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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情偶寄 - 6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3681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562
22.6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5.5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2.6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及至戴喪髽,別長情芽。個中心緒亂如麻。學抱琵琶猶恨晚,尚不如他。
這一首《浪淘沙》詞,乃說世間的寡婦,改醮者多,終節者少,凡為丈夫者,
教訓婦人的話雖要認真,屬望女子之心不須太切。在生之時,自然要著意防閒,不
可使他動一毫邪念;萬一自己不幸,死在妻妾之前,至臨終永訣之時,倒不防勸他
改嫁。他若是個貞節的,不但勸他不聽,這番激烈的話,反足以堅其守節之心;若
是本心要嫁的,莫說禮法禁他不住,情意結他不來,就把死去嚇他,道:「你若嫁
人,我就扯你到陰間說話」,他也知道閻羅王不是你做,「且等我嫁了人,看你扯
得去、扯不去」?當初魏武帝臨終之際,吩咐那些嬪妃,教他分香賣履,消遣時日
,省得閒居獨宿,要起欲心,也可謂會寫遺囑的了。誰想晏駕之後,依舊都做了別
人的姬妾。
想他當初吩咐之時,那些婦人到背後去,那一個不罵他幾聲阿呆,說我們六宮
之中,若個個替你守節,只怕京師地面狹窄,起不下這許多節婦牌坊。若使遺詔上
肯附一筆道:「六宮嬪御,放歸民間,任從嫁遣。」那些女子豈不分香刻像去尸祝
他,賣履為資去祭奠他?千載以後,還落個英雄曠達之名,省得把「分香賣履」四
個字露出一生醜態,填人笑罵的舌根。
所以做丈夫的人,凡到易簀之時,都要把魏武帝做個殷鑒。
姬妾多的,須趁自家眼裡或是贈與貧士,或是嫁與良民,省得他到披麻戴孝時
節,把哭聲做了怨聲。就是沒有姬妾,或者妻子少艾的,也該把幾句曠達之言去激
他一激。激得著的等他自守,當面決不怪我衝撞;激不著的等他自嫁,背後也不罵
我阿呆。這是死丈夫待活妻妾的秘訣,列位都要緊記在心。
我如今說兩個激不著的,一個激得著的,做個榜樣。只是激不著的本該應激得
著,激得著的儘可以激不著,於理相反,於情相悖,所以叫做奇聞。
明朝靖、歷之間,江西建昌府有個秀士,姓馬字麟如,生來資穎超凡,才思出
眾,又有一副絕美的姿容。那些善風鑒的,都道男子面顏不宜如此嬌媚,將來未必
能享大年。他自己也曉得命理,常說我二十九歲運限難過,若跳得這個關去,就不
妨了。所以功名之念甚輕,子嗣之心極重。
正妻羅氏,做親幾年不見生育,就娶個莫氏為妾。莫氏小羅氏幾歲,兩個的姿
容都一般美麗。家中又有個丫鬟,叫做碧蓮,也有幾分顏色,麟如收做通房。
尋常之夜,在妻妾房中宿歇得多;但到行經之後,三處一般下種。過了七八年
,羅氏也不生,碧蓮也不育,只有莫氏生下一子。
生子之年,麟如恰好二十九歲。果然運限不差,生起一場大病,似傷寒非傷寒
,似陰症非陰症,麟如自己也是精於醫道的,竟辨不出是何症候。自己醫治也不好
,請人醫治也不效,一日重似一日。
看看要絕命了,就把妻妾通房,都叫來立在面前,抱著兒子問道:「我做一世
人,止留得這些骨血,你們三個之中那一個肯替我撫養?我看你們都不像做寡婦的
材料,肯守不肯守,大家不妨直說。若不情願做未亡人,好待我尋個朋友,把孤兒
托付與他,省得做拖油瓶帶到別人家去,被人磨滅了,斷我一門宗祀。」羅氏先開
口道:「相公說的甚麼話?烈女不更二夫,就是沒有兒子,尚且要立嗣守節;何況
有了嫡親骨血,還起別樣的心腸?我與相公是結髮夫妻,比他們婢妾不同。他們若
肯同伴相守,是相公的大幸;若還不願,也不要擔擱了他,要去只管去。有我在此
撫養,不愁兒子不大。何須尋甚麼朋友,托甚麼孤兒,惹別人談笑。」麟如點點頭
道:「說得好,這才像個結髮夫妻。」莫氏聽了這些話,心上好生不平。丈夫不曾
喝采得完,他就高聲截住道:「結髮便怎的,不結髮便怎的?大娘也忒把人看輕了
。你不生不育的,尚且肯守,難道我生育過的,反丟了自家骨血,去嫁別人不成?
從古來只有守寡的妻妾,那有守寡的梅香?我們三個之中,只有碧蓮去得。相公若
有差池,尋一分人家,打發他去,我們兩個生是馬家人,死是馬家鬼,沒有第二句
說話。 相公只管放心。」
麟如又點點頭道:「一發說得好,不枉我數年寵愛。」羅氏、莫氏說話之時,
碧蓮立在旁邊,只管噴噴稱羨。及至說完,也該輪著他應付幾句,他竟低頭屏氣,
寂然無聲。
麟如道:「碧蓮為甚麼不講,想是果然要嫁麼?」碧蓮閉著口再不則聲。羅氏
道:「你是沒有關係的,要去就說去,難道好強你守節不成?」碧蓮不得已,才回
覆道:「我的話不消自己答應,方纔大娘,二娘都替我說過了,做婢妾的人比結髮
夫妻不同,只有守寡的妻妾,沒有守寡的梅香。若是孤兒沒人照管,要撫養他成人
,替相公延一條血脈,我自然不該去;如今大娘也要守他,二娘也要守他,他的母
親多不過,那希罕我這個養娘?若是相公百年以後,沒人替你守節,或者要我做個
看家狗,逢時遇節燒一分紙錢與你,我也不該去;如今大娘也要守寡,二娘也要守
寡,馬家有甚麼大風水,一時就出得三個節婦?如今但憑二位主母,要留我在家服
事,我也不想出門;若還愁吃飯的多,要打發我去,我也不敢賴在家中。總來做丫
鬟的人,沒有甚麼關係,失節也無損於己,守節也無益於人,只好聽其自然罷了。

麟如聽見這些話,雖然說他老實,卻也怪他無情。心上酌量道:「這三個之中
,第一個不把穩的是碧蓮,第一個把穩的是羅氏,莫氏還在穩不穩之間。碧蓮是個
使婢,況且年紀幼小,我活在這邊,他就老了面皮,說出這等無恥的話;我死之後
,還記得甚麼恩情?羅氏的年紀長似他們兩個,況且又是正妻,豈有不守之理?莫
氏既生了兒子,要嫁也未必就嫁,畢竟要等兒子離了乳哺,交與大娘方纔去得。做
小的在家守寡,那做大的要嫁也不好嫁得;等得兒子長大,妾要嫁人時節,他的年
紀也大了,顏色也衰了,就沒有必守之心,也成了必守之勢。將來代莫氏撫孤者,
不消說是此人;就是勉莫氏守節者,也未必不是此人。」吩咐過了,只等斷氣。誰
想淹淹纏纏,只不見死,空了幾時不受藥,那病反痊可起來,再將養幾時,公然好
了。從此以後與羅氏、莫氏恩愛更甚於初;碧蓮只因幾句本色話,說冷了家主的心
,終日在面前走來走去,眼睛也沒得相他。莫說閒空時節不來耕治荒田,連那農忙
之際,也不見來播種了。
卻說麟如當初自垂髫之年,就入了學,人都以神童目之,道是兩榜中人物。怎
奈他自恃聰明,不肯專心舉業,不但詩詞歌賦,件件俱能,就是琴棋書畫的技藝,
星相醫卜的術數,沒有一般不會。別的還博而不精,只有岐黃一道,極肯專業致志

古語云:
秀才行醫,如菜作齏。
麟如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又兼各樣方書,無所不閱,自然觸類旁通,見一知十
。凡是鄰里鄉黨之中有疑難的病症,醫生醫不好的,請他診一診脈,定一個方,不
消一兩貼藥,就醫了。
只因他精於醫理,弄得自己應接不暇。那些求方問病的,不是朋友,就是親戚
,醫好了病,又沒有謝儀,終日賠工夫看病,賠紙筆寫方,把自家的舉業反荒疏了

一日宗師歲試,不考《難經》《脈訣》;出的題目依舊是四書本經。麟如寫慣
了藥方,筆下帶些黃連、苦參之氣,宗師看了,不覺瞑眩起來,竟把他放在末等。
麟如前程考壞,不好見人,心上思量道:「我一向在家被人纏擾不過,不如乘
此失意之時,離開家鄉,竟往別處行道。古人云:『得志則為良相,不得志則為良
