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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妖傳 - 6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5124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620
22.2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4.9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1.8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費將仕從來未見此異,獃獃的看了半日,再把破枕片兒細細檢起看時,裏面滑滑淨淨的都畫著細山細水,亭榭樹木。這枕兒是一塊白土捻就的,外面又無絲縫,不知裏面畫工如何動手,豈不是個仙枕!費將仕才把三個小廝喝來跪下,問這枕兒的來歷。那兩個小廝指著學童道:「是他說陳學究先生寄與他處,約明日來取的,小的們並不知情。只聽得他說枕著睡去時,便有許多快活受用。看的是仙境,吭的是仙樂,吃的是仙酒。小的們見枕牆上寫著九天遊仙枕五個金字,心下疑惑,正在此商量議論,不期老爹回來。」再問學童果是如此。費將仕只是不信,將三個小廝鎖禁一間空房裏頭。且待來朝陳學究來時,問明是實,方纔饒恕。
再說陳善到次日,身上空閒了,要去平安街胡員外家走遭。先來看費將仕,就便討枕頭兒去。費將仕一聽得陳學究來,忙請進內書房相見坐下。費將仕先問道:「教授曾有個枕兒寄在小童來?」陳善道:「不曾教對將仕公說,將仕公何以知之?」費將仕道:「此枕有些怪異之處,教授實說,從那裏來的。下官亦有言告訴。」陳善道:「小弟舊時曾在平安街胡大洪家住館,那女學生叫做永兒,年長嫁人,已經三載。昨早忽然在城外相逢,說夫家遇難,故此潛逃。將此託兄寄與他家爹媽收下,聊表情念。小弟因昨日有些事忙,也不曾細看得,不知有何怪異?」費將仕道:「如此說,又是教授不曾替他寄得到好!」便把學童夢見這般,這般這般,及自己撲碎了枕兒,又是如此如此恁樣怪異。現今官府行文,出三千貫賞錢,要拿妖人胡永兒。教授若將這枕頭去時,剛好做個表證,須有分吃官司。早是下官撲碎了妖物,泯於無跡倒好。陳善嚇得魂不附體,謝道:「小弟因僻居鄉村,與城中吊遠,並不知官府事情。若非將仕公說明,小弟險為所誤。只不知官府怎見得胡永兒是妖人,將仕公必知其詳?」費將仕又把張千、李萬在安上大門城樓屋脊上射下憨哥,並焦胡兩家見官對證始末,述了一遍。說得陳善毛骨悚然。
當下費將仕留了酒飯,陳善再三作謝而別,竟自回去,也不到胡員外家去了。
費將仕開了鎖,放出三個小廝出來吩咐:「從今以後,再不許提起枕兒一節。若有外人聞風時節,我把你三個狗奴當妖人解官。」三個小廝連聲不敢。自此無人提起遊仙枕之事。
語分兩頭,再說胡永兒離了陳學究,獨自行了一日。天色已晚,到一個涼棚下,見個點茶的婆婆。永兒入那茶坊裏坐下歇腳,那婆婆點盞茶來與永兒吃了。永兒問婆婆道:「此是何處,前面是那裏去?」婆婆道:「前面是板橋八角鎮,過去便是鄭州大路。小娘子無事,獨自個往那裏去?」永兒道:「爹爹媽媽在那裏,要去探望則個。」婆婆道:「天色晚了,小娘子只可在八角鎮上客店裏歇一夜卻行,早是有這歇處,獨自一個夜晚不便行走。」永兒變十數文錢,還了茶錢。謝了婆婆又行了二里路,見一個後生:
六尺以下身材,二十二三年紀;三牙掩口細髯,七分腰細膀闊;戴一頂木瓜心攢頂頭巾,穿一領銀絲似白紗衫子,繫一條蜘蛛斑紅綠壓腰,著一對土黃色多耳皮鞋,背著行李,挑著柄雨傘。
那後生正行之間,見永兒不戴花冠,綰著個角兒,插兩支金釵,隨身衣服,生得有些顏色。向前與永兒唱個喏道:「小娘子那裏去來?」永兒道:「哥哥!奴去鄭州投奔親戚則個。」那廝卻是個浮浪人家子弟,便道:「我也往鄭州那條路去,尚且獨自一個難行。你是女人家,如何獨自一個行得。我與小娘子一處行!」一面把些恐嚇的言語驚他。
到一個林子前,那廝道:「小娘子!這個林子最惡,時常有大蟲出來。若兩個行便行便不妨得。你若獨自一個走,大蟲出來便馱了你去!」永兒道:「哥哥!若如此時,須得你的氣力拖帶我則個!」
那廝一路上逢著酒店便買點心來,兩個吃了,他便還錢。又走歇,又坐歇,看看天色晚來。永兒道:「哥哥!天晚了,前面有客店歇麼?」那廝道:「小娘子!好教你得知,一個月前,這裏捉了韃子國兩個細作,官府行文書下來,客店裏不許容單身的人。我和你都討不得房兒。」永兒道:「若討不到房兒時,今夜那裏去歇宿?」那廝道:「若依得我口,便討得房兒。」永兒道:「只依哥哥口便了。」那廝道:「小娘子!如今不真個,只假說我們兩個是夫妻,便討得房兒。」永兒口中不言,心下思量:這廝與我從無一面,萍水相逢,並沒句好言語,只把鬼語嚇我,要硬討人便宜。我胡永兒可是怕事的麼!永兒道:「哥哥!拖帶睡得一夜也好。」那廝道:「如此卻好!」
來到八角鎮上,有幾個好客店都過了。卻到市梢頭一個客店。那廝入那客店門叫道:「店主人,有空房也沒,我夫妻二人討間房歇?」店小二道:「大郎莫怪,沒房了!」那廝道:「苦也!我上上落落,只在你家投歇。何以今日沒了房兒?」店小二道:「都歇滿了,只有一間房,鋪著兩張床,方才做皮鞋的鬍子歇下。怕你夫妻二人不穩便。」那廝道:「且引我去看一看。」店小二在前,那廝同永兒隨後。店小二推開房門,與那廝看了。那廝道:「怕甚麼事,他自在那邊。我夫妻二人在對床。」店小二道:「恁地時,你兩個自入房裏去。」店小二交了房兒,永兒自道:叵耐這廝!我又不認得你。卻教我做他老婆來討房兒,我只教他認一認老婆手段。有詩為證:
堪笑浮華輕薄兒,偶逢女子認為妻。
黃金紅粉高樓酒,誰謂三般事不迷?
豈不聞古人云:他妻莫愛,他馬莫騎,怎的路途中遇見個有顏色的婦人便生起邪心來。那廝看著店小二道:「討些腳湯洗腳。」店小二道:「有!有!」看看待詔說道:「他夫妻兩個自東京來的,店中房都歇滿了。只有這房裏還有一張床,沒奈何教他兩個歇一夜。」待詔道:「我只睡得一張床。有人來歇,教他自穩便。」永兒進房來,叫了待詔萬福,待詔還了禮。那廝看著鬍子道:「蒿惱則個!」待詔道:「請自便。」待詔肚內自思量:兩個言語不似東京人。恁地個孤調調的行,兩個不像是夫妻,事不一心,有些腳叉樣子。干我甚事,由他便了。鬍子道:「你們自穩便。」那廝和永兒床上坐了。
店小二掇腳湯來,那廝洗了腳,討一盞油點起燈來。鬍子不做夜作,喚了安置,朝著裏床自睡了。那廝道:「姐姐!路上貪趕路,不曾打得火。我出去買些酒食來吃。」轉身出房去了。永兒道:「卻叵不耐這廝無禮!他買酒去了,我且作弄他耍子則個。」口中不知道些什麼,舒氣向鬍子床上只一吹,又把自己臉上摸一摸,永兒就變做個鬍子,帶些紫膛色,正像做皮鞋的待詔,待詔卻變做了永兒。假待詔也倒在床上假睡著。
卻說那廝沽了酒,買些下飯,拿入店中來。肚裏尋思道:我今朝造化好,遇著這等一個好婦人。客店裏都知道我是他的丈夫了,今晚且快活睡他一夜。那廝推開房門,放酒瓶在桌上,剔起燈來,看那床上時,卻是做皮鞋的待詔。疑惑道:卻是什麼意故,如何換過來我床上睡?看那對面床上時,卻睡著婦人。那廝道:想是日裏走得辛苦,倒頭就睡著在這裏。向前雙手搖那婦人,叫道:「姐姐!我買酒來了,你走起來,走起來。」只見那做皮鞋的待詔跳將起來,劈頭掀番來便打。那廝叫道:「做什麼便打老公?」鬍子喝道:「誰是你的老婆?」那廝定睛看時,卻是做皮鞋的待詔。慌忙叫道:「是我錯了!莫怪莫怪!」店小二聽得大驚小怪,入房來問道:「做什麼?」待詔道:「可奈這廝走將來搖我,叫我做姐姐。」小二道:「你又不瞎眼,你的床自在這邊。」店小二勸開了,待詔依舊上床睡了。那廝吃了幾拳,道:「我的晦氣,眼睜睜是個婦人,原來卻是待詔。」
看這邊床上女娘睡著,叫道:「小娘子!起來吃酒。」定睛只一看時,卻是朱紅頭髮,碧綠眼睛,青獠牙的。叫聲有鬼,驀然倒地。店小二正在門前吃飯,只聽得房裏叫有鬼,入來看時,見那廝跌倒在地上。連忙扶起,驚得做皮鞋的待詔也起來。店裏歇的人,都起來救他。也有噀噀吐的,也有咬中拇指的。那廝吃剝消了一夜,三魂再至,七魄重生。那廝醒來道:「好怕人!有鬼!有鬼!」被店小二揪住劈臉兩個噀吐道:「我這裏是清淨去處,客店裏有甚鬼?是甚人叫你來壞我的衣食?」將燈過來道:「鬼在那裏?」那廝道:「床上那婦人是鬼!」店小二道:「這廝卻不弄人!這是你的渾家,如何卻道是鬼?」那廝道:「不是我渾家。我在路上撞見他,穩議同到此討房兒,做假夫妻的。方才我出去買酒,來到房裏看他,卻是鬍子。我卻錯叫了待詔,吃他一頓拳頭。再去看他時,卻是朱紅頭髮,碧綠眼睛,青臉獠牙,原來是鬼。」
眾人吃了一驚,燈光之下看那婦人時,如花似玉一個好婦人。都道:「你眼花了!這等一個好婦人,你如何說他是鬼?」永兒道:「眾位在此,可奈這廝沒道理。我自要去鄭州投奔爹爹媽媽。這廝路上撞見了,到和我同行。一路上只把恐嚇的言語來驚我。又說:捉了幾個細作,底內不容單身人歇,強要我做假夫妻,來討房兒。及至到了這裏,又只叫我是鬼。一晚胡言亂語,不知這廝懷著什麼意故。」眾人和店小二都罵道:「可奈這廝,情理難容。著他好生離了我店門。若不去時,眾人一發上打,教你碎骨碎身!」把這廝一時熱趕出去,把店門關了。那廝出到門外,黑洞洞不敢行。又怕巡軍捉了吃官司,只得在門外僻淨處人家門前蹭了一夜。
