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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恆言 -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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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不曾相會?」了緣扯個謊道:「這是近日新出家的師弟,故此師兄還認不得。」那小和尚見靜真師徒姿色勝似了緣,心下好不歡喜,想道:「我好造化,哪裡說起!天賜這幾個妙人到此,少不得都刮上他,輪流兒取樂快活!」當下了緣備辦些素齋款待。靜真、空照心中有事,耳熱眼跳,坐立不寧,哪裡吃得下飲食。到了申牌時分,向了緣道:「不知庵中事體若何?
欲要央你們香公去打聽個消息,方好計較長策。」了緣即教香公前去。
那香公是個老實頭,不知利害,一徑奔到非空庵前,東張西望。那時地方人等正領著知縣鈞旨,封鎖庵門,也不管老尼死活,反鎖在內,兩條封皮,交叉封好。方待轉身,見那老頭探頭探腦,幌來幌去,情知是個細作,齊上前喝道:「官府正要拿你,來得恰好!」一個拿起索子,向頸上便套。嚇得香公身酥腳軟,連聲道:「他們借我庵中躲避,央來打聽的,其實不干我事。」眾人道:「原曉得你是打聽的。快說是那個庵裡?」香公道:「是極樂庵裡。」
眾人得了實信,又叫幾個幫手,押著香公齊到極樂庵,將前後門把好,然後叩門。裡邊曉得香公回了,了緣急急出來開門。眾人一擁而入,迎頭就把了緣拿住,押進裡面搜捉,不曾走了一個。那小和尚著了忙,躲在床底下,也被搜出。了緣向眾人道:「他們不過借我庵中暫避,其實做的事體,與我分毫無干,情願送些酒錢與列位,怎地做個方便,饒了我庵裡罷。」眾人道:「這使不得!知縣相公好不利害哩!倘然問在何處拿的,教我們怎生回答?有干無干,我們總是不知,你自到縣裡去分辨。」了緣道:「這也容易。但我的徒弟乃新出家的,這個可以免得,望列位做個人情。」眾人貪著銀子,卻也肯了,內中又有個道:「成不得!既是與他沒相干,何消這等著忙,直躲入床底下去?一定也有些蹺蹊。我們休擔這樣干紀。」眾人齊聲道是。都把索子扣了,連男帶女,共是十人,好像端午的粽子,做一串兒牽出庵門,將門封鎖好了,解入新淦縣來。一路上了緣埋怨靜真連累,靜真半字不敢回答。正是:老龜蒸不爛,移禍於空桑。
此時天色傍晚,知縣已是退衙,地方人又帶回家去宿歇。
了緣悄悄與小和尚說道:「明日到堂上,你只認做新出家的徒弟,切莫要多講。待我去分說,料然無事。」到次日,知縣早衙,地方解進去稟道:「非空庵尼姑俱躲在極樂庵中,今已緝獲,連極樂庵尼姑通拿在此。」知縣教跪在月台東首。即差人喚集老和尚、赫大卿家人、蒯三並小和尚父母來審。那消片刻,俱已喚到。令跪在月台西首。小和尚偷眼看見,驚異道:「怎麼我師父也涉在他們訟中?連爹媽都在此,一發好怪!」心下雖然暗想,卻不敢叫喚,又恐師父認出,到把頭兒別轉,伏在地上。那老兒同婆子,也不管官府在上,指著尼姑,帶哭帶罵道:「沒廉恥的狗淫婦!如何把我兒子謀死?好好還我活的便罷!」小和尚聽得老兒與靜真討人,愈加怪異,想道:「我好端端活在此,哪裡說起?卻與他們索命?」靜真、空照還認是赫大卿的父母,那敢則聲。
知縣見那老兒喧嚷,呵喝住了,喚空照、靜真上前問道:「你既已出家,如何不守戒律,偷養和尚,卻又將他謀死?從實招來,免受刑罰。」靜真、空照自己罪犯已重,心慌膽怯,那五臟六腑猶如一團亂麻,沒有個頭緒。這時見知縣不問赫大卿的事情,去問甚麼和尚之事,一發摸不著個頭路。靜真那張嘴頭子,平時極是能言快語,到這回恰如生膝護牢,魚膠粘住,掙不出一個字兒。知縣連問四五次,剛剛掙出一句道:「小尼並不曾謀死那個和尚。」知縣喝道:「見今謀死了萬法寺和尚去非,埋在後園,還敢抵賴!快夾起來!」兩邊皂隸答應如雷,向前動手。了緣見知縣把尸首認做去非,追究下落,打著他心頭之事,老大驚駭,身子不搖自動,想道:「這是哪裡說起!他們乃赫監生的尸首,卻到不問,反牽扯我身上的事來,真也奇怪!」心中沒想一頭處,將眼偷看小和尚。
小和尚已知父母錯認了,也看著了緣,面面相覷。
且說靜真、空照俱是嬌滴滴的身子,嫩生生的皮肉,如何經得這般刑罰,夾棍剛剛套上,便暈迷了去,叫道:「爺爺不消用刑,容小尼從實招認。」知縣止住左右,聽他供招。二尼異口齊聲說道:「爺爺,後園埋的不是和尚,乃是赫監生的尸首。」赫家人聞說原是家主尸首,同蒯三俱跪上去,聽其情款。知縣道:「既是赫監生,如何卻是光頭?」二尼乃將赫大卿到寺游玩,勾搭成奸,及設計剃髮,扮作尼姑,病死埋葬,前後之事,細細招出。知縣見所言與赫家昨日說話相合,已知是個真情,又問道:「赫監生事已實了,那和尚還藏在何處?一發招來!」二尼哭道:「這個其實不知。就打死也不敢虛認。」
知縣又喚女童、香公逐一細問,其說相同,知得小和尚這事與他無干。又喚了緣、小和尚上去問道:「你藏匿靜真同空照等在庵,一定與他是同謀的了,也夾起來!」了緣此時見靜真等供招明白,小和尚之事,已不纏牽在內,腸子已寬了,從從容容的稟道:「爺爺不必加刑,容小尼細說。靜真等昨到小尼庵中,假說被人扎詐,權住一兩日,故此誤留。其他奸情之事,委實分毫不知。」又指著小和尚道:「這徒弟乃新出家的,與靜真等一發從不相認。況此等無恥勾當,敗壞佛門體面,即使未曾發覺,小尼若稍知聲息,亦當出首,豈肯事露之後,還敢藏匿?望爺爺詳情超豁。」
知縣見他說得有理,笑道:「話到講得好。只莫要心不應口。」遂令跪過一邊,喝叫皂隸將空照、靜真各責五十,東房女童各責三十,兩個香公各打二十,都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打罷,知縣舉筆定罪。靜真、空照設計恣淫,傷人性命,依律擬斬。東房二女童,減等,杖八十,官賣。兩個香公,知情不舉,俱問杖罪。非空庵藏奸之藪,拆毀入官。了緣師徒雖不知情,但隱匿奸黨,杖罪納贖。西房女童,判令歸俗。赫大卿自作之孽,已死勿論。尸棺著令家屬領歸埋葬。
判畢,各個畫供。
那老兒見尸首已不是他兒子,想起昨日這場啼哭,好生沒趣,愈加忿恨,跪上去稟知縣,依舊與老和尚要人。老和尚又說徒弟偷盜寺中東西,藏匿在家,反來圖賴。兩下爭執,連知縣也委決不下。意為老和尚謀死,卻不見形跡,難以入罪﹔將為果躲在家,這老兒怎敢又與他討人,想了一回,乃道:「你兒子生死沒個實據,怎好問得!且押出去,細訪個的確證見來回話。」當下空照、靜真、兩個女童都下獄中。了緣、小和尚並兩個香公,押出召保。老和尚與那老兒夫妻,原差押著,訪問去非下落。其餘人犯,俱釋放寧家。大凡衙門,有個東進西出的規矩。這時一干人俱從西邊丹墀下走出去。那了緣因哄過了知縣,不曾出醜,與小和尚兩下暗地歡喜。小和尚還恐有人認得,把頭直低向胸前,落在眾人背後。
也是合當敗露。剛出西腳門,那老兒又揪住老和尚罵道:「老賊禿!謀死了我兒子,卻又把別人的尸首來哄我麼?」夾嘴連腮,只管亂打。老和尚正打得連聲叫屈,沒處躲避,不想有十數個徒弟徒孫們,在那裡看出官,見師父被打,齊趕向前推翻了那老兒,揮拳便打。小和尚見父親吃虧,心中著急,正忘了自己是個假尼姑,竟上前勸道:「列位師兄不要動手。」眾和尚舉眼觀看,卻便是去非,忙即放了那老兒,一把扯住小和尚叫道:「師父,好了!去非在此!」押解差人還不知就裡,乃道:「這是極樂庵裡尼姑,押出去召保的,你們休錯認了。」眾和尚道:「哦!原來他假扮尼姑在極樂庵裡快活,卻害師父受累!」眾人方才明白是個和尚,一齊都笑起來。傍邊只急得了緣叫苦連聲,面皮青染。老和尚分開眾人,揪過來,一連四五個耳聒子,罵道:「天殺的奴狗材!你便快活,害得我好苦!且去見老爺來!」拖著便走。
那老兒見了兒子已在,又做了假尼姑,料道到官必然責罰,向著老和尚連連叩頭道:「老師父,是我無理得罪了!情願下情陪禮。乞念師徒分上,饒了我孩兒,莫見官罷!」老和尚因受了他許多荼毒,哪裡肯聽?扭著小和尚直至堂上。差人押著了緣,也隨進來。知縣看見問道:「那老和尚為何又結扭尼姑進來?」老和尚道:「爺爺,這不是真尼姑,就是小的徒弟去非假扮的。」知縣聞言,也忍笑不住道:「如何有此異事?」喝教小和尚從實供來。去非自知隱瞞不過,只得一一招承。知縣錄了口詞,將僧尼各責四十,去非依律問徒,了緣官賣為奴,極樂庵亦行拆毀。老和尚並那老兒,無罪釋放。又討連具枷枷了,各搽半邊黑臉,滿城迎游示眾。那老兒、婆子,因兒子做了這不法勾當,啞口無言,惟有滿面鼻涕眼淚,扶著枷梢,跟出衙門。那時哄動了滿城男女,扶老挈幼俱來觀看。有好事的,作個歌兒道:可憐老和尚,不見了小和尚﹔原來女和尚,私藏了男和尚。分明雄和尚,錯認了雌和尚。為個假和尚,帶累了真和尚。斷過死和尚,又明白了活和尚。滿堂只叫打和尚,滿街爭看迎和尚。只為貪那一個莽和尚,弄壞了庵院裡嬌滴滴許多騷和尚。
