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tin

文明小史 - 10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842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966
21.0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3.3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0.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饒鴻生那裡經見過這種境界?直喜得他抓耳搔腮。又到各處工匠廠遊覽了一番,問明白了各種機器的形式,什麼價錢,-一都記在手折上。又在紅葉館吃過一頓飯,卻作了個大冤,三四碟豆芽菜葉,五六瓶麥酒,招了幾個歌技,跳舞了半點鐘,卻花到百十塊洋錢。饒鴻生有的是錢,也不甚措意。在日本耽擱了十來日,心裡有點厭倦了,打聽得雪梨公司船是開到美國去的,便定了一間二十號的房間,買了一張二等艙票請翻譯去住,買了幾張亞洲艙的散票讓底下人等去住。那日清晨時分,就上了公司船,船上歷亂異常,摸不著頭路。後來幸虧翻譯和管事的說明白了,給了他個鑰匙,把二十號房間開了,所有鋪程行李,一件件搬進去。一看都用不著,原來公司船上的房艙,窗上掛著絲絨的簾子,地下鋪著織花的毯子,鐵牀上絕好的鋪垫,溫軟無比,以外麵湯台、盥漱的器具,無一不精,就是痰盂也都是細磁的。饒鴻生心裡暗想:怪不得他要收千把塊錢的水腳,原來這樣講究?也算值得的了。翻譯見已佈置妥當了,便無別事,便叫僕歐領著到自己二等艙裡,去拾奪去了。這裡上等艙每房都有一個伺候的僕歐,茶水飲食都是他來關照,又叮囑饒鴻生,船上的通例,是不准吸鴉片煙的,要是看見了吸煙的器具,要望海裡丟的。又說到了大餐間裡吃飯,千萬不可搔頭皮、剔指甲,及種種犯人厭惡之事。饒鴻生-一領會,到了中上,饒鴻生聽見當的一響,接著噹噹兩響。饒鴻生受過翻譯的教,便站起身來,和他姨太太走到飯廳門口,看見許多外國人履聲橐橐的一連串來了。直等到噹噹當的三響,大家魚貫而人,各人認明白各人的坐位。饒鴻生幸虧僕歐指引他坐在橫頭第四位,和他姨太太一並排,另外也有男的,也有女的,船主坐了主席。
少時端上湯來,大家吃過,第二道照例是魚,只見僕歐捧上一個大銀盆,盆裡盛了一條大魚,船主用刀叉將他分開了,一份份的送與在台諸客。再下去,那些外國人都拿起菜單子來看,揀喜歡吃的要了幾樣,餘下也就罷了。這菜單後來到了饒鴻生手裡,那鴻生雖不識外國字。外國號碼卻是認識的,看見台上連湯吃過了兩道菜了,便用手指著「三」字。值席的僕歐搖搖頭,去了不多一會,捧上個果盤來,原來那個三樣是果盤裡的青橄欖。饒鴻生漲得滿面通紅,僕歐因低低的對他說道:「 你不用充內行了,我揀可吃的給你拿來就是了。」
饒鴻生聽了甚為感激,卻不曉得是僕歐奚落他。少時,什麼羊肉、雞鵝肉飯點心,通通上齊了,僕歐照例獻上咖啡。
饒鴻生用羹匙調著喝完了,把羹匙仍舊放在懷內,許多外國人多對他好笑。後來僕歐告訴他,美匙是要放在懷子外面碟子裡的。咖啡上過,跟著水果。饒鴻生的姨太太,看見盤子裡無花果紅潤可愛,便伸手抓了一把,塞在口袋裡,許多外國人看著,又是哈哈大笑,饒鴻生只得把眼瞪著他。出席之後,別人都到甲板上去運動,饒鴻生把他姨太太送回房間之後,便趿了雙拖鞋,拿著枝水煙筒,來到甲板上,站在鐵欄杆內憑眺一切。他的翻譯也拿著個板煙筒來了,和他站在一處,彼此閒談。忽然一個外國人走到饒鴻生面前,脫了帽子,恭恭敬敬行了一個禮。饒鴻生摸不著頭腦,又聽他問了一聲翻譯說:「諾,諾,卻哀尼斯!」那外國人便啞然失色的走到前面,和一個光著腦袋的外國人嘰哩咕嚕了半天,同下艙去。饒鴻生卻不理會,翻譯側著耳朵聽了半日,方才明白。原來那問信的外國人,朝著饒鴻生說:「尊駕可是歸日本統屬的人?」翻譯說:「不是,是中國人。」原來他倆賭東道,一個說是蝦夷,一個說不是蝦夷。列公可曉得這蝦夷麼?」是在日本海中群島的土人,披著頭髮,樣子污糟極了。饒鴻生這一天在船上受了點風浪,嘔吐狼藉,身上衣服沒有更換,著實骯髒。船上什麼人都有,單是沒有中國剃頭的,饒鴻生每天扭著姨太太替他梳個辮子。
他姨太太出身雖是大姐,梳辮子卻不在行,連自己的頭都是叫老媽子梳的,所以替老爺梳出來的辮子,七曲八曲,兩邊的短頭髮都披了下來,看上去真正有點像蝦夷,無怪外國人看見了他要賭東道。翻譯心裡雖然明白,卻不敢和饒鴻生說,怕他著惱。談了一回,各自散去。自此無話。每到一埠,公司船必停泊幾點鐘,以便上下貨物,饒鴻生有時帶了翻譯上岸去望望,順便買些零碎東西。這公司船直走了二十多天,到了紐約海口,船上的人紛紛上岸。饒鴻生帶了家眷人口等,僱了馬車,上華得夫客店。這華得夫客店,是紐約第一個著名客店,一排都是五層樓,比起日本的帝國大客店來,有天淵之別了。饒鴻生把房間收拾妥當,行李佈置齊整,把馬車僱好了,帶了翻譯,到街上遊歷了一回。翻譯說起此地有個美國故總統克蘭德的墳墓。十分幽雅。饒鴻生便叫翻譯和馬夫說了,馬夫加上一鞭,彎彎曲曲,行了一二十里,到了克蘭德的墳墓。
當中一條甬道,四面林木蒼然,樹著一塊碑,除掉外國字之外,還有兩行中國字,是「 美故總統克蘭德之墓,大清國李鴻章題」。饒鴻生看了,甚為詫異。後來問了翻譯,才知道李鴻章和克蘭德甚是要好,所以克蘭德死了,李鴻章替他題墓碑。二人徘徊了半天,天色漸漸陰暗,饒鴻生便和翻譯跳上了車,吩咐馬夫逕回華得夫客店。馬夫答應了,不多一會,早到了華得夫客店,給了馬車錢上樓。剛到自己房間門口。只見一個僕歐模樣的在那裡指手划腳的吵,旁邊站著許多家人小子,彼此言語不通,如泥塑木雕一般,呆呆望著。翻譯上前問明原故,原來饒鴻生的姨太太本是大腳,因為要做太太,只得把他纏小了,好穿紅裙。這回上了岸,落了店,老爺出去遊玩了,他閒著無事,便叫老媽,就著自來水,洗換下的腳帶,洗好了沒處曬,又特特為為叫一個家人到樓底下找著了一根自來水管子當他竹竿用,把腳帶一條一條的搭在上面,把自來水管子伸出窗外去,好讓他乾。偏偏被僕歐跑來看見了,說他拿這種污穢物件,曬在當街,實實在在不成規矩。當下翻譯勸了那僕歐幾句,叫老媽把腳帶收了進去,僕歐這才無言退出。自此饒鴻生戒謹恐懼的到處留心,連路都不敢多走一步,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看看住了十幾天,也曾去拜過中國駐美公使,並公使館裡參贊、隨員、翻譯學生那些人,人家少不得要請請他,他也還過幾回東,一回就是金圓一二百塊。原來美國金圓,每一圓要合到中國二圓二角九分,把錢花得和水淌一般,饒鴻生也不可惜。有天起身之後,接著一封華字信,是三個著名大商人在家裡開茶會,請他去赴會。饒鴻生要借此開開眼界,便答應了。
到了時候、衣冠齊整,坐上馬車,到了那個商人家裡。一進門,便是十幾架一間的敝廳,廳上陳設的如珠宮貝闕一般,處處都奪睛耀目。廳上下電氣燈點的雪亮,望到地下去,纖悉無遺。
那批霞諾的聲韻,斷續不絕。此時來赴會的人,中國、外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已經來了不少了。饒鴻生搶上前,和主人握手相見過了。主人讓他坐下,開上香濱酒,拿上雪茄煙來。饒鴻生身上穿的博帶寬衣,十分不便,一隻手擎了滿滿的一杯香檳酒,一隻手拿了一枝雪茄煙,旁邊僕歐划著了自來火望前湊。饒鴻生見許多人在此,恐怕失儀,越怕失儀,越是慌得手足無措,幾乎把香檳酒打翻了,雪茄煙擲掉了。主人見他如此,笑了笑走開去了。少時,一人昂然而人,也穿著中國衣冠,原來是駐美公使館裡的黃參贊。饒鴻生和黃參贊會過多次,彼此熟識,今番見他到來,真如神童詩上所說的「他鄉遇故知」了,滿面堆笑,站起身來。黃參贊看見他,也走過來和他見禮,二人並排坐下,饒鴻生這才有話了,不似剛才鋸嘴葫蘆的模樣了。二人正談得高興,背後有個貴家女子,坐在那裡小憩,忽然覺得頭頸裡有樣東西,毛茸茸的拂了他一下,嚇了一大跳,仔細一想,這東西是很軟的,觸到皮肩上癢不可耐,正在思索,那東西又來了。定睛一看,卻是饒鴻生頭上戴的那支大批肩翎子,方始恍然大悟,連忙走開了。這裡饒鴻生坐了半天,看了一回跳舞,喝了一瓶酒,吸了兩支煙,看鐘上已指到十點鐘了,然後謝過主人,別了黃參贊,坐馬車回店。一宿無話。
到了第二日,黃參贊來約他去逛唐人街,唐人就是中國人,那條街上開張店舖的,通通是中國人,也有茶坊,也有酒館,還有京徽各式的零拆碗菜。據說酒館裡,有什麼李鴻章面、李鴻章雜碎那些名目,饒鴻生聽了,暗暗贊歎道:「此之謂遺愛在人。」
