬慕之意,隨即開筵相待。黃生於席間,思念玉娥,食不下咽。劉公見其精神恍惚,疑有心事,再三問之,黃生含淚不言,但云:「中途有病未痊。」劉公亦好言撫慰。至晚劉公親自送入書館,鋪設極其華整。黃生心不在焉,鬱鬱而已。過了數日,黃生恐誤玉娥之期,托言欲往鄰郡訪一故友,暫假出外月餘即返。劉公道:「軍務倥傯,政欲請教,且待少暇,當從尊命。」又過了數日,生再開言,劉公只是不允。生度不可強,又公館守衛嚴密,夜間落鎖,不便出入。一連躊躕了三日夜,更無良策,忽一日問館童道:「此間何處可以散悶?」館童道:「一牆之隔,便是本府後花園中,亭台樹木,盡可消遣。」
黃生命童子開了書館,引入後園,游玩了一番,問道:「花園之外,還是何處?」館童道:「牆外便是街坊,周圍有人巡警。日則敲梆,夜則打更。老爺法度,好不嚴哩。」黃生聽在肚裡,暗暗打帳:「除非如此如此。」是夜和衣而臥,寢不成寐,捱到五更,鼓聲已絕,寂無人聲,料此際司更的辛苦了一夜,必然困倦。此時不去,更待何時。近牆有石榴樹一株,黃生攀援而上,聳身一跳,出了書房的粉牆,靜悄悄一個大花園,園牆上都有荊棘。黃生心生一計,將石塊填腳,先扒開那些棘刺,逾牆而出,並無人知覺。早離了帥府。趁此天色未明,拽開腳步便走。忙忙若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有詩為證:
已效郗生入幕,何當乾木逾垣。
豈有牆東窺宋,卻同月下追韓。
次日館中童子早起承值,叫聲:「奇怪。門不開,戶不開,房中不見了黃秀才。」忙去報知劉公。劉公見說,吃了一驚,親到書房看了一遍,一步步看到後園,見棘刺扒動,牆上有缺,想必那沒行止的秀才,從此而去,正不知甚麼急務。當下傳梆升帳,拘巡警員役詢問,皆云不知,劉公責治了一番。
因他說鄰邦訪友,差人於襄鄧各府逐縣挨查緝訪,並無蹤影,嘆息而罷。
話分兩頭。卻說黃秀才自離帥府,挨門出城,又怕有人追趕,放腳飛跑。逢人問路,晚宿早行,徑望涪州而進。自古道:「無巧不成話。」趕到涪州,剛剛是十月初三日。且說黃秀才在帥府中擔閣多日,如何還趕上?只因客船重大,且是上水有風則行,無風則止。黃秀才從陸路短盤,風雨無阻,所以趕著了。沿江一路抓尋,只見高檣巨艦,比次湊集,如魚鱗一般。逐只挨去,並不見韓翁之舟。心中早已著忙,莫非忙中有錯,還是再捱轉去。方欲回步,只見面前半箭之地,江岸有枯柳數株,下面單單泊著一只船兒。上前仔細觀看,那船上寂無一人,止中艙有一女子,獨倚篷窗,如有所待。那女子非別,正是玉娥,因為有黃生之約,恐眾人耳目之下,相接不便,在父親前,只說愛那柳樹之下泊船,僻靜有趣。韓翁愛女,言無不從。此時黃生一見,其喜非校謾說洞房花燭夜,且喜他鄉遇故知。
