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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知錄 -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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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学
《山堂考索》言:“武学置于庆历三年,阮逸为武学谕。未几省去,熙宁复
置,选知兵书者判武学,置直讲,如国子监。靖康之变,不闻武学有御侮者。
《实录》:正统六年五月,从成国公朱勇等奏、以两京多勋卫子弟,乃立武学,
设教授、训导、如京府儒学之制。已而武生渐多,常至欺公挠法,正德中,钱宁
已嗾武学生朱大周上疏劾杨一清矣。崇祯四年,南京武学生吴国麟等殴御史郭维,
经掌都察院张延登奏黜,是则不惟不收其用,而反贻之害矣。
《太祖实录》:“洪武二十年七月,礼部请如前代故事,立武学,用武举,
仍祀大公,建昭烈武成王庙。上曰:‘太公,周之臣,若以王把之,则与周天子
并矣,加之非号,必不享也。至于建武学,用武举,是分文武为二途,轻天下无
全才矣,古之学者,文武皆备,故措之于用,无所不宜,岂谓文武异科,各求专
习者乎?大公但以祀帝王庙,去武成王号,罢其旧庙。’于是勋戚子孙袭爵者习
礼<矢聿>业于国子监,被选尚主者用仪制主事一人教习。”文事武备统归于一,
呜呼,纯矣。
宋刘敞《与吴九书》曰:“昔三代之王,建辟雍、成均,以敦教化者,危冠
缝掖之人,居则有序,其术诗书礼乐,其志文行忠信,是以无鄙倍之色,斗争之
声。犹惧其未也,故贱诈谋,爵人以德,褒人以义,轨度其信,壹以待人。故日
勇则害上,不登于明堂。民知所底,而无贰心,是以其教而不肃而成,其政不严
而治。未闻夫武学之科也。夫缦胡之缨,短後之衣,目而语难,按剑而疾视者,
此所谓勇力之人也,将教之以术,而动之以利,其可得不为其容乎?为其容可得,
无变其俗乎?而况建博士之职,广弟子之员,吾恐虽有智者,未能善其後矣。夫
战国之时,天下竞于驰骛,于是乎有纵横之师。技击之学以相残也,虽私议巷说,
有司不及,然风俗犹以是薄,祸乱犹以是长,学者之所甚疾,仁人之所忧而辩也,
若之何其效之?且足下预其议而不能救与?吾所甚惑也。”
因勋卫子弟,不得已而立武学,仍宜以孔子为先师,如前代国学祀周公,唐
开元改为孔子。周公尚不祀于学,而况太公乎?成化五年,掌武学国子监监丞阎
禹锡言:“古者庙必有学,受成、献馘于中,欲其先礼义而後勇力也。今本学见
有空堂数楹,乞敕所司,改为文庙。”可谓得礼之意。
○杂流
唐时凡九流百家之士,并附诸国学,而授之以经。《六典》:“国子祭酒、
司业之职,掌邦国儒学训导之政令。有六学焉:一曰国子,二曰太学,三曰四门,
四曰律学,五曰书学,六曰算学。”欧阳詹《贞元十四年记》曰:“我国家春享
先师後,更日命太学博士清河张公讲《礼记》。束修既行,筵肆乃设,公就几,
北坐南面;直讲抗犊,南坐北面。大司成端委居于东,小司成率属列于西。国子
师长序公侯子孙自其馆,大学长序卿大夫、子孙自其馆,四门师长序八方俊造自
其馆,广文师长序天下秀彦自其馆,其馀法家、墨家、书家、算家术业以明亦自
其馆。没阶云来,即席鳞差,攒弁如星,连襟成帷。”观此可见当日养士之制宽,
而教士之权一,是以人才盛而艺术修,经学广而师儒重。今则一切摈诸桥门之外,
而其人亦自弃,不复名其业,于是道器两亡,而行能兼废。世教之日衰,有由然
也。
○通经为吏
汉武帝从公孙弘之议,下至郡太守卒史,皆用通一艺以上者。唐高宗总章初,
诏诸司令史,考满者限试一经。昔王粲作《儒吏论》,以为先王博陈其教,辅和
民性,使刀笔之吏皆服雅训,竹帛之儒亦通文法,故汉文翁为蜀郡守,选郡县小
吏开敏有材者张叔等十余人,亲自饬厉,遣诣京师,受业博士,後汉奕巴为桂阳
太守,虽干吏卑末,皆课令习读,程试殿最,随能升授。吴顾邵为豫章太守,小
吏资质佳者,辄令就学,择其先进,擢置右职。而梁任有厉吏人讲学诗。然则
昔之为吏者,皆曾执经问业之徒,心术正而名节修,其舞文以害政者寡矣。
东京之盛,自期门羽林之士,悉令通《孝经》章句。贞观之时,自屯营飞骑,
亦给博士,使授以经。有能通经者,听得贡举。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岂不然乎?
《周官•太宰》:“乃施典于邦国,而陈其殷,置其辅。”後郑氏曰:“殷,
众也。谓众七也。辅,府吏,庶人在官者。”夫庶人在官而名之曰辅,先王不敢
以厮役遇其人也,重其人则人知自重矣。
欧阳公《集古录•晋南乡太守碑阴》:“官属何其多邪,盖通从史而尽列之,
当时犹于其问取士人,故吏亦清修,其势然尔。”
《元史•顺帝纪》:“至正六年四月,命左右二司六部吏属,于午後讲习经
史。”其时朝纲己弛,人心将变,虽有此令,而实无其益。是以《太祖实录》言:
“科举初设,上重其事,凡民间俊秀子弟,皆得预选。惟吏胥心术已坏,不许应
试。”
又诏:“凡选举,毋录吏卒之徒。”
然而尝与群臣言,元初有宪官疾,吏往候之。宪官起,扶杖而行。因以杖授
吏,吏拱手却立不受。宪官悟其意,他日见吏谢之。吏曰:“某为属吏,非公家
僮,不敢避劳虑,伤理体。”是则此辈中未尝无正直之人,顾上所以陶熔成就之
者何如尔。
陆子静尝言:“古者无流品之分,而贤不肖之辨严;後世有流品之分,而贤
不肖之辨略。”能于分别之中而寓作成之意,庶乎其得之矣。
《大明会典》“洪武二十六年,定凡举人出身,第一甲第一名从六品,第二
名,第三名正七品,赐进士及第;第二甲从七品,赐进士出身;第三甲正八品,
赐同进士出身。”而一品衙门提控,正七品出身;二品衙门都吏,从七品出身;
一品、二品衙门掾史、典吏,二品衙门令史,正八品出身,其与迸士不甚相远也。
後乃立格以限其所至,而吏员之与科第高下天渊矣,故国初之制,谓之三途并用。
荐举,一途也;诏罢举保经明行修及贤良方正,以言者谓其奔竞冗滥,无稗实用
也,进士监生,一途也;吏员,一途也。或以科与贡为二途,非也
永乐七年,车驾在北京,命兵部尚书署吏部事方宾,简南京御史之才者召来,
宾奏御史张循理等二十八人可用。上问其出身,宾言循理等二十四人由进士、监
生,洪秉等四人由吏。上曰:“用人虽不专一途,然御史,国之司直,必有常识,
达治体,廉正不阿,乃可任之。若刀笔吏,知利不知义,知刻薄不知大体,用之
任风纪,使人轻视朝廷。”遂黜秉等为序班,谕自今御史勿复用吏。流品自此分
矣。
宣德三年三月丙戌,敕谕吏部:“往时选用严慎,吏员授官者少。比年吏典
考满岁以千计,不分贤否,一概录用,廉能几何?贪鄙塞路,其可不精择乎。”
苏州况钟、松江黄子威二郡守,并有贤名,而徐烯、万棋皆累官至尚书。
●卷十八
○秘书国史
汉时天子所藏之书,皆令人臣得观之。故刘欲谓外则有太常、太史、博士之
藏,内则有延阁、广内、秘室之府。而司马迁为太史令,细石室金匮之书。刘向、
扬雄校书天禄阁。班ヵ进读群书,上器其能,赐以秘书之副。东京则班固、傅毅
为兰台令史,并典校书。曹褒于东观撰次礼事。而安帝永初中,诏谒者刘珍及博
士议郎四府掾史五十余人,诣东观校定《五经》、诸子传记。窦章之被荐,黄香
之受诏,亦得至焉。晋、宋以下,此典不废,左思、王俭、张缵之流咸读秘书,
载之史传。而柳世隆至借给二千卷。唐则魏徵、虞世南、岑文本、椿遂良、颜师
古皆为秘书监,选五品以上子孙工书者,手书缮写,藏于内库。而玄宗命弘文馆
学士元行冲,通撰古今书目,名为《群书四录》。以阳城之好学,至求为集贤院
吏,乃得读之。宋有史馆、昭文馆、集贤院,谓之三馆,太宗别建崇文院,中为
秘阁,藏三馆真本书籍万余卷,置直阁校理。仁宗复命缮写校勘,以参知政事一
人领之,书成,藏于太清楼,而范仲淹等尝为提举。且求书之诏,无代不下,故
民间之书得上之天子,而天子之书亦往往传之士大夫。自洪武平元,所收多南宋
以来旧本,藏之秘府,垂三百年,无人得见,而昔时取士,一史、三史之科又皆
停废,天下之士于是乎不知古。司马迁之《史记》、班固之《汉书》、干宝之
《晋书》、柳芳之《唐历》、吴竟之《唐春秋》、李煮之《宋长编》、并以当时
流布。至于会要、日历之类,南渡以来,士大夫家亦多有之,未尝禁止。今则实
录之进,焚草于太液池,藏真于皇史,在朝之臣非预篡修,皆不得见,而野史、
家传遂得以孤行于世,天下之士于是乎不知今。是虽以夫子之圣,起于今世,学
夏、殷礼而无从,学周礼而又无从也,况其下焉者乎!岂非密于禁史而疏于作人,
工于藏书而拙于敷教者邢?遂使帷囊同毁,空闻《七略》之名;家壁皆残,不睹
《六经》之字。鸣呼忄希矣!