逛過唐人街,隨便吃了一頓飯,黃參贊道:「饒兄,我帶你到一個妙處去。」饒鴻生欣然舉步,穿了幾條小巷,到了一個所在。兩扇黑漆大門,門上一塊牌子,寫著金字,全是英文。饒鴻生問這是什麼所在?牌上寫的什麼字?黃參贊道:「這就叫妙處。那牌子上寫的是此係華人住宅,外國人不准入內。」
饒鴻生十分驚訝,黃參贊拖了他便去敲門。
欲知後事如何,旦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聞禁約半途破膽 出捐款五字驚心


卻說黃參贊把饒鴻生帶到一家人家的門口,卻是一座的小小樓房,石階上擺著幾盆花卉,開得芬芳爛漫。門上釘著一塊黑漆金字英文小橫額。饒鴻生便問這幾個是什麼字?黃參贊道:「這幾個字,照中國解釋,是此係華人住宅,一概西人不准入內。」饒鴻生聽了,更是狐疑。黃參贊一面說話,一面去按那叫人鐘。裡面瑯瑯的一陣響,兩扇門早呀然而辟。一個廣東梳傭似的人問明他倆的來意,讓他倆進去。黃參贊在前走,饒鴻生跟在後頭,上了石階,推進門去。裡面的房間如蜂窩一樣,卻都掩上了門,門上有小牌子。饒鴻生這回卻認識了原來是一、二、三、四的英文碼子。黃參贊揀一間第七號的,在門上輕輕叩了一下,門開了,他倆走進去。見正中陳設著一張鐵牀,地當中放了一張大餐台,兩旁幾把大餐椅子,收拾得十分乾淨。饒鴻生低低的問黃參贊道:「這是什麼地方?」黃參贊瞅了他一眼道:「玩笑地方,你還看不出形狀麼?」饒鴻生方才恍然大悟。二人坐下,又是一個廣東梳傭模樣的,捧了煙茶二事出來,不多一會,一掀簾子,進來一個廣東妓女,真正像袁隨園所說:「青唇吹火拖鞋出,難近都如鬼手馨」似的。饒鴻生早已打了兩個寒噤,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黃參贊卻是嘻皮笑臉的和那廣東妓女窮形盡相的戲耍了一回。
廣東梳傭又拿上酒來,一個年輕侍者,拿了過山龍進來開酒。
那廣東妓女,先斟一滿杯給饒鴻生,饒鴻生嘗了一嘗,知道是香擯,不過氣味苦些,大約是受了霉了。侍者開完了酒,又進去拿出一盤糕餅之類,另外一碟牛油土斯。黃參贊一面飲啖,一面說笑,十分高興。饒鴻生到了這個地步,就和木偶一般。
那廣東妓女看他是個怯場的樣子,索性走過去,拿起香檳杯子,用手揪住饒鴻生的耳朵,把一杯酒直灌下去。饒鴻生被他這一把,耳朵痛徹骨髓,香檳酒骨都都灌下去,又是嗆,又是咳,噴得滿衣襟上都是香檳酒。黃參贊在一旁鼓掌大笑。饒鴻生心裡想,這不是來尋樂了,是來尋苦了。當下便催黃參贊回去。
黃參贊置之不理,禁不得饒鴻生催了幾遍,黃參贊只得起身,身上摸出一把金圓,給那廣東妓女。饒鴻生一眼覷上去,像是十個美國金圓的模樣。黃參贊整理衣服,那廣東妓女還替他扣釦子,又伸手把盤內碟內的糕餅、牛油、土斯之類,拿瞭望饒鴻生衣襟裡塞。饒鴻生再四推辭,黃參贊說,這是要領情的,饒鴻生無奈,只得讓他塞得鼓鼓囊囊的。那廣東妓女又狂笑了一陣,然後放他倆出門。出門之後,饒鴻生問:「剛剛給他多少銀子?」黃參贊說:「不過十個美國金圓罷了。」饒鴻生一算,十個金圓,差不多要二十二圓八角,便伸伸舌頭道:「好貴的茶圍!」黃參贊鼻孔裡嗤的冷笑了一聲,似乎有嫌他鄙吝的意思。饒鴻生覺得,隨口捏造了一句,說是要去拜某人某人,辭了黃參贊逕回華得夫客店。回到店裡,他姨太太迎著問他,衣裳上那裡來的這塊油漬?饒鴻生低頭一看,一件白春紗大褂,被牛油土斯的油映出來,油了一大塊,嘴裡說「糟了糟了」。
趕忙脫下來收拾,把懷裡藏的糕餅掉了滿地。大家見了,不禁大笑。又過了一日,饒鴻生算清了店帳,帶了全眷,上溫哥華海口去搭火車,買了兩張頭等票,買了一張中等票,又買了幾張下等票,把行李-一發齊了,直到黃昏時候,那火車波的一響,電掣風馳而去。那一天便走了四千四百里。
火車上,頭等客位,多是些體面外國人,有在那裡斯斯文文談天的,有在那裡吸雪茄煙的,多是精神抖摟,沒有一個有倦容的。饒鴻生卻支持不住,只是伏在椅子上打盹,有些外國人多在那裡指指點點的說笑他。饒鴻生也顧不得這許多。到得後來,忽然喉嚨裡作響,要吐痰了,滿到四處,找不到痰盂。
暗想日本火車上都是有痰盂的,為什麼這裡火車上就沒有了呢?
虧得他聽見翻譯預先說過,說美國的禁例,凡是在馬路上吐一口痰的,到了警察署裁判所,要罰五百塊美國金圓,為著怕這人身上有疫氣,疫氣包在痰裡,吐在馬路上,乾在沙泥裡,被車輪一碾,再被風一吹。散播四方,這疫氣就傳染開了。話休煩絮。饒鴻生到此地位,只得在袖子內掏出一塊手巾,把這痰吐在手巾上,方才完事。
火車到得晚上,裡面都是電氣燈,照得通明雪亮,除掉沿路打尖之外,晚上一樣有牀帳被褥,十分舒服。第二日,走了四千一百多里,第三日走了四千八百多里,第四日走了一千多里.更無話說。到下午三點多鐘光景,火車到了溫哥華了,找了一個客店,暫時安歇。
那溫哥華雖不及紐約那樣繁華富麗,也覺得人煙稠密,車馬喧闐客店裡服侍的人,都是黃色面皮,黑色頭髮,說起話來,總帶捱衣烏河的口音。問了問翻譯,說這些人都是日本人,饒鴻生方才明白。饒鴻生因為路上勞乏了,匆匆用過晚膳,倒頭就睡。到了第二日,忽然翻譯對他說道:「現在美國新立了華工禁約,凡是中國人,一概不准入口。就是留學生,遊歷官長,不在禁約之內,然而搜查甚嚴。翻譯既然打聽到了這個消息,不得不來通知大人,請大人如何斟酌一下子罷。」原來饒鴻生在兩江制檯面前自告奮勇的時候,不過是個一鼓作氣,他說要遊歷英、法、日、美四國,不免言大而誇。奉禮之後,不禁懊悔,如今看看家鄉匯出來的二萬銀子,只剩三四千了,火車上既受了跼蹐的苦,輪船上又受了搖播的苦,他的姨太太天天同他聒噪,說他不應該充這樣的沒頭軍,心里正自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這天又聽了翻譯告訴他的美國華工禁約的話,不覺涼了大半截。正在搔頭摸耳,肚裡尋思的時候,管家又來說:「昨兒姨太太吃晚飯的時候,多要一客鐵排雞,今天客店裡開帳,要多收十塊美國金圓,姨太太不依,和他鬧著,他現在請出管事,要和大人理論。」道言末了,一個美國人穿著一身白,耳朵旁邊夾著一支鉛筆,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鬍子蹺得高高的,一見了饒鴻生面,手也不拉,氣憤憤說了一大套話。饒鴻生茫然不解。翻譯在旁邊告訴饒鴻生道:「他說他店裡的酒菜,都是有一定價錢的,不像你們中國人七折八扣,可以隨便算帳。你是個中國有體面的人物,如此小器,真真玷辱你自己了。況且你既然要省儉,為什麼不住在叫化客店裡去。我看你,我們這裡你也不配住。」翻譯說完了,饒鴻生氣得昏天黑地,一面叫人照著他的帳給,一面叫人搬行李上別處客店裡去,不犯著在這裡受他的排揎。管家答應著,退出去收拾行李。饒鴻生尋思了半晌,打定主意,轉過頭來問翻譯道:「今天有什麼船開沒有?」翻譯說:「今天早上看過報,有一條英公司的皇后輪船,是回日本的,要到法國,明天才有船開。」饒鴻生道:「我正是要搭日本船,這皇后船很好,請你快替我去寫票子,定房間。」翻譯驚道:「大人為何不上法國,要回日本?」饒鴻生道:「不瞞你說,這回制台原派我到日本查察工藝的,是我自己告奮勇到英、法、美三國,現在辛苦也受夠了,氣也灌滿了,錢也用完了,不回去怎麼樣?」翻譯道:「大人回去,怎樣銷差呢?」饒鴻生道:「你剛才不說是美國定了華工禁約麼?」我就可借此推頭了。翻譯默然無語,退出照辦。饒鴻生又到裡邊安慰姨太太,說管事的被我訓斥了一頓,如何如何,他姨太太聽了,把氣才平下去。到了下午,翻譯回來了,說定了第二號房間,以及客艙下艙等等,今晚就要開船的。饒鴻生聽了點點頭。到得中飯後,饒鴻生和他姨太太,同坐了一部馬車,另外翻譯同著管家等跟在後面,管家為著行李太多了,叫了部為格乃,這為格乃是外國裝貨的車子,把行李堆放好了,一個個那爬上去,翻譯了只得跟著爬了上去,那管家特特為為讓出中間一塊地方,請師爺坐。兩部車,轔轔蕭蕭的望英國公司皇后輪船而去。
這皇后輪船,在太平洋裡走了十一日,起初還平穩,後來起了風浪,便搖播不定了。有一晚,天氣稍些熱了,饒鴻生在房間裡悶得慌,想把百葉窗開了,透透空氣。當下自己動手拔去銷子,把兩扇百葉窗望兩邊牆裡推過去。說時遲,那時快,一個浪頭,直打進房間裡來,就如造了一條水橋似的。饒鴻生著了急,窗來不及關了,那浪頭一個一個打進來,接連不斷。
饒鴻生大喊救命,僕歐聽見,從門外鑽將進來,狠命一關,才把窗關住。再看地下,水已有四五寸了。饒鴻生身上跟他姨太太身上,不必說自然是淋漓盡致。那僕歐也濺了一頭一臉的水,撩起長衫,細細的揩抹,嘴裡說:「先生!你為何這樣鹵莽?
