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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小史 - 08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5234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924
21.0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4.4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1.5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小篔見了鈕逢之生得一表非俗,而且聲音洪亮,談吐大方,心中甚喜。二人同到諸城,一路上商量些辦交涉的法子。逢之道:「倘然依著公法駁起他來,不但不該擾害我們的地方,就是駐兵也應該商量在先,沒有全不管我們主權,隨他到處亂駐的道理。這不是成了他們的領土了麼?只要東翁口氣不放鬆,我可以合他爭得過來的。」小篔連忙搖頭道:「這個使不得,這個使不得!我們中國的積弱,你是知道的。況且咱們撫台,惟恐得罪了外國人,致開兵釁,你說的固然不錯,萬一他不答應,登時翻過臉來,那個管你公法不公法?如今中國的地土,名為我們中國的,其實外國要拿去算他的,也很容易。能夠敷衍著,不就做他們的領土,已是萬分之幸了,還好合他們講理嗎?我的主意,是不必叫他移營,情願每月貼他些軍響,求他約束兵了不要騷擾就是了。全仗你代我分擾。」鈕逢之聽他這一派畏惠話頭,肚裡很覺好笑。幸虧逢之為人很有閱歷,不像那初出學堂的學生一味蠻纏的,曉得意見不合,連忙轉過話風道:「東翁的話誠然不錯,要合外國人爭辨起來,好便好,不好就動干戈。東翁肯替他出軍響,他那有不依的道理?自然這交涉容易辦了。只是外國的軍飽,不比中國,一個兵丁,至少也得十來弔一月交給他,東翁出得起嗎?」小篔道:「這就全仗你會說了。名為軍響,原只好每月送他統兵官百來弔錢,使費多是不能夠的。」逢之道:「作算百來弔錢講得下來,東翁也犯不著貼這一注出款。」小貨道:「論理呢,我們做官的,錢弄得多,也不在此小算盤上打算,譬如孝敬了上司,可是能少的嗎?只是你知道的,我做了半年首縣,辦了上司的差辦夠了,賠到三萬開外銀子,不承望調個好缺調劑調劑,又遇著這個疙瘩地方,叫我也無從想法。或者同他們紳士商量商量,他們要地方上平安無事,過太平日子,叫他們富戶攤派攤派,也不為過。你道何如?」逢之尋思道:「怪道人家說老州縣猾,果然厲害,只得答道:「東翁的主意不錯,就是這麼辦便了。」兩人定計後,不消幾日,已到諸城,新舊交替,自有一番忙碌。那諸城的百姓,雖然聚眾,原也不敢得罪到外國人,只是虛張聲勢罷了。聽見新官到任,而且為著這件事來的,內中就推出幾個青老來見。新官錢大老爺-一接見,好言撫慰一番,約他們次日議事。次日,眾人到齊,錢大老爺親自出來相陪。寒喧過幾句,就題到外國兵騷擾的事來,問他們有什麼法子沒有?大家面面相覷,半晌有個著者插口道:「還仗老父台設法,請他們移營到高家集去,實為上算。」錢大老爺道:「這事本縣辦不到,現在外國人在山東的勢力,眾位是曉得的,那個敢合他爭執?本縣倒有個暫顧目前的算計,不知道眾位肯幫忙不肯?」大家應道:「老父台有什麼算計?但清說出來。我們做得到的,那敢不依?」錢大老爺道:「本縣指望眾位的,也沒有什麼難辦,只難為眾位破費幾文便是。」眾人聽得又呆起來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捐紳富聊充貪吏囊 論婚姻竟拂慈闈意


卻說錢縣尊要想捐眾紳富的錢,去助外國兵丁軍響,大家呆了一會。錢大老爺道:「現在的外國人,總沒有合我們不講理,要不給他些好處,以後的事本縣是辦不來的。眾位要想過太平日子,除非聽了本縣的話,每人一月出幾百弔錢,本縣拿去替你們竭力說法,或者沒事,也未可知。」眾紳富躊躇了多時,也知道沒得別法,只得應道:「但憑老父台做主就是了、」
錢大老爺甚是得意,叫人把筆硯取過來,每人認捐多少,寫成一張單子,交給內中一位季仲心收了,照單出錢。又想出個按畝攤捐法子,叫眾紳士去試辦。霎時席散無話。
錢大老爺這才請了鈕翻譯來,兩乘轎子,同去拜外國統兵官。到他營前,卻是紀律嚴明,兩旁的兵丁一齊舉槍致敬,倒把個錢大老爺嚇了一跳,連忙倒退幾步。鈕翻譯道:「東翁不要緊,這是他們的禮信,應該如此的。」錢大老爺這才敢走上前去。只聽得鈕翻譯合他們咕嘻了幾句話,就有人進去通報。
不多一刻,把他二人請進,見面之後,彼此寒喧一番,都是鈕翻譯通話。錢大老爺心中詫異道:如何外國兵官這般講禮,倒合我們中國讀書人一樣,沒有那武營裡的習氣。想到此,也就膽子大了幾分,便把他兵丁醉後闖事的話提起。豈知這句話說翻了那兵官,圓睜二日,盡著合鈕翻譯說,一句話也聽不出,只覺得他神氣不好,十分疑懼,不免露出緩解的樣子來。那兵官把話說完,鈕翻譯約略述了一遍,原來他說的是他們外國兵的規矩,決沒有騷擾百姓的。只禮拜這日,照例准他們吃酒,若要禁止他們,是萬萬不能的。錢大老爺把格外送他的煙款,求他勸諭兵丁。不要醉後橫行的話,說了上去,他倒十分客氣,不肯領情,止許為勸誡兵了。錢、鈕二人沒得話說,只好告辭回衙。次日,錢大老爺又預備了上做的番菜,請那兵官吃飯。
蒙他賞臉,雖然到的。錢大老爺打起精神,恭維得他十分愜意。
自此,那些兵了果然聽了兵官的話,也不出來騷擾了。錢大老爺好財運,把紳富的一筆捐款,平空吞吃,謝了鈕翻譯三百兩銀子,把按畝攤捐的事停辦,也因為恐怕百姓不服,免得滋事的意思。從此諸城百姓照常過日子,倒也安穩得許多。錢大老爺把自己辦交涉的好處通稟上去,撫台大喜,就把他補了諸城縣實缺。這是後話。
再說鈕逢之在諸城縣裡充當翻譯,原也終年沒事的,他別的都好,只生來有兩件事,那兩種呢?一件是財,一件是色。
說到財,他得了東家的三百銀子,又是每月五十兩的薪水,算得寬餘了。只是他愛穿華麗的衣服,諸城一個小小縣城,那裡有講究衣料?不免專差到濟南府去置辦些來。他的頭髮,雖然已剪去十分中八分,卻有一條假辮子可以罩上,叫人家看不出來的。在這內地,說不得要用華裝,添做了些摹本寧綢四季衣服,看看三百兩銀子已經用完了。幸虧他合外國營裡的幾個兵官結交的很親密,借此在外面很有些聲勢,嚇詐幾文,拿來當作嫖貨。可惜諸城土娼,模樣兒沒有一個長得好的。一天,走過一家門口,見裡面一個女人,卻還看得過,鵝蛋臉兒,一汪秋水的眼睛,雖然底下是一雙大腳,維新人卻不講究這個,因此不覺把個鈕逢之看呆了。常言道:「色膽包天」。這回鈕逢之竟要把天來包一包,禁不住上去問道:「我是衙門裡的師爺,今天出城到外國營裡去的,實在走乏了,可好借大嫂的府上歇歇腳兒再走?」那女人聽了,不但不怒,而且笑臉相迎道:「原來是位師爺,怪道氣派不同。師爺就請進來坐吧。」逢之居然跨進她的大門,裡面小小的三間房子,兩明一暗。原來這女人的男人,就是衙門裡的書辦姓潘的。當下那女人也問了逢之的姓氏,知道是翻譯師爺,合外國兵官都認得的,分外敬重,特地後面去泡一壺茶來與他解渴。逢之坐了一回,亦就搭訕著走了。自此常去走動,有無他事,不得而知。但是鬧得左鄰右舍都說了話了。潘書辦也些微有點風聞,只因礙著自己的飯碗,不好發作。卻好有個富戶告狀,逢之趁此機會又訛了人家一干銀子,答應替他想法包打贏官司。那知這富戶上堂,很受了錢大老爺一番訓斥,不多幾日,潘書辦因為誤了公事,又被革退還家。逢之不知就裡,自投羅網,有天揚揚得意的又踱到他家裡去,被潘書辦騙到後房裡捆打了一頓,寫下伏辯,然後放他走的。後來這潘書辦又合那受屈的富戶到府上控,府裡曉得鈕翻譯是替錢縣令辦過交涉的有功之人,不好得罪他,寫封信給錢縣令,叫他趕緊辭了這個劣幕,另換妥人。錢大老爺看了自然生氣,請了鈕師爺來給他信看。逢之啞口無言,半晌方說道:「 諸城的百姓也實在習的很,這樣事都會平空捏造誣告得人麼?我也沒工夫去合他質證真假。我本來就要出洋的,只請東翁借給我一千銀子的學費,我明天就動身。」錢大老爺氣得面皮失色道:「我才到任不上一年,那有這些多銀子借給你呢?我這個缺分是苦缺,你是知道的,怎麼又訛起我來?」逢之道:「東翁缺分好壞我也不知,只在那注捐款裡提出一兩成來,也夠我出洋的費用了。這是大家講交情的話,不說越禮的話。」
錢大老爺聽得他說到這個地位,倒吃了一驚,曉得這人不是好纏的,只得說道:「逢翁且自寬心,住幾天再講,兄弟自然有個商量。」逢之是拿穩他不敢不答應的,忙道:「既然如此,我靜候東翁吩咐便了。」當晚就有帳房合逢之再四磋商,允許送銀五百兩,才把他敷衍過去。