醫。』有我這雙國手,何愁不以青襄致富?」算計定了,吩咐羅氏、莫氏說:「我
要往遠處行醫,你們在家苦守。我立定腳跟,就來接你們同去。」
羅氏、莫氏道:「這也是個算計。」就與他收拾行李。
麟如止得一個老僕,留在家中給薪水,自己約一個朋友同行。
那朋友姓萬,字子淵,與麟如自小結契,年事相仿,面貌也大同小異,一向從
麟如學醫道的。二人離了建昌,搭江船順流而下,到了揚州,說此處是冠蓋往來之
地,客商聚集之所,借一傳百,易於出名,就在瓊花觀前租間店面,掛了「儒醫馬
麟如」的招牌。
不多幾時,就有知府請他看玻知府患的內傷,滿城的人都認做外感,換一個醫
生,發表一次,把知府的元氣消磨殆盡,竟有旦夕之危。
麟如走到,只用一貼清理的藥,以後就補元氣,不上數貼,知府病勢退完,依
舊升堂理事。道他有活命之功,十分優待,逢人便說揚州城裡止得一個醫生,其餘
都是劊子手。麟如之名,由此大著。
未及三月,知府升了陝西副使,定要強麟如同去。麟如受他知遇之恩,不好推
卻,只是揚州生意正好,捨不得丟,就與子淵商議道:「我便隨他去,你還在此守
著窠巢,做個退步。
我兩個面貌相同,到此不久,地方之人,還不十分相識,但有來討藥的,你竟
冒我名字應付他,料想他們認不出。我此去離家漸遠,音信難通,你不時替我寄信
回去,安慰家人。」吩咐完了,就寫一封家書,將揚州所得之物,盡皆留下,教子
淵覓便寄回,自己竟隨主人去了。
子淵與麟如別後,遇著一個葛巾客人,是自家鄉里,就將麟如所留銀信交付與
他,自己也寫一封家書,托他一同寄去。
終日坐在店中兜攬生意。
那些求醫問病的,只聞其名,不察其人,來的都叫馬先生、馬相公。況且他用
的藥與麟如原差不多,地方上人見醫得症好,一發不疑,只是鄰舍人家還曉得有些
假借。
子淵再住幾時,人頭漸熟,就換個地方,搬到小東門外,連鄰居都認不出來了

只有幾個知事的在背後猜疑道:「聞得馬麟如是前任太爺帶去了,為甚麼還在
這邊?」那鄰居聽見,就述這句話來轉問子淵。子淵恐怕露出馬腳,想句巧話對他
道:「這句話也不為無因。他原要強我同去,我因離不得這邊,轉薦一個舍親叫做
萬子淵,隨他去了,所以人都誤傳是我。」鄰舍聽了這句話,也就信以為實。
過上半年,子淵因看病染了時氣,自己大病起來。自古道:「盧醫不自醫。」
千方百劑,再救不好,不上幾時,做了異鄉之鬼。身邊沒有親人,以前積聚的東西
,盡為僱工人與地所得,同到江都縣遞一張報呈,知縣批著地方收殮。地方就買一
口棺木,將屍首盛了,抬去丟在新城腳下,上面刻一行字道:「江西醫士馬麟如之
柩。」待他親人好來識認。
卻說子淵在日,止托葛巾客人寄得那封家信,只說信中之物盡勾安家,再過一
年半載寄信未遲。誰想葛巾客人因貪小利,竟將所寄之銀買做貨物,往浙江發賣,
指望翻個筋頭,趁些利錢,依舊將原本替他寄回。不想到浙江賣了貨物,回至鄔鎮
地方,遇著大伙強盜,身邊銀兩盡為所劫。正愁這注信、銀不能著落,誰想回到揚
州,見說馬醫生已死,就知道是萬子淵了。
原主已沒,無所稽查,這宗銀子落得送與強盜,連空信都棄之水中,竟往別處
營生去了。
卻說羅氏、莫氏見丈夫去後,音信杳然,聞得人說在揚州行道,就著僕往揚州
訪問。老僕行至揚州,問到原舊寓處,方纔得知死信。
老僕道:「我家相公原與萬官人同來,相公既死,他就該趕回報信,為甚麼不
見回來,如今到那裡去了?」鄰舍道:「那姓萬的是他薦與前任太爺,帶往陝西去
了。姓萬的去在前,他死在後,相隔數千里,那裡曉得他死,趕回來替你報信?」
老僕聽到此處,自然信以為真。尋到新城腳下,撫了棺木,痛哭一場。身邊並
無盤費,不能裝載還家,只得趕回報訃。
羅氏、莫氏與碧蓮三人聞失所天,哀慟幾死,換了孝服,設了靈位,一連哭了
三日,聞者無不傷心。到四五日上,羅氏、莫氏痛哭如前,只有碧蓮一人雖有悲淒
之色,不作酸楚之聲,勸羅氏、莫氏道:「死者不可復生,徒哭無益,大娘、二娘
還該保重身子,替相公料理後事,不要哭壞了人。」羅氏、莫氏道:「你是有去路
的,可以不哭;我們一生一世的事止於此了,即欲不哭,其可得乎?」碧蓮一片好
心,反討一場沒趣。只見羅氏、莫氏哭到數日之後,不消勸得,也就住了。
起先碧蓮所說料理後事的話,第一要催他設處盤費,好替家主裝喪;第二要勸
想條生計,好替丈夫守節。只因一句」有去路」的話,截住謀臣之口,以後再不敢
開言。還只道他止哀定哭之後,自然商議及此。誰想過了一月有餘,絕不提起」裝
喪」二字。碧蓮勞忍耐不過,只得問道:「想公的骸骨拋在異鄉,不知大娘、二娘
幾時差人去裝載?」羅氏道:「這句好聽的話我家主婆怕不會說,要你做通房的開
口?千里裝喪,須得數十金盤費,如今空拳白手,那裡借辦得來?只好等有順便人
去,托他焚化了捎帶回來,埋在空處,做個記念罷了。孤兒寡婦之家,那裡做得爭
氣之事?」莫氏道:「依我的主意,也不要去裝,也不要去化,且留他停在那邊,
待孩子大了再做主意。」
碧蓮平日看見他兩個都有私房銀子藏在身邊,指望各人拿出些來,湊作舟車之
費,誰想都不肯破慳,說出這等忍心害理的話,碧蓮心上好生不平。欲待把大義至
情責備他幾句,又怕激了二人之怒,要串通一路逼他出門,以後的過失就沒人規諫

只得用個以身先人之法去感動他,就對二人道:「碧蓮昨日與老蒼頭商議過了
,扶櫬之事,若要獨僱船隻,所費便多;倘若搭了便船,順帶回來,也不過費得十
金之數。碧蓮閒空時節替人做些針指,今日半分,明日三釐,如今湊集起來,只怕
也有一半,不知大娘、二娘身邊可湊得那一半出?萬一湊不出來,我還有幾件青衣
,總則守孝的人,三年穿著不得,不如拿去賣了,湊做這樁大事。也不枉相公收我
一場。說便是這等說,也還不敢自專,但憑大娘、二娘的主意。」羅氏、莫氏被他
這幾句話說得滿面通紅,那些私房銀子,原要藏在身邊,帶到別人家去幫貼後夫的
,如今見他說得詞嚴義正,不敢回個沒有,只得齊聲應道:「有是有幾兩,只因不
勾,所以不敢行事,如今既有你一半做主,其餘五兩自然是我們湊出來了,還有甚
麼說得?」碧蓮就在身邊摸出一包銀子,對二人當面解開,稱來還不上五兩,若論
塊數,竟有上千。羅氏、莫氏見他欣然取出,知道不是虛言,只得也去關了房門,
開開箱籠,就如做賊一般,解開荷包,拈出幾塊,依舊藏了。每人稱出二兩幾錢,
與碧蓮的湊成十兩之數,一齊交與老僕。老僕竟往揚州,不上一月,喪已裝回,尋
一塊無礙之地,將來葬了。
卻說羅氏起先的主意,原要先嫁碧蓮,次嫁莫氏,將他兩人的身價,都湊作自
己的妝奩,或是坐產招夫,或是挾資往嫁的。
誰想碧蓮首倡大義,今日所行之事,與當初永訣之言,不但迥然不同,亦且判
然相反,心上竟有些怕他起來,遣嫁的話,幾次來在口頭,只是不敢說出。
看見莫氏的光景,還是欺負得的,要先打發他出門,好等碧蓮看樣,又多了身
邊一個兒子。若教他帶去,怕人說有嫡母在家,為何教兒子去隨繼父?若把他留在
家中,又怕自己被他纏住,後來出不得門。立在兩難之地,這是羅氏的隱情了。
莫氏胸中又有一番苦處。一來見小似他的當嫁不肯嫁,大似他的要嫁不好嫁,
把自己夾在中間,動彈不得。二來懊恨生出來的孽障,大又不大,小又不校若還有
幾歲年紀,當得家僮使喚,娶的人家還肯承受;如今不但無用,反要磨人,那個肯
惹別人身上的蝨,到自己身上去搔?索性是三朝半月的,或者帶到財主人家,拚出
得幾兩銀子,僱個乳娘撫養,待大了送他歸宗;如今日夜釘在身邊,啼啼哭哭,那
個娶親的人不圖安逸,肯容個芒刺在枕席之間?這都是莫氏心頭說不出的苦楚,與
羅氏一樣病源,兩般症候。每到慾火難禁之處,就以哭夫為名,悲悲切切,自訴其
苦。
只有碧蓮一人,眼無淚跡,眉少愁痕,倒比家主未死之先,更覺得安閒少累。
羅氏、莫氏見他安心守寡,不想出門,起先畏懼他,後來怨恨他,再過幾時,兩個
不約而同都來磨滅他。
茶冷了些,就說燒不滾;飯硬了些,就說煮不熟。無中生有,是裡尋非,要和
他吵鬧。碧蓮只是逆來順受,再不與他認真。
且說莫氏既有怨恨兒子之心,少不得要見於詞色,每到他啼哭之時,不是咒,