○十三经注疏
自汉以来,儒者相传,但言《五经》。而唐时立之学官,则云《九经》者,
《三礼》、《三传》分而习之,故为九也。其刻石国子学,则云《九经》,并
《孝经》、《论语》、《尔雅》。宋时程、朱诸大儒出,始取《礼记》中之《大
学》、《中庸》,及进《孟子》以配《论语》,谓之《四书》。本朝因之,而
《十三经》之名始立。其先儒释经之书,或曰传,或曰笺,或曰解,或曰学,今
通谓之注。《书》则孔安国传,《诗》则毛苌传,郑玄笺,《周礼》、《仪礼》、
《礼记》则郑玄注,《公羊》则何休学,《孟子》则赵歧注,皆汉人。《易》则
王粥注,魏人。《系辞》,韩康伯注,晋人。《论语》则何晏集解,魏人。左氏
则杜预注,《尔雅》则郭璞注,《梁》则范甯集解,皆晋人。《孝经》则唐明
皇御注。其後儒辨释之书名曰正义,今通谓之疏。
《旧唐书,儒学传》:“太宗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讹谬,诏前中书侍郎
颜师古考定《五经》,颁布于天下。又以儒学多门,章句繁杂,诏国子祭酒孔颖
达与诸儒撰定《五经》义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经正义》,令天下传习。”
《高宗纪》:“永徽四年三月壬子朔,颁孔颖达《五经正义》于天下。每年明经,
令依此考试。”时但有《易》、《书》、《诗》、《礼记》、《左氏春秋》五经。
永徽中,贾公彦始撰《周礼》、《仪礼》义疏。《宋史•李至传》:“判国子监,
上言:‘《五经》书既已板行,惟《二传》、《二礼》、《孝经》、《论语》、
《尔雅》七经疏未修,望令直讲崔颐正、孙、崔等重加雠校,以备刊刻。’
从之。”今人但知《五经正义》为孔颖达作,不知非一人之书也,《新唐书》颖
达本传云:“初颖达与颜师古、司马才、章王恭、王判受诏撰五经义训百余篇,
其中不能无谬冗,博士马嘉运驳正其失,诏更令裁定,未就,永徽二年,诏中书
门下与国子三馆博士、宏文馆学士考正之,于是尚书左仆射于志宁、右仆射张行
成、侍中高季辅就加增损,书始布下。”
○监本二十一史
宋时止有十六史,今则并宋、辽、金、元四史为二十一史。但辽、金二史向
无刻本,南北齐、梁、陈、周书人间传者亦罕,故前人引书多用《南、北史》及
《通鉴》,而不及诸书,亦不复采辽、金者,以行世之本少也。嘉靖初,南京国
于监祭酒张邦奇等请校刻史书,欲差官购索民间古本,部议恐滋烦扰,上命将监
中十七史旧板考对修补,仍取广东《宋史》板付监,辽、金二史无板者,购求善
本翻刻。十一年七月成,祭酒林文俊等表进。至万历中,北监又刻《十三经》、
《二十一史》,其板视南稍工,而士大夫遂家有其书,历代之事迹粲然于人间矣。
然校勘不精,讹舛弥甚,且有不知而妄改者,偶举一二。如《魏书•崔孝芬传》:
“李彪谓崔挺曰:‘比见贤子谒帝,旨谕殊优、今当为群拜纪。”此《三国志•
陈群传》中事,非为隐僻,今所刻《北史》改云:“今当为绝群耳。”不知纪群
之为名,而改“纪”为“绝”,又倒其文,此已可笑。

又如《晋书•华谭传》未云:“始淮南袁甫字公胄,亦好学,与谭齐名。”
今本误于“始”字绝句,左方跳行,添列一袁甫名题,而再以“淮”字起行。
《齐王同传》末云:“郑方者,字子回。”此姓郑名方,即上文所云南阳处士郑
方,露版极谏,而别叙其人与书及同答书于後耳,今乃跳行添列一“郑方者”三
字名题。《唐书•李敬玄传》末附敬玄弟元素,今以敬玄属上文,而弟元素跳行。
此不适足以彰大学之无人,而贻後来之栅笑乎?《十三经》中《仪礼》脱误尤多,
《士昏礼》脱“婿授绥姆辞曰未教不足与为礼也”一节十四字。《乡射礼》脱
“士鹿中旌以获”七字,《士虞礼》脱“哭止告事毕宾出”七字,《特牲馈食
礼》脱“举者祭卒觯拜长者答拜”十一字,《少牢馈食礼》脱“以授尸坐取箪兴”
七字,此则秦火之所未亡,而亡于监刻矣。至于历官任满,必刻一书,以充馈遗,
此亦甚雅,而卤莽就工,殊不堪读。陆文裕《金台纪闻》曰:“元时州县皆有学
田,所人谓之学祖,以供师生廪饩,余则刻书。工大者合数处为之,故雠校刻画
颇有精者,洪武初,悉收上国学,今南监《十六史》诸书地里、岁月、勘校、工
役并存可识也。今学既无田,不复刻书,而有司间或刻之,然只以供馈赆之用,
其不工反出坊本下,工者不数见也。”闻之宋、元刻书皆在书院,山长主之,通
儒订之,学者则互相易而传布之,故书院之刻有三善焉:山长无事而勤于校雠,
一也;不惜费而工精,二也;板不贮官而易印行,三也。有右文之主出焉,其复
此非难也。而书之已为劣生刊改者,不可得而正矣。是故信而好古,则旧本不可
无存;多闻阙疑,则群书亦当并订。此非後之君子之责而谁任哉?
《旧日唐书》病其事之遗阙,《新唐书》病其文之晦涩,当兼二书刻之,为
《二十二史》。如宋、魏诸国既各有书,而复有《南史》、《北史》,是其例也。
○张参五经文字
唐人以《说文》、《字林》试士。其时去古未远,开元以前未改经文之日,
篆籀之学,童而习之,今西安府所存唐睿宗书景龙观钟,犹带篆、分遗法。至于
宋人,其去古益远,而为说日以凿矣,大历中,张参作《五经文字》,据《说文》、
《字林》,刊正谬失,甚有功于学者。开成中,唐玄度增补,复作《九经字样》,
石刻在关中。向无板本,间有残缺,无别本可证。近代有好事者刻《九经补字》,
并属诸生补此书之阙,以意为之。乃不知此书特《五经》之文,非经所有者不载,
而妄添经外之字,并及字书中泛博之训。予至关中,洗刷元石,其有一二可识者,
显与所补不同,乃知近日学者之不肯阙疑而妄作如此。
○别字
《慢汉书•儒林传》:“谶书非圣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别字。”近鄙者,犹
今俗用之字;别字者,本当为此字,而误为彼字也,今人谓之“白字”,乃别音
之转。
山东人刻《金石录》,于李易安《梭序》:“绍兴二年玄岁壮月朔。”不
知壮月之出于《尔雅》,而改为“牡丹”。凡万历以来所刻之书多“牡丹”之类
也。
○三朝要典
《宋史•蹇序辰传》:“绍圣中,为起居郎中书舍人,同修国史。疏言:
‘朝廷前日正司马光等好恶,明其罪罚,以告中外。惟变乱典刑,改废法度,讪
读宗庙,脾睨两宫,观事考言,实状彰著,然踪迹深秘,包藏祸心,相去八年之
间,盖已不可究。质其章疏案牍,散在有司,若不汇辑而存之,岁久必致沦失。
愿悉讨奸臣所言所行,选官编类,人为一帙,置之二府,以示天下後世大戒。’
遂命序辰及徐铎编类,由是招绅之祸无一得免者。”天启中,篡辑《三朝要典》,
正用序辰之法。
门户之人,其立言之指各有所借,章奏之文互有是非。作史者两收而并存之,
则後之君子如执镜以照物,无所逃其形矣。偏心之辈谬加笔削,于此之党则存其
是者,去其非者;于彼之党则存其非者,去其是者,于是言者之情隐,而单辞得
以胜之。且如《要典》一书,其言未必尽非,而其意别有所为,继此之为书者犹
是也。此国论之所以未平,百世之下难乎其信史也。崇帧帝批讲官李明睿之疏曰:
“纂修《实录》之法,惟在据事直书,则是非互见。”大哉王言!其万世作史之
准绳乎?
