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tin

閒情偶寄 - 3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3659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555
23.1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6.7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3.8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怕他不肯,又要把別話支吾;若還少了一兩、五錢,不能足數,他一發卻之有名,
自然贖不出了。」窮不怕道:「就要這些,也不是甚麼難事,我現有一個元寶在此
,就少十兩也容易湊。只是一件,這個元寶是一個大恩人送與我活命的,我要都送
與你,就是從井救人,萬一叫化不來,依舊餓死,就負了他的盛意了。好事也要做
,性命也要活,老實對你說,這六十兩之中,我只好助你一半,那一半我替你生個
法子出來,還你不止三、五日,就有女兒進門。」婦人道:「生個甚麼法子?」窮
不怕道:「天下作福的事,人人肯做,只怕沒有個倡首的人。我如今助你三十兩,
那三十兩也要想一個人助你,就不能夠。若還一兩二兩,三錢五錢,不拘多寡,湊
集起來。
料想也還容易。你如今就像化緣一般,做起一本冊子來,待我把你自家口氣,
做篇告助的引子,寫在前面。開關一名是我寫起,人見我乞丐之人尚且助你三十兩
,難道那些有體面、有身家的人不助你幾兩?一個不成,你到各家去寫一寫,料想
不出三、五日,就可以完得數了。」婦人道:「合少成多的事,或者也還做得來。
只是你這樣窮人,怎好累你出一半?」窮不怕道:「我的銀子是送人送得慣的,不
消你替我肉疼,快些設法起來就是。」就先摸幾個銅錢,走去買了一個毛邊帖子,
他的筆硯是時常帶在身邊的,取將出來,替他寫個引子道:告助孀婦周門某氏,痛
夫早亡,止生一女,向因葬夫之用,賣與鄉宦某老爺為婢,得身價銀三十兩是實。
今因氏老無兒,桑榆莫靠。蒙某老爺垂憐孤寡,恩許備價贖回,贅婿養老。可憐赤
貧嫠婦,囊無半文,本利不貲,何從措辦?謹此奉告四方義士,三黨懿親,各發婆
心,共垂佛手,或損半縑之費,或損一飯之資,割少成多,共襄義舉。子母全歸之
日,即是娘兒永聚之期。
德比二天,恩同再造。惠助者,請列大名於左。
寫完,高聲朗誦一遍,與婦人聽了。然後提起筆來,大書一行字道:海內知名
乞兒窮不怕,義助贖女銀?拾兩。
寫完之後,又押了一個花字,遞與婦人。婦人接便接了,心上還有些疑惑,說
他是個叫化之人,那有這注大銀子,恐怕是脫空扯謊的話,口裡便歡喜,面龐舉動
之間,不大十分踴躍。
窮不怕知道他的意思,就在一個破布袋裡摸出那錠元寶,放在婦人面前道:「
大娘不要疑心,這件東西不是銅傾錫鑄的,鄉宦人家用得慣,拿去他自然認得。只
是鑿他開來要費許氣力,不如就交與你,你明日告助來的銀子,還我二十兩,這個
元寶就不消動得,囫囫圇圇送去就是了。」婦人看了這件東西,方纔手舞足蹈起來
,千「恩主」、萬「好人」稱謝個不了。連隔壁的婦人,也朝他念了幾聲」阿彌陀
佛」。窮不怕把元寶交付與他,自己依舊去叫化。
婦人拿了這個帖子,到那些財主親眷人家,凡是與他丈夫有一面的,挨家逐戶
去走一次。只說有了大頭腦,不怕沒有小幫助,難道一縣的財主,抵不得一個叫化
子不成?放心落意去求助。誰想天下的事,再料不定。起先只說把「叫化」二字,
塞住眾人的口,自家說得有理,使他回不出來。乞丐之人,尚且助我,他是何等之
人,肯說我不如乞丐,免不得意思,定然要出手的了。
誰想倒被「叫化」二字塞住自家的口,被他說得有理,自己反回不出來。俗語
二句道得好:無錢買茄子,只把老來推。
眾人的本意,原是不肯存慳的。若沒有前面這行大字,還不便直捷回他,只好
說待別人寫了,再來見我,做個緩兵之計。
只因有了窮不怕這個尊名,寫在緣簿之首,眾人見了,就不約而同,都把窮不
怕三個字當了回帖,說:「你把叫化子寫在前面,教我們寫在後面,明明說我是叫
化不如的人了。
既然叫化不如,那有銀子助你?叫化子寫三十兩,我們除非寫三百兩才是,若
還寫二十九兩,也是張不如叫化的供狀了,如何使得?你既有了這個叫化檀越,只
消再尋一位叫化施主寫了第二行,就贖得女兒出了,何須要求眾人?」還有幾個是
他丈夫的好朋友、好親戚,銀子便沒得周濟他,偏會責人以大義,說:「做寡婦的
人,還該理烈些,不該容閒雜不食之人在家走動。做叫化子的怎得有三十兩銀子,
只怕來歷也有些不明。他與你是那一門親眷,為甚麼沒原沒故,肯把這注銀子助你
?只怕名色也有些不雅。」婦人被他說得滿面羞慚,無言可對。回到家中,悶悶的
坐了凡日,料想女兒贖不成,要等窮不怕來把元寶交還他去。
到第五、六日,窮不怕走進門來,問那三十兩銀子有了不曾。婦人三把眼淚,
四把鼻涕,朝他哭了一場,然後回覆。
窮不怕不等說完,就截住道:「這等說,多分是沒有了。也罷,一客何勞二主
,這樁好於,待我一個叫化子做完了罷。那個元寶是五十兩,我這幾日又討了幾串
銅錢,都換做銀子在這裡,算來也有八、九兩,還不能夠足數。我手上有個金戒指
,是個結義的妹子送與我戒浪用的。我如今浪用戒不住,要他也沒乾,一發放在裡
面,湊成足數罷了。」說完,就把銀子取出來,戒指勒下來,一總交付明白,催他
去贖女兒,自己別了出門,約到明日來賀喜。
婦人拿了這注財物,走到鄉宦門首,那些管家只說他要進去撒賴,不肯放他入
門。婦人將元寶、金銀把與他看,說:「為贖女而來。」家人信了,方纔放他進去

婦人見過鄉宦,磕了幾個頭,就取出身價,擺在他面前,求他稱?。那鄉宦把元
寶、戒指仔細一看,問他是那裡來的,婦人就說:「是財主乞兒贈我的。」鄉宦躊
躇了一回,吩咐他道:「我今日有事,沒工夫?銀子,收在這邊,明日來?。」
婦人不敢違拗,只得應聲而去。
到第二日清晨,窮不怕走到婦人家裡,問他女兒贖出不曾,婦人把鄉宦事忙、
約了今日的話說了一遍。窮不怕正要出門,不想有幾個健漢,如狼似虎擁進門來,
取一條鐵鏈,把他鎖在一頭,把婦人鎖在一頭,容分說,牽了出去。
窮不怕問是甚麼原故,眾人不應;婦人問是甚麼情由,眾人也不理。一直帶到
高陽縣前,關一間空屋裡面。窮不怕與婦人兩個跪在地上哀求,要他說出鎖拿之故

那些健漢道:「打劫錢糧的事發了,難道你自家做的事自家不明白,還要問我
不成?」窮不怕與婦人面面相視,不知那裡說起。再問幾句,那些健漢就擎起鐵尺
,要打下來。
窮不怕與婦人兩個不敢開口,只得兢兢業業,抖做一團縮在屋角頭,等候發落

看官,你道這是甚麼原故?只因那一日鄉紳看了元寶,心上動疑,說從來只有
官府的錢糧,方纔傾做元寶,隨你財主家銀子,也不過是五兩一錠,十兩一錠。叫
化的人,若不是做強盜打劫,這件東西從那裡來?又有一赤金戒指搭在裡面,一發
情弊顯然了。況且元寶上面兩邊都有小字,鄉宦是老年的人,眼睛不濟,不曾戴得
眼鏡,看來不大分明,所以打發婦人回去,一來要細看元寶,二來要根究來歷。及
至婦人去後,拿到日頭底下,戴了眼鏡,仔細一看,一邊是解戶的名字,一邊是銀
匠的名字。
原來這解戶與銀匠就是高陽縣的人,半年之前,高陽縣解一項錢糧進京,路上
遇著響馬,乾淨打劫了去。累那解戶轉來傾家蕩產,從新賠出銀子傾做元寶,解進
京去,方纔保得身家性命。這樁大事是通縣皆知的,鄉宦豈不聞得?如今看了這兩
行小字,不覺大驚大笑起來。隨即打轎去拜知縣,把替他訪著強盜,拿住真贓的話
,說了一遍。就把元寶取出來,付與知縣親驗。知縣看了,千稱萬謝,送了鄉紳回
去,就傳捕快頭目進衙門吩咐,叫他用心捉獲,不可疏虞,所以窮不怕與婦人受了
這場橫禍。
等到知縣升堂,捕快帶了進去,少不得知縣先審婦人,問他這注贓物是那裡來
的?婦人少不得說出真情,推到窮不怕身上。窮不怕不等知縣拷問,就說「元寶、
金銀都是乞兒送與他的,要審來歷,只問乞兒,不干這婦人之事。」知縣道:「這
等你把打劫錢糧的情節,從直招來,省得我動刑具。」
窮不怕道:「一尺天,一尺地,乞兒並不曾打劫甚麼錢糧。這個元寶,是太原
城裡一個嫖客捨與乞兒的。這個戒指,也是太原城裡一個妓婦送與乞兒的。這些散
碎銀子,是乞兒叫化了銅錢,在本處?換來的。有憑有據,並沒有來歷不明事,求老
爺鑒察。」知縣見他不招,就把怒棋一拍,吩咐禁子:「快夾起來!」窮不怕平日
雖然打過幾場官司,都是從旁公舉、代眾伸冤的事,自己立在上風,看別人打板子
、夾夾棍的,何曾受過這般刑罰?夾了一夾棍,沒有話招。
知縣又付禁子:「重重的敲!」連敲上幾百棍,窮不怕熬煉不過,知道招也是
死,不招也是死,招了還死得遲,不招反死得快,史得信口亂說道:「不消再夾,