且說赫家人同蒯三急奔到家,報知主母。陸氏聞言,險些哭死,連夜備辦衣衾棺槨,稟明知縣,開了庵門,親自到底,重新入殮,迎到祖塋,擇日安葬。那時庵中老尼,已是餓死在床。地方報官盛殮,自不必說。這陸氏因丈夫生前不肯學好,好色身亡,把孩子嚴加教誨。後來明經出仕,官為別駕之職。有詩為證:
野草閑花恣意貪,化為蜂蝶死猶甘。
名庵並入游仙夢,是色非空作笑談。
第十六卷
陸五漢硬留合色鞋


得便宜處笑嘻嘻,不遂心時暗自悲。
誰識天公顛倒用,得便宜處失便宜。
近時有一人,姓強,平日好占便宜,倚強凌弱,里中都懼怕他,熬出一個渾名,叫做強得利。一日,偶出街市行走,看見前邊一個單身客人,在地下撿了一個兜肚兒,提起頗重,想來其中有物,慌忙趕上前攔住客人,說道:「這兜肚是我腰間脫下來的,好好還我。」客人道:「我在前面走,你在後面來,如何到是你腰間脫下來的?好不通理!」強得利見客人不從,就擘手去搶,早扯住兜肚上一根帶子。兩下你不松,我不放,街坊人都走攏來,問其緣故。二人各爭執是自己的兜肚兒。眾人不能剖判。其中一個老者開言道:「你二人口說無憑,且說兜肚中甚麼東西,合得著便是他的。」強得利道:「誰耐煩與你猜謎道白!我只認得自己的兜肚,還我便休﹔若不還時,與你並個死活。」只這句話,眾人已知不是強得利的兜肚了。多有懼怕強得利的,有心幫襯他,便上前解勸道:「客人,你不識此位強大哥麼?是本地有名的豪傑。這兜肚,你是地下撿的,料非己物,就把來結識了這位大哥,也是理所當然。」客人被勸不過,便道:「這兜肚果然不是小人的。只是財可義取,不可力奪。既然列位好言相勸,小人情願將兜肚打開,看是何物。若果有些彩頭,分作三股:小人與強大哥各得一股,那一股送與列位們做個利市,店中共飲三杯,以當酬勞。」那老者道:「客官最說得是。強大哥且放手,都交付與老漢手裡。」
老者取兜肚打開看時,中間一個大布包,包中又有三四層紙,裹著光光兩錠雪花樣的大銀,每錠有十兩重。強得利見了這銀子,愛不可言,就使欺心起來,便道:「論起三股分開,可惜鏨壞了這兩個錁兒。我身邊有幾兩散碎銀子,要去買生日的,把來送與客人,留下這錁兒與我罷。」一頭說,一頭在腰裡摸將出來三四個零碎包兒,湊起還稱不上四兩銀子,連眾人吃酒東道都在其內。客人如何肯收?兩下又爭嚷起來,又有人點撥客人道:「這位強大哥不是好惹的!你多少得些彩去罷。」老者也勸道:「客官,這四兩銀子,都把與你,我們眾人這一股不要了。那一日不吃酒,省了這東道奉承你二位罷。」口裡說時,那兩錠銀子在老者手中,已被強得利擘手搶去了。那客人沒奈何,只得留了這四兩銀子。
強得利道:「雖然我身邊沒有碎銀,前街有個酒店,是我舅子開的。有勞眾位多時,少不得同去一坐。」眾人笑道:「恁地時,連客官也去吃三杯。今後就做個相識。」一行十四五人,同走到前街朱三郎酒店裡大樓上坐下。強得利一來白白裡得了這兩錠大銀,心中歡喜,二來感謝眾人幫襯,三來討了客人的便宜,又賴了眾人一股利市,心上也未免有些不安。況且是自己舅子開張的酒店,越要賣弄,好酒好食,只顧教搬來,吃得個不亦樂乎。眾人個個醉飽,方才撒手。共吃了三兩多銀子。強得利教記在自家帳上。眾人出門作別,各自散訖。客人乾淨得了四兩銀子,也自歸家去了。
過了兩日,強得利要買生口,舅子店裡又來取酒錢,家中別無銀兩,只得把那兩錠雪白樣的大銀,在一個傾銀鋪裡去傾銷,指望加出些銀水。那銀匠接銀在手,翻覆看了一回,手內顛上幾顛,問道:「這銀子哪裡來的?」強得利道:「是交易上來的。」銀匠道:「大郎被人哄了。這是鐵胎假銀,外邊是細絲,只薄薄一層皮兒,裡頭都是鉛鐵。」強得利不信,只要鏨開。銀匠道:「鏨壞時,大郎莫怪。」銀匠動了手,乒乒乓乓鏨開一個口子,那銀皮裂開,裡面露出假貨。強得利看了,自也不信:一生不曾做這折本的交易,自作自受,埋怨不得別人,坐在櫃桌邊,呆呆的對著這兩錠銀子只顧看。引下許多人進店,都來認那鐵胎銀的,說長說短。
強得利心中越氣,正待尋事發作,只見門外兩個公差走入,大喝一聲,不由分說,將鏈子扣了強得利的頸,連這兩錠銀子,都解到一個去處來。原來本縣庫上錢糧收了幾錠假銀,知縣相公暗差做公的在外緝訪。這兜肚裡銀子,不知是何人掉下的,那錠樣正與庫上的相同,因此被做公的拿了,解上縣堂。知縣相公一見了這錠樣,認定是造假銀的光棍,不容分訴,一上打了三十毛板,將強得利送入監裡,要他賠補庫上這幾錠銀子。三日一比較。強得利無可奈何,只得將田產變價上庫,又央人情在知縣相公處說明這兩錠銀子的來歷。
知縣相公聽了分上,饒了他罪名,釋放寧家,共破費了百外銀子。一個小小家當,弄得七零八落,被里中做下幾句口號,傳做笑話,道是:強得利,強得利,做事全不濟。得了兩錠寡鐵,破了百金家計。公堂上毛板是我打來,酒店上東道別人吃去。似此折本生涯,下次莫要淘氣。從今改強為弱,得利喚做失利。再來嚇里欺鄰,只怕縮不上鼻涕。
這段話叫做《強得利貪財失彩》。正是:得便宜處失便宜。
如今再講一個故事,叫做《陸五漢硬留合色鞋》,也是為討別人的便宜,後來弄出天大的禍來。正是:爽口食多應損胃,快心事過必為殃。
話說國朝弘治年間,浙江杭州府城,有一少年子弟,姓張名藎,積祖是大富之家。幼年也曾上學攻書,只因父母早喪,沒人拘管,把書本拋開,專與那些浮浪子弟往來,學就一身吹彈蹴踘,慣在風月場中賣弄,煙花陣裡鑽研。因他生得風流俊俏,多情知趣,又有錢鈔使費,小娘們多有愛他的,奉得神魂顛倒,連家裡也不思想。妻子累諫不止,只索由他。
一日正值春間,西湖上桃花盛開。隔夜請了兩個名妓,一個喚做嬌嬌,一個喚著倩倩,又約了一般幾個子弟,教人喚下湖船,要去游玩。自己打扮起來,頭戴一頂時樣縐紗巾,身穿著銀紅吳綾道袍,裡邊繡花白綾襖兒,腳下白綾襪,大紅鞋,手中執一柄書畫扇子。後面跟一個垂髫標緻小廝,叫做清琴,是他的寵童。左臂上掛著一件披風,右手拿著一張弦子,一管紫簫,都是蜀錦制成囊兒盛裹。離了家中,望錢塘門搖擺而來。卻打從十官子巷中經過,忽然抬頭,看見一家臨街樓上,有個女子揭開簾兒,潑那梳妝殘水。那女子生得甚是嬌艷。怎見得?有《清江引》為證:
誰家女兒,委實的好,賽過西施貌。面如白粉團,鬢似烏雲繞。若得他近身時,魂靈兒都掉了。
張藎一見,身子就酥了半邊,便立住腳,不肯轉身,假意咳嗽一聲。那女子潑了水,正待下簾,忽聽得咳嗽聲響,望下觀看,一眼瞧見個美貌少年,人物風流,打扮喬畫,也凝眸流盼。兩面對覷,四目相視,那女子不覺微微而笑。張藎一發魂不附體。只是上下相隔,不能通話。正看間,門裡忽走出個中年人來,張藎慌忙回避。等那人去遠,又復走轉看時,女子已下簾進去。站立一回,不見蹤影。教清琴記了門面,明日再來打探。臨行時,還回頭幾次。那西湖上,平常是他的腳邊路,偏這日見了那女子,行一步,懶一步,就如走幾百里山路一般,甚是厭煩。
出了錢塘門,來到湖船上。那時兩個妓女和著一班子弟,都已先到。見張藎上船,俱走出船頭相迎。張藎下了船,清琴把衣服弦子、簫兒放下。稍子開船,向湖心中去。那一日天色晴明,堤上桃花含笑,柳葉舒眉,往來踏青士女,攜酒挈食,紛紛如蟻。有詩為證:
出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熏得游人醉,錯把杭州作汴州。
且說張藎船中這班子弟們,一個個吹彈歌唱,施逞技藝。偏有張藎一意牽掛那樓上女子,無心歡笑,托腮呆想。他也不像游春,到似傷秋光景。眾人都道:「張大爺平昔不是恁般,今日為何如此不樂?必定有甚緣故。」張藎含糊答應,不言所以。眾人又道:「大爺不要敗興,且開懷吃酒,有甚事等我眾弟兄與你去解紛。」又對嬌嬌、倩倩道:「想是大爺怪你們不來幫襯,故此著惱,還不快奉杯酒兒下禮?」嬌嬌、倩倩,真個篩過酒來相勸。
張藎被眾人鬼諢,勉強酬酢,心不在焉,未到晚,就先起身,眾人亦不強留。上了岸,進錢塘門,原打十官子巷經過。到女子門首,復咳嗽一聲,不見樓上動靜。走出巷口,又踅轉來,一連數次,都無音響。清琴道:「大爺,明日再來罷。若只管往來,被人疑惑。」張藎依言,只得回家。明日到他家左近訪問,是何等人家。有人說:「他家有名叫做潘殺星潘用,夫妻兩個,止生一女,年才十六,喚做壽兒。那老兒與一官宦人家薄薄裡有些瓜葛,冒著他的勢頭,專在地方上嚇詐人的錢財,騙人酒食。地方上無一家不怕他,無一個不恨他。是個賴皮刁鑽主兒。」張藎聽了,記在肚裡,慢慢的在他門首踱過。恰好那女子開簾遠望,兩下又復相見。彼此以目送情,轉加親熱。自此之後,張藎不時往來其下探聽,以咳嗽為號。有時看見,有時不見。眉來眼去,兩情甚濃,只是無門得到樓上。
