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tin

徬徨 - 2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211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053
21.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3.3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5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已朽爛了,──帶棉絮和被褥,僱了四個土工,下鄉遷葬去。我當時忽而很
高興,願意掘一回墳,願意一見我那曾經和我很親睦的小兄弟的骨殖:這些事
我生平都沒有經歷過。到得墳地,果然,河水只是咬進來,離墳已不到二尺
遠。可憐的墳,兩年沒有培土,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決然的指著他對土
工說,‘掘開來!’我實在是一個庸人,我這時覺得我的聲音有些希奇,這命
令也是一個在我一生中最為偉大的命令。但土工們卻毫不駭怪,就動手掘下去
了。待到掘著壙穴,我便過去看,果然,棺木已經快要爛盡了,只剩下一堆木
絲和小木片。我的心顫動,自去拔開這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
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麼也沒有。我想,這些都消盡了,向來
聽說最難爛的是頭發,也許還有罷。我便伏下去,在該是枕頭所在的泥土里仔
仔細細的看,也沒有。蹤影全無!”

我忽而看見他眼圈微紅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意。他總不很吃菜,單是
把酒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舉動都活潑起來,漸近于先前所見的呂
緯甫了,我叫堂倌再添二斤酒,然後回轉身,也拿著酒杯,正對面默默的聽
著。

“其實,這本已可以不必再遷,只要平了土,賣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
我去賣棺材雖然有些離奇,但只要價錢極便宜,原鋪子就許要,至少總可以撈
回幾文酒錢來。但我不這佯,我仍然鋪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體所在
的地方的泥土,包起來,裝在新棺材里,運到我父親埋的墳地上,在他墳旁埋
掉了。因為外面用磚墩,昨天又忙了我大半天:監工。但這樣總算完結了一件
事,足夠去騙騙我的母親,使她安心些。──阿阿,你這樣的看我,你怪我何
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麼?是的,我也還記得我們同到城隍廟里去拔掉神像的胡
子的時候,連日議論些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于打起來的時候。但我現在就是這
樣子,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時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見我,怕
會不認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現在就是這樣。”

他又掏出一支煙卷來,銜在嘴里,點了火。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還有些期望我,──我現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
有些事也還看得出。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終于辜負了至今
還對我懷著好意的老朋友。……”他忽而停住了,吸幾口煙,才又慢慢的說,
“正在今天,剛在我到這一石居來之前,也就做了一件無聊事,然而也是我自
己願意做的。我先前的東邊的鄰居叫長富,是一個船戶。他有一個女兒叫阿
順,你那時到我家里來,也許見過的,但你一定沒有留心,因為那時她還小。
後來她也長得並不好看,不過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臉,黃臉皮﹔獨有眼睛非常
大,睫毛也很長,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無風的晴天,這里的
就沒有那麼明淨了。她很能干,十多歲沒了母親,招呼兩個小弟妹都靠她,又
得服侍父親,事事都周到﹔也經濟,家計倒漸漸的穩當起來了。鄰居幾乎沒有
一個不誇獎她,連長富也時常說些感激的活。這一次我動身回來的時候,我的
母親又記得她了,老年人記性真長久。她說她曾經知道順姑因為看見誰的頭上
戴著紅的剪絨花,自己也想一朵,弄不到,哭了,哭了小半夜,就挨了她父親
的一頓打,後來眼眶還紅腫了兩三天。這種剪絨花是外省的東西,S城里尚且
買不出,她那里想得到手呢?趁我這一次回南的便,便叫我買兩朵去送她。