待小的說出來就是。這項錢糧,是我在某處路上打劫來的,只為好嫖好賭,都用盡
了,只留得這錠元寶,贓真事實,死罪無辭。」知縣道:「打劫錢糧,決不是你一
人,定有幾個伙伴;頓寄贓物,決不在這一處,定有幾個窩家。速速招來,不然我
還要夾!」窮不怕道:「小的氣力最大,本事最高,生平做強盜,再不用幫手,都
是一個人打劫;到一處地方,只以乞丐為名,日走街坊,夜宿廟宇,再沒有一個窩
家。」知縣道:「你方纔說,那個元寶是嫖客捨你的,那個戒指是妓婦送你的,這
等看來,那嫖客就是伙伴,妓婦就是窩家了,為甚麼不招?」窮不怕道:「那都是
信口支吾的話,其實不曾遇著甚麼嫖客,相處甚麼妓婦,不敢妄扳良善之人,求老
爺鑒察。」知縣道:「盜情之事,不是一次審得出的,且把婦人討保,強盜送監,
待改日再審。」隨即吩咐刑房出幾張告示,張掛四門道:高陽縣正堂示:照得本縣
於本年某月解某項錢糧進京,途中被劫,致累本縣捐俸賠償,緝訪多時,人贓未獲
。忽今天網不疏,大盜窮不怕挾帶原贓,潛入本境,幸某鄉紳訪確密首,本縣緝獲
審明。大盜窮不怕已定罪監候,俟申詳處決。但本縣所失錢糧甚多,今止獲元寶一
錠;強盜黨羽甚眾,今止獲窮不怕一人。盜首既至,黨羽心隨。除一面差捕緝拿外
,仍著地方鄉保,挨戶嚴查,但有面生可疑之人,來歷不明之物,即行密報,以便
拘提;如有容隱縱等情,事發一體連坐。各保身家,毋貽後悔。特示。
告示掛了一月,不見有人出首賊黨,緝獲餘贓。
忽然一日,窮不怕正在監中吃牢飯,外面有個差人,捏了一張朱票進來,要提
他出去。
窮不怕見了朱票,嚇得三魂入地七魄昇天,只說要提他處決,眼淚汪汪,跟了
差人出去。走到丹墀之下,跪定身子,抬起頭來,只見上面坐了三個官府,都是認
不得的。兩邊廳柱上鎖了兩個犯人。
仔細一看,誰想左邊一個就是本縣的知縣,前日他夾棍、定他死罪的人;右邊
一個就是本處的鄉紳,前日替他作對、首他到官的人。連那無辜的受累的婦人,也
提來跪在下面;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跪在婦人旁邊,頭不梳,臉不洗,面
上有許多血印,卻像打傷的一般。
窮不怕看了,知道就是婦人的女兒,但不知提在一處做甚麼,上面坐的三位是
甚麼官府,難道三官大帝忽顯神通,知道我這樁事情係冤枉,青天白日現出真形,
來替人伸冤雪枉不成?只見跪了一會,右邊一個官府把知縣、鄉紳與下面一干人犯
的名子唱了一遍,連人連卷交付與左邊兩個。左邊兩個收了文卷,就吩咐跟隨的人
押解起身。自己也上了馬,一路同行同宿,不知帶往那裡去。
及至走了三日,窮不怕細問解人,方纔說出原故:原來是聖上知道高陽縣裡有
這樁大冤大枉的事,特差兩個校尉來捉知縣、鄉紳,並提一干人犯,帶到京中,要
親自發落的。那唱名點解官府,是本處按院,聖旨著他協拿的。
窮不怕知道原由,卻像死了幾七從新活轉來的一般,那裡喜歡得了!但不知皇
帝坐在深宮,何從知道外面的事?就是有人傳說進去,也只該發與本處撫按從新審
鞫,超豁我的死罪罷了。為甚麼皇帝自己做官,替叫化子審起事來?一路猜疑到京
,再不明白。
及到解到北京,校尉啟奏皇上說:「高陽一起人犯提解到了。」皇上果然坐殿
,親自研審。先把知縣叫上去,問他:「這個乞兒怎見得是強盜?這個元寶怎見得
是真贓?為甚麼不審的確,就把無辜之人定了死罪?」知縣說:「本犯手裡現有劫
去的元寶可憑,元寶上面現有解戶、銀匠的姓名可據。況且審鞫之時,本犯親口供
招,說打劫糧銀是實,犯臣才定死罪,怎敢屈害無辜?」皇上又叫鄉宦上去,問他
:「為甚麼一毫身價不付,要白占良家子女?一毫影響沒有,要陷害無罪良民?
這個乞兒與你有甚麼冤仇,定要置他於死地?」鄉宦道:「明中赤契,買人為
婢,怎敢白占子女?真贓實犯,首他到官,怎敢羅織無辜?犯臣為他打劫錢糧,害
民誤國,從朝廷百姓起見,故此從公出首,其實與他沒有私仇。」皇上又叫婦人上
去,問他:「這個乞兒為甚麼原故,就肯助你一個元寶,莫非與他有甚麼私情,故
此這等相厚麼?」婦人道:「犯婦只因女兒被占,終日跪在鄉宦門前磕頭,他出來
叫化,日日撞著,動了惻隱之心。起先還只肯助我一半,要留一半養命,恐怕餓死
了,辜負救他之人;後來見滿城財主分文不肯幫助,他看不過,方纔做了暢漢,一
分不留。犯婦守寡多年,並無失節之事。就要失節,為甚麼不相處一個好人,卻與
叫化子通起奸來?」皇上審完了眾人,方纔叫到窮不怕。窮不怕俯伏在地,不敢抬
頭。
皇上問他道:「窮不怕,你這個元寶與那個戒指,委實是打劫來的,還是別人
與你的?照直說來,不可迴護。」窮不怕道:「萬歲爺在上,窮不怕雖是個乞兒,
也是有些操守、有些氣節的人,怎肯做越理犯法之事?那元寶,其實是太原城裡一
個嫖客,見乞兒做人疏財仗義,幾乎餓死,贈與乞兒做本錢的,那個戒指,是太原
城裡一個妓婦,曾受過乞兒的恩惠,見嫖客贈了這注銀子,恐怕乞兒留不住,又要
送與別人,故此把乞兒帶在手上,戒浪用的。有根有據,並非來歷不明,求萬歲爺
超豁。」皇上道:「這等說來,你雖不曾打劫,或者是那個嫖客打劫來的也不可知
。知縣夾你的時節,你為甚麼砂招出他來?招出他來,就脫了你的死罪了。」窮不
怕道:「那個嫖客生得方面大耳,著實有些福相,決非盜賊之徒,怎好冤民作賊?
就作他是打劫來的,他好意把錢財贈我,我不將恩報也罷了,怎好扳出他來,教他
替我問罪?所以寧可自己死,決不扳扯別人。」皇上道:「這等說,你果然是個好
漢,怪不得道路之人個個稱贊你。這等那個嫖客你如今若遇著了他,可還認得麼?
」窮不怕道:「他是乞兒一個大恩人,時時刻刻放在心上,就是睡夢之中,卻像立
在面前的一般,恨不得買塊沉香,刻他一個相貌,終日燒香禮拜的人,怎麼會忘記
。」
皇上道:「你方纔說他生得方面大耳,有些福相,不知他與寡人面貌還是那一
個生得齊整?賜你抬起頭來相一相看。」還是那一個生得齊整?賜你抬起頭來,把
皇上的面貌仔細一相,不覺大驚小怪,伸頭縮頸,心上有話,不敢說出口來。皇上
道:「看你這個光景,莫非寡人的面貌,與他有些相似麼?」窮不怕把舌頭拳在口
裡,試了幾試,方纔答應道:「是,他的面孔果然與龍顏相似。」皇上笑一笑道:
「若不相似,你如今被庸官勢宦處死在獄中,不得到這邊來了。老實對你說,那贈
你元寶的嫖客,就是寡人。寡人只為要訪民間利弊,所以私行出宮。偶然游到太原
,在妓女劉氏家中住了幾日,只不好說出姓名。連妓女劉氏也只說我是遠方客人,
不知就是當今正德皇帝。那日無心之中,不曾檢點,贈你那個元寶,後來思想起來
,著實替你害怕,豈有叫化之人帶了元寶,不弄出事來之理?及至後來游至高陽,
看見張張告示,知道你果然弄出事來。寡人又在地住了一日,把你受害的原故細細
訪在肚裡,然後進京。
進京之後,就差人來救你。你如今冤也伸了,禍也脫了,窮不怕的好處,天下
都知道了,勸你以後這樣險事少要去做,留條性命,吃幾年飽飯罷。」說了這幾句
,就把知縣、鄉宦一齊叫上去發落。對知縣道:「虧你做官的人,一些民情也不知
,一些吏弊也不諳。他若果然是個強盜,本處打劫的銀子還該運到別處去,怎麼肯
把別處打劫的贓物反帶到本處來?你說元寶上面有名字可據,這等你劫去之後,從
新解的的元寶,難道是沒有名字的麼?寡人發到各處去用,難道也是打劫來的不成

就說事有可疑,也該明察暗訪,待千真萬確之後,才動刑具,才定死罪,也不
為遲。為甚麼不管好歹,就動夾棍?不問虛實,就正典刑?問人他一個死罪也罷了
,還把夾棍套在腳上,叫他扳害良民。還虧他果然仗義,不肯招出送元寶的人來;
若還招出姓名,說了窩處,連寡人都是你的囚犯了。即此一事糊塗,不知你往日做
官,屈死了多少百姓!」說完,發與錦衣衛,重打四十棍,削職為民,以為不公不
明之戒。
又對鄉宦道:「你做仕宦的人,也曾做過官府,管過百姓,為甚麼占人子女,
又要冤害良民?居鄉如此,平日做官可知。你的罪重似縣官,沒有多話吩咐你。」
發與刑部,立刻梟斬,為行勢虐民之戒。
這些人犯個個都發落去了,只有婦人的女兒跪在金鑾殿下,不曾叫得著。皇上
抬頭看見,就叫宣那女子上來。這個女兒原有十二分姿色,起先被妒婦磨滅壞了,
所以蓬頭垢面,不似人形;如今離了妒婦,十幾日不吃皮鞭,面上血痕消了,就有
些紅裡透白起來,走到皇上面前,儘有一種嫣然之致。
皇上把他從頭至腳看了一遍,就對窮不怕道:「寡人知道你沒有妻子,看這女
子儘有福相,你當初為他一人受了百般磨折,若不把他配你,還教他嫁那一個?就
是寡人做媒,成就你這樁好事。」說了這一句,就教他夫婦兩個在金鑾殿上拜堂。
拜完之後,又對窮不怕道:「你這樣好人,莫說乞丐之中沒有第二個,就是衣
冠裡面也尋不出來。寡人眼見這些好處,豈有不擢居民上之理?如今就要吩咐吏部
,教他補你一個清要之官,替百姓做些好事,也強如在乞丐裡面仗義疏財。」
窮不怕叩頭道:「萬歲在上,別的賞賜臣民只管謝恩,惟有這樁事不敢奉詔。
衣冠乃朝廷之名器,怎麼好賜與乞丐之人?
