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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佳話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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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葛嶺仙跡
西湖,環繞皆山也。而山之蜿蜒起伏,可客人之散步而前後觀覽者,則嶺也。嶺之列在
南北兩峰,與左右諸山者,皆無足稱。縱有可稱,亦不過稱其形勢。稱其隅位而已,並
未聞有著其姓者。獨保叔塔而西一帶,乃謂之葛嶺。此何說也?蓋嘗考之。此嶺在晉時
,曾有一異人葛洪,在此嶺上修煉成仙,一時人傑地靈,故人之姓,即冒而為嶺之姓也
。你道這葛洪是誰?他號稚川,原是金陵句容人。在三國時,從左慈學道,得九丹金液
仙經,白日衝舉的仙公葛玄,就是他之祖也。仙公昇天之日,曾將上清三洞、靈寶中盟
諸品經篆一通,授與弟子鄭思遠,囑以吾家門子孫。若有可傳者,萬勿秘。故此葛洪出
身,原自不凡。但父母早亡,其家甚貧。卻喜他生來的性情恬淡,於世間的種種嗜慾皆
不深戀,獨愛的是讀書向道。卻又苦於無書可讀,只得到山中去伐了些柴薪,挑到市上
去賣,賣了銀錢,就買些紙筆回來,借人家的書來抄讀。且抄且讀,不畏寒暑,如此十
數年,竟成了一個大儒。
有人勸他道:「兄之學業,亦可謂成矣,若肯出而求仕,便不憂貧賤了。」葛洪答
道:「讀書為明理耳,豈謂功名貧賤哉?」勸者道:「功名可謝,而貧賤難處。今兄壯
年,只因貧賤,尚未授室,設非出仕,則妻子何來?」葛洪笑道:「梁鴻得孟光為妻,
未聞出仕。即欲出仕、亦自有時,何待人求?」勸者不能答而去。
葛洪學問既高,寄情又遠,故於閒居,惟杜門卻掃,絕不妄交一人。有興時,但邀
遊山水以自適。一日,在青黛山數株長松之下,一塊白石上箕踞而坐,靜玩那滿山的蒼
翠之色,以為生於山中,卻又不緊貼於山,以為浮於山外,卻去山遠了則此色又不復有
,因而感悟道:「孟夫子所言『睟於面,盎於背』,正是此種道理,此山之所以稱壽也
。」正在沉吟注想,不期此日,恰有個南海的太守,姓鮑,名玄,同了許多門客,也到
青黛山來遊玩,先在半山亭子上吃了半晌酒,酒酣之際,各各散步。鮑玄偶攜了一個相
士,正游到葛洪的坐處來忽見葛洪坐在石上,昂昂藏藏,丰神飄逸,不覺驚訝,因指謂
相士道:「你看此人,體態悠然,自應富貴,何如此青年,甘居泉石?」相上因定睛看
了一看,道:「這少年富貴固有,然富貴還只有限,更有一件大過人處,老先生可曾看
出?」鮑玄道:「富貴之外,則不知也。」相士道:「你看他鬚眉秀異,清氣逼人,兩
眼灼灼有光,而昂藏矯健如野鶴,此殆神仙中人。」
鮑玄聽了,尚不盡信,因走上前,對著葛洪拱一拱手,道:「長兄請了。」葛洪正
看山到得意之所,低著頭細細理會,忽聽得有人與他拱手;忙回過頭來看時,卻見是一
個老先輩模樣,只得立起身來,深深打一恭,道:「晚輩貪看山色,不識台駕到此,失
於趨避,不勝有罪。」鮑玄見他謙謙有禮,愈加歡喜,因又問道:「我看長兄神情英發
,當馳騁於仕路中,為何有閒工夫尋山問水,做此寂寞之事?」葛洪答道:「嘗聞賢人君子之涉世,即居仕路中吐握風雲,亦宜有山水之雅度,如老
先生今日是也。何況晚輩正在貧賤時,去仕路尚遠,落得受用些山川秀氣,以涵養性。
」鮑玄聽了大喜道:「長兄不獨形貌超凡,而議論高妙又迥出乎尋常之外,真高士也,
可敬,可羨。」因而問姓。葛洪道:「尚不曾拜識山門,晚生小子安敢妄通。」鮑玄道
:「我學生南海郡守鮑玄也,過時陳人,何足掛齒。」葛洪忙又打一恭,道:「泰山北
斗,果是不虛。晚生葛洪,孤寒下士,何幸得瞻紫氣。」鮑玄聽了,道:「這等說是葛
兄了。但不知仙鄉何處?」葛洪道:「祖籍金陵句容。」鮑玄道:「聞句容縣,三國時
,有一位白日飛升的仙人,道號葛孝先者,兄既與之同姓,定知其來歷矣。」葛洪又打
一恭,道:「此即晚生之祖也。自愧不肖,尚墜落凡胎,言之實可羞恥。」鮑玄聽了又
不覺大喜,因顧謂相士道:「祖孫一氣,吾兄言神仙中人,殆不誣矣。」相士笑答道:
「非予言不誣,實相理不誣也;非相理不誣,實天地間陰陽之氣不誣也。」葛洪見二人
說話有因,因而問故。鮑玄遂將前看他所論之言,又細細說了一遍。葛洪此時聽了,雖
謙謝不遑,然胸中早已落了一個神仙的影子在心坎之上。
葛洪見鮑太守賓客紛紛,恐他有正事,說罷,遂要辭別而回。鮑玄執手不捨,再三
問明了居址之地,方容他別去。正是:
謾道知音今古稀,只須一語便投機。
況乎語語皆如意,怎不身心一片依。
你道鮑玄為何這等喜愛葛洪?原來他有一個女兒,名喚潛光小姐,最所鍾愛,尚未
得佳婿。今見葛洪少年,瀟灑出塵,又有才思,甚是注意。到次日,就托相士為媒,來
與葛洪道達鮑太守之意。葛洪惟以處貧,再三辭謝,當不得鮑太守情意諄諄,遂一言之
下,結成了秦晉姻盟。又過不多時,竟和諧了琴瑟之好,夫妻甚是相得。
自此,鮑玄與葛洪在翁婿之間,便時相過從。原來鮑玄最好的是外丹,並內養之術
。因見葛洪出自神仙之裔,便盡將所得的丹術。朝夕與葛洪講究,指望他有些家傳。葛
洪因說道:「小婿聞修仙一道,要在各人自煉,雖有家學,亦不過是些平常導引之法,
只好保養氣血,為延年計耳。至于飛升衝舉之事,想來定須大丹。」鮑玄聽了,深以為
然,遂留心訪求大丹之術。
那時是晉成帝咸和初,司徒王導欲召葛洪補州主簿,以便選為散騎常侍,領大著作
。葛洪固辭不就。後因東南一帶反了無數山賊,朝廷敕令都督顧秘統領大兵往討之。這
顧秘與鮑玄原是舊交,臨行來辭,鮑玄因開筵款留,坐中命葛洪相陪。顧秘見葛洪器宇
軒豁,間出一言,頗有深意,度其有才,因問他道:「目今東南一帶,山賊作亂,相連
相結,將有千里。本督奉命往討,不知還該作何方略。葛兄多才,當有以教我。」葛洪
道:「草野下士,焉知方略。但思賊本民也,洶洶而起者,不過迫於饑寒。有司不知存
恤,復以催科酷虐之,使其不能生,便不畏死而作亂,實非有爭奪割據之大志。況一時
烏合,未知紀律,恩詔並寬恤之令一下,則頃刻解散矣。若欲示威,鋌而走險,則天下
事不可知矣。望老大人為天地惜生,為朝廷惜福。」顧秘聽了,不覺喜動顏色,因對鮑
玄道:「令婿稚川兄不獨才高,而察覽賊情,直如燃犀觀火,而解散謀猷,竟是仁心義
舉。杯酒片言,本督領教多矣。軍旅危務,本不當煩讀高賢,但思兵機叵測,倘一時有
變,本督自知魯鈍,恐不能速應。一著稍差,豈不喪師辱國。意欲暫屈高賢,帷幄共事
,設有所疑,便於領教,使東南賴以安靜,或亦仁人所願。望葛兄慨允。」葛洪因辭謝
道:「芻蕘上獻,不過備大人之一彩。若借此臨戎,小知大受,鮮不誤事,烏乎敢也。
」顧秘道:「一長便可奏效,何況全才。本督意已決矣,萬望勿辭。」隨命軍中取了一
道縣尉的敕書,填了葛洪名字,並縣尉的衣冠送上,道:「暫以此相屈,尋當上請,自
別有恩命。」葛洪還要推辭,鮑玄因從旁勸說道:「幼而學,壯而行,丈夫之志也。賢
婿雖別有高懷,然積功累行,不出貧寒,則功名二字,亦人生所不可少。況知己難逢,
今既蒙顧老督台汲汲垂青,實賢婿知己也。何不出而仰佐其成功,使東南萬姓死而忽生
,擾而忽定,豈不於徒抱之仁心,更加一快乎?至於事後之功名,存之棄之,則無不可
。當此之際,何必饑而不食,渴而不飲,虛費此耕鑿之功哉。」顧秘聽了大喜道:「鮑
老先生之言甚善,葛兄不可不聽。」葛洪見交相勸勉,知義不可辭,方才受了敕書,穿
了冠帶,先拜謝了聖恩,又拜謝了主帥,然後入內,拜別了岳父岳母並妻子,竟隨了顧
都督,領著三軍而去。正是:
莫認丹成便可仙,積功累行實為先。
若徒硜守不為善,那得丹成上九天。
顧督師兵尚未到東南之界,葛洪早獻計道:「賊巢廣遠,難於遍剿,利在招降,固
矣。但思招降亦不容易,必使其心又感又畏,方才貼服。今欲其感,須用大恩結之;再
欲其畏,必須大威震之。大恩不過一紙,大威必須百萬。今元師所擁有限,何以使其必
畏?」顧秘道:「如此卻將奈何?」葛洪道:「洪聞先聲最能動眾。元帥可先發檄文於
東南各府州縣,虛檄其每府發兵若干、糧草若干,每州縣發兵若干、糧草若干;某兵就
使當守何險,某兵乘勢當攻何寨;獲一首級,當作何賞;破一營寨,當進何爵;候本督
府百萬大兵到日,一同進剿。烈烈轟轟,喧傳四境。卻暗戒各府州縣不必實具兵馬,但
多備旗鼓火炮,虛張殺伐之勢,使賊人聞之,自然驚懼。然後命洪率一旅,宣揚聖恩,
沿路招而安之,定自畏威而感服矣。」顧督師稱其妙算,一一依計而行。不數日之間,
各府州縣俱紛紛傳說大兵到了,有旨檄兵進剿,皆設旌旗、火炮、糧草,以為從剿之用
。眾山賊聞知,莫不驚懼。強梁者尚思擁眾憑險,以圖僥倖,柔弱者早已悔之無及。過
不得一兩日,忽又聞得恩詔到了,沿途都寫帖詔旨道:
萬物皆自傾自覆,而天地之栽培不息。凡我黎民,偶以饑寒而為賊誘者,朕甚憫之
。若能悔過自新,可速納兵戈於各府州縣,仍各回鄉里安生,便曲赦其罪,蠲免其積欠
錢糧,有司不得重徵再問。若果係饑寒,事平後量加優恤。有能誅獲賊首來獻者,賞千
金,封萬戶。若執迷不悟,大兵到日,盡成齏粉,其無悔?