就是打,寒不與衣,饑不與食,忽將掌上之珠,變作眼中之刺。
羅氏心上也恨這個小冤家掣他的肘,起先還怕莫氏護短,怒之於中不能形之於
外,如今見他生母如此,正合著古語二句:自家骨肉尚如此,何況區區陌路人。
那孩子見母親打罵,自然啼啼哭哭,去投奔大娘。誰想躲了雷霆,撞著霹靂,
不見菩薩低眉,反惹金剛怒目。甫離襁褓的赤子,怎經得兩處折磨,不見長養,反
加消縮。
碧蓮口中不說,心上思量道:「二人將不利於孺子,為程嬰、杵臼者,非我而
誰?」每見孩子啼哭,就把他摟在懷中,百般哄誘。又買些果子,放在?頭,晚間騙
他同睡。
那孩子只要疼熱,那管親晚,睡過一兩夜,就要送還莫氏,他也不肯去了。莫
氏巴不得遣開冤孽,才好脫身,那裡還來索其故物。
羅氏對莫氏道:「你的年紀尚小,料想守不到頭。起先孩子離娘不得,我不好
勸你出門;如今既有碧蓮撫養,你不如早些出門,省得辜負青年。」莫氏道:「若
論正理,本該在家守節,只是家中田地稀少,沒有出息,養不活許多閒人,既蒙大
娘吩咐,我也只得去了。只是我的孽障,怎好遺累別人?他雖然跟住碧蓮,只怕碧
蓮未必情願。萬一走到人家,過上幾日,又把孩子送來,未免惹人憎惡。
求大娘與他說個明白:他若肯認真撫養,我就把孩子交付與他,只當是他親生
親養,長大之時就不來認我做娘,我也不怪;若還只顧眼前,不管後日,歡喜之時
領在身邊,厭煩之時送來還我,這就成不得了。」碧蓮立在旁邊,聽了這些說話,
就不等羅氏開口,欣然應道:「二娘不須多慮,碧蓮雖是個丫鬟,也略有些見識,
為甚麼馬家的骨血,肯拿去送與別人?莫說我不送來還你,就是你來取討,我也決
不交付,你要去只管去。碧蓮在生一日,撫養一日;就是碧蓮死了,還有大娘在這
邊,為甚麼定要累你?」羅氏聽他起先的話,甚是歡喜,道他如今既肯擔當,明日
嫁他之時,若把兒子與他帶去,料也決不推辭;及至見他臨了一句,牽扯到自己身
上,未免有些害怕起來。
又思量道:「只有你這個呆人,肯替別人挑擔,我是個伶俐的人,怎肯做從井
救人之事?不如趁他高興之時,把幾句硬話激他,再把幾句軟話求他,索性把我的
事也與他說個明白。
他若乘興許了,就是後面翻悔,我也有話問他,省得一番事業作兩番做。」就
對他道:「碧蓮,這樁事你也要斟酌,孩子不是容易領的,好漢不是容易做的,後
面的日子長似前邊,倘若孩子磨起人來,日不肯睡,夜不肯眠,身上溺尿,被中撒
屎,弄教你哭不得,笑不得,那時節不要懊悔。你是出慣心力的人,或者受得這個
累起,我一向是愛清閒,貪自在的,寧可一世沒有兒子,再不敢討這苦吃。你如今
情願不情願,後面懊悔不懊悔,都趁此時說個明白,省得你惹下事來,到後面貽害
於我。」
碧蓮笑一笑道:「大娘莫非因我拖了那個尾聲,故此生出這些遠慮麼?方纔那
句話,是見二娘疑慮不過,說來安慰他的,如何認做真話?況且我原說碧蓮死了,
方纔遺累大娘。碧蓮肯替家主撫孤,也是個女中義士,天地有知,死者有靈,料想
碧蓮決不會死。碧蓮不死,大娘只管受清閒,享自在,決不教你吃苦。我也曉得孩
子難領,好漢難做,後來日子細長,只因看不過孩子受苦,忍不得家主絕嗣,所以
情願做個呆人,自己討這苦吃。如今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保得沒有後言,大娘不
消多慮。」羅氏道:「這等說來,果然是個女中義士了。莫說別人,連我也學你不
得。既然如此,我還有一句話,也要替你說過。二娘去後,少不得也要尋分人家打
發你,到那時節,你須要把孩子帶去,不可說在家一日,撫養一日,跨出門檻,就
不干你的事,又依舊累起我來。」碧蓮道:「大娘在家,也要個丫鬟服事,為甚麼
都要打發出去?難道一分人家,是大娘一個做得來的?」羅氏見他問到此處,不好
糊塗答應,就厚著臉皮道:「老實對你講,莫說他去之後你住不牢,就是你去之後
,連我也立不定了。」碧蓮聽了這句話,不覺目睜口呆,定了半晌,方纔問道:「
這等說來,大娘也是要去的了?請問這句說話真不真,這個意思決不決?也求大娘
說個明白,等碧蓮好做主意。」羅氏高聲應道:「有甚麼不真?有甚麼不決?你道
馬家有多少田產,有幾個親人?難道靠著這個尺把長的孩子,教我呷西風、吸露水
替他守節不成?」碧蓮點點頭頭:「說得是,果然沒有靠傍,沒有出息。從來的節
婦都出在富貴人家,績麻拈草的人如何守得寡住?這等大娘也請去,二娘也請去,
待碧蓮住在這邊,替馬氏一門做個看家狗罷。」羅氏與莫氏一齊問道:「我們若有
了人家,這房戶裡的東西,少不得都要帶去。
你一個住在家中,把甚麼東西養生?教何人與你做伴?」碧蓮道:「不妨,我
與大娘、二娘不同,平日不曾受用得慣,每日只消半升米、二斤柴就過得去了。那
六七十歲的老蒼頭,沒有甚麼用處,料理大娘、二娘不要,也叫他住在家中,儘可
以看門守戶。若是年紀少壯的,還怕男女同居,有人議論;他是半截下土的人,料
想不生物議。等他天年將盡,孩子又好做伴了。
這都是一切小事,不消得二位主母費心,各請自便就是。」羅氏、莫氏道:「
你這句話若果然出於真心,就是我們的恩人了,請上受我們一拜。」碧蓮道:「主
母婢妾,分若君臣,豈有此理?」羅氏、莫氏道:「你若肯受拜,才見得是真心,
好待我們去尋頭路;不然,還是饑諷我們的話,依舊作不得准。」碧蓮道:「這等
恕婢子無狀了。」就把孩子抱在懷中,朝外而立,羅氏、莫氏深深拜了四拜。碧蓮
的身子就像泥塑大雕的一般,挺然直受,連「萬福」也不叫一聲。
羅氏、莫氏得了這個替死之人,就如罪囚釋了枷鎖,肩夫丟了重擔,那裡鬆得
過?連夜叫媒婆尋了人家,席捲房中之物,重做新人去了。
碧蓮攬些女工針指,不住的做,除三口吃用之外,每日還有羨餘,時常買些紙
錢,到墳前燒化,便宜了個冒名替死的萬子淵,鶻鶻突突在陰間受享。這些都是後
話。
卻說馬麟如自從隨了主人,往陝西赴任,途中朝夕盤桓,比初時更加親密。主
人見他氣度舂容,出言彬雅,全不像個術士,閒中問他道:「看兄光景,大有儒者
氣象,當初一定習過舉業的,為甚麼就逃之方外,隱於壺中?」麟如對著知己,不
好隱瞞,就把自家的來歷說了一遍。
主人道:「這等說來,兄的天分一定是高的了。如今尚在青年,怎麼就隳了功
名之志?待學生到任之後,備些燈火之資,尋塊養靜之地,兄還去讀起書來。遇著
考期,出來應試,有學生在那邊,不怕地方攻冒籍。倘若秋闈高捷,春榜聯登,也
不枉與學生相處一番。以醫國之手,調元燮化,所活之人必多,強如以刀圭濟世,
吾兄不可不勉。」麟如受了這番獎勵,不覺死灰復燃,就立起身來,長揖而謝。主
人蒞任之後,果然依了前言,差人往蕭寺之中討一間靜室,把麟如送去攻書,適館
授餐,不減緇衣之好。
未及半載,就扶持入學;科闈將近,又薦他一名遺才。麟如恐負知己,到場中
繹想抽思,恨不得把心肝一齊嘔出。三場得意,掛出榜來,巍然中了。少不得公車
之費,依舊出在主人身上。麟如經過揚州,教人去訪萬子淵,請到舟中相會。地方
回道:「是前任太爺請去了。」麟如才記起當初冒名的話,只得吩咐家人,倒把自
家的名字去訪問別人。
那地方鄰舍道:「人已死過多時,骨殖都裝回去了,還到這邊來問?」麟如雖
然大驚,還只道是他自己的親人來收拾回去,那裡曉得其中就裡?及至回到故鄉,
著家人先去通報,教家中喚吹手轎夫來迎接回去。
那家人是中後新收的,老僕與碧蓮都不認得,聽了這些話,把他啐了幾聲道:
「人家都不認得,往內室裡亂走,豈不聞』疾風暴雨,不入寡婦之門』?我家並沒
有人讀書,別家中舉,乾得我家屁事?還不快走?」家人趕至舟中,把前話直言告
稟。
麟如大詫,只說妻子無銀使用,將房屋賣與別家,新人不識舊主,故此這般回
覆,只得自己步行而去,問其就裡。
誰想跨進大門,把老僕嚇了一跳,掉轉身子往內飛跑,對著碧蓮大喊道:「不
好了,相公的陰魂出現了!」碧蓮正要問他原故,不想麟如已立在面前,碧蓮嚇得
魂不附體,縮了幾步,立住問道:「相公,你有甚麼事放心不下,今日回來見我?