次日,逢之收拾行李,一早起身,向縣裡要了兩個練勇護送。原來他本是江寧府上元縣人氏,只因探親來到山東,就近在學堂裡肄業的。此番鬧了這個笑話,只得仍回江寧。好在從諸城到清江浦,一直是旱路,不消幾日,已經走到,搭上小火輪,到了鎮江,又搭大火輪直到家裡。他的家裡只得一位母親,靠著祖上有些田產過活。自從逢之出門,三年不見回家,盼望得眼都穿了。這日早起,那喜鵲兒盡在屋簷上叫個不住,他母親叫吳媽到門口去望望看,只怕大少爺回來了,說也奇怪,可巧逢之正在那裡敲門。那吳媽開門看見,不禁大喜道:「果然大少爺回來了,不知道太太怎樣預先曉得的?」後面三個挑夫把行李挑了進來,甚是沉重,嘶啞的聲音不絕。逢之進內,拜見了母親。他母親道:「哎喲!你一去這多年,連信也不給我一封,叫我好生記掛。有時做夢,你淹在江裡死了。又有一晚做夢,你帶了許多物事,遇著強盜,把你劈了一刀,物事搶去,我哭醒了,好叫我心中難過。昨天我房裡的燈花結了又結,今天一早起來喜鵲盡叫,我猜著是你要回來。果然回來了,謝天謝地。」逢之聽他母親說得這般懇切,倒也感動流淚道:「兒子何嘗不要早回?只因進了學堂,急急想學成本事。」話未說完,外面挑夫吵起來道:「快快付挑錢,我們還要去趕生意哩。」逢之,只得出去,開發了挑錢,車夫只得爭多論少,說:「你的箱子這般沉沉的,內中銀子不少,我們的氣力都使盡了,要多賞幾個才是。」逢之無奈,每人給他三角洋錢,方才去了。然後回到上房,他母親問道:「你學了些什麼本事?」
逢之應道:「兒子出去之後,文章上面倒也學得有限,只外國文倒學成功了,合西洋人講得來話。」他母親道:「這樣說來,便是你一生的飯碗有著落了。我見隔壁的魏六官學成了什麼西文,現在得了大學堂的館地,一年有五百來兩銀子的出息,人家都奉承他稱呼他老爺,你既有了這樣本事,能合外國人說話,怕不比他好嗎?將來處起館來,只怕還不止一百兩一月哩。也是我朝朝念佛,夜夜燒香,求菩薩求來的好處。」逢之道:「母親休得愁窮,我在山東就了大半年的館,倒還有些銀子帶了回來。」他母親道:「你就的什麼館?」逢之道:「我就的是諸城縣大老爺的館,每月五十兩銀子的薪水,替他做翻譯,就是合外國人說話。」他母親聽說有許多錢一月,大是可惜道:「你既然有這許多錢一月,就不應該回來,還好再去嗎?」逢之道:「不再去了。我裊裡記著娘,所以辭了他特誠回來的。我除薪水之外,還有錢大老爺送我的盤川,合起來有一千幾百兩銀子哩。」他母親道:「阿彌陀佛,我多時不見著銀子的面了,還是你老子定我的時候,一支金如意,一個十兩頭的銀元寶,我那時就覺著銀子可愛。如今你既有這許多銀子,快些給我瞧瞧。」逢之聽得他母親這般看重銀子,心中十分暢快,趕忙找鑰匙,把箱子裡的銀子拿出來。只見一封封的元絲大錠,他母親不禁眉開眼笑,拿了兩隻元寶放在枕頭邊摩弄一會兒。
逢之想要吃飯,他母親道:「哎喲!今天一些菜都沒有,只一碗菠菜燒豆腐。吳媽,去買三十錢的鴨子來,給大少爺下飯罷。」
逢之道:「不必,待我自己去買。」原來逢之從小在街上跑慣的,那些買熟菜的地方是知道的,當下便去買了一角洋錢的板鴨,一角洋錢的火腿,又叫吳媽去打了半斤陳紹回來吃飯。
他母親是一口淨素,葷腥不嘗。吃飯中間,逢之問起田產如何進項?夠用不夠用?他母親道:「不要說起。你出門後,不到半年,鍾山前的佃戶一個也不來交租。家裡所靠那兩處市房,十弔大錢一月的,那錢糧倒去大錠了一大半。王家大叔又忙,沒得工夫去合我們收租。如今柴荒米貴,我這日子度得苦極的了。」逢之道:「阿呀!這幾個佃戶如此可惡,待我明天去問他討就是了。」
消停幾日,逢之果然親自下鄉,找著他的佃戶要他還租。
那佃戶見大少爺回來了,自然不敢放刁,只是求情,說以後總依時送到,不叫大少爺動氣,逢之只得罷了。
其時已是冬初,他母親身上還是著件川綢薄棉襖,逢之拿出錢來替他母親做了好些棉皮衣服。這時逢之的親戚、舅母、姑母,曉得逢之回來,發了大財,大家都來探望他母親。他姑母道:「大嫂子,你好福氣呀!我從前就很疼這姪兒的,因為他天分也好,相貌也好,曉得他將來一定要發達的,如今果然。」
他舅母道:「不錯,常言道,皇天不負苦心人,大姑娘這般吃苦,應該有這樣的好兒子,享點老福,我們再也不如他的。」
逢之母親謙遜一番,說道:「姑娘合嫂嫂休得這般說客話,將來姪兒外甥長大了,怕不入學中舉?不比我們逢兒,學些外國話,只能賺人家幾個錢罷了,也沒甚出息的。」他姑母道:「哎喲!大嫂!休得恁樣看輕他,如今的時世,是外國人當權了,只要討得外國人的好,那怕沒有官做,比入學中舉強得多哩。但則逢兒年紀也不小了,應該早早替他定下一房親事,大嫂也有個媳婦侍奉。他們趕事業的人,總不免出門出路,大嫂有了媳婦,也不怕寂寞了。」這幾句話倒打入逢之母親心坎裡去,不由得慇懃問道:「不錯,我也正有此意。但不知姑娘意中,有沒有好閨女,替他做個媒人。」他姑娘道:「怎麼沒有?只要大嫂中意,我有個堂房姪女,今年十八歲,做得一手好針線,還會做菜,那模樣兒是不必說,大約合姪兒是一對的玉人兒。大嫂可記得,前年我們在毗盧寺念普佛那天,不是他也在那裡的麼?大嫂還贊他鞋繡得好,這就是他自己繡的。」逢之母親想了一想,恍然大悟,暗道:不錯,果然有這樣一個閨女,皮色呢倒也白淨,只是招牙露齒的,相貌其實平常,配不上我這逢兒。然而不可掃他的興,只得答應道:「旺!我想起來了!果然極好。難為姑娘替我請個八字來占占。要是合呢,就定下便了。」他姑娘滿面笑容道:「大嫂放心,一定占合,這是天緣湊上的。」正說到此,逢之自外回來,他母親叫他拜見了兩位尊長,他姑母不免絮絮叨叨,說了好些老話。逢之聽得不耐煩,避到書房裡去了。當日逢之的母親,不免破費幾文,留他們吃點心,至晚方散。逢之等得客去了,方到他母親房裡閒談。他母親把他姑母的話述給他聽,又道:「我兒婚姻大事,我也要揀個門當戶對。你姑母雖然這般說,依我的意思,還要訪訪看哩。」逢之道:「母親所見極是。孩兒想,外國人的法子總要自由結婚,因為這夫妻是天天要在一塊兒的,總要性情合式,才德一般,方才可以婚娶。不瞞母親說,那守舊的女子,朝梳頭,夜裹足,單做男人的玩意兒,我可不要娶這種女人。這兩年我們南京倒也很開化的了,外面的女學堂也不少,孩兒想在學堂裡挑選個稱心的,將來好侍奉母親,幫著成家立業。不要說姑母做媒,孩兒不願娶,就有天仙般的相貌,但是沒得一些學問,也覺徒然。」他母親聽他說話有些古怪,便道:「我兒,這番說話倒奇了。人家娶媳婦,總不過指望他能乾,模樣兒長得好,你另有一番見識。話雖如此,但是那學堂裡的女孩子,放大了腳,天天在街上亂跑,心是野的,那能幫你成家立業,侍奉得我來?我倒不明白這個理。」逢之道:「不然,學堂裡的女學生,他雖然天天在外,然而規矩是有的。他既然讀書,曉得了道理,自己可以自立,那個敢欺負他?再者,世故熟悉,做得成事來,講得來平權,再沒有悍妒等類的性情。孩兒所以情願娶這種女人,並不爭在相貌上面。至於腳小,更沒有好處,裊裊停停的一步路也走不來。譬如世界不好,有點變亂的事,說句不吉利的話,連逃難都逃不來的。」他母親本來也是個小腳,聽他這般菲薄,不免有些動氣。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河畔尋芳盈盈一水 塘邊遇美脈脈兩情


卻說逢之的母親聽他誹謗中國的女子,很有些動氣,便說道:「我是不要那樣放蕩的媳婦!婚姻大事,人家都由父母作主,你父親不在了,就該聽我的話才是,怎麼自己做起主來?真正豈有此理!」逢之見他母親動怒,只得婉告道:「母親天天在家裡,沒有曉得外面的時事,如今外國人在那裡要中國的地方,想出各種的法子來欺負中國,怕的是百姓不服,一時不敢動手,不好不從種族上自強起來。他們說的好,我們中國雖然有四萬萬人,倒有二萬萬不中用,就是指那裹腳的女人說了。母親可聽見說,現在各處開了天足會,有幾位外國人承頭,入會的人各處都有。孩兒想起來,人家尚且替我們那般發急,我們自己倒明知故犯,也覺對不起人家了,所以孩兒立志,要娶個天足的媳婦,萬望母親這樁事依了兒子罷。」他母親聽他這般軟求,氣也平了,只得歎道:「咳!我已是這們大年紀的人了,你們終身的事,我也管不得許多,隨你攪去便了。」次日,他姑母叫人把他姪女的八字開好送來,逢之的母親央一位合婚的先生占了一占,批的是女八字極好,也沒有挑花星、掃帚星諸般惡煞,而且還有二十年的幫夫好運;男八字是更不用說,一身衣食有餘。功名雖是異途,卻有四品黃堂之分;但是兩下合起來,衝犯了白虎星,父母不利,有點兒刑克。逢之母親聽了那先生一番話,原也不想占合的,當下付他二百銅錢,那先生去了,隨叫吳媽把批單送與他姑母去看,又交代一番話說:「你見姑太太,只說我們太太極願意結這頭親事的,為的是親上加親,如今算命先生說有什麼衝犯,大少爺不肯,也是他一點孝心,太太只得依他,請姑太太費心,諸多拜上謝謝。」吳媽依言去述了一番,他姑母也只得罷了。逢之打聽著這頭親事不成功,倒放寬了一條心。