眾賊見詔書寫得明明白白,又且懇切,皆大喜道:「吾屬有生路矣。」
遂各人將所執的刀槍弓箭,盡交納到各府州縣來,竟一哄分頭散去。各府州縣轉取
他所納的兵器,擺列在城頭之上,要害之所,以為助剿之需。賊首見此光景,無計可施
,欲要擁眾,而眾已散了八九;欲要據險,而勢孤力寡,如何能據,只得尋思要走。早
有幾個貼身賊將,打聽得有賞千金、封萬戶的詔書,便你思量生縛了去請賞,我思量斬
了首級去獻功。你爭我奪,竟將賊首斲成肉醬,而不可獻矣。賊首既死,而餘黨便東西
逃散,那裡還有蹤跡。及顧都督的兵到境上,而東南一帶已是太平世界,竟無處勞一兵
一將、一矢一炮矣。顧都督大喜道:「此皆葛縣尉之功也。」遂細細的表奏朝廷,請加
重賞。朝廷見兵不血刃,而四境掃清,甚嘉其功,因賜爵為關內侯。詔命到日,眾皆稱
賀。葛洪獨苦辭道:「洪本一書生,蒙元帥提攜,得備顧問。即今山賊之平,非元帥大
兵,赫赫加臨,誰肯信一言,而遽解散耶?此皆元帥虎威所致,元帥乃謙虛不自有,而
盡歸功於洪,復蒙聖主賜以上爵。洪自惟草茅下士,何以當此?萬望元帥代為辭免。」
顧秘道:「解散之功且無論,即大兵之威,亦賢候檄府縣虛應之所揚也,豈盡在本督?
賢侯有功而不受職,朝廷不疑賢侯為薄名器,則疑賢侯為矯情。辭之何難?然揆之於義
,似乎不可。」葛洪聽了,甚是躊躇。
原來葛洪本念不甚重在功名,惟深注於修煉。平素與鮑玄講究,知修煉以得丹砂為
重,而丹砂惟交趾最良,今見辭功名不去,遂轉一念道:「洪本書生,不諳朝廷典禮,
幾於獲罪。今蒙元帥訓教,辭爵既於義不可,但士各有志,才各有宜,今洪欲謹辭侯爵
,別乞一命。總是朝廷臣子,不識可乎?」顧秘道:「既有所受,則不為矯情矣。但不
知賢侯欲求何地?」葛洪道:「乞勾漏一令,平生之願足矣。」顧秘道:「勾漏,下邑
也,賢侯何願於此?」葛洪道:「此洪素志也,望元帥周全。」顧秘許諾,果為他婉婉
轉轉上了一本。不日倒下旨來道:葛洪既奏大功,勾漏一令,何足以償。既稱其有素志
,著即赴任。侯爵雖不拜,可掛為虛銜,以示朝廷優待功臣之典。
葛洪拜謝了聖恩,又拜謝了顧都督,方才奉旨還家,與岳翁鮑玄將願乞勾漏令,要
求丹砂之事細細說明,鮑玄大喜。不久別了岳翁,攜了妻子潛光小姐,上任而去。正是

一官遠遠走天涯,名不高來利不加。
若問何求並何願,誰知素志在丹砂。
果然勾漏是一小縣,葛洪到任即薄賦減刑,寬謠息訟。不消兩月,治得一清如水,
真是民無凍餒,官有餘閒。故葛洪在衙無事,聞知羅浮名勝,遂常常去遊覽,欲以山水
之理,去參悟那性命之學。見那山水,到了春夏之時,則草木榮茂,到了秋冬之際,則
草木衰落,因悟道:「此豈山水有盛衰,蓋氣有盛衰也。」偶看到梅花盛開之時,見開
者開,落者落,因又悟道:「亦非梅有開落,亦氣有盛衰,故梅當其盛而開,緣其衰而
落也。」因而自悟道:「萬物皆在氣中,豈人獨能出於氣外?少壯者,受生之氣正盛也
;老耄者,受生之氣已竭矣。若欲長生,必須令此氣常壯,不至於衰竭則可也。此《丹
經》所以貴乎養氣也。」由是朝夕之間,惟以養氣為事,初惟靜養;繼用調息;繼而閉
其口,使氣惟從鼻息中出納;繼而長收短放;繼而吐故納新,又直收入丹田;繼而直貫
至尾閭,又直貫至夾脊,漸漸有個貫頂之意,行之既久,只覺滿腹中的精神充足,滿身
上的氣血流通,十分快活。因暗想道:「吾自身中原有大樂,反不去料理,為何轉在塵
世中戀此雞肋?」此時在勾漏作令,已滿了三載,因而解了印綬,納於上司,竟告病謝
事而去。不日到了故鄉,拜見鮑玄,道:「小婿為吏三年,真是兩袖清風,惟有丹砂一
筐,奉上泰山,聊以佐外丹之一用。」鮑玄笑受道:「得此,則黃白有種,無藉於世矣
。」自此之後,翁婿二人,杜門不出,不是養氣,就是煉丹。不數月之間,外丹已成,
不但資生,兼之濟世。然而細細一思,卻於性命無益,故葛洪全不在意。雖不在意,而
葛洪修煉之名,早已傳播四方。
有一個淮南王劉安,原是漢朝子孫,朝代雖更,他卻保全未失。他為人最好的是修
煉外丹,只因未得真訣,往往為之而不就。他心不能死,尚苦苦的訪求高人異士。今聞
得葛洪之名,遂著人用厚聘,再三來敦請一會。葛洪初辭了一兩遍,後見他殷殷不倦,
轉感他仰慕之誠,竟慨然而往。及到了相見,淮南王加禮優待,欲求他修煉之術。葛洪
道:「修煉雖爐火之功,然其成敗,實關天地之造化,並賴鬼神之護持。大王若存濟人
利物之心,則天地自然不吝,鬼神自然樂從,而鉛汞通靈矣。倘妄想齊山,私圖高鬥,
誠恐九轉之功,必不能滿也。」淮南王聽了,不勝大喜,道:「賢侯之論,金玉也。安
何敢私?但欲參明至理耳。倘蒙仙術,僥倖成丹,請悉以代民間租賦。」葛洪聽了,因
力贊道:「大王仁心仁政,天地鬼神實與聞之。洪雖薄緩,何敢不於爐鼎之間少效一臂
。」二人說得投機,彼此大悅。遂選吉擇地,起立爐灶,安鉛置汞,加以丹砂,盡心修
煉。到了七七四十九日,如是者九轉,大丹乃成。淮南王啟爐,果得黃金三萬兩,不負
前言,悉以代淮南一郡租賦之半。深感葛洪之傳,敬之不啻神明。
然葛洪靜思暗想,以為終日碌碌為人,而自家性命何時結果?必須棄家避世,遠遁
而去,擇一善地,細細參求,方能有成。算計定了,此時身邊黃自之資自有,不憂路費
,遂暗暗的改換了道裝,隱起葛洪名姓,別號抱樸子,止帶了一個能事的老僕,飄然而
去。又恐近處人易蹤跡,遂順著長江一路,直至京口,由京口轉至丹陽,又由丹陽至常
蘇。常蘇非無名勝之地,可以潛身,然山水淺足,故葛洪舍之而去。直至臨安,見兩峰
與西湖之秀美,甲於天下,方大喜道:「此地可卜吾居矣。」因而遍遊湖山,以擇善地
。南屏嫌其太露,靈隱怪其偏枯,孤山厭其淺隘,石屋憎其深沉,皆不稱意。一日,從
赤霞山之西而行,忽見一嶺蜿蜒而前,忽又迴環後盼,嶺左朝吞旭日,嶺右夜納歸蟾,
嶺下結茅,可以潛居,嶺頭設石,可以靜坐,有泉可汲,有鼎可安。最妙是遊人攘攘,
而此地過而不留;尤妙在笙歌沸沸,而此中安然獨靜。葛洪看了,不覺大喜道:「此吾
居也。」因出金購地,結廬以處。遂安爐設鼎,先點外丹,為資身之計,然後日坐嶺頭
,觀天地之化機,以參悟那內丹之理。一日有感,因而題詩一首道:
縱心參至道,天地大丹台。
氣逐白雲出,火從紅日來。
真修在不息,虛結是靈胎。
九轉還千轉,嬰兒始出懷。
葛洪悟後,因時時參想道:「天地所以不老者,先天之氣至足也。人是後天父母氣
血所生,故有壯有老,不能持久,縱能於天地之氣吐吞收放,亦不過稍稍延年,斷不能