莫非記掛兒子麼?我好好替你撫養在此,不曾把與他們帶去。」
麟如定著眼睛把碧蓮相一會,又把老僕相一會,方纔問道:「你們莫非聽了訛
言,說我死在外面了麼?我好好一人,如今中了回來,你們不見歡喜,反是這等大
驚小怪,說鬼道神,這是甚麼原故?」只見老僕躲在屏風背後,伸出半截頭來答應
道:「相公,你在揚州行醫,害病身死,地方報官買棺材收殮了,丟在新城腳下,
是我裝你回來殯葬的,怎麼還說不曾死?如今大娘、二娘雖嫁,還有蓮姐在家,替
你撫孤守節,你也放得下了,為甚麼青天白日走回來嚇人?我們嚇嚇也罷了,小官
是你親生的,他如今睡在裡邊,千萬不要等他看見。嚇殺了他,不干我們的事。」
說完,連半截頭也縮進去了。
麟如聽到此處,方纔大悟道:「是了是了。原來是萬子淵的原故。」就對碧蓮
道:「你們不要怕,走近身來聽我講。」
碧蓮也不向前,也不退後,立在原處應道:「相公有甚麼未了之言,講來就是
。陰陽之隔,不好近身。碧蓮還要留個吉祥身子替你扶孤,不要怪我疑忌。」麟如
立在中堂,就說自己隨某官赴任,教子淵冒名行醫,子淵不幸身死,想是地方不知
真偽,把他誤認了我,訛以傳訛,致使你們裝載回來,這也是理之所有的事;後來
主人勸我棄了醫業,依舊讀書赴考,如今中了鄉科,進京會試,順便回來安家祭祖
,備細說了一遍。又道:「如今說明白了,你們再不要疑心,快走過來相見。」碧
蓮此時滿肚驚疑都變為狂喜,慌忙走下階來,叩頭稱賀。
老僕九分信了,還有一分疑慮,走到街簷底下,離麟如一丈多路,磕了幾個頭
。起來立在旁邊,察其動靜。
麟如左顧右盼,不見羅氏、莫氏,就問碧蓮道:「他方纔說大娘、二娘嫁了,
這句話是真的麼?」碧蓮低著頭,不敢答應。麟如又問老僕,老僕道:「若還不真
,老奴怎麼敢講?」
麟如道:「他為甚麼不察虛實,就嫁起人來?」老僕道:「只因信以為實,所
以要想嫁人;若曉得是虛,他自然不嫁了。」
麟如道:「他兩個之中,還是那一個要嫁起?」老僕道:「論出門的日子,雖
是二娘先去幾日;若論要嫁的心腸,只怕也難分先後。一聞凶信之時,各人都有此
意了。」麟如道:「他肚裡的事,你怎麼曉得?」老僕道:「我回來報信的時節,
見他不肯出銀子裝喪,就曉得各懷去意了。」麟如道:「他既捨不得銀子,這棺材
是怎麼樣回來的?」老僕道:「說起來話長,請相公坐了,容老奴細稟。」碧蓮扯
一把交椅,等麟如坐了,自己到裡面去看孩子。老僕就把碧蓮倡議扶柩,羅氏不肯
,要托人燒化;莫氏又教丟在那邊,待孩子大了再處。虧得碧蓮捐出五兩銀子,才
引得那一半出來;自己帶了這些盤纏,往揚州扶棺歸葬的話說了一段,留住下半段
不講,待他回了才說。
麟如道:「我不信碧蓮這個丫頭就有恁般好處。」老僕道:「他的好處還多,
只是老奴力衰氣喘,一時說他不盡。相公也不消問得,只看他此時還在家中,就曉
得好不好了。」麟如道:「也說得是。但不知他為甚麼原故,肯把別人的兒子留下
來撫養,我又不曾有甚麼好處到他,他為何肯替我守節?你把那兩個淫婦要出門的
光景,與這個節婦不肯出門的光景,備細說來我聽。」老僕又把羅氏、莫氏一心要
嫁,只因孩子纏住了身,不好去得,把孩子朝打一頓,暮咒一頓,磨得骨瘦如柴;
碧蓮看不過,把他領在身邊,抱養熟了。後來囉氏要嫁莫氏,莫氏又怕送兒子還他
,教羅氏與碧蓮斷過。碧蓮力任不辭。羅氏見他肯挑重擔,情願把守節之事讓他,
各人磕他四個頭,歡歡喜喜出門去了的話,有頭有腦說了一遍。
麟如聽到實處,不覺兩淚交流。正在感激之時,只見碧蓮抱了孩子,走到身邊
道:「相公,看看你的兒子,如今這樣大了。」麟如張開兩手,把碧蓮與孩子一齊
摟住,放聲大哭,碧蓮也陪他哭了一場,方纔敘話。
麟如道:「你如今不是通房,竟是我的妻子了;不是妻子,竟是我的恩人了。
我的門風被那兩個淫婦壞盡,若不虧你替我爭氣,我今日回來竟是喪家狗了。」又
接過兒子,抱在懷中道:「我兒,你若不是這個親娘,被淫婦磨作齏粉了,怎麼捱
得到如今,見你親爺的面?快和爹爹一齊拜謝恩人。」說完,跪倒就拜,碧蓮扯不
住,只得跪在下面同拜。
麟如當晚重修花燭再整洞房,自己對天發誓,從今以後與碧蓮做結髮夫妻,永
不重婚再娶。這一夜枕席之歡自然加意,不比從前草草。
竣事之後,摟著碧蓮問道:「我當初大病之時,曾與你們永訣,你彼時原說要
嫁的,怎麼如今倒守起節來?你既肯守節,也該早對我講,待我把些情意到你,此
時也還過意得去。為甚麼無事之際倒將假話騙人,有事之時卻把真情為我?還虧得
我活在這邊,萬一當真死了,你這段苦情教誰人憐你?」說罷,又淚下起來。
碧蓮道:「虧你是個讀書人,話中的意思都詳不出。我當初的言語,是見他們
輕薄我,我氣不過,說來譏誚他們的,怎麼當做真話?他們一個說結髮夫妻與婢妾
不同,一個說只有守寡的妻妾,沒有守寡的梅香。分明見得他們是節婦,我是隨波
逐浪的人了;分明見得節婦只許他們做,不容我手下人僭位的了。我若也與他們一
樣,把牙齒咬斷鐵釘,莫說他們不信,連你也說是虛言。我沒奈何,只得把幾句綿
裡藏針的話,一來譏諷他們,二來暗藏自己的心事,要你把我做個防凶備吉之人。
我原說若還孤兒沒人照管,要我撫養成人,我自然不去。如今生他的也嫁了,
撫他的也嫁了,當初母親多不過,如今半個也沒有,我如何不替你撫養?我又說你
百年以後,若還沒人守節,要我燒錢化紙,我自然不去。如今做大的也嫁了,做小
的也嫁了。當初你家風水好,未死之先,一連就出兩個節婦;後來風水壞了,才聽
得一個死信,把兩個節婦一齊遣出大門,弄得有墓無人掃,有屋無人住,我如何不
替你看家?這都是你家門不幸,使妻妾之言不驗,把梅香的言語倒反驗了。如今雖
有守寡的梅香,不見守寡的妻妾,到底是樁反事,不可謂之吉祥。還勸你贖他們轉
來,同享富貴。待你百年以後,使大家踐了前言,方纔是個正理。」麟如慚愧之極
,並不回言。
在家綢繆數日,就上公車,春闈得意,中在三甲頭,選了行人司。未及半載,
齎詔還鄉,府縣官員,都出郭迎接,錦衣繡裳,前呼後擁,一郡之中,老幼男婦,
人人爭看。
羅氏、莫氏見前夫如此榮耀,悔恨欲死,都央馬族之人勸麟如取贖。那後夫也
怕麟如的勢燄,情願不取原聘,白白送還。
馬族之人,恐觸麟如之怒,不好突然說起,要待舉賀之時,席間緩緩談及。
誰想麟如預知其意,才坐了席,就點一本朱買臣的戲文,演到覆水難收一齣,
喝采道:「這才是個男子!」眾人都說事不諧矣,大家絕口不提,次日回覆兩家。
羅氏的後夫放心不下,又要別遣羅氏,以絕禍根,終日把言語傷觸他,好待他
存站不住。當面斥道:「你當初要嫁的心也太急了些,不管死信真不真,收拾包裹
竟走,難道你的枕頭邊一日也少不得男子的?待結髮之情尚且如此,我和你半路相
逢,那裡有甚麼情意?男子志在四方,誰人沒有個離家的日子,我明日出門,萬一
傳個死信回來,只怕我家的東西又要卷到別人家去了。
與其死後做了賠錢貨,不如生前活離,還不折本。」羅氏終日被他凌辱不過,
只得自縊而死。
莫氏嫁的是個破落戶,終日熬饑受凍,苦不可言,幾番要尋死,又癡心妄想道
:「丈夫雖然恨我,此時不肯取贖,兒子到底是我生的,焉知他大來不勸父親贖我
?」所以熬著辛苦,耐著饑寒,要等他大來。
及至兒子長大,聽說生母從前之事,憤恨不了,終日裘馬翩翩,在莫氏門前走
來走去,頭也不抬一抬。莫氏一日候他經過,走出門來,一把扯住道:「我兒,你
嫡嫡親親的娘在這裡,為何不來認一認?」兒子道:「我只有一個母親,現在家中
,那裡還有第二個?」莫氏道:「我是生你的,那是領你的。你不信,只去問人就
是。」兒子道:「這等待我回去問父親,他若認你為妻,我就來認你為母;倘若父
親不認,我也不好來冒認別人。」莫氏再要和他細說,怎奈他扯脫袖子,頭也不回
,飄然去了。從此以後,寧可迂道而行,再不從他門首經過。
莫氏以前雖不能夠與他近身說話,還時常在門縫之中張張他的面貌,自從這番
搶白之後,連面也不得見了,終日捶胸頓足搶地呼天,怨恨而死。
碧蓮向不生育,忽到三十之外,連舉二子,與莫氏所生,共成三鳳。後來麟如
物故,碧蓮二子尚小,教誨扶持,俱賴長兄之力。長兄即莫氏所生。碧蓮當初撫養
孤兒,後來亦得孤兒之報,可見做好事的原不折本,這叫做皇天不負苦心人也。



第九卷 寡婦設計贅新郎 眾美齊心奪才子


詞云:
潘安貌,無才也使佳人好。佳人好,若逢才女,還須同調。
才多加上容顏俏,風流又值人年少。人年少,不愁天上,花星不照。
右調《憶秦娥》
這首詞,乃說世間做風流子弟的,「才貌「二字缺一不可。有貌無才,要老實
又老實不得;有才無貌,要風流也風流不來。要做第一等風流之人,須要在賦生之
初,把這兩件東西放在天平上彈一彈過,然後並在一處,合為一身,方纔沒有缺陷
之恨。
這兩件之中,又要分個難易,易得的是貌,難得的是才。
世間絕標緻的男子,一百個之中常有一兩個。莫說富貴人家的兒子,居移氣,