船上的窗,豈可輕易去開的?虧的窗外面有鐵絲網,要不然,連你的人都捲了去了!」饒鴻生自知不合,只得漲紅了臉,聽他埋怨,一面又央著他,把房間裡地下的水收拾乾淨,許另外謝他錢,僕歐答應。又叫起管家們,七手八腳的,拿房間裡水用器具舀完,僕歐自去。管家們來看被褥,見是精潮的了,先把他卷出去,然後請大人和姨太太換衣裳,鬧了一宵,次日闔船傳為笑話、又有一夜,饒鴻生正睡得熟,忽然天崩地塌的一聲響亮,把饒鴻生嚇得直跳跳起來,說:「不好了!怕是船觸了暗礁了!」他姨太太也從夢裡驚醒,聽見說船觸了暗礁,這是大家性命都不保了,不覺啼哭起來。後來側耳一聽,外面無甚動靜,方才把心放下。一會兒乒乒乓乓的聲響,一時並起,估量大約是些玻璃的碗盞器具碎了。饒鴻生便不敢睡,和他姨太太坐起來,把值錢的珠寶之類捆在身上。饒鴻生暗想,日裡船旁邊掛的那些救命圈,可惜不曾拿他一個進來,以備不虞。
好容易熬到天明,船上人都起來了,饒鴻生差人到外邊去打聽,原來昨夜風浪太大,一個浪頭衝過船面,把張鐵梯子打斷了,這力量也就可想而知了。饒鴻生自經兩次驚嚇,這「乘長風破萬里浪」的思想,早丟入瓜哇國裡去了,一心只盼幾時回國。
直到十二這天,船到了日本橫濱,饒鴻生興致復豪,住店、拜客、遊園,那些事都不必細說。
有天到大街上,找著一個象牙雕刻鋪,雕刻的十分精巧,裡面也有圖章之類,饒鴻生見景生情,便走上去買了一塊圖章,要他鎸「曾經滄海」四個字。日本象牙鋪裡的人,中國話雖不會說,中國字卻是個個人認得的,當下看他寫了這四個字,便將他上上下上估量了一回,笑著,和自己的伙計咕嚕了一會,伙計也笑笑。饒鴻生還不知道為什麼,又在紙上寫明白了明天要,象牙鋪掌櫃的點了點頭。饒鴻生走出了象牙店的門,又去買了許多另碎東西,什麼蟬翼縐、蟬翼葛之類,方才回寓。
自古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有一天黃昏時候,有兩三個都是學生打扮的中國人,辮子早剪去了,為頭一個,拿了本簿子,見了饒鴻生的面,便問你姓饒麼?饒鴻生怔了一怔。
學生說:「大約是了,很好很好。」又說:「我是淬志會的會長。」又指著那兩個學生道:「他們是淬志會的會員。現在我們會裡缺了經費,所以來找你,要你捐個一千八百。」饒鴻生道:「足下,這個會在什麼區,什麼町,還是官立的,還是民立?我兄弟一時尚摸不著頭腦,叫人家如何肯捐錢呢?」那學生不禁動火,罵道:「你們這班牛馬奴隸,真真不識好歹,難道我們還來謊騙你不成?我們的會,也不是官立的,也不是民立的,是幾個同志的贊成的,你連這個不曉得,還出來遊歷嗎?饒鴻生被他罵得無言可對,只得摩肚子。那些學生有做紅面的,有做白面的,無非要饒鴻生捐錢。饒鴻生說:「他罵了我了,我還捐錢給他們用,我不是拿錢買他們罵麼?」執意不肯。
翻譯知道了,趕進來,拿饒鴻生拉到一間秘密房間裡說:「大人不如破費幾個罷,他們不好惹的。」饒鴻生道:「我怕他怎的?」翻譯說:「大人要是不肯破費,到了夜裡,他們差人來把大人的辮子剪了,看大人怎樣回國?所以有些遊歷官長,碰著他們來捐錢,總得應酬他,這個名堂,叫作辮子保險費。」
饒鴻生無法,只得拿出一百塊錢來,那學生還是不依,翻譯橫勸豎勸,算把學生勸走了。饒鴻生到此,更覺意興闌珊。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風光在眼著書記游 利欲熏心當筵受騙


話說饒鴻生在日本東京,被淬志會學生捐掉一百塊洋錢,又受了許多氣惱,心中悶悶不樂。翻譯勸了他幾句,也就走開了。饒鴻生前回在日本,為著急於要赴美洲,耽擱得五六天就動身的,不過到了淺草公園、上野公園等處,略略遊覽而已。
今番閒著無事,整日坐著馬車,一處一處的細逛。有天到了不忍池,這不忍池旁邊,列著許多矮屋,據說就是妓館。從前妓館是在新橋、柳橋等處的,現在改了地方了。緊靠著不忍池有座著名酒樓,叫做精養軒,這精養軒就和中國上海的禮查外國飯店差不多。饒鴻生初次開眼,到了精養軒,揀了一間房間坐下,侍者送上菜單。饒鴻生便說:「近日大餐吃膩了,還是吃日本菜罷。」侍者答應,自去預備。不多時,用盤子托了上來,是五六個乾鮮果品碟子和點心之類,另外一副鍋爐。侍者把爐子架好了,安上鍋子,生起火來,燒得水滾,在鍋子裡倒下一個生雞蛋,又進去搬出一大盆生雞片,翻譯便和饒鴻生用木筷夾著生雞片,在鍋子裡燙著吃,倒也別有風味。侍者打量饒鴻生是有錢的主顧,能夠化幾文的,暗地裡叫了串座的幾個歌妓,踅進那間房來。饒鴻生正喝了幾玻璃杯麥酒,有些醉醺醺,看這些歌妓,都是紅顏綠鬢,不知不覺的把興致鼓舞起來,叫他們彈唱。一個歌妓,抱了一個弦子似的樂器,據翻譯說,叫做三味線,彈得從從琤琤的。還有一個歌妓,拿著兩塊板在那裡,一上一下的拍,以應音節。那兩個歌妓唱將起來,饒鴻生聽了聽,雖不懂他們唱的是什麼,倒也渢渢移人。彈唱完了,一個歌妓拿出盤子討賞,饒鴻生低低的問翻譯,要給他們多少錢,翻譯說:「至少要三十圓日幣。」饒鴻生也不介意,伸手在衣袋裡摸出三張鈔票,每張十圓日幣,歌妓得了賞,攜了樂器,咭咭咯咯的又到別個房間裡去了。饒鴻生吃了一會,侍者拿上飯來,是個小木盒子,打開一看,上面一塊鰻魚,底下盛著雪白的飯。饒鴻生和翻譯略略吃了些。撤去殘肴,泡上一小壺茶來。茶壺是扁圓式的,茶杯和中國廣東人吃烏龍茶用的差不多,茶的顏色卻是碧綠的。飲過了,侍者送上帳單。饒鴻生給過了錢,出得精養軒,逕奔後樂園。園裡頭鬆檜參天,濃陰如蓋,有許多假山石,堆的玲瓏剔透。翻譯告訴他道:「這園是水部藩源光造的,替他打圖樣的,是中國明朝人,叫做朱舜水。朱舜水是浙江餘姚人,明末清初到得日本,就住在這園裡,足不出戶,造了座得上堂,牆上刻著伯夷、叔齊的像,日本都很敬重他。」饒鴻生聽了,點頭歎息,二人就揀一塊太湖石上坐下歇腳,看那男男女女的遊人。坐了好些時,方才回去。饒鴻生在精養軒雖化了幾十塊冤錢,在後樂園倒明白了一樁古典,不能說得不償失了。
回到寓裡,看表上還不過四點多鐘,天已經黑了。饒鴻生心上詫異說:「這種時候,我們中國總要七點多鐘才天黑,怎麼他這裡四點多鐘就天黑了呢?」實在想不出緣故來。等到夜裡,睡了不多時就天亮,再看表,只得兩點多鐘,後來問起翻譯,方知道是日輪旋轉的緣故。翻譯並說:「要是到俄羅斯聖彼得堡去過冬天,每天兩點鐘後就天黑了,夜裡一點鐘前就天亮了。為著俄羅斯在北極底下,冬天日輪在黃道出來,是一直的,所以天黑得早,天亮得快,不比夏天日輪要從赤道慢慢地練過來。」饒鴻生聽了,十分佩眼,心裡想,我回了國,總要做一部出洋筆記,就是自己不能動筆,也得請人幫忙,把翻譯這些話載在上面,人家看了,一定當是我見解出來的,不怕那些文人學士不恭維我,心裡想完了,面有得色。
過了一日,帶了翻譯去逛日光山,在上野搭了早班火車,不到三個時辰,到了日光山。日光山下,就是德川將軍家廟。
廟裡金碧輝煌,耀人耳目,廟後就是德川將軍的墳墓,走上去有三百多層。二人鼓勇前進,到得下來,已經筋疲力盡了。當夜就住在金谷客寓裡。這金谷客寓,純是外洋式子、背後一條港,清澈見底,面前就是那座日光山,馮闌瞻眺,心神俱爽。
等到睡在枕上,山上泉水的聲響,猶如千軍萬馬一般,良久良久方才入夢。第二日一清早,出得金谷客寓,要想僱車子,卻只有小車,是用人拉的,就是目下上海的東洋車子,一人坐了一輛,沿著日光山的山澗緩緩而行。山澗裡的水飛花滾雪,十分好看。
走了約有半里,接著一條大橋,橋對過有石頭刻成的十幾尊佛像,笑容可掬,像活的一樣,二人又細細的賞鑒了一回。又走了一里多路,是一個鄉鎮了,田裡種著菜,籬笆裡栽著花,大有「雞犬桑麻」光景。又走了兩三里,到了山裡了。抬頭一看,乾岩萬壑,上矗雲霄,兩旁邊古木叢生,濃阻夾道,老遠就聽見瀑布聲響。再進去,路就滑澾了。路旁還有塊名勝地方,叫做馬返,有亭台,有樓閣。一個小池子,池子裡的水清得什麼似的,萍蘩蘊藻交相映掩,兩旁碗口大的黃菊,開得芬芳燦爛。
過了馬返,路更來得曲折了。車夫低著頭,拱著背,和螞蟻一樣的在地下爬,爬了多時,方才到得頂上。有叫做劍峰的,有叫做華岩的。華岩上更有一樁奇景,就是瀑布,有二十多丈寬,七十多丈長,望上去煙雲繚繞,底下漭騰澎湃,有若雷嗚。另外有塊大石碑,碑上刻了是華岩瀑布歌,是一個日本人做的,字有拳頭大小。看過了瀑布,轉到中禪寺,莊嚴潔淨,迥異尋常。又上望湖樓,四面多是鐵欄杆,十分精巧。看官,你們想,山上怎麼會有湖呢?不是大漏洞麼?原來這湖本來是個山凹,瀑布流下去,經年不斷,久而久之,就成了一條大湖,前後有十八里路長,有些人都撐了小划子在湖裡釣魚,也是天然圖畫。
二人隨便買了點吃食,聊以充饑。饒鴻生想著了《儒林外史》馬二先生,見了西湖,說出「載華獄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三句《四書》來,不禁歎古人措詞之妙,徘徊半響,竟有流連不忍去的光景。翻譯催了幾次,方打著原路下山,回來做成了一首七絕詩,珍重藏好,說將來可以刻在出洋筆記的後面,人家看見了,少不得稱贊他雅人深致。於今閒話體提。
再說饒鴻生在日本約摸有半月光景,有些倦游了,揀定日子啟程回國。搭的那只船,住的艙,與安徽巡撫請去做顧問官的勞航芥緊靠著隔壁。一路無話,到得登州左近,陡起風浪。
饒鴻生是嚇怕的了,慌得一團糟,他姨太太更是膽小,無可奈何,拉著他跪在艙裡,求神佛保佑,偏偏被勞航芥看見了,這叫做敗露無形。等勞航芥到上海起岸,他已換了江船,逕往南京,第二天就上制台衙門裡稟明半路折回之故。制台也接著外洋的電報,曉得有禁制華工一事,事關大局,自然不能說什麼,少不得要慰勞幾句,這是官場通套,無庸細談。
於今再說南京城裡有個鄉紳,姓秦單名一個詩字,別號鳳梧,他老子由科甲出身,是翰林院侍讀學士,放過一任浙江主考,後來就不在了。他自己身上,本來是個花翎同知,那年捐例大開,化上數千金,捐了個候選道,居然是一位觀察公了。
這秦鳳梧雖是觀察公,捐官的時候未曾指省,沒處可以候補,不過頂戴榮身罷了。他卻興頭的了不得,出來拜客,一定是綠呢四人轎,一頂紅傘,一匹頂馬,一匹跟馬,回來還要兜過釣魚巷,好嚇那些釣魚巷裡的烏龜,自有那班無恥下流去趨奉他秦大人長,秦大人短,秦鳳梧居然受之無愧。南京城裡,正經官場都不同他來往,有些有腿無褲子的窮候補,知道他拿得出幾文錢,常常和他親近親近,預備節下年下,借個十兩二十兩。
這鳳梧的功名如此,志向如此,交遊如此,其餘亦可想而知的了。一天到晚,吃喝嫖賭,一打麻雀,總是二百塊錢一底,通常和他通問的幾個朋友,一個是江寧候補知縣,名字叫做沙得尤,是位公子哥兒,大家替他起了個混號,叫做傻瓜。一個銅圓局的幕友,名字叫王祿,大家都叫他做王八老爺。還有兩個候補佐雜,都姓邊,人家叫他倆做大邊、小邊。這四個人是天天在一塊兒。秦鳳梧生來是闊脾氣,高了興大捧銀子拿出來給人家用,人家得了他的甜頭,自然把他捧鳳凰一般捧到東,捧到西。不上兩年,秦鳳梧的家私,漸漸的有些銷磨了。有一個江浦係的鄉董,叫做王明耀的,為人刁詐,地方上百姓怕得他如狼似虎,王明耀卻最工心計,什麼錢都會弄,然而卻是湯裡來,水裡去,白忙了半世,一些不能積蓄。這卻是什麼緣故呢?