到天曉,那廝道:「我自去休。」離了店門,走了六七里路了,卻待要走過一林子去,只見林子裏走出胡永兒來,看著那廝道:「哥哥!昨夜罪過,你帶挈我客店裏歇了一夜,你卻如何道我是鬼。今番青天白日裏,看奴家是鬼不是鬼?」那廝看了永兒如花似玉生得好,肚裏與決不下道:「莫不昨晚我真個眼花了?」那廝道:「姐姐!待要和你同行,昨夜兩次被你嚇得我怕了。想你不是好人,你只自去休!」永兒道:「昨夜你要我做假夫妻也是你,如今卻又怕我。我有些怕冷靜,要哥哥同行則個。」那廝道:「白日裏怕怎的?」永兒道:「哥哥昨日說有大蟲出來傷人。」那廝道:「說便是這等說,那裏真個有大蟲。」永兒用手一指,道:「這不是大蟲來了?」說聲未絕,只見林子內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來,看著那廝只一撲。那廝大叫一聲,撲地便倒。那廝閉著眼,肚裏道:「我性命今番休了!」
多時沒見動靜,慢慢地閃開眼來看時,大蟲也不見了,婦人也不見了。那廝道:「我從來愛取笑人,昨日不合撩撥這婦人,吃鬍子一頓拳頭,又吃他驚了,叫我魂不附體。今朝他又叫大蟲出來。我道性命休了,原來是驚要我。這婦人不知是妖是鬼。若是前面又撞見他,卻了不得!我自不如回東京去休。」那廝依先轉身去了。後人有古風一篇為證:
美人顏色嬌如花,獨行踽踽時興嗟。路旁忽逢年少子,殷勤借問向誰家。答言鄭州訪爹媽,客店不留鰥與寡。假為夫婦望成真,誰道歡娛翻受耍。交床對面神難察,迷目奚色眼真羞殺。
豈是美人曾變鬼,美人原是生羅剎。老拳毒手橫遭楚,明日林中驚復。何曾美人幻虎來,美人原是胭脂虎。少年貪色不自量,乍逢思結野鴛鴦。英雄難脫美人手,何況無知年少郎。
且說胡永兒變大蟲出來驚了他,他再不敢由這路來了。「我自向鄭州去,一路上好慢慢地行。」此時天氣炎熱,且行且住。將近已牌時分,看見一根大樹下好歇,暫坐一回。正坐之間,聽得車子碌碌剌剌的響,只見一個客人頭戴范陽氈笠,身上穿著領打路布衫。手巾縛腰,行纏爪著胯子,腳穿八搭麻鞋。推那車子到樹下,卻待要歇。只見永兒立起身來道:「客長萬福!」客人還了禮問道:「小娘子那裏去?」永兒道:「要去鄭州投奔爹爹媽媽去,腳痛了,走不得,歇在這裏。客長販甚寶貨,推車子那裏去?」客人道:「我是鄭州人氏,販皂角去東京賣了回來。」永兒道:「客長若從鄭州過時,車廂裏帶得奴家去,送你五百錢買酒吃。」客人思量道:我貨物又賣了,鄭州又是順路,落得趁他五百文錢。客人道:「恁地不妨。」叫永兒上車廂裏坐。
那客人盡平生氣力推那車子,也不與永兒說話,也不打眼來看他。低著頭,只顧推那車子而行。永兒自思道:「這客人是個樸實頭的人,難得難得。想昨夜那廝一路上把言語撩撥我,被我略用些小神通,雖不害他性命,卻也驚得他好看。一似這等客人,正好度他,日後也有用處。」那客人推那車子,直到鄭州東門外,問永兒道:「你爹爹媽媽家在那裏住?」永兒道:「客長!奴家不識地名,到那裏奴家自認得。」客人推著車子入東門,來到十字路口,永兒道:「這裏是我家了。」客人放下車子,見一所空屋子鎖著。客人道:「小娘子!這是鎖著的一所空屋子。如何說是你家?」永兒跳下車子,喝一聲!鐵鎖便落下來了。用手推開一扇門,走入去了。
客人卻在門外等了一個多時,不見有人出來。天色將晚,只管舒著頭向裏面望。不提防背後一個人說道:「你只望著宅門做什麼,這宅門誰人打開的?」嚇得客人回頭不迭。見一個老人,慌忙唱喏道:「好教公公知道,適間城外十字里路見個小娘子,說腳痛了,走不得,許我五百文錢,催我載到這裏入去了,不出來。叫我等了半日。」老兒道:「此宅是刁通判廨宇。我是看守的,原係封鎖在此,此是誰人開了?」客人道:「恁的時,相煩公公去宅裏說一聲,取些銀子還我則個。」老兒道:「我問你,誰打開的宅門?」客人道:「是你小娘子自家開的。」老兒道:「鎖的空宅子,並無一人居住,那有什麼小娘子!你卻說恁般鬼話,莫非誑我麼?」客人道:「好沒道理,我載你家小娘子來家,許我五百文錢,又不還我。倒說鬼話兒。你叫我入去,若是小娘子不在時,我情願下情陪禮。」老兒道:「你說了這話,不見時,不要走了!」
老兒大開了門,叫客人入去。到前堂及迥廊,直至後廳,遠遠的見永兒坐在廳上。客人指著道:「這不是小娘子麼?」老院子心中正在疑慮,這婦人那裏來的!只見客人走上前叫道:「小娘子如何不出來還我銀子,是何道理?」永兒見客人來,忙站起身望後便走,客人即踏步到後廳。永兒見他趕得緊,廳後不好躲閃,一直走到井邊,看著井裏,便跳下去了。客人見了,嚇得連叫「苦也!苦也!」卻待要走,被老院子一把捉住,道:「這婦女你又不認得。你自同他來,卻又逼他下井去。清平世界,蕩蕩乾坤,逼死人命,你卻要脫身。倘或這婦人家屬知道,到此索命,那時那裏尋你說話。今番罷休不得!」緊似抱著,叫起街坊人等,將客人一條索子縛了,直解到鄭州來。只因這番,有分教:老實客長,卻打著沒影官司;無墨州官,轉弄出欺心手段。直教:匹夫跌足,壯士捶心。畢竟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八角井眾水手撈屍 鄭州堂卜大郎獻鼎
偌大乾坤何事無,壼中天地井中區。
有人從此翻筋斗,便是人間大丈夫。
話說老院子和街坊人等,將客人一條索子縛了,直解到鄭州來。正值太尹在廳上斷事。地坊里甲人等,解客人跪下,備說本人在刁通判府中,將不識姓名女子,趕下八角井裏去了。太尹將客人勘問。客人招稱:係本州人氏,姓卜名吉,因販皂角往東京貨賣回來,行至板橋八角鎮五十里外大樹下,遇見不識姓名女子。言說腳痛行走不得,欲賃車子前往鄭州東門十字街爹爹媽媽家去則箇,情願出錢五百。是吉載到本家,即開門入去,並不出來。吉等已久,只見老院子出來,言說我家是刁通判廨宇,無人居住空房,不肯還銀。一時間,同老院子進去尋看。不期女子見了,自跳在井中,並非相逼等情。
太尹教且將卜吉押下牢裏,到來日押去刁通判宅裏井中打撈屍首。次日太尹委官一員,獄中取出卜吉,同鄰里人等,押到刁通判廨宇裏來。街上看的人,堆肩背,人人都道:「刁通判府裏,時常裏面聽得神歌鬼哭。人都不敢在裏面住。」有的人道:「看今日打撈屍首何如?」
委官坐在交椅上,押卜吉在面前跪下。委官問老院子並四鄰人等,卜吉如何趕這女子落井。卜吉告道:「女子自跳入井,並不曾趕他下去。」委官叫:「打撈水手過來!」水手唱了喏,著了水背心。委官道:「奉本州臺旨,委我押你下井。你須仔細打撈!」水手道:「方纔小人去井中看驗,約有三五十丈深淺。若只恁地下去,多不濟事。須用爪扎轆轤,有急事時,叫得應。」委官道:「要用甚物件,好叫一面即速辦來。」水手道:「要爪縛轆轤,架上要用三十丈索子,一個大竹籮,一個大銅鈴,人夫二十名。若有急,便搖動鈴響,上面好拽起來。」不多時,都取辦完備。水手扎縛了轆轤、銅鈴、竹籮,俱完備了,便道:「請郎中臺旨,教下井去打撈。」委官道:「你眾水手中,著一個會水了得的下去。」四五個人扶著轆轤,一個水手下竹籮坐了。兩三人掇那竹籮下井欄裏去,四個人便放轆轤,約莫放下去有二十餘丈,只聽得銅鈴響得緊。委官叫眾人退後,急把轆轤絞上籮來。眾人見了,一齊吶聲喊。看那籮裏時,亙古未聞,於今罕見。那水手當初下去,紅紅白白的一個人,如今絞上來看時,一個臉便如蠟皮也似黃的,手腳卻板僵,死在籮裏了。委官叫抬在一邊,一面叫水手老小扛回家去殯殮,不在話下。
委官道:「終不成只一個下去,了不得公事,便罷了。再別差一個水手下去。」眾水手齊告道:「郎中在上!眾人家中都有老小。適纔見這樣子麼!著甚來由,把性命打水撇兒?斷然不敢下去。若是郎中定要小人等下去,情願押到知州相公面前,吃打也是岸上死。實是下去不得。」委官道:「這也怪不得。我們卻是如何得這婦人的屍首上來。你一干人都在此押著卜吉,等我去稟復知州相公商議則個。」委官上了轎,說了一遍,知州也沒做道理處。委官道:「地方人等,都說刁通判府中不乾淨,不意今日又死了一個水手,誰人再敢下去。只是打撈不得那婦人的屍首起來,如何斷得卜吉的公事。依卑職愚見,不若只做卜吉著,教卜吉下去打撈。便下井死了,也可償命。」知州道:「也說得是,你自去處分。」委官辭了知州再到井邊,押過卜吉來,委官道:「是你趕婦人下井,你自下去打撈屍首起來。我稟過知州相公,出豁你的罪。」卜吉道:「小人情願下去,只要一把短刀防身。」眾人道:「說得是!」隨即除下枷,去了木杻,與他一把短刀。押那卜吉在籮裏坐了,放下轆轤。
許多時,不見到底,眾人發起喊來道:「以前的水手下去時,只二十來丈索子便鈴響,這番索子在轆轤上看看放盡,卻不作怪。放許多長索,兀自未能夠到底。」正說未了,轆轤不動,鈴也不響。