養移體,自然生得嬌皮細肉,俊雅可觀;就是僮僕廝養之輩,梨園小唱之流,儘有
面似潘安,腰同沈約,令婦人女子見之,不覺魂搖心蕩者,正自不少。
只是這樣的男子,容易使人動興,也容易使人敗興。看了他的容顏舉止,正要
打點害相思;及至想到他是何等之人,所作所為的是何等之事,就不覺情興索然,
那場相思病就值不得去害他了。
天下極俊雅的才人,一萬個之中選不出一兩個。無論才貌兩件都有十分的,使
天下婦人見之,個個願為之死;即使易得之貌有了七分,難得之才有了三分,那些
憐才好色的婦人,也就肯截長補短,替他總算起來,一般是兩樣俱全,十分並之的
才子。知書識字的佳人,愛其才而願為之婦;就是不通文墨的女子,也慕其名而欲
得為夫。
所以」才貌」二字雖然並稱,畢竟」才」字在」貌」字之前,是說有了才方重
其貌,不曾說有了貌可以不問其才也。
從古及今,標緻男子之中極惹看的,只有兩個。一個叫做潘安,是晉朝人,生
得姿容既好,神情亦佳,同時的美男子甚多,比並起來,要算他第一個。常挾了彈
子出遊,竟像張仙下界。那些少年女子一見了他,個個都如顛如狂,不惜廉恥,竟
趕到街市之中,你扯我曳起來。
所以《世說新語》上面載他這一段道:「潘岳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
手共縈之。」縈者,即扯曳之意也;連手共縈者,即你扯我曳之意也。
潘安是個立名砥行的人,被這些妖冶婦人纏擾不過,恐怕生出物議來,竟不敢
在街市上行走,有事出門,只得坐了車子。
車上與地下有高低俯仰之分,又且行走得快,使他爬不上,趕不著,就可以平
安無事了。
誰想那些婦人究竟放他不過,就是爬不上,趕不著,吵也要吵他一場,打也要
打他幾下。大家不約而同,預先買了果子,放在袖中,等他車子經過,就一齊拋擲
出來,做個半愛半恨之意。
愛者,愛他多才多貌;恨者,恨他寡情寡意。所以潘安擲果一事,至今流傳,
以為風流話柄。
這個才子雖然生得惹事,還虧他命根牢固,經得起那些頑皮婦人擺佈得起,終
日在果子縫中鑽來鑽去,不曾被人擲得死。
另有一個孱弱的才子,生得花一般嬌,粉一般嫩,莫說果子擲來承受不起,就
把眼睛多相他幾相,也要相出病來,可憐他活不多年,竟被天下之人看殺。這個風
流話柄,比擲果之事更奇。那才子姓衛名,也是晉朝人,生得神清骨秀,體不勝衣
,常坐白羊車行於洛陽市上,使人看了,竟像是一塊白璧雕洗出來的人物一般,就
替他取個美號,叫做「璧人」。
與他同時的也有許多美男子,如王澄、王濟、王玄,都有絕美的姿容,為時人
所豔羨,及至見了衛,就把那幾個相形下來。當時的人有兩句批評道:「王家三子
,不如衛家一兒。」
衛被這兩句批評、一個美號傳播開去,莫說天下的婦人個個思量,人人愛慕,
不知把沒形沒影的相思,害殺人家多少女子,就是男子裡面,也沒有一個不眷戀他

衛一日有事,從豫章行至下都,路上的人聽見說衛璧人從此經過,那一個婦人
不豔妝以待,那一個男子不拭目而觀?
把那車子兩旁擠個沒縫,只當是幾千里的官塘大路,每邊築了一堵肉牆,待他
的車從人氣之中輦將過去。
及至到了下都,那下都的人無論相知不相知,有舊沒有舊,都來拜訪,要借璧
人一觀。若回他不在寓處,他今日去了,明日又來,直到見了才住。衛是個孱弱書
生,那裡經得這般勞碌?不上幾時,就被人看出病來,竟以弱疾而死。所以當時的
人編句巧話出來,叫做「看殺衛」。這段事實也出在《世說新語》,不是做小說的
人編造出來的。
這兩個標緻男子,都是極有才思、極有名望的文人,所以他的姿貌因其才而益
重,從來的風流才子,畢竟要數他這兩個;不然彌子瑕、龍陽君的面孔儘有可觀,
為甚麼」風流」二字不歸與他,提起這兩個名字,反覺得可鄙而可賤者何也?這等
說起來,「才貌」二字果然是分開不得的。只是這兩件東西,造物再不肯兼付與人
,不是使他少這件,就是使他缺那件,這不是造物的刻薄處,正是造物的忠厚處。
若還兼付與人,這個人就不能夠循規蹈矩,守著自家的妻子,終身定有許多風流罪
過犯將出來,不是授以善身之資,反是予以喪德之具了。
從古及今,有幾個才貌兼全的人能夠完名全節的?若還有才有貌,又能循規蹈
矩,不做妨倫背理之事,方纔叫做真正風流。
風者,有關風化之意;流者,可以流傳之意。原是兩個正經字眼,為甚麼不加
在道學先生身上,常用在才人韻士身上?
只因道學先生做來的事,板腐處多,活動處少,與風流的字義不甚相合,所以
不敢加他。才人韻士做出事來,如風之行,如水之流,一毫沾滯也沒有,一毫形跡
也不著,又能不傷風化,可以流傳,與這兩個字眼切而且當,所以拿來稱贊他。如
今世上的人不解字義,竟把偷香竊玉之事做了「風流」二字的注腳,豈不可笑!方
纔所說的兩個古人,都是有才有貌,又能循規蹈矩,不做妨倫背禮之事的。如今再
說個古人以後、今人以前的標緻男子,雖不十分循規蹈矩,卻不曾做出妨倫背禮之
事來,與「風流」二字不甚相合,也還不甚相離,說來做個消閒的話柄。
這個標緻男子姓呂名旭,表字哉生,是明朝弘治年間人,祖籍原是福建,因父
親呂春陽在揚州小東門外開個雜貨舖子,做起家業來,就不回福建,竟在揚州地方
娶了妻室。
從來女色出在揚州,男色出在福建,這兩件土產是天下聞名的。呂春陽少年時
節原是個絕標緻的龍陽,娶的那位妻子又是個極美麗的瘦馬,俗語四句道得好:低
銅鑄低錢,好窯燒好瓦;要生上相騾,先揀好驢馬。
往常人家只消一個標緻妻子,就生得好兒好女出來,何況他這一底一蓋,都是
絕精的印子,印出來的花樣,豈有不齊整的?呂哉生未曾蓄髮之時,竟像個粉團捏
就的孩子,隨你甚麼婦人,沒有他那種白法,性子又聰明,口齒又伶俐,走出去上
學,那些路上人家的婦人,無論老少,都要扯進去頑耍,心上愛他不過。又因他年
紀幼小,再不稱名道姓,只以「心肝兒子」呼之,摟在懷中,撲了又撲,叫了又叫

及至叫熟了口,摟慣了手,等他到頭髮披肩、情竇將開的時節,依舊扯進去頑
耍。有幾個不識廉恥的,撲他幾撲,也要他回撲幾撲;叫他幾聲,也要他回叫幾聲
。又以摩疼擦癢為名,竟要他渾身摸索起來,把個不曾出幼的孩子,未及十三歲,
就弄得無件不知,無般不曉。
看官你說,這等一個惹事的孩子,又遇著那許多作孽的婦人,處此地步,比乾
柴烈火更甚一倍,自然要做出事來,弄壞為人的根腳,這個正人君子就做不成了。
誰想呂哉生的命好,當此萬難擺脫之時,虧一個救命的恩人,替他臨崖勒馬,
還不至於墮落火坑,使後來翻身不得。
他這位恩人不是別個,就是一位訓蒙的先生,全虧他教誨得嚴,拘束得緊,所
以留得這條性命,到後來還做個好人。
如今世上的父母不知教子之法,只說蒙館先生是可以將就得的,往往造次相延
,不加選擇,直到開筆行文之後,用著經館先生,方纔去求籤問卜,訪問眾人,然
後開筵下榻。不知道孩子從師就如病人服藥,空心吃下去的方纔有效,到用過飲食
之後,就有靈丹吃下去,也與五臟六腑隔著一層,不能夠黏脾著腎了。
開手從的那位先生,就是得病之初空心吃的一服丸散,吃得著也是這一服,吃
不著也是這一服。投了個方正的先生,那孩子後來自然會方正;投了個苟且的先生
,那孩子後來畢竟要苟且。不信但看寫字的筆法,若還開手把筆的先生是個會寫楷
書的,教來的學生個個會寫楷書,就是寫得不好,也到底有些端莊之意,決不至於
連行帶草;若還開手把筆的先生是個善寫草字的,教來的學生個個會寫草字,即使
寫不到家,也究竟帶些龍蛇之體,再不能夠一點一畫。即此一事,就是教方即方、
教圓即圓的證據了。所以發蒙的先生,比經館先生更有關係,不可不嚴加選擇。
呂春陽的兒子只因這位蒙師從得著,所以不至於失身。教他寫字讀書,還不十
分嚴厲;獨有進退出入之間,管得十分嚴緊。
放他回去吃飯,不住的教人蹤跡他,若還來遲一刻,就要盤問到底。稍有差錯
之處,不是罰跪,就要記打。不打則已,一打定要打得皮破血流。
所以呂哉生往來之際,不敢十分耽擱。那些作孽的婦人正要留他頑耍,他想到
先生身上,就不覺毛骨竦然,灑脫袖子,就跑了去。故此保得住童子原身,不至於
十分破壞。
那位蒙師把他教到十三歲上,見他聰明日進,文理日深,就對呂春陽道:「你
這位令郎,如今大有進益,可謂青出於藍了。我這樣先生,只好替他訓蒙,不敢替
他開筆,須要另尋一位經館,替他講書作文,後來方有出息。只是一件,你令郎的
容貌生得太齊整了,恐有不積德的男子,不正氣的婦人,要看相他。須要獨請一位
西席,關在家中讀書,方纔保得他成器;不然『功名』二字或者騙得到手,『品行
』二字只怕保不到頭也。」呂春陽雖是個市井之人,也還有些志氣,況且少年時節
也曾吃過男子的苦,也曾受過婦人的虧,怎麼肯把這掌上之珠與人去前鑽後刺,就
依了蒙師的話,獨請一位老成先生,關在家中,朝攻夜習,半步也不放出門。
一來是他壽長,二來是他命好,這位經館先生也與蒙師一樣,專在行止上做工