使受傷之後天,重返不息之先天。」再又參想道:「若果不能,則神仙一道,盡屬荒唐
矣。他人且無論,即吾祖仙公,仙蹤仙術,歷歷可徵,豈亦荒唐耶?由此想來,必竟後
天之中,仍有開闢先天之路。故《丹經》論至精微,有曰父母,有曰戊巳,有曰懷胎,
有曰調養,有曰產嬰兒,有曰出元神。此必有說,斷非無故而妄立名色,以炫世人之耳
目。且《丹經》又有曰三九郎君、二八姹女,又有曰黃婆,不知者盡指為采戰之事。試
思采戰淫欲,豈有得道仙人而肯著之為經耶?此中定別具妙理,而人未及參明耳。若果
采戰,縱有神術,亦屬後天,何關性命。況且溫柔鄉。多半是黃泉路。」
原來葛洪自在勾漏,得了養氣調息之術,有些效驗,便日日行之。這一日,正坐在
嶺頭初陽台上,吐納東方的朝氣,忽想起《丹經》上有兩名要言,道:「爐內若無真種
子,猶如水火煉空鐺。」因又參想道:「據此二言,則調養不足重,而真種子乃為貴也
。但不知真種子卻是何物。若要認做藥物,《丹經》又有言:『竹破還將竹補宜,抱雞
須用卵為之。』由此看來,自是人身之物。但人身俱是後天,那裡做得種子?」因而坐
臥行動,凝思注想,無一刻不參真種子,再也參不透。
忽有一道人,古貌蒼髯,來訪葛洪,欲暫借一宿。葛洪看那人體態,大有道氣,便
延之上坐,請教道長何來,那人道:「來與汝說真種子。」葛洪聞言,便下拜道:「願
吾師指教。」那道人便一手扯起葛洪,道:「世兄請起,吾乃汝祖弟子鄭思遠也,特來
傳汝祖秘術於兄。」遂將昔日葛玄神仙妙旨,一一傳授而去。葛洪恍然大悟道:「原來
《丹經》所喻,皆係微言,實暗暗相通,所云三九郎君,即父也;二八姹女,即母也;
所云戊巳黃婆,即父母交媾之媒也。父母之交媾,即父母先天之陰陽二氣,相感相觸,
而交結於眉目間,而成黍珠也。此黍珠,吸而吞之,即吾後天中之真種子也。父母交媾
,即戰也;吾吞納,即彩也。彩而溫養之,即水火之煉也。修煉得法,而種子始成胎也
。時足胎成,而嬰兒始產也。嬰兒既產,則元神始出也。元神出,然後化腐為神,而屍
可解也。」葛洪自得鄭思遠之指點,此理既明,心無所惑,遂出囊中黃白,叫老僕去一
一治辦。又廣結其廬,深深密密,好潛藏修煉,不與人知。正是:
茫然容易偏難識,得竅雖難亦易行。
藥餌金丹皆備矣,大丹何患不能成。
藥物既備之後,葛洪便閉戶垂簾,據鼎爐而坐,抽添得鼎爐內水火溫溫暖暖、以待
先天種子之來。而戊巳黃婆,則日引著明眸皓齒的三九郎君,與綠鬢朱顏的二八姹女,
時時調笑於葛洪鼎爐之前。雖五賊為累,龍虎不能即馴也。參差了數遍,然陰陽之交媾
,你貪我愛。出自天然,鉛汞之調和,此投彼合,不須人力。況有黃婆勾勾引引,忽一
時,金童玉女眉目間,早隱隱約約浮出一粒黍珠,現紫光明色。葛洪急開簾審視,認得
是父母的先天種子。忙一吸而彩入爐中,再抽添火候,牢牢固守,工夫不敢少息。過了
些時,腹中漸覺有異,知已得了真種子。不須更煩藥物,遂將所求,一概遣去,惟存心
於調攝溫養,毫忽不敢怠情。果是道參真訣,修合玄機,胸中種子結就靈胎,早日異而
月不同。到了十月滿足,忽有知有覺,產一嬰兒,在丹田內作元神,可以隨心稱意,出
入變化無窮矣。
葛洪到此,素心已遂,道念愈堅,因拜謝天地祖先,立願施藥濟世,不欲復在世緣
中擾擾。因遣老僕還鄉報信,使家人絕望,自卻顛顛狂狂,在西湖上遊戲。他雖韜光斂
晦,不露神仙的蹤跡,然朝游三竺,暮宿兩峰,旬日不食也不饑,冬日無衣也不寒,入
水不濡,入火不燃,舉止行藏,自與凡人迥異,遂為人所驚疑而羨慕矣。
一日,有一貴者邀洪共飯。時賓客滿座,內忽一客戲洪曰:「聞令祖孝先公,仙術
奇幻,能吐飯變蜂,不知果有其事,而先生亦善此術否?」葛洪道:「飯自飯,蜂自蜂
,如何可變?先祖之事,或真或妄,予亦不知。但尊客既談及此,或蜂飯之機緣有觸,
而不可不如尊客之命。」一面說,一面即將口中所嚼之飯,對著客面一噴。客只道是飯
,忙低面避之。那裡是飯,竟是一陣大蜂,亂撲其面,而肆其攢噬之毒。客急舉衣袖拂
之,那裡拂得他開。左邊拂得去,右邊又叮來了,右邊拂得去,左邊又叮來了。客被叮
不過,慌了手腳,只得大叫道:「先生饒我罷,某知罪矣。」葛洪笑道:「此飯也,豈
會叮人,尊客欲觀,故戲為之。既如此害怕,何不仍飽予腹內。」將箸招之,那一陣大
蜂早飛入口中,還原為飯矣。滿座賓客見之,無不絕倒。
遂傳播其仙家幻術之妙,至錢塘縣尉亦聞其名,特設席錢塘江口,請葛洪觀潮。正
對飲時,忽風潮大作,一派銀山雪浪,自海門洶湧而來。觀潮之人,盡遠遠退奔高岸。
縣尉亦要避去,葛洪笑留之,道:「特來觀潮,潮至而不觀,轉欲避去,則此來不幾虛
度乎?」縣尉道:「非不欲觀,略移高阜。以防其衝激耳。」侍衛之人,恐其有失,遂
不顧葛洪,竟簇擁縣尉,亦退避於高岸之上,獨剩葛洪一人,據席大飲。頃刻潮至,葛
洪舉杯向之,稱奇道妙,恬不為怪,真是仙家妙用,不可測度。那潮頭有三丈餘高,卻
也奇怪,到了葛洪面前,宛若有物阻隔住的一般,竟自分流而過,獨他坐處,毫無點水
潤濕,觀者莫不稱異。一日,有客從葛洪西湖泛舟,見洪有符數紙,在於案上。客曰:
「此符之驗,可得見否?」葛洪道:「何難」。即取一符,投之水中,順水而下。洪曰
:「如?」客笑道:「常人投之,亦能下流。」洪復取一符投之,逆水而上。洪曰:「
何如?」客又笑道:「西湖水平,略遇上水微風,則逆上亦易事耳。」洪又復取一符投
之,這符卻便作怪,也不上,也不下,只在水中團團旋轉。但見那上流的符,忽然下去
,下流的符,忽然上來,三符聚做一塊,便不動了。葛洪隨即收之。客方笑謝道:「果
然奇異。」
忽一日,葛洪在段橋閒走,見一漁翁自言自語道:「看他活活一尾魚,如何一會兒
便死了?只得賤賣些,自有個售主。」葛洪聞言,笑道:「你既肯賤,我欲煩此魚,到
河伯處一往,買你的放生罷。」漁翁大笑道:「此真買乾魚放生的了,果能活之,任憑
放去,斷不要錢。」洪遂於袖中,取符一道,納魚口中,投之水內,踴躍鼓鱗而去。觀
者無不稱奇。
又一年,錢塘大旱,萬姓張惶。也有道士設壇求雨,也有兒童行龍求雨,百計苦求
,並無半點。葛洪看此光景,不覺動念。因安慰眾人道:「莫要慌,吾為汝等求之。」
因在葛嶺丹井中,取水吸了一口,立在初陽台上,望著四面一噴,不多時,早陰雲密布
,下了一場大雨,四野沾足。
一日,見一窮漢日以挑水為生者,因汲水,誤落錢百十文於井中,無法可得,惟望
井而泣,葛洪道:「癡漢子,何必泣,我能為汝取出。」遂於井上,大呼:「錢出來!