飯後無事,去找他的朋友蔣子由談心。走進門時,只聽得裡面喧笑的聲音,大約聚了熟人不少,三腳兩步,跨進書房門,只見于大魁、許被年、陸天民、牛謀宗、翟心如都在一處,還有一位西裝的朋友,不曾會過面的。眾人見他進來,都起身招呼他,卻不見子由。逢之同旁人招呼過了,因合那西裝朋友拉了拉手,問及尊姓大名,大魁代答道:「這位是徐彼山兄,新近從日本回來的。他是東京成城學校裡的卒業生。」又對那徐筱山道:「這位是鈕逢之兄,他是山東大學堂裡卒業生,懂得德文,辦過外國兵官的交涉,也回來得不久,二位所以還沒見面。」兩人彼此各道了許多仰慕話。逢之又問他些日本風景,談得熱刺刺的。一會兒子由自內出來,大家嚷道。「子由兄,怎麼進去了這半天,莫非嫂夫人嫌我們在這裡吵鬧責罰你罷?」
子由似笑非笑的答道:「說那裡話?未免太把內人輕看了。內人雖沒文明的程度,然而也受過開化女學校三年的教育,素間諸君大名,佩服的很。只愁諸君不肯光降,豈有多嫌之理?」
逢之趁勢道:「正是,我還沒有拜見老嫂,望代致意。那開化女學校裡面,現今有多少學生,內容怎樣,老同胞必然深知其詳,還望指示一二。」子由道:「那裡面一共是四十位女學生,兩位教習,一是田道台的太太,一是王布衣的夫人,課程倒很文明。用的課本,都從上海辦來的,儀器也有好些,什麼算學、生理、博物,都是有的。至於縫工各科,更不必說得了。」
逢之歎道:「女子果然能夠學成,這樣也是我們中國前途的幸福,將來強種還有些希望。」子由道:「可不是呢?只他們走出來,身子都是挺直,沒有羞羞縮縮的樣子,我就覺著他們比守舊的女子大方得多。」天民道:「逢兄還沒有嫂夫人呢?為什麼不替說野蠻話了。結婚是要兩下願意的,這才叫做自由。他自己不去合那文明的女學生結交,我如何替他選呢?」說得陸天民很覺慚愧,臉都紅了。子由又道:「明天兩下鐘,開化學堂演說,今早有傳單到這裡來,內人是一定要去的,諸位同胞要高興去聽時,小弟一定奉陪。」眾人都說願去。天民道:「有這般幸福,那個不願?我只羨子由娶了這位老嫂,女界裡面已經占得許多光彩。我們為禮俗所拘,就有教育熱心,也苦於無從發現。」說罷連連歎息。逢之更是適中下懷,大家約定一句鐘在子由家裡聚會同去。談了一會,各人告辭。
逢之合陸天民、徐筱山同路而歸,走過秦淮河的下岸,正是夕陽欲下,和風扇人,一帶垂楊,陰陰水次,襯著紅霞碧浪,頓豁心胸。那河裡更是畫防簽歌,悠揚人耳。對面河房,盡是人家的眷屬,緩窗半開,珠簾盡卷,有的妝台倚鏡,有的翠袖凴欄,說不盡燕瘦環肥,-一都收在眼睛裡去。三人遇此良辰,睹茲佳麗,那有不流連的道理?一路閒眺,已覺忘情,不免評騭妍媸起來。天民說那個梳頭的好,筱山說那個身材消俐,只逢之瞥見西角上一座小小水閣,四扇長官齊啟,內中一位女子,髻發垂髫,臉邊粉痕淺淡,只嘴唇上一點腥紅,煞是可愛,手裡添一本書,也不知是小唱呢還是曲本,在那裡凝眸細瞧,瞧了一會,忽然瓜子臉上含著微笑,一種憨癡的神情,連畫工也畫他不出。轉眼間,見他把書在桌子上一撩,站起身來,走幾步路,像是風擺荷葉一般,叫人捉摸不定,可見他那雙腳兒小得可憐的了。鈕逢之雖是個維新人講究天足的,到此也不禁看呆了,釘著腳兒不動。陸、徐二人,一邊閒談,一邊走路,眼兒又注在河房裡,倒沒留心把個逢之掉在後面。其中只有被山開過眼界,看得淡些,走了半條街時,忽然回頭,不見了逢之,叫聲「哎喲!逢兄那裡去了?」天民也回頭看時,果然不見。
他二人本來不曾盡興,好在回家尚早,就約被山轉步去尋逢之。
走不多時,只見逢之在前面橋旁,朝著對面水間出神。天民拉了筱山一把,叫他不要則聲,自己偷偷的到逢之背後。望對面看時,原來是個人家水閣,定睛望去,裡面並沒什麼,就只一張牀,兩頂衣櫥,一張方桌,一張梳妝半桌。天民已猜著他是看人家內眷,所以看得癡呆了,就在他背後拿手向他肩上一拍。
逢之赫了一跳,醒了過來,叫聲「哎喲,回頭一看,見是天民,自覺羞慚滿面,說道:「我怎麼在這裡,你為什麼拍我一下?」
天民道:「逢兄,你莫非遇見了什麼邪魔?不然為什麼一個人在這裡發呆?我們已經走了一里多路,回頭看不見你,所以回來找你的,那知道你還站著在這裡。」逢之道:「我因貪看這水面上的景致,不知不覺落在後面。我想這水也實在奇怪得很,他那幾道光兒,說遠就遠,說近就近,對著他只覺得水面上一道似的,走幾步那光便跟著人移動,這是什麼緣故?二位倒合我講講。」彼山、天民雖然懂得些普通西學,這光學的道理,還不曾實驗,如何對得出?只得謝道:「弟等學問淺陋,實在不曉得這個道理。逢兄,天已不早了,我們回去罷。」逢之也自無言,大家說說笑笑,一路同歸。
一宿無話。次日逢之注意要到開化學堂結個百年佳偶,早早的催飯吃了,急急忙忙趕到子由家裡。他那看門的,是個駝背又且耳聾,逢之問他道:「大少爺在家麼?」看門的笑道:「我們少爺真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好好的一鞍一馬也就罷了,雖然腳大些,依我看來,一個臉雪白粉嫩很下得去,他偏偏又要起討什麼小老婆。今兒早上有個媒婆送來一個姑娘,名字叫做什麼大保,我們少爺看見了這個大保,魂靈兒就飛上了天了。
鬼鬼祟祟的把他弄到書房裡,不知說了些什麼?鈕少爺,你是出門在外的人,又沒有娶過少奶奶,不曉得這裡頭的訣竊。我告訴你說,我們這位少奶奶,原是學堂裡出身,本來是大方的,穿雙外國皮靴,套件外國呢的對襟褂子,一條油鬆辮子拖在背上,男不男,女不女的,滿街上跑了去,還怕什麼書房不書房。
我想起來,大約是少爺合那大保說話的聲音太高了,被他聽見,所以他趕了出來,想拿大少爺的岔兒。偏偏不爭氣,少奶奶走進書房,我們少爺正在那裡合大保親嘴,被我們少奶奶看見了,一個巴掌打上去,我們少爺左臉上登時就紅了起來。當時少奶奶馬上吩咐人,把大保趕了出去,一把拖著少爺望裡就走。少爺嘴裡還說『我又沒有同他怎樣,就是親親嘴,也是外國人通行的禮信,亦算不得我的錯呀!』少奶奶聽了這話,又是一下嘴巴子,三腳兩步,拖了進去。如今還沒出來哩。」逢之聽他一片混纏的話,曉得他是個聾子,也不與他多言,一直走到書房,果然子由不在書房裡面,卻不聽見裡面有甚吵嚷的聲音,便大膽到他內宅門口,叫了一聲子由。裡面一個白髮老媽出來接應道:「少爺有事,一會兒就出來,請在書房裡等一等罷。」
逢之無奈,只得坐在書房裡靜等,直到一點多鐘,于大魁諸人都陸續的來了,又一會,聽得外面皮靴聲響,大約是蔣少奶奶出門,這才子由出來,逢之也不便問他,忙忙的同到開化學校。這學校裡面辦事的,有兩位男子,一是阿仁說,一是胡竹材,當下見眾人進來,便讓到帳房裡坐。原來那帳房正對著講堂,一帶玻璃窗,正好在那裡看個飽。一會兒學生畢集,也有胖的,也有瘦的,兩個中年婦人在前面領著,料想是田道台的太太,與那王布衣的娘子了。逢之留心細看,沒有一個出色的女子,很為掃興。他們上了講堂,就請子由諸人去聽演說,只不請二位帳房,逢之沒法,只得跟了眾人上去。他合那班女朋友沒一個認得的,徐、許諸人卻都有熟人在內。彼此招呼之後。
田道台的夫人第一個登台演說的是伸女權不受丈夫壓制的一番話,大家拍手。王布衣的夫人,說的是破三從四德的謬論,女子也同男子一般,生在地球上就該創立事業,不好放棄義務,總要想法子生利,自己養活自己,不好存倚賴人的念頭,自然沒人來壓制你了。這番議論,比田太太說得尤為懇切,大家拍手的聲音震天價響。兩位女教習說完,就有四個班長,挨次上去,無非是自由平等的套話,那照例拍掌,也不須細表。說完之後,眾學生方請子由等諸人一般也演說一次,子由等聽得他們那般高論,已經拜服到地,如何還敢班門弄斧?只徐筱山是東洋回來的,有些習熟的科學,樂得借此顯顯本領,便也毫不推辭,居然上台演說起來。躬一躬腰,開口先說生理學,說到了身體上的那話兒,連忙縮住了嘴。一位極大的學生,彷彿有二十一二歲光景,站起來說道:「先生盡管說下去,為什麼頓了?這有什麼要緊?佛家說的,無我相,無人相,像先生這般,就是有我相、人相了。」眾人拍手大笑,弄得徐筱山下不來台,要再說下去,知道沒有人理他的了,幸虧他見亮,彎一彎腰,走下台去。他吃了這個悶虧,男子隊裡那個還敢上台?只得告辭而去。逢之吐吐舌頭道:「果然利害!筱山兄這樣深的學問都頑不過一個女孩子,我想中國女子的腦筋,只怕比男子還靈?可惜幾千年壓制下來,又失於教育,以致無用到極處,可惜可惜!」。筱山道:「逢兄這話固然不錯,但那個女學生,他雖駁我,他並不懂得生理學,可見這些人還不虛心,自己不曾涉獵過的學問,就不願意聽。」子由合陸、翟二人,只顧品評那學生的優劣,沒工夫聽徐、鈕的話,大家說說笑笑,一路回到子由家裡。天色將晚,各人回去吃晚飯,是來不及了。子由家裡,又沒有預備菜蔬,供給他們,逢之要請眾人去吃館了,子由不好意思道:「我們還是撇蘭罷。」於是子由找了一張紙,把蘭花畫起。