夫,把講書作文之事都做了第二義,常說:「舉人進士是前世修的,正人君子是今
世學的。今世的正人君子,就是來世的舉人進士。可見一生的行止,關了兩世的功
名富貴。要做舉人進士者,豈可不於此加嚴!」每到朔望之日,教他把《太上感應
篇》朗頌一過,然後看書作文。說到色慾之事,就把姦淫的報應委曲誡諭他。總是
見他五官四肢都是些誨淫之具,他就不去惹事,定有事來惹他,故此下藥於未病之
先,使他取法乎上、僅得乎中之意。
呂哉生的書館,逼近於內室之中,他的知識又多,凡家中之人一舉一動,都瞞
他不過。一日,有個老僕的妻子與個少年管家,在僻靜之處解帶寬衣,正要做些瞞
人的勾當,被呂哉生劈面撞著,呵叱了一頓,回到書房餘努未靖,還有些怒髮衝冠
之意。先生問他的原故,他就把僮婢相奸的話說了一遍,要轉去告訴父親,求他正
個家法。先生問道:「那個少年管家,想是沒有妻室的麼?」呂哉生道:「若是沒
有妻室,也還情有可原;他自己的老婆還好似別人的,心上偏不中意,要睡別人的
老婆,所以可恨。」先生道:「既然如此,不消你管閒事,他睡人的妻子,自然會
把妻子還人。』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婦』,這兩句古語,是鐵板鑄定的,隨你甚
麼好漢,再逃這兩句不過。
你若不信,再去留心伺察他,只怕你令尊的家法,沒有這般處得他痛快。」呂
哉生聽了這些話,只說是尋常因果之言,那裡字字不差,人人都驗?誰想過不多時
,又看見一個婦人與一個男子,在暗室之中如此如此。呂哉生看不明白,還只說是
一對舊人,因前日的陣勢被人衝散,不曾上得戰場,所以今日復來打仗。呂哉生見
他在雲雨之時,要走去拿他,恐怕近於失體,就去喚那老僕來,叫他自己捉奸。
那個老僕也只說是自己的妻子,心上憤恨不過,拿了一條繩索,悄悄走到臥榻
之前,把這一男一女,連頭連頸捆在一處,使他叫喊不出。又央了一個管家,把他
抬到中堂,聽憑家主發落。
呂哉生父子叫人解開一看,誰想那個婦人不是老僕的妻子,卻是前日姦夫的老
婆;那個男子不是前日的姦夫,是一名新進之僕,卻好是個無妻無室情有可原之人

正在審問之時,那個少年管家聽見妻子被人淫污,趕到跟前,不消家主動手,
自家揪住老婆,打個不數,又與姦夫扭做一團,要與他拚命。
呂哉生道:「你不消發極,這分明是天理昭彰,一報還你一報。我前日要處你
之時,先生念兩句古語勸我,說道:『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婦。』我還只說是套
話,誰想一字不差。
你前日姦淫別人的妻子,是我親眼見的;今日你的妻子被人姦淫,也是我親眼
見的;剛剛合著那兩句古語,只是不該這等應驗得快。可見姦淫之事,果然是做不
得的。」呂春陽見兒子的話說得中聽,心上十分歡喜,倒把這一對男女當做兒子的
恩人,不是他一番警省,如何知道姦淫有報?就不施鞭樸,只把說話誡諭一番,從
輕發落過了。
卻說呂哉生見過這番報應,就把那兩句古語寫來貼在面前,以便出入之間,不
時警剩見了那些無恥婦人,平日引誘他的,就像虎狼一般,頭也不抬,急急的走過
,惟恐惹出事來,要把妻子還債。
他自從警醒之後,不但行止分明,一事不苟,連學業也大進起來。但凡人家子
弟長進不長進,讀得書與讀不得書,全看情竇初開的那幾年。若還情竇一開,終日
想著色慾之事,就要與書本為仇,巴不得撇開了他,好去尋花問柳,這個舉人進士
就有幾分做不成了;若還情竇既開,看得色慾之事也不過如此,除了妻妾之外,不
想去窺伺別人,就要與書本為緣,沒有分心之處,這個舉人進士就有幾分做得成了

呂哉生見過那番報應,知道別人的妻子是姦淫不得的,要做風流才子,只好多
娶幾房姬妾,隨我東邊睡到西邊,既不損於聲名,又無傷於陰騭,何等不妙。
要想姬妾眾多,除非中了科甲,方纔娶得像意;不然就拚了銀子娶來,那些姬
妾也是勉強相從,不覺得十分遂意,見了富貴之人未免要羨慕他,這個風流才子依
舊做得沒興。
所以盡心竭力,只想讀書,一毫不去外務,他的學業豈有不進之理?十四歲出
來赴考,縣尊就取他第一。
揚州的人見他不是本處籍貫,就攻起冒籍來,寫了知單,各處黏貼,要等府試
院試之日,一齊攻打,不容他進常呂春陽只有這個兒子,怎肯把性命去換功名?就
丟了揚州不考,竟領他回到故鄉,復還本籍。俗語道得好:「是個老虎,到處吃肉
。」呂哉生在揚州地方考了案首,回到福建,也不曾考個第二。由縣而府,由府而
道,處處都是他領批。
呂哉生進在本處,雖然是父母之邦,怎奈聲音不對,與親友說話,定要個通事
之人,覺得十分不便。就與父親商議,不如援例做了監生,移到南京居住。一來聲
音相近,便於交遊;二來監中科舉,又容易得中。呂春陽就依著兒子,替他納了南
監,連家小搬到南京。
呂哉生入監之後,沒有一次考試不在前列,未及一兩年,就做了積分的貢士。
有個流寓的顯宦,見呂哉生氣度非凡,又考得起,就要把女兒招他。呂春陽住
在異鄉,正要攀結一門高親,好做靠壁,豈有不允之理?就把兒子送上顯宦之門,
做了貴人之婿。誰想這一對夫妻,正合著古語二句:呆郎娶巧婦,美男得醜妻。
呂哉生的容貌,竟像個絕美的婦人,那位小姐的形狀,反像個極醜的男子,又
麻又黑,又且癡蠢。呂哉生一見,幾乎氣死,悔又悔不得,就又就不得,只得勉強
睡了幾夜,就尋個僻靜書館,到外面去讀書。只說這段姻緣是終身改正不得的了,
誰想他到底命好,不上一年,那位小姐就得暴病而死。
呂哉生脫得這個難星,惟恐離了東施,又要遇著嫫姆,再不敢輕易續弦,終日
孤眠獨宿;直到父母雙亡,丁艱起復之後,方纔出去擇配。
怎奈他自己的姿色生得太美了,那裡尋得著對頭?擇來擇去,只是不中。自己
又鰥曠不過,思想良家女子是兒戲不得的,只好到章台楚館嫖嫖妓婦,還不十分損
傷陰騭。
彼時各院之中名妓甚多,看見呂哉生的容貌竟是仙子一般,又且才名藉甚,那
一個不愛慕他?聞得他在院中走動,有幾個聲價最高,不大留客的婦人,也為他變
節起來,都豔妝盛飾,立在門前,候他經過。一見了面,定要留進去盤桓一番。呂
哉生眼力最高,一百個之中沒有一兩個中意,大率寡門闖得多,實事做得少。
起先是呂哉生去嫖婦人,誰想嫖到後來,竟做出一樁反事:男子不去嫖婦人,
婦人倒來嫖男子,要宿呂哉生一夜,那個妓女定費十數兩嫖錢,還有攜來的東道在
外。甚至有出了嫖錢,陪了東道,呂哉生托故推辭,不肯留宿,只闖得一次寡門,
做了個乘興而來,盡興而返的,也不知多少。這是甚麼原故?只因呂哉生風流之名
播於遐邇,沒有一處不知道他,竟把他的取捨定了妓婦的優劣,但是呂哉生賞鑒過
的,就稱他為名妓,門前的車馬漸漸會多起來。都說呂哉生自己身上何等溫柔,何
等香膩,不是第一等婦人,怎肯容他黏皮靠肉,所以一經品題,便成佳士。
若還呂哉生不曾識面,或是見過一兩次,不去親近他的,任你名高六院,品重
一時,平昔的聲價也會低微起來。都說呂哉生不賞鑒他,畢竟有些古怪,不是風姿
欠好,就是情意未佳,不然第一等婦人與第一等男子,怎肯當面錯過?這叫做「伯
樂失顧,即成駑馬」。
那婦人嫖男子的規矩,不是有心做出來的,只因呂哉生嫖妓之時,被那些尋常
婦人扯曳不過,竟不敢在院中走動,有幾個能書善畫、稍通文墨的,呂哉生不忍絕
他,許他常來就教。
誰想就教之端一開,這兩扇大門就關閉不住,那些好名的姊妹,那一個不來物
色他;又怕呂哉生閉戶不納,損了自己的聲名,都預先央了分上,討了薦書,替自
己先容過了,然後來載酒問奇。
呂哉生卻不得情面,只得勉強應承。若還走到面前,看見是作養不得的,就只
好吃幾杯酒,說幾句話,假托一樁事故,送他起身;若還是作養得的,定要留宿一
晚,消了那頭分上,那婦人到臨行之際,都有幾兩參價贈他,為償精補腎之費。雖
不叫做嫖金,其實與嫖金無異,此婦人嫖男子之名所由來也。
呂哉生受了參價,沒有別樣回禮,只做一首無題之詩,或是寫在扇頭,或是題
在帖上,作個投瓊報李之意。詩後不落姓字,只用一方小小圖書,是」紅顏知己」
四個字。他生平不喜務名,凡作詩文都不肯落款,也不去刊刻,所以姓名不傳,這
是他生性如此。不獨待妓婦為然。古人有兩句名言,合著他的心事,常寫來貼在面
前道:使我有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酒。
彼時名妓雖多,內中只有三個是呂哉生許可之人,竟與三房姬妾一般,許他輪
流當夕。一個叫做沈留雲,一個叫做朱豔雪,一個叫做許仙儔。
這三個妓女原不叫做這三個名字,只因呂哉生相與之初,曾做幾首詩詞贈他,
詩詞之中有這幾個新鮮字眼,那妓女重他不過,就取來做了名字。呂哉生之見重於
婦人,大率類此。他贈沈留雲的是一首絕句,其詩云: 雲爰霓裳淡欲飛,人間
若個許相依?