錢出來!」只見那錢一一都從井內飛將出來,一個也不少。其人拜謝而去。
又一年,瘟疫盛行,葛洪不忍人染此疾,遂書符投於各井中,令人飲水,則瘟疫自
解。又一人為錢糧逼迫,要賣妻子,其妻情急,竟往西湖投水。葛洪見了,止他道:「
不必短見,我完全你夫婦罷。」松亭內一塊大青石下,有賊藏銀一包在彼,可叫汝丈夫
往取之,完糧之外,還可作本錢度日。其夫往取,果得之,感謝不盡。
嘗有客來謁葛洪,洪與客同坐在堂,門外又有客繼至,復有一洪親迎,與之俱人。
而座上洪仍與前來之客談笑,未嘗離席動身。此乃葛洪出神妙用。每遇天寒客至。洪便
道:「貧居乏火,奈何?」因而口中吐出熱氣來,滿座皆暖。盛暑客到,洪又道:「蛙
居苦熱,奈何?」因而口中噓出冷氣來,一室皆涼。
或有請洪赴席,意不欲往,無奈請者再三勉強,洪不得已而隨去。行不上數百步,
忽言腹痛,即時臥地,須臾已死,請者驚慌,忙舉洪頭,頭已斷,再舉四肢,四肢皆斷
,抑且鼻爛蟲生,不可復近。請者急走報洪家,卻見洪早已坐在堂上,請者亦不敢有言
,復走向洪死所視之,已無洪屍矣。神異如此,人人皆道他是仙公再世,每以仙術濟人
,其功種種也,稱述不盡。但在湖上邀游既久,人皆知他是個仙人,日逐被人煩擾,不
欲更留,因振衣拂袖,返於故鄉。
此時鮑玄並妻子潛光,俱已去世,物是人非,不勝感歎,因訪遺族子孫,以為棲止
。曾著《抱僕子》內外篇、醫書《金匱方》百卷、《肘後方》四卷,流傳於世。既而仙
機時露,復為人蹤跡甚繁,心每厭之,遂獨居一室。其年八十一歲,坐至日中,不言不
動。兀然若睡。家人驚視之,己屍解而去矣。及視其顏色,雖死如生,再撫摩其體,卻
柔軟不糜。至後舉屍入棺,輕如無物,方知仙家與世人迥異。後朝代屢更,有人登葛嶺
憑弔之,尚若仙人之遺風不散,故地借人靈,垂之不朽,至今稱為葛嶺焉。


第二卷 白堤政跡
古詞有云:「景物因人成勝概。」西湖山水之秀美,雖自天生,然補鑿之功,卻也虧人
力。這西湖風景,莫說久遠者不知作何形狀,就是到了唐時,杭州一帶地方,還都是沮
洳斤鹵之所。居民稀稀疏疏,不能生聚,何況山水?直到唐玄宗時,李泌來為刺史,留
心政事,方察出民之凋敝,皆由水泉鹹苦之故。因自到西湖之上,親嘗那西湖之水,見
其恬淡可以養生,便思量要引入城中,以救那鹹苦之害,卻無計決鑿。因再三審視,方
又察出西湖之水,原有泉眼數十暗行地中,必鑿井相通,將湖水引入,今居民食淡,方
遂其生。因不惜一時之財,分用民夫,在郡城中開鑿了六個大井。你道是那六井:相國
井 西井一名化成井 金牛池 白龜池 方井 小方井自六井鑿通之後,果水泉清淡,萬姓不受鹹苦之害,遂致生聚漸繁,居民日富。凋敝人情,轉變作繁
華境界,卻還無人料理到西湖上去。不意李泌去任之後,後官只管催科,並不問及民間
疾苦。日積月累,遂致六井依然湮塞,民間又飲鹹苦之水,生聚仍復蕭條。那西湖冷淡
,是不須說了。直到真元中,杭州又來了一個大有聲名的賢刺史,方才復修李鄴侯的舊
跡,重洗刷出西湖的新面目來,為東南勝境。
你道這賢刺史是誰?就是太原白樂天,名居易。樂天生來聰慧過人,才華蓋世,有
人從海上來,見了他些奇蹤異跡,相傳於人,故人盡道他是神仙轉世。唐時以詩取士,
有一位前輩老先生,叫做顧況,大有才名。一時名士,俱推重他為詩文宗主。凡做的詩
文,都要送來請教於他,以定高下。這顧況的眼睛又高,看了這些詩文,皆不中意,絕
無稱賞。若經他看了一遍,再看一遍,便要算做上等的了。故人送詩到他門首,都躡足
而不敢進,因相傳顧況之門為鐵門關,金鎖匙,難得開了讓人入去。
此時白樂天年還未冠,聞知顧況之名,也不管好歹,竟攜了一卷詩,親送到門前,
叫門上人傳將入去。顧家門上人是傳送慣了的,一面接了詩,一面就說道:「相公請回
,候老爺看過了,再來討信罷。」白樂天道:「不消得,煩你送入,我在此候,只怕老
爺就要請我相見。」門上人見他年紀小,說大話,不好搶白他,只笑了一笑,便傳將入
去。此時顧況坐在書房裡,正對著幾卷套頭詩,看厭了,推在半邊,吃茶消遣。忽又見
門上人送進這卷詩來,他卻又接在手中。原來這顧況本意原甚愛才,不是輕薄,只因送
來這些詩,不是陳腐,就是抄襲,若要新奇,便裝妖作怪,無一首看得上眼,故露出許
多高傲之態,為人畏懼。然他本心卻恐怕失了真才,故送進詩來,他又接在手中。先看
見詩卷面上,寫著「太原白居易詩稿」七字,竟無一謙遜之詞,又不致求教之意,又見
他名字叫做白居易,因大笑道:「他名居易,只恐長安米價太貴,『居』之也還不『易
』。」說便說,笑便笑,詩卻恐怕失了佳句,因展開一看。才看得第一首,便覺是自出
手眼,絕不與人雷同。再看第二首,更覺淡雅中有些滋味,不禁那些嬉笑之容,早已收
斂。再信手揭開中間一看,忽看見一首詠芳草的道: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顧況讀完,便忍不住將案一拍,大叫道:「此詩拓陶韋之氣,吐杜李之鋒,好佳作
也!」因問門上人道:「這白相公既送詩來,為何不請他入坐,卻放他去了?」門上人
道:「小的不知好歹,倒肯放他去,他卻不肯去,還立在門外,等老爺相請哩。」顧況
道:「如此還好,快去相請。」門上人一面出去請,他就立起身,也隨後踱了出來相接
。二人相見了,甚是歡然。顧況因說道:「我只道斯文絕矣,不意吾子還為天壤間留此
種子,何其幸也。」遂邀白樂天到書房裡去,置之上座,待以貴賓之禮。杯酒之間,細
論古今,竟成了莫逆之交,當時有人戲題兩句道:顧才子掣開金鎖匙,白樂天撞破鐵門
關。
自此之後,白樂天詩名大播,長慶中就登了拔萃的進士,年紀只得二十七歲。唐時
凡登進士第的都在曲江飲聞喜宴,宴罷,便都到慈恩寺雁塔下題名。他時有為將相者,
就以朱涂其名上以為榮,且各各題詩紀事。樂天所題之詩,有兩句道:慈恩塔下題名處
,十九人中最少年。
樂天因詩才有名,又兼年少,故召入翰林為學士,隨遷了左拾遺。每每奏對班中,
論事鯁直,不肯少屈,天子變色,謂宰相李絳道:「白居易,朕所拔擢也,怎敢直言放
肆如此,朕豈能堪。」李絳忙跪奏道:「言路大開,乃朝廷之盛事。白居易敢於直言者
,正所以報陛下拔擢之恩也。望陛下姑容之,以發揚盛德。」天子聞言大悅,待居易如
初。後又因論事觸怒廷臣,怪其出位多言,遂貶為江州司馬。久之,穆宗即位,聞其才
名,又召入翰林以知制誥。但天子性好游畋,出入無度,白居易耐不住,又做了一篇《
續虞人箴》,獻於天子,以寓規諷。天子見了,不勝大怒。是時宰相無力,沒人解救,
遂謫遷為杭州刺史。樂天聞報,略無慍色,因說道:「我白居易,既蒙拔擢,做一日之
官,自當盡一日之職。立朝則盡言得失,守邦則撫字萬民,總是一般,何分內外?況聞
杭州山有水,足娛我性情,有何不可?」便就在東都收拾行囊,帶領家眷,同赴杭州之
任。正是:
非關有意逐賢人,豈是私心作遠臣。
多分西湖山與水,催他來點十分春。
白樂天不日到了杭州,上了刺史之任。一完了許多酬應的公務,即遍訪民間疾苦,
方曉得李鄴侯開的這六井,歲久年深,無人料理,依然湮塞,居民仍苦鹹水,生聚又復
蕭條。樂天訪察明白,因又急發人丁,重修六井,不日功成,百姓感激不盡。又訪察得
下塘一帶之田,千有餘頃,皆賴西湖之水,以為灌溉。近因湖堤倒塌,蓄泄無時,難以
救濟,往往至於荒旱。樂天因又築起湖堤,比舊堤更高數尺,以便多蓄湖水。放水口上
,又恐水高,易於泄去,又設立水閘以為啟閉。自築堤立閘之後,蓄水有餘,泄水不竭
,故下塘一帶百姓,竟無荒旱之苦,又感激不盡。
樂天因行了這幾件德政,見民間漸漸有富庶之風,與前大不相同,他也滿心歡喜,
便於政事之暇,日日到西湖上來遊覽。見南山一帶,樹色蒼蒼,列著十數里的翠屏,甚
是豁人的心眼。又見湧金、清波一帶的城郭列於東,又見保叔塔、葛仙嶺、棲霞烏石、
北高峰繞於西北,南高峰、南屏山、鳳凰山繞於西南,竟將明聖一湖,包裹在內,宛如
團團的一面大水鏡。但恨水闊煙深,舉動要舟,不便散步。又見孤山一點,宛在水中,
而西冷一徑,盡是松筠,往來必須車馬,因而動了一片山水之興,遂從那斷橋起,又築
了一條長堤,直接著孤山,竟將一個湖,分作裡外兩湖。又在長堤上種了無數的桃李垂
楊,到春來開放之時,紅紅綠綠,綿延數里,竟像一條錦帶,引得那些城裡城外之人,
或攜樽揭盒,或品竹彈絲,都到堤上來遊賞。來來往往,就如蟣一般,再沒個斷絕之時
。初還是本郡遊人,既而又添了外邑,漸漸引動四方,過不多時,竟天下聞西湖之名矣
。樂天既做一個西湖上的山水主人,就有那好事的道:「這裡可憩憩足力。」就添蓋了
一間亭子。又有的道:「這裡可以眺望遠山。」就增造了一座樓台。由是好佛的撿幽靜
處起建寺宇,好仙的擇名勝地創立宮觀,好義的為忠孝立廟,好名的為賢哲興祠。西湖
勝地,無不為人占去。至於酒樓茶館,冷靜處,也隔不得三家五家,酒帘高掛。若到熱
鬧處,竟比屋皆是酒罏。初還只在西湖上裝點,既而北邊直裝點到靈隱、天竺,南邊直
裝點到淨慈、萬松嶺,竟將一個西湖,團團裝點成花錦世界。後來這條堤,因是白樂天
所築,遂叫做白公堤。樂天見此光景,也十分得意,因賦詩自表道:
望海樓台照曙霞,護江汀畔踏晴沙。
濤聲夜入伍胥廟,柳色春藏蘇小家。
紅袖織綾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綠裙腰一道斜。
自此之後,百姓感白樂天事事為杭州盡心修治,皆心悅誠服,巴不得他在湖上受用
。他政事一完,也便到各名勝的所在遊賞題詩。若煙霞石屋、南北兩峰、冷泉亭、雷峰
塔,以及城中虛白堂、因岩亭、忘笙亭,凡有一景可觀,無不留題以增其勝概,只恨沒
一個同調的詩友,與之相唱和。忽一日,聞得他一個詩酒知心的好友,叫做元微之,也
除授到浙東做觀察使。雖有一江之隔,為官守所繫,不能往來,然同在數百里內消息可
以相通,滿心觀喜,但不知何時方能到任,因差人去打聽。又暗想道:「我與微之二人
,皆以詩酒山水為性命。前見我遷了杭州刺史,又見我說身臨明聖之邦,有西湖山水之
樂,他甚是氣我不過。今日他自經歷到禹穴、蘭亭,並山陰道上,他豈不誇張其美,也
要來氣我?諒西湖名甲天下,對得他過,須要打點回他方妙。」果遲不得數日,到任後
,有一和尚叫做賀上人,自浙東回杭,替元微之帶了一封書來,忙忙拆開看時,卻無一
句寒暄之語,惟有一首七言律詩,誇獎他州城之美,並他為官得勝地之樂道:
州城回繞拂雲堆,鏡水稽山滿眼來。
四面常時對屏障,一家終日在樓台。
星河似向簷前落,鼓角驚從地底回。
我是玉皇香案吏,謫居猶得住蓬萊。
樂天看了,知他是來爭氣,因笑一笑道:「他要爭氣,我偏要貶駁他一番,看他何
詞以對。」因而也不敘寒暄,但只題詩一首,差人送去。元微之得了書,拆開一看,也
只一詩,因讀那詩道:
賀上人回得報書,大誇州宅似仙居。
厭看馮翊風沙久,喜見蘭亭煙景初。
日出旌旗生氣色,月明摟閣在虛無。
知君暗數江南郡,除卻餘杭總不如。
元微之見了,知是樂天戲他,故相貶駁,因和韻答他一首,仍自誇張,卻隱寓貶駁
杭州之意,又差人寄復樂天。樂天開看,其詩道:
仙都難畫亦難書,暫任登臨不合居。
繞廓煙嵐新雨後,滿山樓閣上燈初。
人聲曉動千門辟,湖色宵涵萬象虛。
為問西州羅剎岸,濤頭衝突近何如?