那玉娥塑見黃生,笑容可掬。其船離岸尚遠,黃生便欲跳上,玉娥道:「水勢甚急,須牽纜至近方可。」黃生依言,便舉手去牽那纜兒。也是合當有事,那纜帶在柳樹根上,被風浪所激,已自松了。黃生去拿他時,便脫了結。你說巨舟在江濤洶涌之中,何等力氣,黃生又是個書生,不是筋節的,一只手如何帶得住?說時遲,那時快,只叫得一聲「阿呀」,但見舟逐順流下水,去若飛電,若現若隱,瞬息之間,不知幾里。黃生沿岸叫呼。眾船上都往水神廟祭賽去了,便有來往舟只,那涪江水勢又與下面不同,離川江不遠,瞿塘三峽,一路下來,如銀河倒瀉一般,各船過此,一個個手忙腳亂,自顧且不暇,何暇顧別人。黃生狂走約有一二十里,到空闊處,不見了那船。又走二十來里,料無覓處。欲待轉去報與韓翁知道,又恐反惹其禍。對著江面,痛哭了一場,想起遠路天涯,孤身無倚,欲再見劉公,又無顏面。況且盤纏缺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不如投向江流,或者得小娘子魂魄相見,也見我黃損不是負心之人。罷。罷。罷。」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與風流作話文。
黃秀才方欲投江,只聽得背後一人叫道:「不可,不可。」
黃生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人,正是維揚市上曾遇著請他玉馬墜兒這個老叟。黃生見了那老叟,又羞又苦,淚如雨下。老叟道:「郎君有何痛苦?說與老漢知道,或者可以分憂一二。」
黃生道:「到此地位,不得不說了。」便將初遇玉娥,及相約涪江、纜斷舟行之事,備細述了一遍。老叟呵呵大笑,道:「原來如此,些須小事,如何便拚得一條性命。」黃生道:「老翁是局外之人,把這事看得校依小生看來,比天更高,比海更闊,這事大得多哩。」老叟把十指一輪,說道:「老漢頗通數學,方才輪算,尊可命不該絕,郎君還有相會之期。此去前面一里之外,有一茅庵,是我禪兄所居,郎君但往借宿,徐以此事求之,彼必能相濟,老漢不及奉陪。」黃生道:「老翁若不同去,恐禪師未必相信,不肯留宿。」老叟道:「郎君前所惠玉馬墜兒,老漢佩帶在身,我禪兄所常見,但以此為信可也。」說罷,就黃絲縧上解下玉馬墜來,遞與黃生。黃生接得在手,老叟竟自飄然去了。
黃生為心事擾亂,依舊不曾問得姓名,懊悔無及。天色已晚,且自前去。約行一里之外,果然荒野中獨獨有個茅庵,其門半掩。黃生捱身而入,佛堂中一盞琉璃燈,半明不滅。居中放個蒲團,一位高年胡僧與塑的西番羅漢無二,盤膝打坐,雙眸緊閉,如入定之狀。黃生不敢驚動,端跪於前。約有一個時辰,胡僧開眼看見,喝道:「何物俗子,敢來混人。」黃生再拜,奉上玉馬墜,代老叟致意:「今晚求借一宿。」胡僧道:「一宿不難,但塵路茫茫,郎君此行將何底止?」黃生道:「小生黃損正有心願,欲求聖僧指迷。」遂將玉娥涪州之約始終敘述,因叩首問計。胡僧道:「俺出家人,心如死灰,那管人間兒女之事。」黃生拜求不已。胡僧道:「郎君念既至誠,可通神明。但觀郎君,必是仕宦中人品,大丈夫以致身青雲、顯宗揚名為本,此事須於成名之後,從容及之。」黃生又拜道:「小生舉目無親,口食尚然不周,那有功名之念。適問若非老翁相救,已作江中之鬼矣。」胡僧道:「佛座下有白金十兩,聊助郎君路費,且往長安。俟機緣到日,當有以報命耳。」說罷,依先閉目入定去了。黃生身體亦覺困倦,就蒲團之側,曲肱而枕之,猛然睡去。醒將轉來,已是黎明時候,但見破敗荒庵,牆壁俱無,並不見坐禪胡僧的蹤跡。上邊佛像也剝落破碎,不成模樣。佛座下露出白晃晃一錠大銀綻,上鑿有黃損二字。黃生叫聲「慚愧」,方知夜來所遇,真聖僧也,向佛前拜禱了一番,取了這錠銀子,權為路費,徑往長安。正是:人有逆天之時,天無絕人之路。