○密疏
唐武宗会昌元年十二月,中书门下奏:“宰臣及公卿论事,行与不行须有明
据,或奏请允惬,必见褒称;或所论乖僻,因有惩责。在藩镇上表,必有批答;
居要官启事,自有记注。并须昭然,在人耳目。或取舍存于堂案,或与夺形于诏
敕。前代史书所载奏议,罔不由此。近见《实录》,多载密疏,言不彰于朝听,
事不显于当对,得自其家,未足为信。今後《实录》所载章奏,并须朝廷共知者,
方得纪述,密疏并请不载。如此则理必可法,人皆向公,爱憎之志不行,褒贬之
言必信。”从之。此虽出于李德裕之私心,然其言不为无理。自万历末年,章疏
一切留中,抄传但凭阁揭。天启以来,谗慝弘多,啧言弥甚。予尝亲见大臣之子
追改其父之疏草而刻之以欺其人者,欲使盖棺之後,重为奋笔之文,追遗议于後
人,侈先见于前事,其为诬罔甚于唐时。故志之于书,俾作史之君子详察而严斥
之也。
○贴黄
章奏之冗滥,至万历、天启之间而极至。一疏而荐数十人,累二三千言不止,
皆枝蔓之辞。崇祯帝英年御宇,厉精图治,省览之勤,批答之速,近朝未有。乃
数月之後,颇亦厌之,命内阁力贴黄之式。即令本官自撮疏中大要,不过百字,
粘附犊尾,以便省览。此贴黄之所由起也。宋叶梦得《石林燕语》曰:“唐制,
降敕有所更改,以纸贴之,谓之贴黄,盖敕书用黄纸,则贴者亦黄纸也。今奏状
札子皆白纸,有意所未尽,揭其要处,以黄纸别书于後,乃谓之贴黄,盖失之矣。
其表章略举事目与日月道里见于前及封皮者,又谓之引黄。”
○记注
古之人君,左史记事,右史记言,所以防过失而示後王。记注之职其来尚矣。
唐太宗通晓古典,尤重其事。苏冕言:“贞观中,每日朝退後,大宗与宰臣参议
政事,即令起居郎一人执简记录。”由是贞观注记,政事称为毕备,及高宗朝,
会端拱无言,有司惟奏辞见二事。其後许敬宗、李义甫用权,多妄论奏,恐史官
直书其短,遂奏令随仗便出,不得备闻机务,因为故事。
《旧唐书•姚踌传》:“长寿二年,迁文昌左丞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自永徽
以後,左右史惟得对仗承旨,仗下後,谋议皆不预闻,以为帝王谟训不可遂无
纪述,若不宣自宰相,史官无从得书,乃表请仗下所言军国政要,宰相一人专知
撰录,号为‘时政记,每月封送史馆。宰相之撰时政记,自始也。”
○四书五经大全
自朱于作《大学中庸章句或问》、《论语孟子集注》之後,黄氏有《论语通
释》,而采语录附于朱子章句之下则始自真氏,名日《集义》,止《大学》一书,
祝氏乃仿而足之,为《四书附录入像有蔡氏《四书集疏》,赵氏《四书篡疏》,
吴氏《四书集成》。昔之论者病其泛溢,于是陈氏作《四书发明》,胡氏作《四
书通入而定字之门人倪氏合二书为一,颇有删正,名曰《四书辑释》。自永乐中
命儒臣篡修《四书大全》,颁之学官,而诸书皆废。倪氏《辑释》今见于刘用章
所刻《四书通义》中。永乐中所纂《四书大全》特小有增删,其详其简或多不如
倪氏,《大学中庸或问》则全不异,而间有外误。至《春秋大全》则全袭元人汪
克宽《胡传纂疏》,但改其中“愚按”二字为“汪氏曰”,及添庐陵李氏等一二
条而已。《诗经大全》则全袭元人刘谨《诗传通释》,而改其中“愚按”二字为
“安成刘氏曰”。其三经後人皆不见旧书,亦未必不因前人也。当日儒臣奉旨修
《四书五经大全》,颁餐钱,给笔札,书成之日,赐金迁秩,所费于国家者不知
凡几。将谓此书既成,可以章一代教学之功,启百世儒林之绪,而仅取已成之书
抄誊一过,上欺朝廷,下诳士子,唐宋之时有是事乎?岂非骨鲠之臣已空于建文
之代?而制义初行,一时人士尽弃宋元以来所传之实学,上下相蒙,以饕禄利,
而莫之问也,呜呼!经学之废,实自此始,往之君子欲扫而更之,亦难乎其为力
矣。
○书传会选
洪武二十七年四月丙戌,诏徵儒臣定正宋儒蔡氏《书传》。上以蔡氏《书传》
日月五星运行与朱子《诗传》不同,及其他注说与番阳邹季友所论问亦有未安者,
遂诏徵天下儒臣定正之,命翰林院学士刘三吾等总其事。凡蔡氏传得者存之,失
者正之,又采诸家之说足其未备。九月癸丑,书成,赐名《书传会选》,命礼部
颁行天下。今按此书若《尧典》谓“大左旋,日月五星违天而右转”,《高宗肜
日》谓“祖庚绎于高宗之庙”,《西伯勘黎》谓是武王,《洛浩》“惟周公诞保
文武受命惟七年”,谓周公辅成王之七年,皆不易之论。
每传之下系以经文及传,《音释》干字音、字体、字义辩之甚详。其传中用
古人姓字、古书名目必具出处,兼亦考证典故。盖宋元以来,诸儒之规模犹在,
而其为此书者皆自幼为务本之学,非由八股发身之人,故所著之书虽不及先儒,
而尚有功于後学。至永乐中修《尚书大全》,不惟删去异说,并《音释》亦不存
矣。愚尝谓自宋之末造以至有明之初年,经术人材于斯为盛。自八股行而古学弃,
《大全》出而经说亡,十族诛而臣节变,洪武、永乐之间,亦世道升降之一会矣。
○内典
古之圣人所以教人之说,其行在孝弟、忠信,其职在洒扫、应对、进退,其
文在《诗》、《书》、《礼》、《易》、《春秋》,其用之身在出处、去就、交
际,其施之天下在政令、教化、刑罚。虽其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夕外,亦有体用
之分,然并无用心于内之说。自老庄之学行于战国之时,而外义者告子也,外天
下、外物、外生者庄子也。于是高明之士厌薄诗书,以为此先王所从治天下之糟
粕。而佛氏晚人中国,其所言清净慈悲之说,适有以动乎世人之慕向者。六朝诸
君子从而衍之,由清净自在之说而极之,以至于不生不死人于涅,则杨氏之为
我也。由慈悲利物之说而极之,以至于普度众生,超拔苦海,则墨氏之兼爱也。
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而佛氏乃兼之矣。其传浸盛,後之学者遂谓其书为内
典。推其立言之旨,不将内释而外吾儒乎?夫内释而外吾儒,此自缁流之语,岂
得士人亦云尔乎,
《黄氏日钞》云:“《论语•曾子三省章》集注载尹氏曰:‘曾于守约,故
动必求诸身,语意已足矣。’又载谢氏曰:‘诸子之学皆出于圣人,其後愈远而
愈失其真,独曾子之学专用心于内,故传之无弊。夫心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正
其心者,正欲施之治国平天下。’孔门未有专用心于内之说也,用心于内,近世
掸学之说耳。象山陆氏因谓曾子之学是里面出来,其学不传;诸子是外面人去。
今传于世者,皆外人之学,非孔子之真。遂于《论语》之外,自谓得不传之学。
凡皆源于谢氏之说也。後有朱子,当于集注中去此一条。”
褚少孙补《滑稽传》,以传记、杂说为外家,是以《六经》为内也。东汉儒
者则以七纬为内学,《六经》为外学。举图谶之文,一归之性与天道,不可得闻。
而今百世之下,晓然皆悟其非。今之所谓内学,则又不在图谶之书,而移之释氏
矣。
○心学
《黄氏日钞》解《尚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一章曰:“此章本尧命舜之辞,舜申之以命,禹而加详焉耳。尧之命舜曰:‘允
执厥中。’今舜加‘危微精一’之语于‘允执厥中’之上,所以使之审择而能执
中者也。此训之之辞也,皆主于尧之执中一语而发也。尧之命舜曰:‘四海困穷,
天禄永终。’今舜加‘无稽之言勿听,以至敬修其可愿’于‘天禄永终’之上,
又‘所以警切之,使勿至于困穷而永终者也’,此戒之之辞也,皆主于尧之‘永
终’二语而发也,执中之训,正说也;永终之戒,反说也。盖舜以昔所得于尧之
训戒并其平日所尝用力而自得之者,尽以命禹,使知所以执中而不至于永终耳,
岂为言心设哉。近世喜言心学,舍全章本旨而独论人心道心,甚者单摭道心二字,
而直谓即心是道,盖陷于禅学而不自知,其去尧、舜、禹授受天下之本旨远矣。
葵九峰之作《书传》,述朱子之言曰:‘古之圣人将以天下与人,未尝不以治之
之法而并传之。’可谓深得此章之本旨,九峰虽亦以是明帝王之心,而心者,治
国平天下之本,其说固理之正也。其後进此书传于朝者,乃因以三圣传心为说。
世之学者遂指此书十六字为传心之要,而禅学者借以为据依矣。”愚按,心不待
传也,流行天地间,贯彻古今而无不同者,理也。理具于吾心,而验于事物。心
者,所以统宗此理而别白其是非。人之贤否,事之得失,天下之治乱,皆于此乎
判。此圣人所以致察于危微精一之间,而相传以执中之道,使无一事之不合于理,
而无有过不及之偏者也。禅学以理为障,而独指其心曰“不立文字,单传心印”。
圣贤之学,自一心而达之天下国家之用,无非至理之流行,明白洞达,人人所同,
历千载而无间者。何传之云:“俗说浸淫,虽贤者或不能不袭用其语,故僭书其
所见如此。”
《中庸章句》引程子之言曰:“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亦是借用释氏之言,
不无可酌。
《论语》一书言心者三,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曰“回也,其心
三月不违仁”;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乃“操则存,舍则亡”之训,门人
未之记,而独见于《孟子》。夫未学圣人之操心,而骤语夫从心,此即所谓饱食
终日,无所用心,而旦昼之所为有牿亡之者矣。
唐仁卿答人书曰:“自新学兴而名家著,其冒焉以居之者不少,然其言学也
则心而已矣。元闻古有学道,不闻学心;古有好学,不闻好心。心学二字,《六
经》、孔孟所不道。今之言学者,盖谓心即道也,而元不解也。何也?危微之旨
在也,虽上圣而不敢言也。今人多怪元言学而遗心,孰若执事责以不学之易了,
而元亦可以无辞于执事,子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又曰:‘一日克
己复礼。’又已‘终日乾乾,行事也。’元未能也。孔门诸子,日月至焉,夫子
犹未许其好学,而况乎日至未能也,谓之不学可也。但未知执事所谓学者果仁邪?