且不說井上眾人,卻說卜吉到井底下,抬起頭來看時,見井口一點明亮。外面打一摸時,卻沒有水。把腳來踏時,是實落地,一面摸,一面行。約莫行了一二里路,見那明處,摸時卻有兩扇洞門,隨手推開,閃身入去看時,依然得見天日。卜吉道:「井底下如何有這個所在?」提著刀正行走之間,見一隻大蟲伏在當路。卜吉道:「傷人的想是這隻大蟲。譬如你吃了我,我左右是死!」大踏步向前,看著大蟲便殺,喝聲「著!」一聲響亮,只見火光迸散,震得一隻手麻木了半晌。仔細看時,卻是一隻石虎。卜吉道:「裏面必然別有去處。」又行幾步,只見兩旁松樹,中間一條行路,都是鵝卵石砌嵌的。卜吉道:「既是有路,前面必有個去處。」仗著刀入那松徑裏。行了一二百步路程,閃出一個去處,嚇得卜吉又不敢近前。定睛看時,但見:
金釘朱戶,碧瓦雕簷。飛龍盤柱戲明珠,雙鳳幃屏鳴曉日;紅泥牆壁,紛紛御柳間宮花。翠靄樓臺,淡淡祥光籠瑞影。
窗橫龜背,香風冉冉透黃紗。簾捲蝦鬚,皓月團團懸紫綺;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間帝王家。
卜吉道:「這是什麼去處,卻關著門,敢是神仙洞府?」欲推門又不敢,欲待回去,又無些表證。終不成只說見隻石虎來,知州如何肯信我?正躊躇之間,只見呀地門開,走出一個青衣女童來。女童叫道:「卜大郎!聖姑姑等你多時了!」卜吉聽得說,想道:這個女童如何認得我,卻是什麼姑姑姓聖?我三黨之親,都沒有這個姓,他卻又等我做甚的?卜吉只得隨女童到一個去處。見一所殿宇,殿上立著兩個仙童,一個女童。當中交椅上,坐著一個婆婆。卜吉偷眼看時,但見那婆婆:
蒼形古貌,鶴髮童顏。眼昏似秋月籠煙,眉白如曉霜映日;繡衣玉帶,依稀紫府元君,鳳髻龍簪,彷彿西池王母。正大仙客描不就,威嚴形像畫難成。
卜吉想道:必是個神仙洞府,我是必有緣到得這裏。卜吉便拜道:「告真仙!客人卜吉謹參拜。」拜了四拜。婆婆道:「我這裏非凡,你福緣有分,得到得此間,必是有功行之人,請上階賜坐。」卜吉再三不肯坐。婆婆道:「你是有緣之人,請坐不妨!」卜吉方敢坐了。婆婆叫點茶來。女童獻茶已罷,婆婆道:「你來此間,非同容易。因何至此?」卜吉道:「告姑姑!小客販皂角去東京賣了,推著空車子回來,路上見一個婦人坐在樹下,道:「我要去投奔爹媽,腳痛了,許我五百文錢,載他到東門裏刁通判宅前。婦人道:這是我家了。下車子推門走入去了,不見出來。見我尋進去,他就跳下井裏。因此地方捉了我,解送官司。差人下井打撈,又死了一個水手。知州只得令小人下來,見井裏有路無水,信步走到這裏。」婆婆道:「你下井來,曾見甚的?」卜吉道:「見一隻石虎。」婆婆道:「此物成器多年,壞人不少。凡人到此見此虎,必被他吃了。你到剁了他一刀,你後來必然發跡。卜吉!我且教你看個人!」看著青衣女童道:「叫他出來!」
女童入去不多時,只見走出那個跳在井裏的婦人來,看著卜吉道個萬福,道:「客長昨日甚是起動。」卜吉見那婦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便罵道:「打脊賊賤人!卻不叵耐,見你說腳痛走不得,好意載你許多路。腳錢又不與我,自走入宅裏,跳在井中。教我被官司捉了,頂上帶枷,臂上帶杻,牢獄中吃苦。這冤枉如何分說?只道永世不見你了,你卻原來在這裏!」人相見,分外眼睜,「且教你吃我一刀!」就身邊拔起刀來,向前劈胸揪住便剁。被胡永兒喝一聲,禁住了手,卜吉和身與腳都動不得了。胡永兒道:「看你這個剪手一路上載我之面。若不時,把你剁做肉泥。因見你純善穩重,我待要度你,你卻如此無禮,敢把刀來剁我,卻又剁我不得。」婆婆起身勸道:「不要壞他,日後自有用他處,還要他們來助你。」婆婆看著卜吉臉上只一吹,腳便動得。這卜吉看著婆婆道:「小娘子是個唫嗻的人。」婆婆道:「若不是我在這裏,你的性命休了。再後休得無禮。」卜吉道:「小人有緣,遇得姑姑。若救得卜吉牢獄之苦,出得井去,無事時回家,每日焚香設位,禮拜姑姑。」婆婆道:「你有緣到這裏,且莫要去,隨我來飲數杯酒,送你回去。」卜吉隨到裏面,吃了一驚就道:「我本是鄉村下人,那曾見這般好處。」安排得甚是次第,但見:
香焚寶鼎,花插金瓶。四壁張翠幙鮫綃。獨桌排金銀器皿。水晶壺內,盡是紫府瓊漿;琥珀杯中,滿泛瑤池玉液,玳瑁盤,堆仙桃異果;玻璃碗,供熊掌駝峰。鱗鱗膾切銀絲,細細茶烹玉蕊。
婆婆請卜吉坐,卜吉不敢坐。婆婆道:「卜大郎坐定,異日富貴俱各有分!」卜吉方纔坐了,只見酒來,又見飯來,他幾時見這般施設。兩個青衣女童在面前不住斟酒服侍。杯杯斟滿,盞盞飲乾,酒至半酣,卜吉思忖道:我從井上來到這裏許多路,見恁地一個去處,遇著仙姑,又見這個婦人。知他是神仙是妖怪,在此不是久長之計。即便起身告姑姑和小娘子道:「我要去井上看車子錢物,恐被人捉了。」婆婆道:「錢物值得什麼。我教你帶一件物事上去,富貴不可說。不知你心下如何?」卜吉道:「感謝姑姑美意。休道是值錢的物事,便是不值錢的,把去井上做表證,也免得小人之罪。」婆婆叫永兒近前附耳低聲。
入去不多時,只見一個青衣女童從裏面雙手掇一件物事出來,把與卜吉。卜吉接在手裏,覺有些沉重,思量:這件是甚東西,用黃羅包袱包著?卜吉道:「告姑姑,把與小人何用?」婆婆道:「你不可開,將上井,不要與他人。但只言本州之神,收此物已千年,今當付與知州,便可免你本身之罪。又有一件事吩咐你,你凡有急難之事,可高叫聖姑姑,我便來救你。」卜吉聽得說,一一都記了。婆婆叫青衣女童送卜吉出來,復舊路入土穴。行到竹籮邊,走入竹籮裏坐了。搖動索子,那鈴便響,上面聽得便把轆轤絞起。
眾人看時,不見婦人的屍首,只見卜吉掇抱著一個黃羅袱包,來見委官。卜吉道:「眾人不要動,這件物事,是本州之神交付與知州的,直到知州面前開看。」委官上了轎,一干人簇擁圍定著卜吉,直入州衙裏來。正值知州陞廳,公吏人從擺開兩旁。委官上前稟說:「卜吉下井去了半日,續後聽得鈴響,即時絞他上來。只見卜吉抱著黃羅包袱,包著一件東西,口稱是本州之神,付與州官。卑職不敢擅動,取臺旨。」知州叫押過卜吉來,知州道:「黃袱中是何物件,因何得來?」卜吉道:「告相公!小人下井去,到井底不見婦人的屍首。卻沒有水,有一條路徑,約走二里許,方見天日。見隻虎,幾乎被他傷了性命。小人剁一刀去,只見火光迸散,仔細看時,是石虎。又有一條松徑路入去,見一座宮殿。外有青衣女童,引小人至殿上,見一仙人。仙人言稱是本州之神,與小人酒食吃了,又將此物出來,叫小人付與州官收受,不許漏泄天機。」知州捧過黃包袱,放在公案上,覺得沉重。知州想道:一件寶物出世,合當遇我。叫手下人且退,親手打開黃包袱看時,道:可知這般沉重,卻是一個黃金三足兩耳鼎。上面鑄著九字道:「遇此物者,必有大富貴。」知州看罷,再把黃袱來包了,叫出家裏親隨人拿入去,為守庫之寶。該吏向前稟道:「卜吉候臺旨發落。」知州尋思道:欲待放了卜吉,那州人都知道趕一個婦人落井,及至打撈,又壞了一個水手性命。若恁地放了,州裏人須要議我。我欲待把卜吉償那婦人的命,怎奈屍又無尋處,倒將金鼎來獻我。卻如何是好?驀然提起筆來斷道:「卜吉……」有分教:知州登時死於非命,鄭州一城人都不得安寧。正是:
有興店中賒得酒,災來撞著有情人。
畢竟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野豬林張鸞救卜吉 山神廟公差賞雙月
君遠天高兩不靈,濫官污吏敢橫行。
腰間寶劍如秋水,要與人間斷不平。
話說知州心下躊躇了半晌,舉筆判道:「卜吉不合逼取車腳錢,致不識姓氏婦人情慌走避,誤落入井。井在久閉空宅之中,素多凶怪,及打撈不獲,亦一異事也。卜吉原無威逼之情,似難抵償。然誤死人命,不為無因。合應脊杖二十,刺配山東密州牢城營當軍。」當下當廳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字匠人,刺了兩行金印。押了文牒,差兩個防送公人,一個是董超,一個是薛霸。當廳押了卜吉,領了文牒,帶卜吉出州衙前來。卜吉到州衙外立住了腳,回頭向著衙裏道:「我卜吉好屈!婦人自跳在井中,我又不曾威逼他。他又不是別人,是本州土神,教我下去獲得這件寶物獻你。你得寶物,自應免我之罪。倒把我屈斷刺配密州去。我若掙扎得性命回來,卻將你隱匿寶物事情,敲皇城,打怨鼓,須要和你理論!」董超見他言語不好,只顧推著卜吉行了。薛霸道:「你在這裏出言語,連累我兩個,卻是利害。」急急離了州衙。走到一個酒店,三個人同入來坐定。董超道:「取兩角酒來。」薛霸道:「卜吉,我兩個雖然是奉公差遣,防送你到山東密州。路程許多遙遠,你路上也要盤纏,我們自不曾帶盤纏隨人走的。你有甚親戚相識,去措置些銀兩,路上好使用。我兩個不要你的。」卜吉道:「告上下!小人原有些錢,為吃官司時,不知誰人連車子都推了去。今叫我問誰去討。小人單身獨自,別無親戚,盤纏實無措辦處。」薛霸焦躁道:「我們押了多多少少兇頑罪人,不似你這般嘴臉。你道沒有盤纏,便是李天王,也要留下甲仗,生薑也要捏出汁來。有我們手裏的行貨,不輕輕的放了。」說了一場,還了酒錢。兩個押著卜吉出鄭州西門外來。
正走之間,只聽得背後有人叫聲:「董超!」董超回頭看時,認得是本州吳孔目。便叫薛霸押著卜吉先行。自己落後一步,與他相見。吳孔目道:「在下奉知州相公所委,適斷配卜吉出來,這廝在州衙前放刁。如今奉知州相公臺旨,叫你二人怎的做個道理,就僻靜處結果了他,揭他面上金印回話,重重賞的。」董超應承了,自趕上來和薛霸知會。只就前面林子裏結果了他休。