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話分兩頭。卻說韓翁同舟人賽神回來,不見了船,急忙尋問。別個守船的看見,都說:「斷了纜,被流水滾下去多時了,我們沒本事救得。」韓翁大驚,一路尋將下來,聞岸上人所說,亦是如此。抓尋了兩三日,並無影響,痛哭而回,不在話下。
再說揚州妓女薛瓊瓊鴇兒叫做薛媼,為女兒瓊瓊以彈箏充選,入宮供奉,已及二載。薛媼自去了這女兒,門戶蕭條,乃買舟欲往長安探女,希求天子恩澤。其舟行至漢水,見有一覆舟自上流而下,回避不迭,碰的一聲,正觸了船頭。那只船就停止不行了。舟人疑覆舟中必有財物,遂牽近岸邊,用斧劈開,其中有一女子。薛媼聞知,忙教救出,已是淹淹將盡,只有一絲未斷。原來冬天水寒,但是下水便沒了命。只因此女藏在中艙,船底遮蓋,暖氣未泄,所以留得這一息生氣。舟中貨物,已自漂失了,便有存留,舟人都分散去訖。
薛媼為去了女兒瓊瓊,正想沒有個替代,見此女容貌美麗,喜不可言,慌忙將通身濕衣解下,置於絮被之內,自己將肉身偎貼。那女子得了暖氣,漸漸蘇醒。然後將薑湯粥食,慢慢扶持,又將好言撫慰。女子漸能言語,索取濕衣中錦囊。
薛媼問其來歷,女子答道:「奴家姓韓,小字玉娥,隨父往蜀。
舟至涪州,父親同舟人往賽水神,奴家獨守舟中,偶因纜脫,漂沒到此。」薛媼道:「可曾適人麼?」玉娥道:「與維揚黃損秀才,曾有百年之約。錦囊中藏有花箋小詞,即黃郎所贈也。」
薛媼道:「黃秀才原是我女兒瓊瓊舊交,此人才貌雙全,與小娘子正是一對良緣。小娘子不須憂慮,隨老身同到長安,來年大比,黃秀才必來應舉,那時待老身尋訪他來,與娘子續秦晉之盟,豈不美乎。」玉娥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
自此玉娥,遂拜薛媼為義母。薛媼亦如己女相待。正是:休言事急且相隨,受恩深處親骨肉。
不一日,行到長安,薛媼賃了小小一所房子,同玉娥住下。其時瓊瓊入宮進御,寵幸無比,曉得假母到來,無繇相會,但遣人不時饋送些東西候問。玉娥又扃戶深藏,終日針指,以助薪水之費。所以薛媼日用寬然有餘。光陰似箭,不覺歲盡春來。怎見得?有詩為證: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且說除夜,玉娘想著母死父離,情人又無消息,暗暗墜淚。是夜睡去,夢見天門大開,一尊羅漢從空中出現。玉娥拜訴衷情。羅漢將黃紙一書,從空擲下,紙上寫:「維揚黃損佳音」六字。玉娥大喜,方欲開看,忽聞霹靂一聲,驀然驚覺,乃是人家歲朝開門,放火炮聲響。玉娥想了一回,淒然不樂。其日新年,只得強起梳妝。薛媼往鄰家拜年去了。玉娥垂下竹簾,立於門內,眼覷街市上人來人往,心中想道:「今年是大比之期,不知黃郎曾到長安否?若得他此地經過,重逢一面,應著夜來之夢,也不往奴死裡逃生。」