臣叫化十年,足跡遍於天下,誰人不知窮不怕是個有名的乞兒!一旦頂冠束帶
,立於縉紳之間,使人見了,視冠裳為穢器,等俸一祿於殘羹,不說叫化之中賢愚
不等,只說朝廷之上貴賤不分。萬一賢人君子都掛冠逃遁起來,萬歲的天下與誰人
共理?難道叫臣領些叫化子來替朝廷做事不成?所以這一樁事斷斷不敢奉詔。」皇
上見他說得理正,雖然不好相強,心上畢竟丟他不下,躊躇了一會,又對他道:「
不肯做官,也是你的好處,我如今別有個賞賜到你。那妓女劉氏已隨寡人入宮,現
拜貴妃之職。你當初曾與他結為姊妹,我就把你賜姓為劉,使異姓聯為同族,封你
做個皇親國戚何如?」窮不怕想了一會,方纔答應道:「皇親國戚雖然榮貴,還有
官無職,與臨民治國的不同。自古道『皇帝也有草鞋親』,就下賤些也無礙,這等
說臣就要奉詔了。」當日謝了皇恩,回到寓處與周氏成親。
滿朝文武見他封了一皇親,那一個不來慶賀?後來皇上的寵眷日隆,賞甚厚,
又賜他一個宅子,住在皇城裡面,榮華富貴,享用不了。
起先窮不怕,後富貴太過,倒有些怕起來。只恐命輕福薄,承載不起,要生出
意外之災,惹出非常之禍,所以見人一味謙虛,不敢放肆。朝中文武百官,稱他為
「老先生」,他稱別人,不論尊卑,一概「老爺」到底,自己稱為「小人」。
自做皇親之後,還時常扮做叫化子,出去私行,訪民間利弊。凡有興利除害之
事,就入宮去說,勸皇上做。後來生了三子,都為顯官。自己活到八十八歲,才終
天年。
這是從來叫化之中第一個異人,第一件奇事。看官們看了,都要借他來警策一
番,切不可也把「叫化」二字做迴護,說乞丐之人我不屑學他,反去做乞丐不為之
事也。



第四卷 清官不受扒灰 謗義士難伸竊婦冤


詩云:
從來廉吏最難為,不似貪官病可醫。
執法法中生弊竇,矢公公里受奸欺。
怒棋響處民情抑,鐵筆搖時生命危。
莫道獄成無可改,好將山案自推移。
這首詩是勸世上做清官的,也要虛衷捨己,體貼民情,切不可說我無愧於天,
無怍於人,就審錯幾樁詞訟,百姓也怨不得我。這句話,那些有守無才的官府,個
個拿來塞責,不知誤了多少人的性命。所以怪不得近來的風俗,偏是貪官起身有人
脫靴,清官去後沒人尸祝,只因貪官的毛病有藥可醫,清官的過失無人敢諫的緣故

說便是這等說,教那做官的也難。百姓在私下做事,他又沒有千里眼、順風耳
,那裡曉得其中的曲直?自古道」無謊不成狀」。要告張狀詞,少不得無中生有、
以虛為實才騙得准。
官府若照狀詞審起來,被告沒有一個不輸的了。只得要審口供。
那口供比狀詞更不足信,原、被告未審之先,兩邊都接了訟師,請了干證,就
像梨園子弟串戲的一般,做官的做官,做吏的做吏,盤子又盤,駁了又駁,直說得
一些破綻沒有,方纔來聽審,及至官府問的時節,又像秀才在明倫堂上講書的一般
,那一個不有條有理,就要把官府騙死也不難。
那官府未審之先,也在後堂與幕賓串過一次戲了出來的。
此時只看兩家造化,造化高的合著後堂的生旦,自然贏了;造化低的合著後堂
的淨丑,自然輸了,這是一定的道理。
難道造化高的裡面就沒有幾個僥倖的、造化低的裡面就沒有幾個冤屈的不成?
所以做官的人,切不可使百姓撞造化。我如今先說一個至公至明、造化撞不去的,
做個引子。
崇禎年間,浙江有個知縣,忘其姓名,性極聰察,慣會審無頭公事。一日在街
上經過,有對門兩下百姓爭嚷。一家是開糖店的,一家是開米店的,只因開米店的
取出一個巴斗量米,開糖店的認出是他的巴鬥,開米店的又說他冤民做賊,兩下爭
鬧起來。見知縣抬過,結住轎子齊稟。
知縣先問賣糖的道:「你怎麼講?」賣糖的道:「這個巴鬥是小的家裡的,不
見一年,他今日取來量米,小的走去認出來,他不肯還小的,所以稟告老爺。」知
縣道:「巴鬥人家都有,焉知不是他自置的?」賣糖的道:「巴鬥雖多,各有記認
。這是小的用熟的,難道不認得?」說完,知縣又叫賣料的審問。
賣米的道:「這巴鬥是小的自己辦的,放在家中用了幾年,今日取出來量米,
他無故走來冒認。巴鬥事小,小的怎肯認個賊來?求老爺詳察。」知縣道:「既是
你自己置的,可有甚麼憑據?」賣米的道:「上面現有字號。」知縣取上來看,果
然有」某店置用」四字。又問他道:「這字是買來就寫的,還是用過幾時了寫的?
」賣米的應道:「買來就寫的。」知縣道:「這樁事叫我也不明白,只得問巴鬥了
。巴鬥,你畢竟是那家的?」一連問了幾聲,看的人笑道:「這個老爺是癡的,巴
鬥那裡會說話?」知縣道:「你若再不講,我就要打了!」果然丟下兩根籤,叫皂
隸重打。
皂隸當真行起杖來,一街兩巷的人幾乎笑倒。打完了,知縣對手下人道:「取
起來,看下面可有甚麼東西?」皂隸取過巴鬥,朝下一看,回覆道:「地下有許多
芝麻。」知縣笑道:「有了干證了。」叫那賣米的過來:「你賣米的人家,怎麼有
芝麻藏在裡面?這分明是糖坊裡的傢伙,你為何徒賴他的?」
賣米的還支吾不認,知縣道:「還有個姓水的干證,我一發叫來審一審。這字
若是買來就寫的,過了這幾年,自然洗刷不去;若是後來添上去的,只怕就見不得
水面了。」即取一盆水,一把筅帚,叫皂隸一頓洗刷,果然字都不見了。知縣對賣
米的道:「論理該打幾板,只是怕結你兩下的冤仇。以後要財上分明,切不可如此
。」又對賣糖的道:「料他不是偷你的,或者對門對戶借去用用,因你忘記取討,
他便久假不歸。又怕你認得,所以寫上幾個字。這不過是貪愛小利,與逾牆挖壁的
不同,你不可疑他作賊。」說完,兩家齊叫青天,磕頭禮拜,送知縣起轎去了。那
看的人沒有一個不張牙吐舌道:「這樣的人,才不枉教他做官。」至今傳頌以為奇
事。
看官,要曉得這事雖奇,也還是小聰小察,只當與百姓講個笑話一般,無關大
體。做官的人,既要聰明,又要持重。凡遇鬥毆相爭的小事,還可以隨意判斷;只
有人命、姦情二事,一關生死,一關名節,須要靜氣虛心,詳審復讞,就是審得九
分九釐九毫是實,只有一毫可疑,也還要留些餘地,切不可草草下筆,做個鐵案如
山,使人無可出入。
如今的官府只曉得人命事大,說到審姦情,就像看戲文的一般,巴不得借他來
燥脾胃。不知姦情審屈,常常弄出人命來,一事而成兩害,起初那裡知道?如今聽
在下說一個來,便知其中利害。
正德初年,四川成都府華陽縣有個童生,姓蔣名瑜,原是舊家子弟。父母在日
,曾聘過陸氏之女,只因喪親之後,屢遇荒年,家無生計,弄得衣食不週。
陸家頗有悔親之意,因受聘在先,不好啟齒。蔣瑜長陸氏三年,一來因手頭乏
鈔,二來因妻子還小,故此十八歲上,還不曾取妻過門。
他隔壁有個開緞鋪的,叫做趙玉吾,為人天性刻薄,慣要在外人面前賣弄家私
,及至問他借貸,又分毫不肯。更有一樁不好,極喜談人閨閫之事。坐下地來,不
是說張家扒灰,就是說李家偷漢。所以鄉黨之內,沒有一個不恨他的。
年紀四十多歲,止生一子,名喚旭郎。相貌甚不濟,又不肯長,十五六歲,只
像十二三歲的一般。性子癡癡呆呆,不知天曉日夜。
有個姓何的木客,家資甚富。妻生一子,妾生一女,女比趙旭郎大兩歲。玉吾
因貪他殷實,兩個就做了親家。不多幾時,何氏夫妻雙雙病故。
彼時女兒十八歲了,玉吾要娶過門,怎奈兒子尚小,不知人事;欲待不娶,又
怕他兄妹年相彷彿,況不是一母生的,同居不便。玉吾是要談論別人的,只愁弄些
話靶出來,把與別人談論。就央媒人去說,先接過門,待兒子略大一大,即便完親
,何家也就許了。
及至接過門來,見媳婦容貌又標緻,性子又聰明,玉吾甚是歡喜。只怕嫌他兒
子癡呆,把媳婦頂在頭上過日,任其所欲,求無不與。那曉得何氏是個貞淑女子,
嫁雞逐雞,全沒有憎嫌之意。玉吾家中有兩個扇墜,一個是漢玉的,一個是迦楠香
的,玉吾用了十餘年,不住的弔在扇上,今日用這一個,明日用那一個。其實兩件
合來直不上十兩之數,他在人前騁富,說直五十兩銀子。
一日要買媳婦的歡心,教妻子拿去,任他揀個中意的用。
何氏拿了,看不釋手,要取這個,又丟不得那個;要取那個,又丟不得這個。
玉吾之妻道:「既然兩個都愛,你一總拿去罷了。公公要用,他自會買。」何
氏果然兩個都收了去,一般輪流弔在扇上。
若有不用的時節,就將兩個結在一處,藏在紙匣之中。
玉吾的扇墜被媳婦取去,終日捏著一把光光的扇子,鄰捨家問道:「你那五十
兩頭如今那裡去了?」玉吾道:「一向是房下收在那邊,被媳婦看見,討去用了。
」眾人都笑了一笑。
內中也有疑他扒灰,送與媳婦做表記的;也有知道他兒子不中媳婦之意,借死
寶去代活寶的。口中不好說出,只得付之一笑。玉吾自悔失言,也只得罷了。
卻說蔣瑜因家貧,不能從師,終日在家苦讀。書房隔壁就是阿氏的臥房,每夜
書聲不到四更不住。一日何氏問婆道:「隔壁讀書的是個秀才,是個童生?」
婆答應道:「是個老童生,你問他怎的?」何氏道:「看他讀書這等用心,將
來必定有些好處。」他這句話是無心說的,誰想婆竟認為有意。當晚與玉吾商量道
:「媳婦的臥房與蔣家書房隔壁,日間的話無論有心無心,到底不是一件好事,不
如我和你搬到後面去,教媳婦搬到前面來,使他朝夕不聞書聲,就不動憐才之念了
。」玉吾道:「也說得是。」揀了一日,就把兩個房換轉來。
不想又有湊巧的事,換不上三日,那蔣瑜又移到何氏隔壁咿咿唔唔讀起書來。
這是甚麼原故?只因蔣瑜是個至誠君子,一向書房做在後面的,此時聞得何氏
在他隔壁做房,瓜李之嫌,不得不避,所以移到前面來。趙家搬房之事,又不曾知
會他,他那裡曉得?