兩個押卜吉到一所空林子前。董超道:「我今日有些困倦,行不動,且就這林子裏睡一睡則個。」薛霸道:「才離州衙,行不到三十里路,如何便要歇?」董超道:「今日恁起得早了些,要歇一歇。只怕卜吉逃走了時,生藥鋪裏沒處買你。等我們縛一縛,便是睡也心穩。」卜吉道:「上下要縛就縛,我決不走。董超將條長索把卜吉縛在樹梢上。提起索頭去那邊大樹枝梢上倒吊起來,手裏拿著水火棍道:「卜吉!我們奉知州相公臺旨,叫害你,卻不干我們事。明年今月今日今時,是你死忌。」卜吉慌得魂不附體,兩眼吊淚,哀告道:「二位!我與你目前無冤,往日無仇。便是知州相公,我也並沒得罪於他。如何就要結果我性命?望二位開天地之心,保留殘命,生生世世,當效犬馬之報。」一頭說,一頭淚如雨下。董超道:「你啼哭也沒用。知州相公怪你在州前放刁,要結果你。他是一州之主,誰敢違拗。你要性命,我回去倒要替你受毒棒不成。」薛霸道:「董超哥!有恁般閒氣力與這蠻子講話。早了早放,等他閻王面前快討個好人身。」說罷,在董超手裏劈手奪過棒來,卻待舉起要打。卜吉道:「苦呀!苦呀!我命休矣!」猛然記得與我寶物的聖姑姑,曾說有急難時教我叫他。乃大叫「聖姑姑救我則個!」叫猶未絕,只見林子外面一個人大喝道:「防送公人不要下手!我在此聽得多時了。」董薛二人吃了一驚,慌忙就跑出林子外面來看時,是一個先生。怎生模樣?有「西江月」為證:
奕奕風神出眾,堂堂七尺身材。面如紫玉美鬍腮,兩點朗星堪怪。
束髮鐵冠如意,紅袍腰繫黃。天師張姓自天來,只少虎兒騎在。
那道士摔拳拽步,趕入林子裏來,看著兩個公人道:「知州叫你們押解他去。如何將他吊起害他性命,是何道理?」兩個公人慌了手腳,道:「先生!我們奉知州相公臺旨,並無私怨。」先王道:「你亂道如今官司清明如鏡,緣何無罪要壞他性命?我是出家人,本當不管閒事。適才聽得林子裏高叫聖姑姑,是何意故。你且放他下來,待我問他。」董超只得把卜吉解放了。卜吉道:「告先生!聽卜吉說。我因販皂角去東京,賣了回來,路上見一婦人叫腳疼走不得,許我五百文錢賃我車子載他。到鄭州東門內一個空宅子前,這婦人跳下車子走入去。我不見他出來,入去一時婦人自跳下井去。地方人道我逼他下井,捉了我解到官司。知州叫我自下井打撈死戶,我下去時原來井裏沒水,卻有一條路,見一所宮殿。遇著個仙姑與我一件寶物。叫我送與知州免罪。臨上道時吩咐我道,若有急難時便叫聖姑姑。」先生聽得說了,道:「原來恁的。」看著兩個防送公人道:「這卜吉不當死,遇著貧道。」可同來林子外村店裏吃三杯酒,更齎助你們些盤纏,好看他到地頭則個。」董超薛霸道:「感謝先生!」
四個人同出林子外來。約行了半里路,見一個酒店。四人進那酒店裏坐了,酒保來問道:「張先生!打多少酒?」先生道:「打四角酒來,有雞回一隻與我們吃。」酒保道:「街市遠,沒回處。」先生道:「又沒甚蔬菜,如何下得酒?」酒保道:「酒來了。」四個人一家吃了一碗。先生道:「有心請人,卻無下口。」東觀西望,見壁邊一隻水缸。先生看時,是一缸乾淨水。先生袖內取出一個葫蘆兒來,拔了塞兒,抖出一丸白藥來,放在水缸裏,依先去凳上坐了,叫酒保來道:「我們四個如何吃得淡酒!我方纔將下口放在你水缸裏,與我將去煮來。」酒保道:「張先生!你四個空手進來,不曾見什麼下口。」先生道:「你自去水缸裏看。」酒保去看時,只見水動,雙手去撈,撈出一尾三尺長鯉魚來,道:「卻不作怪!」只得替他犀刂了魚,落鍋煮熟,又加些鹽醬椒醋,將盤子盛了捧得來與他,四個一面吃酒,董超道:「感謝先生厚意。」薛霸道:「這魚滋味甚好,怎的再得一尾吃也好。」先生道:「這個不足為禮,貧道平日好飲貪杯,難得相遇二位,四海之內,皆相識也。若不棄嫌,同到貧道院中,盡醉方休,來日起程。不知二位尊意如何?」薛霸是後生心性,道:「難得先生好意相請,今日也將晚了,我們就同往仙院借宿一宵。只是不當取擾。」董超終是年紀大,曉得事,叫薛霸到靜處說道:「這先生是個作怪的人。著甚來由,同他到院中去?」薛霸道:「董大哥!你空活這許多年紀,不識得事。這酒店裏主人家也認得他,但有差遲,只問酒店裏要人。」董超道:「也說得是。」
先生還了酒錢,四個人離了酒店。一路說些閒話,不知行了多少路。只見那先生用手一指道:「這個便是貧道小庵。」董超看時,好座茅庵!不甚大,蓋得團簇。庵前庵後沒一個人家,兩個便有些心疑。
先生開了門,請三人,就門前坐地。先生道:「你們三個莫憂,這裏儘有歇宿處。今晚且快活歇一夜,來早便行。」此時是六月中旬,月兒早上。先生掇張桌子出來,放在外面。入裏面去安排出葷腥菜蔬之類,鋪在桌上。先生道:「方才在酒店中請二位,不足為禮,就此盡醉方休。」兩個公人面面相覷,私議道:「這先生酒店裏請我們吃了。如今來在庵裏,又安排許多酒食。欲待不吃,肚裏又飢。待吃他的,不知他主何意故?」薛霸道:「我兩個押著這一個罪人,干繫不小。方離鄭州一程路,就撞著這個蹊蹺張先生。倘若是有些緩急,都有老小在家裏,不是耍笑!」董超道:「不來由客,來時由主。既到這裏,且吃了他的,看他如何。」先生將酒出來,各人吃了十數杯,都飽了。兩個公人道:「謝先生酒食,都吃不得了。我三個借宿一宵,來早便行。」先生道:「淡酒不足為禮,何心致謝。你二位且請坐。」那先生起身進去不多時,拿出兩錠銀子,都有五十兩重,便道:「二位各收一錠,休嫌輕微。」薛霸不則一聲。董超道:「感謝先生賜了酒食,已為過擾。這銀兩決不敢受。」先生道:「你二位權自收了,表意而已。」
二人被先生推不過,各收了一錠。先生道:「貧道有一件事奉告,不知你二位肯依麼?」兩個思量道:酒也吃了,銀子也收了,如何不依得。便道:「先生休道一件事,十件事也依先生,但說不妨。」先生道:「你二位各收了五十兩銀子,做養家錢。念卜吉是個含冤負屈的人,貧道又不認得他,只是以慈悲好生為念。且聽卜吉說來,他是平白的人,卻叫他吃這場屈官事。望二位怎地做個方便,留他在庵裏相伴貧道,貧道姓張名鸞。若知州問時,只說張鸞要救卜吉便了。不知二位意下何如?」董超不敢則聲。薛霸卻叫將起來道:「先生!你好不曉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雖是出家人,住在鄭州界上,也屬知州所管。他是本官問出來的罪人,什人敢收留他。你道我們得了你的銀子,你便挾制著我們。你的銀子分毫不動在此,請自收去。」先生道:「不須焦燥,肯留時便留下。不肯留時,你二位收下銀子,再告杯酒。」董超道:「擾了先生酒食,又賜了銀子。何須只管勸酒?」先生道:「不只勸酒,貧道有個小術,就呈二位看看。上至知州,下及庶民,都教他們賞個雙月則個。」先生就懷中取出一張紙來,將剪刀在手把紙剪了一個圓圓月兒,用酒滴在月上,喝聲「起!」只見那紙月望空吹將起去。三個人齊喝采道:「好!」只見兩輪月在天上。有詩為證:
堪憐卜吉本無辜,獻鼎翻教險害軀。
只為覆盆難鑑察,故將雙月照糊塗。
先生道:「看貧道這輪明月面上,請一杯酒。」這裏四人自吃酒。卻說鄭州上至知州,下及百姓,哄動了城裏城外居民,都看空中有兩輪明月。有那曉事的道:「只有一輪月,如何有兩輪月?此必是個妖月。」且不說哄動眾人。
卻說這先生與三個賞月吃酒將散,先生道:「二位做個人情,把卜吉與了貧道罷。」董薛二人道:「我們家中各有老小,比先生不得。知州知道,我兩家實難分解。」先生道:「知州吩咐你們,要安排他死,其事甚容易。我叫你兩個帶一件表證回,與知州看。」只見先生將道袍袖結做一個肐,揣在背後。雙手揪住卜吉,用索子將卜吉背剪綁了,縛在草廳上。薛霸道:「先生你早晨要救他,緣何如今又要縛他?」先生道:「教你二人帶他一件物事去見知州。」董超道:「不知教我兩個帶什的物事去?」先生道:「知州既要壞他性命,如今貧道替你下手剖腹取心,帶去與知州,表你二人能事。」董超道:「使不得,這是斷了的罪人。知州要謀害他,是知州的私意。如今將著心肝去,知道的,便是先生殺了他。不知道的,只說是我兩個謀財害命。這一場屈官事,叫我兩個吃不起。」先生道:「原來你們怕吃官事,我也是取笑你們。」便把卜吉解了,就安排三個人睡。先生道:「二位若回州裏去時,說我張鸞要救卜吉,可牢記取。」三個叫了位置,就在外面歇宿,先生自進裏面去了。董超、薛霸二人一睡直睡到天明,閃開眼來看時,兩個吃了一驚。身邊不見了卜吉,也不見了庵院、先生。卻睡在山神廟內,紙錢堆中。兩個面面相覷道:「苦也!苦也!我兩人不曉事,走了罪人。如何是好?」董超道:「我們不要慌,和你且告知州。」一逕回到鄭州,正值知州午衙陞廳。兩個公人來廳前跪下,知州便問道:「你兩個解卜吉往山東,何如今日便回?」董超、薛霸道:「告相公,昨日押卜吉上路去。在三十里外,撞見一個道士,邀到庵中,要奪卜吉,小人們和他爭執。那道士是異人,剪一輪紙月,吹在空中,便見兩輪明月。」知州聽得,就道:「作怪!昨晚因見兩輪月,吵鬧了州城一夜。後來卻是如何?」董超道:「那道士叫小人們就庵裏歇睡了一夜。今日早起,開眼打一看時,卻是個山神廟的紙錢堆裏,正不知卜吉和道士那裏去了。那道士自稱他叫做張鸞。」知州道:「既有姓名,這妖人好捉了。」