礼邪?事邪?抑心之谓邪?外仁、外礼、外事以言心,虽执事亦知其不可;”执
事之意必谓仁与礼与事即心也,用力于仁,用力于心也。复礼,复心也;行事,
行心也。则元之不解犹昨也,谓之不学可也。”又曰:“孳革为善者心,孳孳为
利者亦未必非心。危哉,心乎!判吉凶,别人禽,虽大圣犹必防乎其防,而敢言
心学乎?心学者,以心为学也。以心为学,是以心为性也。心能具性,而不能使
心即性也。是故求放心则是,求心则非;求心则非,求于心则是。我所病乎心学
者,为其求心也。心果待求,必非与我同类;心果可学,则‘以礼制心,以仁存
心’之言,毋乃为心障与!”
《论语》:“仁者安仁。”集注:“谢氏曰:仁者心无内外、远近、精粗之
间,非有所存而自不亡,非有所理而自不乱。”此皆庄、列之言,非吾儒之学。
太甲曰:“顾讠是天之明命。”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
服膺而弗失之矣。”故曰“操则存,舍则亡。”不待存而自不亡者何人哉?
○举业
林文烙《福州府志》曰:“余好问长老前辈时事,或为余言林尚默,方游乡
序,为弟子员,即自负其才当冠海内士云。然考其时,试诸生者则杨文贞、金文
靖二公也。夫尚默当时所习特举子业耳,而杨、金二学士皆文章宿老,蔚为儒宗,
尚默乃能必之二公若合符节,何哉?当是时也,学出于一,上以是取之,下以是
习之,譬作车者不出门,而知适四方之合辙也,工德末,异说者起,以利诱後生,
使从其学,毁儒先,低传汪,殆不啻弃髦矣。由是学者怅怅然莫知所从,欲从其
旧说则恐或主新说,从其新说则又不忍遽弃传注也。己不能自必,况于人平?呜
呼!士之怀瑾握瑜,范驰驱而不遇者,可胜道哉!是故射无定鹄,则羿不能巧;
学无定论,则游夏不能工。欲道德一,风俗同,其必自大人不倡游言始。”
又曰:“近日讲学之辈,弥近理而大乱真。士附其门者皆取荣名,于是一唱
百和,始伐木者呼邪许,然徐而叩之,不过徽捷径于终南,而其中实莫之能省也。”
东乡艾南英《皇明今文待序》曰:“呜呼!制举业中始为禅之说者,谁与原
其始?盖由一二聪明才辩之徒,厌先儒敬义诚明、穷理格物之说,乐简便而畏绳
束,其端肇于宋南渡之季,而慈湖杨氏之书为最著。国初,功令严密,匪程、朱
之言弗遵也。盖至摘取良知之说,而士稍异学矣,然予观其书,不过师友讲论立
教明宗而已,未尝以人制举业也。其徒龙溪、绪山阐明其师之说,而又过焉,亦
未尝以人制举业也。龙溪之举业不传,阳明、绪山班班可考矣。衡较其文,持详
矜重,若未始肆然欲自异于朱氏之学者。然则今之为此者,谁为之始与?吾姑为
隐其姓名,而又详乙注其文,使学者知以宗门之糟粕,为举业之偏者自斯人始。
呜呼,降而为传灯,于彼教初说,其浅深相去已远矣,又况附会以援儒人墨之辈,
其鄙陋可胜道哉。今其大旨不过曰‘耳自天聪,目自天明’,犹告子曰生之谓性’
而已。及其厌穷理格物之迂而去之,犹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而已。任
其所之而冥行焉,未有不流于小人之无忌惮者,此《中庸》所以言性不言心,
《孟子》所以言心而必原之性,《大学》所以言心而必曰正其心。吾将有所论著,
而姑言其概如此,学者可以废然返矣。”
又曰:“嘉靖中,姚、江之书虽盛行于世,而士子举业尚谨守程、朱,无敢
以禅窜圣者。自兴化、华亭两执政尊王氏学,于是隆庆戊辰《论语程义》首开宗
门,此援浸淫,无所底止。科试文字大半剽窃王氏门人之言,阴诋程、朱。”
坊刻中有伪作罗伦《致知在格物》一篇,其破题曰:“良知者,廓于学者也。”
按罗文毅中成化二年进士,当时士无异学,使果有此文,则良知之说始于彝正,
不始于伯安矣。况前人作破亦无此体,以其为先朝名臣而借之耳。
○破题用庄子
《五经》无“真”字,始见于老庄之书。《老子》曰:“其中有精,其精甚
真。”《庄子•渔父篇》:“孔子愀然曰:‘敢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
诚之至也。’”《大宗师篇》曰:“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列子》曰:
“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归也。归其真宅。”《汉书•杨王孙传》
曰:“死者,终生之化,而物之归者也。归者得至,化者得变,是物各反其真也。”
《说文》曰:“真,仙人变形登天也。”徐氏系传曰:“真者,仙也,化也。从
匕,匕即化也。反人为亡,从目从匕,入其所乘也。”以生为寄,以死为归,于
是有真人、真君、真宰之名。秦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
“朕”。魏太武改元太平真君,而唐玄宗诏以四子之书谓之“真经”,皆本乎此
也。後世相传,乃遂与假为对。李斯《上秦王书》:“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
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韩信请为假王,高帝曰:“大丈夫定诸侯,
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又更东垣曰“真定”。窦融《上光武书》曰:“岂可
背真旧之主,事奸伪之人。”而与老、庄之言真亦微异其指矣。宋讳“玄”,以
“真”代之,故庙号曰真宗。玄武七宿改为“真武”,玄冥改为“真冥”,玄挎
改为“真枵”。《崇文总目》谓《太玄经》为“太真”,则犹未离其本也。隆庆
二年会试,为主考者厌《五经》而喜老庄,黜旧闻而崇新学,首题《论语》“子
曰由海汝知之乎”一节,其程文破云:“圣人教贤者以真知,在不昧其心而已。”
《庄子•大宗师篇》:“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列子•仲尼篇》:“无乐无
知,是真乐真知。”始明以《庄子》之言人之文字。自此五十年间,举业所用,
无非释、老之书,彗星扫北斗、文昌,而御河之水变为赤血矣,崇侦时,始申旧
日之禁,而士大夫皆幼读时文,习染已久,不经之字,摇笔辄来,正如康昆仑所
受邻舍女巫之邪声,非十年不近乐器,未可得而绝也。虽然,以周元公道学之宗,
而其为书,犹有所谓“无极之真”者,吾又何责乎今之人哉。
《孟子》言:“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下文明指是爱亲敬长。若夫因
严以教敬,因亲以教爱,则必待学而知之者矣。今之学者明用《孟子》之良知,
暗用《庄子》之真知。
○科场禁约
万历三十年三月,礼部尚书冯琦上言:“顷者皇上纳都给事中张问达之言,
正李贽惑世诬民之罪,尽焚其所著书,其崇正辟邪,甚盛举也。臣窃惟国家以经
术取士,自《五经》、《四书》、《二十一史》、《通鉴》、性理诸书而外,不
列于学官,而经书传注又以宋儒所订者为准。此即古人罢黜百家,独尊孔氏之旨。
自人文向盛,士习浸淳,始而厌薄平常,稍趋纤靡;纤靡不已,渐骛新奇;新奇
不已,渐趋诡僻。始犹附诸子以立帜,今且尊二氏以操戈。背弃孔、孟,非毁程、
朱,惟《南华》、西竺之语是宗是竞。以实为空,以空为实。以名教为桎梏以纪
纲为赘疣。以放言高论为神奇,以荡轶规矩、扫是非廉耻为广大。取佛书言心言
性略相近者窜入圣言,取圣经有空字无字者强同于禅教。语道既为舂驳,论文又
不成章。世道溃于狂澜,经学几为榛莽。臣请坊间一切新说曲议,令地方官杂烧
之。生员有引用佛书一句者,廪生停廪一月,增附不许帮补,三句以上降黜。中
式墨卷引用佛书一句者,勒停一科,不许会试,多者黜革。伏乞天语申饬,断在
必行。自古有仙佛之世,对学必不明,世运必不劢。即能实诣其极,亦与国家无
益,何况袭咳唾之余,以自盖其名利之迹者乎?夫道术之分久矣。自西晋以来,
于吾道之外别为二氏;自南宋以来,于吾道之中自分两岐;又其後则取释氏之精
蕴,而阴附于吾道之内;又其後则释氏之名法,而显出于吾道之外。非圣主执中