促宗贊道。「好法繪,我要請你畫把扇子。」子由道:「我從前在北洋學堂裡,合一位朋友學過鉛筆畫,因此略懂得些畫中的道理,但是還不能出場。」當下計算,共八個人,多的四角,少的兩角,大家攢湊起來,也有三塊錢的光景。然後同到問柳的館子裡,要菜吃酒。堂館見他們雜七雜八,穿的衣服不中不西,就認定是學堂裡出來的書呆子。八人吃了六樣菜,三斤酒,十六碗飯,開上帳來,足足四塊錢,不折不扣。子由拿著那片帳要他細算,說我們吃這點兒東西也不至於這樣貴。堂倌道:「小店開在這裡二三十年了,從不會欺人的,先生們不信,盡可打聽。那蝦子、豆腐是五錢,那青魚是八錢- .」子由道:「胡說!豆腐要賣人家五錢,魚賣人家八錢,那裡有這個價錢?你叫開店的來算!」堂倌道:「我們開店的沒得工夫,況且他也不在這裡。先生看著不對,自己到櫃上去算便了。」子由無奈,只得同眾人出去,付他三塊錢,他那裡肯依?幾乎說翻了,要揮拳。逢之見這光景,恐怕鬧出事來,大家不好看,只得在身邊摸出一塊洋錢,向櫃上一摜。大家走出,還聽得那管帳的咕叨呢,說什麼沒得錢也要來吃館子。逢之只作沒聽見,催著眾人走了。
不料逢之經此一番閱歷,還沒有把娶維新老婆的念頭打斷。
恰巧一天,逢之獨自一個出外閒逛,沿著鴨子塘走去,只見前面一帶垂楊,幾間小屋裡面,有讀書的聲音,異常清脆,像是女於讀的。走近前去一看,門上掛著一塊紅漆木牌,上面五個黑字,是興華女學塾,逢之在這學塾門口徘徊多時,看看日已銜山,裡面的書聲也住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學生,從內裡走了出來,彼此打了一個照面。逢之不覺陡吃一驚,連連倒退了幾步,一人自想道:「不料此地學塾裡面,卻有這等整齊的人,但不知他是誰家的小姐?若得此人為妻,也總算償得夙願了。」
那女學生見逢之在門前探頭探腦,便也停住腳步,望了他幾眼,更把他弄得魄散魂飛。回家之後,第二天便托人四處打聽,後來打聽著,才曉得這小姐乃是一家機戶的女兒,但是過於自由,自己選過幾個女婿,招了回來,多是半途而廢的。
逢之的母親執定不要,逢之也就無可如何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北闕承恩一官還我 西河抱痛多士從公


卻說鈕逢之自從山東回來,一轉眼也有好幾個月了,終日同了一班朋友閒逛度日。他自己到了山東一趟,看錢來得容易,把眼眶子放大了,盡性的浪費。幾個月下來,便也所餘無幾了。
他母親看了這個樣子,心上著急,空的時候,便同他說:「我兒回來也空了好幾個月了,總要弄點事情做做。一來有了事做,身體便有了管束,二則也可賺些銀錢貼補家用。否則,你山東帶回來的銀子越用越少,將來設或用完了,那卻怎樣好呢?逢之道:「你老人家說的話,我知道原也不錯,兒子此番回來,也決無坐吃山空的道理。不過相當的事,一時不容易到手,目下正在這裡想法子,總要就在家鄉不出門的才好,就是銀錢賺得少些,也是情願的。」他母親道:「我兒知道著急就好,你不曉得我的心上比你還著急十倍,一天總得轉好幾回念頭哩。」
自是逢之果然到處托人,或是官場上當翻譯,或是學堂裡做教習,總想在南京本鄉本土弄個事情做做。有幾個要好朋友,都答應他替他留心,又當面恭維他說:「你說得外國話,懂得外國文,這是真才實學,苦於官場上不曉得,倘若曉得了,一定就要來請你的。」逢之聽了,自己卻也自負。豈知一等等了一個多月,仍然沓無消息。薦的人雖不少,但是總不見有人來請。他心上急了,便出去向朋友打聽。後來好容易才打聽著,原來此時做兩江總督的,乃是一位湖南人姓白名笏館,本是軍功出身,因為江南地方,自太平軍之後,武營當中,大半是湖南人,倘若做總督的鎮壓得住他們,都聽差遣,設或威望差點,他們這伙人就串通了哥老會到處打劫,所以這兩江總督賽如賣給他們湖南人的一樣。因為湖南人做了總督,彼此同鄉,照應同鄉,就是要鬧亂子,也就不鬧了。白笏館白制軍既做了兩江總督,他除掉吃大煙、玩姨太太之外,其它百事不管。說也稀奇,自從他到任之後,手下的那些湖南老,果然甚是平靜,因此朝廷倒也拿他倚重得很,一做做了五、六年,亦沒有拿他調動。這兩年朝廷銳意求新,百廢俱舉,尤其注重在於開辦學堂一事,白笏館既是一向百事不管,又加以抽大煙,日頭向西方才起身,就是要管也沒有這閒工夫了。然而又不能不開辦幾處學堂,以為搪塞朝廷之計。自己管不來,就把這事全盤委托了江寧府知府,他自己一問不問,樂得逍遙自在。
你道這江寧府知府是誰,說來來歷卻也不小。此人姓康名彝芳,表字志廬,廣西臨桂縣人氏。十七歲上就中了進士,欽點主事,二十歲上留部,第二年考御史,就得了御史。那時節正是少年氣盛,不曉得什麼世路高低。有位軍機大臣,本是多年的老人,上頭正在向用的時候,他偏偏同他作對,今天一個折子說他不好,明天一個折子說他不好。起先上頭因為要廣開言路,不肯將他如何,雖然所奏不實,只將原折留中,付之不問。豈知他油蒙了心,一而再,再而三,直把上頭弄得惱了,就說他「謗毀大臣,語多不實」,輕輕的一道上諭,將他革職。
當初他上折子的時候,還自以為倘若拿某人扳倒,一旦直聲震天下,從此被朝廷重用起來,海裡海外那些想望豐彩的,誰不恭維我是一代名臣。如今好處沒有想到,反而連根拔掉,雖說無官一身輕,究竟年紀還小,罷官之後,反覺無事可為。北京地面,又是個最勢利不過的地方,壞了官的人,誰還高興來睬你?又是窮,又是氣,莫怪人家嫌他語言無味,就是他自己也覺著面目可惜了。少不得借著佯狂避世,放浪形骸,以為遮飾地步。第二年,年方二十一歲,居然把上下鬍子都留了起來。
此後南北奔走,曾經到過幾省,有些督撫見了他這個樣子,一齊不敢請教。後來走到四川,湊巧他中舉人的座師做了四川總督,其時已是十一月底天氣,康志廬還穿著一件又破又舊的薄棉袍子。他座師看他可憐,又問問他的近況,便留他在幕中襄辦書啟。一連過了幾年,被他參的那位軍機大臣也過世了,朝內沒了他的對頭,他座師便替他想了法子,走了門路,謀幹了賞了一個原銜。恰巧朝廷叫各直省督撫保薦人材,他座師又把他保了上去。朝廷准奏,傳旨將他咨送來京,交吏部帶領引見。
他罷官已久,北京一點線路都沒有,座師又替他寫了好幾封信,無非是托朝內大老照應他的意思。等到引見下來,第二天又蒙召見,等到上去之後,碰頭起來,上頭看他一臉的連鬢大鬍子,龍心大為不悅,說他樣子很像個漢奸似的,幸虧奏對尚還稱旨,才賞了個知府,記名簡放。又虧座師替他托了裡頭,不到半年,居然放了江蘇揚州府知府。他未曾做知府的前頭,雖然是革職,都老爺見了督撫,一向是只作一個揖的,如今做了知府,少不得要委屈他也要請安了。也該他官星透露,等到朝廷拿他重新起用,他的人也就圓和起來,見了人一樣你兄我弟,見了上司一樣是大人卑職,不像從前的情才傲物了。
在揚州只做了一年多,上頭又拿他調了江寧府首府。其時已在白笏館白制軍手裡,白制軍因他是科甲出身,一向又有文名,所以特把這開辦學堂之事,一齊交托於他。起初遇事,這康太守還上去請示,後來制台煩了,便道:「這辦學堂一事,兄弟全盤交付吾兄,吾兄看著怎麼好就怎麼辦,兄弟是決不掣你肘的。」康太守見制憲如此將他倚重,自然感激涕零,下來之後,卻也著實費了一番心,擬了多少章程,一切蓋造房子、聘請教習之事,無不竭盡心力,也忙了一年有餘,方漸漸有點頭緒。
每逢開辦一個學堂,他必有一個章程,隨著稟帖一同上來,制台看了,總是批飭照辦,從來沒有駁過,就是外府州縣有什麼學堂章程,或是請撥款項,制台亦是一定批給首府詳核,首府說准就准,說駁就駁,制台亦從來不贊一辭。因此這江南一省的學堂權柄,通統在這康太守一人手裡。後來制台又為他特地上了一個折子,拿他奏派了全省學務總辦一席,從此他的權柄更大,凡是外府州縣要請教習,都得寫信同他商量,他說這人可用,人家方敢聘請,他說不好,決沒人敢來請教的。所以鈕逢之雖然自以為西語精通,西文透徹,以為這學堂教習一事唾手可得,那知回家數月,到處求人,只因未曾走這康太守的門路,所以一直未就。至於官場上所用翻譯,什麼制台衙門、洋務局各處,有各處熟手,輕易不換生人,自然比學堂教習更覺為難了。當時康太守這條門路,既被鈕逢之尋到,便千方百計托人,先引見了康太守的一位親戚,是一位候補道台,做了引線。那候補道台應允了,就同他說:「你快寫一張官銜條子來,以便代為呈遞。」逢之回稱自己身上並沒有捐什麼功名。那道台道:「功名雖沒有,監生總該有一個,就是寫個假監生亦不要緊。好在你謀的是西文教習,雖是監生,可以當得,不比中文教習,一定要進士舉人的。」一逢之聽了,只得拿紅紙條子,寫了監生鈕某人五個小字,遞給了那位道台。那道台道:「這就算完了麼?我聽說你老兄從前在山東官場上了著實歷練過,怎樣連這點規矩還不曉得?你既然謀他事情,怎麼名字底下,連個『叩求憲恩,賞派學堂西文教習差使』幾個字,都懶得寫麼?快快添上。我倘若拿你的原條子遞給了他,包你一輩子不會成功的。」逢之聽了他這番教訓,不禁臉上一紅,心上著實生氣。無奈為餬口之計,只得權時忍耐,便依了那道台的話,在名字底下,又填了一十六字。寫到「憲恩」二字,那道台又指點他,叫他比名字抬高兩格,逢之-一遵辦。那道台甚是歡喜,次日便把條子遞給了首府康太守。此時康太守正是氣燄囂天,尋常的候補道都不在他眼裡,這位因為是親戚,所以還時時見面。當下把名條收下。第二天,那道台又叫人帶信給逢之,叫他去稟見首府。逢之遵命去了一趟,未曾見著。第三天只得又去,裡頭已傳出話來,叫他到高材學堂當差,過天到學堂裡再見罷。逢之見事已成,滿心歡喜,回家稟知母親,便搬了行李,到學堂裡去住。康太守所管學堂,大大小小不下十一、二處,每個學堂一個月只能到得一兩次。逢之進堂之後,幸喜本堂監督,早奏了太守之命,派他暫充西文教習,遵照學章,逐日上課。直待過了七八天,康太守到堂查考,逢之方才同了別位教習,站班見了一面,並沒有什麼吩咐。後首歇了半個多月,又來過一次,以後卻有許久未來。一日,正當學生上課的時候,逢之照例要到講堂同那學生講說,他所教的一班學生。原本有二十個,此時恰恰有一半未到,逢之忙問別的學生,問他都到那裡去了?別位學生說:「先生,你還不知道嗎?」