方才轉動念頭,忽見一個胡僧當簾而立,高叫道:「募化有緣男女。」玉娥從簾中仔細一看,那胡僧面貌與夜來夢中所見羅漢無異,不覺竦然起敬。孤身女子,卻又不好招接他,正在躊躇,那胡僧竟自揭簾而入。玉娥倒退幾步,閃在一邊。胡僧直入中庭,盤膝而坐,頂上現出毫光數道,直透天門。玉娥大驚,跪拜無數,稟道:「弟子墮落火坑,有夙緣未了,望羅漢指示迷津,救拔苦海。」胡僧道:「汝誠念皈依,但尚有塵劫未脫。老僧贈汝一物,可密藏於身畔,勿許一人知道,他日夫婦重逢,自有靈驗。」當下取出一件寶貝,贈與玉娥,乃是玉馬墜兒。玉娥收訖,即見一道金光,沖天而起,胡僧忽然不見。玉娥知是聖僧顯化,望空拜謝,將玉馬墜牢繫襟帶之上,薛媼回來,並不題起。
滿懷心事無人訴,一炷心香禮聖僧。
再說黃損秀才得胡僧助了盤纏,一徑往長安應試。然雖如此,心上只掛著玉娥,也不去溫習經史,也不去靜養精神,終日串街走巷,尋覓聖僧,庶幾一遇。早出晚回,終日悶悶而已。試期已到,黃生只得隨例入場,舉筆一揮,絕不思索。
他也只當應個故事,那有心情去推敲磨練。誰知那偏是應故事的文字容易入眼。正是:不願文章中天下,只願文章中試官。
金榜開時,高高掛一個黃損名字,除授部郎之職。其時呂用之專權亂政,引用無籍小人,左道惑眾,中外嫉之如仇。
然怕他權勢,不敢則聲。黃損獨條陳他前後奸惡,事事有椐。
天子聽信,敕呂用之免官就第。黃生少年高第,又上了這個疏,做了天下第一件快心之事,那一個不欽服他。真個名傾朝野。長安貴戚,聞黃生尚未娶妻,多央媒說合,求他為婿。
黃生心念玉娥,有盟言在前,只是推托不允。那時薛媼也風聞得黃損登第,欲待去訪他,到是玉娥教他:「且慢。貴易交,富易妻,人情平,未知黃郎真心何如?」這也是他把細處。
話分明頭,且說呂用之閑居私第,終日講爐鼎之事,差人四下緝訪名姝美色,以為婢妾。有人誇薛媼的養女,名曰玉娥,天下絕色,只是不肯輕易見人。呂用之道:「只怕求而沒有,那怕有而難求。」當下差幹僕數十人,以五百金為聘,也不通名道姓,竟撒向薩媼家中,直入臥房搶出玉娥,不由分說,抬上花花暖轎,望呂府飛奔而去。嚇得薛媼軟做一團,急忙裡想不出的道理。
後來曉得呂府中要人,聲也不敢則了﹔欲待投訴黃損,恐無益於事,反討他抱怨。只得忍氣吞聲,不在話下。
且說玉娥到了府中,呂用之親自卷簾,看見資容絕世,喜不自勝,即命丫鬟養娘扶至香房,又取出錦衣數箱,奇樣首飾,教他裝扮。玉娥只是啼哭,將首飾擲之於地,一件衣服也不肯穿。丫鬟養娘回覆呂相公。呂相公只教:「莫難為了他。
好言相勸。」眾人領命,你一句,我一句,只是勸他順從。玉娥全然不理。正是:萬事可將權勢使,寸心不為綺羅移。
姻緣自古皆前定,堪笑狂夫妄用機。
卻說呂家門生故吏,聞得相公納了新寵,都來拜賀,免不得做慶賀筵席。飲至初更,只見後槽馬夫喘吁吁上堂稟事:「適間有白馬一匹,約長丈餘,不知哪裡來的,突入後槽,嚙傷群馬﹔小人持棍趕他,那馬直入內宅去了。」呂用之大驚道:「那有此事?」即命幹僕明火執杖,同著馬夫於各房搜檢。馬屁也不聞得一個,都來回話。呂相公心知不祥之事,不肯信以為然,只怪馬夫妄言,不老實,打四十棍,革去不用。眾客咸不歡而散。呂用之乘著酒興,徑入新房,玉娥兀自哭哭啼啼。呂用之一般也會幫襯,說道:「我富貴無比,你若順從,明日就立你為夫人,一生受用不盡。」玉娥道:「奴家雖是女流,亦知廉恥,曾許配良人,一女不更二夫﹔況相公珠翠成群,豈少奴家一人?願賜矜憐,以全名節。」呂用之哪裡肯聽,用起拔山之力,抱向床頭按住,親解其衣。玉娥雙手拒之,氣力不加,口中罵聲不絕。