建极,群工一德同风,世运之流未知所届。”上曰:“祖宗维世立教,尊尚孔子。
明经是非,荡弃行检,复安得节义忠孝之士为朝廷用?览卿等奏,深于世教有裨,
可开列条款奏来。仙佛原是异术,宜在山林独修,有好尚者任其解官自便。”此
稍为厘正,然而旧染既深,不能尽涤;又在位之人多以护借士子科名为阴德,亦
不甚摘发也。至于未年,诡僻弥甚。
新学之兴,人皆土苴《六经》,因而不读传注,崇帧三年,浙江乡试题“义
用明俊民用章”。上文“岁月日时无易”,传曰:“不失其时也。”第三名龚广
生文,误以为历家“一日十二时”之时,而取冠本经,刻为程文。九年,应天乡
试题“‘王请大之’至‘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内有“以遏祖莒”,注曰:
“‘莒’,《诗》作‘旅’,众也。”谓密人侵阮、徂、共之众也。第二十三名
周天一文,误以为《春秋》莒人”之莒,亦得中式,部科不闻磨勘。诏令之不行
至此。
○朱子晚年定论
《宋史•陆九渊传》:“初,九渊尝与朱熹会鹅湖,论辩所学,多不合。及
熹守南康,九渊访之。熹与至白鹿洞,九渊为讲‘君子小人喻义利’一章,听者
至有泣下,熹以为切中学者隐微深痼之病。至于无极而大极之辩,则贻书往来,
论难不置焉。”
王文成所辑《朱子晚年定论》,今之学者多信之,不知当时罗文庄已尝与之
书而辩之矣。其书曰:“详《朱子定论》之编,盖以其中岁以前所见未真,及晚
年始克有悟。乃于其论学书牍三数十卷之内,摘此三十余条,其意皆主于向里者,
以为得于既悟之余,而断其为定论。斯其所择宜亦精矣,第不知所谓晚年者,断
以何年为定?偶考得何叔京氏卒于淳熙乙未,时朱子年方四十有六。慢二年丁酉,
而《论孟集注或问》始成。今有取于答何书者四通,以为晚年定论;至于《集注
或问八则以为中年未定之说。窃恐考之欠详,而立论之太果也。又所取《答黄直
卿》一书,监本止云此是向来差误,别无‘定本’二字,今所编增此二字,而序
中又变‘定’字为‘旧’字,却未详‘本’字所指。朱子有《答吕东莱》一书,
尝及定本之说,然非指《集注或问》也。凡此,愚皆不能无疑,顾犹未足深论。
窃以执事天资绝世,而日新不已。向来恍若有悟之後,自以为证诸《五经》、
《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又以为精明的确,洞然无复可疑。某固信其
非虚语也。然又以为独于朱子之说有相抵悟,揆之于理,容有是邪?他说固未敢
请,尝读《朱子文集》,其第三十二卷皆与张南轩答问书。内第四书亦自以为:
‘其于实体似益精明,因复取凡圣贤之书,以及近世诸老先生之遗语,读而验之,
则又无一不合。’盖平日所疑而未白者,今皆不待安排,往往自见洒落处,与执
事之所自序者无一语不相似也,书中发其所见,不为不明;而卷未一书,提纲振
领,尤为详尽。窃以为千圣相传之心学,殆无以出此矣。不知何故,独不为执事
所取?无亦偶然也邪?若以此二书为然,则《论孟集注》、《学庸章句或问》不
容别有一般道理;如其以为未合,则是执事精明之见,决与朱子异矣!凡此三十
余条者,不过姑取之以证成高论,而所谓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安知不有豪厘之
不同者为祟于其间,以成抵牾之大隙哉!又执事于朱子之後,特推草庐吴氏,以
为见之尤真,而取其一说,以附三十余条之後。窃以草庐晚年所见端的与否,以
未易知。盖吾儒昭昭之云,释氏亦每言之,豪厘之差正在于此。即草庐所见果有
合于吾之所谓昭昭者,安知非其四十年间钻研文义之效,殆所谓真积力久而豁然
贯通者也。盖虽以明道先生之高明纯粹,又蚤获亲炙于濂溪,以发其吟风弄月之
趣,亦必反求诸《六经》而後得之。但其所禀邻于生知,闻一以知十,与他人极
力于钻研者不同耳,又安得以前日之钻研文义为非,而以堕此科臼为悔?夫得鱼
忘筌,得兔忘蹄可也。矜鱼兔之获,而反追咎筌蹄,以为多事,其可乎哉?东
陈建作《学通辩》,取朱子年谱、行状、文集、语类及与陆氏兄弟往来书札,
逐年编辑而为之,辩曰:‘朱、陆早同晚异之实,二家谱集具载甚明。近世东山
赵氵方《对江右六君子策》乃云‘朱子《答项平父书》有去短集长之言’,岂鹅
湖之论至是而有合邪?使其合并于晚岁,则其微言精义必有契焉,而子静则既往
矣,此朱、陆早异晚同之说所萌芽也。程篁墩因之,乃著《道一编》,分朱,陆
异同为三节,始焉如冰炭之相反,中焉则疑信之相半,终焉若辅车之相依。朱、
陆早异晚同之说,于是乎成矣。王阳明因之,遂有《朱子晚年定论》之录,专取
朱于议论与象山合者,与《道一编》辅车之说正相唱和矣。凡此皆颠倒早晚,以
弥缝陆学,而不顾矫诬朱子,诳误後学之深。故今编年以辩,而二家早晚之实,
近儒颠倒之弊,举昭然矣。”又曰:“朱子有朱子之定论,象山有象山之定论,
不可强同。专务虚静,完养精神,此象山之定论也。主敬涵养,以立其本;读书
穷理,以致其知;身体力行,以践其实,三者交修并尽,此朱子之定论也。乃或
专言涵养,或专言穷理,或止言力行,则朱子因人之教、因病之药也。今乃指专
言涵养者为定论,以附合于象山,其诬朱子甚矣!”又曰“赵东山所云,盖求朱、
陆生前无可同之实,而没後乃臆料其後会之必同,本欲安排早异晚同,乃至说成
生异死同,可笑可笑!
如此岂不适所以彰朱,陆平生之未尝同,适自彰其牵合欺人之弊?奈何近世
咸信之,而莫能察也。
昔裴延龄掩有为无,指无为有,以欺人主。陆亘公谓其愚弄朝廷,甚于赵高
指鹿为马。今篁墩辈分明掩有为无,指无为有,以欺弄後学,岂非吾道中之延龄
哉!”又曰:“昔韩绛、吕惠卿代王安石执政,时号绛为传法沙门,惠卿为护法
善神。愚谓近日继陆学而兴者,王阳明是传法沙门,程篁墩则护法善神也。
宛平孙承泽谓阳明所编,其意欲借朱子以攻朱子。且吾夫子以天纵之圣,不
以生知自居,而曰好古敏求,曰多闻多见,曰博文约礼,至老删述不休,犹欲假
年学《易》。朱子一生效法孔子,进学必在致知,涵养必在主敬,德性在是,问
学在是。如谬以朱子为支离,为晚悔,则是吾夫子所谓好古敏求,多闻多见,博
文约礼皆早年之支离,必如无言、无知、无能为晚年自悔之定论也。以此观之,
则‘晚年定论’之刻,真为阳明舞文之书矣。盖自弘治、正德之际,天下之士厌
常喜新,风气之变已有所自来,而文成以绝世之资,倡其新说,鼓动海内。嘉靖
以後,从王氏而诋朱子者,始接踵于人间,而王尚书发策谓:‘今之学者偶有所
窥,则欲尽发先儒之说而出其上;不学则借一贯之言以文其陋;无行则逃之性命
之乡,以便人不可诘。’此三言者,尽当日之情事矣。故王门高弟为泰州、龙溪
二人。泰州之学一传而为颜山农,再传而为罗近溪、赵大洲。龙溪之学一传而为
何心隐,再传而为李卓吾、陶石篑。昔范武子论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
以为一世之患轻,历代之害重;自丧之恶小,迷众之罪大。而苏子瞻谓李斯乱天
下,至于焚书坑儒,皆出于其师荀卿高谈异论而不顾者也。《困知之记》、《学
之编》,固今日中流之砥柱矣。”
《姑苏志》言姚荣国著书一卷,名曰《道馀录》专诋程、朱。少师亡後,其
友张洪谓人曰:“少师于我厚,今死矣,无以报之,但每见《道馀录》,辄为焚
弃。”少师之才不下于文成,而不能行其说者,少师当道德一、风俗同之日,而
文成在世衰道微、邪说又作之时也。
嘉靖二年,会试发策,谓朱、陆之论终以不合,而今之学者顾欲强而同之,
岂乐彼之径便,而欲阴诋吾朱子之学与?究其用心,其与何澹、陈贾辈亦岂大相
远与?至笔之简册,公肆诋訾,以求售其私见,礼官举祖宗朝故事,燔其书而禁
斥之,得无不可乎!当日在朝之臣有能持此论者,涓涓不塞,终为江河,有世道
之责者,可无履霜坚冰之虑。
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有馀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谈,
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
治一乱。”拨乱世反之正,岂不在于後贤乎!