原來他於別的事上,無一件不明白,無一件不精明,只要一入嫖賭兩門,便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每月總要南京來幾趟,大概在秦淮河釣魚巷時候居多,無意中認識了秦鳳梧,彼此十分投契。有天在一個妓女玉仙家裡大排筵宴,自然少不了秦鳳梧,席間談起時事,什麼造鐵路、開礦辦學堂、遊歷東西洋那些事,王明耀心中一動,便拉秦鳳梧在一間套房裡和他附耳密談,說現在有樁事是可以發大財的,借重你出個面,將來有了好處,咱們平分秋色何如?秦鳳梧忙問什麼事?王明耀道:「我們縣裡,有一座聚寶山,山上的產業大,一半是我的。前兩個月有個人挽了我們親戚同我來說,說上海什麼洋行裡有個買辦,場面也闊,手頭也寬裕,他認識一個洋人,是個著名的礦師。這礦師,不多幾時,到內地來遊歷過一次,帶便到各處察看察看礦苗。路過聚寶山,他失驚打怪的:「可惜!可惜!」通事問他什麼事情可惜?他說:「這聚寶山上的礦苗浮現,開出來是絕好一個大煤礦,不輸於開平漠河兩處。」他回去之後,便打主意,要想叫那買辦出面,到南京來稟請開彩。那買辦為著南京地方情形不熟,怕有什麼窒礙地方,說必得和地方紳董合辦,方能有就。所以東托人,西托人,竟托到我這裡來了。你想江浦縣是我的家鄉,我又是那裡的鄉董,除掉我,他還能夠找什麼人蓋過我去?自然要盡我一聲。我想與其叫他們辦,不如咱們自己辦,咱們只要找個闊綽的人出面,以地方上的紳士,辦地方上的煤礦,上頭還有什麼不准的麼?我的朋友雖多,然而都靠不住,左思右想,就想起你老兄來了。你老兄是書香世族,自己又是個道台,官場也熟悉,四面的聲氣也通,如今只要你老兄到制台那裡遞個稟帖,說明原委,制台答應了,以下一切事情都現成。」秦鳳梧沉吟道:「制台答應這樁事,托了人諒沒有做不到的,底下一切事情現成。這句話靠得住靠不住呢?」
王明耀把臉一板道:「你又來了。咱們弟兄相好,也非一日,我要是安心把木梢給你掮,我還成個人麼?我說底下一切事情現成,是制台答應了再到縣裡請張告示,有這兩樁實在的憑據,人家有不相信的麼?人家一相信,又聽見煤礦裡有絕大的利益可沾,叫他們入些股,他們自然願意。況且這山上又大半是我的產業,你是知道的,也不用給什麼地價,只要到外洋辦一副機器,就可以開辦起來。如果怕沒有把握,何妨到上海去先會會那位礦師,和他訂張合同,請他到山照料,將來見了煤,賺了錢,怎麼拆給他花紅,怎麼謝給他酬勞,他答應了,連機器也可以托他辦,豈不更簡捷麼?」秦鳳梧聽了王明耀這番花言巧語,不覺笑將起來,說:「你老哥主意真好,兄弟佩服得很!於今一言為定,咱們就是這樣辦。」王明耀道:「這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咱們還得訂張合同,然後擬章程,擬稟稿,也得好幾天工夫呢!如今且去吃酒。」說罷,便把秦鳳梧拉了出來,等請的那班朋友到了,依次入座。秦鳳梧今天分外高興,叫了無數的局,把他圍繞的中間,豁拳行令,鬧得不亦樂乎。
一直頂到二更天,方才散席謝過。
王明耀自坐轎子回去。王明耀第二天就下鄉去了。秦鳳梧一等等了好幾日,王明耀那裡竟是音信全無,心裡不覺焦躁起來。過了十來天,王明耀方才上省,到他家裡。王明耀一見面,就說這事情苦了我了,然而還算妥當。秦鳳梧忙問怎麼樣了?王明耀道:「 鄉下已經弄停當了,專等你省裡的事了。」秦鳳梧道:「這裡容易,你去的第二天,我就把稟稿弄出來了。」說罷,叫管家到太太房裡,把一卷白紙外面套著紅封套的東西拿出來,管家答應一聲是,不多時取到了。秦鳳梧一面叫人泡茶裝煙,一面把稟稿遞到王明耀手中。王明耀接過稟稿,在身上掏出一副老花鏡來戴上才把稟稿打開,息容屏氣的往下瞧。
欲知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改稟帖佐雜虛心 購機器觀察快意


話說王明耀接過了秦鳳梧請開江浦縣煤礦的稟稿,出神細看,看完了一遍,不住搖頭晃腦的道「好」,說:「到底是你老兄的大才,要是兄弟,一句都弄不出來。」秦鳳梧道:「別罵人吧。」王明耀道:「你這稟稿,請教別人斟酌過沒有?」
秦鳳梧道:「沒有。」王明耀道:「前兒同席的那位邊老大,他官場已多年了,情形熟悉得很,筆下也來得,你何不找他來斟酌斟酌呢?」一句話提醒了秦鳳梧,忙叫管家到石壩街邊大老爺公館裡去,請邊大老爺就過來,說「江浦的王老爺在這兒等他說話。」管家答應去了。秦鳳梧又把管家叫回來,說是邊大老爺不是邊二老爺,你別弄錯了。管家說:「小的知道。」
去了不多時刻,大邊來了,穿著天青對襟方馬褂,足下套著靴子,不過沒有戴大帽子罷了。見了面,請了一個安,又和王明耀作了一個揖。秦鳳梧請他坐了,送過了茶,大邊就說道:「聽得老憲台傳喚卑職,不知有什麼吩咐?」秦鳳梧指著王明耀道:「我們這位王大哥,要和兄弟合辦一樁事情,現在胡亂擬了個稟稿,想請人斟酌斟酌。王大哥提起你老兄一切都熟,所以奉屈過舍,替兄弟刪潤刪潤。將來事成之後事,還要借重大才。」大邊道:「不敢,不敢,卑職實在荒疏極了,那裡配改憲台的鴻著?既承憲台不棄,將稟稿賞給卑職瞻仰瞻仰,藉此開開茅塞。」王明耀見他們如此客氣,在旁插嘴道:「算了啵,老邊不用啰嗦了,咱們現在都是自家人了。」於是隨手把稟稿遞給他,他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捧過一旁,攤在下面桌子上,一字一板的念了一遍,連連稱贊,說:「憲台見識究竟不同。」
秦鳳梧忙問:「有什麼可以刪改的地方沒有?」大邊說:「實在沒有。」秦鳳梧知道他客氣,叫管家送過筆硯說:「還是不要客氣的好。」大邊那裡肯動筆。秦鳳梧說之至再,王明耀也在旁邊幫著說,大邊這才把筆提在手裡,仔仔細細的望下看。
剛巧有一個「蹈」字,秦鳳梧寫錯了,寫了個「跌」字,大邊在旁邊恭楷注上一個「蹈」字,把秦鳳梧寫的那個「跌」字四週圍點了一圈點子,就把筆放下,送了過來。秦鳳梧當是真個無可更改,心中十分得意。王明耀說:「邊老大的楷書寫得好,你何不就請他謄正呢?」秦鳳梧說:「是極。」拿過白折套好格紙,又讓大邊脫馬褂。大邊到此,知道文案一席,賽如下了定錢了,便把馬褂脫去,研得墨濃,蘸的筆飽,息心靜氣的寫起來。秦鳳梧叫管家好好的伺候邊大老爺,要茶要水,不可怠慢,一面同王明耀說道:「我們到裡間去說話罷,不要在這裡攪他。」王明耀道:「是極,是極。」一面二人同到裡間,原來是個套房,收拾得很清雅。還有一張煙炕,陳設著一副精緻煙盤。王明耀道:「你也弄上了這個了嗎?」秦鳳梧道:「不,我原是給朋友預備的。」王明耀點點頭,就在炕上坐將下來。
管家點上煙燈,王明耀歪下去燒著玩。秦鳳梧在一旁和他說話,外間大邊足足寫了兩點多鐘,方才寫好,卻累得他渾身是汗。
管家打上手巾把子,大邊擦過臉,方才拿著謄清稟帖進來,卑躬屈節的站在地當中,說請憲台過目。秦鳳梧又讓他坐下,接過稟帖來,看了一看,說:「老兄的書法勻整得很,的是翰苑之才,為什麼就了外官?可惜了!」大邊說:「憲台休得見笑。」
秦鳳梧看過收好,吩咐廚房裡端整晚飯,留王明耀、大邊小酌。三人談談說說,到了掌燈時候,廚房裡送出菜來,雖是小酌,卻也十分豐盛。王明耀是老奸巨猾,一路談談說說,席上生風,大邊卻一遞一聲的「老憲台」,叫得個個人肉麻。秦鳳梧讓了他好幾遍說:「我兄弟現在一不在官,二不在缺,候補尚無省分,與老兄無關統屬,這樣客氣,太見外了,以後咱們還要在一塊兒辦事,總不能用這樣的稱呼。」王明耀在旁邊道:「是呀!咱們這個礦,要是辦成了,得立個公司,公司裡最要緊的,是和洋人打交道的翻譯,翻譯下來就要算到文案了。現在雖無眉目,說聲公事批准,就要把局面撐起來的。邊老大才情很好,一切又都在行,咱們將來公司裡的文案一席,何不就請了他呢?」秦鳳梧道:「好是好,只怕這位老兄不肯小就罷?」大邊聽了,連忙站起說道:「這是卑職求之不得的,憲台如肯見委,將來無論什麼事,無有不竭力的。」秦鳳梧道:「 剛剛我們說不興叫憲台,你又犯了規了。」大邊湊趣道:「既如此說,就稱觀察吧,剛才的確是晚生犯了規,就罰晚生。」
說罷,端起一大杯酒,咕都都一飲而盡。王明耀拍手道:「爽快,我也來陪一杯。」王明耀陪了一杯,秦鳳梧做主人的少不得也要喝一杯。一時酒罷,王邊二人叫賞飯。大家用畢,盥洗過了,王明耀要走。秦鳳梧道:「何不住在這裡呢?」王明耀道:「不,我還要到一個地方去。」秦鳳梧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到釣魚巷找你的老相好去?」王明耀道:「也論不定,說走就走。」秦鳳梧道:「慢著慢著,叫人點燈籠送你去。」