一夜,正是二月十五,皓月當天,渾如白晝。張藎在家坐立不住,吃了夜飯,趁著月色,獨步到潘用門首,並無一個人來往。見那女子正卷起簾兒,倚窗望月。張藎在下看見,輕輕咳嗽一聲。上面女子會意,彼此微笑。張藎袖中摸出一條紅綾汗巾,結個同心方勝,團做一塊,望上擲來。那女子雙手來接,恰好正中。就月底下仔細看了一看,把來袖過,就脫下一只鞋兒投下。張藎雙手承受,看時是一只合色鞋兒。將指頭量摸,剛剛一折,把來繫在汗巾頭上,納在袖裡,望上唱個肥喏。女子還了個萬福。正在熱鬧處,那女子被父母呼喚,只得將窗兒閉上,自下樓去。張藎也興盡而返。歸到家裡,自在書房中宿歇,又解下這只鞋兒,在燈前細玩,果是金蓮一瓣,且又做得甚精細。怎見得?也有《清江引》為證:
覷鞋兒三寸,輕羅軟窄,勝蕖花片。若還繡滿花,只費分毫線。怪他香噴噴不沾泥,只在樓上轉。
張藎看了一回,依舊包在汗巾頭上,心中想道:「須尋個人兒通信與他,怎生設法上得樓去方好。若只如此空砑光,眼飽肚飢,有何用處!」左思右算,除非如此,方能到手。明日午前,袖了些銀子,走至潘家門首,望樓上不見可人,便遠遠的借個人家坐下,看有甚人來往。
事有湊巧,坐不多時,只見一個賣婆,手提著個小竹撞,進他家去。約有一個時辰,依原提著竹撞出來,從舊路而去。
張藎急趕上一步,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慣走大家賣花粉的陸婆,就在十官子巷口居住。那婆子以賣花粉為名,專一做媒作保,做馬泊六,正是他的專門,故此家中甚是活動。兒子陸五漢在門前殺豬賣酒,平昔酗酒撒潑,是個凶徒,連那婆子時常要教訓幾拳的。婆子怕打,每事到都依著他,不敢一毫違拗。當下張藎叫聲陸媽媽。陸婆回頭認得,便道:「呀,張大爺何來?連日少會。」張藎道:「適才去尋個朋友不遇,便道在此經過。你怎一向不到我家走走?那些丫頭們,都望你的花哩。」陸婆道:「老身日日要來拜望大娘,偏有這些沒正經事,絆住身子,不曾來得。」一頭說,已到了陸婆門首。只見陸五漢在店中賣肉賣酒,十分熱鬧。陸婆道:「大爺吃茶去便好。只是家間齷齪,不好屈得貴人。」張藎道:「茶到不消,還要借幾步路說話。」陸婆道:「少待。」連忙進去,放了竹撞出來道:「大爺有甚事作成老媳婦?」張藎道:「這裡不是說話之處,且隨我來。」直引到一個酒樓上,揀個小閣兒中坐下。
酒保放下杯箸,問道:「可還有別客麼?」張藎道:「只我二人。
上好酒暖兩瓶來,時新果子,先將來案酒,好嗄飯只消三四味就勾了。」
酒保答應下去。不一時,都已取到,擺做一桌子。斟過酒來,吃了數杯。張藎打發酒保下去,把閣子門閉了,對陸婆道:「有一事要相煩媽媽,只怕你做不來。」那婆子笑道:「不是老身誇口,憑你天大樣疑難事體,經著老身,一了百當。
大爺有甚事,只管吩咐來,包在我身上與你完成。」張藎道:「只要如此便好。」當下把兩臂靠在桌上,舒著頸,向婆子低低說道:「有個女子,要與我勾搭,只是沒有做腳的,難得到手。曉得你與他家最熟,特來相求,去通個信兒。若設法得與我一會,決不忘恩。今日先有十兩白物在此,送你開手。事成之後,還有十兩。」便去袖裡摸出兩個大錠,放在桌上。陸婆道:「銀子是小事,你且說是那一家的雌兒?」張藎道:「十官子巷潘家壽姐,可是你極熟的麼?」陸婆道:「原來是這個小鬼頭兒。我常時見他端端正正,還是黃花女兒,不像要尋野食吃的,怎生著了你的道兒?」張藎把前後遇見,並夜來贈鞋的事,細細與婆子說知。
陸婆道:「這事到也有些難處哩。」張藎道:「有甚難處?」
陸婆道:「他家的老子利害,家中並無一個雜人,止有嫡親三口,寸步不離。況兼門戶謹慎,早閉晏開,如何進得他家?這個老身不敢應承。」張藎道:「媽媽,你適才說天大極難的事,經了你就成。這些小事,如何便推故不肯與我周全?想必嫌謝禮微薄,故意作難麼?我也不管,是必要在你身上完成。我便再加十兩銀子,兩匹段頭,與你老人家做壽衣何如?」
陸婆見著雪白兩錠大銀,眼中已是出火,卻又貪他後手找帳,心中不捨,想了一回,道:「既大爺恁般堅心,若老身執意推托,只道我不知敬重了。待老身竭力去圖,看你二人緣分何如。倘圖得成,是你造化了﹔若圖不成,也勉強不得,休得歸罪老身。這銀子且留在大爺處,待有些效驗,然後來領。他與你這只鞋兒,到要把來與我,好去做個話頭。」張藎道:「你若不收銀子,我怎放心!」陸婆道:「既如此,權且收下,若事不諧,依舊璧還。」把銀揣在袖裡。張藎摸出汗巾,解下這只合色鞋兒,遞與陸婆。陸婆接在手中,細細看了一看,喝采道:「果然做得好!」將來藏過。兩個又吃了一回酒食,起身下樓,算還酒錢,一齊出門。臨別時,陸婆又道:「大爺,這事須緩緩而圖,性急不得的。若限期限日,老身就不敢奉命了。」張藎道:「只求媽媽用心,就遲幾日也不大緊。
倘有些好消息,竟到我家中來會。」道罷,各自分別而去。正是:要將撮合三杯酒,結就歡娛百歲緣。
且說潘壽兒自從見了張藎之後,精神恍惚,茶飯懶沾,心中想道:「我若嫁得這個人兒,也不枉為人一世!但不知住在哪裡?姓甚名誰?」那月夜見了張藎,恨不得生出兩個翅兒,飛下樓來,隨他同去。得了那條紅汗巾,就當做情人一般,抱在身邊而臥。睡到明日午牌時分,還痴迷不醒。直待潘婆來喚,方才起身。
又過兩日,早飯已後,潘用出門去了,壽兒在樓上,又玩弄那條汗巾,只聽得下面有人說話響,卻又走上樓來。壽兒連忙把汗巾藏過。走到胡梯邊看時,不是別人,卻是賣花粉的陸婆。手內提著竹撞,同潘婆上來。到了樓上,陸婆道:「壽姐,我昨日得了幾般新樣好花,特地送來與你。」連忙開了竹撞,取出一朵來道:「壽姐,你看如何?可像真的一般麼?」
壽兒接過手來道:「果然做得好!」陸婆又取出一朵來,遞與潘婆道:「大娘,你也看看,只怕後生時,從不曾見恁樣花樣哩。」潘婆道:「真個我幼時只戴得那樣粗花兒,不像如今做得這樣細巧。」陸婆道:「這個只算中等,還有上上號的。若看了眼,盲的就亮起來,老的便少起來,連壽還要增上幾年哩。」壽兒道:「你一發拿出來與我瞧瞧。」陸婆道:「只怕你不識貨,出不得這樣貴價錢。」壽兒道:「若買你的不起,看是看得起的。」陸婆陪笑道:「老身是取笑話兒,壽姐怎認真起來?就連我這籃兒都要了,也值得幾何!待我取出來與你看。只揀好的,任憑取擇。」又取出幾朵來,比前更加巧妙。
壽兒揀好的取了數朵,道:「這花怎麼樣賣?」陸婆道:「呀!
老身每常何曾與你爭慣價錢,卻要問價起來?但憑你吩咐罷了。」又道:「大娘,有熱茶便相求一碗。」潘婆道:「看花興了,連茶都忘記去齲你要熱的,待我另燒起來。」說罷,往樓下而去。
陸婆見潘婆轉了身,把竹撞內花朵整頓好了,卻又從袖中摸出一個紅綢包兒,也放在裡邊。壽兒問道:「這包的是甚麼東西?」陸婆道:「是一件要緊物事,你看不得的。」壽兒道:「怎麼看不得?我偏要看。」把手便去齲陸婆口中便說:「決不與你看!」卻放個空讓他一手拈起,連叫「阿呀」,假意來奪時,被壽兒搶過那邊去。打開看時,卻是他前夜贈與那生的這只合色鞋兒。壽兒一見,滿面通紅。陸婆便劈手奪去道:「別人的東西,只管亂搶!」壽兒道:「媽媽,只這一只鞋兒,甚麼好東西,恁般尊重!把綢兒包著,卻又人看不得。」陸婆笑道:「你便這樣說不值錢!卻不道有個官人,把這只鞋兒當似性命一般,教我遍處尋訪那對兒哩。」
壽兒心中明白是那人教他來通信,好生歡喜,便去取出那一只來,笑道:「媽媽,我到有一只在此,正好與他恰是對兒。」陸婆道:「鞋便對著了,你卻怎麼發付那生?」壽兒低低道:「這事媽媽總是曉得的了,我也不消瞞得,索性問個明白罷!那生端的是何等之人?姓甚名誰?平昔做人何如?」婆子道:「他姓張名藎,家中有百萬家私,做人極是溫存多情。為了你,日夜牽腸掛肚,廢寢忘餐,曉得我在你家相熟,特央我來與你討信。可有個法兒放他進來麼?」壽兒道:「你是曉得我家爹爹又利害,門戶甚是緊急,夜間等我吹息燈火睡過了,還要把火來照過一遍,方才下去歇息。怎麼得個策兒與他相會?媽媽,你有甚麼計策,成就了我二人之事,奴家自有重謝。」陸婆相了一相道:「不打緊,有計在此。」壽兒連忙問道:「有何計策?」陸婆道:「你夜間早些睡了,等爹媽上來照過,然後起來,只聽下邊咳嗽為號,把幾匹布接長垂下樓來,待他從布上攀緣而上。到五更時分,原如此而下。就往來百年,也沒有那個知覺。任憑你兩個取樂,可不好麼?」壽兒聽說,心中歡喜道:「多謝媽媽玉成。還是幾時方來?」陸婆道:「今日天晚已來不及,明日侵早去約了他,到晚來便可成事。只是再得一件信物與他,方見老身做事的當。」壽兒道:「你就把這對鞋兒,一總拿去為信。他明晚來時,依舊帶還我。」
說猶未了,潘婆將茶上來。陸婆慌忙把鞋藏於袖中,啜了兩杯茶。壽兒道:「陸媽媽,花錢今日不便,改日奉還罷。」
陸婆道:「就遲幾日不妨得。老身不是這瑣碎的。」取了竹撞,作別起身。潘婆母子直送到中門口。壽兒道:「媽媽,明日若空,走來話話。」陸婆道:「曉得。」這是兩個意會的說話,潘婆哪裡知道?正是:
浪子心,佳人意,不禁眉來和眼去。雖然色膽大如天,中間還要人傳會。伎倆熟,口舌利,握雨攜雲多巧計。虎婆綽號馬泊六,多少良家受他累?