本意要避嫌,誰想反惹出嫌來。
何氏是個聰明的人,明知公婆疑他有邪念,此時聽見書聲,愈加沒趣,只說蔣
瑜有意隨著他,又愧又恨。
玉吾夫妻正在驚疑之際,又見媳婦面帶慚色,一發疑上加疑。玉吾道:「看這
樣光景,難道做出來了不成?」其妻道:「雖有形跡,沒有憑據,不好說破他,且
再留心察訪。」看官,你道蔣瑜、何氏兩個搬來搬去弄在一處,無心做出有心的事
來,可謂極奇極怪了;誰想還有怪事在後,比這樁事更奇十倍,真令人解說不來。
一日蔣瑜在架上取書來讀,忽然書面上有一件東西,像個石子一般。取來細看
,只見:形如雞蛋而略匾,潤似密蠟而不黃。手摸似無痕,眼看始知紋路密;遠觀
疑有玷,近覘才識土斑生。做手堪誇,雕斲渾如生就巧;玉情可愛,溫柔卻似美人
膚。歷時何止數千年,閱人不知幾百輩。
原來是個舊玉的扇墜。蔣瑜大駭道:「我家向無此物,是從那裡來的?我聞得
本境五聖極靈,難道是他攝來富我的不成?
既然神道會攝東西,為甚麼不攝些銀子與我?這些玩器寒不可衣,饑不可食,
要他怎的?」又想一想道:「玩器也賣得銀子出來。不要管他,將來弔在扇上,有
人看見要買,就賣與他。
但不知價值幾何,遇到識貨的人,先央他估一估。」就將線穿好了,弔在扇上
,走進走出,再不見有人問起。
這一日合該有事,許多鄰舍坐在樹下乘涼,蔣瑜偶然經過。
鄰舍道:「蔣大官讀書忒煞用心,這樣熱天,便在這邊涼涼了去。」蔣瑜只得
坐下。口裡與人閒談,手中倒拿著扇子,將玉墜掉來掉去,好啟眾人的向端。
就有個鄰舍道:「蔣大官,好個玉墜,是那裡來的?」蔣瑜道:「是個朋友送
的,我如今要賣,不知價值幾何?列位替我估一估。」眾人接過去一看,大家你看
我,我看你,都不則聲。蔣瑜道:「何如?可有個定價?」眾人道:「玩器我們不
識,不好亂估,改日尋個識貨的來替你看。」蔣瑜坐了一會,先回去了。眾人中有
幾個道:「這個扇墜明明是趙玉吾的,他說把與媳婦了,為甚麼到他手裡來?莫非
小蔣與他媳婦有些勾而搭之,送與他做表記的麼?」有幾個道:「他方纔說是人送
的。這個窮鬼,那有人把這樣好東西送他?不消說是趙家媳婦嫌太夫醜陋,愛他標
緻,兩個弄上手,送他的了,還有甚麼疑得?」有一個尖酸的道:「可恨那老亡八
平日輕嘴薄舌,慣要說人家隱情,我們偏要把這樁事塞他的口。」又有幾個老成的
道:「天下的物件相同的多,知是不是?明日只說蔣家有個玉墜,央我們估價,我
們不識貨,教他來估,看他認不認,就知道了。若果然是他的,我們就刻薄他幾句
,燥燥脾胃,也不為過。」算計定了。
到第二日,等玉吾走出來,眾人招攬他在店中,坐了一會,就把昨日看扇墜估
不出價來的話說了一遍,玉吾道:「這等何不待我去看看?」有幾個後生的,竟要
同他去,又有幾個老成的,朝後生搖搖頭道:「教他拿來就是了,何須去得?」看
官,你道他為甚麼不教玉吾去?他只怕蔣瑜見了對頭,不肯拿出扇墜來,沒有憑據
,不好取笑他,故此只教一兩個去,好騙他的出來。這也是慮得到的去處。
誰知蔣瑜心無愧怍,見說有人要看,就交與他,自己也跟出來。見玉吾高聲問
道:「老伯,這樣東西是你用慣的,自然瞞你不得,你道價值多少?」玉吾把墜子
捏了,仔細一看,登時失了形,臉上脹得通紅,眼裡急得火出。眾人的眼睛相在他
臉上,他的眼睛相在蔣瑜臉上。
蔣瑜的眼睛沒處相得,只得笑起來道:「老伯莫非疑我寒儒家裡,不該有這件
玩器麼?老實對你說,是人送與我的。」
玉吾聽見這兩句話,一發火上添油,只說蔣瑜睡了他的媳婦,還當面譏誚他,
竟要咆哮起來。仔細想一想道:「眾人在面前,我若動了聲色,就不好開交,這樣
醜事揚開來,不成體面。」
只得收了怒色,換做笑容,朝蔣瑜道:「府上是舊家,玩器儘有,何必定要人
送?只因舍下也有一個,式樣與此相同,心上躊躇,要買去湊成一對,恐足下要索
高價,故此察言觀色,才敢啟口。」蔣瑜道:「若是老伯要,但憑見賜就是,怎敢
論價?」
眾人看見玉吾的光景,都曉得是了,到背後商量道:「他若拚幾兩銀子,依舊
買回去滅了跡,我們把甚私塞他的嘴?」就生個計較,走過來道:「你兩個不好論
價,待我們替你們作中。
趙老爹家那一個,與迦楠墜子共是五十兩銀子買的,除去一半,該二十五兩。
如今這個待我們拿了,趙老爹去取出那一個來比一比好歹。若是那個好似這個,就
要減幾兩;若是這個好似那個,就要增幾兩;若是兩個一樣,就照當初的價錢,再
沒得說。」
玉吾道:「那一個是婦人家拿去了,那裡還討得出來?」眾人道:「豈有此理
,公公問媳婦要,怕他不肯?你只進去討,只除非不在家裡就罷了,若是在家裡,
自然一討就拿出來的。」
一面說,一面把玉墜取來藏在袖中了。玉吾被眾人逼不過,只得假應道:「這
等且別,待我去討;肯不肯明日回話。」眾人做眼做勢的作別。蔣瑜把扇墜放在眾
人身邊,也回去了。
卻說玉吾怒氣衝衝的回到家中,對妻子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說完,摩胸拍桌,氣個不了。
妻子道:「物件相同的盡多,或者別是一個也不可知。待我去討討看。」就往
媳婦房中,說:「公公要討玉墜做樣,好去另買,快拿出來。」何氏把紙匣揭開一
看,莫說玉墜,連迦楠看的都不見了,只得把各箱各籠倒翻了尋。
還不曾尋得完,玉吾之妻就罵起來道:「那淫婦,我一向如何待你?你做了這
樣醜事來!扇墜送與野老公去了,還故意東尋西尋,何不尋到隔壁人家去!」何氏
道:「婆婆說差了,媳婦又不曾到隔壁人家去,隔壁的人又不曾到我家來,有甚麼
醜事做得?」玉吾之妻道:「從來偷情的男子,養漢的婦人,個個是會飛的,不須
從門裡出入,這牆頭上,房樑上,那一處扒不過人來,丟不過東西去?」何氏道:
「照這樣說來,分明是我與人有甚麼私情,把扇墜送他去了。這等還我一個憑據地
!」
說完,放聲大哭,顛作不了。
玉吾之妻道:「好潑婦,你的贓證現被眾人拿在那邊,還要強嘴!」就把蔣瑜
拿與眾人看、眾人拿與玉吾看的說話備細說了一遍。說完,把何氏勒了一頓面光。
何氏受氣不過,只要尋死。玉吾恐怕鄰舍知覺,難於收拾,呼得倒叫妻子忍耐
,吩咐丫鬟勸住何氏。
次日走出門去,眾人道:「扇附一定討出來了!」玉吾道:「不要說起,房下
同媳婦要,他說娘家拿去了,一時討不來,待慢慢去齲」眾人道:「他又沒父母,
把與那一個?難道送他令史不成?」有一個道:「他令兄與我相熟,待我去討來。

說完,起身要走。
玉吾慌忙止住道:「這是我家的東西,為何要列位這等著急?」眾人道:「不
是,我們前日看見,明明認得是你家的,為甚麼在他手裡?起先還只說你的度量寬
弘,或者明曉得甚麼原故把與他的,所以拿來試你。不想你原不曉得,畢竟是個正
氣的人,如今府上又討不出那一個,他家又現有這一個,隨你甚麼人,也在疑惑起
來了。我們是極有涵養的,尚且替你耐不住,要查個明白;你平素是最喜批評別人
的,為何輪到自己身上,就這等厚道起來?」玉吾起先的肚腸,一味要忍耐,恐怕
查到實處,要壞體面,壞了體面,媳婦就不好相容。所以只求掩過一時,就可以禁
止下次,做個啞婦被奸,朦朧一世也罷了。
誰想人住馬不住,被眾人說到這個地步,難道還好存厚道不成?