襄王愛作巫山夢,留住行雲不放歸。
這三個之中,態度要算他第一,輕飄無著,竟像要飛去的一般,所以這等贊他
。贈朱豔雪的是一首小令,名為《風入松》,其詞云:
十年留意訪嬋娟,今日始逢仙。梅花帳裡偕鴛夢,閒評品、柳媚花妍。氣似幽
蘭馥馥,神凝秋水涓涓。
醒來疑在雪中眠,瑩質最堪憐。又怪人間無豔雪,多應是、玉映霞天。焉得良
宵不旦,百年長臥花前。
這三個之中,肌膚要算他第一,白到極處,又從白裡透出紅來,所以這等贊他
。贈許仙儔的是一隻曲子,名為《黃鶯兒》,其詞云:
處處惹人愁,最關情,是兩眸,等閒一轉教人瘦。腰肢恁柔,肌香恁稠,凡夫
端的難消受。與卿謀,人間天上,若個許相儔。
這三個之中,眉眼風情要算他第一,騷到極處,又能騷而不淫,畢竟要擇人而
與,所以這等贊他。
這三個名姬起先不甚相合,自與呂哉生相與之後,就同船合命起來,竟像嫡親
姊妹一般,一毫妒心也沒有,都拼了大注財物結識呂哉生。
呂哉生的身子被這三個大老官成年包定了,就一個嫖客也不接,終日守著他。
這三個姊妹漸漸有起權柄來,竟成了鼎足之勢。大家立定主意,要嫁呂哉生,不顧
他情願不情願。把這三首情詞當作鐵券一般,緊緊的藏了,若還不允,就要執此為
憑,和他硬做。呂哉生心上也要並納三人,只因正室未娶,不好把妓女為妻,要待
續弦之後,然後收納他。
這三個姊妹也許他先娶正妻,自己隨後來做小,只怕娶了個妒婦回來,不容呂
哉生做主,負了從前之約,竟要自己替他擇配,不容呂哉生私自議婚,連聘金也不
要他出,都是自己包管到底,好使新來之人感激他,不忍與他為難。
他三個身邊都有千金積蓄,又是自己做主,沒有鴇母的,所以敢作敢為,把呂
哉生拿住了做。呂哉生又怕說來的親事未必中意,畢竟要揀個將就的方纔下聘,怎
肯娶個美貌婦人來奪自家的寵?故此口便應承他,依舊央了媒人,在外面訪擇。
誰想這三個姊妹卻是一片好心,都說尋常的女子不但配他不來,就與自己三個
也搭配不上;況且自己三個,又不是過路的媒人走得開的,萬一新婦不中意,恨起
媒人來,以後相從的事,就不穩了。所以盡心竭力,要尋個絕世佳人,為市恩之計

有個姓喬的寡婦,只生一女,頗有才名,又會寫字作畫,與這三個姊妹神交已
久,只是不曾見面。這一日,三個姊妹以拜訪同社為名,去看喬小姐。
見他生得奇嬌異媚,又且賢慧絕倫,就問他母親道:「聞得令愛小姐還不曾許
人家,不知要選個甚麼女婿?」喬寡婦道:「別樣都可以不論,只有『才貌』二字
是少不得的。」這三個姊妹道:「如今現有一個才子,容貌是當今第一,若還去了
方巾,與小姐立在一處,只怕辨不出那個是男,那個是女,不知肯許他麼?」喬寡
婦問是那一家,這三個姊妹就把呂哉生說去。喬寡婦一向留心擇婿,男子裡面略有
幾分才貌的,都在他肚裡,豈有閨閣之中家弦戶頌的才子,反不知道之理?就滿口
應承,沒有一個含糊字眼。
喬小姐聞之,自然喜出望外,惟恐錯了機會,竟不肯顧惜廉恥,又扯到背後去
叮囑一番。這三個姊妹就對喬小姐道:「他與我們三個都有終身之約,小姐進門之
後,要留著三個坐位等我們的。」喬小姐也滿口應承,不作一毫難色。
這三個姊妹見女家允了,不怕男家不允,就便宜行事起來,竟把下聘的事宜與
過門的日子,都與喬寡婦當面訂過,然後去知會呂哉生。
呂哉生一來不肯見信,二來自己也相中一個,正要選期納采,那裡肯依允他?
只說婚姻大事,不是草草得的,且待我從容占卜。
這三個姊妹到背後去商議道:「若還要他自出聘禮,就不好瞞他做事;如今聘
禮是我們出,要他做個現成新郎,不是甚麼歹事。竟替他做成了,到娶親之日,捉
他上場,不怕他走上天去!若還新人不好,還怕他到臨期埋怨;有這等一個絕世佳
人,不知不覺抬到面前,卻像天上掉下來的一般,也不是甚麼苦事,料想不肯推他
出門。」大家商議定了,竟把呂哉生的名字寫了婚啟,備下禮物,齊齊整整的送聘
過門。呂哉生只當在睡夢之中,那裡知道?一心去做那一頭。
那頭親事不是男子相中婦人,是婦人看上男子,生個巧計出來,誘他成事的。
那女子姓曹,名婉淑,住在國子監前,是個少年寡婦,年紀雖過二八,卻有絕世的
姿容,又且長於筆墨。
呂哉生入監攻書,時常在他門首經過。
曹婉淑之居孀,原像卓文君之守節,不曾想起節婦牌坊的,看見這個美貌相如
走來走去,那點琴心不消人去挑得,自然會動彈起來,思想這樣男子,怎麼好不嫁
他?就著人訪問姓名。
還只說是有了妻室的人,只要做得他的阿嬌,就住他第二間金屋也是甘心的,
不想又是久曠之夫,與自家這個怨女正好湊成一對,就去央人說親。
那個說親的媒婆是知道呂哉生的,就把三個妓女占定了他,要斂資擇配,不容
呂哉生做主的話,說了一遍。
誰想曹婉淑這頭親事還不曾起影,就預先吃起醋來,把眉頭蹙了幾蹙,想出一
個主意。對媒婆道:「既然如此,這頭親事不是上門去說得的了,須要在別處候他
。就是遇見之時,也不要把這頭親事突然說起,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然後說
到我身上,他方纔肯做。一有應承之意,就領他來相親,無論成不成,都有媒錢謝
你。」媒婆答應了去,果然依計而行。立在太學門前,見呂哉生走過,問他跟隨的
人道:「這位郎君莫非就是呂相公麼?」跟隨的人道:「正是,你問他怎的?」媒
婆道:「前日院子裡三位姑娘,央我尋一頭親事,說是娶與呂相公的,如今有了一
頭,正打點去說,故此要認一認,日後好來領賞。」呂哉生聽見,就回轉頭來對他
道:「只怕所說的親事未必中意。」媒婆道:「他出的題目是極容易的,有甚麼不
中意?」呂哉生道:「他出甚麼題目與你?」媒婆道:「他說只要二三分姿色的,
若還十分標緻就不要了,這樣女子怕尋不出?」呂哉生聽了這一句,正合著自己的
疑心,就變起色來道:「原來如此,這等你不要理他。若有十分姿色的,你便來講
;就是九分九釐,我也不做,不要枉費了精神。」媒婆道:「相公若要好的,莫說
十分,就是二十分的也有,只是那三位姑娘立定了主意,只怕你拗他不過。」呂哉
生道:「他又不是我的親人,那裡有得與他做主?」媒婆道:「既然如此,眼面前
就有一個,何不去相一相?」呂哉生道:「住在那裡?」媒婆指了曹家道:「就在
這裡面。」呂哉生往常走過,看見這分人家有個絕色的女子,只說是有丈夫的,所
以不想去做,如今聽了這一句,就不覺高興起來,盤問他的來歷。媒婆把少年喪夫
,將要改醮的話說了一遍,呂哉生歡喜不了,就叫媒婆進去知會,自己隨後去相親

只見曹婉淑淡妝素服,風致嫣然,沒有一毫脂香粉氣。媒婆要替他賣弄溫柔,
不但渾身肌體憑他相驗,連那三寸金蓮也替他高高擎起,並那一捻腰肢都把手去抱
過,要見他細得可憐。
又取出筆硯詩箋,叫呂哉生出題面試。呂哉生先賦一絕,要他依韻和來,其詩
云:
自是瓊花種,還須著意栽。
今宵歸別業,先築避風台。
曹婉淑不假思索,就提起筆來,和一首在後面道:有意憐春色,還須獨榭栽。
靈和宮畔柳,豈屑並章台?呂哉生見了,十分歎服,說謝家詠雪之才,不過如
此。只怪他醋意太重,知道是媒婆告訴他的,就一味模糊贊賞,不說他所以然的妙
處。當面就定了婚議,只等選期下聘,擇日完婚。
曹婉淑恐怕那三個妓女與他相處在先,嫁去之後,一時不能杜絕,定有幾場氣
啕,要想居重馭輕,又且以靜待動,就叫媒婆傳話,說自家頗有積蓄,儘夠贍養終
身,不過為無人倚靠,要招個男子做主,須是男子棄了家室過來就他,自己不肯挾
貲往嫁。呂哉生也慮做親之日,那三個姊妹必來聒噪,肚裡思量,正要尋個避秦之
地,不想他這句話巧中機謀,就欣然應允。
曹婉淑要賣弄家私,不但聘禮不要他出,鋪陳不要他辦,連接他上門的轎子也