○李贽
《神宗实录》:“万历三十年闰二月乙卯,礼科给事中张问达疏劾李贽:
‘壮岁为官,晚年削发,近又刻《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
海内,惑乱人心。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冯道为吏隐,以卓
文君为善择佳耦,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狂诞悖戾,不
可不毁。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庵院,挟妓女,白昼同浴,
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衾枕而宿者,一境如狂。又作《观音问》一书,
所谓观音者,皆士人妻女也,後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财,
强搂人妇,同于禽兽,而不之恤。迩来缙绅士大夫亦有诵咒念佛,奉僧膜拜。手
持数珠,以为律戒;室悬妙像,以为皈依。不知遵孔子家法,而溺意于禅教沙门
者,往往出矣。近闻贽且移至通州,通州距都下四十里、倘一入都门,招致蛊惑,
又为麻城之续,望敕礼部,檄行通州地方官,将李贽解发原籍治罪,仍檄行两畿
及各布政司,将贽刊行诸书,并搜简其家未刻者,尽行烧毁,无令贻祸後生,世
道幸甚!’得旨:‘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其书
籍已刻未刻,令所在官司尽搜烧毁,不许存留。如有徒党曲庇私藏,该科道及各
有司访奏治罪。’已而贽逮至,惧罪不食死。”愚按,自古以来,小人之无忌惮
而敢于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贽,然虽奉严旨,而其书之行于人间自若也。
天启五年九月,四川道御史王雅量疏奉旨“李贽诸书怪诞不经,命巡视衙门
焚毁,不许坊间发卖,仍通行禁止。”而士大夫多喜其书,往往收藏,至今未灭。
○钟惺
钟惺字伯敬,景陵人,万历庚戌进士。天启初,任福建提学副使,大通关节。
丁父忧去职,尚挟姬妾游武夷山,而後即路。巡抚南居益疏劾有云:“百度逾闲,
《五经》扫地。化子衿为钱树,桃李堪羞;登驵侩于皋比,门墙成市,公然弃名
教而不顾,甚至承亲讳而冶游。疑为病狂丧心,讵止文人无行!”坐是沈废于家。
乃选历代之诗名曰《诗归》,其书盛行于世。已而评《左传》,评《史记》,评
《毛诗》,好行小慧,自立新说,天下之士靡然从之。而论者遂忘其不孝贪污之
罪,且列之为文人矣。
余闻闽人言,学臣之鬻诸生自伯敬始。当时之学臣,其于伯敬固当如茶肆之
陆鸿渐,奉为利市之神,又何怪读其所选之诗。以为《风》、《骚》再作者耶?
其罪虽不及李贽,然亦败坏天下之一人。
举业至于抄佛书,讲学至于会男女,考试至于鬻生员,此皆一代之大变,不
在王莽、安禄山、刘豫之下,故书其事于《五经》诸书之後。呜呼!“四维不张,
国乃灭亡!”《管子》已先言之矣。
○窃书
汉人好以自作之书而托为古人,张霸《百二尚书》、卫宏《诗序》之类是也。
晋以下人则有以他人之书而窃为己作,郭象《庄子注》、何法盛《晋中兴书》之
类是也。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书无非窃盗而已。
《世说》曰:“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
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
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隽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
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馀众篇或定点
文句而已,後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今代之人但有
薄行而无隽才,不能通作者之意,其盗窃所成之书,必不如元本,名为钝贼何辞!
《旧唐书》:“姚班尝以其曾祖察所撰《汉书训篡》多为後之注《汉书》者
隐没名字,将为己说,班乃撰《汉书绍训》四十卷,以发明旧义,行于代。”吾
读有明宏治以後经解之书,皆隐没古人名字,将为己说者也。
○勘书
凡勘书必用能读书之人。偶见《焦氏易林》旧刻,有曰“环绪倚Θ”,乃
“环堵”之误。注云:“绪疑当作‘’。”“‘井堙水刊”,乃“木刊”之误,
注云:“刊疑当作‘利’。”失之远矣。幸其出于前人,虽不读书而犹遵守本文,
不敢辄改。苟如近世之人,据臆改之,则文益晦,义益舛,而传之後日虽有善读
者,亦茫然无可寻求矣。然则今之坊刻不择其人,而委之雠勘,岂不为大害乎!
梁简文帝《长安道诗》:“金椎抵长乐,复道向宜春。”是用《汉书•贾山
传》:“隐以金椎,树以青松,为驰道之丽至于此。”《三辅决录》:“长安十
二门,三涂洞开,隐以金椎,周以林木,左出右人,为往来之径。”今误作“金
槌”,而又改为“椎轮”。唐阎朝隐《送金城公主适西著诗》:“还将贵公主,
嫁与亻辱檀王。”是用《晋书•载记》:“河西王秃发亻辱檀”。今误作“耨檀”,
而又改为“褥毡”,比于“金根车”之改“金银”,而又甚焉者矣。
《庄子》:“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一本作“所师”。盖魏晋以後,写
书多有作草者,故以“所”而讹“石”也。
○改书
《东坡志林》曰:“近世人轻以意改书,鄙浅之人好恶多同,故从而和之者
众,遂使古书日就讹舛,深可忿疾。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自予少时,
见前辈皆不敢轻改书,故蜀本大字书皆善本。”
《汉书•艺文志》曰:“古者书必同文,不知则阙,问诸故老。至于衰世,
是非无正,人用其私。故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今亡矣夫。’盖伤其浸
不正。”是知穿凿之弊自汉已然,故有行赂改兰台漆书,以合其私者矣。
万历间,人多好改窜古书,人心之邪,风气之变,自此而始。且如骆宾王
《为徐敬业讨武氏檄》,本出《旧唐书》。其曰:“伪临朝武氏”者,敬业起兵
在光宅元年九月,武氏但临朝而未革命也。近刻古文,改作“伪周武氏”,不察
檄中所云“包藏祸心,脾睨神器”,乃是未篡之时,故有是言。其时废中宗为庐
陵王,而立相王为皇帝,故曰“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也。不知其人,不论其
世,而辄改其文,缪种流传,至今未已。又近日盛行《诗归》一书,尤为妄诞。
魏文帝《短歌行》:“长吟永叹,思我圣考。”圣考谓其父武帝也,改为“圣老”,
评之曰:“圣老字奇。”《旧唐书》李泌对肃宗言:“天後有四子,长曰太子宏,
监国而仁明孝悌。天後方图称制,乃鸠杀之,以雍王贤为太子。贤自知不免,与
二弟日侍于父母之侧,不敢明言,乃作《黄台瓜辞》,令乐工歌之,冀天後悟而
哀愍。其辞曰:‘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
尚可,四摘抱蔓归。’而太子贤终为天後所逐,死于黔中。”其言四摘者,以况
四子也,以为非四之所能尽,而改为“摘绝”。此皆不考古而肆臆之说,岂非小
人而无忌惮者哉!
○易林
《易林》疑是东汉以後人撰,而托之焦延寿者,延寿在昭、宣之世。
其时《左氏》未立学官,今《易林》引《左氏》语甚多,又往往用《汉书》
中事,如曰“彭离济东,迁之上庸”,事在武帝元鼎元年;曰“长城既立,四夷
宾服,交和结好,昭君是福”,事在元帝竟宁元年;曰“火入井口,阳芒生角,
犯历天门,窥见太微,登上玉床”,似用《李寻传》语;曰“新作初陵,逾陷难
登”,似用成帝起昌陵事;又曰“刘季发怒,命灭子婴”,又曰““大蛇当路,
使季畏惧”,则又非汉人所宜言也。
●卷十九
○文须有益于天下
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
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
无稽之言,剿袭之说,谀佞之文,若此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
篇之损矣。
○文不贵多
二汉文人所著绝少,史于其传末每云:所著凡若干篇。惟董仲舒至百三十篇,
而其馀不过五六十篇,或十数篇,或三四篇。史之录其数,盖称之,非少之也。
乃今人著作则以多为富,夫多则必不能工,即工亦必不皆有用于世,其不传宜矣。
西京尚辞赋,故《汉书•艺文志》所载止诗、赋二家。其诸有名文人,陆贾
赋止三篇,贾谊赋止七篇,枚乘赋止九篇,司马相如赋止二十九篇,儿宽赋止二
篇,司马迁赋止八篇,王褒赋止十六篇,杨雄赋止十二篇,而最多者则淮南王赋
八十二篇,枚皋赋百二十篇。而于《枚皋传》云:“皋为文疾,受诏辄成,故所
赋者多。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故所作少而善于皋。皋赋辞中自言为赋不如相如,
其文委<骨皮>,曲随其事,皆得其意,颇诙笑,不甚闲靡,凡可读者不二十篇,
其尤戏不可读者尚数十篇。”是辞赋多而不必善也。东汉多碑诔书序论难之文;
又其时崇重经术,复多训诂。凡传中录其篇数者
四十九人,其中多者如曹褒、应劭、刘陶、蔡邕、荀爽、王逸各百馀篇,少
者卢植六篇,黄香五篇、刘余、崔烈、曹众,曹朔各四篇,桓彬三篇,而
于《郑玄传》云:“玄依《论语》作《郑志》八篇,所注诸经百馀万言,通人颇
讥其繁。”是解经多而不必善也
秦延群说《尧典》篇目两字之说十馀万言,但说“日若稽古”三万言,此颜
之推《家训》所谓邺下谚云“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者也。
文以少而盛,以多而衰。以二汉言之,东都之文多于西京,而文衰矣。以三
代言之,春秋以降之文多于《六经》,而文衰矣。《记》曰:“天下无道,则言
有枝叶。”
《隋志》载古人文集,西京惟刘向六卷,杨雄、刘歆各五卷,为至多矣,他
不过一卷、二卷。而江左梁简文帝至八十五卷,元帝至五十二卷,沈约至一百一
卷,所谓虽多亦奚以为?