當日即喚緝捕使臣吩咐。言說未了,只見一個道士鐵冠草履,皂沿緋袍,直上廳前,高聲道:「貧道張鸞在此。」喏也不唱。知州大怒道:「汝乃妖人,怎敢如此無禮!」道士道:「汝乃一州之主,如何屈斷平民。卜吉無罪,把他刺配山東。路上兀自叫人殺害他性命,又取了他無價寶物,是何道理?」知州道:「休得胡說?他有什麼無價寶物?」張鸞道:「金鼎現在你庫中,我叫他出來。」只見那道士叫道:「金鼎金鼎!我今相請,作速出來,眾人立等!」諕得知州並廳下的人都呆了。只見金鼎從空中飛將下來,兩隻耳朵搧動如翅膀相似,直飛到廳上。知州見了,道:「怪哉!怪哉!」說猶未了,金鼎內鑽出一個人來。
那人正是卜吉,一跳跳出金鼎外來。右手仗劍,左手揪住知州,就廳上把知州一劍剁為兩段。眾人見知州身死,俱各手足無措。廳上廳下人都道:「終不成殺了知州,就恁地罷了!」一齊向前捉那道士、卜吉。兩個見眾人來捉,提著金鼎,跳在馬臺石上放下。兩個齊把雙腳跨入鼎,再叫聲:「列位請了,我們去也!」將頭向下一縮,兩個人都不見了。忽然起陣狂風,風過處連金鼎也都不見了。眾人面面相覷,都道:「自不曾見這般怪異的事。」就請本州同知管事,六房吏典,買辦棺木,將知州身屍殮盛了。一面差緝捕公人,四下裏搜捉張鸞、卜吉,一面商議具表奏聞朝廷。只因此起,有分教:大鬧河北,鼎沸東京。朝廷起兵發馬,收捉不得,直惹出一位正直大臣,治國安民。正是
聊將左道妖邪術,說誘如龍似虎人。
畢竟那時表奏朝廷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包龍圖新治開封府 左瘸師大惱任吳張
君起早時臣起早,趕入朝門天未曉。
多少山中高臥人,不聽朝鐘直到老。
且說鄭州官吏具表上奏仁宗皇帝。仁宗皇帝就將表文在御案上展開看了,遂問兩班文武道:「鄭州知州被妖人殺害,卿等當去勦捕袪除。」道猶未了,忽見太史院官出班奏道:「夜來妖星出現,正照雙魚宮,下臨魏地,主有妖人作亂。乞我皇上聖鑒,早為准備。」仁宗皇帝曰:「鄭州新有此事,太史又奏妖星出現,事屬利害。卿等當預為區處。」眾官共奏道:「目今南衙開封府缺知府,須得揀選清廉明正之人任之。庶可表率四方,袪除妖佞。」仁宗皇帝問:「誰人可去任開封府?」眾官共奏道:「龍圖閣待制包拯,字希仁,盧州合肥人也。為人剛正無私,不輕一笑。有人見他笑的,如見黃河清一般。必須此人方可任此職。」仁宗准奏,教宣至殿前,起居畢。命即日到任,包拯謝了恩出來。開封府祗候人等迎至本府,免不得交割牌印,即日陞廳。行文書下東京,並所屬州縣,令百姓五家為一甲,五五二十五家為一保。不許安歇游手好閒之人在家宿歇。如有外方之人,須要詢問籍貫來歷。各處客店,不許容留單身客人。東京大小有二十八座門,各門張掛榜文,明白曉諭。百姓們都燒香頂禮,道:「好個龍圖包相公,治得開封府一郡軍民人等,無不歡喜。」真個是:
兩行吏立春冰上,三郡民居寶鏡中。
鬼魅潛形愁洞照,皇親斂手避威風。
那行人讓路,鼓腹謳歌;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肅靜了一個東京,不在話下。
卻說那後水巷裏,有一個經紀人,姓任名遷,排行第一,人都叫他做小大一哥,乃是五熟行裏人。何謂五熟行,賣麵的喚做湯熟,賣燒餅的喚做火熟,賣鮓的喚做醃熟,賣炊餅的喚做氣熟,賣飠骨飠出的喚做油熟。這小大一哥是個好經紀人,去在行販中爭強奪勝。在家裏做了一日,賣的行貨都裝在架子上,把炊餅、燒餅、饅頭、餕餡糕裝停當了。那小大一哥挑著擔子,出到馬行街十字路口歇下擔子。把門鋪了,和一般的經紀人廝叫了,去架子後取一條三腳凳子方纔坐得。只聽得廝郎郎地響一聲,一個人逕奔到架子邊來,卻不是買燒餅的。看那廝郎郎響的,此物喚做隨速殿家,又喚做法環,是那解厭法師搖著做招牌的。那法師搖著法環,走來任遷架子邊,看著任遷道:「招財來,利市來,和合來,把錢來。」任遷忍不住笑。看那解厭法師時,身材矮小,又瘸了一隻腿,一步高,一步低。頭巾沒額,頂上破了,露出頭髮來,一似亂草。披領破布衫,穿著舊布褲,一似獅子。腳穿破行纏斷耳麻鞋,腰裏繫一條無鬚皂。任遷道:「厭師仔細,照管地下,不要踏了老鼠尾巴。巳牌前後來解厭,好不知早晚。」瘸師道:「我也說出來得早了,只討得三文錢。」任遷道:「何不晚些出來?」瘸師道:「哥哥莫怪!我娘兒兩個在破裏住,此時兀自沒早飯得吃。胡亂與我一文錢,湊糴些米,娘兒們煮粥充飢。」任遷見他說得苦了,要與他一文錢。去腰裏摸一摸看,卻不曾帶得出來。看著瘸師道:「我有錢也不爭這一文,今日未曾發市。」瘸師見他說沒錢,便問:「哥哥!炊餅怎樣賣?」任遷道:「大炊餅兩文錢一個,小的一文錢一個。」瘸師便去懷中取出三文錢來攤在盤中,道:「哥哥!賣個炊餅與我娘吃!」任遷收了兩文錢,把一文錢還了瘸師,道:「我也只當發市,將這一文捨施你。」瘸師得了一文錢,藏在懷裏。任遷去蒸籠內,取出一個大一個小,遞與瘸師。瘸師伸手來接,任遷看他手腌腌臢臢黑魆魆地,道:「不知他幾日不曾洗的?」瘸師接那炊餅在手裏,看一看,捻一捻。看著任遷道:「哥哥!我娘八十歲,如何吃得這般硬餅?」換個饅頭與我罷。」任遷道:「弄得腌腌臢臢,別人看見須不要了。」安在前頭差兒裏,再去蒸籠內捉一個饅頭與他。瘸師接得在手裏,又捻一捻,問任遷道:「哥哥!裏面有什的?」任遷道:「一包精肉在裏面。」瘸師道:「哥哥!我娘吃長素,如何吃得。換一個砂餡與我。」任遷道:「未曾發市,撞著這個男女。」待不換與他,只見架子邊又許多人熱鬧。只得忍氣吞聲,又換一個砂餡與他。瘸師又按在手裏捻一捻道:「如何吃得他飽,只換炊餅與我罷。」任遷看了焦燥起來:「可知叫你忍飢受餓!只賣得你兩文錢,到壞了三個行貨。這番不換了。」瘸師道:「哥哥!休要焦燥!兩個炊餅如何吃得我娘兒兩個飽,不如只糴米煮粥吃罷。」去架子上捉了銅錢,看著架子上吹口氣便走。」任遷道:「叵耐這廝,壞了我三個行貨。你待走那裏去?」便來打那瘸師。忽然立住了腳,尋思道:這等一個模樣,吃得幾拳腳尖。若是有些一差二誤,倒打人命官司,只好饒他罷休。回過身來,到架子邊定睛打一看時,任遷只叫得苦。一架子饅頭炊餅,都變做浮炭也似黑的。有詩為證:
炊餅饅頭隨意換,弄得腌臢不好看。
鄉下老兒也憎嫌,要買除非是瞎漢。
任遷大怒道:「這廝蒿惱了我半日,又壞了一架子行貨。這一日道路罷了,正是和他性命相博!」吩咐一般經紀人,看著架子,揎拳拽步向前,來趕瘸師。
後生家心性,趕了半日不見,欲待回來,只聽得前頭廝郎郎響聲。任遷道:「莫非便是那廝麼?」望前頭直趕來看,又不見。翻來覆去,直趕到安上大門樓下。見一夥人圍著一個肉案子門前看。任遷道:「這是我相識張屠家裏,不知做什的,有這許多人?」立住了腳,去了人叢裏望一望。只見一個婆婆倒在地上。一個後生扶著,口裏不住叫娘。叫了半個時辰醒來,婆婆緊緊地閉著眼不肯開。後生道:「娘!你放鬆爽些,開了眼!」婆婆道:「快扶我歸去。」後生道:「你開開眼!」婆婆道:「我怕了,開不得!」後生扶了婆婆自去了。任遷道:「不知這婆婆因什倒在這裏?」只見張屠道:「眾人散開!沒什好看!」
任遷認得本人姓張名琪,排行第一,任遷道:「一郎!多時不見!」張屠道:「任大哥,那裏去來?」任遷道:「幹些閒事。」張屠道:「任大哥入來,我告訴你。」任遷入去問張屠道:「門首做什麼這等熱鬧?」張屠道:「不曾見這般蹊蹺作怪的事。方才一個瘸腳的道人,上裹破頭巾,身穿破布衫,手裏拿著法環。口裏道:『招財來,利市來,和合來,把錢來。』我道瘸師:『你好不知早晚,想是你家沒有天窗?』瘸師聽了,道:『沒錢便罷,卻休取笑我怎的。』不想看口掛在案子的頭,摸一摸,口裏動動地不知說些什的。搖著法環自去了。我也不把他為事。側首院子裏做花兒的翟二郎,定下這個頭,卻叫他娘來取。我除下頭與他。這頭扎眉扎眼,張開口把婆婆一口咬住,驚死那婆婆在地。我慌忙教小博士叫他兒子來,想是救得他活。若有些山高水低,倒要吃他一場官事。他兒子提起這頭看時,又沒一些動靜,翟二郎道:『老人家自眼花了,何曾見死的豬頭扎眉扎眼。』方纔扶了他娘去。」任遷聽了,把適間瘸師買炊餅的事,從頭至尾對張屠說了一遍。張屠道:「作怪!作怪!」說猶未了,只聽得法環響。任遷道:「這廝兀自在前面!」張屠道:「壞了你炊餅不打緊,也不甚厲害,險些兒教我與婆婆償命,不須你動手,待我捉這廝打一頓好的。」任遷道:「我和你同去趕那廝。」
兩個拽開腳步來趕瘸師,趕了半日不見。張屠看著任遷道:「如何是好﹖若還趕,斷無干休。如今趕他不上,回去了罷。」卻待要回,又聽法環響,又趕了五六里,出安上大門約有十餘里路了。聽得法環響,只是趕不著。兩個卻待要回,只見市梢頭一個素麵店門前,一個人拿著一條棒棍打一個漢子。張屠卻認得是賣素麵的吳三郎,住了手,道:「一店人要麵吃了趕路,教他快燒火,橫也燒不著,豎也燒不著。半日不能得鍋裏熱,人都走了去。似恁般做生意時,不如折了店面罷。定叫他皮開肉綻!」張屠道:「看我面罷休!」吳三郎道:「你今日不是日分出來閒走?」張屠遂把適纔瘸師的事,一一說了一遍。
吳三郎聽罷,呆了,道:「恁地我便錯打了他。你兩個聽我說;我當著上,只見一個瘸師搖法環,到我門前叫道:『招財來,利市來,和合來,把錢來。』我手裏正忙,我道:『你也沒早晚,日中出來解厭。晚些出來怕鬼捉了你去?我沒零碎錢,且空過這一遭。』只見他看著我鍋中吹一口氣兒,便走了去。他轉得背,我叫小博士去燒火,卻如何燒得著。有兩頓飯,只燒不著。許多吃麵的人,等不得都走散了。我因此上打他。若不是你們說時,我那裏知道。叵耐這廝卻是毒害,壞了我一日買賣。」正說之間,只聽得法環響。吳三郎望一望,見那廝在前面一路搖著來。吳三郎,任遷,張屠三人一齊道:「我們去趕那廝!」瘸師見三個人趕,急急便走。只因他三個來趕瘸師,有分教:到一個冷靜佛門,見一件蹊蹺作怪的事。正是:
開天闢地不曾聞,從古至今希罕見。
畢竟三人趕瘸師到何處,見什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莫坡寺瘸師入佛肚 任吳張夢授聖姑姑
炊餅皆烏火不燒,豬頭扎眼術能高。
只因要捉瘸師去,致使三人遇女妖。
話說當下瘸師見任吳張三人趕來,急急便走。緊趕緊走,慢趕慢走,不趕不走。三人只是趕不上。張屠道:「且看他下落,卻和他理會不妨。」三人離了東京,行了一二十里,趕到一個去處,叫做蛟莫。那條路真個冷靜,有一座寺,叫做莫坡寺。只見瘸師逕到入莫坡寺裏去了。張屠笑道:「好了!他走入死路了,看他那裏去?我們如今三路去趕!」任遷道:「說得是!」吳三郎從中間去趕,張屠從左廊入去趕,任遷從右廊入去趕。
瘸師見三人分三路來趕,逕奔上佛殿,爬上供桌,踏著佛手,爬上佛肩,雙手捧著佛頭。三個齊趕上佛殿,看著瘸師道:「你好好地下來。你若不下來,我們自上佛身,拖你下來!」瘸師道:「苦也!佛救我則個!」只見瘸師把佛頭只一攛,那佛頭骨碌碌滾將下來。瘸師便將身早鑽入佛肚子裏去了。張屠道:「卻不作怪,佛肚裏沒有路,你鑽入去則甚?終不成罷了!」張屠爬上供桌,踏著佛手,盤上佛肩,雙手攀著佛腔子望一望,裏面黑暗暗地。只見佛腔子中伸出一隻手來,把張屠劈角兒揪住。張屠倒跌入佛肚裏去了。吳三郎、任遷叫聲:「苦!」不知高低,兩個計較道:「怎地好!」任遷道:「不妨事,我且上去看一看,便知分曉。」吳三郎道:「小大一哥,放仔細些,休要也入去了。」任遷道:「我不比張一郎。」即時爬上供桌,踏著佛手,盤在佛肩上,攀著佛腔子望裏面時,只見黑暗暗地,叫道:「張一郎,你在那裏?」叫時不應,只見一隻手伸出來,一把揪住。任遷吃了一驚,連聲叫道:「親爹爹!活爹爹!可憐見饒了我,再也不敢來趕你了。我特來問你,要炊餅,要饅頭,砂餡,我便送將來與你吃。」只見任遷頭朝下,腳朝上,倒撞入佛肚裏去了。吳三郎看了,道:「苦呀!苦呀!他兩個都跌入佛肚裏去,我卻如何獨自歸去得?」欲待上去望一望看,只怕也跌入了去。欲待自要回去,這兩個性命如何做道理處?只得上去,望望供桌來,手腳酥麻,抖做一堆,不敢上去。尋思了半響,沒奈何,只得踏著佛手,攀著佛腔子。欲待望一望,只怕跌了入去。欲進不得,欲退不得。吳三郎即自思量道:「好沒運智,只消得去尋些硬的物來,打破出佛肚皮,便救得他兩個出來。」正待要下供桌,卻被有個人在背後攔腰抱住了。只一攛,把吳三郎也跌下佛肚子裏去了。一腳踏著任遷的頭,任遷叫道:「踏了我也!」吳三郎道:「你是兀誰?」任遷應道:「我是任遷。」吳三郎道:「張一郎在那裏?」只見張琪應道:「在這裏。」任遷道:「吳三郎!你如何在這裏來了?」吳三郎道:「我上佛腔子來望你們一望,卻似一人把我攛入佛肚子來。」任遷道:「我也似一個人伸手劈角兒揪我入來。」張屠道:「我也是如此。這揪我們的,必然是瘸師,他也耍得我們夠了。四下裏摸著,若摸得他見時,我們且不要打他,只教他扶我們三個出佛肚去。他若不肯扶我們出去時,不得不打他了。」
當時,三個人四下裏去摸,不見瘸師。任遷道:「原來佛肚裏這等寬大,我們行得一步走一步。」張屠道:「黑了,如何行得?」任遷道:「我扶了你行。」吳三郎道:「我也隨著你行。」迤邐行了半里來路,張屠道:「卻不作怪,莫坡寺殿裏,能有得多少大?佛肚裏到行了許多路。」
正說之間,忽見前面一點明亮。吳三郎:「這裏原來有路!」又行幾步看時,見一座石門參差,門縫裏射出一路亮來。張屠向前,用手推開石門,注目定睛只一看,叫道:「好!這裏山清水綠,樹密花繁,好一個所在!」吳三郎道:「誰知莫坡寺佛裏有此景致!」任遷道:「又無人煙,何處可歸?」張屠道:「不妨,既有路,必有人煙。我們且行。」又行二三里路程,見一所莊院。但見:
名花灼灼,嫩竹青青。冷冷溪水照人清,陣陣春風迎面暖。茆齋寂靜,銜泥燕子翻風,院宇蕭,弄舌流鶯穿日。騎犢黃頭稚子,吹來短笛無腔;荷鋤黑體耕夫,唱出長歌有韻。羸羸瘦犬,隔籬亂吠行人;兩兩山禽,藏古木聲催過客。
張屠道:「待我叫這個莊院。」當時,張屠來叫道:「我們是過往客人,迷蹤失路的!」只聽得裏面應道:「來也!來也!」門開處,走出一個婆婆來。三個和婆婆廝叫了。婆婆還了禮,問道:「你三位是那裏來的?」張屠道:「我三個是城中人,迷路到此。一來問路,二來問莊中有飯食買些呢?」婆婆道:「我是村莊人家,如何有飯食得賣。若過往客人到此,便吃一頓飯何妨。你們隨我入來。」三個隨婆婆直到草廳上,木凳子上坐定。婆婆掇張桌子,放在三個面前道:「我看你們肚內飢了,一面安排飯食你們吃。你們若吃得酒時,一家先吃碗酒。」三個道:「恁地感謝莊主!」婆婆進裏面,不多時,拿出了一壺酒,安了三隻碗。香噴噴地托出盤鹿肉來,斟上三碗酒。婆婆道:「不比你們城中酒好,這裏酒是杜醞的,只好當茶!」三個因趕瘸師走得又饑又渴,不曾吃得點心,聞了肉香,三個道:「好吃!」一人吃了兩碗酒。婆婆搬出飯來,三個都吃飽了。三個道:「感謝莊主,依例納錢。」婆婆道:「些少酒飯,如何要錢!」一面收拾傢伙入去。三人正要謝別婆婆,求他指引出路,只見莊門外一個人走入來。
三個看時,不是別人,卻正是瘸師。張屠道:「被你這廝蒿惱了我們半日,你卻在這裏。」三個急下草廳來,卻似鷹撲燕雀,捉住了瘸師。正待要打,只見瘸師叫道:「娘娘救我則個!」那婆婆從莊裏走出來叫道:「你三個不得無禮,這是我的兒子,有事時便看我面!」下草廳來叫三個放了手,再請三個來草廳坐了。婆婆道:「我適間好意辦酒食相待,如何見了我孩兒卻要打他?你們好沒道理!」張屠道:「罪過!莊主辦酒相待我們,實不知這瘸師是莊主孩兒,奈他不近道理。若不看莊主面時,打他粉骨碎身。」婆婆道:「我孩兒做什麼了,你們要打他?」張屠、任遷、吳三郎,都把早間的事對婆婆說了一遍。婆婆道:「據三位大郎說時,都是我的兒子不是。待我叫他求告了三位則個。」瘸師走到面前,婆婆道:「三位大郎!且看拙之面,饒他則個!」三人道:「告婆婆,且請不願與令郎爭了,只叫他送我們出去便了。」婆婆道:「且請少坐,我想你三位都是有緣的人,方到得這裏。既到這裏,終不成只恁地回去罷了。我卻有法術,教你們一人學一件,把去終身受用。」婆婆看著瘸師道:「你只除不出去,出去便要惹事。直叫三位來到這裏,你有什法術,教他三位看。」婆婆看著三個道:「我孩兒學得些劇術,對你們三位施逞則個。」三個道:「感謝婆婆!」瘸師道:「請娘娘法旨!」去腰間取出個葫蘆兒來,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只見葫蘆兒口裏,倒出一道水來,頃刻間波濤泛地。眾人都道:「好!」瘸師道:「我收與哥哥們看。」漸漸收那水入葫蘆裏去了。又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放出一道火來,頃刻間烈燄燒天。眾人又道:「好!」瘸師又漸漸收那火入葫蘆裏去了。張屠道:「告瘸師!肯與我這個葫蘆麼?」婆婆道:「我兒!把這個水火葫蘆兒,與了這個大哥。」瘸師不敢逆婆婆的意,就將這水火葫蘆兒送與了張屠。張屠謝了。瘸師道:「我再有一件劇術教你們觀看。」取一張紙出來,剪下一匹馬,安在地上,喝聲道:「疾!」那紙馬立起身來,尾搖一搖,頭擺一擺,變成通身雪練般一匹白馬。有「西江月」為證:
眼大頭高背穩,昂昂八尺身軀。渾身毛片似銀堆,照夜玉獅無比。
雲錦隊中曾賽,每聞伯樂聲嘶,登山度嶺去如飛,真個日行千里。
瘸師騎上那馬,喝一聲!只見曳曳地從空而起。良久,那馬漸漸下地。瘸師跳下馬來,依然是匹紙馬。瘸師道:「那個大郎要?」吳三郎道:「我要學那個紙馬兒法術。」瘸師就將紙馬兒與了吳三郎。吳三郎謝了。婆婆看著瘸師道:「兩個大郎皆有法術了。這個大郎如何?」瘸師道:「娘娘法旨,本不敢違,但恐孩兒法力低小。」
正說之間,只見一個婦人走出來。那婦人不是別人,正是胡永兒。永兒與眾人道了萬福。向著婆婆道:「告娘娘!奴家教這大郎一件法術,請娘娘法旨。」婆婆道:「願觀聖作!」胡永兒入去掇一條板登出來,安在草廳前地上,永兒騎在子上,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只見那凳子變做了一隻吊睛白額大蟲。這大蟲怎生模樣?有「西江月」為證:
項短身圓耳小,吊睛白額雄威。爪蹄輕展如飛,跳澗如同平地。
剪尾能驚鹿,咆哮嚇煞狐狸。卞莊雖勇怎生施,子路也難當抵。
胡永兒騎著大蟲,叫聲「起!」那大蟲便騰空而起。喝聲「住!」那大蟲漸漸下地來。喝聲「疾!」只見那大蟲依舊是條板凳。婆婆道:「任大郎!你見麼?」任遷道:「告婆婆!已見了。」婆婆道:「吾女可傳這個法術與了任大郎。」胡永兒傳法與任遷,任遷謝了。婆婆道:「你三人各演一遍。」三人演得都會了。婆婆道:「你三人既有法術,我有一件事對你們說,不知你三人肯依麼?」張屠道:「告婆婆!不知教我三人依什的,但說不妨。」婆婆道「你們可牢記取,他日貝州有事,你們可前來相助,同享富貴。」張屠道:「既蒙娘娘吩咐,他日貝州相助。今乞指引一條歸路回去則個。」婆婆道:「我叫孩兒送你們入城中去。」瘸師道:「領法旨。」三個拜謝了婆婆。婆婆看著三人道:「我今日叫孩兒暫送三位大郎回去,明日可都來莫坡寺中相等。」三人辭別了婆婆、永兒。