只得拚著媳婦做事了。
就對眾人歎一口氣道:「若論正理,家醜不可外揚。如今既蒙諸公見愛,我也
忍不住了。一向疑心我家淫婦與那個畜生有些勾當,只因沒有憑據,不好下手。如
今有了真贓,怎麼還禁得住?只是告起狀來,須要幾個干證,列位可肯替我出力麼
?」
眾人聽見,齊聲喝采道:「這才是個男子。我們有一個不到官的,必非人類。
你快去寫起狀子來,切不可中止。」玉吾別了眾人,就尋個訟師,寫一張狀道:告
狀人趙玉吾,為奸拐戕拿事:獸惡蔣瑜,欺男幼懦,覬媳姿容,買屋結鄰,穴牆窺
誘。
凱媳憎夫貌劣,苟合從奸,明去暗來,匪朝伊夕。忽於本月某夜,席捲衣玩千
金,隔牆拋運,計圖挈拐。身覺喊鄰圍救,遭傷幾斃。能裡某等參證。竊思受辱被
奸,情方切齒,誆財殺命,勢更寒心,叩天正法,扶倫斬奸。上告。
卻說那時節成都有個知府,做官極其清正,有「一錢太守」之名;又兼不任耳
目,不受囑托。百姓有狀告在他手裡,他再不批屬縣,一概親提。審明白了,也不
申上司,罪輕的打一頓板子,逐出免供;罪重的立刻斃諸杖下。
他生平極重的是綱常倫理之事,他性子極惱的是傷風敗俗之人。凡有姦情告在
他手裡,原告沒有一個不贏,被告沒有一個不輸到底。
趙玉吾將狀子寫完,竟奔府裡去告,知府閱了狀詞,當堂批個「准」字,帶入
後衙。次日檢點隔夜的投文,別的都在,只少了一張告姦情的狀子。知府道:「必
定是衙門人抽去了。」
及至升堂,將值日書吏夾了又打,打了又夾,保是不招。只得差人教趙玉吾別
補狀來。狀子補到,即便差人去拿。
卻說蔣瑜因扇墜在鄰捨身邊,日日去討,見鄰舍只將別話支吾,又聽見趙家婆
媳之間吵吵鬧鬧,甚是疑心。及至差人奉票來拘,才知扇墜果是趙家之物。心上思
量道:「或者是他媳婦在樑上窺我,把扇墜丟下來,做個潘安擲果的意思。我因讀
書用心,不曾看見,也不可知。我如今理直氣壯,到官府面前照直說去。官府是吃
鹽米的,料想不好難為我。」故此也不訴狀,竟去聽審。
不上幾日,差人帶去投到,掛出牌來,第一起就是奸拐戕命事。知府坐堂,先
叫玉吾上去問道:「既是蔣瑜奸你媳婦,為甚么兒子不告狀,要你做公的出名?莫
非你也與媳婦有私,在房裡撞著姦夫,故此爭鋒告狀麼?」玉吾磕頭道:「青天在
上,小的是敦倫重禮之人,怎敢做禽獸聚鹿之事?只因兒子年幼,媳婦雖娶過門,
還不曾並親,雖有夫婦之名,尚無唱隨之實。況且年輕口訥,不會講話,所以小的
自己出名。」知府道:「這等他奸你媳婦有何憑據,甚麼人指見,從直講來。」玉
吾知道官府明白,不敢駕言,只將媳婦臥房與蔣瑜書房隔壁,因蔣瑜挑逗媳婦,媳
婦移房避他,他又跟隨引誘,不想終久被他姦淫上手,後來天理不容,露出贓據,
被鄰舍拿住的話,從直說去。
知府點頭道:「你這些話,到也像是真情。」又叫干證去審。只見眾人的話,
與玉吾句句相同,沒有一毫滲漏,又有玉墜做了奸贓,還有甚麼疑得?就叫蔣瑜上
去道:「你為何引誘良家女子,肆意姦淫?又騙了許多財物,要拐他逃走,是何道
理?」蔣瑜道:「老爺在上,童生自幼喪父,家貧刻苦,礪志功名,終日刺股懸樑
,尚博不得一領藍衫掛體,那有功夫去鑽穴逾牆?只因數日之前,不知甚麼原故在
書架上檢得玉墜一枚,將來弔在扇上,眾人看見,說是趙家之物,所以不察虛實,
就告起狀來。這玉墜是他的不是他的,童生也不知道,只是與他媳婦並沒有一毫姦
情。」知府道:「你若與他無奸,這玉墜是飛到你家來的不成?不動刑具,你那裡
肯招!」叫皂隸:「夾起來!」皂隸就把夾棍一丟,將蔣瑜鞋襪解去,一雙雪白的
嫩腿,放在兩塊檀木之中,用力一收,蔣瑜喊得一聲,暈死去了。
皂隸把他頭髮解開,過了一會,方纔甦醒。
知府問道:「你招不招?」蔣瑜搖頭道:「並無姦情,叫小的把甚麼招得?」
知府又叫皂隸重敲。敲了一百,蔣瑜熬不過疼,只得喊道:「小的願招!」知府就
叫鬆了。
皂隸把夾棍一鬆,蔣瑜又死去一刻,才醒來道:「他媳婦有心到小的是真,這
玉墜是他丟過來引誘小的,小的以禮法自守,並不曾敢去姦淫他。老爺不信,只審
那婦人就是了。」知府道:「叫何氏上來!」看官,但是官府審姦情,先要看婦人
的容貌。若還容貌醜陋,他還半信半疑,若是遇著標緻的,就道他有誨淫之具,不
審而自明瞭。彼時何氏跪在儀門外,被官府叫將上去,不上三丈路,走了一二刻時
辰,一來腳小,二來膽層。及至走到堂上,雙膝跪下,那象沒有骨頭的一般,竟要
隨風吹倒,這一種軟弱之態,先畫出一幅美人圖了。
知府又叫抬起頭來,只見他俊臉一抬,嬌羞百出,遠山如畫,秋波欲流,一張
似雪的面孔,映出一點似血的朱唇,紅者愈紅,白者愈白。
知府看了,先笑一笑,又大怒起來道:「看你這個模樣,就是個淫物了。你今
日來聽審,尚且臉上搽了粉,嘴上點了胭脂,在本府面前扭扭捏捏,則平日之邪行
可知,姦情一定是真了。」看官,你道這是甚麼原故?只因知府是個老實人,平日
又有些懼內,不曾見過美色,只說天下的婦人畢竟要搽了粉才白,點了胭脂才紅,
扭捏起來才有風致,不曉得何氏這種姿容態度是天生成的,不但扭捏不來,亦且洗
滌不去,他那裡曉得?