○著书之难
子书自盂、荀之外,如老、庄、管、商、申、韩,皆自成一家言。至《吕氏
春秋》、《淮南子》,则不能自成,故取诸子之言汇而为书,此子书之一变也,
今人书集一一尽出其手,必不能多,大抵如《吕览》、《淮南》之类耳。其必古
人之所未及就,後世之所不可无,而後为之,庶乎其传也与?宋人书如司马温公
《资治通鉴》、马贵与《文献通考》,皆以一生精力成之,遂为後世不可无之书。
而其中小有舛漏,尚亦不免。若後人之书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传,所以然
者,其视成书太易,而急于求名故也。伊川先生晚年作《易传》,成,门人请授,
先生曰:“更俟学有所进。子不云乎: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数之不足也,亻免焉
日孳孳,毙而後己。”
○直言
张子有云:“民吾同胞。今日之民,吾与达而在上位者之所共也。救民以事,
此达而在上位者之责也;救民以言,此亦穷而在下位者之责也。”
“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然则政教风俗苟非尽善,即许庶人之议矣。故
《盘庚之诰》曰:“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而国有大疑,卜诸庶民之从逆。”子
产不毁乡校,汉文止辇受言,皆以此也。唐之中世,此意犹存。鲁山令元德秀遣
乐工数人连袂歌于,玄宗为之感动;白居易为尉,作乐府及诗百馀篇,规
讽时事,流闻禁中,宪宗召入翰林。亦近于陈列国之风,听舆人之诵者矣。
诗之为教,虽主于温柔敦厚,然亦有直斥其人而不讳者。如曰“赫赫师尹,
不平谓何”;如曰“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如曰“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
家宰,仲允膳夫,聚子内史,蹶维趣马,禹维师民,艳妻煽方处”;如曰“伊
谁云从,维暴之云”,则皆直斥其官族名字,古人不以为嫌也。《楚辞•离骚》:
“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王逸章句谓:“怀王少弟司马子兰。”
“椒专佞以慢忄舀兮。”章句谓:“楚大夫子椒。”洪兴祖补注:“《古今人表》
有令尹子椒。”如杜甫《丽人行》:“赐名大国虢与秦,慎莫近前丞相嗔。”近
于《十月之交》诗人之义矣。
孔稚《北山移文》明斥周容,刘孝标《广绝交论》阴讥到溉。袁楚客规魂元
忠有十失之书,韩退之讽阳城作争臣之论。此皆古人风俗之厚。
立言不为一时天下之事,有言在一时,而其效见于数十百年之後者。《魏志》:
“司马朗有复井田之议,谓往者以民各有累世之业,难中夺之。今承大乱之後,
民人分散,土业无主,皆为公田,宜及此时复之。”当世未之行也,及拓跋氏之
有中原,令户绝者墟宅桑榆尽为公田,以给授而口分,世业之制自此而起,迄于
隋唐守之。《魏书》:“武定之初,私铸滥恶。齐文襄王议,称钱一文,重五铢
者,听人市用,天下州镇郡县之市各置二称,悬于市门,若重不五铢,或虽重五
铢而杂铅,并不听用。”当世未之行也。及隋文帝之有天下,更铸新钱,文日
“五铢”,重如其文。置样于关,不如样者没官销毁之。而开通元宝之式自此而
准,至宋时犹仿之。
《唐书》:“李叔明为剑南节度使,上疏言道佛之弊,请本道定寺为三等,
观为二等:上寺留僧二十一,上观道士十四,每等降杀以七,皆择有行者,馀还
为民。德宗善之,以为可行之天下。诏下尚书省议,己而罢之。”至武宗会昌五
年,并省天下寺观,敕上都、东都两街各留二寺,每寺留僧三十人。天下节度观
察使治所及同、华、商、汝州各留一寺,分为三等:上等留僧二十人,中等留十
人,下等五人,凡毁寺四千六百馀区,归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大秦穆护祆僧
二千馀人。而有明洪武中亦稍行其法。《元史》:““京师恃东南运粮,竭民力
以航不测。泰定中,虞集建言:‘京东数千里,北极辽海,南滨青、齐,萑苇之
场,海潮日至,淤为沃壤,用浙人之法,筑堤捍水为田。听富民欲得官者,合其
众而授以地:能以万夫耕者,授以万夫之田,为万夫长;千夫、百夫亦如之。三
年视其成,以地之高下定为征额;五年有积畜,命以官,就所储给以禄;十年佩
之符印,得以传子孙,如军官之法。如此,可以宽东南之运,以纾民力,而游手
之徒皆有所归,’事不果行。”及顺帝至正中,海运不至,从丞相脱脱言,乃立
分司,农司于江南,召募能种水田及修筑围堰之人各一千名为农师,岁乃大稔,
至今水田遗利犹有存者,而戚将军继光复修之蓟镇,是皆立议之人所不及见。而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天下之理固不出乎此也。孔子言行夏之时,固不以望
之鲁之定、哀,周之景、敬也,而独以告颜渊。及汉武帝太初之元,几三百年矣,
而遂行之。孔子之告颜渊,告汉武也。孟子之欲用齐也,曰:“以齐王犹反手也,
若膝则不可用也,”而告文公之言亦未尝贬于齐,梁,曰:“有王者起,必来取
法。”是为王者师也。鸣呼,天下之事,有其识者,不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
或无其识,然则开物之功,立言之用,其可少哉。
朱子作《诗传》,至于秦《黄乌》之篇,谓其初特出于戎翟之俗,而无明王
贤伯以讨其罪,于是习以为常,则虽以穆公之贤,而不免论其事者,亦徒闵三良
之不幸,而叹秦之衰。至于王政不纲,诸侯擅命,杀人不忌,至于如此,则莫知
其为非也。历代相沿,至先朝英庙始革千古之弊。伏读正统四年六月乙酉书与祥
符王有爝曰:“周王薨逝,深切痛悼,其存日尝奏,葬择近地,从俭约,以省民
力。自妃夫人以下,不必从死。年少有父母者,各遣归其家。”盖上御极之初,
即有感于宪王之奏,而亦朱子《诗传》有以发其天聪也。呜呼,仁哉!
