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tin

無聲戲 - 5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3679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410
23.9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6.8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3.4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鹽醬的都用了醋,那吃的人自然但覺其酸而不覺其美了。可見「吃醋」二字,不必
儘是妒忌之名,不過說它酸的意思,就如秀才慳吝,人叫他酸子的一般。

究竟婦人家這種醋意,原是少不得的。當醋不醋謂之失調;要醋沒醋謂之口淡。
怎叫做當醋不醋?譬如那個男子,是姬妾眾的,外遇多的,若有個會吃醋的妻子鉗
束住了,還不至於縱慾亡身;若還見若不見,聞若不聞,一味要做女漢高,豁達大
度,就像飲食之中,有油膩而無齏鹽,多甘甜而少酸辣,吃了必致傷人,豈不叫做
失調?怎叫做要醋沒醋?譬如富貴人家,珠翠成行,釵環作隊,若有個會吃醋的妻
子夾在中間,愈加覺得津津有味;若還聽我自去,由我自來,不過像個家鴇母迎商
奉客,譬如飲食之中,但知魚肉之腥膻,不覺珍饈之貴重,滋味甚是平常,豈不叫
做口淡?只是這件東西,原是拿來和作料的,不是拿來壞作料的,譬如藥中的飲子,
姜只好用三片,棗只好用一枚,若用多了,把藥味都奪了去,不但無益,而反有損,
那服藥的人,自然容不得了。

從來婦人吃醋的事,戲文、小說上都已做盡,哪裡還有一樁剩下來的?只是戲
文、小說上的婦人,都是吃的陳醋,新醋還不曾開壇,就從我這一回吃起。陳醋是
大吃小的,新醋是小吃大的。做大的醋小,還有幾分該當,就酸也酸得有文理。況
且她說的話,丈夫未必心服,或者還有幾次醋不著的;惟有做小的人,倒轉來醋大,
那種滋昧,酸到個沒理的去處,所以更覺難當。況且丈夫心上,愛的是小,厭的是
大。她不醋就罷,一醋就要醋著了。區區眼睛看見一個,耳朵聽見一個。

眼睛看見的是浙江人,不好言其姓氏,丈夫因正妻無子,四十歲上娶了一個美
妾。這妾極有內才,又會生子,進門之後,每年受一次胎,只是小產的多,生得出
的少。她又能鉗制丈夫,使他不與正妻同宿。一日正妻五旬壽誕,丈夫稟命於她,
說:「大生日比不得小生日,不好教她守空房。我權過去宿一晚,這叫做『百年難
遇歲朝春』,此後不以為例就是了。」其妾變下臉來道:「你去就是了,何須對我
說得!」她這句話是煞氣的聲口,原要激他中止的。誰想丈夫要去的心慌,就是明
白禁止,尚且要矯詔而行。何況得了這個似溫不嚴的旨意,哪裡還肯認做假話,調
過頭去竟走。其妾還要喚他轉來,不想才走進房,就把門窗緊閉,同上牙床,大做
生日去了。十年割絕的夫妻,一旦湊做一處,在妻子看了,不消說是久旱逢甘雨;
在丈夫看了,也只當是他鄉遇故知,誠於中而形於外,自然有許多聲響做出來了。

其妾在門外聽見,竟當作一樁怪事,不說她的丈夫被我佔來十年,反說我的丈
夫被她奪去一夜。要勉強熬到天明。與丈夫廝鬧,一來十年不曾獨宿,捱不過長夜
如年;二來又怕做大的趁這一夜工夫,把十年含忍的話在枕邊發洩出來,使丈夫與
她離心離德。想到這個地步,真是一刻難容,要叫又不好叫得,就生出一個法子,
走到廚下點一盞燈,拿一把草,跑到豬圈屋裡放起火來,好等丈夫睡不安寧,起來
救火。她的初意只說豬圈屋裡沒有什麼東西,拚了這間破房子,做個火攻之計,只
要嚇得丈夫起來,救滅了火,依舊扯到她房裡睡,就得計了。不想水火無情,放得
起,澆不息,一夜直燒到天明,不但自己一份人家化為灰燼,連四鄰八捨的屋宇都
變為瓦礫之常次日丈夫拷打丫鬟,說:「為什麼夜頭夜晚點燈到豬圈裡去?」只見
許多丫鬟眾口一詞,都說:「昨夜不曾進豬圈,只看見二娘立在大娘門口,悄悄地
聽了一會,後來慌忙急促走進廚房,一隻手拿了燈,一隻手抱了草走到後面去,不
多一會,就火著起來,不知什麼緣故?」丈夫聽了這些話,才曉得是奸狠婦人做出
來的歹事。

後來鄰舍知道,人人切齒,要寫公呈出首,丈夫不好意思,只得私下擺佈殺了。
這一個是區區目擊的,乃崇禎九年之事。

耳聞的那一個是萬曆初年的人,丈夫叫做韓一卿,是個大富長者,在南京淮清
門外居祝正妻楊氏,偏房陳氏。楊氏嫁來時節,原是個絕標緻的女子,只因到二十
歲外,忽地染了瘋疾,如花似玉的面龐忽然臃腫,一個美貌佳人變做瘋皮癩子。

丈夫看見,竟要害怕起來,只得另娶了一房,就是陳氏。她父親是個皂隸,既
要接人的重聘,又不肯把女兒與人做小,因見一卿之妻染了此病,料想活不久,貪
一卿家富,就許了他。陳氏的姿色雖然艷麗,若比楊氏未病之先,也差不得多少,
此時進門與瘋皮癩子比起來,自然一個是西施,一個是嫫姆了。治家之才,馭下之
術,件件都好,又有一種籠絡丈夫的伎倆。進門之夜,就與他斷過:「我在你家,
只可與一人並肩,不可使二人敵體,自我進門之後,再不許你娶別個了。」一卿道
:「以後自然不娶,只是以前這一個,若醫不好就罷了,萬一醫得好,我與她是結
發夫妻,不好拋撇,少不得一邊一夜,只把心向你些就罷了。」陳氏曉得是決死之
症,落得做虛人情,就應他道:「她先來,我後到,凡事自然要讓她。莫說一邊一
夜,就是她六我四,她七我三,也是該當的。」從此以後,曉得她醫不好,故意催
丈夫贖藥調治,曉得形狀惡賴,丈夫不敢近身,故意推去與她同睡。楊氏只道是個
極賢之婦,心上感激不了,凡是該說的話,沒有一句不教誨她。一日對她道:「我
是快死的人,不想在他家過日子了,你如今一朵鮮花才開,不可不使丈夫得意。他
生平有兩樁毛病,是犯不得的,一犯了他,隨你百般粉飾,再醫不轉。」陳氏問哪
兩樁,楊氏道:「第一樁是多疑,第二樁是慳吝。我若偷他一些東西到爺娘家去,
他查出來,不是罵,就是打,定有好幾夜不與我同床,這是他慳吝的毛病;他眼睛
裡再著不得一些嫌疑之事,我初來的時節,滿月之後,有個表兄來問我借銀子,見
他坐在面前,不好說得,等他走出去,靠了我的耳朵說幾句私話,不想被他張見。
當時不說,直等我表兄去了,與我大鬧,說平日與他沒有私情,為什麼附耳講話?
竟要寫休書休起我來。被我再三折辯,方才中止。

這樁事至今還不曾釋然,這是他疑心的毛玻我把這兩樁事說在你肚裡,你曉得
他的性格,時時刻刻要存心待他,不可露出一些破綻,就離心離德,不好做人家了。
「陳氏得了這些秘訣,口中感謝不盡道:」是母親愛女兒也不過如此,若還醫得你
好,教我割股也情願。「卻說楊氏的病,起先一日狠似一日,自從陳氏過門之後,
竟停住了。又有個算命先生,說她」只因丈夫命該克妻,所以累你生病,如今娶了
第二房,你的擔子輕了一半,將來不會死了。「陳氏聽見這句話,外面故意歡喜,
內裡好不擔憂,就是她的父親,也巴不得楊氏死了,好等女兒做大,不時弄些東西
去浸潤她,誰想終日打聽,再不見個死的消息。

一日來與女兒商量說:「她萬一不死,一旦好起來,你就要受人的鉗制了,倒
不如弄些毒藥,早些結果了她,省得淹淹纏纏,教人記掛。」陳氏道:「我也正要
如此。」又把算命先生的話與他說了一遍。父親道:「這等,一發該下手了。」就
去買了一服毒藥,交與陳氏,陳氏攪在飲食之中,與楊氏吃了,不上一個時辰,發
狂發躁起來,舌頭伸得尺把長,眼睛烏珠掛出一寸。陳氏知道著手了,故意叫天叫
地,哭個不了。又埋怨丈夫,說他不肯上心醫治。一卿把衣衾棺槨辦得剪齊,只等
斷了氣,就好收殮。誰想楊氏的病,不是真正麻瘋,是吃著毒物了起的。

如今以毒攻毒,只當遇了良醫,發過一番狂躁之後,渾身的皮肉一齊裂開,流
出幾盆紫血,那眼睛舌頭依舊收了進去。昏昏沉沉睡過一晚,到第二日,只差得黃
瘦了些,形體面貌竟與未病時節的光景一毫不差。再將養幾時,瘋皮癩子依舊變做
美貌佳人了。陳氏見藥她不死,一發氣恨不平,埋怨父親,說他毒藥買不著,錯買
了靈丹來,倒把死人醫活了,將來怎麼受制得過?一卿見妻子容貌復舊,自然相愛
如初,做定了規矩,一房一夜。陳氏起先還說三七、四六,如今對半均分還覺得吃
虧,心上氣忿不了,要生出法來離間她。思量道:「她當初把那兩樁毛病來教導我,
我如今就把這兩樁毛病去擺佈她。疑心之事,家中沒有閒雜人往來,沒處下手,只
有慳吝之隙可乘,她爺娘家不住有人來走動,我且把賊情事冤屈她幾遭,一來使丈
夫變變臉,動動手,省得她十分得意;二來多啕幾次氣,也少同幾次房。他兩個鷸
蚌相持,少不得是我漁翁得利。先討她些零碎便宜,到後來再算總帳。」計較定了,
著人去對父親說:「以後要貴重些,不可常來走動,我有東西,自然央人送來與你。」