原來錢塘江未經築岸之時,那潮頭起時,直高數十丈,拍天一般的湧將上來,就如
千軍萬馬奔騰,也不似這般洶湧,所以元微之做入詩中,以來取笑。樂天看了,因笑道
:「微之此詩,要來笑我,卻笑差了。錢塘江潮如雪山銀障,乃天下奇觀也。便是漢時
枚乘所賦的八月廣陵濤,何等稱雄,也比不得我錢塘潮之萬一。微之為何反以囉剎來貶
駁?由此看來,我杭州的好處,他尚未盡知,若不說明,豈不埋沒了。」因又做詩一首
,寄與元微之道:
君問西州城下事,醉中疊紙為君書。
嵌空石面摽羅剎,壓捺潮頭敵子胥。
神鬼曾鞭猶不動,波濤雖打欲何如?
誰知太守心相似,抵滯堅頑兩有餘。
元微之看了這首詩,細細辨明羅剎二字,是稱美錢塘江的徽號,不是貶他之說,方
自知笑差了,做聲不得。復因公事到杭州,因而一遊,方知西湖之美,實實及他不來,
方才心服,不敢再爭。正是:
柳簇花攢紅袖新,山搖水曳翠眉顰。
何須著屐東西覓,日出湖中對美人。
樂天因山山水水,日對著西湖這樣的美人,又詩詩酒酒,時題出自家這般的才子,一片尤滯之魂那裡還按納得定,遂不禁稍稍寄情於聲色。身邊早蓄了兩個姬妾,一個叫做樊素,一個叫做小蠻。樊素
善於清謳,每歌一聲,而齒牙鬆脆,不啻新鶯。小蠻善于飛舞,每舞一回,而腰肢擺折
,勝似游龍。故樂天愛之特甚,日侍不離,因有詩二句贈他兩人道:櫻桃樊素口,楊柳
小蠻腰。
要知櫻桃口,不是單贊其口,贊其口能歌也。楊柳腰,也不是獨羨其腰,羨其善舞
耳。故後人又有詩駁其櫻桃口,贊之不盡道:
吐去新鶯穿齒滑,吞來舌上滾明珠。
朱唇一起嬌無那,細想櫻桃怎得如?
又有詩駁楊柳腰道:
衫袖翩躚總不消,細看妙盡在纖腰。
輕輕款款尋思去,轉覺粗疏是柳條。
樂天既有了兩個絕色的姬妾在旁,便日日帶他到湖山深處,或是蓮藕灣頭,或是風
前歌一曲,或是月下舞一回,又自作詩以紀其事。所稱山水之樂,詩酒與風流之福,十
分中實實也享了八九。卻又逢著唐朝的法網甚寬,凡是官府到任,宴會飲酒,俱有官妓
承應,或是出郊迎接,或是騎馬相隨。皆習以為平常之事,恬不為怪。樂天因營妓中沒
有出色的女子,又因有樊素、小蠻足以娛情,故不甚去追求官妓。忽一日,見了一官妓
,叫做商玲瓏,生得姿容鮮媚,甚是可人,又且琴棋技藝,種種皆可應酬,故此樂天亦
甚鍾愛,每每喚他來承應。一日,與他對雪飲酒,正飲到酣暢之際,忽元微之差人來寄
書問候。樂天看了書,因大笑對商玲瓏說道:「元相公一向要以浙東形勝,與俺杭州的
西湖比較,只就山水論,己比較不過,今番又有你在此賞雪對飲,又添了一段風流佳話
,只怕元相公一發比我不過了。待我再題詩一首,取笑他一番。」因乘著酒興,又題詩
寄元微之道:
可憐風景浙東西,先數餘杭次會稽。
禹廟未勝天竺寺,錢湖不羨若耶溪。
擺塵野鶴春毛暖,拍水沙鷗濕翅低。
更對雪樓君愛否?紅欄碧甃點銀泥。
元微之得了這首詩,已自知爭他不過,便自心服。但因「雪樓君愛」之句,訪問出
商玲瓏之美,不勝羨慕垂涎。遂寫書與樂天,並送許多金幣與商玲瓏,要邀他去相見一
面。樂天因是好友,推辭不得,只得著人送去。微之一見大悅。遂留在浙東,盤桓了數
月,方才送還,完了一案。正是:
山水既然輸服矣,為何官妓又來爭?
須知才色原相近,才盡焉能色不生。
此時樂天雖然縱情詩酒,卻於政事未嘗少廢,但裝點的西湖風景,天下聞名。到了
三年任滿,朝廷知他政績,遂仍召回京,做秘書監。樂天聞報,喜少愁多,又不敢違旨,只得要別杭州而去,因思想
道:「我在西湖之上,朝花夕月,冬雪夏風,盡盡的受用了三載,今聞我去,你看山色
依依,尚如不捨,鳥聲戀戀,宛若留人。我既在此做了一場刺史,又薄薄負些才名,今
奉旨內轉,便突然而去,豈不令山水笑我無情?」因叫人快備一盛席,親到湖堤上來祭
奠山水花柳之神,聊申我白樂天謝別之敬,以了西湖之緣。祭奠畢,遂與商玲瓏一班名
妓,縱懷暢飲,直飲得爛醉如泥,仍題詩道:
徵途行色慘風煙,祖帳離聲咽管弦。
翠黛不須留五馬,皇恩只許住三年。
絲藤蔭下鋪歌席。紅藕花中泊妓船。
處處回頭盡堪戀,就中難別是湖邊。
題罷,方才歸去。到了臨行這日,合城百姓,感他三年恩惠,若大若小,皆來擁著
馬頭相送。樂天因笑謝道:「我在此為官三年並無好處。」遂信口念出兩句道:「惟留
一湖水,與汝救荒年。」 須臾眾百姓散去,樂天方得長行。但一路上又無病痛,又無愁煩,只是不言不語胸懷不樂。朝夕間,連酒也不飲,詩也懶做。眾隨行的親友見他如此,不知何故,只得盤問於
他道:「你在杭州,做了三年刺史,雖然快活,卻是外官。今蒙聖恩新升除了秘書監,
官尊職顯,乃美事也,有何愁處,只管皺了眉頭?」樂天道:「升遷榮辱,身外事耳,
吾豈為此。所以然者,吾心自有病也。」親友又問道:「我見你步履如常,身子又不像
疼痛,卻是何病?」樂天道:「我說與你罷,一片溫來一片柔,時時常掛在心頭。痛思
捨去終難捨,苦欲丟開不忍丟。戀戀依依維自繫,甜甜美美實他鉤。諸君若問吾心病,
卻是相思不是愁。」
眾親友聽了,俱又驚笑道:「聲色場中,脂脂粉粉,老先生亦可謂司空見慣矣,況
櫻桃口、楊柳腰尚在身邊,盡可消遣,為何一個商玲瓏便鍾情至此?」樂天道:「商玲
瓏雖然解事,亦不過點綴湖山,助吾朝夕間詩酒之興耳,過眼已作行雲流水,安足繫吾
心哉?吾所謂相思者,乃是南北兩峰,西湖一水耳。」眾親友聽了,盡鼓掌大笑道:「
這個相思病,實害得新奇,但可惜《本草》、《岐黃》俱不曾留方,無藥可治,如之奈
何?」說罷,連樂大也大笑道:
但聞山水癬,不見說相思。
既說相思苦,西湖美可知。
此時樂天已將出浙江境,要打發杭州送來的船回去,因戀戀不捨,又做了一首絕句
,叫他帶回杭州去,貼在西湖白堤亭子上。那詩道:
自別錢塘山水後,不多飲酒懶吟詩。
欲將此意憑回棹,報與西湖風月知。
自此之後,樂天為想西湖害了相思病之事,人人傳說,以為美談。後因言事觸怒於
人,又將白樂天出為蘇州刺史那蘇州地方,雖也有虎丘山、觀音山並東西兩洞庭湖,可
以遊賞,但樂天心心念念,只想著西湖,口口聲聲,只說著西湖。嘗對一個相好朋友道
:「俺與西湖,既結下宿世之緣,便當生生死死,終身受用,為何緣分只有三年?況此
三年中,公事簿書又破費了我許多,山灣水曲,何曾游得遍。細想起來,我與他相處的
情分,尚未十分親切,今突然撇來,又因官守羈身,再不能夠重與他一見,真可謂之負
心人矣。」那相好的朋友笑道:「害相思須要害得有些實際,不可徒害了虛名。白先生
既如此羨慕西湖,吾輩尚不知那西湖果是怎生的模樣,可果有三分顏色,以領略白先生
之病否?」樂天聽了道:「你要知他的顏色麼?一時如何摹寫得盡,待我說個大概與你
聽罷。」因提起筆來,題詩一首道:
為我踟躕停酒盞,與君約略說杭州。
山名天竺堆青黛,湖號錢塘瀉綠油。
大屋簷多裝雁齒,小航船亦畫龍頭。
所嗟水路無三百,官係何由得再游。
那好朋友見詩中「堆青黛」、「瀉綠油」之句,不覺驚喜起來道:「原來西湖之美
有如此,莫說你見過面的害相思,連我這不見面的,也種下一個相思的種子在心上了。
」未幾,又召入京,後來只做到刑部尚書。他因宦情不濃,也就請告了,就在東都履道
里所住之處,築池種樹,構石樓看山,與弟白敏中、白行簡、裴度、劉禹錫散誕逍遙,
因號為「香山居士」,又號為「醉吟先生」。後來老了,又與胡杲、吉旼、鄭據、劉真
、盧真、張渾、狄兼謨、盧貞八個年高有德致仕之友,時時往來,故一時榮之羨之,稱
為「香山九老」。直活到七十五歲方終。臨死時,捨不得小蠻,因做一首絕句別他道:
一樹香風萬萬枝,嫩於金色軟於絲。
永豐東角荒園裡,盡日無人屬阿誰?