正在危急之際,忽有白馬一匹,約長丈餘,從床中奔出,向呂用之亂撲亂咬。呂用之著忙,只得放手,喝教侍婢上前。
那白馬在房中亂舞,逢著便咬,咬得侍婢十損九傷。呂用之驚惶逃竄。比及呂用之出了房門,那白馬也不見了。呂用之明明曉得是個妖孽,暗地差人四下訪求高人禳解。次日有胡僧到門,自言:「善能望氣、預知凶吉。今見府上妖氣深重,特來禳解。」門上通報了用之,即日請進,甚相敬禮。胡僧道:「府上妖氣深重,主有非常之禍。」呂用之道:「妖氣在於何處?」

胡僧道:「似在房闈之內,待老僧細查。」
呂用之親自引了胡僧,各房觀看,行至玉娥房頭,胡僧大驚道:「妖氣在此。不知此房中是相公何人?」呂用之道:「新納小妾,尚未成婚。」胡僧道:「恭喜相公,洪福齊天,得遇老僧,若成親之後,相公必遭其禍矣。此女乃上帝玉馬之精,來人間行禍者。今已到相公府中,若不早些發脫,禍必不免。」呂用之被他說著玉馬之事,連呼為神人,請問如何發脫。胡僧道:「將此女速贈他人,使他人代受其禍,相公便沒事了。」呂用之雖然愛那女色,性命為重,說得活靈活現,怎的不怕?又問了:「贈與誰人方好?」胡僧道:「只揀相公心上第一個不快的,將此女贈之。一月之內,此人必遭其禍,相公可高枕無憂也。」呂用之被黃損一本劾奏罷官,心中最恨的。
那時便定了個主意,即忙作禮道:「領教,領教。」吩咐幹僕備齋相款,多取金帛厚贈。胡僧道:「相公天下福人,老僧特來相救,豈敢受賜。」連齋也不吃,拂衣而去。
分明一席無稽話,卻認非常禳禍功。
呂用之當時差人喚取薛媼到府說話,薛媼不敢不來。呂用之便道:「你女兒年幼,不知禮數,我府中不好收用。聞得新進士黃損尚無妻室,此人與我有言,我欲將此女送他,解釋其恨,須得你親自送去,善言道達,必得他收納方好。」薛媼叩首道:「相公鈞旨,敢不遵依。」呂用之又道:「房中衣飾箱籠,盡作嫁資,你可自去收拾,竟自抬去,連你女兒也不消相見了。」薛媼聞言,正中其懷。中堂自有人引進香房。玉娥見薛媼到來,認是呂用之著他來勸解,心頭突突的跳。薛媼向女兒耳邊低說道:「你如今好了,相公不用,著我另送與一個知趣的人。」玉娥道:「奴家所以貪生忍恥,跟隨到此,只望黃郎一會,若轉贈他人,與陷身此地何異?奴家寧死,不願為逐浪之萍,隨風之絮也。」薛媼道:「方才說知趣的人兒,正是黃郎。房中衣飾箱籠,盡數相贈。快些出門,防他有翻悔之事。」玉娥道:「原來如此。」當下母子二人,忙忙的收拾停當。囑付丫鬟養娘,寄謝相公,喚下腳力,一道煙去了。
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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