父親曉得她必有妙用,果然絕跡不來。一卿隔壁有個道婆居住,陳氏背後與她
說過:「我不時有東西丟過牆來,煩你送到娘家去,我另外把東西謝你。」道婆曉
得有些利落,自然一口應承。

卻說楊氏的父母見女兒大病不死,喜出望外,不住教人來親熱她。陳氏等她來
一次,就偷一次東西丟過牆去,寄與父親。

一卿查起來,只說陳家沒人過往,自然是楊氏做的手腳,偷與來人帶去了。不
見一次東西,定與她啕一次氣;啕一次氣,定有幾夜不同床。楊氏忍過一遭,等得
他怒氣將平、正要過來的時節,又是第二樁賊情發作了。冤冤相繼,再沒有個了時。

只得寄信與父母,教以後少來往些,省得累我受氣。父母聽見,也像陳家絕跡
不來。一連隔了幾月,家中漸覺平安。鷸蚌不見相持,漁翁的利息自然少了。陳氏
又氣不過,要尋別計弄她,再沒有個機會。

一日將晚,楊氏的表兄走來借宿,一卿起先不肯留,後來見城門關了,打發不
去,只得在大門之內、二門之外收拾一間空房,等他睡了。一卿這一晚該輪著陳氏,
陳氏往常極貪,獨有這一夜,忽然廉介起來,等一卿將要上床,故意推到楊氏房裡
去。一卿見她固辭,也就不敢相強,竟去與楊氏同睡。楊氏又說不該輪著自己,死
推硬束不容他上床,一卿費了許多氣力,方才鑽得進被。

只見睡到一更之後,不知不覺被一個人掩進房來,把他臉上摸了一把,摸到胡
須,忽然走了出去。一卿在睡夢之中被他摸醒,大叫起來道:「房裡有賊!」楊氏
嚇得戰戰兢兢,把頭鑽在被裡,再不則聲。一卿就叫丫鬟點起燈來,自己披了衣服,
把房裡、房外照了一遍,並不見個人影。丫鬟道:「二門起先是關的,如今為何開
著,莫非走出去了不成?」一卿再往外面一照,那大門又是閂好的。心上思量道:
「若說不是賊,二門為什麼會開?若說是賊,大門又為什麼不開?這樁事好不明白。」

正在那邊躊躇,忽然聽見空房之中有人咳嗽,一卿點點頭道:「是了,是了,
原來是那個淫婦與這個畜生日間有約,說我今夜輪不著她,所以開門相等。及至這
個畜生扒上床去,摸著我的鬍鬚,知道幹錯了事,所以張惶失措,跑了出來。我一
向疑心不決,直到今日才曉得是真。」一卿是個有血性的人,想到這個地步,哪裡
還忍得住?就走到咳嗽的所在,將房門踢開,把楊氏的表兄從床上拖到地下,不分
皂白捶個半死。那人問他什麼緣故?一卿只是打,再不說。那人只得高聲大叫,喊
「妹子來救命!」誰想他越喊得急,一卿越打得凶,楊氏是無心的人,聽見叫喊,
只得穿了衣服走出來,看為什麼緣故。哪裡曉得那位表兄是從被裡扯出來的,赤條
條的一個身子,沒有一件東西不露在外面。起先在暗處打,楊氏還不曉得,後來被
一卿拖到亮處來,楊氏忽然看見,才曉得自家失體,羞得滿面通紅,掉轉頭來要走,
不想一把頭髮已被丈夫揪住,就捺在空房之中,也像令表兄一般,打個不數。楊氏
只說自己不該出來,看見男子出身露體,原有可打之道,還不曉得那樁冤情。直等
陳氏教許多丫鬟把一卿扯了進去,細問緣由,方才說出楊氏與她表兄當初附耳綢繆、
如今暗中摸索的說話。陳氏替她苦辨,說:「大娘是個正氣之人,決無此事。」一
卿只是不聽。

等到天明要拿姦夫,與楊氏一齊送官,不想那人自打之後,就開門走了。一卿
寫下一封休書,教了一乘轎子,要休楊氏到娘家去。楊氏道:「我不曾做什麼歹事,
你怎麼休得我?」一卿道:「姦夫都扒上床來,還說不做歹事?」楊氏道:「或者
他有歹意,進來奸我,也不可知。我其實不曾約他進來。」一卿道:「你既不曾約
他,把二門開了等哪一個?」楊氏賭神罰咒,說不曾開門,一卿哪裡肯信?不由她
情願,要勉強扯進轎子。楊氏痛哭道:「幾年恩愛夫妻,虧你下得這雙毒手,就要
休我,也等訪得實了休也未遲。昨夜上床的人,你又不曾看見他的面貌,聽見他的
聲音,糊里糊塗,焉知不是做夢?就是二門開了,或者是手下人忘記,不曾關也不
可知。我如今為這樁冤枉的事休了回去,就死也不得甘心。求你積個陰德,暫且留
我在家,細細地查訪,若還沒有歹事,你還替我做夫妻;若有一毫形跡,憑你處死
就是了,何須休得?」說完,悲悲切切,好不哭得傷心。

一卿聽了,有些過意不去,也不叫走,也不叫住,低了頭只不則聲。陳氏料他
決要中止,故意跪下來討饒,說:「求你恕她個初犯,以後若再不正氣,一總處她
就是了。」又對楊氏道:「從今以後要改過自新,不可再蹈前轍。」一卿原要留她,
故意把虛人情做在陳氏面上,就發落她進房去了。

從此以後,留便留在家中,日間不共桌,夜裡不同床,楊氏只吃得他一碗飯,
其實也只當休了的一般。她只說那夜進房的果然是表兄,無緣無故走來沾污人的清
名,心上恨他不過,每日起來定在家堂香火面前狠咒一次。不說表兄的姓名,只說
「走來算計我的,教他如何如何;我若約他進來,教我如何如何;定要求菩薩神明
昭雪我的冤枉,好待丈夫回心轉意。」咒了許多時,也不見丈夫回心,也不見表兄
有什麼災難。

忽然一夜,一卿與陳氏並頭睡到三更,一齊醒來,下身兩件東西,無心湊在一
處,不知不覺自然會運動起來,覺得比往夜更加有趣。完事之後,一卿問道:「同
是一般取樂,為什麼今夜的光景有些不同?」一連問了幾聲,再不見答應一句。只
說她怕羞不好開口,誰想過了一會,忽然流下淚來。一卿問是什麼緣故?她究竟不
肯回言。從三更哭起,哭到五更,再勸不住,一卿只得摟了同睡。睡到天明,正要
問她夜間的緣故,誰想睜眼一看,不是陳氏,卻是楊氏,把一卿嚇了一跳。思量昨
夜明明與陳氏一齊上床,一齊睡去,為什麼換了她來?想過一會,又疑心道:「這
畢竟是陳氏要替我兩個和事,怕我不肯,故意睡到半夜,自己走過去,把她送了來,
一定是這個緣故了。」起先不知,是摟著的,如今曉得,就把身離開了。

卻說楊氏昨夜原在自家房裡一人獨宿,誰想半夜之後從夢中醒來,忽然與丈夫
睡在一處,只說他念我結髮之情,一向在那邊睡不過意,半夜想起,特地走來請罪
的。所以丈夫問她,再不答應。只因生疏了許久,不好就說肉麻的話,想起前情,
唯有痛哭而已。及至睡到天明,掀開帳子一看,竟不在自己房中,卻睡在陳氏的床
上,又疑心又沒趣,急急爬下床來尋衣服穿。誰想裙襖褶褲都是陳氏所穿之物,自
己的衣服半件也沒有。

正在張惶之際,只見陳氏倒穿了她的衣服走進房來,掀開帳子,對著一卿罵道
:「奸巧烏龜做的好事!你心上割捨不得,要與她私和,就該到她房裡去睡,為什
麼在睡夢之中把我抬過去,把她扯過來,難道我該替她守空房,她該替我做實事的
麼?」

一卿只說陳氏做定圈套,替他和了事,故意來取笑他。就答應道:「你倒趁我
睡著了,走去換別人來,我不埋怨你就夠了,你反裝聾做啞來罵我?」陳氏又變下
臉來,對楊氏道:「就是他扯你過來,你也該自重,你有你的床,我有我的鋪,為
什麼把我的氈條褥子墊了你們做把戲?難道你自家的被席只該留與表兄睡的麼?」
楊氏羞得頓口無言,只得也穿了陳氏的衣服走過房去。夫妻三個都像做夢一般,一
日疑心到晚,再想不著是什麼緣故。

及至點燈的時節,陳氏對一卿道:「你心上丟不得她,趁早過去,不要睡到半
夜三更,又把我當了死屍抬來抬去!」一卿道:「除非是鬼攝去的,我並不曾抬你。」
兩人脫衣上床,陳氏兩隻手死緊把一卿摟住,睡夢裡也不肯放鬆,只怕自己被人抬
去。上床一覺直睡到天明,及至醒來一看,摟的是個竹夫人,丈夫不知哪裡去了?
流水爬起來,披了衣服,趕到楊氏房中,掀開帳子一看,只見丈夫與楊氏四隻手摟
做一團,嘴對嘴,鼻對鼻,一線也不差。陳氏氣得亂抖,就趁他在睡夢之中,把丈
夫一個嘴巴,連楊氏一齊嚇醒。各人睜開眼睛,你相我,我相你,不知又是幾時湊
著的。陳氏罵道:「奸烏龜,巧王八!