江寧府康大人的少爺病了,這裡今天早上得的信,我們當學生的都得輪流去看病,我們這裡二十個人,分做兩班,等他們回來之後,我們再去。不但我們要去,就是監督、提調,以及辦事情的大小委員、中文教習、東文教習、算學教習他們,亦一齊要去的。這個學堂是他創辦,沒有他,我們那裡有這安心適意的地方肄業呢?」鈕逢之聽了,得了一回,心想果然如此,連我也是要去的。於是又問問別位教習,有的已去,有的將去,大家都約定了今天不上課,專至府署探病。逢之到堂未久,所以不知這個規矩,如今既然曉得了,少不得吩咐學生一律停課,自己亦只得換了衣裳,跟著大眾同到府署。又見大眾拿的都是手本,自己卻是一張小字名片。同事當中,就有人關照他說:「太尊最講究這些禮節的,還是換個手本的好。」逢之無奈,只得買了一個手本,寫好同去。到得府署,先找著執帖的,說大人有過吩咐,教習以上,都請到上房看病,所有學生,一概掛號。眾教習把手本投了進去,又停了一會,裡頭吩咐叫「請」,眾教習魚貫而入。走進上房,康太尊已從裡間房裡迎出,大家先上去一躬,然後讓到房間裡坐。一看,牀上正睡著的是少爺,三四個老媽圍著。康太尊含著兩包眼淚,對眾教習說道:「兄弟自罷官之後,一身落拓,萬里飄零,以前之事,一言難盡。及至中年,在成都敝老師幕中,方續娶得這位內人,接連生了兩個兒子,大的名喚盡忠,今年十一歲,這個小的,名喚報國,年方九歲。因他二人自幼喜歡耍槍弄棒,很有點尚武精神,所以兄弟一齊送他們到武備學堂肄業。滿望他二人將來技藝學成,能執干戈以衛社稷,上為朝廷之用,下為門第之光,所以才題了這『盡忠、『報國』兩個名字。不料昨天下午,正在堂裡體操,這個小的,不知如何忽然把頭在石頭上碰了一下,當時就皮破血流,不省人事。抬回衙門,趕緊請了中國傷科、外國傷科,看了都不中用。據外國大夫還說,囟門碰破,傷及腦筋。我想我們一個人腦子是頂要緊的,一切思想都從腦筋中出來,如果碰壞,豈不終身成了廢人?因此兄弟更為著急,趕緊到藥房裡買了些什麼補腦汁給他吃。
誰知那補腦汁卻同清水一樣,吃下之後,一點效驗都沒有。
如今是剛剛外國傷科上了藥去,所以略為睡得安穩些。可憐我這老頭子,已經是兩天一夜未曾合眼,但不知這條小性命可能救得回來不能?」眾教習有兩個長於詞令的,便道:「大人吉人天相,忠孝傳家,看來少大人所受的,乃是肌胃之傷,靜養兩天就會好的。」康太尊又謙遜了幾句,接著又有別的學堂裡教習來見,眾人只得辭了出來,各自回去,預備明日一早再來探視。豈知到得次日,天未大亮,府衙門裡報喪的已經來過了,眾教習少不得又去送錠、送祭、探喪、送入殮,以及上手本慰唁康太尊,應有盡有,不在話下。且說康大尊一見小兒子過世,自然是哭泣盡哀,那個教體操的武備學堂教習,當天出事之後,康太尊已拿他掛牌痛斥,說他不善教導,先記大過三次。等到少爺歸天,康太尊恨極,直要抓他來跪在靈前,叫他披麻帶孝才好。後來好容易被別位大人勸下,只拿他撤去教習,驅逐出堂,並通飭各屬,以後不得將他聘請,方才了事。這位康二少爺,死的年紀雖然只有九歲,康太尊因為他是由學練體操而死,無異於為國捐軀,況且他七歲那年,秦惡賑捐案內,已替他捐有花翎候選知府,知府是從四品,加五級請封,便是資政大夫。
既受了朝廷的實官封典,自不得以未成丁之人相待。因此,康大尊特特為為到院上,請了二十一天的反服期假,以便早晚在靈前照料一切。他是制台信用之人,自然有些官員都來巴結,就是司道大員,也都另眼相待。聽說他死了兒子,一齊前來親自慰唁;小的都到靈前磕頭,官大的卻也早被康太尊拉住了。
人家知道他於這個小兒子鐘愛特甚,見了面都著實為代為扼腕,康太尊便一把鼻涕,一包眼淚的朝著人家說道:「不瞞諸公講,我這個小犬,原來是武曲星下凡,當初下世的時候,我賤內就得過一夢,只見雲端裡面一個金甲神,抱了一個小孩子,後來忽然一道金光一閃,忽喇喇一聲響,金光裡頭閃出武曲兩個大字,當時把賤內驚醒,就生的是他。所以兄弟自生此子之後,心上甚是愛他,以為將來一定可以為國宣勞。立威雪恥,那知一朝死於非命。這個非但是寒門福薄,並且是國家之不幸。」
說著,又叫人把自己替兒子做的墓誌銘拿了出來,請眾位過目。
眾人看了,上頭寫的,無非同他所說的一派妄言,都是一樣,少不得胡亂臭恭維了幾句,相率辭出。等到開弔那天,到者上自官場,下至學堂,一齊都來弔奠,連著制台,還送了一付輓聯,傳說是文案上老爺們代做的。次日出殯,一切儀仗,更是按照資政大夫二品儀制辦事,自然另有一番熱鬧。康太尊心上盤算,我現在執掌一省學務,總要把各處學生調來送殯,方足以壯觀瞻。預先透風給各學堂監督,傳諭他們教習率領學生,一齊穿著體操衣服,手執花圈,前來送殯。各監督尤其要好,一律素褂摘纓。康太尊看了,甚為合意。事畢之後,大贊各學堂教習學生懂得道理。又問他們自從七中上祭以及出殯、路奠等等,總共化了多少錢,一律要發還他們。眾人齊稱:「少大人之喪,情願報效,實實不敢領還。」康太尊見他們出於至誠,便也作罷。後來借著考察學堂,只說他們教習訓迪有方,學生技藝日進,教習一律優加薪水,學生都另外給獎賞,以酬答他們從前一番雅意。自康太尊有此一番作為,所有學界中人,愈加曉得他的宗旨所在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阻新學警察鬧書坊 懲異服書生下牢獄


話說康太尊見自己在江南省城,於教育界上頗能令出惟行,人皆畏懼,他心上甚為歡喜。暗暗的自己估量著說道:一班維新黨,天天講平等,請自由,前兩年直鬧得各處學堂,東也散學,西也退學,目下這個風潮雖然好些,然而我看見上海報上,還刻著許多的新書名目,無非是勸人家自由平等的一派話頭,我想這種書,倘若是被少年人瞧見了,把他們的性質引誘壞了,還了得,而且我現在辦的這些學堂,全靠著壓制手段部勒他們,倘若他們一個個都講起平等來,不聽我的節制,這差使還能當嗎?現在正本清源之法,第一先要禁掉這些書。書店裡不准賣,學堂裡不准看,庶幾人心或者有個挽回。但是這些書一齊出在上海,總得請制憲下個公事給上海道,叫他幫著清理清理才好。
至於省城裡這些書坊,只須由我發個諭單給他們,凡是此等書一概不准販來銷售,倘有不遵,店則封禁,人則重辦,一面傳齊各書舖主人,先具一結,存案備查,一面再飭令警察局明查暗訪,等到拿到了,懲辦一二個,也好儆戒儆戒別人。主意打定,第二天上院,就把這話稟明瞭制台。白制軍本是個好好先生,他說怎麼辦便怎麼辦,立刻下一角公事給上海道,叫他查禁。
其實有些大書店都在租界,有些書還是外洋來的,一時查禁亦查禁不了,不過一紙告示,諭禁他們,叫他們不要出賣而已。