王明耀道:「南京城裡大街小巷,我那條不認得,還要你們送?你們送我倒不便了。」說著嘻嘻哈哈,已經出了門檻了。秦鳳梧趕忙相送。送過了王明耀,大邊也要回去,秦鳳梧叫管家點燈籠,管家道:「邊大老爺的管家,早拿了燈籠,在門房裡候了半天了。」秦鳳梧又把大邊送出,回到裡邊安寢。
到了明日,秦鳳梧尋著了一個制台衙門裡的當權幕友,托他從中為力,稟帖進去之後,如蒙批准,將來一定重酬,打點好了,方才上稟帖,稟帖進去了後,約有半個多月,杳無音信。
秦鳳梧又去拜張良,求韓信,抄出批來,是仰江浦縣查勒屬實,再將股本呈驗,然後給示開辦各等語。秦鳳梧不勝之喜。這個時候,南京城裡已經傳遍了。秦鳳梧一面招股,一面請王明耀打電報到上海洋行裡去,聘請那位礦師到來。礦師叫做倍立,據說在外國學堂裡得過頭等卒業文憑的,自接著了王明耀和秦鳳梧的電報,就覆了一個電報,問他還是獨辦,還是合辦,王明耀又覆了個電報,說是俟到寧再議。倍立就有些不耐煩,說:「中國人辦事,向來虎頭蛇尾,我倘然到了那裡,他們要是不成功,我豈不白費盤纏?」就叫通事切切實實寫了一封信說:「這趟到了南京,要是礦事不成功,非但來往盤纏要他們認,而且要照上海洋行裡大班的薪水,有一天算一天。如能應允,就搭某日長江輪船上水,如不能應允,請給一回音。」這封信去後,不到一禮拜,回信來了,說:「准其如此」。倍立當時帶了通事張露竹,逞赴南京。到了下關,輪船下了錠,早有秦鳳梧派來的人跳上輪船,問帳房可有個上海來的洋人叫倍立的。
帳房回說:「那倒不知道。」剛剛被張露竹走過聽見了,便迎上去,說明一切。那人連忙陪笑道:「原來是翻譯老夫子。」
張露竹最乖覺,就問足下和秦觀察是什麼稱呼?那人說:「在下姓邊,家兄是秦觀察那裡的文案,兄弟不過在那裡幫幫忙就是了。如今奉觀察的吩咐,特特為為來接二位的。」張露竹道:「好說,好說。」小邊就叫「來啊」,一聲「是」,來了兩個管家。小邊說:「挑子來了沒有?」管家說:「來了。」小邊說:「張老夫子,請先引兄弟去見見貴洋東。」張露竹在前,小邊在後,見了倍立的面。張露竹翻著外國話,說明來歷,倍立和他拉了一拉手,小邊問一共有幾件行李,交給兄弟就是了,張露竹於是一件一件點給小邊看。小邊在身上掏出鉛筆,記明在袖珍日記簿子上,又說敝東備有轎子,請二位上轎罷。倍立和張露竹謝了一句,出了輪船,坐上轎子,進城去了。這裡小邊把行李發齊了,自己押著,隨著一路進城。倍立和張露竹到了秦鳳梧家裡,秦鳳梧早已收拾出三間潔淨屋子,略略置備了些大餐桌椅,又在金陵春番菜館裡借了一個廚子來做大菜,供給倍立。此刻秦鳳梧家裡,什麼大邊、小邊、王八老爺,都在那裡,熱鬧非常。秦鳳梧王明耀和倍立見面,都是由張露竹一人傳話。秦鳳梧取出批稟給倍立看,倍立久居中國,曉得官場上的情形,看過批稟上印著制台的關防,知道不錯。因和秦、王二人商量辦法。商量了許久,商量出個合辦的道理來。股分由倍立認去一半,其餘一半,歸秦、王二人,將來見了煤,利益平分,誰也不能欺瞞誰。現在用項,由秦、王二人暫垫,等倍立銀子到了,再行攤派。當下五六個人磋磨了一兩日,才把合同底稿打好,大邊寫中文,張露竹寫西文,彼此蓋過圖章,簽過字,倍立收了自己一分,又到駐寧本國領事那裡去說明了。
大家見秦鳳梧上頭的公事又批准了,洋人又來了,入股的漸漸的多起來了。原定是二十萬銀子下本,倍立認去十萬,秦、王二人只要弄十萬就是了。不到半月,居然也弄到四萬銀子。秦鳳梧把自己的積蓄湊了兩萬,又把些產業押掉了押了兩方,約摸也差不多了。王明耀把山作抵,抵了兩萬銀子。其餘的,說是幾時要,幾時有。秦鳳梧看這事有些眉目了,方才放心。一面就在自己門口,掛上一塊寶興煤礦公司的牌子,刻了幾千分章程、股票、簽字簿之類,也化了若干錢。倍立和秦、王、張這些人,又定出了大家的薪水,倍立是總礦師,每月五百兩,張露竹一百兩,秦鳳梧正總辦,王明耀副總辦,每人三百兩,大邊文案,六十兩,小邊、王八老爺當雜差,每人三十兩,從下月一號起薪水,大家都歡欣鼓舞起來。
倍立接連拜了幾天客,又上了幾天山,不但是江浦縣,連南京一省都看過了。回來寫出一篇外國字,張露竹替他翻出中文,說是:江寧上元縣城東三十里棲霞山煤礦。苗不旺,礦牀在黏板岩中,厚不過六尺,質不佳。運道近,離水口約三里。下等。
上元縣東南三十里鋼夾山銅礦。礦苗旺,牀露頭甚大,質係黏土,察似佳礦。開掘試驗,方有把握。運道,附近寧滬鐵路。上等。
上元縣城東附郭鍾山。全山皆石灰岩,可資建築之料,玉石亦多,並無礦產。
上元縣西北二十五里十二洞硃砂礦。黏板岩,中含紫褐質,似珠砂。礦須開掘化驗,方知確實。下等。
上元縣興安山、寶華山、排頭山、湖山、墓頭、把輝山。
煤礦。苗均不旺,質亦不佳。下等。
上元縣城東二十五里青龍山。煤礦。脈旺,前署江寧藩司開掘,舊坑約深五百尺,現有積水,戽乾方知煤質良否。中等。
六合縣城東十五里靈巖山。寶石,係美石屬,被溪流磨刷光滑,又受酸化鐵之染色,誤為寶石。下等。
六合縣城東二十五里西陽山。煤礦。係尋常岩石,中夾有植物之炭,非煤也。石質頗佳,堪供製造。下等。
六合縣城北四十五里冶山。銀礦。苗旺質佳,內含金銀,並雜銅鐵,質多少,須化分方明。運道離水約三里。上等。
江浦縣城北五十餘里楊家村。鐵礦。苗旺,脈長十二里許,質佳。惟須開挖化驗,方有把握。運道便。上等。
江浦縣城北五十里嶄龍橋。煤礦。係黑色黏土,非煤。下等。
臨了,提起他們想開掘的那座山上的煤礦,說是苗旺質佳,山道便,上等。秦、王二人看了,喜之不盡。倍立考察過了,便要回上海,和洋行裡定機器,又說:「現在南京無事,二位何不一同到上海,大家彼此在一塊看圖樣,定機器,豈不更有個商量麼?」二人聽了,連說是極,各各收搭。張露竹和大邊是一定要跟了去的。小邊和王八老爺斟酌說:「現在我們無事,何不同他們一起去?聽說上海好玩得很,我們借此也開開眼界。」
於是二人異口同聲,對秦、王二人說了。秦、王二人自然答應。到了動身那日,秦、王先托南京一個有名的錢莊上,把銀子先匯一半到上海預備零用及付機器的定錢。安排妥了,一個外國人,六個中國人,外國人帶的侍者、廚子,中國人帶的管家、打雜的,一起共有二三十人,輪船下水,是極快當的,過了一夜,就到了上海。倍立自和張露竹回行去,秦、王二人及大邊、小邊、王八老爺都上岸,住的是泰安棧,連管家打雜的,足足個占了六個大房間,每天房飯錢就要八九塊,大家也不計較這個。便瞧親戚的瞧親戚,看朋友的看朋友,你來我往,異常熱鬧。起先秦、王二人為著機器沒有定妥,住在棧房裡守信,及至合倍立到什麼洋行裡定妥了機器,打好了合同,秦、王二人都說公事完了,我們應該樂一樂了,於是天翻地覆,胡鬧起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險世界聯黨覓錙銖 惡社會無心落圈套


話說秦鳳梧王明耀二人,帶了大小邊、王八老爺那些人到上海來定機器,住在秦安棧。等到把機器定妥,付了若干定銀,彼此各執合同為憑。倍立除了禮拜六、禮拜兩日,常常到棧裡來問問一切情形,平常也輕易不能出來。只剩了張露竹,每天打過四點鐘之後,逍遙無事了,便約幾位洋行裡的同事,什麼杜華竇、蕭楚濤,一天天到棧房裡,合著秦、王二人出去,卻不約大小邊、王八老爺那些人。那些人看得眼熱,起先還要等秦、王二人出去了,方敢溜出棧房,後來竟是明目張膽了,吃了一頓中飯之後,各人穿各人的長衫,和秦、王二人分道揚鑣。
有什麼親戚朋友去瞧他們,總是鎖著房門,問問茶房,也不曉得他們的蹤跡,只索罷了。再說秦鳳梧本來是個大冤桶,化錢擺闊,什麼人都不如他。這會有銀子在手裡,更是心粗膽壯,大菜館吃大菜,戲館裡聽戲,坐馬車,逛張、愚兩園,每天要化好幾十塊。王明耀是一毛不拔的,也混在裡面,白吃白喝。
眾人雖不喜歡他,也不討嫌他。這是什麼緣故呢?原來王明耀人極圓通,又會湊趣,人家沒得說的,他偏有說,人家沒得笑的,他偏有笑,因此合秦鳳梧的脾胃,所以言聽計從。話休絮煩。
且說秦鳳梧跟了張露竹洋行裡那班人,天天鬧在一起,吃喝玩笑,大家知道是個有錢的財主,恭維他觀察長,觀察短,秦鳳梧也居之不疑。秦鳳梧有天在席面上,看見人家手上都戴著鑽石戒指,胸前佩著金打簧表,不覺羨慕起來,露了一露口風。那蕭楚濤是何等腳色,就把這話記在心裡了。第二天,行裡剛完事,坐了包車到四馬路昇平樓門口歇下,上了樓,進了煙堂,堂倌阿虎迎著說:「蕭先生,許久時候不來了。」
楚濤問:「莊先生可在此地?」阿虎用手指著道:「哪,哪,哪!」楚濤踅過去,莊雲紳正吸得煙騰騰地。見了楚濤,丟下煙槍,招呼讓坐。楚濤附著他耳朵,低低的說道:「有樁買賣作成你。」雲紳聽了這句,更湊近一步。楚濤道:「有個壽頭模子,要買一隻鑽石戒指,一隻金打簧表,你可有些路道?」