說完了又道:「你好好把蔣瑜奸你的話從直說來,省得我動刑具。」何氏哭起
來道:「小婦人與他並沒有姦情,教我從那裡說起?」知府叫拶起來,皂隸就么喝
一聲,將他纖手扯出。可憐四個筍尖樣的指頭,套在筆管裡面,抽將攏來,教他如
何熬得?少不得嬌啼婉轉,有許多可憐的態度做出來。知府道:「他方纔說玉墜是
你丟去引誘他的,他在歸罪於你,你怎麼還替他隱瞞?」何氏對著蔣瑜道:「皇天
在上,我何曾丟玉墜與你?起先我在後面做房,你在後面讀書引誘我;我搬到前面
避你,你又跟到前面來。只為你跟來跟去,起了我公婆疑惑之心,所以陷我至此。
我不埋怨你就勾了,你到冤屈我起來!」說完,放聲大哭。
知府肚裡思量道:「看他兩邊的話漸漸有些合攏來了。這樣一個標緻後生,與
這樣一個嬌豔女子,隔著一層單壁,乾柴烈火,豈不做出事來?如今只看他原夫生
得如何,若是原夫之貌好似蔣瑜,還要費一番推敲;倘若相貌庸劣,自然情弊顯然
了。」就吩咐道:「且把蔣瑜收監,明日帶趙玉吾的兒子來,再作一審,就好定案
。」只見蔣瑜送入監中,十分狼狽。禁子要錢,腳骨要醫,又要送飯調理,囊中沒
半文,教他把甚麼使費?只得央人去問岳丈借貸。
陸家一向原有悔親之心,如今又見他弄出事來,一發是眼中之釘、鼻頭之醋了
,那裡還有銀子借他?就回覆道:「要借貸是沒有,他若肯退親,我情願將財禮送
還。」蔣瑜此時性命要緊,那裡顧得體面?只得寫了退婚文書,央人送去,方纔換
得些銀子救命。
且說知府因接上司,一連忙了數日,不曾審得這起姦情。
及至公務已完,才叫原差帶到,各犯都不叫,先叫趙旭郎上來。
旭郎走到丹墀,知府把他仔細一看,是怎生一個模樣?有《西江月》為證:
面似退光黑漆,發如鬈累金絲。鼻中有涕眼多脂,滿臉密麻兼痣。劣相般般俱
備,誰知更有微疵。瞳人內有好花枝,睜著把官斜視。
知府看了這副嘴臉,心上已自了然。再問他幾句話,一字也答應不來,又知道
是個憨物。就道:「不消說了,叫蔣瑜上來。」蔣瑜走到,膝頭上曾著地,知府道
:「你如今招不招?」
蔣瑜仍舊照前說去,只不改口。知府道:「再夾起來!」看官,你道夾棍是件
甚麼東西,可以受兩次的?熬得頭一次不招,也就是個鐵漢了;臨到第二番,莫說
笞杖徒流的活罪寧可認了,不來換這個苦吃,就是吹頭刖足、凌遲碎剮的極刑,也
只得權且認了,挨過一時,這叫做「在生一日,勝死千年」。
為民上的要曉得,犯人口裡的話,無心中試出來的者是真情,夾棍上逼出來的
總非實據。從古來這兩城無情之木不知屈死了多少良民,做官的人少用他一次,積
一次陰功,多用他一番,損一番陰德,不是甚麼家常日用的傢伙離他不得的。
蔣瑜的腳骨前次夾匾了,此時還不曾復原,怎麼再吃得這個苦起?就喊道:「
老爺不消夾,小的招就是了!何氏與小的通姦是實,這玉墜是他送的表記。小的家
貧留不住,拿出去賣,被人認出來的。所招是實。」知府就丟下簽來,打了二十。
叫趙玉吾上去問道:「姦情審得是真了,那何氏你還要他做媳婦麼?」趙玉吾
道:「小的是有體面的人,怎好留失節之婦?情願教兒子離婚。」知府一面教畫供
,一面提起筆來判道:審得蔣瑜、趙玉吾比鄰而居。趙玉吾之媳何氏,長夫數年,
雖賦桃夭,未經合巹。蔣瑜書室,與何氏臥榻止隔一牆,怨曠相挑,遂成苟合。何
氏以玉墜為贈,蔣瑜貧而售之,為眾所獲,交相播傳。趙玉吾恥蒙牆茨之聲,遂有
是控。據瑜口供,事事皆實。盜淫處女,擬辟何辭?因屬和姦,姑從輕擬。何氏受
玷之身,難與良人相區匹,應遣大歸。趙玉吾家范不嚴,薄杖示儆。
眾人畫供之後,各各討保還家。
卻說玉吾雖然贏了官司,心上到底氣憤不過,聽說蔣瑜之妻陸氏已經退婚,另
行擇配,心上想道:「他奸我的媳婦,我如今偏要娶他的妻子,一來氣死他,二來
好在鄰舍面前說嘴。」
雖然聽見陸家女兒容貌不濟,只因被那標緻媳婦弄怕了,情願娶個醜婦做良家
之寶,就連夜央人說親。陸家貪他豪富,欣然許了。
玉吾要氣蔣瑜,分外張其聲勢,一邊大吹大擺,取親進門;一連做戲排筵,酬
謝鄰里。欣欣烘烘,好不鬧熱。
蔣瑜自從夾打回來,怨深刻骨;又聽見妻子嫁了仇人,一發咬攻切齒。隔壁打
鼓,他在那邊捶胸;隔壁吹簫,他在那邊歎氣,欲待撞死,又因大冤未雪,死了也
不瞑目,只得貪生忍恥,過了一月有餘。
卻說知府審了這樁怪事之後,不想衙裡也弄出一樁怪事來。
只因他上任之初,公子病故,媳婦一向寡居,甚有節操。知府有時與夫人同寢
,有時在書房獨宿。
忽然一日,知府出門拜客,夫人到他書房閒玩,只見他?頭邊帳子外有一件東西
,塞在壁縫之中。取下來看,卻是一隻繡鞋。夫人仔細識認,竟像媳婦穿的一般。
就藏在袖中,走到媳婦房裡,將?底下的鞋子數一數,恰好有一隻單頭的,把袖中那
一隻取出來一比,果然是一雙。
夫人平日原有醋癖,此時那裡忍得妝少不得」千淫婦、萬娼婦」將媳婦罵起來
。媳婦於心無愧。怎肯受這樣鬱氣?就你一句,我一句,鬥個不了。
正鬥在鬧熱頭上,知府拜客回來,聽見婆媳相爭,走來勸解,夫人把他一頓」
老扒灰、老無恥」罵得口也不開。走到書房,問手下人道:「為甚麼原故?」手下
人將?頭邊尋出東西,拿去合著油瓶蓋的說話細細說上。
知府氣得目定口呆,不知那裡說起,正要走去與夫人分辯,忽然丫鬟來報道:
「大娘子吊死了!」知府急得手腳冰冷,去埋怨夫人,說他屈死人命。夫人不由分
說,一把揪住,將面上鬍鬚捋去一半。
自古道:「蠻妻拗子,無法可治。」知府怕壞官箴,只得忍氣吞聲,把媳婦殯
殮了。一來肚中氣悶不過,無心做官,二來面上少了鬍鬚,出堂不便,只得入上司
告假一月,在書房靜養。
終日思量去想了一月,忽然大叫起來道:「是了,是了!」
就喚丫鬟一面請夫人來,一面叫家人伺侯。及至夫人請到,知府問前日的鞋子
在那裡尋出來的?夫人指了壁洞道:「在這個所在。你藏也藏得好,我尋也尋得巧
。」知府對家人道:「你替我依這壁洞拆將進去。」家人拿了一把薄刀,將磚頭撬
去一塊,回覆道:「裡面是精空的。」知府道:「正在空處可疑,替我再拆。」家
人又拆去幾塊磚,只見有許多老鼠跳將出來。知府道:「是了,看裡面有甚麼東西
?」只見家人伸手進去,一連扯出許多物件來,布帛菽粟,無所不有。裡面還有一
張繡紙,展開一看,原來是前日查檢不到、疑衙門人抽去了那張姦情狀子。
知府長歎一聲道:「這樣冤屈的事,教人那裡去伸!」夫人也豁然大悟道:「
這等看來,前日那只鞋子也是老鼠銜來的。
只因前半只尖,後半只禿,他要扯進洞去,扯到半中間,高底礙住扯不進,所
以留在洞中了。可惜屈死了媳婦一條性命!」
說完,捶胸頓足,悔個不了。
知府睡到半夜,又忽然想起那樁姦情事來,躊躇道:「官府衙裡有老鼠,百姓
家裡也有老鼠,焉知前日那個玉墜不與媳婦的鞋子一般,也是老鼠銜去的?」思量
到此,等不到天明,就教人發梆,一連發了三梆,天也明瞭。走出堂去,叫前日的
原差將趙玉吾、蔣瑜一干人犯帶來復審。蔣瑜知道,又不知那頭禍發,冷灰裡爆出
炒豆來,只得走來伺候。
知府叫蔣瑜、趙玉吾上去,都一樣問道:「你們家裡都養貓麼?」兩個都應道
:「不養。」知府又問道:「你們家裡的老鼠多麼?」兩人都應道:「極多。」知
府就吩咐一個差人,押了蔣瑜回去,「凡有鼠洞,可拆進去,裡面有甚麼東西,都
取來見我。」差人即將蔣瑜押去。
不多時,取了一糞箕的零碎物件來。知府教他兩人細認,不是蔣家的,就是趙
家的。內中有一迦楠香的扇墜,咬去一小半,還剩一大半。
趙玉吾道:「這個香墜就是與那個玉墜一齊交與媳婦的。」
知府道:「是了,想是兩個結在一處,老鼠拖到洞口,咬斷了線掉下來的。」
對蔣瑜道:「這都是本府不明,教你屈受了許多刑罰,又累何低冒了不潔之名,慚
愧慚愧。」就差人去喚何氏來,當堂吩咐趙玉吾道:「你並不曾失節,原原領回去
做媳婦。」趙玉吾磕頭道:「小的兒子已另娶了親事,不能兩全,情願聽他別嫁。
」知府道:「你娶甚麼人家女兒,這等成親得快?」蔣瑜哭訴道:「老爺不問及此
,童生也不敢伸冤,如今只得哀告了:他娶的媳婦,就是童生的妻子。」知府問甚
麼原故,蔣瑜把陸家愛富嫌貧,趙玉吾恃強壓娶的話一一訴上。
知府大怒道:「他倒不曾奸你媳婦,你的兒子倒奸了他的髮妻,這等可惡!」
就丟下簽來,趙趙玉吾重打四十,還要問他重罪。
玉吾道:「陸氏雖娶過門,還不曾與兒子並親,送出來還他就是。」知府就差
人立取陸氏到官,要思量斷還蔣瑜。不想陸氏拘到,知府教他抬頭一看,只見發黃
臉黑,腳大身矬,與趙玉吾的兒子卻好是天生一對,地產一雙。
知府就對蔣瑜指著陸氏道:「你看他這個模樣,豈是你的好逑?」又指著何氏
道:「你看他這種姿容,豈是趙旭郎的伉儷?這等看來,分明是造物憐你們錯配姻