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傍人閑放屁。只須瞞卻父和娘,暗中撮就鴛鴦對。朝相對,暮相對,想得人如痴與醉。不是冤家不聚頭,殺卻虔婆方出氣。
且說陸婆也不回家,徑望張藎家來。見了他渾家,只說賣花,問張藎時,卻不在家。張藎合家那些婦女,把他這些花都搶一個乾淨,也有現,也有賒,混了一回。等他不及,作別起身。明日絕早,袖了那雙鞋兒,又到張家問時,說:「昨夜沒有回來,不知住在哪裡。」陸婆依舊回到家中。恰好陸五漢要殺一口豬,因副手出去了,在那裡焦躁,見陸婆歸家,道:「來得極好!且相幫我縛一縛豬兒。」那婆子平昔懼怕兒子,不敢不依,道:「待我脫了衣服幫你。」望裡邊進去。
陸五漢就隨他進來,見婆子脫衣時,落下一個紅綢包兒。
陸五漢只道是包銀子,拾起來,走到外邊,解開看時,卻是一雙合色女鞋,喝采道:「誰家女子,有恁般小腳!」相了一會,又道:「這個小腳女子,必定是有顏色的,若得抱在身邊睡一夜,也不枉此一生!」又想道:「這鞋如何在母親身邊?卻又是穿舊的,有恁般珍重,把綢兒包著,其中必有緣故。待他尋時,把話兒嚇他,必有實信。」原把來包好,揣在懷裡。
婆子脫過衣裳,相幫兒子縛豬來殺了,淨過手,穿了衣服,卻又要去尋張藎。臨出門,把手摸袖中時,那雙鞋兒卻不見了。
連忙復轉身尋時,影也不見,急得那婆子叫天叫地。陸五漢冷眼看母親恁般著急,由他尋個氣嘆,方才來問道:「不見了甚麼東西?這樣著急!」婆子道:「是一件要緊物事,說不得的。」陸五漢道:「若說個影兒,或者你老人家目力不濟,待我與你尋看。如說不得的,你自去尋,不干我事。」
婆子見兒子說話蹺蹊,便道:「你若拾得,還了我,有許多銀子在上,勾你做本錢哩。」陸五漢見說有銀子,動了火,問道:「拾到是我拾得,你說那根由與我,方才還你。」婆子叫到裡邊去,一五一十,把那兩個前後的事,細細說與。陳五漢探了婆子消息,心中歡喜,假意驚道:「早是與我說知,不然,幾乎做出事來。」婆子道:「卻是為何?」陸五漢道:「自古說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為。這樣事,怎掩得人的耳目!況且潘用那個老強盜,可是惹得他的麼?倘或事露,曉得你賺了銀兩,與他做腳,那時不要說把我做本錢,只怕連我的店底都倒在他手裡,還不像意哩。」陸婆被兒子一嚇,心中老大驚慌,道:「兒說得有理!如今我把這銀子和鞋兒還了他,只說事體不諧,不管他閑帳罷了。」陸五漢笑道:「這銀子在哪裡?」陸婆便去取出來與兒子看。五漢把來袖了道:「母親,這銀子和鞋兒,留在這裡。萬一後日他們從別處弄出事來,連累你時,把他做個證見。若不到這田地,那銀子落得用的,他敢來討麼?」陸婆道:「倘張大老來問回音,卻怎麼處?」五漢道:「只說他家門戶緊急,一時不能。若有機會,便來通報。回他數次,自然不來了。」那婆子銀子鞋兒都被五漢拿去,又不敢討,手中沒了把柄,又怕弄出事來,也不敢去約張藎。
且說陸五漢把這十兩銀子,辦起幾件華麗衣服,也買一頂縐紗巾兒。到晚上等陸婆睡了,約莫一更時分,將行頭打扮起來,把鞋兒藏在袖裡,取鎖反鎖了大門,一徑到潘家門首。其夜微雲籠月,不甚分明,且喜夜深人靜。陸五漢在樓牆下,輕輕咳嗽一聲。上面壽兒聽得,連忙開窗。那窗臼裡,呀的有聲。壽兒恐怕驚醒爹媽,即桌上取過茶壺來,灑些茶在裡邊,開時卻就不響。把布一頭緊緊的縛在柱上,一頭便垂下來。陸五漢見布垂下,滿心歡喜,撩衣拔步上前,雙手挽住布兒,兩腳挺在牆上,逐步捱將上去,頃刻已到樓窗邊,輕輕跨下。壽兒把布收起,將窗兒掩上。陸五漢就雙手抱住,便來親嘴。壽兒即把舌兒度在五漢口中。此時兩情火熱,又是黑暗之中,那辨真假,相偎相抱,解衣就寢。真個你貪我愛,被陸五漢恣情取樂。正是:
豆蔻包香,卻被枯藤胡纏﹔海棠含蕊,無端暴雨摧殘。鵂鶒占錦鴛之窠,鳳凰作凡鴉之偶。一個口裡呼肉肉肝肝,還認做店中行貨﹔一個心裡想親親愛愛,那知非樓下可人。紅娘約張珙,錯訂鄭恆﹔郭素學王軒,偶迷西子。可憐美玉嬌香體,輕付屠酤市井人。
當下雨散雲收,方才敘闊。五漢將出那雙鞋兒,細述向來情款。壽兒也訴想念之由。情猶未足,再赴陽台,愈加恩愛。到了四更,即便起身。開了窗,依舊把布放下。五漢攀援下去,急奔回家。壽兒把布收起藏過,輕輕閉上窗兒,原復睡下。自此之後,但是雨下月明,陸五漢就不來,餘則無夜不會。
往來約有半年,十分綢繆。那壽兒不覺面目語言,非復舊時。潘用夫妻,心中疑惑,幾遍將女兒盤問,壽兒只是咬定牙根,一字不吐。那晚五漢又來,壽兒對他說道:「爹媽不知怎麼有些知覺,不時盤問。雖然再四白賴過了,兩夜防謹愈嚴。倘然候著,大家不好。今後你且勿來。待他懶怠些兒,再圖歡會。」五漢口中答道:「說得是!」心內甚是不然。到四更時,又下樓去了。
當夜潘用朦朧中,覺道樓上有些唧唧噥噥,側著耳要聽個仔細,然後起來捉奸。不想聽了一回,忽地睡去,天明方醒,對潘婆道:「阿壽這賤人,做下不明白的勾當是真了,他卻還要口硬。我昨夜明明裡聽得樓上有人說話。欲待再聽幾句,起身去捉他,不想卻睡著去。」潘婆道:「便是我也有些疑心。但算來這樓上沒個路道兒通得外邊。難道是神仙鬼怪,來無跡,去無蹤?」潘用道:「如今少不得打他一頓,拷問他真情出來。」潘婆道:「不好!常言道:『家醜不可外揚。』若還一打,鄰里都要曉得了,傳說開去,誰肯來娶他?如今也莫論有這事沒這事,只把女兒臥房遷在樓下,臨臥時將他房門上落了鎖,萬無他虞。你我兩口搬在他樓上去睡,看夜間有何動靜,便知就裡。」潘用道:「說得有理。」到晚間吃晚飯時,潘用對壽兒道:「今後你在我房中睡罷,我老夫婦要在樓上做房了。」壽兒心中明白,不敢不依,只暗暗地叫苦。當夜互相更換。潘用把女兒房門鎖了,對老婆道:「今夜有人上樓時,拿住了,只做賊論,結果了他,方出我這氣。」把窗兒也不扣上,准候拿人。
不題潘用夫妻商議。且說陸五漢當夜壽兒叮囑他且緩幾時來,心上不悅,卻也熬定了數晚,果然不去。過了十餘日,忽一晚淫心蕩漾,按納不住,又想要與壽兒取樂。恐怕潘用來捉奸,身邊帶著一把殺豬的尖刀防備。出了大門,把門反鎖好了,直到潘家門首,依前咳嗽。等候一回,樓上毫無動靜,只道壽兒不聽見,又咳嗽兩聲,更無音響,疑是壽兒睡著了。如此三四番,看看等至四鼓,事已不諧,只得回家,心中想道:「他見我好幾夜不去,如何知道我今番在此?這也不要怪他。」到次夜又去,依原不見動靜。等得不耐煩,心下早有三分忿怒。到第三夜,自己在家中吃個半酣,等到更闌,掮了一張梯子,直到潘家樓下。也不打暗號,一徑上到樓窗邊,把窗輕輕一拽,那窗呀的開了。五漢跳身入去,抽起梯子,閉上窗兒,摸至床上來。正是:
一念願邀雲雨夢,片時飛過鳳凰樓。
卻說潘用夫妻初到樓上這兩夜,有心睬聽風聲,不敢熟睡。一連十餘夜,靜悄悄地老鼠也不聽得叫一聲,心中已疑女兒沒有此事,提防便懈怠了。事有偶然,恰好這一夜壽兒房門上的搭鈕斷了,下不得鎖。潘婆道:「只把前後門鎖斷,房門上用個封條封記,這一夜料沒甚事。」潘用依了他說話。
其夜老夫妻也用了幾杯酒,帶著酒興,兩口兒一頭睡了,做了些不三不四沒正經的生活,身子困倦,緊緊抱住睡熟。故此五漢上來,開閉窗~ ,分毫不知。
且說五漢摸到床邊,正要解衣就寢,卻聽得床上兩個人在一頭打齁,心中大怒道:「怪道兩夜咳嗽,他只做睡著不瞅睬我!原來這淫婦又勾搭上了別人,卻假意措說父母盤問,教我且不要來,明明斷絕我了!這般無恩淫婦,要他怎的!」身邊取出尖刀,把手摸著二人頸項,輕輕透入,尖刀一勒,先將潘婆殺死。還怕咽喉未斷,把刀在內三四卷,眼見不能活了。復刀轉來,也將潘用殺死。揩抹了手上血污,將刀藏過。
推開窗子,把梯兒墜下,跨出樓窗,把窗依舊閉好。輕輕溜將下來,擔起梯子,飛奔回家去了。
且說壽兒自換了臥房,恐怕情人又來打暗號,露出馬腳,放心不下。到早上不見父母說起,那一日方才放心。到十餘日後,全然沒事了。這一日睡醒了,守到已牌時分,還不見父母下樓,心中奇怪。曉得門上有封記,又不敢自開,只在房中聲喚道:「爹媽起身罷!天色晏了,如何還睡?」叫喚多時,並不答應,只得開了房門,走上樓來。揭開帳子看時,但見滿床流血,血泊裡挺著兩個尸首。壽兒驚倒在地,半晌方蘇,撫床大哭,不知何人殺害。哭了一回,想道:「此事非同小可!若不報知鄰里,必要累及自己。」即便取了鑰匙,開門出來,卻又怕羞,立在門內喊道:「列位高鄰,不好了!我家爹媽不知被甚人殺死?乞與奴家作主!」連喊數聲。
那些對門間壁,並街上過往的人聽見,一齊擁進,把壽兒到擠在後邊,都問道:「你爹媽睡在哪裡?」壽兒哭道:「昨夜好好的上樓,今早門戶不開。不知何人,把來雙雙殺死。」