雲紳皺了一皺眉頭道:「他一起肯出多少價錢呢?」楚濤道:「戒指要大、要光頭好,一兩千不算什麼事,金打簧表只要八成頭的就是了。」雲紳道:「有有有,今天晚上在迎春坊花如意家等我。」楚濤拱手道:「費心,費心。」站起身來想走。
雲紳打著洋涇話說了三個字,是「康密興」,楚濤不等他說完,接著說了「也斯」兩字,頭也不回的去了。到了晚上,楚濤如期而往,雲紳已經在那裡了。在身上掏出一個小小盒子,打開一看,原來是只光華燦爛的鑽石戒指。楚濤接過來問道:「什麼價錢?」雲紳道:「足足九個克利,二百塊錢一個克利,是上海的通行價錢,既然是你的朋友,就讓掉些罷,算是一千五百塊錢,不能再減絲毫的了。」楚濤又問打簧表,雲紳在紐扣上解下一個來說,是:「八開頭金子,不過一百上下,隨你斟酌罷。」楚濤當下把二物藏好,別了雲紳,走出花如意家,肚裡尋思,必須如此如此,方能沾些油水。主意打定,一逕出西安坊,到了平安平,找著高湘蘭的牌子,登登登直上樓頭,問秦大人可曾來?娘姨答應不曾來。又問湘蘭可在家?娘姨答應出局去了,約摸要回來了,請等一等。楚濤進得大餐間裡,娘姨把電氣燈旋亮,照例敬茶敬煙。不多時,湘蘭回來了,楚濤把剛才的主意一五一十告訴了他。湘蘭何等乖覺,滿口答應。
楚濤自然歡喜,把話說完了,就回去了。
第二天,是秦鳳梧在湘蘭家大排筵席,在座的自然是王明耀、張露竹、杜華竇、蕭楚濤那一班人,楚濤更是全副精神,幫著秦鳳梧招呼一切。及至入了席,上了幾道菜,湘蘭方才從外面從從容容的回來。斟過了酒,在秦鳳梧背後坐下,唱了一出京調,大家喝采。少時,別人叫的局出陸續來了。吃過稀飯,已是酒闌燈灺的時候,眾人都稱謝走了。獨有楚濤躺在炕上抽煙,秦鳳梧在房裡打圈兒。湘蘭卸過妝,走了進來,坐在炕旁邊一張杌子上,忽然問楚濤道:「蕭老耐只戒指出色噲,幾時買格介。」楚濤慢洋洋的答道:「是一個朋友押勒我處,押三千塊洋錢,耐看阿值?」說著,把戒指除了下來。湘蘭接在手中,做出愛不忍釋的樣子,說:「實頭出色,只怕上海尋勿出第二隻格載。」二人問答的時候,秦鳳梧眼光已注在戒指上了。
及聽這番說話,不由得不走過來。湘蘭遞在秦鳳梧手中,說:「秦大人,耐阿要看看?」秦鳳梧接過,套在自己指頭上,剛剛合式,便說:「我正要買這個,不知道楚兄可肯讓給兄弟?」
楚濤一聽,上了鉤了,故意的說道:「鳳翁要呢,兄弟原無不可。但是,這個戒指,並非兄弟自己的,是一個朋友押在兄弟那裡的,那朋友不過因一筆款子籌畫不過來,所以才在兄弟那邊暫時押了三千塊洋錢,不久就要來贖的。鳳翁如果賞識,等兄弟問過那位朋友,方敢作主,現在卻不能答應。」秦鳳梧沉吟道:「三千塊錢似乎貴了些。」楚濤笑道:「兄弟那朋友買來的時候,足足三千五百塊錢。鳳翁說是不值,請問湘蘭就知道了。還有一說,現在那朋友並不要賣,鳳翁可以無須議論價錢。」秦鳳梧面上一紅,湘蘭早接科道:「勿是倪海外金鋼鑽戒指勒,倪手裡出進嘸不一百隻,也有八十隻哉。秦大人耐要說該只戒指勿值實梗星銅錢,秦大人耐勿動氣,耐還勿懂勒海勒。」秦鳳梧被他二人一番奚落,不覺大難為情,心裡想轉過面子來,勉強說道:「兄弟生平酷好珠寶玉器,家裡什麼都有,有什麼不懂嗎?剛才說的,乃是笑話。豈有這樣大、這樣光頭足的戒指,連三千塊錢都不值嗎?如今簡直請楚兄去和令友說,兄弟願出原價,叫他無論如何讓給兄弟就是了。」楚濤點頭道:「可以可以,明日再來回覆罷。」湘蘭在旁邊嚷道:「蕭老,耐好格,耐倒答應仔秦大人哉,耐阿曉得倪心裡實頭中意勿過,要想買哩呀。」楚濤道:「秦大人是要好朋友,不得不先盡他。如果秦大人明天不要,我對那朋友說,讓給你可好?」湘蘭無語,仍把戒指送還楚濤。楚濤又抽了一兩筒煙,說:「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一邊說,一邊在身上摸出一個金打簧表來,只一撳,聽見當的一下。秦鳳梧又要借看,看了一會說:「可好?再費楚兄的心,照這樣子,明天也替兄弟找一個。」楚濤道:「鳳翁如果歡喜這個,兄弟明天就奉送。」
秦鳳梧道:「那是不敢當的。」楚濤道:「自家朋友,何銷客氣?」說完,又道了謝,才別過秦、高二人回去。明日午後,秦鳳梧起身過遲,匆匆忙忙吃完了飯,就坐馬車到後馬路錢莊上,劃一張三千五百塊錢的即期票子,收好在靴頁裡。到了晚上,在湘蘭家裡便飯,等蕭楚濤等到十點多鐘,楚濤來了,吞吞吐吐的說道:「起先那朋友一定不肯,說我現在尚不至於賣東西過日子,等我窮到那步田地,你再和我想法子罷。無緣無故碰了這個大釘子,冤枉不冤枉?」秦鳳梧忙接著問道:「後來怎麼樣?」楚濤道:「他既然將釘子給我碰,我少不得要頂他,說既然如此,你把這東西贖了去罷,我這一筆款子,現在有要用,費你的心罷。他說:「期還沒有滿,你怎樣好逼我?」
我說:「我為著期不曾滿,所以和你來商量,要是滿了期,你的東西變了我的了,我還來請問你麼?」後來說來說去,他總算應允了。鳳翁見委這樁事,幸不辱命。」說罷,仍舊把盒子取了出來,送在秦鳳梧手中。秦鳳梧連連稱謝,摸出靴頁子,拿出票子,交給楚濤。楚濤又摸出打簧表說:「昨天晚上說過奉送,務請鳳翁賞收。」秦鳳梧推之至再,終究有些不好意思收他的。還是湘蘭說:「只把打簧表,也有限得勢格,既然蕭老送撥耐末,耐老老實實罷。耐將來有捨物事,也可以送還哩格。」楚濤道:「到底湘蘭先生說得是,鳳翁,你不必客氣了。」
秦鳳梧道:「既如此,只得權領了。」這事交割清爽之後,二人又談了些別的天,直到打過十二點鐘,用過稀飯方散。
楚濤無意中得了二千塊錢大利息,喜歡得一夜不曾睡覺,明天掉了現的,找著了莊雲紳,付了一千五百塊洋錢,餘多二千塊洋錢,不知與高湘蘭如何拆法,那也不曉得了。
再說秦鳳梧自得了這兩件東西之後,洋洋得意,到了棧房裡拿給眾人看,眾人都異口同聲的稱贊,秦鳳梧更是興頭。又過了兩天,秦鳳梧到高湘蘭家去,其時已是九月初了。」秦鳳梧尚穿著銀鼠袍子,湘蘭說:「秦大人格件袍子,勿時路格哉!」
秦鳳梧皺著眉頭道:「我的衣裳,都是從家裡帶了來的,我打算一半個月就要回去的。於今一等等了三個多月了,已經叫家人回去取衣裳,家人還不曾來。要是在上海買,恐怕買不出好的來,這真正為難呢。」湘蘭說:「勿要緊,倪格裁縫蠻好格。」秦鳳梧道:「那就托你罷。」不到三日,又到湘蘭那裡去,湘蘭笑嘻嘻的,叫娘姨把秦大人的衣裳拿出來。秦鳳梧一看,是件簇斬全新的湖色外國緞於的灰鼠袍子,元色外國緞的灰鼠馬褂,束紅外國緞的灰鼠一字襟坎肩兒,又清爽,又俏麗。秦鳳梧連忙換了,走到著衣鏡前一照,覺得自己豐度翩翩,竟是個羊車中人物了,忙問湘蘭一共是多少料錢,多少工錢。
湘蘭說:「倪格裁縫帳是到節浪算格,現在要約是約勿出格。」
秦鳳梧無奈,只好讓他去。事有湊巧,當天晚上同了湘蘭到戲館裡去看戲,在包箱裡驀然碰見了幾個熟人。一個是南京候補道現在當下關釐局的余養和余觀察,一個是制台幕友候選道陳小全陳觀察,二人和秦鳳梧的老子都有年誼,秦鳳梧只得站起來招呼老年怕。余觀察揩了揩眼鏡,重複戴上,朝他細細的瞧了一遍,口裡說:「鳳梧世兄好樂呀!」又嘖嘖的道:「好漂亮,好漂亮!」陳觀察也跟在裡頭附和了一陣。秦鳳梧覺得有些坐不住,看到一半,悄悄的溜了。這余、陳兩觀察是制台委他們來密查一樁事的,不過一兩天就查明白了,趕緊要回省銷差的。到了南京,少不得逢人遍告說:「秦某人如何荒唐法子,帶了窯姐兒,彰明較著的在戲館裡看戲,身上打扮的和戲子一樣。」那些話頭,一傳十,十傳百,傳到寶興公司股東耳朵裡去了,大家都有些不願意。有兩個大股東,會了那些小股東,寫了封公信,問他事情如何樣了?一面止住南京莊上不要匯銀子下去。秦鳳梧接到了這封信還不著急,後來為著存在上海錢莊上的頭兩萬銀子,除了付機器定銀去了六七千之外,以及同事薪水、棧房、伙食、零用開銷,差不多一萬了;秦鳳梧自己買這樣,買那樣,應酬朋友,吃酒碰和,毛毛的也有一萬了。因為南京莊上還有頭兩萬銀子,便有恃無恐,打個電報下去,催他們匯銀子。一連兩三個電報,毫無影響,這才慌了。
再去問了倍立,倍立說,只要機器一到,他的銀子現成。秦鳳梧無法,又和張露竹暫挪了千把兩銀子。夠得什麼?不到幾天,早已光了。南京那些股東的信,更是雪片一樣的下來。看看制台衙門裡驗費的限期快到了,機器尚無消息,倍立那面的股分,是要跟著機器一起來的,心裡十二分不自在。高湘蘭已經開口和他借三千塊錢,這一下子,把他弄得走頭無路了,只好不去。
湘蘭屢次打發人到泰安棧裡去看,總看不見,湘蘭也發了急了。
天天打發人在各馬路上等候,候了兩天半候著了,秦鳳梧吩咐馬夫加鞭快走,馬夫不敢不依,一轉眼間,又風馳電掣的去了。