到於省城裡這些書店,從前專靠賣時文、賣試帖發財的,自從改了科舉,一齊做了呆貨,無人問信的了,少不得到上海販幾部新書、新報運回本店帶著賣賣,以為撐持門面之計,這也非止一日。又有些專靠著賣新書過日子的,他店裡的書自然是花色全備,要那樣有那樣,並且在粉白牆上寫著大字招帖,寫明專備學堂之用,於是引得那些學堂裡的學生,你也去買,我也去買,真正是應接不暇,利市三倍。不料正在高興頭上,驀地跑進來多少包著頭穿著號子的人,把買書的主顧一齊趕掉,在架子上盡著亂搜,看見有些不顧眼的書,一齊拿了就走。單把書拿了去還不算,又把店裡的老闆,或是管賬的,也一把拖了就走,而且把賬簿也拿了去。一拖拖到江寧府衙門,府衙門不收,吩咐發交上元縣看管。到了縣裡,查了查,一共是大小十三丬書坊,拿去的人共總有二三十個,依康太尊的意思,原想就此懲治他們一番,制台也答應了,倒是藩台知大體,說新書誤人,誠然,本來極應該禁止他們出賣,但是我們並沒有預先出告示曉諭他們,他們怎麼曉得呢?且待示諭他們之後,如果不遵,再行重辦,也叫人家心上甘服,似此不教而誅,斷乎不可。康太尊還強著說:「這些書都是大逆不道的,他們膽敢出賣這些大逆不道的書,這等書店就該重辦。」藩台聽他一定要辦,也不免生了氣,憤憤的說道:「志翁一定要辦,就請你辦,但是兄弟總覺不以為然。」康太尊雖然是制台的紅人,究竟藩台是嫡親上司,說的話也不好不聽,今見藩台生了氣,少不得軟了下來,吩咐上元縣勒令眾書店主人,再具一張「永遠不敢販賣此等逆書,違甘重辦」的切結,然後准其取保回去。所有搜出來的各書,一律放在江寧府大堂底下,由康太尊親自看著,付之一炬,通統銷毀。然後又把各書名揭示通行,永遠禁止販賣。康太尊還恐怕各學堂學生,有些少年,或不免偷看此等書籍,於是又普下一紙諭單,叫各監督各教習曉諭學生,如有誤買於前,准其自首,將書呈毀,免其置議。如不自首,將來倘被查出,不但革逐出堂,還要從重治罪。當時這些學生,都在他壓力之下,再加以監督教習從旁恫嚇,只得-一交出銷毀,就是本不願意,監督教習要洗清自己身子,也早替他們搬了出來銷毀的了。這件事雖算敷衍過去,但是康太尊因為未曾辦得各書坊,心上總是一件缺陷。此時江寧省城正辦警察,齊巧是他一個同年,姓黃,也是府班,當這警察局的提調。康太尊便請了他來,托他幫忙,總想辦掉幾家書坊以光面子。黃知府這個提調,本是康太尊替他在制檯面前求得來的,如今老同年托他此事,豈有不出力之理?而且自己也好借著這個露臉。回去之後,便不時派了人到各書坊裡去搜尋。內地商人,不比租界,任你如何大腳力,也不敢同地方官抗的,況且這悻逆罪名,尤其擔當不起,於是有些書坊,竟嚇得連新書都不敢賣,有些雖賣新書,但是稍些礙眼的,也不敢公然出面。在人家瞧著,這康太尊也總算是令出推行了。從來說得好,叫做「無巧不成書」,偏偏康太尊辦得凶,偏偏就有人投在他羅網之中。
且說這幾年,各省都派了學生到東洋遊學,分別什麼政治、法律、普通、專門,也有三年卒業的,也有六年率業的,都說是學成功了,將來回來,國家一定重用的。於是各省都派了學生出去,由官派的,叫做官費生,還有些自備貨斧出去的,叫做自費生,官費生出去的時候,都派了監督督率著,凡事自有照應,自費生全靠自己同志幾個人,組織一個團體,然後有起事來,彼此互相照應,前兩年風氣已開,到東洋遊學的已經著實不少。但是人數多了,自難免魚龍混雜,賢愚不分,盡有中文一竅不通,借著遊學到海外玩耍的,亦有借著遊學為名,哄騙父母,指望把家裡錢財運了出來,以供他揮霍的,這兩等人所在難免,因此很有些少年子弟,血氣未定,見樣學樣,不做革命軍的義勇隊,便做將來中國的主人翁,忽高忽低,忽升忽降,自己的品格,連他自己還拿不定,反說什麼這才是自由,這才是平等,真正可笑之極了。
如今我要說的這個人,正害在坐了這個毛病,所以才會生出這一場是非來。閒話少敘。且說這人姓劉名齊禮,亦是南京人氏。十七歲那年,他《五經》只讀過兩經,就有人說要帶他到東洋遊學,他父母望他成名心切,也就答應了。誰知這孩子到了東洋,英國話既未學過,日本話亦是茫然,少不得先請了人,一句句的先教起來。東洋用度雖省於西洋,然而一年總得好幾百塊錢交結他,偏偏湊巧,這劉齊禮的天分又不好,學上一年零六個月,連幾句面子上的東洋話亦沒有學全,一直等到第三年春天,方才進了一丬極小的學堂,家裡的父母卻早已一千多塊錢交結他了。後來他父親肉痛這錢,又倚間望切,想寄信叫他回來,齊巧他自己在東洋住的也覺得膩煩了,正想回來走走,便於這年放暑假的時候附輪內渡,先到上海,又到南京,趕回家中,拜見父母。學問雖未學成,樣子卻早已改變了,穿了一身外國衣裳,頭上草帽,腳下皮靴,見了父母探去帽子拉手,卻行的是外國禮信。父母初見面也不及責備他這些,只是抬起頭來一看,只見他頭上的頭髮,只有半寸來往長短,從前出門的時候,原有一條又粗又大的辮子,如今已不知那裡去了。
父母看了傷心,同他為什麼要鉸掉辮子?他回稱割掉辮子,將來革命容易些,後來有他的朋友從東洋回來說起,說他的這條辮子,還是有天睡著了覺,被旁人拿剪刀鉸了去的。當時他父母聽了他這副攀談,又見了他這個樣子,心上也懊悔,好好一個兒子,壞在外洋,但是事已如此,說也無益,只得隱忍不言。
誰知這劉齊禮在外國住了兩足年,回得家來,竟其一樣看不上眼,不說房子太小,沒有空氣,就說吃的東西有礙衛生,不及外國大菜館裡做的大菜好。起先父母聽他如此說,還不在意,後來聽得多了,他父親便說道:「我家裡只有這個樣子,你住得不慣,你就回到外國去,我是中國人,本不敢要你這外國人做兒子。」誰知一句話倒把他說惱了,回到自己的屋裡,把自己的隨身行李,連著個大皮包,略為收拾了收拾,背了就走。
一頭走,一頭還自言自語的說道:「我才曉得家庭之間,卻有如此利害的壓力,可知我是不怕的。如今要革命,應該先從家庭革起?」一頭說,早已走出大門了。他父親問他那裡去?也不答應。他父親忙派了一個做飯的跟著了,看他到那裡去。後來見他出了大門,就坐了部東洋車,叫車夫一直替他拉到狀元境新學書店。做飯的回來說了,他父親曉得這家書店是他常常去的,內中很有他幾個朋友,然後把心放下。
且說到劉齊禮到了新學書店,告訴他們說,家裡住的不爽快,借他們這裡住幾天,彼此都是熟人,自然無可無不可。一連住了三四天也不回家,他在店裡坐得氣問了,便同了朋友到夫子廟前空場上走走,或是僱只小船在秦淮河裡搖兩轉,看看女人,以為消遣。合當有事,齊巧這天那警察局的提調黃知府僱了一隻大船,邀了幾個朋友,在船上打麻雀,卻又叫了三四個婊子陪著看打牌。書店裡朋友眼尖,一眼望過去,說這位就是黃太尊,是常常帶著兵到我們店裡搜查的,如今弄得甚麼書都不敢賣。還有個朋友,亦常在釣魚巷走走的,認得黃太尊叫的那個婊子,名字叫小喜子,亦就說了出來。劉齊禮忽然意氣勃發,便朝著這些朋友說:「你們當他個人怕他,我只拿他當個民賊看待!」劉齊禮說這話時,齊巧小船正搖到大船窗戶旁邊,彼時正是七月天氣,船窗四啟,賽如對面一般,黃太尊一面打麻雀,耳朵裡卻早已聽得清清楚楚。盤查奸充,本是他警察局的義務,況加以異言異服,更當留心。這邊小船剛才搖了過去,那邊大船上早已派了親兵,跟著搜尋他們的蹤跡。後來回報黃太尊說:「這一班人都是住在狀元境新學書店裡的。」
黃太尊聽了,點點頭,不動聲色,仍舊打他的牌。打完了牌,開席吃酒。席散之後,原想就去行事的,正為時候還早,於是先到小喜子家打個轉身。說也湊巧,不料劉齊禮一班人也闖了進來。原來劉齊禮一幫人回店之後,吃過晚飯,因為天熱,睡不著覺,忽然動了尋芳之興,重新穿好衣服出來。因為那個朋友亦帶過小喜子的局,所以竟奔這小喜子家而來。當因房間內有客,於是讓他們在隔壁房間坐的。劉齊禮初入花叢,手舞足蹈,也不知如何是好,海闊天空,信口亂說,又朝小喜子說:「你是黃大人的相好,別人怕他,我卻不怕他,我偏要來剪他的邊。」這邊只管說得高興,那曉得黃太尊坐好在隔壁房間,早又聽了一字不遺。起身在門簾縫裡張了一張,正是日間在小船上看見了那幾個。不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半兒為公,一半兒為私,立刻穿上長褂,走了出來,坐上轎子,不回公館,直到局中,傳齊兵丁,各拿器械,齊往狀元境而發。到得那裡,找到了新學書店,其時已經半夜,劉齊禮等亦已回來。
黃大尊不由分說,叫人把書店中前後門守住,自己領人打門進去,見一個捉一個,見兩個捉一雙,又親自到店裡細細的搜了一遍,雖沒有甚麼違背書籍,惟在劉齊禮皮包之內,搜出兩本《自由新報》。黃太尊看了看,便道:「做這報的人是個大反叛,他的書是奉過旨不准看的,如今有了這個,便是他私通反叛的憑據了。」說著,便將店門封起,捉到的人一齊捆了,帶回局中、次日上院,先會見康太守,告訴了一番。康太守已拿定主意要嚴辦,說:「這些反叛,非正法一兩個不可!」後來見了制台,黃太守無非是自己居功,稟訴了一番。康太守幫著他說了許多好話,又拿話恫嚇制台,要求制台立刻請令。制台不肯,只吩咐交發審局審問。發審局的人,又大半是康太守的私人,早已請過示的了。等到提上來問,劉齊禮先還站著不跪,問他為什麼不跪,他說,他是外國學堂的學生,進了外國學堂,就得依學堂裡的規矩,外國是不作興跪的。後來發審官說:「這是中國法堂,你又是中國人,怎麼好說不跪?不跪就要打!」