○文人之多
唐宋以下,何文人之多也!固有不识经术,不通古今,而自命为文人者矣。
韩文公《符读书城南诗》曰:“文章岂不贵,经训乃。潢潦无根源,朝满夕
己除。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行身陷不义,况望多名誉,”而宋刘挚之训子
孙,每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然则以文人名于世,
焉足重哉。此扬子云所谓“摭我华,而不食我实”者也。
黄鲁直言:“数十年来,先生君子但用文章提奖後生,故华而不实。”本朝
嘉靖以来亦有此风,而陆文裕所记刘文靖告吉士之言,空同大以为不平矣。
《宋史》言:欧阳永叔与学者言,未尝及文章,惟谈吏事。谓文章止于润身,
政事可以及物。
○巧言
《诗》云:“巧言如簧,颜之厚矣。”而孔子亦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又曰:“巧言乱德,”夫巧言不但言语,凡今人所作诗赋、碑状足以悦人之文,
皆巧言之类也。不能不足以为通人,夫惟能之而下为,乃天下之大勇也,故夫子
以刚毅木讷为近仁。学者所用力之途在此,不在彼矣。
天下不仁之人有二:一为好犯上好作乱之人,一为巧言令色之人。自幼而不
孙弟,以至于弑父与君,皆好犯上好作乱之推也。自胁肩诌笑,未同而言、以至
于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皆巧言令色之推也。然而二者之人常相因以立于世。有
王莽之篡弑,则必有扬雄之美新;有曹操之禅代,则必有潘{曰助}之九锡。是故
乱之所由生也,犯上者为之魁,巧言者为之辅。故大禹谓之巧言令色孔壬而与
兜、有苗同为一类。甚哉,其可畏也。然则学者宜如之何?必先之以孝弟,以消
其悖逆陵暴之心;继之以忠信,以去其便辟侧媚之习。使一言一动皆出于其本心,
而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夫然後可以修身而治国矣。
世言魏忠贤初不知书,而口含天宪,则有一二文人代为之。《後汉书》言梁
冀裁能书计,其诬奏太尉李固时,扶风马融为冀章草。《唐书》言李林甫自无学
术,仅能秉笔,而郭慎微、苑咸,文士之茸者代为题尺。又言高骈上书,肆为
丑悖,胁邀天子,而吴人顾云以文辞缘泽其奸。《宋史》言章用事,尝曰:
“元初司马光作相,用苏轼掌制,所以能鼓动四方。”乃使林希典书命,逞毒
于元诸臣,呜呼,何代无文人,有国者不可不深惟华实之辨也,
○文辞欺人
古来以文辞欺人者,莫若谢灵运,次则王维,灵运身为元勋之後,袭封国公。
宋氏革命,不能与徐广、陶潜为林泉之侣。既为宋臣,又与庐陵王义真款密。至
元嘉之际,累迁侍中。自以名流,应参时政,文帝惟以文义接之,以致觖望。又
上书劝伐河北,至屡婴罪劾,兴兵拒捕。乃作诗曰:“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
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及其临刑,又作诗曰:“龚胜无馀生,李业有终尽。”
若谓欲效忠于晋者,何先後之矛盾乎!史臣书之以逆,不为苛矣。王维为给事中,
安禄山陷两都,拘于普施寺,迫以伪署。禄山宴其徒于凝碧池,维作诗曰:“万
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贼平,
下狱,或以诗闻于行在,其弟刑部侍郎缙请削官以赎兄罪,肃宗乃特宥之,责授
太子中允。襄王僭号,逼李拯为翰林学士。拯既污伪署,心不自安。时朱玫秉政,
百揆无叙。拯尝朝退,驻马国门,为诗曰:“紫宸朝罢缀鹏鸾,丹凤楼前立马看。
惟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吟已,涕下。及王行瑜杀朱玫,襄王出奔,
拯为乱兵所杀。二人之诗同也,一死一不死,而文墨交游之士多护王维,如杜甫
谓之“高人王右丞”,天下有高人而仕贼者乎?今有颠沛之馀,投身异姓,至摈
斥不容,而後发为忠愤之论,与夫名污伪籍而自托乃心,比于康乐、右丞之辈,
吾见其愈下矣。
末世人情弥巧,文而不惭,固有朝赋《采薇》之篇,而夕有捧檄之喜者。苟
以其言取之,则车载鲁连,斗量王矣。曰:是不然,世有知言者出焉,则其人
之真伪即以其言辨之,而卒莫能逃也。《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噎,
既而如醉,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汨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
烦意乱,而其词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徵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
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其汲汲于自表暴而为言者,伪也。《易》曰:
“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失其守者其辞屈。”《诗》曰:“盗言孔甘,
乱是用啖。”夫镜情伪,屏盗言,君子之道,兴王之事,莫先乎此。
○修辞
典谟、爻象,此二帝三王之言也。《论语》、《孝经》,此夫子之言也。文
章在是,性与天道亦不外乎是。故曰:有德者必有言。善乎!游定夫之言曰:
“不能文章而欲闻性与天道,譬犹筑数仞之墙,而浮埃聚沫以为基,无是理矣。”
後之君子,于下学之初即谈性道,乃以文章为小技,而不必用力。然则夫子不曰:
“其旨远,其辞文”乎?不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乎?曾子曰:“出辞气,
斯远鄙倍矣。”尝见今讲学先生从语录入门者,多不善于修辞,或乃反子贡之言
以讥之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可得而闻,夫子之文章不可得而闻也。”
杨用修曰:“文,道也。诗,言也,语录出而文与道判矣,诗话出而诗与言
离矣。”
自嘉靖以後,人知语录之不文,于是王元美之《札记》、范介儒之《肤语》,
上规子云,下法文中,虽所得有浅深之不同,然可谓知言者矣。
○文人摹仿之病
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
者乎。且古人作文,时有利钝,梁简文《与湘东王书》云:“今人有效谢乐康、
裴鸿胪文者,学谢则不届其精华,但得其冗长;师裴则蔑弃其所长,惟得其所短。”
宋苏子瞻云:“今人学杜甫诗,得其粗俗而已。”金元裕之诗云:“少陵自有连
城壁,争奈微之识赋。”文章一道,犹儒者之末事,乃欲如陆士衡所谓“谢朝
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者,今且未见其人,进此而窥著述之林,益难之矣。
效《楚辞》者,必不如《楚辞》;效《七发》者,必不如《七发》。盖其意
中先有一人在前,既恐失之,而其笔力复不能自遂,此寿陵馀子学步邯郸之说也。
洪氏《容斋随笔》曰:“枚乘作《七发》,创意造端,丽辞腴旨,上薄骚些,
故为可喜。其後继之者如傅毅《七激》,张衡《七辩》,崔る《七依》,马融
《七广》,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张协《七命》之类,规仿太切,了无
新意。傅玄又集之,以为《七林》,使人读未终篇,往往弃之几格。柳子厚《晋
问》乃用其体,而超然别立机抒、激越清壮,汉晋诸文士之弊于是一洗矣。东方
朔《答客难》,自是文中杰出,扬雄拟之,为《解嘲》,尚有驰骋自得之妙,至
于崔る《达旨》,班固《宾戏》,张衡《应间》,皆章摹句写,其病与《七林》
同。及韩退之《进学解》出,于是一洗矣。”其言甚当,然此以辞之工拙论尔,
若其意则总不能出于古人范围之外也。
如杨雄拟《易》而作《太玄》,王莽依《周书》而作《大诰》,皆心劳而日
拙者矣,《曲礼》之训“毋剿说,毋雷同”,此古人立言之本。
○文章繁简
韩文公作《樊宗师墓铭》曰:“维古于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後皆指
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此极中今人之病。若宗师之文,则惩时人之失而
又失之者也。作书须注,此自秦汉以前可耳;若今日作书而非注不可解,则是求
简而得繁,两失之矣。子曰:“辞达而已矣。”
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史记》之繁处必胜
于《汉书》之简处,《新唐书》之简也,不简于事而简于文,其所以病也。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此不须市见而意已明。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後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
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後反。问其与饮食者,尽
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间良人之所之也。’”“有馈生鱼于郑子产,
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悠然
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
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此必须重叠而情事乃尽,此孟子文章
之妙。使人《新唐书》,于齐人则必曰:“其妻疑而间之”,于子产则必曰:
“校人出而笑之”,两言而已矣,是故辞主乎达,不主乎简。刘器之曰:“《新
唐书》叙事好简略其辞,故其事多郁而不明,此作史之病也。且文章岂有繁简邪?
昔人之论谓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简,则失之矣。
当日《进〈新唐书〉表》云:“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新唐书》所
以不及古人者,其病正在此两句上,《黄氏日钞》言:“苏子由《古史》改《史
记》,多有不当。如《樗里子传》,《史记》曰:‘母,韩女也。樗里子滑稽多
智。’《古史》曰:‘母,韩女也,滑稽多智。’似以母为滑稽矣,然则‘樗里
子’三字其可省乎?《甘茂传》,《史记》曰:‘甘茂者,下蔡人也。事下蔡史
举,学百家之说。’《古史》曰:‘下蔡史举学百家之说。’似史举自学百家矣,
然则‘事’之一字其可省乎?以是知文不可以省字为工,字而可省,太史公省之
久矣。”
○文人求古之病
《後周书•柳虬传》:“时人论文体有今古之异,虬以为时有今古,非文有
今古。”此至当之论。夫今之不能为《二汉》,犹《二汉》之不能为《尚书》、
《左氏》。乃虬取《史》、《汉》中文法以为古,甚者猎其一二字句用之于文,
殊为不称。
以今日之地为不古,而惜古地名;以今日之官为不古,而借古官名;舍今日
恒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者,皆文人所以自盖其俚浅也。
《糖书》:郑馀庆奏议类用古语,如“仰给县官马万蹄”,有司不晓何等语,
人訾其不适时。
宋陆务观《跋前汉通用古字韵》曰:“古人读书多,故作文时偶用一二古字,
初不以为工,亦自不知孰为古、孰为今也。近时乃或钞掇《史》、《汉》中字入
文辞中,自谓工妙,不知有笑之者。偶见此书,为之太息,书以为後生戒。”
元陶宗仪《辍耕录》曰:“凡书官衔,俱当从实,如廉访使、总管之类,若
改之曰‘监司’、‘太守’,是乱其官制,久远奠可考矣。
何孟春《诗冬序录》曰:“今人称人姓必易以世望,称官必用前代职名,称
府州县必用前代郡邑名,欲以为异,不知文字间著此,何益于工拙?此不惟于理
无取,且于事复有碍矣。李姓者称‘陇西公’,杜曰‘京兆’,王曰‘琅邪’,
郑曰‘荥阳’,以一姓之望而概众人,可乎?此其失,自唐未五季间孙光宪辈始。
《北梦琐言》称冯涓为‘长乐公’,《冷斋夜话》称陶毅为‘五柳公’,类以昔
人之号而概同姓,尤是可鄙。官职郡邑之建置,代有沿革,今必用前代名号而称
之,後将何所考焉?此所谓于理无取,而事复有碍者也。”
于慎行《笔麈》曰:“《史》、《汉》文字之佳本自有在,非谓其官名地名
之古也。今人慕其文之雅,往往取其官名地名以施于今,此应为古人笑也。《史》、
《汉》之文如欲复古,何不以三代官名施于当日,而但记其实邪?文之雅俗固不
在此,徒混淆失实,无以示远,大家不为也。予素不工文辞,无所模拟,至于名
义之微,则不敢苟。寻常小作,或有迁就金石之文,断不敢于官名地名以古易今。
前辈名家亦多如此。”
○古人集中无冗复
古人之文不特一篇之中无冗复也,一集之中亦无冗复。且如称人之善,见于
祭文,则不复见于志;见于志,则不复见于他文:後之人读其全集,可以互见也。
又有互见于他人之文者,如欧阳公作《尹师鲁志》,不言近日古文自师鲁始,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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