當時瘸師引著路約行了半里,只見一座高山。瘸師與三人同上山來,瘸師道:「大郎,你們望見京城麼?」張屠、吳三郎、任遷看時,見京城在咫尺之間。三人正看時,只見瘸師猛可地把三人一推,都跌下來。瞥然驚覺,卻在佛殿上。張屠正疑之間,只見吳三郎、任遷也醒來。張屠問道:「你兩個曾見什麼來?」吳三郎道「瘸師教我們法術來。你的葫蘆兒在也不在?」張屠摸一摸看時,有在懷裏。吳三郎:「我的紙馬兒也在這裏。」任遷道:「我學的是變大蟲的咒語。」張屠道:「我們似夢非夢,那瘸師和婆婆並那胡永兒想都是異人,只管說他日異時可來貝州相助,不知是何意故?」三人正沒做理會處,只見佛殿背後走出瘸師來道:「你們且回去,把本事法術記得明白,明日卻來寺中相等。」當時三人別了瘸師,各自回家去。有詩為證:
逍遙蝴蝶真成幻,富貴南柯亦偶然。
怎似夢中齊授法,等間變化似神仙。
當日無話。次日吃早飯後,三人來莫坡寺裏,上佛殿來看,佛頭端然不動。三人往後殿來尋婆婆和瘸師,卻沒尋處。張屠道:「我們回去罷!」正說之間,只聽得有人叫道:「你三人不得退心,我在這裏等你們多時了!」三個回頭看時,只見佛殿背後走出來的,正是昨日的婆婆。三個見了,一齊躬身唱喏!婆婆道:「三位大郎何來甚晚,昨日傳與你們的法術,可與我施逞一遍,異日好用。」張屠道:「我是水火既濟葫蘆兒。」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只見了葫蘆兒口內倒出一道水來。叫聲「收!」那水漸漸收入葫蘆兒裏去。又喝聲:「疾!」只見一道火光,從葫蘆兒口內奔出來了。又叫聲「收!」那火漸漸收入葫蘆兒裏去了。張屠歡喜道:「會了!」吳三郎去懷中取出紙馬兒來,放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詞,喝聲:「疾!」變做一匹白馬,四隻蹄兒巴巴地行。吳三郎騎了半響,跳下馬來,依舊是紙馬。任遷去後殿掇出一條板凳來騎在凳上,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只見那凳子變做一隻大蟲,咆哮而走。任遷喝聲「住!」那大蟲漸漸收來,依舊是條凳子。三人正逞法術之間,只聽得有人叫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你們在此施逞妖術。現今官府明張榜文,要捉妖人,若官司得知,須連累我。」
眾人聽得,慌忙回轉頭來看時,卻是一個和尚,身披烈火袈裟,耳帶金環。那和尚道:「貧僧在廊下看你們多時了!」婆婆道:「吾師恕罪,我在此教他們些小法術。」和尚道:「教得他們好,便不枉了用心。教得他們不好,空勞心力。可對貧僧施逞則個。」婆婆再教三人施逞法術,三人俱各做了。婆婆道:「吾師!我三個徒弟何如?」和尚笑道:「依貧僧看來,都不為好。」婆婆焦燥道:「你和尚家,敢有驚天動地的本事?你會什麼法術,也做與我們看一看則個。」只見那和尚伸出一隻手來,放開五個指頭,指頭上放出五道金光,金光裏現五尊佛來。任、張、吳三個見了,便拜。
三個正拜之間,只聽得有人叫道:「這座寺乃朝廷敕建之寺,你們如今在此學金剛禪邪術?」和尚即收了金光,眾人看時,卻是一個道士,騎著一匹猛獸,望殿上來。見了婆婆跳下猛獸,擎拳稽首道:「弟子特來拜揖!」婆婆道:「先生少坐!」先生與和尚拜了揖。任、吳、張三個也來與先生拜揖。先生問道:「這三位大郎皆有法術了麼?」婆婆道:「有了!」先生道:「貧道也度得一徒弟在此。」婆婆道:「在那裏?」只見先生看著猛獸道:「可收了神通!」那猛獸把頭搖一搖,擺一擺,不見了猛獸,立起身來,卻是一個人。眾人大驚。婆婆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客人卜吉。卜吉與婆婆唱個喏。婆婆道:「卜吉!因何到此!」卜吉道:「告姑姑!若不是老師張先生救得我性命時,險些兒不與姑姑相見。」婆婆問先生道:「你如何救得他?」先生道:「貧道在鄭州三十里外林子裏,聽得有人叫聖姑姑救我則個。貧道思忖道乃婆婆之名,為何有人叫喚。急趕入去看時,卻見卜吉被人吊在樹上,正欲謀害。貧道問起緣由,卜吉將前後事情對貧道說了,因此略施小術救了他大難。」婆婆道:「原來如此,恁地時,先生也教得他有法術了?」卜吉道:「有了!」婆婆道:「你們曾見我的法術麼?」和尚同道士道:「願觀聖作。」只見婆婆去頭上取下一隻金釵,喝聲道:「疾!」變為一口寶劍。把胸前打一畫,放下寶劍,雙手把那皮貝就一拍,拍開來。眾人向前看時,但見:
金釘朱戶,碧瓦盈簷。交加翠柏當門,合抱青松遶殿;仙童擊鼓,一群白鶴聽經;玉女鳴鐘,數個青猿煨藥;不異蓬萊仙境,宛如紫府洞天。
眾人卻看了,失驚道:「好!」正看之間,只聽得門外發聲喊,一行人從外面走入來。眾人都慌道:「卻怎地好?」和尚道:「你們不要慌,都隨我入來!」掩映處,背身藏了。
看那一行有二十餘人,都腰帶著弓弩,手架著鷹鷂。也有五放家,也有官身,也有私身。馬上坐著一個中貴官人,來到殿前下了馬,展開交椅來坐了,隨從人分立兩旁。原來這個中貴官叫做善王太尉。是日卻不該他進內上班,因此得暇,帶著一行人出城來閒遊戲耍。信步直來到莫坡寺中,與眾人踢一回氣毬了,又射一回箭。賞了各人酒食,自己在殿中飲了數杯,便上馬。一行人眾隨從自去了。
眾人再到佛殿上來。婆婆道:「我只道做什麼的,卻原來一行人來作樂耍子,也教我們吃他一驚。」張屠,任遷,吳三郎道:「我們認得他是中貴官,在白鐵班住,喚作善王太尉,如法好善,齋僧布施。」和尚聽得,說道:「看我明日去蒿惱他則個。」眾人各自散了。只因和尚要惱善王太尉,直被他開封府三十來個眼明手快的、伶俐了得的觀察使臣,不得安跡,見了也捉他不得。惱亂了東京城,鼎沸了汴州郡。真所謂白身經紀,番為二會之人;清秀愚人,變做金剛禪之客。正是:
只因學會妖邪法,斷送堂堂六尺軀。
畢竟和尚怎地去惱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王太尉大捨募緣錢 杜七聖狠行續頭法
九天玄女法多端,要學之時事豁然。
戒得貪瞋淫慾事,分明世上小神仙。
話說善王太尉,那日在城外閒游回歸府中,當日無事,眾人都自散了。次日,官身,私身,閒漢都來唱喏。太尉道:「昨日出城閒走了一日,今日不出去了。只在後花園安排飲酒,教眾人都休散去,且在園裏看戲文耍子。」原來這座花園不止一座亭子,閒玩處甚多。今日來到這座亭子,謂之四望亭。眾人去那亭子裏安排著太尉的飲食。太尉獨自一個坐在亭子上,上自官身、私身,下及跟隨服侍的,各人去施逞本事。正飲酒之間,只聽得那四望亭子的亭柱上一聲響。上至太尉,下至手下的人,都吃一驚。看時,不知是什人,打這一個彈子來花園裏。太尉道:「叵耐這廝,早是打在亭柱上。若打著我時,卻不厲害。」叫眾人看是誰人打入來的。眾人望亭外看時,老大一座花園,周圍牆垣又高,如何打得入來。正說之間,只見那彈子滾在那亭子地上,托托地跳了幾跳,一似碾線兒也似團團地,轉轉千百遭。太尉道:「卻不作怪!」
只見一聲響,爆出一個小的人兒來。初時小,被凡風一吹,遂漸漸長大,變做一個六尺長的和尚,身披烈火袈裟,耳墜金環。太尉並眾人見了,都吃一驚。只見那和尚走向前來,看著太尉道:「拜揖!」太尉見了,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道:「好個僧家,不可慢他。」抬起身來還禮,問道:「聖僧因何至此?」和尚道:「貧僧是代州雁門縣,五臺山,文殊院行腳僧。特來拜見太尉,欲求一齋。」這太尉從來敬重佛法,時常拜禮三寶,見了這般的和尚來求齋,又來得蹺蹊,如何不喜歡。太尉教請坐。和尚對了太尉坐下,道:「有妨太尉飲宴。」太尉命廚下一面辦齋,向著和尚道:「吾師肯相伴先飲數杯酒麼?」和尚得:「多感!」面前舖下一應玩器食饌等物,盡是御賜金杯金盤。和尚道:「有心齋,這等小盞如何吃得貧僧快活。」太尉見說,即時叫一個大金鍾來,放在和尚面前。太尉只是盞子吃,和尚用大鍾子吃。太尉只顧斟酒,和尚也不推卻。
吃上三十來大金鍾,太尉歡喜道:「不是聖僧,如何吃得許多酒!」廚下稟道:「素食辦了。」太尉道:「齋食既完,請吾師齋。」教搬將來,放在和尚面前。太尉面前些少相陪。和尚見了素食,拿起來吃,不放下碗和。太尉叫從人入去添來。這和尚,飯來,羹來,酒來,盡數盡吃,叫供給的做手腳不迭。手下人都呆了。太尉見他吃得,也呆了,道:「這個和尚必是聖僧,吃酒吃食,不知吃下向那裏去了。」只見他放下碗和,手下人道:「慚愧,也有吃了的日子。」和尚道:「總飽了。」