總之白樂天的文章聲價為天下所重,自不必言矣。守杭時,重開六井,點染湖山,
是他一生的功績,故流傳至今,建詞祭祀不絕,以為西湖佳話。

第三卷 六橋才跡

才子二字,乃文人之美稱。然詩書科甲中,文人滿天下而奇才能有幾人?即或間生
一二,亦不過逞風花雪月於一時,安能留古今不朽之才跡在天壤間,以為人之羨慕?今
不意西湖上卻有一個。你道是誰?這人姓蘇,名拭,字子瞻,別號東坡,乃四川眉山人
也。他生在宋仁宋景佑年間,一生來便聰慧異常,一讀書便能會悟,一落筆便自驚人。
此時在父親蘇老泉,雖未曾中得制科,卻要算做當時的一個老才子。只因眼中識得王安
石不近人情,是個好人,不肯依附,故爾淪落,他自既不想功名,見生了東坡這等兒子
,怎不歡喜。誰知那時的秀氣,都萃在一門,過不多時,他夫人程氏,又生了蘇轍,字
子由,這子由的天姿秀美,也不亞於哥哥。故一時人贊美之,稱老泉為老蘇,子瞻為大
蘇,子由為小蘇,合而稱之為三蘇,十分稱羨。
卻恨眉山僻在東南,沒個大知己,老泉聞得成都的張方平,一時名重天下,遂領了
兩個兒子,從眉山直走到成都,來見方平,要他舉薦。張方平一見了他兩個兒子的文章
,即大驚大訝道:「此奇才也,薦與別人,何足以為重輕,須舉薦與當今第一人,方不
相負。」此時稱斯文宗主,而立在朝廷之上者,惟歐陽修一人,故張方平寫書舉薦,又
叫人將他二人直送到京師。歐陽修看了薦書,就看二人的文字,不禁拍案大叫道:「筆
挺韓筋,墨凝柳骨,後來文章,當屬此二人矣。張方平可謂舉薦得人。」遂極力稱贊,
直送與宰相韓琦去看。韓琦看了也驚歎道:「此二人不獨文字優長,議論侃侃,當為國
家出力,此朝廷瑞也。」自此,二人才名便轟然遍滿長安。
到了嘉祐元年,蘇軾、蘇轍便同登了進士。歐陽修常將他的文章示人道:「此吾輩
中人也,只恐到了三十年後,人只知有蘇文,不知有我矣。」當時仁宗皇帝親試策問,
大是得意。朝罷進宮,龍顏甚悅,因對太后說道:「朕今日二文士,乃四川蘇軾、蘇轍
。惜朕老矣,恐不能用,只好留與後人了。」遂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宰相限以近例,
惟召試秘閣,及試又入優等,遂直史館,稱為學士,十分榮耀。不料後來神宗皇帝登基
,王安石用事。那王安石是個執拗之人,一意要行「青苗錢法」,蘇軾卻言青苗法害民
不便。王安石又一意要變更科舉,蘇軾又言科舉不當變更,只宜仍舊。神宗要買燈,蘇
軾又奏罷買燈,事事相忤。王安石如何容得,遂把他出了外任,通判杭州。蘇軾聞報,
恰好遂了他好遊山水的心腸,胸中大樂道:「我久聞得李鄴候、白太付都在杭州留傳政
跡,垂千古風雅之名,我今到杭州,若得在西湖上也做些好事,與李白二公配饗,豈不
快心。」就一面打點起身。那時他兄弟子由同在京做官,見哥哥屢屢觸犯王安石,恐有
大禍,甚是憂心,今見他出判杭州,脫離虎口,方才歡喜;又恐怕他到杭州舊性復發,
又去做詩做賦,譏刺朝政,重起禍端,因與表兄文同,於餞行之際,苦苦勸誡他一番。
東坡深服其言。文同到他臨行之時,恐他忘了前言,又做詩兩句贈他道:北客若來休問
答,西湖雖好莫吟詩。 東坡領教而別。不一日到了杭州,遠遠望見山色,便覺不同
,滿心歡喜。到任之後,一完了衙門公事,便出遊於西湖之上。果然好一個西湖!但見:
碧澄澄,凝一萬頃徹底琉璃;青娜娜,列三百面交加翡翠。春風吹過,豔桃浪李如
描;夏日照來,綠蓋紅蓮似畫。秋雲掩映,滿籬嫩菊堆金;冬雪紛飛,孤嶼寒梅破玉。
曉霞連絡三天竺,暮靄橫鋪九里松。風生於呼猿洞口,雨飛來龍井山頭。簪花人逐淨慈
來,訪友客投靈隱去。
此時東坡在西湖上,觀之不足,愛之有餘。政事稍有餘閒,便不論晴雨,定要出遊
,見山水風光,變幻不測,晴有晴有的風景,雨有雨的妙處,因喜而題詩一絕道:
湖光瀲灩晴偏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也相宜。
自此詩一出,人人傳誦,就有人稱西湖為西子湖了。東坡原久聞西湖之名,恨不能
一見,今見了西湖,又覺見面勝似聞名,那詩酒襟懷、風流性格,那裡還把持得定,按
納得下,便不免要淘情聲色。那時錢塘有個名妓,喚做朝雲,姿色甚美,而性情不似楊
花,愛慕的是風流才子,鄙薄的是庸俗村夫。一時有錢的舍人,往往要來娶他,他卻風
鑒頗高,看不上眼的決不肯從。東坡聞知了,因喚他來侑酒。見他不沾不染,不像個風
塵中人,甚愛之,又甚憐之。飲到酒酣之際,因問他道:「汝落風塵幾年了?」朝雲道
:「四年矣。」東坡又戲問道:「既已四年,則朝為雲,暮為雨,只怕風塵中樂事,還
勝似巫山。」朝雲道:「雲雨雖濃,任風吹送,而此身飄飄無主,竟不知誰是襄王。此
地獄中之水火也,不克脫去,苦莫能言,尚何樂之有?」東坡道:「既知苦而不知樂,
何不早早從良?以汝姿容,何患不逢青眼?」朝雲道:「他若見憐,妾又嫌他酒肉,妾
如可意,他又厭妾風塵,這良卻於何從?」東坡聽了大喜,又復大笑道:「我倒不厭你
風塵,但不知你可嫌我酒肉否?」朝雲聞言,慌忙拜伏於地道:「倘蒙超拔,則襄王有
主矣,無論衾綢,犬馬亦所甘心。」東坡喜他有志,果就娶他為妾,正是:
風惡雖然不惜塵,棄生拼死也由人。
楊花若不沾泥去,尚可隨花落繡茵。
一日,東坡宴客湖濱,召一妓叫做群芳來侑酒,酒半,因命他歌,群芳不敢推辭,
因歌一道「惜分飛」的詞道:
淚濕欄杆花著露,秋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
細雨殘雲無意緒,寂莫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吩咐潮回去。
東坡聽了,歎驚道:「此詞筆墨風流,卻是何人所作?」群芳初還不肯說,當不得東坡再三盤問,方才說出道:「這就是昨日任滿回去的推官毛相公,臨別贈妾之作也。他再三戒妾,莫歇與人聽,妾
因他已去的官,無甚干係,故偶爾歌出。」東坡聽說,因而歎息道:「毛澤民與我同僚
,在此多時,我竟不知他是個風雅詞人,怎還要去覓知己於天下,真我之罪也。」即時
寫書,差人去追回毛澤民來,深深謝罪道:「若論小弟,有眼無識,也不該邀寅兄去而
復返,苦苦邀回者,蓋欲為群芳的雲雨添些意緒耳。」說罷,二人大笑。遂留毛澤民在
西湖上,與他詩酒盤桓月餘,方放他回去。自此,毛澤民大有聲名,又復升官別地。正
是:
聽歌雖好色,識曲是憐才。
一首新詞美,留之去復來。
東坡在杭州做官,不但詩酒流連,就政事也自風流。一日,有營妓二人,一名鄭容
,一名高瑩,兩個都拿了一紙牒文來求判。鄭容牒文是要求落籍,高瑩牒文是要求從良
。東坡看過,俱點點頭允了,就提起筆來,做一支「減字木蘭花」詞兒,分判在兩紙牒
文上。
鄭容的判道:鄭莊好客,容我樓前先墜幘,落筆生風,籍藉聲名不負公。
判高瑩的道:高山白早,瑩骨冰肌那解老?從此南徐,良夜清風月滿湖。
判畢,送與府僚諸公同看,諸公看了。都只羨詞義之美。卻不知有何巧妙。東坡笑
一笑,因用硃筆在詞兒每句之首,圈了一字。諸公再看,方知已暗暗將「鄭容落籍,高
瑩從良」八字,己判在牒上。沒一個不歎服其才之高,而調笑風流之有趣也。
又一日坐堂。有一個小民,拿一張牒文告道:「原告人吳小一,告為張二欠錢不還
事。」東坡因差人拘了張二來。那張二也呈上一張訴牒來道:「訴狀人張二訴為無力可
還事。」東坡就當堂審問這吳小一道:「張二少你甚麼錢?」吳小一道:「他發了小人
綾絹錢二萬,約定三月就還,經今一年,分毫不付,求相公作主追還。」東坡又問張二
道:「你欠他綾絹錢,可是真麼。」張二道:「實欠他二萬是真。」東坡道:「既欠他
的,為何不還?」張二道:「小人發他綾絹,原為制扇生理。不料製成扇子,適值今存
連雨天寒,一時發賣不去,故此拖欠至今。」東坡道:「既是有扇可抵,可取些扇子來
。我與你發市。」張二急急出去,取了一篋扇子來。東坡叫人當堂打開、撿取白團夾絹
扇二十柄,就將判筆或是草聖,或是楷書,或畫幾株桔樹,或畫一片竹石。不多時即寫
畫完了,付與張二道:「快領去賣錢,償還吳小一。」張二抱扇叩頭而出,才走出府門