湘蘭恨極,打聽得秦鳳梧那天在一家人家裡吃飯,湘半坐了自己的馬車,候在那家人家的門口。秦鳳梧下午方才出來,見了湘蘭,疾忙跳上馬車,湘蘭緊緊跟著,跟了他在大馬路一帶繞了一個圈子,秦鳳梧這時最好有個地洞鑽了下去。一直跟到後馬路一丬錢莊上,秦鳳梧進去了,央告錢莊上的掌櫃,勸湘蘭回去,明天必有下文。湘蘭發話道:「哩耐今朝盤攏,明朝盤攏,倪也尋得苦格哉。請耐進去搭哩說一聲,要是明朝嘸不下文,勿怪倪馬路浪碰著子倪,要撥勿好看撥哩格。」說完,叫馬夫阿桂驅車逕去。錢莊上掌櫃進去,回覆了秦鳳梧,秦鳳梧正驚得呆了,聽了錢莊上掌櫃的話,心上躊躇了半響,一想只好去尋蕭楚濤了。於是派人把蕭楚濤尋著了,子午卯酉告訴了他一遍。楚濤笑道:「鳳翁,不是我兄弟來埋怨你,這卻是你鳳翁不是。你想,他要是不想敲你鳳翁的竹槓,他那裡肯化那些本錢?」秦鳳梧這才恍然,又央告楚濤去說。楚濤去了,拿了一篇帳來,說連酒局帳、裁縫帳一共是一千多塊錢。秦鳳梧嚇得吐出了舌頭,央告楚濤去說。求他減掉些,後首講來講去,總算是八百塊錢,限三天過付。秦鳳梧東拼西湊,把這事了結了。看看在上海站不住了,趁了船一溜煙直回南京。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閱大操耀武天津衛 讀絕句訂交莫愁湖


話說秦鳳梧自從溜回南京之後,到各股東處再三說法,各股東都搖頭不答應,大家逼著他退銀子,要是不退銀子,大家要打了公稟,告他借礦騙銀。秦鳳梧人雖荒唐,究竟是書香出身,有些親戚故舊,出來替他打圓場,一概七折還銀,掣回股票,各股東答應了,少不得折買田產,了結此事。誰想上海倍立得了消息,叫張露竹寫信催他趕速另招新股,機器一到,就要開工的。如果不遵合同,私自作罷,要赴本國領事衙門控告,由本國領事電達兩江總督捉訊議罰,秦鳳梧得了這個消息,猶如打了一個閃雷,只得收拾收拾,逃到北京去了,倍立這面也只得罷休。只苦了在寶興公司裡辦事的那些人,什麼大小邊、王八老爺,住在上海棧裡,吃盡當光,還寫信叫家裡寄錢來贖身子。其中只便宜了王明耀,一個錢沒有化,跟著吃喝了一陣子,秦鳳梧動身的第二日,他也悄悄的溜了。一樁天大的事,弄的瓦解冰銷。中國人做事,大概都是如此的。
如今且把這事擱起,再說余觀察。余觀察是武備學堂裡的總辦,從前跟著出使日本大臣崔欽使到過日本,崔欽使是個糊塗蛋,什麼都不懂。余觀察其時還是雙月選的知府,在崔欽使那邊當參贊,什麼事都得問他,因此他很攬權。崔欽使任滿回國,便把他保過了班,成了個分省補用的道台了。後來又指了省分,分發兩江候補制台。本來和他有些世誼,又知道出過洋,心裡很器重他。候補不到半年,就委了武備學堂總辦。他為人極圓轉,又會巴結學生,所以學生都歡喜他,沒有一個和他反對的。他於外交一道,尤為得法。在日本的時候,天天在燕會場中同那些貴族、華族常常見面,回國之後,凡是到南京來遊歷的上等日本人,沒有一個不去找他的,他也竭誠優待。因此人家同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做余日本,後來叫慣了,當面都有人叫他余日本,他也沒奈何。這年秋天,北洋舉行大操,請各省督撫派人去看操,余日本是武備學堂總辦,又是制台跟前頂紅的,這差使自然派他了。預先兩月,委札下來,余日本辭過行之後,帶了幾個教習,幾個學生,搭輪船到天津,到了天津,暫時住在客棧裡,第二日上直隸總督行轅稟安稟見。隨班見了直隸總督方制台,照例寒喧了幾句,舉茶送客。順便又拜了各當道,有見的,有不見的,不必細表。
再說這回行軍大操,是特別大操,與尋常不同。方制台高興得很,請各國公使、領事以及各國兵船上的將弁另外派了接待員,就是中西各報館訪事的,也都一律接待,也算很文明的了。預先三日,發下手諭,派第幾營駐紮何處,第幾營駐紮何處,衣服旗幟,分出記號。大操那日,剛剛亮,方制台騎著馬,帶著衛隊,到了主營。各營隊官、隊長,按禮參了堂,外面軍樂部,秦起軍樂,掌著喇叭,打著鼓,應弦合節。方制台換過衣服,穿了馬褂,袖子上一條一條的金線,共有十三條,腰裡佩著指揮刀,騎著馬,出得主營,揀了一塊高原望得見四面的,立起三軍司命的大旗子,底下什麼營,什麼營,分為兩排,都有嚴陣以待的光景。兩面秦起軍樂,洋教習一馬當先,喊著德國操的口令。但聽見那洋教習控著馬,高聲喊道:「安特利特!」這「安特利特」是站隊,兩邊一齊排了開來。洋教習又喊「阿格令斯」。「阿格令斯」是望左看,兩邊隊伍,一齊轉身向左。洋教習又喊「阿格令斯」。「阿格令斯」是望左看,兩邊隊伍,一齊轉身向左。洋教習又喊「阿格來斯」。「阿格來斯」是望右看,兩邊隊伍又一邊轉身向右。
洋教習又喊「阿格克道斯」。「阿格克道斯」是望前看,兩邊隊伍又一齊向前。行列十分整肅,步伐十分齊整。方制台看了,只是拈髯微笑。洋教習又喊「勿六阿夫」。「勿六阿夫」是把槍掮在肩上,兩邊隊伍一齊把槍掮在肩上。洋教習又喊「勿六阿潑。」「勿六阿潑」是把槍立在地下,兩邊隊伍一齊把槍立在地下。洋教習又喊「勿六挨赫篤白蘭山西有」。「 勿六挨赫篤白蘭山西有」是用兩手抱搶,兩邊軍隊,一齊兩手抱著槍。
洋教習演習過口令,便退至陣後。這時閱操的各國公使署代表人,各國領事館代表人,跟著參贊書記,以及中國各省督撫派來的道府,余日本也在內,身上都釘著紅十字的記號,東面一簇,西面一圍。說時遲,那時快,兩邊行軍隊伍,已分為甲乙二壘,大家占著一塊地面,作遙遙相對之勢。勿然甲營裡有一騎偵探來報,說是乙營已遣馬兵來襲,甲營預備迎敵,分道埋伏,一個個都蹲在樹林裡,草堆裡,寂靜無聲。等到乙營馬兵撲過來,甲營埋伏盡起。槍聲如連珠一般,當中夾著大炮轟天震響。乙營看看不敵,傳令退出,甲營趁勢追趕,追趕不到兩三節路,誰知被乙營的接應包抄上來,困在該心。甲營左衝右突,竟無出路,兩面槍炮聲,上震雲霄,四面都是火藥氣。有兩位年紀大點的道府,一個個都打噁心。甲營正在支持不住,忽然天崩地塌一響,黑煙成團結塊,迷得人眼睛睜不開。大家以為甲營一定全軍覆沒了,雖是假的,看的人也覺得寒心。誰知這一響,是甲營地雷的暗號,一響過了,黑煙漸完,乙營已不曉得什麼時候被甲營占了去了。乙營見自己主營有失,把圍登時解了,分作兩隊,作前後應敵之勢,一隊向外邊打,自行斷後,一隊向裡邊打,回救主營。甲營剛剛據了乙營,正打算遣馬兵守住路口,及至看見乙營已經回來了,一時措手不及,只得把兵分為兩隊,守住路口。乙營主將看見甲營沒有什麼預備,就搖旗吶喊,撲將過來。甲營兩隊兵,覺得自己太單弱了,各向自己軍隊奔去,合做一大股,竭力抵禦。乙營再三猛撲,甲營毫不動搖。甲營又在一大股裡分出兩小股,作為接應,將要得手,忽被乙營馬兵衝散,頃刻之間,化為兩截,首尾各不相顧。甲營主將指揮自己軍隊,退守高原,乙營仰攻不及,反為甲營所擊,大敗而回。方制台傳令收兵,一片鑼聲,甲乙兩營,俱備撤隊。這時也有下午四點多種了。方制台依舊騎著馬,下了高原,前呼後擁的回轉衙門。這裡各省道府,有兩位帶乾糧的,尚勉強得過,有兩位沒有帶乾糧,以及發了煙瘤的,都一個個面無人色,由家人們架上轎子,飛也似的抬了回去。許多外國人,都提著照相器具,排著腳步談笑而歸。余日本剛剛看昏了,什麼都忘記了,少時方覺得有點腰酸腿軟,便也跟著他們回棧房。一連看了十來天,不過陣法變動而已,並沒有什麼出奇制勝的道理。等到操畢了,各督撫派來的閱操道府紛紛回去,余日本仍舊趁輪船回到南京,上院銷差。種種細情,不必再表。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又是一年。余日本在官場上獲制台之寵,下得學生之歡,倒也風平浪靜。到了第二年六月裡,余日本有個兒子,叫做余小琴,是在外國留學的,自然是日本東京了。到了六月裡,學堂裡照例要放署假,余小琴已是兩年不曾回國了,這回告了暑假,先打電報給余日本,說他要回中國一趟。余日本自是歡喜,便打覆電,催他快來。
余小琴就搭了長崎公司船,不多幾天,已到上海,再由上海搭長江輪船到南京。棧房裡替他寫了招商局的票子,余小琴一定要換別家的,人家說道:「招商局的船又寬大,又舒服,船上都是熟識的,為什麼要換別家呢?」余小琴道:「我所以不搭招商局輪船之故,為著並無愛國之心。」棧房裡拗不過他,只得換了別家的票子,方才罷了。到了南京之後,見過他的父親,余日本不覺吃了一驚。你道為何?原來余小琴已經改了洋裝,剪了辮子,留了八字鬍鬚。余日本一想剪辮子一事,是官場中最痛惡的,於今我的兒子剛剛犯了這樁忌諱,叫制台曉得了,豈不是要多心麼?就力勸小琴暫時不必出去,等養了辮子,改了服飾,再去拜客。余小琴是何等脾氣,聽了這番話,如何忍耐得?他便指著他老子臉,啐了一口道:「你近來如何越弄越頑固,越學越野蠻了?這是文明氣象,你都不知道麼?」余日本氣得手腳冰冷,連說:「反了!反了!你拿這種樣子對付我,不是你做我的兒子,是我做你的兒子了。」余小琴冷笑道:「論起名分來,我和你是父子,論起權限來,我和你是平等。你知道英國的風俗麼?人家兒子,只要過了二十一歲,父母就得聽他自己作主了。我現在已經二十四歲了,你還能夠把強硬手段壓制我嗎?」余日本更是生氣,太太們上來,把余小琴勸了出去。余小琴臨走的時候,還跺著腳,咬牙切齒的說道:「家庭之間,總要實行革命主義才好。」自此以後,余日本把他兒子氣出肚皮外,諸事都不管他了。余小琴樂得自由。