教你明明白白地過來,偏生不肯,定要到半夜三更瞞了人來做賊。我前夜著了
鬼,你難道昨夜也著了鬼不成?好好起來對我說個明白!「一卿道:」我昨夜不曾
動一動,為什麼會到這邊來,這樁事著實有些古怪。「陳氏不信,又與他爭了一番。
一卿道:」我有個法子,今夜我在你房裡睡,把兩邊門都鎖了,且看可有變動。若
平安無事,就是我的詭計;萬一再有怪事出來,就無疑是鬼了,畢竟要請個道士來
遣送。難道一家的人把他當做傀儡,今日挈過東、明日挈過西不成?「陳氏道:」
也說得是。「到了晚間,先把楊氏的房門鎖了。二人一齊進房,教丫鬟外面加鎖,
裡面加栓,脫衣上床,依舊摟做一處。這一夜只因怕鬼,二人都睡不著,一直醒到
四更,不見一些響動,直到雞啼方才睡去。一卿醒轉來,天還未明,伸手把陳氏一
摸,竟不見了。只說去上馬桶,連喚幾聲,不見答應,就著了忙。

叫丫鬟快點起燈來,把房門開了,各處搜尋,不見一毫形跡,及至尋到茅坑隔
壁,只見她披頭散髮,在豬圈之中摟著一個癩豬同睡。喚也不醒,推也不動,竟像
吃酒醉的一般。一卿要教丫鬟抬她進去,又怕醒轉來,自己不曉得,反要胡賴別人
;要丟她在那邊,自己去睡,心上又不忍。只得坐在豬圈外,守她醒來。

楊氏也坐在那邊,一來看她,二來與一卿做伴。一卿歎口氣道:「好好一份人
家,弄出這許多怪事,自然是妖怪了,將來怎麼被他攪擾得過?」楊氏道:「你昨
日說要請道士遣送,如今再遲不得了。」一卿道:「口便是這等說,如今的道土個
個是騙人的,哪裡有什麼法術?」楊氏道:「遣得去遣不去也要做做看,難道好由
他不成?」兩個不曾說得完,只見陳氏在豬圈裡伸腰歎氣,丫鬟曉得要醒了,走到
身邊把她搖兩搖道:「二娘,快醒來,這裡不便,請進去睡。」陳氏朦朦朧朧地應
道:「我不是什麼二娘,是個有法術的道士,來替你家遣妖怪的。」丫鬟只說她做
夢,依舊攀住身子亂搖,誰想她立起身來,高聲大叫道:「捉妖怪,捉妖怪!」一
面喊,一面走,不像往常的腳步,竟是男子一般。兩三步跨進中堂,爬上一張桌子,
對丫鬟道:「快取寶劍法水來!」一家人個個嚇得沒主意,都定著眼睛相她。她又
對丫鬟道:「你若不取來,我就先拿你做了妖怪,試試我的拳頭。」說完一隻手捏
了丫鬟的頭髻,輕輕提上桌子;一隻手捏了拳頭,把丫鬟亂打。「丫鬟喊道:」二
娘,不要打,放我下去取來就是。「陳氏依舊把丫鬟提了,朝外一丟,丟去一丈多
路。

一卿看見這個光景,曉得有神道附住她了,就教丫鬟當真去取來,丫鬟舀一碗
淨水,取一把腰刀,遞與她。她就步罡捏訣,竟與道士一般做作起來。念完一個咒,
把水碗打碎,跳下一張台子,走到自己房中,拿一條束腰帶子套在自家頸上,一隻
手牽了出來,對眾人道:「妖怪拿到了,你家的怪事,是她做起,待我教她招來。」
對著空中問道:「頭一樁怪事,你為什麼用毒藥害人?害又害不死,反而把她醫好,
這是什麼緣故?」問了兩遭,空中不見有人答應,她又道:「你若不招,我就動手
了!」將刀背朝自己身上重重打了上百,自己又喊道:「不消打,招就是了。我當
初嫁來的時節,原說她害的是死症,要想自己做大的。後來見她不死,所以買毒藥
來催她,不知什麼緣故反醫活了,這樁事是真的。」歇息一會,自己又問道:「第
二樁怪事,你為什麼把丈夫的東西,偷到爺娘家去,反把賊情事冤屈做大的?這是
哪個教你的法子?」自己又答應道:「這個法子是大娘自己教我的。她瘋病未好之
先,曾對我講,說丈夫有慳吝的毛病,家中不見了東西,定要與她啕氣;啕氣之後,
定有幾夜不同床。我後來見他兩個相處得好,氣忿不過,就用這個法子擺佈她。這
樁事也是真的。」自己又問道:「第三樁怪事,楊氏是個冰清玉潔之人,並不曾做
歹事,那晚她表兄來借宿,你為什麼假裝男子走去摸丈夫的鬍鬚,累她受那樣的冤
屈?這個法子又是那個教你的?」自己又應道:「這也是大娘教我的。他說初來之
時,與表兄說話,丈夫疑她有私。後來她的表兄恰好來借宿,我就用這個法子離間
她。這樁事是她自己說話不留心,我固然該死,她也該認些不是。我做的怪事只有
這三樁,要第四件就沒有了。後來把我們抬來抬去的事不知是哪個做的,也求神道
說個明白。」自己又應道:「抬你們的就是我。我見楊氏終日哀告,要我替她伸冤,
故此顯個神通驚嚇你,只說你做了虧心之事,見有神明幫助她,自然會驚心改過。
誰想你全不懊悔,反要欺凌丈夫,毆辱楊氏,故此索性顯個神通,扯你與癩豬同宿。
今日把她的冤枉說明,破了一家人的疑惑,你以後卻要改過自新,若再如此,我就
不肯輕恕你了。」楊氏聽了這些話,快活到極處,反痛哭起來,只曉得是神道,不
記得是仇人,倒跪了陳氏,嗑上無數的頭。一卿心上思量道:「是便是了,她又不
曾到哪裡去,娘家又不十分有人來,當初的毒藥是哪個替她買來的?偷的東西又是
哪個替她運去的?畢竟有些不明白。」正在那邊疑惑,只見她父親與隔壁的道婆聽
見這樁異事,都趕來看。只說她既有神道附了,畢竟曉得過去未來,都要問她終身
之事。不想走到面前,陳氏把一隻手揪住兩個的頭髮,一隻手掉轉了刀背,一面打,
一面問道:「毒藥是哪個買來的?東西是哪個運去的?快快招來!」起先兩個還不
肯說,後來被她打得頭破血流,熬不住了,只得各人招出來。一卿到此,方才曉得
是真正神道,也對了陳氏亂拜。

拜過之後,陳氏舞弄半日,精神倦了,不覺一跤跌倒,從桌上滾到地下,就動
也不動。眾人只說她跌死,走去一看,原來還像起先閉了眼,張了口,呼呼地睡,
像個醉漢的一般,只少個癩豬做伴。眾人只得把她抬上床去,過了一夜,方才甦醒。

問她昨日舞弄之事,一毫不知,只說在睡夢之中,被個神道打了無數刀背。一
卿道:「可曾教你招什麼話麼?」她只是模糊答應,不肯說明。哪裡曉得隱微之事,
已曾親口告訴別人過了。後來雖然不死,也染了一樁惡疾,與楊氏當初的病源大同
小異,只是楊氏該造化,有人把毒藥醫她;她自己姑息,不肯用那樣虎狼之劑,所
以害了一世,不能夠與丈夫同床。你道陳氏她染的是什麼惡疾?原來只因那一晚摟
了癩豬同睡,豬倒好了,把癩瘡盡過與她,雪白粉嫩的肌膚,變做牛皮蛇殼,一卿
靠著她,就要喊叫起來。便宜了個不會吃醋的楊夫人,享了一生忠厚之福,可見新
醋是吃不得的。

我這回小說,不但說做小的不該醋大,也要使做大的看了,曉得這件東西,不
論新陳,總是不吃的妙。若使楊氏是個醋量高的,終日與陳氏吵吵鬧鬧,使家堂香
火不得安生,那鬼神不算計她也夠了,哪裡還肯幫襯她?無論瘋病不得好,連後來
那身癩瘡,焉知不是她的晦氣?天下做大的人,忠厚到楊氏也沒處去了,究竟不曾
吃虧,反討了便宜去。可見世間的醋,不但不該吃,也盡不必吃。我起先那些吃醋
的註解,原是說來解嘲的,不可當了實事做。

「評」

這回小說,天下人看了,都要怪他說得不經。世上哪有小反醋大之理?不知做
大的醋小,一百個之中有九十九個;做小的醋大,一百個之中也有九十九個。只是
做大的醋小,發洩得出;做小的醋大,發洩不出。雖有內外之分,其醋一也。這回
小說,即使天下做小的看了,也都服他是誅心之論。

第十一回 兒孫棄骸骨僮僕奔喪

詩云:古雲有子萬事足,多少煢民怨孤獨。

常見人生忤逆兒,又言無子翻為福。

有子無兒總莫嗟,黃金不盡便傳家。

床頭有谷人爭哭,俗語從來說不差。

話說世間子嗣一節,是人生第一樁大事。祖宗血食要他綿,自己終身要他養,
一生掙來的家業要他承守。這三件事,本是一樣要緊的,但照世情看起來,為父為
子的心上,各有一番輕重。父親望子之心,前面兩樁極重,後面一件甚輕;兒子望
父之心,前面兩件還輕,後面一樁極重。若有了家業,無論親生之子生前奉事慇勤,
死後追思哀切,就是別人的骨血承繼來的,也都看銀子面上,生前一樣溫衾扇枕,
死後一般戴孝披麻,卻像人的兒子盡可以不必親生;若還家業凋零,老景蕭索,無
論螟蛉之子孝意不誠,喪容欠戚,就是自己的骨髓流出來結成的血塊,也都冷面承
歡,愁容進食,及至送終之際,減其衣衾,薄其棺槨,道他原不曾有家業遺下來,
不干我為子之事。待自己生身的尚且如此,待父母生身的一發可知。就逢時遇節,
勉強祭奠一番,也與呼蹴之食無異,祖宗未必肯享。這等說來,豈不是三事之中,
只有家業最重?當初有兩個老者,是自幼結拜的弟兄,一個有二子,一個無嗣。有
子的要把家業盡數分與兒子,待他輪流供膳;無嗣的勸他留住一分自己養老,省得
在兒子項下取氣,凡事不能自由。