收拾過齋器,點將茶來,茶罷,和尚起身謝了太尉。太尉喜歡道:「吾師!粗齋不必致謝。敢問吾師齋罷往什處去?」和尚道:「貧僧乃是五臺山文殊院化主長老法旨,教貧僧來募緣。文殊院山門崩損,得用三千貫錢修蓋山門。貧僧今日遭際太尉蒙賜一齋。太尉若捨得三千貫錢,成就這山門盛事,願太尉增福延壽,廣植福田。」太尉道:「這是小緣事,不知吾師幾時來勾疏?」和尚道:「不必勾疏便得更好,山門多幸。」太尉道:「吾師!我把金銀與你如何?」和尚道:「把金銀與貧僧,不便去買料物。若得三千貫銅錢甚好。」太尉暗笑道:「吾師!你獨自一個在這裏,三千貫銅錢也須得許多人搬挑?」和尚道:「告太尉!貧僧自有道理。」太尉即時叫主管開庫,教官身、私身、虞候輪番去搬銅錢來,堆在亭子外地上。一百貫一堆,共三十堆。太尉道:「吾師!三千貫銅錢在這裏。路途遙遠,要使許多人夫腳錢,怎的能夠得到五臺山?」和尚道:「不妨!」起身下亭子,謝了太尉喜捨:「不須太尉費力,貧僧自有人夫挑去。」袖中取出一卷經來,太尉口中不道,心下思量,且看他怎的。和尚道:「僧家佛法甚大。」自把經卷自誦一遍,叫一行人且開。只見那和尚眨眼把那卷經去虛空中打一撒,變成一條金橋。
那和尚空中招手,叫道:「五臺山眾行者、火工、人夫!我向善王太尉抄化得三千貫銅錢。你眾人可來搬去則個。」無移時,只見空中橋上,眾行者並火工、人夫滾滾攘攘下來,都到四望亭下,將這三千貫銅錢,的,挑的挑,搬的搬。交叉往復,剎時間都運了去。和尚向前道:「感謝太尉賜了齋,又喜捨三千貫錢。異日如到五臺山,貧僧當會眾僧,撞鐘敲鼓,幢幡寶蓋,接引太尉。貧僧歸五臺山去也。」和尚與太尉相辭了,也走上那金橋去。漸漸的去得遠不見了。空中起一陣風,那金橋依舊化作一卷經典,隨風吹入空中去了。太尉甚是喜歡,叫從人焚香禮拜,道:「小官齋僧布施五十餘年,今就遇得這一個聖僧羅漢。」那時眾人就來到,就與太尉賀喜,後人詩云:
布施空門種福田,片言曾不吝三千。
長安多少饑寒者,何不分些救命錢。
自此,善王太尉一家,人人都稱贊聖僧彈子和尚,把彈子和尚一個名頭,霎時傳播京師,並不知有舊名蛋子二字。
當日無事,次日是上值日期。太尉早起梳洗,廳下祇應人從跟隨,直到內前下入來。太尉當日卻來得早些個,往外待班閣子前過,遇著一官人相揖。這官人正是開封府包待制。這包待制自從治了開封府,那一府百姓無不喜歡。因見他:
平生正直,稟性賢明。常懷忠孝之心,每存慈仁之念。戶口增,田野闢,黎民頌德滿街衢;詞訟減,盜賊潛,父老謳歌喧市井。攀轅截革登,名標青史播千年;勒石鐫碑,聲振黃堂傳萬古。果然是慷慨文章欺李杜,賢良方正勝龔黃。
當日包待制伺候早朝,見了太尉請少坐。太尉是個正直的人,待制是個清廉的官,彼此耳內各聞清德。雖然太尉是個中貴人,心裏喜歡這包待制,包待制亦喜歡這王太尉。兩個在閣子裏坐下。太尉道:「凡為人在世,善惡皆有報應。」包待制道:「包某受職亦如,包某在開封府時,斷了多少公事,那犯事的人,必待斷治,方能改過遷善。比如太尉平常好善,不知有什報應?」王太尉道:「且不說別事,如王某昨日在後花園亭子上賞玩。從空打下一個彈,彈子內爆出一個聖僧來,口稱是五臺山文殊院化主,問某求齋。某齋了他,又問某化三千貫銅錢。不使一個人搬去,把經一卷空中打一撒,化成一座金橋。叫下五臺山行者、火工、人夫,無片時,都搬了去。和尚也上金橋去了。凡間豈無諸佛羅漢!王某一世齋僧供佛,果然有此感應。」包待制道:「難得難得。」雖然是恁般順口答應,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這件事又作怪,世上那有此理?漸漸天已曉,文武俱入內,朝罷,百官各自去了。
包待制回府,不來打斷公事,問當日聽差,應捕人役是誰,只見階下一人唱喏,卻是緝捕使臣溫殿直。包待制道:「今日早期間在待班閣子裏坐,見善王太尉說,昨日他在後花園亭子上飲酒。外面打一個彈子入來,彈子裏爆出一個和尚,口稱是五臺山文殊院募緣僧。抄化他三千貫銅錢去了。那太尉道他是聖僧羅漢。我想他既是聖僧羅漢,要錢何用。據我見識,必是妖憎。見今鄭州知州被妖人張鸞、卜吉所殺,出榜捉拿,至今未獲。怎麼京城禁地,容得這般妖人。」指著溫殿直道:「你即今就要捉這妖僧赴廳見我。」
溫殿直只得應諾,領了臺旨,出府門,由甘泉坊逕入使臣房,來於廳上坐下。兩邊擺著做公的眾人,見溫殿直眉頭不展,面帶憂容,低著頭不則聲。內有一個做公的,當時溫殿直最喜他。其人姓冉名貴,叫做冉士宿。一隻眼常閉,天下世間上人做不得的事,他便做得。與溫殿直捉了許多疑難公事,因此溫殿直喜他。
當時冉貴向前道:「長官不知有什事,恁地煩惱?」溫殿直道:「冉大!說起來叫你也煩惱。卻才太尹叫我上廳去說,早朝時白鐵班善王太尉說道:昨日在後花園亭子上飲酒,見外面打一個彈子入來,爆出一個和尚,問善王太尉布施了三千貫銅錢去,善王太尉說他是聖僧羅漢。太尹道:他既是聖僧羅漢,如何要錢,必然是個妖僧,限我今日要捉這個和尚。我想他既有恁般好本事,定然有個藏身之所。他覓了三千貫銅錢,自往他州外府受用去了,叫我那裏去捉他。包太尹又不比別的官員,且是難伏事,只得應承了出來,終不成和尚自家來出首。沒計奈何,因此煩惱。」冉貴道:「這件事何難,如今吩咐許多做公的,各自用心分路去,繞京城二十八門去捉。若是遲了,只怕他分散去了。」溫殿直道:「說得有理,你年紀大,終是有見識。」看著做公的道:「你們分頭去幹辦,各要用心。」眾人應允去了。
溫殿直自帶著冉貴,和兩個了得的心腹人,也出使臣房。離了甘泉坊,奔東京而來。殿直用暖帽遮了臉,冉貴扮做當值的模樣,眼也不閉,看那來往的人,茶坊酒舖內略有些可疑的人,即使去捱查訊問。溫殿直對冉貴說道:「他投東洋大海中去,那裏去尋?」冉貴道:「觀察不要輸了志氣,走到晚,卻又理會。」兩個走到相國寺前,只見靠牆邊簇擁著一夥人在那裏。冉貴道:「觀察少待,等我去看一看。」拈起腳來,人叢裏見一二百人中,圍著一個人,頭上裹頂頭巾,戴一朵羅帛做的牡丹花,腦後盆大一對金環。拽著半衣,繫著繡裹肚,著一雙多耳麻鞋,露出一身錦片也似文字。後面插一條銀槍,豎幾面落旂兒,放一對金漆竹籠。卻是一個行法的,引著這一叢人在那裏看。
原來這個人在京有名,叫做杜七聖。那杜七聖拱著手道:「我是東京人氏,這裏是諸路軍州官員客旅往來去處。有認得杜七聖的,有認不得杜七聖的。不識也聞名。年年上朝東嶽,與人賭賽,只是奪頭籌。」有人問道:「杜七聖,你有什本事?」他道:「兩輪日月,一合乾坤。天之上,地之下,除了我師父,不曾撞見一個對手與我鬪這家法。」回頭叫聲:「壽壽我兒,你出來!」那小廝剝脫了上截衣服,玉碾也似白肉。那夥人喝聲采道:「好個孩兒!」杜七聖道:「我在東京上上下下,有幾個一年。也有曾見的,也有不曾見的。我這家法術,是祖師留下火燉油,熱鍋煆碗,喚做續頭法。把我孩兒臥在凳上,用刀割下頭來,把這布袱來蓋了,依先接上這孩兒的頭來。眾位看官在此,先叫我賣了這一百道符,然後施逞自家法術。我這符,只要五個錢賣這一道。」打起鑼兒來。那看的人,時刻間擁擠不開。約有二三百人,只賣得四七道符。杜七聖焦燥,不賣得符,看著一夥人,道:「莫不眾位看官中有會事的,敢下場來鬥法麼?」問了三聲,又問三聲,沒人下來。杜七聖道:「我這家法術教孩兒臥在板凳上,作了法,念了咒語,卻像睡著一般。」正要施逞法術解數,卻恨人叢中一個和尚會得這家法術。因見他出了大言,被和尚先念了咒,道聲「疾!」把孩兒的魂魄先收了,安在衣裳袖裏。看見對門有一家麵店,和尚道:「我正肚饑,且去吃碗麵來,卻還他兒子的魂魄未遲。」和尚走入麵店樓上,靠著街窗,看著杜七聖坐了。過賣的來,放下筷子,舖下小菜,問了麵,自下去了。和尚把孩兒的魂魄取出來,用碟兒蓋了,安在桌子上,一邊自等麵吃。有詩為證:
莫向人前誇大口,強中更有強中手。
續頭神術世間無,誰料妖僧竊魂走。
小兒如玉得人憐,魂去魂來不值錢。
話說兩頭。卻說杜七聖念了咒,拿起刀來剁,那孩兒的頭落了,看的人越多了。杜七聖放下刀,把臥單來蓋了。提起符來,去那小兒身上盤幾遭,念了咒,杜七聖道:「看官休怪,我久佔獨角案,此舟過去,想無舟趁了。這家法寶賣這一百道符。」雙手揭起被單看時,只見那孩兒的頭接不上。眾人發聲喊道:「每常揭起臥單,那孩兒便跳起來。今日接不上,決撒了!」杜七聖慌忙再把臥單來蓋定,用言語瞞著那看的人道:「看官!只道容易,管取今番接上。」再叩頭作法,念咒語,揭起臥單來看時,又接不上。
杜七聖慌了,看著那看的人道:「眾位看官在上,道路雖是各別,養家總是一般。只因家火相逼,適間言語不到處,望著官們恕罪則個。這番教我接了頭,下來吃杯酒。四海之內,皆相識也。」杜七聖認罪道:「是我不是了,這番接上了。」只顧口中念咒,揭起臥單看時,又接不上。杜七聖焦燥道:「你教我孩兒接不上頭,我又求告你,再三認自己的不是,要你恕饒。你卻直恁的無理。」便去後面籠兒內,取出一個紙包兒來,就打開搬出一顆葫蘆子,去那地土,把土來掘鬆了,把那個葫蘆子埋在地下。口中念念有詞,噴上一口水,喝聲「疾!」可霎作怪,只見地下生出一條藤兒來,就漸漸的長大,便生枝葉,然後開花,便見花謝,結一個小葫蘆兒。一夥人見了,都喝采道:「好!」杜七聖把那葫蘆兒摘下來,左手提葫蘆兒,右手拿著刀,道:「你先不成道理,收了我孩兒的魂魄,叫我接不上頭。你也休想在世上活了!」看著葫蘆兒,攔腰一刀,剁下半個葫蘆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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