緣,特地著老鼠做個氤氳使者,替你們改正過來的。本府就做了媒人,把何氏配你
。」
喚庫吏取一百兩銀子,賜與何氏備妝奩。一面取花紅,喚吹手,就教兩人在丹
墀下拜堂,迎了回去。
後來蔣瑜、何氏夫妻恩愛異常。不多時宗師科考,知府就將蔣瑜薦為案首,以
儒士應試,鄉會聯捷。後來由知縣也升到四品黃堂,何氏受了五花封誥,俱享年七
十而終。
卻說知府自從審屈了這樁詞訟,反躬罪己,申文上司,自求罰俸。後來審事,
再不敢輕用夾棍。
起先做官,百姓不怕他不清,只怕他太執;後一味虛衷,凡事以前車為戒,百
姓家家尸祝,以為召父再生。後來再做到侍郎才住。只因他生性極直,不會藏匿隱
情,常對人說及此事,人都道:「不信川老鼠這等利害,媳婦的鞋子都會拖到公公
房裡來。」
後來就傳為口號,至今叫四川人為川老鼠。又說傳道四川人娶媳婦,公公先要
扒灰,如老鼠打洞一般,尤為可笑。四川也是道德之鄉,何嘗有些惡俗?我這回小
說,一來勸做官的,非人命強盜,不可輕動夾足之刑,常把這樁姦情做個殷鑒;二
來教人不可像趙玉吾輕嘴薄舌,談人閨閫之事,後來終有報應;三來又為四川人暴
白老鼠之名,一舉而三善備焉,莫道野吏無益於世。



第五卷 美女同遭花燭冤 村郎偏享溫柔福


詩云:
天公局法亂如麻,十對夫妻九配差。
常使嬌鶯棲老樹,慣教頑石伴奇花。
合歡?上眠仇侶,交頸幃中帶軟枷。
只有鴛鴦無錯配,不須夢裡抱琵琶。
這首詩單說世上姻緣一事,錯配者多,使人不能無恨。這種恨與別的心事不同
。別的心事可以說得出、醫得好,惟有這樁心事,叫做啞子愁、終身病,是說不出
、醫不好的。
若是美男子娶了醜婦人,還好到朋友面前去訴訴苦,姊妹人家去遣遣興,縱然
改正不得,也還有個娶妾討婢的後門。
只有美妻嫁了醜夫,才女配了俗子,止有兩扇死門,並無半條生路,這才叫做
真苦。古來「紅顏薄命」四個字已說盡了。
只是這四個字,也要解得明白,不是因他有了紅顏,然後才薄命,只為他應該
薄命,所以才罰做紅顏。但凡生出個紅顏婦人來,就是薄命之坯了,那裡還有好丈
夫到他嫁,好福分到他享?當初有個病人,死去三日又活轉來,說曾在地獄中看見
閻王升殿,鬼判帶許多惡人聽他審錄,他逐個酌其罪之輕重,都罰他,變豬變狗、
變牛變馬去了,只有一個極惡之人,沒有甚麼變得。閻王想了,點點頭道:「罰你
做一個絕標緻的婦人,嫁一個極醜陋的男子,夫妻都活百歲,將你禁錮終身,才准
折得你的罪業。」那惡人只道罪重罰輕,歡歡喜喜的去了。判官問道:「他的罪案
如山,就變作豬狗牛馬,還不足以盡其辜,為何反得這般美報?」閻王道:「你那
裡曉得?豬狗牛馬雖是個畜生,倒落得無知無識,受別人豢養終身,不多幾年,便
可超生轉世;就是臨死受刑,也不過是一刀之苦。那婦人有了絕標緻的顏色,一定
乖巧聰明,心高志大,要想嫁潘安、宋玉一般的男子。及至配了個愚醜丈夫,自然
心志不遂,終日憂煎涕泣,度日如年,不消人去磨他,他自己會磨自己了。若是丈
夫先死,他還好去改嫁,不叫做禁錮終身;就使他自己短命,也不過像豬狗牛馬,
拚受一刀一索之苦,依舊可以超生轉世,也不叫做禁錮終身。我如今教他偕老百年
,一世受別人幾世的磨難,這才是懲奸治惡的極刑,你們那裡曉得?」看官,照閻
王這等說來,紅顏薄命的根由,薄命定是紅顏的結果,那啞子愁自然是消不去、終
身病自然是醫不好的了。
我如今又有個消啞子愁、醫終身病的法子,傳與世人佳人,大家都要緊記。這
個法子不用別的東西,就用」紅顏薄命」這一句話做個四字金丹。
但凡婦人家生到十二三歲的時節,自己把鏡子照一照,若還眼大眉粗,發黃肌
黑,這就是第一種恭喜之兆了,將來決有十全的丈夫,不消去占卜;若有二三分姿
色,還有七八分的丈夫可求;若有五六分的姿色,就只好三四分的丈夫了;萬一姿
色到了七分八分、九分十分,又有些聰明才技,就要曉得是個薄命之坯,只管打點
去嫁第一等第一名的愚醜丈夫。
時時刻刻在此為念,看見才貌俱全的男子,曉得不是自己的對頭,眼睛不消偷
覷,心上不消妄想。預先這等磨煉起來,及至嫁到第一等第一名的愚醜丈夫,只當
逢其故主,自然貼意安心,那閻羅王的極刑自然受不著了。若還僥倖嫁著第二三等
、第四五名的愚醜丈夫,就是出於望外,不但不怨恨,還要歡喜起來了。
人人都用這個法子,自然心安意遂,宜室宜家,啞子愁也不生,終身病也不害
,沒有死路,只有生門,這」紅顏薄命」的一句話豈不是四字金丹?做這回小說的
人,就是婦人科的國手了。奉勸世間不曾出閣的閨秀,服藥於未病之先;已歸金屋
的阿嬌,收功於瞑眩之後,莫待病入豪肓,才悔逢醫不早。
我如今再把一樁實事演做正文,不像以前的話出於閻王之口,入於判官之耳,
死去的病人還魂說鬼,沒有見證的。
明朝嘉靖年間,湖廣荊州府有個財主,姓闕字里侯。祖上原以忠厚起家,後來
一代富似一代,到他父親手裡,就算荊州第一個富翁。
只是一件,但出有才之貝,不出無貝之才,莫說舉人進士掙扎不來,就是一頂
秀才頭巾,也像平天冠一般,承受不起。
里侯自六歲上學,讀到十七八歲,剛剛只會記帳,連拜帖也要央人替寫。內才
不濟也罷了,那個相貌,一發醜得可憐,凡世上人的惡狀,都合來聚在他一身,半
件也不教遺漏。好事的就替他取個別號,叫做「闕不全」。
為甚麼取這三個字?只因他五官四肢,都帶些毛病,件件都闕,件件都不全闕
,所以叫做「闕不全」。那幾件毛病?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面不叫做全疤,
但多紫印;手不叫做全禿,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蹺,腳跟點點;鼻不全赤,依稀
略見酒糟痕;髮不全黃,朦朧稍有沉香色;口不全吃,急中言常帶雙聲;背不全駝
,頸後肉但高一寸;還有一張歪不全之口,忽動忽靜,暗中似有人提;更餘兩道出
不全之眉,或斷或連,眼上如經樵採。
古語道得好:「福在醜人邊。」他這等一個相貌,享這樣的家私,也勾得緊了
。誰想他的妻子,又是個絕代佳人。
父親在日,聘過鄒長史之女。此女係長史婢妾所生,結果親之時,才四五歲,
長史只道一個通房女,許了鼎富之家,做個財主婆也罷了,何必定要想誥命夫人?
所以一說便許,不問女婿何如。
誰想長大來,竟替爺娘爭氣不過。他的姿貌,雖則風度嫣然,有仙子臨凡之致
,也還不叫做傾國傾城;獨有那種聰明,可稱絕世。
垂髫的時節,與兄弟同學讀書,別人讀一行,他讀得四五行,先生講一句,他
悟到十來句。等到將次及笄,不便從師的時節,他已青出於藍,也用先生不著了。
寫得一筆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只因長史平日以書畫擅長,他立在旁邊看看,
就學會了,寫畫出來竟與父親無異,就做了父親的捉刀人,時常替他代筆。
後來長吏游宦四方,將他帶到任所。及至任滿還鄉。闕里侯又在喪中,不好婚
娶。等到三年服闋,男女都已二十外了。
長史當日許親之時,不料女兒聰明至此,也不料女婿愚醜至此。直到這個時節
,方纔曉得錯配了姻緣,卻已受聘在先,悔之不及。
鄒小姐也只道財主人家兒子,生來定有些好相,決不至於鰍頭鼠腦,那「闕不
全」的名號,家中個個曉得,單瞞得他一人。
里侯服滿之後,央人來催親,長史不好回得,只得憑他迎娶過門。成親之夜,
拜堂禮畢,齊入洞房。里侯是二十多歲的新郎,見了這樣妻子,那裡用得著軟款溫
柔,連合巹杯也等不得吃,竟要扯他上?。只是自己曉得容貌不濟,妻子看見定要做
作起來,就趁他不曾抬頭,一口氣先把燈吹滅了,然後走近身去,替他解帶寬衣。
鄒小姐是賦過打梅的女子,也肯脫套,不消得新郎死拖硬扯,順手帶帶也就上?
。雖然是將開之蕊,不怕蜂鑽;究竟是未放之花,難禁蝶採。摧殘之際,定有一番
狼藉。女人家這種磨難,與小孩子出痘一般,少不得有一次的,這也不消細說。
只是雲收雨散之後,覺得?上有一陣氣息,甚是難聞。鄒小姐不住把鼻子亂嗅,
疑他?上有臭蟲。那裡曉得里侯身上,又有三種異香,不消燒沉檀、點安息,自然會
從皮裡透出來的。
那三種?口氣,體氣,腳氣。
鄒小姐聞見的是第二種,俗語叫做狐腥氣。那口裡的,因他自己藏拙,不敢親
嘴,所以不曾聞見;腳上的,因做一頭睡了,相去有風馬牛之隔,所以也不曾聞見
。鄒小姐把被裡聞一聞,又把被外聞一聞,覺得被外還略好些,就曉得是他身上的
原故了,心上早有三分不快。只見過了一會,新郎說起話來,那口中的穢氣對著鼻
子直噴;竟像吃了生蔥大蒜的一般。
鄒小姐的鼻子是放在香爐上過世的,那裡當得這個熏法?