有子的不但不聽,還笑他心性刻薄,以不肖待人,怪不得難為子息,竟把家業
分拆開了,要做個自在之人。不想兩位令郎都不孝,一味要做人家,不顧爺娘死活,
成年不動酒,論月不開葷,那老兒不上幾月,熬得骨瘦如柴。

一日在路上撞著無嗣的,無嗣的問道:「一向不見,為何這等清減了?」有子
的道:「只因不聽你藥石之言,以致如此。」就把兒子鄙吝、捨不得奉養的話告訴
一遍。無嗣的歎息幾聲,想了一會道:「令郎肯作家也是好事,只是古語云:」五
十非肉不飽。『你這樣年紀,如何斷得肉食?我近日承繼了兩個小兒,倒還孝順,
酒肉魚鯗擁在面前,只愁沒有兩張嘴、兩個肚。你不如隨我回去,同住幾日,開開
葷了回去何如?「有子的熬煉不過,顧不得羞恥,果然跟他回去。無嗣的道:」今
日是大小兒供給,且看他的飲饌何如?「少頃,只見美味盈前,異香撲鼻,有子的
與他豪飲大嚼,吃了一頓,抵足睡了。次日起來道:」今日輪著二房供膳,且看比
大房豐儉何如?「少刻,又見佳酥美饌,不住地搬運出來,取之無窮,食之不竭。

一連過了幾日,有子的對無嗣的歎息道:「兒子只論孝不孝,哪論親不親?我
親生的那般忤逆,反不如你承繼的這等孝順,只是小弟來了兩日,再不見令郎走出
來,不知是怎生兩個相貌,都一般有這樣的孝心,可好請出來一見?」無嗣的道:
「要見不難,待我喚他們出來就是。」就向左邊喚道:「請大官人出來。」伸手在
左邊袋裡摸出一個銀包,放在桌上。又向右邊喚道:「請二官人出來。」伸手又在
右邊袋裡摸出一個銀包,放在桌上。對有子的指著道:「這就是兩個小兒,老兄請
看。」有子的大驚道:「這是兩包銀子,怎麼說是令郎?」無嗣的道:「銀子就是
兒子了,天下的兒子哪裡還有孝順似他的?要酒就是酒,要肉就是肉,不用心焦,
不消催促,何等體心。他是我骨頭上掙出來的,也只當自家骨血,當初原教他同家
過活,不忍分居,只因你那一日分家,我勸你留一分養老,你不肯聽,我回來也把
他分做兩處,一個居左,一個居右,也教他們輪流供膳,且看是你家的孝順,我家
的孝順?不想他們還替我爭氣,不曾把我熬瘦了,到如今還許多請人相陪,豈不是
古今來第一個養志的孝子?不枉我當初苦掙他一常」說完,依舊塞進兩邊袋裡去了。
那有子的聽了這些話,不覺兩淚交流,無言可答。後來無子的憐他老苦,時常請他
吃些肥食,滋補頤養,才得盡其天年。

看官,照這樁事論起來,有家業分與兒子的,尚且不得他孝養之力,那白手傳
家、空囊授子的,一發不消說了,雖然如此,這還是入世不深,只知其一,不知其
二的話。若照情理細看起來,貧窮之輩,囊無蓄貫,倉少餘糧,做一日吃一日的人
家,生出來的兒子,倒還有些孝意。為什麼緣故?只因他無家可傳,無業可受,那
負米養親、采菽供膳之事,是自小做慣的,也就習以為常,不自知其為孝,所以倒
有暗合道理的去處,偏是富貴人家兒子,吃慣用慣,卻像田地金銀是他前世帶來的,
不關父母之事,略分少些,就要怨恨,竟像刻剝了他己財一般。

若稍稍為父母吃些辛苦,就道是盡瘁竭力,從來未有之孝了,哪裡曉得當初曾、
閔、大舜,還比他辛苦幾分。所以人的孝心,大半喪於膏粱紈?F ,不可把金銀產
業當做傳家之寶,既為兒孫做馬牛,還替他開個仇恨爺娘之釁。我如今說個爭財背
本之人,以為逆子貪夫之戒。

明朝萬曆年間,福建泉州府同安縣,有個百姓,叫做單龍溪,以經商為業。他
不販別的貨物,單在本處收荔枝圓眼,到蘇杭發賣。長子單金早喪,遺腹生下一孫,
就叫做遺生。次子單玉,是中年所得,與遺生雖是叔侄,年相上下,卻如兄弟一般。
兩個同學讀書,不管生意之事。家中有個義男,叫做百順,寫得一筆好字,打得一
手好算,龍溪見他聰明,時常帶在身邊服事,又相幫做生意。百順走過一兩遭,就
與老江湖一般慣熟。

為人又信實,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所以行家店戶,沒有一個不抬舉他。龍溪
不在面前,一般與他同起同坐。又替他取個表字,叫做順之。做到後來,反厭龍溪
古板,喜他活動。龍溪脫不去的貨,他脫得去;龍溪討不起的帳,他討得起。龍溪
見他結得人緣,就把脫貨討帳之事,索性教他經手,自己只管總數。

就有人在背後勸百順,教他聚些銀子,贖身出去自做人家。

百順回他道:「我前世欠人之債,所以今世為人之奴,拚得替他勞碌一生,償
還清了,來世才得出頭;若還鬼頭鬼腦偷他的財物,贖身出去自做人家,是債上加
債了,哪一世還得清潔?

或者家主嚴厲,自己苦不過,要想脫身,也還有些道理;我家主僕猶如父子一
般,他不曾以寇仇對待我,我怎忍以土芥視他?「那勸的人聽了,反覺得自家不是,
一發敬重他。

卻說龍溪年近六旬,妻已物故,自知風燭草霜,將來日子有限,欲待丟了生意
不做,又怕帳目難討,只得把本錢收起三分之二,瞞了家人掘個地窖,埋在土中,
要待單玉與遺生略知世務,就取出來分與他。只將一分客本販貨往來,答應主顧,
要漸漸刮起陳帳,回家養老。誰想經紀鋪戶規矩做定了,畢竟要一帳搭一帳,後貨
到了,前帳才還,後貨不到,前帳只管扣住,龍溪的生意再歇不得手。他平日待百
順的情分與親子無異,一樣穿衣,一般吃飯,見他有些病痛,恨不得把身子替他。
只想到銀子上面,就要分個彼此,子孫畢竟是子孫,奴僕畢竟是奴僕。心上思量道
:「我的生意一向是他經手,倘若我早晚之間有些不測,那人頭上的帳目總在他手
裡,萬一收了去,在我兒孫面前多的說少,有的說無,教他哪裡去查帳?不如趁我
生前把兒孫領出來,認一認主顧,省得我死之後,眾人不相識,就有銀子也不肯還
他。」算計定了,到第二次回家,收完了貨,就吩咐百順道:「一向的生意都是你
跟去做,把兩個小官人倒弄得游手靠閒,將來書讀不成,反誤他終身之事。我這番
留你在家,教他們跟我出去,也受些出路的風霜,為客的辛苦,知道錢財難趁,後
來好做人家。」百順道:「老爹的話極說得是,只怕你老人家路上沒人服事,起倒
不便。兩位小官人不曾出門得慣,船車上擔干受系,反要費你的心。」龍溪道:
「也說不得,且等他走上一兩遭再做區處。」卻說單玉與遺生聽見教他丟了書本,
去做生意,喜之不勝。

只道做客的人,終日在外面遊山玩水,風花雪月,不知如何受用,哪裡曉得穿
著草鞋遊山,背著被囊玩水,也不見有什麼山水之樂。至於客路上的風花雪月,與
家中大不相同,兩處的天公竟是相反的。家中是解慍之風,兆瑞之雪,娛目之花,
賞心之月;客路上是刺骨之風,僵體之雪,斷腸之花,傷心之月。二人跟了出門,
耐不過奔馳勞碌,一個埋怨阿父,一個嗟悵阿祖,道:「不好好在家快活,為什麼
領人出來,受這樣苦?」及至到了地頭,兩個水土不服,又一齊生起病來,這個要
湯,那個要藥,把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磨得頭光腳腫,方才曉得百順的話句句是金
石之言,懊悔不曾聽得。伏事得兩人病痊,到各店去發貨,誰想人都嫌貨不好,一
箱也不要,只得折了許多本錢,濫賤的攛去。要討起前帳回家,怎奈經紀鋪行都回
道:「經手的不來,不好付得。」單玉、遺生與他爭論,眾人見他大模大樣,一發
不理,大家相約定了,分文不付。龍溪是年老之人,已被一子一孫磨得七死八活,
如今再受些氣惱,分明是雪上加霜,哪裡撐持得住?一病著床,再醫不起。自己知
道不濟事了,就對單玉、遺生道:「我雖然死在異鄉,有你們在此收殮,也只當死
在家裡一般。我死之後,你可將前日賣貨的銀子裝我骸骨回去。這邊的帳目料想你
們討不起,不要與人啕氣,回去叫百順來討,他也有些良心,料不致全然干沒。我
還有一句話,論理不該就講,只恐怕臨危之際說不出來,誤了大事,只得講在你們
肚裡。我有銀子若干,盛做幾壇,埋在某處地下,你們回去可掘起來均分,或是買
田,或是做生意,切不可將來浪費。」說完,就教買棺木,辦衣衾,只等無常一到,
即便收殮。