,早有好事的,見是蘇東坡的字畫,都情願出千錢一柄,頃刻之間,都已買盡,還有來
遲的買不著,俱懊惱而去。張二得錢還了吳小一這主債,還剩下許多扇子,好不快活,
不獨張二快活,連一府之人皆為之感激。
東坡又見杭人雖覺富盛,空乏者多,遂將公用不盡的餘錢積了許多,俱買良田,叫
人耕種,以養杭城的窮民。所以杭民無論受恩不受恩的,都感之如父母。他又見湖中葑
草填塞,因想道:「李、白二公遺蹟,今又將漸漸湮沒,我既在此為官,若不開濬一番
,仰視二公,豈不有愧!」正欲舉行,不意朝廷因他四年任滿,又將他轉遷密州。因歎
息道:「不能遂吾志矣,倘與西湖有緣,除非再來。」忙將未完的事體,盡行歸結。正
在忙時,忽有一個營妓來投牒,要求從良。東坡是遊戲慣了的,那裡管甚閒忙。一見那
妓生得醜陋,便大笑指牒道:五日京兆,判狀不難。九尾野狐,從良任便。
又有一個周妓,色藝俱精,要算做一郡之魁。聞東坡肯判脫籍,便也來援例求脫。
東坡道:「汝若脫籍,則西湖無色矣。」不准脫籍,因批道:慕周南之化,此意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請不允。
人見他同是一事,一允一不允,都有妙趣,遂相傳以為佳話。
東坡既到密州任,不多時又遷他到徐州,既到徐州,任不多時,又遷到湖州。你道
此是為何?只因他在京時曾論過王安石的青苗法不便,今青草法行,果然不好,又致百
姓受害生怨,王安石卻歸罪到東坡身上,說是他起的禍根。因叫門下人尋他的過失,參
論他。早有一個心腹御史舒亶,打聽得他在杭州,專好做詩譏消朝廷,遂特特劾奏一本
道:蘇軾出判杭州,專好惜詩譏誚時事。陛下發錢以濟貧民,蘇軾則曰:「贏得兒童好
音語,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試群吏,蘇軾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
堯舜終無術。」陛下興水利,蘇軾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陛下
謹鹽禁,蘇軾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蘇軾不臣,乞下獄究治。
這疏上了,當事遂坐他譏諷之罪,差人就湖州直拿到京師,下在御史獄中,舉家驚
慌無措。兄弟蘇轍,正在京做官,見兄遭禍,追恨道:「他臨行時,我再三勸戒他,不
要做詩,他任性不聽,致有今日之禍。」遂上書,願以自己見任官職贖兄罪。王安石道
他黨護,因說道:「官職乃朝廷的恩榮,又不是你的世業,怎麼將來贖罪?」遂連蘇轍
也貶到筠州監酒場去。正是:
譏刺休言是不忠,忠心實具是非中。
倘然明主能深察,疾苦民情已上通。
此時在位是神宗皇帝,因見了蘇軾譏刺詩句,在宮中甚是不樂。忽被慈聖曹太后見
了,因問道:「官家何事不樂?」神宗道:「朝廷所行的政事,近被蘇軾謗訕,且謗訕
之言,竟形之詩句。」太后聽了,吃驚問道:「這個蘇軾,莫非就是與兄弟蘇轍同榜的
那才子,四川蘇軾麼?」神宗聽了,也吃驚道:「正是那個蘇軾。娘娘怎麼得知?」太
后道:「當日仁宗皇帝親自臨軒策試,朝罷回官,大喜說道:『朕今日因策試得了蘇軾
、蘇轍二人,實大才也,甚為國家生色,但恨朕老矣,恐不能展其才,只好遺與後人大
用罷了。』」因流下涕來問道:「今二人安在?」神宗不能隱,只得實說道:「軾方繫
獄,轍已謫外。」太后因不悅道:「先帝遺愛之人,官家如何不惜?」神宗受命,就有
個釋放之意。恰又值東坡在獄中,自念眾奸人虎視眈眈,料不能兔。又想子由臨行苦勸
之言,不曾聽得,以致遭此慘禍。因將胸中苦痛,做成一詩,叫獄吏送與子由。誰知這
獄吏是舒御史吩咐下的,叫他留心伺察蘇軾的所為,都要報知與他。獄吏梁成既得了此
詩,安敢不報。舒直得了詩,隨即獻上與神宗,道他獄中怨望。神宗展開一看,見上面
寫的道: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
百年未了須還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
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來生來了因。
神宗見了這詩,情詞哀切,並無怨望之念,不覺大動其心,即傳出詔旨來釋放,但
貶他為黃州團練副使。東坡出獄,因欽限緊急,不敢久停,即時同家眷到於黃州。因那
詔書上不許簽書公事,東坡便幅巾芒鞋,日日與田夫野老說趣打諢。且喜聽人說鬼,聽
了一個,又要人說一個。那個回說道:「胸中沒有鬼了。」東坡道:「若是沒了,姑謊
言之,亦可也,何必真鬼。」眾皆大笑,率以為常。正是:
珠璣筆墨錦心腸,誰說無妨卻有妨。
口若懸河開不得,只應說鬼當文章。
神宗自聞了曹太后說先帝稱他大才之言,便叫侍臣各處去尋他的文章來看,見一篇
,愛一篇,道:「果係大才。」胸中便有個大用之意,只礙著王安石與他不合,故因循
下了。忽一日,有人傳說蘇軾死在黃州,此時神宗正進御膳,不禁再三歎息道:「才難
!才難!豈不然乎?」遂連御膳也不進了。後又聞知蘇軾原不曾死,龍顏大悅,遂親書
御札,升他到汝州。蘇軾上表稱謝,神宗看他的表文甚是奇炒,因對左右稱贊道:「蘇
軾真奇才,你道可比得古人那一個?」左右道:「除非唐之李白。」神宗道:「李白有
蘇軾的才,卻沒有蘇拭的學,以朕觀之,還勝如李白。」東坡將到汝州,又上一本,說
:「臣有田在常州,願移居常州。」神宗就准其奏。
不料過不多時,神宗晏駕,哲宗登基。東坡正感神宗屢轉之恩,不勝悲痛,只以為
失了明主,不能進用,誰知過不多日,早有旨升蘇軾為龍圖閣翰林學士。東坡喜出望外
,不日到京,召入便殿。朝見禮畢,宣仁太后即問道:「卿前為何官?」蘇軾俯伏答道
:「臣前為黃州團練副使,後蒙恩諒移汝州,又諒移常州。」太后又問道:「今為何官
?」蘇軾道:「臣今待罪翰林學士。」太后道:「怎麼得驟然至此?」蘇軾道:「此皆
際遇太皇太后、皇帝陛下之恩也。」太后道:「不是。」蘇軾道:「或是大臣論薦。」
太后道:「也不是。」蘇軾驚奏道:「臣雖不才,實不敢從他途以進。」太后道:「此
乃先帝之意也。先帝每誦卿文章,嘗歎曰:『奇才,奇才!』但未及進用卿耳。今上奉
先帝遺命,故特簡爾。」蘇軾俯伏於地,聞言不禁痛哭,至於失聲。太后與哲宗也一同
哭泣,左右近侍都悲咽感傷。哭畢,太后又命以錦墩賜坐,賜茶。又撤御前金蓮燭,送
蘇軾歸院,正是:
被譴亦已久,新恩何處來?
先皇與新主,都道是奇才。
東坡既感聖恩,便舊性又發。凡政事有礙於朝廷,不便於民情者,依舊又上疏爭論
,觸怒當事。皇帝高拱九重,那裡管得許多,早又被奸人將他打發出來,做杭州知府。
東坡聞報,絕不以內外介意,轉歡喜道:「吾昔日西湖未了之願,今者可以完矣。」遂
又移家眷出京。那杭州百姓,前番受過他的恩惠。今又聽得他來,不勝歡喜,大家都打
點焚香頂禮遠接。
卻說東坡路過金山,聞知佛印禪師是個高僧,原是認得的,今日正在金山上放參,
與那些問道的人接見。東坡也思量進去與他一見。無奈問道的人,上百上千,一時挨擠
不開;欲要叫人趕散,卻又不雅;因思量道:「我有道理了。」遂穿起公服來,將皇上
賜的那條玉帶也繫在腰間,叫人兩邊攙扶了,競昂然直走進來。眾人見他這般打扮,自
然是個顯官,只得略略放開一路,讓他走人。將走到香案前,那佛印禪師坐在一層高講
台上,早已遠遠望見,忙高聲問道:「蘇學士何來?此間卻無你的坐處。」東坡聽了,
知是禪機,即隨口戲答道:「既無處坐,何不暫借和尚的四大身體,用作禪床。」佛印
道:「山僧有一句轉語,學士若答得來便罷,若答不來,便請解下身上繫的玉帶,留鎮
山門。」東坡就叫左右解下玉帶,放在香案之上。佛印道:「山借四大本無,五蘊俱空
,學士要在何處坐?」東坡一時答應不出,早不覺面皮一紅。佛印即喝侍者,收此玉帶
,永鎮山門。東坡見佛印果深於禪理,有些機鋒,遂棄了玉帶,欣然而去。正是:
既然四大皆空去,玉帶將懸何處腰?