一霎時心翻意倒起來,欲待起嘔唾,又怕新郎知道嫌他,不是做新人的厚道,
只得拚命忍住;忍得他睡著了,流水爬到腳頭去睡。誰想他的尊足與尊口也差不多
,躲了死屍,撞著臭鯗,弄得個進退無門。坐在?上思量道:「我這等一個精潔之人
,嫁著這等一個污穢之物,分明是蘇合遇了蜣螂,這一世怎麼腌臢得過?我昨日拜
堂的時節,只因怕羞不敢抬頭,不曾看見他的面貌;若是面貌可觀,就是身上有些
氣息,我拚得用些水磨工夫,把他刮洗出來,再做幾個香囊與他佩帶,或者也還掩
飾得過。萬一面貌再不濟,我這一生一世怎麼了?」思量到此,巴不得早些天明,
好看他的面孔。誰想天也替他藏拙,黑魆魆的再不肯亮,等得精神倦怠,不覺睡去
,忽然醒來,卻已日上三竿,照得房中雪亮。里侯正睡到好處,誰想有人在帳裡描
他的睡容。鄒小姐把他臉上一看,嚇得大汗直流,還疑心不曾醒來,在夢中見鬼,
睜開眼睛把各處一相,才曉得真,就放聲大哭起來。
里侯在夢中驚醒,只說他思想爺娘,就坐起身來,把一隻粗而且黑的手臂搭著
他膩而且白的香肩,勸他耐煩些,不要哭罷。
誰想越勸得慌,他越哭得狠,直等里侯穿了衣服,走出房去,冤家離了眼前,
方纔歇息一會;等得走進房來,依舊從頭哭起。從此以後,雖則同?共枕,猶如帶鎖
披枷,憎嫌丈夫的意思,雖不好明說出來,卻處處示之以意。
里侯家裡另有一所書房,同在一宅之中,卻有彼此之別。
鄒小姐看在眼裡,就瞞了里侯,教人雕一尊觀音法像,裝金完了,請到書房。
待滿月之後,揀個好日,對裡候道:「我當初做女兒的時節,一心要皈依三寶
,只因許了你家,不好祝發。我如今替你做了一月夫妻,緣法也不為不盡。如今要
求你大捨慈悲,把書房佈施與我,改為靜室,做個在家出家。我從今日起,就吃了
長齋,到書房去獨宿,終日看經念佛,打坐參禪,以修來世。
你可另娶一房,當家生子。隨你做小做大,我都不管,只是不要來攪我的清規
。」說完,跪下來拜了四拜,竟到書房去了。
里侯勸他又不聽,扯他又不住,等到晚上,只得攜了枕席,到書房去就他。誰
想他把門窗戶扇都封鎖了,猶如坐關一般,只留一個丫鬟在關中服事。里侯四顧彷
徨,無門可入,只得轉去獨宿一宵。
到次日,接了丈人丈母進去苦勸,自己跪在門外哀求,怎奈他立定主意,並不
回頭。過了幾時,里侯善勸勸不轉,只得用惡勸了。吩咐手下人不許送飯進去,他
餓不過,自然會鑽出來。
誰想鄒小姐求死不得,情願做伯夷、叔齊,一連餓了兩日,全無求食之心。里
侯恐怕弄出人命來,依舊叫人送飯。
一日立在門外大罵道:「不賢慧的淫婦!你看甚麼經?念甚麼佛?修甚麼來生
?無非因我相貌不好,本事不濟,不能夠遂你的淫心,故此在這邊裝腔使性。你如
今要稱意不難,待我賣你去為娼,立在門前,只揀中意的扯進去睡就是了。你說你
是個小姐,又生得標緻,我是個平民,又生得醜陋,配你不來麼?不是我誇嘴說,
只怕沒有銀子,若拚得大注銀子,就是公主西施,也娶得來!你辦眼睛看我,我偏
要娶個人家大似你的、容貌好似你的回來,生兒育女,當家立業。你那時節不要懊
悔!」
鄒小姐並不回言,只是念佛。
里侯罵完了,就去叫媒婆來吩咐,說要個官宦人家的女兒,又要絕頂標緻的,
竟娶作正,並不做校只要相得中意,隨他要多少財禮,我只管送。就是媒錢也不拘
常格,只要遂得意來,一個元寶也情願謝你。
自古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只因他許了元寶謝媒,那些走千家的婦人
,不分晝夜去替他尋訪,第三日就來回覆道:「有個何運判的小姐,年方二八 ,
容貌賽得過西施。因他父親壞了官職,要湊銀子寄到任上去完贓,目下正要打發女
兒出門,財禮要三百金,這是你出得起的。只是何夫人要相相女婿,方纔肯許;又
要與大娘說過,他是不肯做小的。」里侯道:「兩件都不難。我的相貌其實不揚,
他看了未必肯許,待我央個朋友做替身,去把他相就是了;至於做大一事,一發易
處。
你如今就進關去對那潑婦講,說有個絕標緻的小姐要來作正,你可容不容?萬
一嚇得他回心,我就娶不成那一個,也只當重娶了這一個,一樣把媒錢謝你。」那
媒婆聽了,情願趁這注現成媒錢,不願做那樁欺心交易,就拿出蘇秦、張儀的舌頭
來進關去做說客。
誰想鄒小姐巴不得娶來作正,才斷得他的禍根,若是單做小,目下雖然捉生替
死,只怕久後依舊要起死回生。就在佛前發誓道:「我若還想在闕家做大,教我萬
世不得超升。」媒婆知道說不轉,出去回覆里侯,竟到何家作伐。約了一個日子,
只說到某寺燒香,那邊相女婿,這邊相新人。
到那一日,里侯央一個絕標緻的朋友做了自己,自己反做了幫閒,跟去偷相。
兩個預先立在寺裡等候。那小姐隨著夫人,卻像行雲出岫,冉冉而來,走到面前,
只見他:眉彎兩月,目閃雙星。摹擬金蓮,說三寸尚無三寸;批評花貌,算十分還
有十分。拜佛時,屈倒蠻腰,露壓海棠嬌著地;拈香處,伸開纖指,煙籠玉筍細朝
天。立下風暗嗅肌香,甜淨居麝蘭之外;據上游俯觀發彩,氤氳在雲霧之間。誠哉
絕世佳人,允矣出塵仙子!里侯看見,不覺搖頭擺尾,露出許多歡欣的醜態。自古
道:「兩物相形,好醜愈見。」那朋友原生得齊整,又加這個傀儡立在身邊,一發
覺得風流俊雅。
何夫人與小姐見了,有甚麼不中意?當晚就允了。是侯隨即送聘過門,選了吉
日,一樣花燈彩轎,娶進門來。
進房之後,何小姐斜著星眸,把新郎覷了覷,可憐兩滴珍珠,不知不覺從秋波
裡瀉下來。
里侯知道又來撒了,心上思量道:「前邊那一個,只因我進門時節嬌縱了他,
所以後來不受約束。古語道:『三朝的新婦,月子的孩兒,不可使他弄慣。』我的
夫綱,就要從今日整起。」主意定了,就叫丫鬟拿合巹杯來,斟了一杯送過去。何
小姐籠著雙手,只是不接。
里侯道:「交杯酒是做親的大禮,為甚麼不接?我頭一次送東西與你,就是這
等裝模作樣,後來怎麼樣做人家?還不快接了去!」何小姐心上雖然怨恨,見他的
話說得正經,只得伸手接來,放在桌上。
從來的合巹標不過沾一沾手,做個意思,後來原是新郎代吃的。里侯只因要整
夫綱,見他起先不接,後來聽了幾句硬話就接了去,知道是可以威制的了,如今就
當真要他吃起來。對一個丫鬟道:「差你去勸酒,若還剩一滴,打你五十皮鞭!」
丫鬟聽見,流水走去,把杯遞與何小姐。小姐拿便拿了,只是不吃。里侯又叫
一個丫鬟去驗酒,看乾了不曾。丫鬟看了來回覆道:「一滴也不曾動。」里侯就怒
起來,叫勸酒的過來道:「你難道不是怕家主的麼!自古道:『拿我的碗,服我管
。』我有銀子討你來,怕管你不下!要你勸一鍾酒都不肯依,後來怎麼樣差你做事
!」叫驗酒的扯下去重打五十,「打輕一下,要你賠十下!」驗酒的怕連累自己,
果然一把拖下去,拿了皮鞭,狠命的打。
何小姐明曉得他打丫鬟驚自己,肚裡思量道:「我今日落了人的圈套,料想不
能脫身,不如權且做個軟弱之人,過了幾時,拚得尋個自盡罷了。總是要死的人,
何須替他啕氣?」見那丫鬟打到苦處,就止住道:「不要打,我吃就是了。」里侯
見他畏法,也就回過臉來,叫丫鬟換一杯熱酒,自己送過去。
何小姐一來怕啕氣,二來因嫁了匪人,憤恨不過,索性把酒來做對頭,接到手
,兩三口就乾。里侯以為得計,喜之不勝,一杯一杯,只管送去。何小姐量原不高
,三杯之後,不覺酩酊。
里侯慢櫓搖船,來捉醉魚,這晚成親,比前番吹滅了燈,暗中摸索的光景,大
不相同。何小姐一來酒醉,二來打點一個死字放在胸中,竟把身子當了屍骸,連那
三種異香聞來也不十分覺察。受創之後,一覺直睡到天明。
次日起來,梳過了頭。就問丫鬟道:「我聞得他預先娶過一房,如今為何不見
?」丫鬟說::「在書房裡看經念佛,再不過來的。」何小姐又問:「為甚麼就去
看經念佛起來?」丫鬟道:「不知甚麼原故,做親一月,就發起這個願來,家主千
言萬語,再勸不轉。」何小姐就明白了。到晚間睡的時節,故意歡歡喜喜,對里侯
道:「聞得鄒小姐在那邊看經,我明日要去看他一看,你心下何如?」里侯未娶之
先,原在他面前說了大話,如今應了口,巴不得把何小姐送去與他看看,好騁自己
的威風,就答應道:「正該如此。」卻說鄒小姐聞得他娶了新人,又替自家歡喜,
又替別人擔憂,心上思量道:「我有鼻子,別人也有鼻子;我有眼睛,別人也有眼
睛。只除非與他一樣奇醜奇臭的,才能夠相視莫逆;若是稍有幾分顏色、略知一毫
香臭的人,難道會相安無事不成?」及至臨娶之時,預先叫幾個丫鬟擺了塘報,「
看人物好不好,性子善不善,兩下相投不相投,有話就來報我。」只見娶進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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