卻說單玉、遺生見他說出這宗銀子埋在家中,兩人心上如同火發,巴不得乃祖
乃父早些斷氣,收拾完了,好回去掘來使用。誰想垂老之病,猶如將滅之燈,乍暗
乍明,不肯就息。二人度日如年,好生難過。

一日遺生出去討帳,到晚不見回來,龍溪央人各處尋覓不見蹤影。誰想他要銀
子心慌,等不得乃祖畢命,又怕阿叔一同回去,以大欺小,分不均勻,故此瞞了阿
叔,背了乃祖,做個高才捷足之人,預先趕回去掘藏了。龍溪不曾設身處地,哪裡
疑心到此?單玉是同事之人,曉得其中訣竅,遺生未去之先,他早有此意,只因意
思不決,遲了一兩天,所以被人佔了先著。

心上思量道:「他既然瞞我回去,自然不顧道理,一總都要掘去了,哪裡還留
一半與我?我明日回去取討,他也未必肯還,要打官司,又沒憑據,難道孫子得了
祖財,兒子反立在空地不成?如今父親的衣裳棺諄都已有了,若還斷氣,主人家也
會殯殮,何必定要兒子送終?我若與他說明,他決然不放我走,不如便宜行事罷了。」
算計已定,次日瞞了父親,以尋訪遺生為名,雇了快船,兼程而進地去了。

龍溪見孫子尋不回來,也知道為銀子的緣故,懊悔出言太早,還歎息道:「孫
子比兒子到底隔了一層,情意不相關切,只要銀子,就做出這等事來。還虧得我帶
個兒子在身邊,不然骸骨都沒人收拾了。可見天下孝子易求,慈孫難得。」誰想到
第二日,連兒子也不見了,方才知道不但慈孫難得,並孝子也不易求,只有錢財是
嫡親父祖,就埋在土中,還要急急趕回去掘他起來。生身的父祖,到臨終沒有出息,
竟與路人一般,就死在旦夕,也等不得收殮過了帶他回去。財之有用,亦至於此;
財之為害,亦至於此。歎息了一回,不覺放聲大哭。又思量若帶百順出來,豈有此
事?自古道:「國難見忠臣。」不到今日,如何見他好處?怎得他飛到面前,待我
告訴一番,死也瞑目。

卻說百順自從家主去後,甚不放心,終日求籤問卜,只怕高年之人,外面有些
長短。一日忽見遺生走到,連忙問道:「老爺一向身體何如?如今在哪裡?為什麼
不一齊回來,你一個先到?」遺生回道:「病在外面,十分危篤,如今死了也不可
知。」百順大驚道:「既然病重,你為何不在那邊料理後事,反跑了回來?」遺生
只道回家有事,不說起藏的緣故。百順見他舉止乖張,言語錯亂,心上十分驚疑。
思想家主病在異鄉,若果然不保,身邊只有一個兒子,又且少不更事,教他如何料
理得來?正要趕去相幫,不想到了次日,連那少不更事的也回來了。百順見他慌慌
張張,如有所失,心上一發驚疑,問他緣故,並不答應,直到尋不見銀子,與遺生
爭鬧起來,才曉得是掘藏的緣故。百順急了,也不通知二人,收拾行囊竟走。不數
日趕到地頭,喜得龍溪還不曾死,正在懨懨待斃之時,忽見親人走到,悲中生喜,
喜處生悲,少不得主僕二人各有一番疼熱的話。

次日龍溪把行家鋪戶一齊請到面前,將忤逆子孫貪財背本,先後逃歸與義男聞
信、千里奔喪的話告訴一遍。又對眾人道:「我舍下的傢俬與這邊的帳目,約來共
有若干,都虧這個得力義子幫我掙來的,如今被那禽獸之子、狼虎之孫得了三分之
二,只當被強盜劫去一般,料想追不轉了。這一份雖在帳上,料諸公決不相虧。我
如今寫張遺囑下來,煩諸公做個見證,分與這個孝順的義子。我死之後,教他在這
裡自做人家,不可使他回去。我的骸骨也不必裝載還鄉,就葬在這邊,待他不時祭
掃,省得靠了不孝子孫,反要做無祀之鬼。倘若那兩個逆種尋到這邊來與他說話,
煩諸公執了我的遺囑,送他到官,追究今日背祖棄父、死不奔喪之罪。說便是這等
說,只怕我到陰間,也就有個報應,不到尋來的地步。」說完,眾人齊聲讚道:
「正該如此。」百順跪下嗑頭,力辭不可,說:「百順是老爺的奴僕,就粉身為主,
也是該當,這些小勤勞,何足掛齒。若還老爺這等溺愛起來,是開幼主懲僕之端,
貽百順叛主之罪,不是愛百順,反是害百順了,如何使得?」龍溪不聽,勉強掙扎
起來,只是要寫。

眾人同聲相和道:「幼主擺佈你,我們自有公道。」一面說,一面取紙的取紙,
磨墨的磨墨,擺在龍溪面前。龍溪雖是垂死之人,當不得感激百順的心堅,憤恨子
孫的念切,提起筆來,精神勃勃,竟像無病的一般,寫了一大幅。前面半篇說子孫
不孝,竟是討逆鋤凶的檄文,後面半篇贊百順盡忠,竟是義士忠臣的論斷。寫完,
又求眾人用了花押,方才遞與百順。百順怕病中之人,違拗不得,只得權且受了,
嗑頭謝恩。

卻也古怪,龍溪與百順想是前生父子,夙世君臣,在生不能相離,臨死也該見
面。百順未到之先,淹淹纏纏,再不見死,等他走到,說過一番永訣的話,遺囑才
寫得完,等不得睡倒,就絕命了。百順號天痛哭,幾不欲生,將辦下的衣衾棺槨殯
殮過了,自己戴孝披麻,寢苫枕塊,與親子一般,開喪受吊。七七已完,就往各家
討帳,準備要裝喪回去。眾人都不肯道:「你家主臨終之命不可不遵,若還在此做
人家,我們的帳目一一還清,待你好做生意;若要裝喪回去,把銀子送與禽獸狼虎,
不但我們不服,連你亡主也不甘心。況且那樣凶人,豈可與他相處?待生身的父祖
尚且如此,何況手下之人?你若回去跟他,將來不是餓死,就是打死,斷不可錯了
主意。」百順見眾人的話來得激切,若還不依,銀子決難到手,只得當面應承道:
「蒙諸公好意為我,我怎敢不知自愛?但求把帳目賜還,待我置些田地,買所住宅,
娶房家小在此過活,求諸公青目就是。」

眾人見他依允,就把一應欠帳如數還清。

百順討足之後,就備了幾席酒,把眾人一齊請來,拜了四拜,謝他一向抬舉照
顧之情,然後開言道:「小人奉家主遺言,蒙諸公盛意,教我不要還鄉,在此成家
立業,這是恩主愛惜之心,諸公憐憫之意,小人極該仰承;只是仔細籌度起來,畢
竟有些礙理。從古以來,只有子承父業,哪有僕受主財?我如今若不裝喪回去,把
客本交還幼主,不但明中犯了叛主之條,就是暗中也犯了昧心之忌,有幾個受了不
義之財,能夠安然受享的?我如今拜別諸公,要扶靈樞回去了。」眾人知道勸不住,
只得替他躊躇道:「你既然立心要做義僕,我們也不好勉強留你,只是你那兩個幼
主,未必像阿父,能以恩義待人。據我們前日看來,卻是兩個凶相,你雖然忠心赤
膽地為他,他未必推心置腹地信你。他父親生前貨物是你放,死後帳目是你收,萬
一你回去之後,他倒疑你有私,要恩將仇報起來,如何了得?

你的本心只有我們知道,你那邊有起事來,我們遠水救不得近火。你如今回去,
銀子便交付與他,那張遺囑,切記要藏好,不可被他看見,搶奪了去。他若難為你
起來,你還有個憑據,好到官去抵敵他。「百順聽到此處,不覺改顏變色,合起掌
來唸一聲」阿彌陀佛「道:」諸公講的什麼話,自古道:「君欲臣死,臣不得不死
;父欲子亡,子不得不亡。『豈有做奴僕之人與家主相抗之理?說到此處,也覺得
罪過。那遺囑上的言語,是家主憤怒頭上偶然發洩出來的,若還此時不死,連他自
己也要懊悔起來,何況子孫看了,不說他反常背理,倒置尊卑?我此番若帶回去,
使幼主知道,教他何以為情?若使為子者怨父,為孫者恨祖,是我傷殘他的骨肉,
攪亂他的倫理,主人生前以恩結我,我反以仇報他了,如何使得?我不如當諸公面
前毀了這張遺囑,省得貽悔於將來。」說完,取出遺囑捏在手中,對靈柩拜了四拜,
點起火來燒化了。四座之中,人人歎服,個個稱奇,道他是僮僕中的聖人,可惜不
曾做官做吏,若受朝廷一命之榮,自然是個托孤寄命之臣了。

百順別了眾人,雇下船隻,將旅櫬裝載還鄉,一路燒錢化紙,招魂引魄,自不
必說。一日到了同安,將靈柩停在城外,自己回去,請幼主出來迎喪。不想走進大
門,家中煙消火滅,冷氣侵人,只見兩個幼主母,不見了兩位幼主人。問到哪裡去
了?單玉、遺生的妻子放聲大哭,並不回言。直待哭完了,方才述其緣故。原來遺
生得了銀子,不肯分與單玉,二人終日相打,遺生把單玉致命處傷了一下,登時嘔
血而死。地方報官,知縣把遺生定了死罪,原該秋後處決,只因牢獄之中時疫大作,
遺生入監不上一月,暴病而死。當初掘起的財物都被官司用盡,兩口屍骸雖經收殮,
未曾殯葬。百順聽了,捶胸跌足,慟痛一場,只得尋了吉地,將單玉、遺生?o 葬
龍溪左右。