眾人見說在樓上,都趕上樓。揭開帳子看時,老夫妻果然殺死在床。眾人相看這樓,又臨著街道,上面雖有樓窗,下面卻是包檐牆,無處攀援上來。壽兒又說門戶都是鎖好的,適才方開,家中卻又無別人。都道:「此事甚是蹺蹊,不是當耍的!」即時報地方總甲來看了,同著四鄰,引壽兒去報官。可憐壽兒從不曾出門,今日事在無奈,只得把包頭齊眉兜了,鎖上大門,隨眾人望杭州府來。那時哄動半個杭城,都傳說這事。陸五漢已曉得殺錯了,心中懊悔不及,失張失智,顛倒在家中尋鬧。陸婆向來也曉得兒子些來蹤去跡,今番殺人一事,定有干涉,只是不敢問他,卻也懷著鬼胎,不敢出門。正是:理直千人必往,心虧寸步難移。
且說眾人來到杭州府前,正值太守坐堂,一齊進去稟道:「今有十官子巷潘用家,夜來門戶未開,夫妻俱被殺死,同伊女壽兒特來稟知。」太守喚上壽兒問道:「你且細說父母那時睡的?睡在何處?」壽兒道:「昨夜黃昏時,吃了夜飯,把門戶鎖好,雙雙上樓睡的。今早已牌時分,不見起身。上樓看時,已殺在被中。樓上窗隔依舊關閉,下邊門戶一毫不動,封鎖依然。」太守又問道:「可曾失甚東西?」壽兒道:「件件俱在。」太守道:「豈有門戶不開,卻殺了人?東西又一件不失。
事有可疑。」想了一想,又問道:「你家中還有何人?」壽兒道:「止有嫡親三口,並無別人。」太守道:「你父親平昔可有仇家麼?」壽兒道:「並沒有甚仇家。」太守道:「這事卻也作怪。」
沉吟了半晌,心中忽然明白,教壽兒抬起頭來,見包頭蓋著半面。太守令左右揭開看時,生得非常艷麗。太守道:「你今年幾歲了?」壽兒道:「十七歲了。」太守道:「可曾許配人家麼?」壽兒低低道:「未曾。」太守道:「你的睡處在哪裡?」壽兒道:「睡在樓下。」太守道:「怎麼你到住在下邊,父母反居樓上?」壽兒道:「一向是奴睡在樓上,半月前換下來的。」太守道:「為甚換了下來?」壽兒對答不來,道:「不知爹媽為甚要換。」太守喝道:「這父母是你殺的!」壽兒著了急,哭道:「爺爺,生身父母,奴家敢做這事!」太守道:「我曉得不是你殺的,一定是你心上人殺的,快些說他名字上來!」壽兒聽說,心中慌張,賴道:「奴家足跡不出中門,那有此等勾當!若有時,鄰里一定曉得。爺爺問鄰里,便知奴家平昔為人了。」太守笑道:「殺了人,鄰里尚不曉得,這等事鄰里如何曉得?此是明明你與奸夫往來,父母知覺了,故此半月前換你下邊去睡,絕了奸夫的門路。他便忿怒殺了。不然,為甚換你在樓下去睡?」
俗語道:「賊人心虛。」壽兒被太守句句道著心事,不覺面上一回紅,一回白,口內如吃子一般,半個字也說不清潔。
太守見他這個光景,一發是了,喝教左右拶起。那些皂隸飛奔上前,扯出壽兒手來,如玉相似,那禁得恁般苦楚。拶子才套得指頭上,疼痛難忍,即忙招道:「爺爺,有,有,有個奸夫!」太守道:「叫甚名字?」壽兒道:「叫做張藎。」太守道:「他怎麼樣上你樓來?」壽兒道:「每夜等我爹媽睡著,他在樓下咳嗽為號。奴家把布接長,繫一頭在拄上垂下,他從布上攀引上樓。未到天明,即便下去。如此往來,約有半年。爹媽有些知覺,幾次將奴盤問,被奴賴過。奴家囑付張藎,今後莫來,省得出醜。張藎應允而去。自此爹媽把奴換在樓下來睡,又將門戶盡皆下鎖。奴家也要隱惡揚善,情願住在下邊,與他斷絕。只此便是實情。其爹媽被殺,委果不知情由。」
太守見他招了,喝教放了拶子,起簽差四個皂隸速拿張藎來審。那四個皂隸,飛也似去了。這是: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且說張藎自從與陸婆在酒店中別後,即到一個妓家住了三夜。回家知陸婆來尋過兩遍,急去回信時,陸婆因兒子把話嚇住,且又沒了鞋子,假意說道:「鞋子是壽姐收了,教多多拜上,如今他父親利害,門戶緊急,無處可入。再過幾時,父親即要出去,約有半年方才回來。待他起身後,那時可放膽來會。」張藎只道是真話,不時探問消息。落後又見壽兒幾遭,相對微笑。兩下都是錯認。壽兒認做夜間來的即是此人,故見了喜笑。張藎認做要調戲他上手,時常現在他眼前賣俏。
日復一日,並無確信。張藎漸漸憶想成病,在家服藥調治。
那日正在書房中悶坐,只見家人來說,有四個公差在外面,問大爺甚麼說話。張藎見說,吃了一驚,想道:「除非妓弟家甚麼事故?」不免出廳相見,問其來意。公差答道:「想是為甚麼錢糧里役事情,到彼自知。」張藎便放下了心,討件衣服換了,又打發些錢鈔,隨著皂隸望府中而來。後面許多家人跟著。一路有人傳說潘壽兒同奸夫殺了爹媽。張藎聽了,甚是驚駭。心下想道:「這丫頭弄出恁樣事來?早是我不曾與他成就!原來也是個不成才的爛貨!險些把我也纏在是非之中。」
不一時,來到公廳。太守舉目觀看張藎,卻是個標緻少年,不像個殺人凶徒,心下有些疑惑,乃問道:「張藎,你如何奸騙了潘用女兒,又將他夫妻殺死?」那張藎乃風流子弟,只曉得三瓦兩舍,行奸賣俏,是他的本等,何曾看見官府的威嚴。一拿到時,已是膽戰心驚,如今聽說把潘壽兒殺人的事,坐在他身上,就是青天裡打下一個霹靂,嚇得半個字也說不出,掙了半日,方才道:「小人與潘壽兒雖然有意,卻未曾成奸。莫說殺他父母,就是樓上從不曾到。」太守喝道:「潘壽兒已招與你通奸半年,如何尚敢抵賴!」張藎對潘壽兒道:「我何嘗與你成奸,卻來害我?」起初潘壽兒還道不是張藎所殺,這時見他不認奸情,連殺人事到疑心是真了,一口咬住,哭哭啼啼。張藎分辯不清。太守喝教夾起來。只聽得兩傍皂隸一聲吆喝,蜂擁上前,扯腳拽腿。
可憐張藎從小在綾羅堆裡滾大的,就捱著線結也還過不去,如何受得這等刑罰。夾棍剛套上腳,就殺豬般喊叫,連連叩頭道:「小人願招。」太守教放了夾棍,快寫供狀上來。張藎只是啼哭道:「我並不知情,卻教我寫甚麼來!」又向潘壽兒說道:「你不知被那個奸騙了,卻扯我抵當!如今也不消說起,但憑你怎麼樣說來,我只依你的口招承便了。」潘壽兒道:「你自作自受,怕你不招承!難道你不曾在樓下調戲我?你不曾把汗巾丟上來與我?你不曾接受我的合色鞋?」張藎道:「這都是了,只是我沒有上樓與你相處。」太守喝道:「一事真,百事真。還要多說!快快供招!」張藎低頭。只聽潘壽兒說一句,便寫一句,輕輕裡把個死罪認在身上。畫供已畢,呈與太守看了,將張藎問實斬罪。壽兒雖不知情,因奸傷害父母,亦擬斬罪。各責三十,上了長板。張藎押付死囚牢裡,潘壽自入女監收管,不在話下。
且說張藎幸喜皂隸們知他是有鈔主兒,還打個出頭棒子,不致十分傷損。來到牢裡叫屈連聲,無門可訴。這些獄卒分明是挑一擔銀子進監,那個不歡喜,那個不把他奉承?都來問道:「張大爺,你怎麼做恁般勾當?」張藎道:「列位大哥,不瞞你說,當初其實與那潘壽姐曾見過一面。兩下雖然有意,卻從不曾與他一會。不知被甚人騙了,卻把我來頂缸!你道我這樣一個人,可是個殺人的麼?」眾人道:「既如此,適才你怎麼就招了?」張藎道:「我這瘦怯怯的身子可是熬得刑的麼?況且新病了數日,剛剛起來,正是雪上加霜一般。若招了,還活得幾日﹔若不招,這條性命今夜就要送了。這也是前世冤業,不消說起。但潘壽姐適才說話,歷歷有據,其中必有緣故。我如今願送十兩銀子與列位買杯酒吃,引我去與潘壽姐一見,細細問明這事,我死亦瞑目。」內中一個獄卒頭兒道:「張大爺要看見潘壽兒也不難,只是十兩太少。」張藎道:「再加五兩罷。」禁子頭道:「我們人眾,分不來,極少也得二十兩。」
張藎依允。兩個禁子扶著兩腋,直到女監柵門外。潘壽兒正在裡面啼哭。獄卒扶他到柵門口,見了張藎,便一頭哭,一頭罵道:「你這無恩無義的賊!我一時迷惑,被你奸騙,有甚虧了你,下這樣毒手,殺我爹媽,害我性命!」張藎道:「你且不要嚷,如今待我細細說與你詳察:起初見你時,多承顧盻留心,彼此有心。以後月夜我將汗巾贈你,你將合色鞋來酬我。我因無由相會,打聽賣花的陸婆在你家走動。先送他十兩銀子,將那鞋兒來討信,他來回說:鞋便你收了,只因父親利害,門戶緊急,目下要出去幾個月。待起身後,即來相約。是從那日為始,朝三暮四,約了無數日子,已及半年,並無實耗。及至有時見你,卻又微笑。教我日夜牽掛,成了思憶之病,在家服藥,何嘗到你樓上,卻來誣害我至此地位!」壽兒哭道:「負心賊!你還要賴哩!那日你教陸婆將鞋來約會了,定下計策,教我等爹媽睡著,聽下邊咳嗽為號,把布接長,垂下來與你為梯。到次夜,你果然在下邊咳嗽。我依法用布引你上樓,你出鞋為信。此後每夜必來。不想爹媽有些知覺,將我盤問幾次。我對你說:此後且莫來,恐防事露,大家壞了名聲。等爹媽不提防了,再圖相會。那知你這狠心賊,就銜恨我爹媽。昨夜不知怎生上樓,把來殺了。如今到還抵賴,連前面的事,都不肯承認!」