劉齊禮怕打,也只得跪下了。又問為什麼改裝,他說:「學堂裡學生一律如此,我不能不依著他。」又問為什麼同那做《自由新報》的反叛勾通,他說:「我只看看報,不能說我同他私通。」發審官又把書店裡的人一齊叫上來問,無非東傢伙計,途命一律暫時看管。第二天又回了制台,制台又要顧全康太守的面子,說:「劉某人以華人而改西裝,又私藏違禁書報,看來決非安分這徒,雖然從寬貸其一死,總得管押他幾年,收收他的野性才好。」康太守爭著要監禁十年,制台只肯押他改過局六年,後首說來說去,才定了一個監禁六年的罪。書店容留匪人,立即發封。至書店東家,亦定了一個看管一年的罪,其餘伙計,取保開釋。等到把劉齊禮解到江寧縣收監,江寧縣拿出上頭公事給他看,要拿他釘鐐銬,他到此才哭著求著要見他爹一面。江寧縣答應,叫人找了他爹來。可憐他爹自從兒子同他嘔了氣出去,一連好幾天沒有回家,老頭子急的什麼似的,就是他們鬧亂子,書店發封,兒子被拿,他一直未曾曉得。這天正想出門,到書店裡去看看兒子,忽見地保同了縣裡的差人,說你兒子在縣裡,等著見你一面,就要下監,快去快去。老頭子初聽了還不懂,問及所以,來差一五一十說了一遍,這才把老頭子嚇死了。一時又急又痛,連跌帶爬,跟到縣裡。父子相見,不禁大哭一場。老頭子看看兒子手上、腳上,傢伙都已上好了,好好的一個洋裝兒子,如今變做囚犯一樣,看來怎不傷心?此時要埋怨也無可埋怨,要教訓他也不及教訓,只說得一句:「這都是你自己天天鬧革命,鬧得如今幾乎把你自己的命先革掉,真正不該叫你到東洋去,如今倒害了你一輩子了!」說罷又哭。看守他兒子的人,早已等得不耐煩,忙喝開了老頭子,一直牽了他兒子,鐵索郎當的送到監裡去了。老頭子免不得又望著牢門哭了一陣,回來又湊了銀錢送去,替兒子打點一切,省得兒子在牢裡吃苦。然而無論如何多化錢,兒子在監牢裡,只能與別的囚犯平等,再不能聽他自由的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誇華族中丞開學校 建酒館革牧創公司


卻說康大尊自從辦了劉齊禮之後,看看七月中旬已過,又到了學堂開學之期,當由總辦康太守示期,省城大小學堂,一律定於七月二十一日開學。各學生重到學堂,少不得仍舊按照康總辦定的章程上課。江南學界,已歸他一人勢力圈所有,自然沒人敢違他毫分。如今按下江南之事慢表。
且說安徽省安慶省城,這兩年因為朝廷銳意維新,歷任巡撫想粉飾自己的門面,於是大大小小學堂,倒也開得不少。是年放過暑假之後,循例亦在七月下旬,極了二十五這一天,重行開館。此時做安徽巡撫的姓黃名升,既不是世家子弟,也不是進士翰林,從前跟著那兩位督撫跟了幾十年,居然由幕而官,一直做到封疆大吏,也總算得破天荒了。又有人說,這黃升黃撫台,他的單名本是個升官的「升」字,後來做了官才改的,這也不用細考。但是他的為人,性氣極做;自己做了一省的巡撫,這一省之內,自然是惟彼獨尊,他自己也因此狂妄的了不得,藩司以下的官,竟然沒有一個在他眼裡,再小的更不用說了。幸虧一樣,膽子還小。頭一樣最怕的是外國人,說現在的外國人,連朝廷尚要讓他三分,不要說是我們了。第二樣是怕維新黨,只因時常聽見人家說起,說維新黨同哥老會是串通一氣的,長江之內,遍地都是哥老會,如果得罪了維新黨,設或他們串出點事情來,包管這巡撫就做不成功。所以外面上,少不得敷衍他們,做兩樁維新的事情給他們瞧瞧,顯見得我並不是那頑固守舊之輩,他們或者不來與我為難,能夠保得我的任上不出亂子,已是僥天之幸卻不料幾個月頭裡,出東出了一個刺客,幾乎刺死陸制軍,他聽見了已經嚇的了不得,足足有頭兩個月沒有出門。這事才過去,忽然南京省城又聽說捉住什麼維新黨了,安慶到南京輪船不過一天,也不曉得那裡來的謠言,一回說,兩江制台某天某天殺了十八個維新黨,在城門洞子裡石板底下又搜出許多炸藥,現在南京已經閉了城了。
又有人說,江寧府康某人因為提維新黨捉得太凶,已經被刺客刺死了。如此謠言,也不知出自官場,也不知出自民間,黃撫台聽了,總覺信以為真,馬上吩咐各營統領,警察總辦,嚴密稽查,毋許稍懈,自己嚇的一直躲在衙門裡,連著七月十五,預先牌示要到城隍朝裡拈香,並且太太還要同去還願、上匾、上祭,到了這天一齊沒有敢去。撫台委了首府代拈香,太太還願是叫老媽子替去的。好好一個安慶城,本來是沒事的,被他這一鬧,卻鬧得人心皇皇,民不安枕了。如此一連又過了五六天,一天有南京人來,問了問,並沒有什麼事,什麼制台殺維新黨,刺客刺殺江寧府都是假的。黃撫台道:「事雖沒有,但是防備總要防備的。」第二天司道上院,見面之下,彼此互相慶慰,商量著出示安民,叫他們乾萬不可誤聽謠言,紛紛遷徙,兩司又商量著請中丞到二十五這一天,親臨各處學堂察視一周。安慶學務向來是推藩台做督辦的,當由藩台向黃撫台把此意陳明,又說:「自從各處學堂開辦之後,大帥去得不多幾遭,如今特地親自去走一趟,一來叫學生瞧著大帥如此鄭重學務,定然格外感激,奮發要好,二來現在謠言雖定,人心不免狐疑,大帥去走一趟,也可以鎮定鎮定人心。」黃撫台道:「是啊!前兩天外頭風聲不好的時候,我這衙門裡,我還添派了親兵小隊,晝夜巡查,雖然現今沒有事情,然而我們總是防備的好。自古道:『有備無患』,兄弟的膽子一向是小的,現在既然僥天之幸,兄弟就準定二十五出門就是了。」桌台又說:「等到二十五這一天,司裡預先叫警察局裡多派些人沿途伺候。」
黃撫台道:「如此,越發好了。」於是藩桌方才下來。
且說到這二十五這一天,藩台早已得信,曉得撫台今天十點鐘,頭一處先到通省大學堂,便先趕到那裡伺候。誰知等到十點半還無消息。趕緊派人到院上打聽,原來撫台膽小,生怕護衛的人少,路上被維新黨打劫了去,除自己親兵小隊之外,特地又調齊三大營,凡是經過之處,各街頭上都派了護勇站街。
是日,撫台坐了轎子出門,轎子前後左右,幾十匹馬,騎馬的都是武官,一個個手裡拿著六響的洋槍,或是雪亮的鋼刀,賽如馬上就同人家開仗似的。如此一番調度,所以一直鬧到十二點鐘,方才到得大學堂裡。凡在學堂裡執事的官員,一齊穿了衣帽恭迎,教習同學生統通在大門以外站班。撫台下轎,一路進來,看了這副整齊樣子,甚是歡喜。到得裡面,稍些歇息一回,藩台要請他出去演說,口稱:「大帥今天難得到此,一班學生總想大帥交代他們一番話,好叫他們巴結向上。」黃撫台聽了,呆了一呆,想了想,說道:「有你教導他們,也一樣的了,還要我演說什麼呢?況且這個,我也沒有預備。」原來黃撫台雖然是作幕出身,這學堂裡演說一事,他還懂得一二。只因有年有位外國教士開的學堂,年終解館,那教士寫了信來,說明請大帥演說,他起初不懂得什麼叫做演說,問了翻譯,方才曉得的。當時就由文案上委員替他擬了一篇的底子,謄了真字,又教導他一番。到了那裡,人家因為他是撫台,頭一個就請他,他就取出那張紙來看著,念了一遍,總算敷衍了事。雖然念錯了幾個白字,幸虧洋人不大懂得華文,倒未露出破綻來。
此番藩台請他演說,他實實在在隔夜沒有預備,所以決計回絕不去。偏偏碰著個不懂竅的藩台,一定要求大帥賞個臉。後首說來說去,撫台一定不答應,藩台沒法,只得請他委員恭代。
黃撫台聽說可以委人替代的,便即欣然應允,又說:「兄弟今天會客會多了,多說了話就要氣喘的,還是等我派個人去的好。」
於是便派了同來的一位總文案,是個翰林出身,新到省的道台,姓胡號駕叔的,由藩台陪著一同出去。但是這胡駕叔的為人,八股文章做得甚是高明,什麼新政新學,肚子裡卻是一些兒沒有。今番跟了撫台到此,也是頭一遭開眼界。撫台派他演說,心上實在不懂,當而又不敢駁回,跟了藩台出來,只得一路上細細請教。藩台道:「這有什麼難的?到那裡,不過像做先生的教訓學生一樣,或是教他們幾句為人的道理,或是勉勵他們巴結向學,將來學成之後,可以報效朝廷,總不過是這幾句話,譬解給他們聽就是了。」胡鸞叔道:「原來如此,容易得很。」於是一走走到演說處,只見教習學生,已黑壓壓擠了一屋子。藩台先生說道:「今天大帥本來是要自己出來演說的,因為多說了話怕發喘病,所以特委了這胡道台做代表。」眾人聽說他是撫台的代表,一齊朝他打了三躬,分站兩旁,肅靜無嘩,聽他演說。誰知胡道台見了這許多人,早把他嚇呆了,楞了半天,一聲不響。藩台又做眼色給他,又私下偷偷的拉了他一把袖子,直把他急得面紅耳赤,吱吱了半天,又咳嗽了兩聲,吐了一口濃痰,眾人俱備好笑,幸而未曾笑出。胡道台進了半天,知道迸不過,一時發急頭上,把藩台教導他的話早已忘了,又吱吱了半天,才說得一聲道:「你瞧你們這些人,現在住的這房子又高又大,多舒服啊!」眾人至此,有幾個禁不住格格的一笑。藩台恐怕拆散場子,大家難為情,忙喝一聲道:「不准笑!」胡道台一見有藩台助威,膽子亦登時大了,接著往下說道:「你們家裡那裡有這大房子?而且這裡還不要房錢。不要說你們,就像本道從前小時候,亦沒有這種好房子住。你們如今住了這好房子,再不好生用功,還對得住大帥嗎?第一樣,八股總要用功。」說到這裡,眾人又不禁噗嗤的一笑。
藩台連忙駁他道:「這是學堂,不考八股的。」胡道台亦馬上改口道:「不考八股,就考古學。古學做好了,將來留館之後,倒用得著。」藩台知他又說了外行話,不便再駁他,只得替他接下去說道:「胡道台的意思,不過是望你們好生用功,你們不可誤會了他的用意。胡大人亦幸苦了,我們散罷。」說罷,眾人又打一躬退出,退到院子裡,止不住笑聲大作,齊說:「這是那裡來的瘟神?一些時務不懂,還出來充他媽的什麼!」
他們這些話,胡道台雖然聽見,只得裝作不知,就到撫台跟前稟知銷差。