一夜百順夢見龍溪對他大怒道:「你是明理之人,為何做出背理之事?那兩個
逆種是我的仇人,為何把他葬在面前,終日使我動氣?若不移他開去,我寧可往別
處避他!」百順醒來,知道他父子之仇,到了陰間還不曾消釋,只得另尋一地,將
單玉、遺生遷葬一處。

一夜又夢見遺生對他哀求道:「叔叔生前是我打死,如今葬在一處,時刻與我
為仇,求你另尋一處,把我移去避他。」

百順醒來,懊悔自己不是,父子之仇尚然不解,何況叔侄?既然得了前夢,就
不該使他合塋,只得又尋一地,把遺生移去葬了,三處的陰魂才得安妥。

單玉、遺生的妻子年紀幼小,夫死之後,各人都要改嫁,百順因她無子,也不
好勸她守節,只得各尋一份人家,送她去了。

龍溪沒有親房,百順不忍家主絕嗣,就刻個「先考龍溪公」的神主,供奉在家,
祭祀之時,自稱不孝繼男百順,逢時掃墓,遇忌修齋,追遠之誠,比親生之子更加
一倍。後來家業興隆,子孫繁衍,衣冠累世不絕,這是他盛德之報。

我道單百順所行之事,當與嘉靖年間之徐阿寄一樣流芳。

單龍溪所生之子,當與春秋齊桓公之五子一般遺臭。阿寄輔佐主母,撫養孤兒,
辛苦一生,替她掙成家業,臨死之際,搜他私蓄,沒有分文,其事載於《警世通言
》。齊桓公卒於宮中,五公子爭嗣父位,各相攻伐,桓公的屍骸停在床上六十七日,
不能殯殮,屍蟲出於戶外,其事載於《通鑒》。這四樁事,卻好是天生的對偶。可
見奴僕好的,也當得子孫;子孫不好的,尚不如奴僕。凡為子孫者,看了這回小說,
都要激發孝心,道為奴僕的尚且如此,豈可人而不如奴僕乎?有家業傳與子孫,子
孫未必盡孝;沒家業傳與子孫,子孫未必不孝。凡為父祖者,看了這回小說,都要
冷淡財心,道他們因有家業,所以如此,為人何必苦掙家業?這等看來,小說就不
是無用之書了。若有貪財好利的子孫,問捨求田的父祖,不緣作者之心,怪我造此
不情之言,離間人家骨肉者,請述《孟子》二句回覆他道:「知我者其惟《春秋》
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評」

看了百順之事,竟不敢罵人奴才,恐有如百順者在其中也;看了單玉、遺生之
事,竟不願多生子孫,恐有如單玉、遺生者在其中也。然而作小說者,非有意重奴
僕、輕子孫,蓋亦猶《春秋》之法,夷狄進於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於夷狄,則
夷狄之。知《春秋》褒夷狄之心,則知稗官重奴僕之意矣。

第十二回 妻妾抱琵琶梅香守節

詞云:妻妾眼前花,死後冤家。尋常說起抱琵琶,怒氣直衝霄漢上,切齒磋牙。
及至戴喪?p ,別長情芽,個中心緒亂如麻。學抱琵琶猶恨晚,尚不如她。

這一首《浪淘沙》詞,乃說世間的寡婦,改醮者多,終節者少。凡為丈夫者,
教訓婦人的話雖要認真,屬望女子之心不須太切。在生之時,自然要著意防閒,不
可使她動一毫邪念。

萬一自己不幸,死在妻妾之前,至臨終永訣之時,倒不妨勸她改嫁。她若是個
貞節的,不但勸她不聽,這番激烈的話,反足以堅其守節之心;若是本心要嫁的,
莫說禮法禁她不住,情意結她不來,就把死去嚇她,道「你若嫁人,我就扯你到陰
間說話」,也知道閻羅王不是你做,「且等我嫁了人,看你扯得去、扯不去?」當
初魏武帝臨終之際,吩咐那些嬪妃,教她分香賣履,消遣時日,省得閒居獨宿,要
起欲心,也可謂會寫遺囑的了。誰想晏駕之後,依舊都做了別人的姬妾。想他當初
吩咐之時,那些婦人到背後去,哪一個不罵他幾聲「阿呆」,說我們六宮之中,若
個個替你守節,只怕京師地面狹窄,起不下這許多節婦牌坊。

若使遺詔上肯附一筆道:「六官嬪御,放歸民間,任從嫁適。」那些女子豈不
分香刻像去屍祝他?賣履為資去祭奠他?

千載以後,還落個英雄曠達之名,省得把「分香賣履」四個字露出一生醜態,
填人笑罵的舌根。所以做丈夫的人,凡到易簀之時,都要把魏武帝做個殷鑒。姬妾
多的,須趁自家眼裡或是贈與貧士,或是嫁與良民,省得她到披麻帶孝時節,把哭
聲做了怨聲;就是沒有姬妾,或者妻子少艾的,也該把幾句曠達之言去激她一激。

激得著的等她自守,當面決不怪我衝撞;激不著的等她自嫁,背後也不罵我
「阿呆」。這是死丈夫待活妻妾的秘訣,列位都要緊記在心。我如今說兩個激不著
的,一個激得著的,做個榜樣。只是激不著的本該應激得著,激得著的盡可以激不
著,於理相反,於情相悖。所以叫做奇聞。

明朝靖歷之間,江西建昌府有個秀士,姓馬字麟如,生來資穎超凡,才思出眾,
又有一副絕美的姿容。那些善風鑒的,都道男子面顏不宜如此嬌媚,將來未必能享
大年。他自己也曉得命理,常說我二十九歲運限難過,若跳得這個關去,就不妨了。

所以功名之念甚輕,子嗣之心極重。正妻羅氏,做親幾年不見生育,就娶個莫
氏為妾。莫氏小羅氏幾歲,兩個的姿容都一般美麗。家中又有個丫鬟,叫做碧蓮,
也有幾分顏色,麟如收做通房。尋常之夜,在妻妾房中宿歇得多,但到行經之後,
三處一般下種。過了七八年,羅氏也不生,碧蓮也不育,只有莫氏生下一子。

生子之年,麟如恰好二十九歲。果然運限不差,生起一場大病,似傷寒非傷寒,
似陰症非陰症,麟如自己也是精於醫道的,竟辨不出是何症候。自己醫治也不好,
請人醫治也不效,一日重似一日,看看要絕命了。就把妻妾通房,都叫來立在面前,
指著兒子問道「我做一世人,只留得這些骨血,你們三個之中哪一個肯替我撫養?
我看你們都不像做寡婦的材料,肯守不肯守,大家不妨直說。若不情願做未亡人,
好待我尋個朋友,把孤兒托付與他,省得做拖油瓶帶到別人家去,被人磨滅死了,
斷我一門宗祀。」羅氏先開口道:「相公說的什麼話?烈女不更二夫,就是沒有兒
子,尚且要立嗣守節,何況有了嫡親骨血,還起別樣的心腸?我與相公是結髮夫妻,
比他們婢妾不同,她們若肯同伴相守,是相公的大幸;若還不願,也不要耽擱了她,
要去只管去。

有我在此撫養,不愁兒子不大,何須尋什麼朋友,托什麼孤兒,惹別人談笑。
「麟如點點頭道:」說得好,這才像個結髮夫妻。「莫氏聽了這些話,心上好生不
平,丈夫不曾喝采得完,她就高聲截住道:」結髮便怎地,不結髮便怎地?大娘也
忒把人看輕了,你不生不育的,尚且肯守,難道我生育過的,反丟了自家骨血,去
跟別人不成?從古來只有守寡的妻妾,哪有守寡的梅香?我們三個之中只有碧蓮去
得。相公若有差池,尋一份人家,打發她去,我們兩個生是馬家人,死是馬家鬼,
沒有第二句說話。相公只管放心。「麟如又點點頭道:」一發說得好,不枉我數年
寵愛。「羅氏莫氏說話之時,碧蓮立在旁邊,只管嘖嘖稱羨。及至說完,也該輪著
她應付幾句,她竟低頭屏氣,寂然無聲。麟如道:」碧蓮為什麼不講,想是果然要
嫁麼?「碧蓮閉著口再不則聲。羅氏道:」你是沒有關係的,要去就說去,難道好
強你守節不成?「碧蓮不得已,才回覆道:」我的話不消自己答應,方才大娘,二
娘都替我說過了,做婢妾的人比結髮夫妻不同,只有守寡的妻妾,沒有守寡的梅香,
若是孤兒沒人照管,要我撫養他成人,替相公延一條血脈,我自然不該去;如今大
娘也要守他,二娘也要守他,他的母親多不過,哪稀罕我這個養娘?若是相公百年
以後沒人替你守節,或者要我做個看家狗,逢時遇節燒一份紙錢與你,我也不該去
;如今大娘也要守寡,二娘也要守寡,馬家有什麼大風水,一時就出得三個節婦?
如今但憑二位主母,要留我在家服事,我也不想出門;若還愁吃飯的多,要打發我
去,我也不敢賴在家中。

總來做丫鬟的人,沒有什麼關係,失節也無損於己,守節也無益於人,只好聽
其自然罷了。「麟如聽見這些話,雖然說她老實,卻也怪她無情。心上酌量道:」
這三個之中,第一個不把穩的是碧蓮,第一個把穩的是羅氏,莫氏還在穩不穩之間。
碧蓮是個使婢,況且年紀幼小,我活在這邊,她就老了面皮,說出這等無恥的話;
我死之後,還記得什麼恩情?羅氏的年紀長似她們兩個,況且又是正妻,豈有不守
之理?莫氏既生了兒子,要嫁也未必就嫁,畢竟要等兒子離了乳哺,交與大娘方才
去得。