其時制台有個兒子,也打日本留學回來,性質和余小琴差不多,同校的朋友,把他起了個外號,叫做沖天炮。回國的時候,有人問他回國有什麼事?他卻侃侃而談的道:「我打算運動老頭子。」人家又問:「運動你們老頭子到什麼地位,你才達其目的呢?」他答道:「我想叫他做唐高祖,等我去做唐太宗。」人家聽了,都吐舌頭。他到了南京,在制台衙門裡住了幾天,心上實實在在不耐煩,對人長歎道:「虛此行矣!」問他這話怎講?他說:「老頭子事情實在多的了不得,沒有一點兒空,如有一點兒空,我就要和他講民族主義了。那裡知道他一天到晚不是忙這樣,就是忙那樣,我總插不下嘴去,奈何奈何?」他有一天帶了兩三個家人小子,在莫愁湖上閒逛。這莫愁湖是個南京名勝所在,到了夏天,滿湖都是荷花,紅衣翠蓋,十分絢爛。湖上有高樓一座,名曰勝棋樓,樓上供著明朝中山王徐達的影像。太平天國末期,清兵攻下南京,誆說都是曾國藩一人之力,追念他的勛績,故在中山王小像的半邊,供了曾國藩一座神主,上面有塊橫額,寫的是「曾徐千古」。這日,沖天炮輕騎簡從,人家也看他不出是現在制台的少爺,在湖邊上流覽一回,熱得他汗流滿面,家人們忙叫看樓的,在樓底下沿湖欄杆裡面搬了兩張椅子,一個茶几,請他坐了乘涼。沖天炮把頭上草帽除下,拿在手裡,當扇子扇著,口中朗誦梁啟超黃沙莽莽赤烏虐,炎風炙腦腦為涸。乃知長住水精盤,三百萬年無此樂。
亂了一會,只見柳蔭中遠遠有一騎馬慢慢的走過來。定眼細看,那馬上的人,也是西裝,手裡拿著根棍子,在那裡狠狠打他那馬,他越打,那馬走得越慢,又走了幾十步,把他氣急了,一跳跳下馬來,揀棵大樹係好了馬,履聲橐橐的過了九曲橋,走進勝棋樓,和沖天炮打了個照面。沖天炮十分面熟,想不起在那裡會過的。正在出神,他也瞧了沖天炮一眼,繞著勝棋樓轉了幾個圈子,像是吟詩的光景。一會兒在身上掏出一支短鉛筆,揀一塊乾淨牆頭上,颼飀颼飀的寫下幾行。沖天炮還當寫的是西文,仔細一看,卻不是的,原來是一首中國字的七絕詩。沖天炮暗暗驚異,定晴細看,只見上面寫的是:
靜對湖天有所思,荷花簇簇柳絲絲。
休言與國同休戚,如此江山恐未知!
沖天炮不覺跳了起來,說:「好詩好詩!非具有民族思想者,不能道其隻字。」那人謙遜道:「見笑見笑。」沖天炮不由分說,把他拉過來,叫家人端把椅子,和他對面坐下,動問名姓,原來就是余小琴。當下沖天炮掏了一張西文片子給他,他也掏張西文片子給沖天炮,二人高談闊論,講了些時務,又細細一問,才知道在東京紅葉館會過面的。二人越談越對勁,卻不外乎自由平等話頭。沖天炮的家人過來說:「天快晚了,請回去罷。」沖天炮一看表,已是五點多鐘了,就約余小琴上金陵春吃大餐去,余小琴一口氣答應了。二人上了馬,沿堤緩緩而行,進了城,穿過幾條街巷,到了金陵春門口。二人進去,馬匹自有家人照管。二人到得一間房間裡,侍者泡上茶來,送上菜單紙。二人各揀平日喜歡吃的寫了幾樣,侍者拿了菜單下去。少時又跑上來,對著二人笑嘻嘻的道:「有樣菜沒有,請換了罷。」二人問是什麼菜,侍者指著「牛排」二字,二人同聲道:「奇了,別的沒有,我還相信,怎麼牛排會沒有起來?」
侍者道:「本來是有的,因為這兩天上海沒有得到。」沖天炮不禁大怒,伸手一個巴掌,說:「放你娘的屁!」侍者不知他們二人來歷,便爭嚷起夾。沖天炮的家人聽見了,趕了上樓,吆喝了侍者幾句,侍者方才曉得他的根底,嚇的磕頭如搗蒜。
沖天炮說:「你不用裝出這個奴隸樣子來,饒了你罷。」侍者方才屁滾尿流的下樓。二人又要了兩種酒對喝著,喝到黃昏時候,執手告別,各自歸家。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聲東擊西傻哥甘上當 樹援結黨賤僕巧謀差


卻說沖天炮雖是維新到極處,卻也守舊到極處。這是什麼緣故呢?沖天炮維新的是表面,守舊是的內容。他老人家是一位現任制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又是一位的的真正的少大人,平日自然居移氣,養移體。雖說他在外洋留學,人家留學的有官費的,有自費的,官費的還好,自費的卻是苦不勝言。
沖天炮到外洋留學,不在二者之例,又當別論。先是他老人家寫了信,重托駐紮該國公使時常照拂,等到出門的時候,少不得帶了幾萬銀子,就是在半路花完了,也只消打個電報,那邊便源源接濟。所以沖天炮在外洋,無所不為,上館子,逛窯子,猶其小焉者也。古人說的好,人類不齊,留學生裡面既有好的,便有歹的,那些同門的人,見他是個闊老官,便撮哄他什麼會裡捐他若干銀子,什麼黨裡捐他若干銀子,沖天炮年紀又小,氣量又大,只要人家奉承他幾句,什麼「學界巨子」,「中國少年」,他便歡喜得什麼似的。有些同門的摸著了這條路道,先意承旨,做了篇什麼文,寫上他的名字,刊刻起來,或是譯了部什麼書,寫上他的名字,印刷起來,便有串通好的人拿給他瞧。他起先還存了個不敢掠敢掠美之心,久而久之,便居之不疑了。那些同門的,今天借五十,明天借一百,沖天炮好不應酬他們嗎?所以他在外洋雖趕不上辭尊居卑的大彼得,卻可以算樂善好施的小孟嘗。這番回國,有些同門的戀戀不捨,無奈沖天炮和他們混得有些厭煩了,就借省親為名,搭了輪船,廢然而返。及至到了南京之後,見著老人家的食前方丈侍妾數百人的行徑,不禁羨慕,暗想我當初錯了主意,為什麼放著福不享,倒去作社會的奴隸,為國家的犧牲呢?住的日久了,一班老奸巨猾的幕府,陰險狠毒的家丁,看出了他的本心,漸漸把聲色貨利去引誘他。沖天炮本是可與為善,可與為惡之人,那有不落他們圈套之理?這時他的密切朋友,就是在莫愁湖上遇見的余小琴,自從在金陵春一談之後,成了知己,每天不是余小琴來找沖天炮,就是沖天炮去找余小琴。一對孩子,正是半斤八兩,文明的事做夠了,自然要想到野蠻的事了,維新的事做夠了,自然要到守舊的事了。若論心地,沖天炮是傻子,余小琴是乖子。余小琴一想他是制台的少爺,有財有勢,我的老人家雖說也是個監司職分,然而比起來,已天差地遠了。於今我和他混,我就是不沾他什麼光,想他什麼好處,人家也得疑心我,何如索性走這條路,等他花幾個,我樂得夾在裡頭快樂逍遙?主意打定,便做起蔑片來。沖天炮本來拿他當知己的,今番見他如此卑躬折節,更加滿意,遊山玩水,是不必說了,就是秦淮河、釣魚巷,也有他們的蹤跡。沖天炮維新到極處,獨於女人的小腳,卻考究到至精至微的地步。那時秦淮河有兩個名妓,一個叫做銀芍藥,一個叫做金牡丹,二人裙下蓮鉤,都是纖不盈握的。這一樁先對了沖天炮的胃口,余小琴是無可無不可的,也自然隨聲附和。今天八大八,明天六大六,花的錢和水淌的一般,他也不知愛惜;余小琴吃了殘盤剩碗,已十分得意了。那家老鴇打聽得沖天炮是現任制台心頭之肉,掌上之珠,那種恭維,真是形容不出。又曉得余小琴是沖天炮的知己,悄悄叫金牡丹、銀芍藥暗地裡和他要好,要等他在沖天炮面上敲敲邊鼓。余小琴既得了這宗利益,那有不盡心竭力的?
偏偏這些時制台病了,是痰喘症候,沖天炮嚷著要請外國大夫瞧,有些人勸道:「從前俞曲園挽曾惠敏公的對子上說是:『始知西藥不宜中』少大人還須留意。」沖天炮道:「好個頑固的東西!」馬上打電報到上海,請來一個外國大夫,叫做特欏瓦。三天到了南京,翻譯陪著進了衙門,沖天炮接著,寒喧了幾句,陪到上房瞧病。特欏瓦告訴沖天炮道:「這病利害,要用藥針。」沖天炮也糊裡糊塗的答應了。幸虧旁邊姨太太上來攔阻,說:「大人上了年紀,這幾天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那裡還禁得起藥針呢?」特欏瓦聽了,便用一副小機器,裡面同煤爐一樣,燒著火酒,上面有只玻璃杯子,懷裡倒了滿滿的一杯藥水,下面燒著了藥,水在杯子裡翻翻滾滾,另外有條小皮管子,一頭叫制台含著受他的蒸出來的汽水,不多片刻,果然痰平了許多。沖天炮十分佩服,因請特欏瓦住在外書房裡,每天進來瞧病。看看過了一個禮拜,制台也能見客了,沖天炮才能夠脫身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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