當下藩台又陪了黃撫台到處看了一遍,走到藏書樓上,一看四壁都是插架的書,撫台忽然想起一樁事來,特地叫了藩台一聲某翁,說:「兄弟有句話同你講。」藩台不由肅然起敬,說:「請大帥吩咐。」黃撫台道:「我看見這些書,我想起我的兩個小孫子來了。他兩自小就肯讀書,十三歲上開筆,第二年就完了篇,當時大家都說這兩個小孩子是神童。別的呢,我也沒有考過他們,不過他倆看的書卻實在不少,只怕這架子上的書,他倆一齊看過,都論不定。我的意思,很想叫他們再進來學學西文,將來外國話都會說了,外國信也會寫了,叫人家說起來,學貫中西,豈不更好。」藩台道:「只怕孫少大人學問程度太高,他們教習夠不上。」黃撫台道:「但教西文,不怕什麼夠不上。不過這地方人太多,人頭太雜,總有點不便。」
藩台道:「倘若孫少大人要到這裡來,司裡叫他們趕緊把後面二進樓上收拾出來,等孫少大人住在洋樓上,天天叫西文教習到洋樓上去教一兩點鐘,平時不准閒人上去,如此辦法,大帥看著可好?」黃撫台仍舊搖了搖頭道:「好雖好,但是我們的子弟,還不至於要到這裡頭來,同他們在一塊兒。我今兒想起一件事來,還是那年我在湖北臬司任上,有兩個東洋人同我說起,說他們東洋那邊,另外有個華族學校,在裡頭肄業的,全是闊人家的子弟,我想我們很可以仿辦一個,將來辦成之後,我的小孫子,你老哥的世兄,還有本城裡幾位闊紳衿家的子弟,但凡可以考得官生,賞得廕生的,有了這個分,才准進這個學堂,庶幾乎同他們那些學生,稍為有點分別。你說好不好?」
藩台只得答應說「好」。黃撫台道:「你是明白人,自然亦以此舉為是。我們約定了,盡今年我們總要辦起來。」藩台又答應一聲「是」。黃撫台因為在這裡耽擱的時候久了,別的學堂不及親去,一齊委了胡道台等幾個人,替他去的。他自己下樓,又同藩台談了一回,然後坐了轎子,自回衙門。執事委員以及教習學生,照例站班恭送,不必細述。
黃撫台出了通省大學堂,在轎子裡一路留心觀看,看有什麼空房子可以創辦華族學堂,或是有什麼空地基可以蓋得房子的,不料一出門,學堂東面就有一座新起的大房子,有些裝修統通還是洋式,看上去油漆才完工,其中尚無人住。黃撫台心裡盤算道:「拿這所房子來辦華族學堂,又冠冕,又整齊,離著大學堂又近,教習可以天天跑過來,省得又去聘請教習,再添費用,但不知是誰家的房子,肯出租不肯出租?」意思想下轎進去望望,又怕路上埋伏了維新黨同他為難,只得回到衙門,等問明白了再打主意。按下慢表。
且說這個在學堂旁邊蓋造洋房的你道是誰?原來這人本在安徽候補,是個直隸州知州班子,姓張名寶瓚,從前這通省大學堂就是委他監工蓋造的。上頭髮了五萬銀子的工費,他同匠人串通了,只化了一萬五千銀子蓋了這個學堂,其餘三萬五,一齊上了腰包。匠人曉得老爺如此,也樂得任意減工偷料,實實在在到房子上,不過八千多兩銀子。木料既細,所有的牆大半是泥土砌的,連著磚頭都不肯用,恰值那年春天大雨,一場兩場還好,等到下久了,山牆也坍了,屋樑也倒了,學生的行李書籍都潮了,還有兩個被屋樑壓下來打破了頭的。頓時一齊鼓噪起來,一直鬧到撫台院上,撫台委藩台查辦,房子造的不堅固,自然要找到監工承辦委員,於是把張寶瓚傳了上去。藩台拿他大罵一頓,詳了撫台,一面拿他出參,一面勒限賠修。
此時張寶瓚已經卦牌,委署泗州,登時藩台拿牌撤去,另委別人。張寶瓚一場沒趣,除賠修之外,少不得又拿出錢來,上而各衙門,下而各工匠,一齊打點,要上頭不要挑眼,亦要下頭不至於替他揭穿,總共又化了萬把銀子,一半在房子上,一半在人頭上。自古道,錢可通神,他雖然又化了萬把銀子,到底還有二萬多沒有拿出來。依他的意思,還想撫台替他開復,撫台因為此事是大乾眾怒的,一直因循未肯。他到此雖然絕了指望,然而心還不死,隨合了幾個朋友,先在本地做點買賣。當時有的說要開洋貨店,有的說要開錢莊,他都不願意,他的意思,總想開一丬店,一來能夠常常同幾個闊人見面,二來這個行業又要安慶城裡從來沒人做過。不知怎樣,被他想到要學上海的樣子,開一丬大菜館。他說安慶從來沒有這個,等到開出之後,他們那些闊人,以及備當道請客,少不得總要常常到我這裡來的。我能夠同他們常常見面,將來總有個機會可圖,將來升官發財,都在裡面。這個大菜館,不過借他做個引子,失本賺錢,都不計較。主意打定,便同眾人說了,眾人因他是大股分,只得依他。於是就看定地基,在大學堂旁邊,蓋了這座番菜館,起個名字,叫做悅來公司,稱了公司,免得人家疑心是他獨開的。本定的是八月初一日開張,所以二十五這一天,撫台在跟前走過,還是冷清清的,其實屋裡的器具早已鋪設齊備的了。話分兩頭。
再說黃撫台回到院上,心上惦記著那房子,使差巡捕出來打聽。齊巧差出來的巡捕,又是同張寶瓚一黨的,偷偷的把撫台的原意通知於他,把他急的了不得,再三托這巡捕替他遮瞞,只說這裡頭外國人也有股分,自然撫憲不追究了。巡捕回去,如法炮制,果然撫台絕了念頭,只催藩台另外找地,不來想這房子了。張寶瓚安排既定,然後向各衙門、各商家統通發了帖子,請他們初一來吃,等到初一這一天,凡是闊人,都是張寶瓚所請,次等沒的勢力的,方才收錢。張寶瓚又怕吃客不高興,特地把幾個土窯子的女人,一齊找了來,碰著歡喜玩的朋友,便叫他們陪酒作樂。開市不到五天,已經做了好幾千塊錢的生意,真正是車馬盈門,生涯茂盛,安慶城裡的酒館,再沒有蓋過他的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辦官報聊籌抵制方 聘洋員隱寓羈縻意


卻說張寶瓚在安慶大學堂旁邊開了一座番菜館,整日價招得些上中下三等人物,前去飲酒作樂,真正是笙歌撤夜,燈火通宵,雖然不及上海四馬路,比那南京、鎮江,卻也不復相讓。
張寶瓚借此認識了幾位當道,又結交了幾家富賈豪商,自以為終南快捷方式,即在此小小酒館之中,因此十分高興。那知隔壁就是大學堂,苦了一班學生,被他吵得夜裡不能安睡,日裡不能用功,更有些年紀小的學生,一聽彈唱之聲,便一齊哄出學堂,在這番菜館面前探望。後來被那些學生的父兄曉得了,一齊寫了信來,請學堂裡設法禁止,如果聽其自然,置之不顧,各家只好把學生領回,不准再到堂中肆業,免得學業不成,反致流蕩。堂裡監督得了信,不敢隱瞞,只得稟知藩台,藩台派人查訪明白,曉得是張革牧所為,馬上叫首府傳他前來,面加申飭,叫他即日停止交易,勒令遷移,倘若不遵,立行封禁。
張寶瓚急了,向首府磕了無數的頭,情願回去交代帳房,禁止彈唱,驅逐流娼,只求免其遷移,感恩非淺。首府見他情景可憐。答應替他轉圜,但是以後非但不准彈唱,並且不准攉拳叫鬧,如果不聽,定不容情。張寶瓚只得諾諾連聲,又向首府磕了一個頭,方才出來。果然自此以後,安靜了許多,但是生意遠遜從前,張寶瓚少不得另作打算。按下不表。
且說此時省城風氣逐漸開通,蒙小學堂除官辦不計外,就是民辦的亦復不少,並且還有人設立了一處藏書樓,幾處閱報會,以為交換智識,輸進文明起見,又有人從上海辦了許多鉛字機器,開了一丬印書局。又有人亦辦了些鉛字機器,在蕪湖出了一張小小日報,取名叫做《蕪湖日報》,總館在蕪湖,頭一個分館就設在安慶。這個開報館的,曾經在上海多年,曉得這開報館一事很非容易,一向是為中國官場所忌的。況且內地更非上海租界可比,一定有許多掣肘地方,想來想去,沒得法子,只得又拼了一個洋人的股本,同做東家,一月另外給他若干錢,以為出面之費。諸事辦妥,方才開張起來。這館裡請的主筆,有兩個熱誠志士,開報的頭一個月,做了幾篇論說,很有些譏刺官場的話頭,這報傳到省裡,官場上甚覺不便。本來這安徽省城,上自巡撫,下至士庶,是不大曉得看報的,後來官場見報上有罵他的話頭,少不得大家鼓動起來,自從撫台起,到府縣各官,沒有一個不看報,不但看蕪湖的報,並且連上海的報也看了。先是官場上看見蕪湖報上有指罵黃撫台的話頭,黃撫台生了氣,一定要查辦,一面行文給蕪湖道,叫他查明《蕪湖日報》館東家是誰,主筆是誰,限日稟復,一面又叫首縣提這裡分館的人,問他東家是誰,訪事是誰?分館裡人說,我們只管賣報,別事一概不知,報館是洋人開的,你們問他就是了。
首縣罵他依靠洋勢,目無官長,然而又不敢將他奈何,但是未奉撫台之命,卻又不敢拿他開釋,只得一面將他看管,一面上院請示。等到見了黃撫台,黃撫台已經接到領事的電報,責他不應將蕪湖報分館的人擅行拘押,將來報紙滯銷,生意弄壞,都要官場賠他的。撫台看了這個電報,早已嚇昏了,也不及同首縣談什麼,只吩咐趕快把人放掉再講。首縣回去查訪,何以領事電報來得如此之快,原來這邊才去拿人,他館裡的訪事,早已到電報局打了個電報給東家,東家稟了領事,所以趕著來的。後來蕪湖道查明白了,惟恐電報泄漏消息,特特為為上了一個密稟給黃撫台,把這丬報館的東家主筆姓甚名誰,-一查考得清清楚楚。黃撫台看了,因為是洋人開的,歎了一口氣,把電報擱在一邊。第二天司道上院,議及此事,黃撫台除掉歎氣之外,一無別話。當下便有一位洋務局的總辦,也是一位道台,先開口上條陳道:「職道倒有一個法子,不知大帥意下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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