做小的在家守寡,那做大的要嫁也不好嫁得,等得兒子長大,妾要嫁人時節,
她的年紀也大了,顏色也衰了,就沒有必守之心,也成了必守之勢,將來代莫氏撫
孤者,不消說是此人。就是勉莫氏守節者,也未必不是此人。「吩咐過了,只等斷
氣。

誰想淹淹纏纏,只不見死,空了幾時不吃藥,那病反痊可起來,再將養幾時,
公然好了。從此以後與羅氏、莫氏恩愛更甚於初;碧蓮只因幾句本色話,說冷了家
主的心,終日在面前走來走去,眼睛也沒得相她。莫說閒空時節不來耕治荒田。連
那農忙之際,也不見來播種了。

卻說麟如當初自垂髫之年,就入了學,人都以神童目之,道是兩榜中人物。怎
奈他自恃聰明,不肯專心舉業,不但詩詞歌賦件件俱能,就是琴棋書畫的技藝,星
相醫卜的術數,沒有一般不會。別的還博而不精,只有歧黃一道,極肯專心致志。

古語云:秀才行醫,如菜作齏。

麟如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又兼各樣方書無所不閱,自然觸類旁通,見一知十。
凡是鄰里鄉黨之中有疑難的病症,醫生醫不好的,請他診一診脈,定一個方,不消
一兩貼藥就醫好了。

只因他精於醫理,弄得自己應接不暇,那些求方問病的,不是朋友,就是親戚,
醫好了病,又沒有謝儀,終日賠工夫看病,賠紙筆寫方,把自家的舉業反荒疏了。

一日宗師歲試,不考難經脈決,出的題目依舊是四書本經,麟如寫慣了藥方,
筆下帶些黃連、苦參之氣,宗師看了,不覺瞑眩起來,竟把他放在末等。麟如前程
考壞,不好見人,心上思量道:「我一向在家被人纏擾不過,不如乘此失意之時,
離了家鄉,竟往別處行道,古人云:」得志則為良相,不得志則為良醫。『有我這
雙國手,何愁不以青囊致富?「算計定了,吩咐羅氏、莫氏說:」我要往遠處行醫,
你們在家苦守,我立定腳跟,就來接你們同去。「羅氏、莫氏道:」這也是個算計。
「就與他收拾行李。麟如只得一個老僕,留在家中給薪水,自己約一個朋友同行。
那朋友姓萬,字子淵,與麟如自小結契,年事相仿,面貌也大同小異,一向從麟如
學醫道的。二人離了建昌,搭江船順流而下,到了揚州,說此處是冠蓋往來之地,
客商聚集之所,借一傳百,易於出名,就在瓊花觀前租間店面,掛了」儒醫馬麟如
「的招牌。不多幾時,就有知府請他看病,知府患的內傷,滿城的人都認做外感,
換一個醫生,發表一次,把知府的元氣消磨殆盡,竟有旦夕之危。麟如走到,只用
一貼清理的藥,以後就補元氣,不上數帖,知府病勢退完,依舊升堂理事,道他有
活命之功,十分優待,逢人便說揚州城裡只得一個醫生,其餘都是劊子手。麟如之
名,由此大著。

未及三月,知府升了陝西副使,定要強麟如同去。麟如受他知遇之恩,不好推
卻,只是揚州生意正好,捨不得丟,就與子淵商議道:「我便隨他去,你還在此守
著窠巢,做個退步。

我兩個面貌相同,到此不久,地方之人,還不十分相識,但有來付藥的,你竟
冒我名字應付他,料想他們認不出。我此去離家漸遠,音信難通,你不時替我寄信
回去,安慰家人。「吩咐完了,就寫一封家書,將揚州所得之物,盡皆留下,教子
淵覓便寄回,自己竟隨主人去了。

子淵與麟如別後,遇著一個葛布客人,是自家鄉裡,就將麟如所留銀、信交付
與他,自己也寫一封家書,托他一同寄去。

終日坐在店中,兜攬生意,那些求醫問病的,只聞其名,不察其人,來的都叫
馬先生、馬相公。況且他用的藥與麟如原差不多,地方上人見醫得病好,一發不疑。
只是鄰舍人家還曉得有些假借。子淵再住幾時,人頭漸熟,就換個地方,搬到小東
門外,連鄰居都認不出了。只有幾個知事的在背後猜疑道:「聞得馬麟如是前任太
爺帶去了,為什麼還在這邊?」那鄰居聽見,就述這句話來轉問子淵。子淵恐怕露
出馬腳,想句巧話對他道:「這句話也不為無因,他原要強我同去,我因離不得這
邊,轉薦一個捨親叫做萬子淵,隨他去了,所以人都誤傳是我。」鄰舍聽了這句話,
也就信以為實。

過上半年,子淵因看病染了時氣,自己大病起來。自古道:「盧醫不自醫。」
千方百劑,再救不好,不上幾時,做了異鄉之鬼。身邊沒有親人,以前積聚的東西,
盡為雇工人與地方所得,同到江都縣遞一張報呈,知縣批著地方收殮。地方就買一
口棺木,將屍首盛了,抬去丟在新城腳下,上面刻一行字道:江西醫士馬麟如之柩。

待他親人好來識認。

卻說子淵在日,只托葛布客人寄得那封家信,只說信中之物儘夠安家,再過一
年半載寄信未遲。誰想葛布客人因貪小利,竟將所寄之銀買做貨物,往浙江發賣,
指望翻個觔斗,趁些利錢,依舊將原本替他寄回。不想到浙江賣了貨物,回至鄔鎮
地方,遇著大伙強盜,身邊銀兩盡為所劫。正愁這主信、銀不能著落,誰想回到揚
州,見說馬醫生已死,就知道是萬子淵了。

原主已沒,無所稽查,這宗銀子落得送與強盜,連空信都棄之水中,竟往別處
營生去了。

卻說羅氏、莫氏見丈夫去後,音信杳然,聞得人說在揚州行道,就著老僕往揚
州訪問,老僕行至揚州,問到原舊寓處,方才得知死信。老僕道:「我家相公原與
萬官人同來,相公既死,他就該趕回報信,為什麼不見回來,如今到哪裡去了?」

鄰舍道:「那姓萬的是他薦與前任太爺,帶往陝西去了。姓萬的去在前,他死
在後,相隔數千里,哪裡曉得他死,趕回來替你報信?」老僕聽到此處,自然信以
為真。尋到新城腳下,撫了棺木,痛哭一常身邊並無盤費,不能裝載還家,只得趕
回報訃。

羅氏、莫氏與碧蓮三人聞失所天,哀慟幾死,換了孝服,設了靈位,一連哭了
三日,聞者無不傷心。到四、五日上,羅氏、莫氏痛哭如前,只有碧蓮一人雖有悲
淒之色,不作酸楚之聲,勸羅氏、莫氏道:「死者不可復生,徒哭無益,大娘、二
娘還該保重身子,替相公料理後事,不要哭壞了人。」羅氏、莫氏道:「你是有路
去的,可以不哭,我們一生一世的事止於此了,即欲不哭,其可得乎?」碧蓮一片
好心,反討一場沒趣。

只見羅氏、莫氏哭到數日之後,不消勸得,也就住了。

起先碧蓮所說料理後事的話,第一要催她設處盤費,好替家主裝喪;第二要勸
她想條生計,好替丈夫守節。只因一句「有去路」的話截住謀臣之口,以後再不敢
開言。還只道她止哀定哭之後,自然商議及此,誰想過了一月有餘,絕不提起「裝
喪」二字。碧蓮忍耐不過,只得問道:「相公的骸骨拋在異鄉,不知大娘、二娘幾
時差人去裝載?」羅氏道:「這句好聽的話我家主婆怕不會說,要你做通房的開口?
千里裝喪,須得數十金盤費,如今空拳白手,哪裡借辦得來?只好等有順便人去,
托他焚化了稍帶回來,埋在空處做個記念罷了。孤兒寡婦之家,哪裡做得爭氣之事?」
莫氏道:「依我的主意,也不要去裝,也不要去化,且留他停在那邊,待孩子大了
再做主意。」碧蓮平日看見她兩個都有私房銀子藏在身邊,指望各人拿出些來,湊
作舟車之費,誰想都不肯破慳,說出這等忍心害理的話,碧蓮心上好生不平。欲待
把大義至情責備她幾句,又怕激了二人之怒,要串通一路逼她出門,以後的過失就
沒人規諫。

只得用個以身先人之法去感動她,就對二人道:「碧蓮昨日與老蒼頭商議過了,
扶櫬之事,若要獨僱船只,所費便多;倘若搭了便船,順帶回來,也不過費得十金
之數。碧蓮閒空時節替人做些針指,今日半分,明日三厘,如今湊集起來,只怕也
有一半,不知大娘、二娘身邊可湊得那一半出?萬一湊不出來,我還有幾件青衣,
總則守孝的人,三年穿著不得,不如拿去賣了,湊做這樁大事,也不枉相公收我一
常說便是這等說,也還不敢自專,但憑大娘、二娘的主意,」羅氏、莫氏被她這幾
句話說得滿面通紅,那些私房銀子,原要藏在身邊,帶到別人家去幫貼後夫的,如
今見她說得詞嚴義正,不敢回個沒有,只得齊聲應道:「有是有幾兩,只因不夠,
所以不敢行事。如今既有你一半做主,其餘五兩自然是我們湊出來了,還有什麼說
得?」碧蓮就在身邊摸出一包銀子,對二人當面解開,稱來還不上五兩,若論塊數,
竟有上千。羅氏、莫氏見她欣然取出,知道不是虛言,只得也去關了房門,開開箱
籠,就如做賊一般,解開荷包,拈出幾塊,依舊藏了。每人稱出二兩幾錢,與碧蓮
的湊成十兩之數,一齊交與老僕。老僕竟往揚州,不上一月,喪已裝回,尋一塊無
礙之地,將來葬了。