張藎想了一想道:「既是我與你相處半年,那形體聲音,料必識熟。你且細細審視,可不差麼?」眾人道:「張大爺這話說得極是。若果然不差,你也須不是人了。不要說問斬罪,就問凌遲也不為過。」壽兒見說,躊躇了半晌,又睜目把他細細觀看。張藎連問道:「是不是?快些說出,不要遲疑。」壽兒道:「聲音甚是不同,身子也覺大似你。向來都是黑暗中,不能詳察。止記得你左腰間有個瘡痕腫起,大如銅錢。只這個便是色認。」眾人道:「這個一發容易明白。張大爺,你且脫下衣來看,若果然沒有,明日稟知太爺,我眾人為證,出你罪名。」於是張藎滿心歡喜道:「多謝列位。」連忙把衣服褪下。眾人看時,遍身如玉,腰間那有瘡痕?壽兒看了,啞口無言。張藎道:「小娘子,如今可知不是我麼?」眾人道:「不消說了,這便真正冤枉。明日與你稟官。」當下依舊扶到一個房頭,住了一宵。
明早,太守升堂,眾禁子跪下,將昨夜張藎與潘壽兒面證之事,一一稟知。太守大驚,即便吊出二人覆審,先喚張藎上去,從頭至尾,細訴一遍。太守道:「你那只鞋兒付與陸婆去後,不曾還你?」張藎道:「正是。」又喚壽兒上去。壽兒也把前後事,又細細呈說。太守道:「那鞋兒果是原與陸婆拿去,明晚張藎到樓,付你的麼?」壽兒道:「正是。」太守點頭道:「這等,是陸婆賣了張藎,將鞋另與別人冒名奸騙你了。」
即便差人去拿那婆子。不多時,婆子拿到。太守先打四十,然後問道:「當初張藎央你與潘壽兒通信,既約了明晚相會,你如何又哄張藎不教他去,卻把鞋兒與別人冒名去奸騙?從實說來,饒你性命!若半句虛了,登時敲死。」那婆子被這四十打得皮開肉綻,那敢半字虛妄。把那賣花為由,定策期約,連尋張藎不遇,回來幫兒子殺豬,落掉鞋子,並兒子恐嚇說話,已後張藎來討信,因無了鞋子,含糊哄他等情,一一細訴。其奸騙殺人情由,卻不曉得。
太守見說話與二人相合,已知是陸五漢所為,即又差人將五漢拿到。太守問道:「陸五漢,你奸騙了良家女子,卻又殺他父母,有何理說!」陸五漢賴道:「爺爺,小人是市井愚民,那有此事!這是張藎央小人母親做腳,奸了潘家女兒,殺了他父母,怎推到小人身上!」壽兒不等他說完,便喊道:「奸騙奴家的聲音,正是那人!爺爺止驗他左腰可有腫起瘡痕,便知真假!」太守即教皂隸剝下衣服看時,左腰間果有瘡痕腫起。陸五漢方才口軟,連稱情願償命,把前後奸騙誤殺潘用夫妻等情,一一供出。太守喝打六十,問成斬罪,追出行凶尖刀上庫。壽兒依先原擬斬罪。陸婆說誘良家女子,依律問徒。張藎不合希圖奸騙,雖未成奸,實為禍本,亦問徒罪,召保納贖。當堂一一判定罪名,備文書申報上司。那潘壽兒思想:「卻被陳五漢奸騙,父母為我而死,出乖露醜!」懊悔不及,無顏再活,立起身來,望丹墀階沿青石上一頭撞去,腦漿迸出,頃刻死於非命。
可憐慕色如花女,化作含冤帶血魂。
太守見壽兒撞死,心中不忍,喝教把陸五漢再加四十,湊成一百,下在死囚牢裡,聽候文書轉日,秋後處決。又拘鄰里,將壽兒尸骸抬出,把潘用房產家私盡皆變賣,備棺盛殮三尸,買地埋葬。餘銀入官上庫,不在話下。
且說張藎見壽兒觸階而死,心下十分可憐,想道:「皆因為我,致他父子喪身亡家。」回至家中,將銀兩酬謝了公差獄卒等輩,又納了徒罪贖銀,調養好了身子,到僧房道院禮經懺超度潘壽兒父子三人。自己吃了長齋,立誓再不奸淫人家婦女,連花柳之地也絕足不行。在家清閑自在,直至七十而終。時人有詩嘆云:
賭近盜兮奸近殺,古人說話不曾差。
奸賭兩般得不染,太平無事做人家。
第十七卷
張孝基陳留認舅


士子攻書農種田。工商勤苦掙家園。
世人切莫閑游蕩,游蕩從來誤少年。
嘗聞得老郎們傳說,當初有個貴人,官拜尚書,家財萬貫,生得有五個兒子。只教長子讀書,以下四子農工商賈,各執一藝。那四子心下不悅,卻不知甚麼緣故,央人問老尚書:「四位公子何故都不教他習儒?況且農工商賈勞苦營生,非上人之所為。府上富貴安享有餘,何故捨逸就勞,棄甘即苦?只恐四位公子不能習慣。」老尚書呵呵大笑,疊著兩指,說出一篇長話來,道是:世人盡道讀書好,只恐讀書讀不了。讀書個個望公卿,幾人能向金階跑?郎不郎時秀不秀,長衣一領遮前後。畏寒畏暑畏風波,養成嬌怯難生受。算來事事不如人,氣硬心高妄自尊。稼穡不知貪逸樂,那知逸樂會亡身。農工商賈雖然賤,各務營生不辭倦。從來勞苦皆習成,習成勞苦筋力劍春風得力總繁華,不論桃花與菜花。自古成人不自在,若貪安享豈成家?老夫富貴雖然愛,戲場紗帽輪流戴。子孫失勢被人欺,不如及早均平派。一脈書香付長房,諸兒恰好四民良。暖衣飽食非容易,常把勤勞答上蒼。
老尚書這篇話,至今流傳人間,人多服其高論。為何的?
多有富貴子弟,擔了個讀書的虛名,不去務本營生,戴頂角巾,穿領長衣,自以為上等之人,習成一身輕薄,稼穡艱難,全然不知。到知識漸開,戀酒迷花,無所不至。甚者破家蕩產,有上稍時沒下稍。所以古人云:五穀不熟,不如荑稗﹔貪卻賒錢,失卻見在。這叫做:
受用須從勤苦得,淫奢必定禍災生。
說這漢末時,許昌有一巨富之家,其人姓過名善,真個田連阡陌,牛馬成群,莊房屋舍,幾十餘處,童僕廝養,不計其數。他雖然是個富翁,一生省儉做家,從沒有穿一件新鮮衣服,吃一味可口東西﹔也不曉得花朝月夕,同個朋友到勝景處游玩一番﹔也不曾四時八節,備個筵席,會一會親族,請一請鄉黨。終日縮在家中,皺著兩個眉頭,吃這碗枯茶淡飯。一把匙鑰,緊緊掛在身邊,絲毫東西,都要親手出放。房中桌上,更無別物,單單一個算盤,幾本賬簿。身子恰像生鐵鑄就,熟銅打成,長生不死一般,日夜思算,得一望十,得十望百,堆積上去,分文不捨得妄費。正是:世無百歲人,枉作千年調。
那過善年紀五十餘外,合家稱做太公。媽媽已故,止有兒女二人。兒子過遷,已聘下方長者之女為媳。女兒淑女,尚未議姻。過善見兒子人材出眾,性質聰明,立心要他讀書,卻又慳吝,不肯延師在家,送到一個親戚人家附學。誰知過老本是個看財童子,兒子卻是個敗家五道,平昔有幾件毛病:見了書本,就如冤家﹔遇著婦人,便是性命。喜的是吃酒,愛的是賭錢。蹴踘打彈,賣弄風流:放鷂擎鷹,爭誇豪俠。耍拳走馬骨頭輕,使棒輪槍心竅癢。自古道:「物以類聚。」過遷性喜游蕩,就有一班浮浪子弟引誘打合。這時還懼怕父親,早上去了,至晚而歸。過善一心單在錢財上做工夫的人,每日見兒子早出晚入,只道是在學裡,那個去查考。況且過遷把錢買囑了送飯的小廝,日逐照舊送飯,到半路上作成他飽啖,歸來瞞得鐵桶相似。過善何繇得知。過遷在先生面前,只說家中有事,不得工夫。過幾日間,或去點個卯兒,又時常將些小東西孝順。那先生一來見他不像個讀書之人,二來見他老官兒也不像認真要兒讀書的,三來又貪著些小利,總然有些知覺,也裝聾作啞,只當不知,不去拘管他。所以過遷得恣意無藉,家中毫不知覺。
常言說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為。」不想方長者曉得了,差人上覆過善。過善不信,想道:「若在外恁般游蕩,也得好些銀子使費,他卻從何而來?況且小廝日日送飯到學,並不說起不在,那有這事!」又想道:「方親家是個真誠之人,必是有因,方才來說,不可不信。」便喚送飯的小廝來回道:「小官人日日不在學裡,你把飯都與那個吃了?」這小廝是個教熟猢猻,便道:「呀!小官人無一日不在學裡,那個卻掉這樣大謊?」過善只道小廝家是實話,更不再問。到晚間過遷回來,這小廝先把信兒透與知道。到了房中,過善問道:「你如何不在學裡讀書,每日在外游蕩?」過遷道:「這是那個說?快叫來,打他幾個耳聒子,戒他下次不許說謊!我那一日不在學裡?造這話來謗我!」過善一來是愛子,二來料他沒銀使費,況說話與小廝一般,遂信以為實然,更不題起。正是:因無背後眼,只當耳邊風。
過了幾日,方長者又教人來說:「太公如何不拘管小官人到學裡讀書,仍舊縱容在外狂放?」過善道:「不信有這等事!」
即教人在學裡去問,看他今日可在。家人到學看時,果然不見個影兒。問那先生時,答道:「他說家中有事,好幾日不到學了。」家人急忙歸家,回覆了過善。過善大怒道:「這畜生元來恁地!」即將送飯小廝拷打起來。這小廝吃打不過,說道:「小官人每日不知在何處頑耍,果然不到學中,再三教我瞞著太公。」過善聽說,氣得手足俱戰,恨不得此時那不肖子就立在眼前,一棒敲死,方泄其忿。卻得淑女在傍解勸。捱到晚間,過遷回家,老兒滿肚子氣,已自平下了一半,才罵得一句:「畜生!你在外胡為,瞞得我好!」淑女就接口道:「哥哥,你這幾日在哪裡頑耍?氣壞了爹爹!還不跪著告罪?」過遷真個就跪下去,扯個謊道:「孩兒一向在學攻書。這三兩日因同學朋友家中賽神做會,邀孩兒去看,誠恐爹爹嗔責,吩咐小廝莫說。望爹爹恕孩兒則個!」淑女道:「爹爹息怒,哥哥從今讀書便了。」過善被他一片謊言瞞過,又信以為實。當下罵了一場,關他在家中看書,不放出門。