佛法大都空裡事,山門留鎮亦徒勞。
東坡到了杭州,見父老遠迎。甚是歡喜。及上表謝恩,就將其情篇入道:
江山故國,所至如歸。
父老遺民,相迎似舊。
東波到任,公事一完,即打點往西湖上來,完他未了的心願。不料一時大旱起來,
饑荒疫病,一齊發作,百姓苦不可言。東坡見了不忍,因特奏一本,求減本路上供糧米
三分之一。那時和尚的度牒甚貴,又乞多賜本路度牒,換米以救饑民。又乞將常平倉米
,減價以祟。朝廷一一准奏。百姓所以不致荒亂,皆東坡之力也。窮民病疫,隨地隨造病坊,置藥於中,延良醫分治,百姓救活者不計其數。不意大旱之後,值秋天大雨,太湖之水泛漲起來,禾稼盡壞。東坡料定明歲必然大饑,因又奏請朝廷,免上貢米一半,又多乞度牒,預先糴米,以備明年出糶。朝廷又一一依他所奏。果到明春饑時,百姓賴此,得免流散死亡之苦,感德不可勝言。正是:
水旱饑荒安得無?全虧仁政早先圖。
若教危急方思救,多分斯民已矣乎。
自後水旱不侵,民情稍定,東坡便日日到湖上,與江干並六井處,細細審察地形,方知六井所以常常湮塞,下塘往往遭旱者,皆因湖水淺之故耳。湖水所以淺,皆藥草叢生,滿湖壅塞耳。湖水若不塞塞,則蓄水有餘,自能放入運河,則運河自足矣。今惟湖水淺,運河失湖水之利,只得要取給於江潮,一取給於江潮,則江潮入市,而渾濁多淤泥,三年一淘,為市民大患。此六井所以漸廢也。為今之計,須先開掘茅山、鹽橋二河,使其挖深,令茅山一河,專受江潮,鹽橋一河,專受湖水。又造堰閘以為湖水蓄泄之限,然後潮水不入市,而六井可濬,民受其利矣。但欲湖水深,須盡去葑田,若去葑田,卻將這些葑草堆積何處?因想湖南到湖北,約三十里,若沿湖往來,終日也走不到,何不將此葑草淤泥取將起來,填築一條長堤,以通南北,則葑田又去,行人又便,此一舉而兩得之利也。葑田既去,再召募人種菱,收其利以償修湖之費,豈非妙事?遂先與各官計較得端端正正,然後上疏奏聞朝廷。朝廷覽奏,見是利民之事,焉得不准?不日旨下,東坡不勝歡喜,即擇吉鳩工。此時乃饑荒之後,百姓無聊,聞太守鳩工,現有錢米日給,俱蜂擁而來,掘的掘,挖的挖,挑的挑,築的築,不數月。蔚草去盡,築成長堤,將一湖界而為兩,西曰「裡湖」,東日「外湖」。堤上造六橋通水利,以便游舫之往還。那六橋俱命一名:
第一橋曰映波,第二橋曰鎖瀾。
第三橋曰望山,第四橋曰壓堤。
第五橋曰東浦,第六橋曰跨虹。
堤之兩傍,都種了桃柳芙蓉,到花開的時節,望之就如一片雲錦相似,好不華麗。葑草既無,湖水既深,又將茅山、鹽橋二河挖深,一受江潮,一受湖水,則潮水不入市,而六並不受淤泥之害,可一濬而常通矣,東坡見大功既成。素志已遂,不勝欣欣然,因題詩一首以志喜道:
六橋橫絕天漢上,北山始與南山通。
忽驚二十五萬丈,老葑怨卷蒼煙空。
自此之後,西湖竟成仙境,比白樂天的時節,風景更覺繁華。凡游西湖者,都樂而忘返。所以有人贊道:
若往西湖游一遍,就是凡夫骨也仙。
東坡政事之暇,便約一班兒的同僚官長、文人墨客,都到湖上來嬉游。
每船中分幾個妓女,任憑他撐到各處去,飲酒徵歌,直飲到日落西山,煙霧迷濛,東坡方教自家船上鳴金為號,聚集諸船。那些船聞得鳴金聲響,便一齊撐將攏來,聚作一處,又歌的歌,舞的舞,歡呼酣飲,或會於湖心寺,或會於望湖亭,直到一二鼓,夜市未散。眾妓華服騎馬,點著燈燭,乘著月光,異香馥鬱,光彩奪人,恍如仙子臨凡,紛紛逐隊而歸。城中士女夾道觀者,無一個不道他是「風流太守」。有人題詩贊他道:
嬉游雖說誰民樂,細想風流實近淫。
何事斯民翻羨慕?蓋緣恩澤及人深。
侍妾朝雲,當時有一個相好的妓女,叫做琴操,前番東坡見他時,才只得十三歲,便性情聰慧,喜看佛書。東坡這番來,琴操已是二十九歲了。東坡憐他有些佛性,恐怕他墜落風塵,迷而下悟,思量要點化他,因招他到湖中飲酒。飲到半酣,因對琴操說道:「你既喜看佛書,定明佛理,我今權當作一個老和尚,你試來參禪,何如?」琴操道:「甚好。」
東坡因問他道:「怎麼是湖中景?」琴操答道: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東坡又問道:「怎麼是景中人?」琴操答道:裙拖六幅湘江水,髻綰巫山一段云。
東坡又問:「怎麼是人中景?」琴操答道:隨他揚學士,鱉殺鮑參軍。
東坡聽罷,因把桌子一拍道: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琴操大悟,到次日即削去頭髮,做了尼姑,參訪佛印禪師,後來也成了正果。這叫做「東坡三化琴操」。
東坡在杭州,公則政事,私則游湖,不覺又是三年。朝廷知他開築有功,因又召入為翰林承旨,東坡聞命,又忙忙入京。百姓感他恩德,人人垂淚,甚至人家俱畫像供奉。正是:
念功天子召,感德盡人悲。
終是忠良好,誰言不可為?
東坡到了汴京,朝見過,適值遼國來了一個使臣,傳他國王之命,道他遼國有一對,要宋國對來,對得來便為上邦,對不來便為下邦。其對只有五字,道:三光日月星。
天子便傳旨各官,誰能對此一對者,加官進爵。文武百官奉旨,俱細細思量道:「此對指出三件事,一個三字占了去,卻將什麼數目字去對他?」所以皆則聲不得。天子見百官默然,正自著急,忽見班部中轉出那個有才有學的蘇軾來,俯伏金階道:「臣有一對獻上。」隨即高聲朗誦道:四詩風雅頌。
天子聽了,龍顏大悅,忙命侍臣寫了,賜與遼使道:「此對可為上邦麼?」遼使見了,啞口無言,甘心為下邦而去。朝廷果然加官,直做到禮部尚書。那時王安石雖死,而王安石一班奸人舒直等,尚佈滿朝中,未曾除去。
他們見東坡為天子所知,官漸漸做大了,十分妒忌,因又誣他謗訕朝政,群相附和,仍謫貶他到惠州。東坡因路途遙遠,姬妾都不帶去,惟朝雲苦欲隨侍,方才帶他同行。到得惠州,未及一年,朝雲因不服水土,遂患病而死,東坡甚是憐惜他,因作一首《西江月》詞兒道:
玉骨那愁霧障,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過探芳業,倒掛綠毛麼鳳。
素面翻嫌粉泥,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東坡就把他葬在棲禪寺大聖塔後,葬處因他誦「如夢如泡」之句而死,復造一六如亭覆其上,遂成了個名墓。後人到清明時節,都來滴酒澆奠,至於地下常濕。
東坡在惠州,見地方人修東西二橋,一時修不完,即解犀帶以助其功,人皆感激。只可恨奸人聞知他在惠州安然無恙,遂又加讒譖,直貶他到海外儋耳地方。兄弟蘇轍在京,未免有言,遂連蘇轍也貶雷州。二人聚在一處,人看著好不淒涼。東坡全不在念,竟帶了兒子蘇邁,渡過海去,同到儋耳。以為可以暫息,不料舒亶又行文府縣,不許與他官房居住,要他野居,侵瘴疫而死。東坡無奈,只得自買一間房子。卻喜得東坡的文章,天下聞名,那些士人都說道:「蘇學士乃天上人,今忽到此,是我三生有幸的造化。」遂都來拜從,因著人替他挑土填泥,修理房屋。
東坡原是個慷慨人,見人情甚好,便毫無抑鬱,日日與這班門生學者,飲酒賦詩為樂,一些瘴疫也不沾染。後來朝廷感悟,知他是個忠臣,遂赦免其罪,起為提舉成都玉局觀,聽其還鄉,把舒亶一班好人,盡置之死地。人人稱快。正是:
害人常自誇,計策妙無涯。
不料惡將滿,輪流到自家。
東坡感蒙聖恩,便渡過海來,隨路到於常州。因四川遙遠,歸去不便,若住常州,到與西湖甚近,還可往來其間,以作娛老之計,因此買了一間房子在常州。尚未進屋。偶月夜閒行,走到一個僻巷,忽見一個老婦,倚著門,哭泣甚哀。東坡因問他道:「你為何哭得這般哀苦?」那老婦人道:「我有祖屋一間,先人創造,費盡心力,已是百年。今兒子不肖賣與另以,叫我出屋,怎不痛心?」說罷又哭。東坡問他房子賣與何人,原來恰就是東坡所買。東坡一時惻然,隨著人取了文卷來,當老婦人前燈上燒了,竟還了他的祖房,一分銀子也不要他還。老婦人感恩不消說了,便是旁人聞知,也稱羨不已。正是:
焚券雖微事,仁心卻甚深。
推行成德政,傳說到而今。
東坡住在常州之意,原因與杭州不遠,還可去時時遊賞。不期世上好事難得再逢,在毗陵不多時,忽一朝無病安然而逝。死後有人傳說,朝廷正要降旨拜他為相,因聞死信方才止了,直到徽宗皇帝時,因好道,親臨寶籙宮齋醉,見一個有法術的道士,在醮壇之上拜表,伏地不起,久之,方起,徽宗問道:「往日就起,今日為何起得恁遲?」道士答道:「適至玉皇殿前,要進表章,恰值魁星奏事,直待他奏完,方才上得表章。」徽宗道:「魁星是何神?所奏是何事?」道士答道:「所奏事不可知,然這魁星就是本朝蘇軾。」徽宗聽了,大為驚喜,便傳旨要他的文章墨跡觀看,看了,甚是贊美敬重,因又傳旨,凡有人藏得蘇軾詩文墨跡,盡數獻出,官給賞銀。自此之後,士大夫以及田夫野老,沒一個不去搜求他的遺蹟。
徽宗因喜他的才名,就復了蘇軾的官爵,追贈蘇軾為太師,諡文忠。杭州百姓因見朝廷如此隆禮,也便聞風感念舊德,遂於孤山建起白、蘇二公祠來,至今不廢,游湖者無不景仰焉。
第四卷 靈隱詩跡

西湖十景是:蘇堤春曉、麥院風荷、平湖秋月、斷橋殘雪、兩峰插雲、三潭印月、雷峰夕照、南屏晚鍾、柳浪聞鶯、花港觀魚。以至亭台樓閣、古剎名山,何處不留名人之題詠,為何詩跡二字,獨加之靈隱?蓋靈隱之詩,一字一句,皆為千古所不磨,故不留跡而跡自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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