是自家的,索性賠錢到底,不要他破費半文,使那三個妓婦知道,說呂哉生的身子
只當賣與他的一般,不好走來爭論。
呂哉生的身子也是賣與婦人慣的,就是自己倒做新人,坐了花花轎子嫁到他家
去,也不是甚麼奇事,就滿口應承,袖了詩箋而去。
卻說那三個姊妹定了喬小姐,正要替他擇吉完姻,不想聽見風聲,知道呂哉生
瞞著自己,做成了一頭親事,心下十分驚恐。
起先還在疑信之間,一日呂哉生脫下衣服,這三個姊妹拿去漿洗,忽然在袖子
裡面抖出一幅詩箋,展開一看,竟是婦人與男子親口訂婚之詞,大家就動了公憤,
要與呂哉生為難起來。
說前面一首是他的親筆,後面一首,分明是婦人要嫁他,不屑與我們並處,要
他拒絕我們,獨娶他一人之意,這個淫婦不曾進門,就這般放肆,成親以後的光景
不問而可知了。此時若不阻他,明日娶了回來,如何了得?正要打點出兵,內中有
個知事的道:「他的親事既然做成了,我們空做冤家,料想沒有退親之理,不如且
藏在胸中,隱而不發,使他不防備我,大家用心去打聽,看他聘的是那一家,揀的
是那一日,要在何處成親,大家搜索枯腸,想個計較出來,與那不賢之婦鬥一鬥聰
明,顯一顯本事,且看那個的手段高強。如今這兩頭親事都是翻悔不得的了,為今
之計,只有搶先的一著。倘若預先弄得他成親,等喬小姐占了坐位,就是娶了他來
,也與我們一樣做小,不怕他強到那裡去;若還正事不做,去討那口上的便宜,萬
一他使起性來,斷然不容我們做主,那位喬小姐叫他如何著落,難道好娶在我們家
裡,與他一同接客不成?」那兩個道:「極說得是。」就一味撒漫,不惜銀子,各
處央人伺察他。
卻說呂哉生選定吉日,叫媒婆知會過了,自己度日如年,盼不到那個日子。一
心要見新人,把這三個舊交當了仇家敵國,恨不得早離一刻也是好的。
及至到了成親之日,脫去舊衣,換了新服,坐在家中,只等轎子來接。
那三個姊妹自從聞信之後,大家跟定呂哉生,一刻也不離,惟恐他要背夫逃走
。及至到了這一日,不知甚麼原故,反寬宏大量起來,只留一個沒氣性的與他做伴
,那兩個涵養不足的,反飄然去了。
呂哉生與他坐了一會,只見轎子來到門前,就只說朋友相招,要拂袖而去,那
個姊妹也並不稽查,憑他上轎。呂哉生出了大門,就放下這頭心事,一心想著做親
,不管東南西北,隨著那兩個轎夫抬著逕走。
及至抬進大門,走出轎子,把光景一看,誰想不是前日的所在,另是一分人家
,就疑心起來,問轎夫道:「這是那裡?
為甚麼不到曹家去,把我抬到這邊來?」轎夫道:「曹家娘子說,他那所房子
是前夫物故的所在,不十分吉利,要另在一處成親。這座房子也是他自己的,請相
公先來等候,他的轎子隨後就到了。」呂哉生見他說得近理,就不十分疑惑,獨自
一個坐了一會,忽然聽見鼓樂之聲,從遠而近,漸漸響到門前。呂哉生心上又有些
疑惑起來,思量孀婦再醮,沒有吹打出門之理,況且又不是別人娶他,難道自己叫
了吹手,迎著自己去嫁人不成?及至新婦出了轎子,走到面前,見他一般戴了方巾
,穿了團襖,與處女出嫁無異。新人面上是有珠簾蓋著的,呂哉生看不分明,未知
是與不是,只得隨了儐相的口,叫拜就拜,叫興就興,行了成親的大禮,同入繡房
之中,又對坐一會,然後替他除去方巾,把面容仔細一看,就大驚大怪起來。
原來這個新婦並非曹婉淑,另是一位絕色的佳人,年紀只好二八,丰姿綽約,
態度翩躚,大有仙子臨凡之意。
呂哉生不解其故,正要開口問他,不想繡榻之後另有一間暗房,門環響了一下
,閃出兩個女子,卻像有些面善的一般。
正要走去識認,不想房門外又有一個女子喊叫進來,捏了拳頭,要替這新郎打
喜。種種怪異之事,教呂哉生應接不暇。
原來這三位女子不是別人,就是呂哉生的仇家敵國,替他硬主婚姻、強做好事
的人。那位新婦就是喬小姐。只因呂哉生做事不密,把曹婉淑贅他為夫,連轎子不
教他僱,要迎接上門的話,告訴了朋友。朋友替他漏泄出來,被這三個有心人打聽
得明明白白,故此預先賃下一所房屋,定了兩乘轎子。一乘去娶喬小姐,只說是呂
哉生的;一乘去接呂哉生,只說是曹婉淑的。都把大塊銀子買囑了轎夫,叫他不要
漏泄,把這一對佳人才子騙在一處,硬逼他成親。一來遂了自己的意,二來報了妒
婦的仇,叫做「一舉兩得」。
呂哉生看了新人,正在驚疑之際,又被這三個姊妹從兩處夾攻進來,弄得進退
無門,不知從那裡說起。那三個姊妹道:「這一位小姐,是我姊妹三個娶來奉送的
。容貌雖不甚佳,還將就看得過;別樣的文字雖做不來,像你袖子裡面緊緊藏著的
那樣歪詩,也還做得出幾首。只有一件不中式,你是喜歡骨董的人,偏是破碎傢伙
倒用得著,新鮮物件是不要的,所在立定主意,要娶寡婦續弦,不使我們知道。這
位小姐是一件簇新的玩器,不曾有人賞鑒過,恐怕你這骨董新郎不大十分中意。古
語道得好:『衣不穿新,何由得舊?求你不要憎嫌,留在身邊,自己用舊了罷。」
呂哉生被他這些巧話說得滿面羞慚,半句也答應不出,只好賠著笑臉,自家認個不
是。那三個姊妹還有許多言語要發洩出來,見他羞得可憐,也就不忍再說。五個人
坐在一處,吃了合歡的酒席。這三個姊妹不但把他送歸錦幕,扶上牙?,連那噴香的
被窩都替他撒好了,方纔去睡。
呂哉生這一夜本是來尋已放之花,不想逢著未開之蕊,喬小姐那種香豔又是生
平不曾受用過的,這番得意的光景,那裡形容得出?只是想到曹婉淑身上,未免有
些不安。還想今晚就了這一頭,明日去補那一頭,做個二美兼收,才是他的心事。
誰想那三個姊妹自他成親之後,就把裡外的門戶重重鎖了,一個閒人也不放進
來,一毫信息也不放出去,大家伴住了他,要待一年兩年之後,打聽曹婉淑別嫁了
人,方纔容他出去。
卻說曹婉淑那一日打發轎子出門,自家脫去素服,改了豔妝,只等新郎一到,
就完親事。不想新郎並不見面,抬了一乘空轎回來,說:「呂相公不在家中,到朋
友家吃酒去了,只有一封書札與一件東西,是他出門的時節留在家中,家中人遞出
來的。」曹婉淑聽了這句話,氣得渾身冰冷,心上思量道:「不信有這等異事,揀
了好時好日約他來做親,誰想親不來做,反去吃起酒來,難道那一席酒是皇帝的御
宴不成?」此時氣便氣,惱便惱,還有些原諒他,說他畢竟有意外之事,萬不得已
之情,決不單為吃酒,這封書定是寫來告限的,要我另揀好日也不可知。
及至拆開一看,誰想那封書札倒不是告限,是寫來退親的。
書裡面的意思,大概是說招親之事,非大丈夫所為,自己還有薄產,足以聊生
,不屑靠婦人養活。又有幾句陰諷的話,說他丈夫骸骨未冷,還該再守幾年,即使
熬不過,也只該出去嫁人,沒有坐產招夫之理。死者的陰靈,未必不在故土,萬一
成親之夜,忽然出現起來,這一夜的枕席之歡就不能夠終局了。
故此深謀熟慮,不便相從,特地寫書來回絕他,叫他另選才郎,別圖佳會。
書上的話,說得有文有理,不像這等直致。又說相許一場,忽然謝絕,也覺得
難以為情,特寄小物一件,叫他不時佩用,只當自己相隨。書尾後面又夾著半幅詩
箋,就是那日相親之時,曹婉淑和他的親筆,割去自己那一首,送來返璧,一來取
信於他,二來要示決絕婚姻之意。
曹婉淑見了,竟像幾十瓢冷水從頭上澆將下來,激得渾身亂抖,又像發擺子的
一般,身上冷一陣,熱一陣。思量天地之間,竟有這等刻毒的男子,既說新寡之人
,不該就嫁,為甚麼走來相我?既然相中了我,又當面訂了婚議,豈有反悔的道理

你既不願招親,當初就該直說,難道你立意要娶我過去,我難道好卻你不成?
為甚麼許了入贅,騙人家的轎子上門,使遠近的人都知道了,忽然變起卦來?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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