隔了兩日,有人把幾百畝田賣與過善,議定價錢,做下文書,到後房一只箱內去取銀子,開箱看時,吃了一驚:那箱內約有二千餘金,已去其大半。原來過遷曉得有銀在內,私下配個匙鑰,夜間俟父親妹子睡著,便起來悄悄捵開,偷去花費。陸續取溜了,他也不知用過多少。當下過善叫屈連天。
淑女聽得,急忙來問,見說沒了銀子,便道:「這也奇怪,在此間的東西,如何失了?爹莫不記錯了,沒有這許多?」過善道:「不錯,不錯!原來這畜生偷我的銀子在外花費。」即忙尋了一條棒子,喚過遷到來。此時銀子為重,把憐愛之情閣過一邊。不由分說,扯過來一頓棍棒,只打得滿地亂滾。淑女負命解勸,將過善拉過一邊,扯住了棒兒。過善喝道:「畜生!你怎樣偷的?在那處花費?實說出來,還有個商量。若一句支吾,定然活活打死!」過遷打急了,只得一一直說,連那匙鑰在□帶上解將下來。氣得過善雙腳亂跳道:「留你這畜生,總是不肖之子,被入恥笑!不如早死,到得乾淨。」又要來打。
那時闔家男女都來下跪討饒。過善討條鏈子,鎖在一間空房裡去,連這田也不買了,氣倒在一個壁角邊坐地。這老兒雖是一時氣不過,把兒子痛打一頓,卻又十分肉疼,想道:「看他這模樣兒,也不像落莫的,誰道到是個敗子!怎地使他回心轉意便好?」心下躊躇,無計可施。淑女勸道:「爹爹,事已至此,氣亦無益。只因哥哥年紀幼小,被人誘引,以致如此。今後但在家中讀書,不要放他出門,遠著這班人,他的念頭自然息了。」眾家人也勸道:「太公關鎖小官人,也不是長法。如今年已長大,何不與他完了姻事?有娘子絆住身子,料必不想到外邊游蕩,豈不兩全其美?」過善見說,深以為然。
兩三日後,放其鎖禁,又將好言教誨。過遷受了這場打罵,勉強住在家中,不敢出門。
半月之後,過善擇了吉日,叫媒人往方家去說,要娶媳婦過門。方長者也是大富之家,妝奩久已完備,一諾無辭。到了吉期,迎娶來家。那過善素性儉朴,諸事減省,草草而已。
且說過遷初婚時,見渾家面貌美麗,妝奩富盛,真個日日住在家中,橫豎成雙,全不想到外邊游蕩。過善見兒子如此,甚是歡喜。過了幾時,方氏歸寧回去。過遷在家無聊,三不知閃出去尋著舊日這班子弟,到各處頑耍。只是手中沒有錢鈔使費,不能恣意。想起渾家箱籠中必然有物,將出舊日手段,逐一捵開搜尋去撒漫。使得手滑了,連衣飾都把來弄得罄盡。
不一日,渾家歸來,見箱籠俱空,叫苦不迭,盤問過遷時,只推不知。夫妻反目起來。
過善聞知,氣得手足麻冷,喚出兒子來,一把頭髮揪翻,亂踢亂打。這番連淑女也勸解不住了。過善喝道:「只道你這畜生改悔前非,尚有成人之日。不想原復如是,我還有甚指望!不如速死,留我老性命再活幾日!」見旁邊有個棒棰,便搶在手,劈頭就打。嚇得淑兒魂不附體,雙手扳住臂膊哭道:「爹爹,別件打猶可,這東西斷然使不得的!」方氏見勢頭利害,心中懼怕,說道:「公公請息怒,媳婦沒不多幾件東西,不為大事。」過善方才放手。淑女勸父親到房中坐下,告道:「爹爹只有一子,怎生如此毒打?萬一失手打壞,後來倚靠何人?」過善道:「這畜生到底不成人的了!還指望倚靠著他?打死了也省得被人談恥。」淑女道:「自古道:『敗子回頭便作家。』哥哥方才少年,那見得一世如此!不爭今日一時之怒,一下打死,後來思想,悔之何及!」過善被女兒苦勸一番,怒氣少息,欲要訪問同游這班人告官懲治,又怕反用銀子,只得忍耐。自此之後,過遷日日躲在房裡,不敢出門,連父親面也不敢見。
常言道:「偷食貓兒性不改。」他在外邊放蕩慣了,看著家中,猶如牢獄一般,哪裡坐立得住?過了月餘,瞞著父親,悄悄卻又出去。渾家再三苦諫,全不作准。欲要向過善說知,又見打得利害,不敢開口,只得到與他隱瞞。過遷此時身邊並無財物,寡闖了幾日,甚覺沒趣。料道家中,決然無處出豁,私下將田產央人四處抵借銀子,日夜在花街柳巷,酒館賭坊迷戀,不想回家。方氏察聽得實,恐怕在外學出些不好事來,只得告知過善。過善大驚道:「我只道這畜生還躲在房裡,元來又出去了!」埋怨方氏道:「娘子,這畜生初出去時,何不就說,直至今日方言?」方氏道:「因見公公打得利害,故不敢說。」過善道:「這樣不肖子,打死罷了,要他何用!」當下便差人四下尋覓。淑兒姑嫂二人,反替他擔著愁擔子,將棍棒之類,預先都藏過了。早有人報知過遷。過遷量得此番歸家,必然鎖禁,不能出來,索性莫歸罷,遂請著妓者藏在閑漢人家取樂。覺道有人曉得,即又換常一連在外四五個月。這些家人們雖然知得些風聲,那個敢與小主人做冤家!只推沒處尋覓。過善愈加氣惱,寫一紙忤逆狀子,告在縣裡。卻得閑漢們替過遷衙門上下使費,也不上緊拿人。
常言道:「水平不波,人平不言。」這班閑漢替過遷衙門打點使錢,亦是有所利而為之。若是得利均分,到也和其光而同其塵了。因有手遲腳慢的,眼看別人賺錢,心中不忿,卻去過老面前搬嘴,說:「令郎與某人某人往來,怎樣嫖賭,將田產與某處抵銀多少,算來共借有三千銀子。」把那老兒嚇得面如土色,想道:「畜生恁般大膽,如此花費,能消幾時!再過一二年,連我身子也是別人的了。」問道:「如今這畜生在哪裡?」其人道:「見在東門外三里橋北堍下老王三家。他前門是不開的,進了小巷,中間有個小小竹園,便是他後門。內有茅亭三間,此乃令郎安頓之所。」
過善得了下落,喚了五六個家人跟隨,一徑出東門,到三里橋,吩咐眾人,在橋下伺候:「莫要驚走了那畜生。待我喚你們時,便一齊上前。」也是這日合當有事,過遷恰好和一個朋友說話,不覺送出園門,作別過了,方欲轉身,忽聽得背後吆喝一聲:「畜生哪裡走?」過遷回頭一看,原來是父親,唬得雙腳俱軟,寸步也移不動。說時遲,那時快,過善趕上一步,不由分說,在地下揀起一塊大石塊,口裡恨著一聲,照過遷頂門擘將去,咶剌一聲響,只道這畜生今番性命休矣。正是:地府忽增不肖鬼,人間已少敗家精。
這一聲,只道打碎天靈蓋了。不想過遷後生眼快,見父親來得凶惡,剛打下時,就傍邊一閃。那石塊恰恰中在側邊一堆亂磚上,打得磚頭亂滾下來。過遷望著巷口便跑。不想去得力猛,反把過善沖倒。過善爬起身來,一頭趕,一頭喊道:「殺爹的逆賊走了!快些拿住!」眾家人聽得家長聲喚,都走攏來看時,過遷已自去得好遠。過善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叫快趕,趕著的有賞。眾人領命,分頭追趕小官人。過善獨自個氣忿忿地坐在橋上,約有兩個時辰,不見回報。天色將晚,只得忍著氣,一步步捱到家裡。淑女見父親餘怒未息,已猜著八九,上前問其緣故。過善細細告說如此如此。淑女含淚勸道:「爹爹年過五旬,又無七男八女,只有這點骨血。
總雖不肖,但可教誨,何忍下此毒手!適來幸喜他躲閃得快,不致傷身。倘有失錯,豈不覆宗絕祀!爹爹,今後斷不可如此!」過善咬牙切齒恨道:「我便為無祀之鬼也罷!這畜生定然饒他不得!」
不題淑女苦勸父親,且說過遷得了性命,不論高低,只望小路亂跑。正行間,背後二人飛也似趕來,一把扯住,定要小官人同回。你道這二人是誰?乃過善家裡義僕小三、小四兄弟。兩個領著老主之命,做一路兒追趕小官人。恰好在此遇見。過遷捽脫不開,心中忿怒,提起拳頭,照著小四心窩裡便打。小四著了拳,只叫得一聲「阿呀」!仰後便倒,更不做聲。小三見兄弟跌悶在地,只道死了,高聲叫起屈來,扭住小官人死也不放。事到其間,過遷也沒有主意。「左右是個左右,不是他,便是我,一發並了命罷。」捏起兩個拳頭,沒頭沒腦,亂打將來。他曾學個拳法,頗有些手腳。小三如何招架得住,只得放他走了。回身看小四時,已自蘇醒。小三扶他起來,就近處討些湯水,與他吃了。兩個一同回家,報與家主。別個家人趕不著的,也都回了。過善只是嘆氣,不在話下。
且說過遷一頭走,一頭想:「父親不懷好意了。見今縣裡告下忤逆,如今又打死小四,罪上加罪。這條性命休矣!稱身邊還存得三四兩銀子,可做盤纏,且往遠外逃命,再作區處。」算計已定,連夜奔走。正是: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
過遷去有半年,杳無音信,里中傳為已死。這些幫閑的要自脫干紀,攛掇債主,教人來過家取討銀子,若不還銀,要收田產。那債主都是有勢有力之家,過善不敢沖撞,只得緩詞謝之。回得一家去時,接腳又是一家來說。門上絡繹不絕,都是討債之人。過善索性不出來相見。各家見不應承,齊告在縣裡。差人拘來審問。縣令看了文契,對過善道:「這都是你兒子借的,須賴不得!」過善道:「逆子不遵教誨,被這班小人引誘為非,將家業蕩費殆盡,向告在台,逃遁於外,未蒙審結。所存些少,止勾小人送終之用,豈可復與逆子還債!