卻說羅氏起先的主意,原要先嫁碧蓮,次嫁莫氏,將她兩人的身價,都湊作自
己的妝奩,或是坐產招夫,或是挾資往嫁的。誰想碧蓮首倡大義,今日所行之事,
與當初永訣之言不但迥然不同,亦且判然相反,心上竟有些怕她起來。遣嫁的話,
幾次來在口頭,只是不敢說出。看見莫氏的光景,還是欺負得的,要先打發她出門,
好等碧蓮看樣。又多了身邊一個兒子,若教她帶去,怕人說有嫡母在家,為何教兒
子去隨繼父?若把他留在家中,又怕自己被他纏住,後來出不得門,立在兩難之地,
這是羅氏的隱情了。

莫氏胸中又有一番苦處,一來見小似她的當嫁不肯嫁,大似她的要嫁不好嫁,
把自己夾在中間,動彈不得;二來懊恨生出來的孽障,大又不大,小又不小若還有
幾歲年紀,當得家僮使喚,娶的人家還肯承受;如今不但無用,反要磨人,哪個肯
惹別人身上的虱,到自己身上去搔?索性是三朝半月的,或者帶到財主人家,拚出
得幾兩銀子,雇個乳娘撫養,待大了送他歸宗;如今日夜釘在身邊,啼啼哭哭,哪
個娶親的人不圖安逸,肯容個芒刺在枕席之間?這都是莫氏心頭說不出的苦楚,與
羅氏一樣病源,兩般症候,每到慾火難禁之處,就以哭夫為名,悲悲切切,自訴其
苦。

只有碧蓮一人,眼無淚跡,眉少愁痕,倒比家主未死之先,更覺得安閒少累。
羅氏、莫氏見她安心守寡,不想出門,起先畏懼她,後來怨恨她,再過幾時,兩個
不約而同都來磨滅她。

茶冷了些,就說燒不滾;飯硬了些,就說煮不熟,無中生有,是裡尋非,要和
她吵鬧。碧蓮只是逆來順受,再不與她認真。

且說莫氏既有怨恨兒子之心,少不得要見於詞色,每到他啼哭之時,不是咒,
就是打,寒不與衣,饑不與食,忽將掌上之珠,變作眼中之刺。羅氏心上也恨這個
小冤家掣他的肘,起先還怕莫氏護短,怒之於中不能形之於外,如今見他生母如此,
正合著古語二句:自家骨肉尚如此,何況區區陌路人。

那孩子見母親打罵,自然啼啼哭哭,去投奔大娘,誰想躲了雷霆,撞著霹靂,
不見菩薩低眉,反惹金剛怒目,甫離襁褓的赤子,怎經得兩處折磨,不見長養,反
加消縮。碧蓮口中不說,心上思量道:「二人將不利於孺子,為程嬰、杵臼者,非
我而誰?」每見孩子啼哭,就把他摟在懷中,百般哄誘,又買些果子,放在床頭,
晚間騙他同睡。那孩子只要疼熱,哪管親晚,睡過一兩夜,就要送還莫氏,他也不
肯去了。莫氏巴不得遣開冤孽,才好脫身,哪裡還來索其故物。

羅氏對莫氏道:「你的年紀尚小,料想守不到頭,起先孩子離娘不得,我不好
勸你出門;如今既有碧蓮撫養,你不如早些出門,省得辜負青年。」莫氏道:「若
論正理,本該在家守節,只是家中田地稀少,沒有出息,養不活許多閒人,既蒙大
娘吩咐,我也只得去了。只是我的孽障,怎好遺累別人?他雖然跟住碧蓮,只怕碧
蓮未必情願,萬一走到人家,過上幾日,又把孩子送來,未免惹人憎惡,求大娘與
她說個明白。她若肯認真撫養,我就把孩子交付與她,只當是她親生親養,長大之
時就不來認我做娘,我也不怪;若還只顧眼前,不管後日,歡喜之時領在身邊,厭
煩之時送來還我,這就成不得了。」碧蓮立在旁邊,聽了這些說話,就不等羅氏開
口,欣然應道:「二娘不須多慮,碧蓮雖是個丫鬟,也略有些見識,為什麼馬家的
骨血,肯拿去送與別人?莫說我不送來還你,就是你來取討,我也決不交付。你要
去只管去,碧蓮在生一日,撫養一日,就是碧蓮死了,還有大娘在這邊,為什麼定
要累你?」羅氏聽她起先的話,甚是歡喜,道她如今既肯擔當,明日嫁她之時,若
把兒子與她帶去,料也決不推辭,及至見她臨了一句,牽扯到自己身上,未免有些
害怕起來。又思量道:「只有你這個呆人,肯替別人挑擔,我是個伶俐的人,怎肯
做從井救人之事?不如趁她高興之時,把幾句硬話激她,再把幾句軟話求她,索性
把我的事也與她說個明白。她若乘興許了,就是後面翻悔,我也有話問她,省得一
番事業作兩番做。」就對她道:「碧蓮,這樁事你也要斟酌,孩子不是容易領的,
好漢不是容易做的,後面的日子長似前邊,倘若孩子磨起人來,日不肯睡,夜不肯
眠,身上溺尿,被中撒屎,弄教你哭不得,笑不得,那時節不要懊悔。你是出慣心
力的人,或者受得這個累起,我一向是愛清閒、貪自在的,寧可一世沒有兒子,再
不敢討這苦吃。你如今情願不情願,後面懊侮不懊悔,都趁此時說個明白,省得你
惹下事來,到後面貽害於我。」碧蓮笑一笑道:「大娘,莫非因我拖了那個尾聲,
故此生出這些遠慮麼?方纔那句話,是見二娘疑慮不過,說來安慰她的,如何認做
真話?況且我原說碧蓮死了,方才遺累大娘。碧蓮肯替家主撫孤,也是個女中義士,
天地有知,死者有靈,料想碧蓮決不會死。碧蓮不死,大娘只管受清閒、享自在,
決不教你吃苦。我也曉得孩子難領,好漢難做,後來日子細長,只因看不過孩子受
苦,忍不得家主絕嗣,所以情願做個呆人,自己討這苦吃。如今一言既出,駟馬難
追,保得沒有後言,大娘不消多慮。」羅氏道:「這等說來,果然是個女中義士了。
莫說別人,連我也學你不得。既然如此,我還有一句話,也要替你說過,二娘去後,
少不得也要尋份人家打發你,到那時節,你須要把孩子帶去,不可說在家一日,撫
養一日,跨出門檻,就不干你的事,又依舊累起我來。」碧蓮道:「大娘在家,也
要個丫鬟服事,為什麼都要打發出去?難道一份人家,是大娘一個做得來的?」羅
氏見她問到此處,不好糊塗答應,就厚著臉皮道:「老實對你講,莫說她去之後你
住不牢,就是你去之後,連我也立不定了。」碧蓮聽了這句話,不覺目睜口呆,定
了半晌,方才問道:「這等說來,大娘也是要去的了?請問這句說話真不真,這個
意思決不決?也求大娘說個明白,等碧蓮好做主意。」羅氏高聲應道:「有什麼不
真?

有什麼不決?你道馬家有多少田產,有幾個親人,難道靠著這個尺把長的孩子,
教我呷西風、吸露水替他守節不成?「碧蓮點點頭道:」說得是,果然沒有靠傍,
沒有出息,從來的節婦都出在富貴人家,績麻拈草的人如何守得寡住?這等大娘也
請去,二娘也請去,待碧蓮住在這邊,替馬氏一門做個看家狗罷。「

羅氏與莫氏一齊問道:「我們若有了人家,這房戶裡的東西,少不得都要帶去,
你一個住在家中,把什麼東西養生?教何人與你做伴?」碧蓮道:「不妨,我與大
娘、二娘不同,平日不曾受用得慣,每日只消半升米、二斤柴就過得去了。那六七
十歲的老蒼頭,沒有什麼用處,料理大娘、二娘不要,也叫他住在家中,盡可以看
門守戶。若是年紀少壯的,還怕男女同居,有人議論,他是半截下土的人,料想不
生物議。等得他天年將盡,孩子又好做伴了,這都是一切小事,不消得二位主母費
心,各請自便就是。」羅氏、莫氏道:「你這句話若果然出於真心,就是我們的恩
人了,請上受我們一拜。」碧蓮道:「主母婢妾,份若君臣,豈有此理?」羅氏、
莫氏道:「你若肯受拜,才見得是真心,好待我們去尋頭路;不然,還是譏諷我們
的話,依舊作不得準。」碧蓮道:「這等恕婢子無狀了。」就把孩子抱在懷中,朝
外而立,羅氏、莫氏深深拜了四拜。碧蓮的身子,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挺然直受,
連「萬福」也不叫一聲。羅氏、莫氏得了這個替死之人,就如罪囚釋了枷鎖,肩夫
丟了重擔,哪裡松桑得過?連夜叫媒婆尋了人家,席捲房中之物,重做新人去了。

碧蓮攬些女工針指不住地做,除三口吃用之外,每日還有羨余,時常買些紙錢,
到墳前燒化,便宜了個冒名替死的萬子淵,鶻鶻突突在陰間受享,這些都是後話。

卻說馬麟如自從隨了主人,往陝西赴任,途中朝夕盤桓,比初時更加親密。主
人見他氣度春容,出言彬雅,全不像個術土,閒中問他道:「看兄光景,大有儒者
氣象,當初一定習過舉業的,為什麼就逃之方外,隱於壺中?」麟如對著知己,不
好隱瞞,就把自家的來歷說了一遍。主人道:「這等說來,兄的天分一定是高的了。
如今尚在青年,怎麼就隳了功名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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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4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無聲戲 - 6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2181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085
    40.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51.8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57.4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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