況子債亦無父還之理。」縣令笑道:「汝尚不肯與子還債,外人怎肯把銀與汝子白用!且引誘汝子者,決非放債之人,如何賴得?總之,汝子不肖,莫怪別人。但父在子不得自專,各家貪圖重利,與敗子私自立券,其心亦是不良。今照契償還本銀,利錢勿論。銀完之日,原契當堂銷毀。居中人重責問罪。」過善被官府斷了,怎敢不依,只得逐一清楚,心中愈加痛恨。到以兒子死在他鄉為樂,全無思念之意。正是:種田不熟不如荒,養兒不肖不如無。
話休煩絮。且說過善女兒淑女,天性孝友,相貌端莊,長成一十八歲,尚未許人。你道恁樣大富人家,為甚如此年紀猶未議婚?過善只因是個愛女,要覓個個□□女婿為配,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揀擇了多少子弟,沒個中意的,蹉跎至今。
又因兒子不肖,越把女兒值錢,要擇個出人頭地的,贅入家來,付托家事,故此愈難其配。
話分兩頭。卻說過善鄰近有一人,姓張名仁,世代耕讀,家頗富饒。夫妻兩口,單生一子,取名孝基,生得相貌魁梧,人物濟楚,深通今古,廣讀詩書。年方二十,未曾婚配。張仁正央媒人尋親,恰好說至過家。過善已曾看見孝基這個丰儀,卻又門當戶對,心中大喜,道:「得此子為婿,我女終身有托矣!」張仁是個獨子,本不捨得贅出。因過善央媒再三來說,又聞其女甚賢,故此允了。少不得問名納彩,奠雁傳書,贅入過家。孝基雖然贅在過家,每日早晚省視父母,並無少擔夫妻相待,猶如賓客,敬重過善,同於父母。又且為人謙厚,待人接物,一團和氣,上下之人,無不悅服。過善愛之如子。凡有疑難事體,托他支理,看其才幹。孝基條分理析,井井有方。過善因此愈加歡喜。只有方氏在房,思想丈夫,不知在於何處,並無消耗,未知死活存亡,日夜悲傷不已。
光陰如箭,張孝基在過家不覺又是二年有餘。過善忽然染病,求神罔效,用藥無功。方氏姑嫂二人,晝夜侍奉湯藥。
孝基居在外廂,綜理諸事。那老兒漸漸危篤,自料不起,吩咐女兒治酒,遍請鄰里親戚到家,囑忖道:「列位高親在上。
老漢托賴天地祖宗,掙得這些薄產,指望傳諸子孫,世守其業。不幸命薄,生此不肖逆賊,破費許多。向已潛遁在外,未知死生。幸爾尚有一女,婚配得人,聊慰老景。不想今得重疾,不久謝世。故特請列位到來,做個證明,將所有財產,盡傳付女夫,接續我家宗祀。久已寫下遺囑,煩列位各署個花押。倘或逆子猶在,探我亡後,回家爭執,竟將此告送官司,官府自然明白。」遂於枕邊摸出遺囑,教家人遞與眾人觀看。
此時眾人疑是張孝基見識,尚未開言,只見張孝基說道:「多蒙岳父大恩。但岳父現有子在,萬無財產反歸外姓之理。
以小婿愚見,當差人四面訪覓大舅回來,將家業付之,以全父子之情,小婿夫妻自當歸宗。設或大舅身已不幸,尚有舅嫂守節,當交與掌管,然後訪族中之子,立為後嗣。此乃正理。若是小婿承受,外人必有逐子愛婿之謗。鳩僭鵲巢,小婿亦被人談論。這決不敢奉命。」淑女也道:「哥哥只因懼怕爹爹責罰,故躲避在外,料必無恙。丈夫乃外姓之人,豈敢承受。」
眾人見他夫妻說話出於至誠,遂齊聲說道:「今婿令愛之言,亦似有理。且待尋訪小官人,一年半載,待有的信,再作區處。」過善道:「小婿之言,不是愛我,乃是害我。」眾人道:「如何是害太公?」過善道:「老漢一生辛苦,掙得這些家事,逆子視之猶如糞土,不上半年,破散四千餘金。如此揮霍,便銅斗家計,指日可盡。財產既盡,必至變賣塋墓。那時不惟老漢不能入土,恐祖宗在土之骨,反暴棄荒野矣。」孝基又道:「大舅昔因年幼,為匪人誘惑所致。今已年長,又有某輩好言勸喻,料必改過自新,決不至此。」過善道:「未必,未必!有我在日,嚴加責罰,尚不改悛。我死之後,又何人得而禁之!」眾人都道:「依著我們愚見,不若均分了,兩全其美。令郎回時,也沒得話說。」過善只是不許。孝基夫婦再三苦辭,過善大怒道:「汝亦效逆子要毆死我麼?」眾人見他發惡,乃對孝基道:「令岳執意如此,不必辭了。」遂將遺囑各寫了花押,遞與過老。淑女又道:「爹爹家財盡付與我夫婦,嫂嫂當置於何地?」過善道:「我已料理在此,不消你慮。」將遺囑付過孝基,孝基夫婦泣拜而受。
過善又摸出二紙捏在手中,請過方長者近前,說道:「逆子不肖,致令愛失其所天,老漢心實不安。但耽誤在此,終為不了。老漢已寫一執照於此,付與令愛。老漢亡後,煩親家引回,另選良配。萬一逆子回來有言,執此赴官訴理。外有田百畝,以償逆子所費妝奩。」道罷,將二紙遞與。方長者也不來接,答道:「小女既歸令郎,乃親家家事,已與老夫無干。況寒門從無二嫁之女,非老夫所願聞,親家請勿開口。」
道罷,往外就走。孝基苦留不住。
過善呼媳婦出來說知,方氏大哭道:「妾聞婦人之義,從一而終。夫死而嫁,志者恥為。何況妾夫尚在,豈可為此狗彘之事!」過善又道:「逆子總在,這等不肖,守之何益!」方氏道:「妾夫雖不肖,妾志不可改。必欲奪妾之志,有死而已。」
過善道:「你有此志氣,固是好事。但我亡後,家產已付女夫掌管。你居於此,須不穩便。」淑女道:「爹爹,嫂嫂既肯守節,家業自然該他承受。孩兒歸於夫家,才是正理。」方氏道:「姑娘,我又無子嗣,要這些家財何用!公公既有田百畝與我,當歸母家,以贍此生。即丈夫回家,亦可度日。」眾人齊聲稱好。過善道:「媳婦,你與過門爭氣,這百畝田尚少,再增田二百畝,銀子二百兩,與你終身受用。」方氏含淚拜謝。分撥已定,過善教女婿留親戚鄰里於堂中飲酒,至晚方散。
那過善本來病勢已有八九分了,卻又勉強料理這事。喉長氣短,費舌勞唇,勞碌這半日,到晚上愈加沉重。女兒、媳婦守在床邊,啼啼哭哭。張孝基備辦後事,早已停當。又過數日,嗚呼哀哉!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女兒媳婦都哭得昏迷幾次。張孝基也十分哀痛。衣衾棺槨,極其華美。七十之中,開喪受吊,延請僧道,修做好事,以資冥福。擇選吉日,葬於祖塋。每事務從豐厚。殯葬之後,方氏收拾,歸於母家。姑嫂不忍分捨,大哭而別,不在話下。
且說張孝基將丈人所遺家產錢財米穀,一一登記賬簿,又差人各處訪問過遷,並無蹤影。時光似箭,歲月如流,倏忽便過五年。那時張孝基生下兩個兒子,門首添個解當鋪兒,用個主管,總其出入。家事比過善手內,又增幾倍。
話休煩絮。一日張孝基有事來到陳留郡中,借個寓所住下。偶同家人到各處游玩。末後來至市上,只見個有病乞丐,坐在一人家檐下。那人家驅逐他起身。張孝基心中不忍,教家人朱信捨與他幾個錢鈔。那朱信原是過家老僕,極會鑒貌辨色,隨機應變,是個伶俐人兒。當下取錢遞與這乞丐,把眼觀看,吃了一驚,急忙趕來,對張孝基說道:「官人向來尋訪小官人下落。適來丐者,面貌好生廝像。」張孝基便定了腳,吩咐道:「你再去細看。若果是他,必然認得你。且莫說我是你家女婿,太公產業都歸於我。只說家已破散,我乃是你新主人,看他如何對答,然後你便引他來相見,我自有處。」
朱信得了言語,復身轉去,見他正低著頭,把錢繫在一根衣帶上,藏入腰裡。朱信仔細一看,更無疑惑。那丐者起先捨錢與他時,其心全在錢上,那個來看捨錢的是誰。這次朱信去看時,他已把錢藏過,也舉起眼來,認得是自家家人,不覺失聲叫道:「朱信,你同誰在這裡?」朱信便道:「小官人,你如何流落至此?」過遷泣道:「自從那日逃奔出門,欲要央人來勸解爹爹,不想路上恰遇著小三、小四兄弟兩個攔阻住了,務要拖我回家。我想爹爹正在盛怒之時,這番若回,性命決然難活。匆忙之際,一拳打去,不意小四跌倒便死。心中害怕,連夜逃命,奔了幾日,方到這裡。在客店中歇了幾時,把身邊銀兩吃盡,被他趕將出來,無可奈何,只得求乞度命。日夜思家,沒處討個信息,天幸今日遇你。可實對我說,那日小四死了,爹爹有何話說?」朱信道:「小四當時醒了轉來,不曾得死。太公已去世五年矣。」
過遷見說父親已死,叫聲:「苦也!」望下便倒。朱信上前扶起,喉中哽咽,哭不出聲。嗚嗚了好一回,方才放聲大哭道:「我指望回家,央人求告收留,依原父子相聚,誰想已不在了!」悲聲慘切,朱信亦不覺墮淚。哭了一回,乃問道:「爹爹既故,這些家私是誰掌管?」朱信道:「太公未亡之前,小官人所借這些債主,齊來取索。太公不肯承認,被告官司。
衙門中用了無數銀子。及至審問,一一斷還,田產已去大半。
小娘子出嫁,妝奩又去了好些。太公臨終時,恨小官人不學好,盡數分散親戚。存下些少,太公死後,家無正主,童僕等輩,一頓亂搶,分毫不留。止存住宅,賣與我新主人張大官人,把來喪中殯葬之用。如今寸土俱無了。」過遷見說,又哭起來道:「我只道家業還在,如今掙扎性命回去,學好為人,不料破費至此!」又問道:「家產便無了,我渾家卻在何處?妹子嫁於那家?」朱信道:「小娘子就嫁在近處人家,大嫂到不好說。」過遷道:「卻是為何?」朱信道:「太公因久不見小官人消息,只道已故,送歸母家,令他改嫁。」過遷道:「可曉得嫁也不曾?」朱信道:「老奴為投了新主人,不時差往遠處,在家日少,不曾細問,想是已嫁去了。」
過遷撫膺大慟道:「只為我一身不肖,家破人亡,財為他人所有,妻為他人所得,誠天地間一大罪人也!要這狗命何用,不如死休!」望著階沿石上便要撞死。朱信一把扯住道:「小官人,螻蟻尚且貪生,如何這等短見!」過遷道:「昔年還想有歸鄉的日子,故忍恥偷生。今已無家可歸,不如早些死了,省得在此出醜。」朱信道:「好死不如惡活!不可如此。老奴新主人做人甚好,待我引去相見,求他帶回鄉里。倘有用得著你之處,就在他家安身立命,到老來還有個結果。若死在這裡,有誰收取你的尸骸?卻不枉了這一死!」過遷沉吟了一回道:「你話到說得是。但羞人子,怎好去相見?萬一不留,反乾折這番面皮。」朱信道:「至此地位,還顧得甚麼羞恥!」
過遷道:「既如此,不要說出我真姓名來,只說是你的親戚罷。」
朱信道:「適才我先講過了,怎好改得?」當下過遷無奈,只得把身上破衣裳整一整,隨朱信而來。
張孝基遠遠站在人家屋下,望見他啼哭這一段光景,覺道他有懊悔之念,不勝嘆息。過遷走近孝基身邊,低著頭站下。朱信先說道:「告官人,正是老奴舊日小主人,因逃難出來,流落在此。求官人留他則個。」便叫道:「過來見了官人。」
過遷上前欲要作揖,去扯那袖子,卻都只有得半截,又是破的,左扯也蓋不來手,右扯也遮不著臂,只得抄著手,唱個喏。張孝基看了,愈加可憐,因是舅子,不好受他的禮,還了個半禮,乃道:「噯!你是個好人家子息,怎麼到這等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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