“我對于這差使倒並不以為煩厭,反而很喜歡﹔為阿順,我實在還有些願
意出力的意思的。前年,我回來接我母親的時候,有一天,長富正在家,不知
怎的我和他閑談起來了。他便要請我吃點心,蕎麥粉,並且告訴我所加的是白
糖。你想,家里能有白糖的船戶,可見決不是一個窮船戶了,所以他也吃得很
闊綽。我被勸不過,答應了,但要求只要用小碗。他也很識世故,便囑咐阿順
說,‘他們文人,是不會吃東西的。你就用小碗,多加糖!’然而等到調好端
來的時候,仍然使我吃一嚇,是一大碗,足夠我吃一天。但是和長富吃的一碗
比起來,我的也確乎算小碗。我生平沒有吃過蕎麥粉,這回一嘗,實在不可
口,卻是非常甜。我漫然的吃了幾口,就想不吃了,然而無意中,忽然間看見
阿順遠遠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下碗筷的勇氣。我看她的神情,
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約怕自己調得不好,願我們吃得有味,我知道如果剩下大
半碗來,一定要使她很失望,而且很抱歉。我于是同時決心,放開喉嚨灌下去
了,幾乎吃得和長富一樣快。我由此才知道硬吃的苦痛,我只記得還做孩子時
候的吃盡一碗拌驅除蛔蟲藥粉的沙糖才有這樣難。然而我毫不抱怨,因為她
過來收拾空碗時候的忍著的得意的笑容,已盡夠賠償我的苦痛而有余了。所以
我這一夜雖然飽脹得睡不穩,又做了一大串惡夢,也還是祝贊她一生幸福,願
世界為她變好。然而這些意思也不過是我的那些舊日的夢的痕跡,即刻就自
笑,接著也就忘卻了。

“我先前並不知道她曾經為了一朵剪絨花挨打,但因為母親一說起,便也
記得了蕎麥粉的事,意外的勤快起來了。我先在太原城里搜求了一遍,都沒
有﹔一直到濟南……”

窗外沙沙的一陣聲響,許多積雪從被他壓彎了的一技山茶樹上滑下去了,
樹枝筆挺的伸直,更顯出烏油油的肥葉和血紅的花來。天空的鉛色來得更濃,
小鳥雀啾唧的叫著,大概黃昏將近,地面又全罩了雪,尋不出什麼食糧,都趕
早回巢來休息了。

“一直到了濟南,”他向窗外看了一回,轉身喝干一杯酒,又吸幾口煙,
接著說。“我才買到剪絨花。我也不知道使她挨打的是不是這一種,總之是絨
做的罷了。我也不知道她喜歡深色還是淺色,就買了一朵大紅的,一朵粉紅
的,都帶到這里來。

“就是今天午後,我一吃完飯,便去看長富,我為此特地耽擱了一天。他
的家倒還在,只是看去很有些晦氣色了,但這恐怕不過是我自己的感覺。他的
兒子和第二個女兒──阿昭,都站在門口,大了。阿昭長得全不像她姊姊,簡
直像一個鬼,但是看見我走向她家,便飛奔的逃進屋里去。我就問那小子,知
道長富不在家。‘你的大姊呢?’他立刻瞪起眼睛,連聲問我尋她什麼事,而
且惡狠狠的似乎就要扑過來,咬我。我支吾退走了,我現在是敷敷衍衍……

“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訪人了。因為我已經深知道自己之討厭,
連自己也討厭,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然而這回的差使是不
能不辦妥的,所以想了一想,終于回到就在斜對門的柴店里。店主的母親,老
發奶奶,倒也還在,而且也還認識我,居然將我邀進店里坐去了。我們寒暄幾
句之後,我就說明了回到S城和尋長富的緣故。不料她嘆息說:

“‘可惜順姑沒有福氣戴這剪絨花了。’”

“她于是詳細的告訴我,說是‘大約從去年春天以來,她就見得黃瘦,後來
忽而常常下淚了,問她緣故又不說﹔有時還整夜的哭,哭得長富也忍不住生
氣,罵她年紀大了,發了瘋。可是一到秋初,起先不過小傷風,終于躺倒了,
從此就起不來。直到咽氣的前幾天,才肯對長富說,她早就像她母親一樣,不
時的吐紅和流夜汗。但是瞞著,怕他因此要擔心,有一夜,她的伯伯長庚又來
硬借錢,──這是常有的事,──她不給,長庚就冷笑說:你不要驕氣,你
的男人比我還不如!她從此就發了愁,又伯羞,不好問,只好哭。長富趕緊將
她的男人怎樣的掙氣的話說給她聽,那里還來得及?況且她也不信,反而說:
好在我已經這樣,什麼也不要緊了。

“她還說,‘如果她的男人真比長庚不如,那就真可怕呵!比不上一個愉
雞賊,那是什麼東西呢?然而他來送殮的時候,我是親眼看見他的,衣服很干
淨,人也體面﹔還眼淚汪汪的說,自己撐了半世小船,苦熬苦省的積起錢來聘
了一個女人,偏偏又死掉了。可見他實在是一個好人,長庚說的全是誑。只可
惜順姑竟會相信那樣的賊骨頭的誑話,白送了性命。──但這也不能去怪誰,
只能怪順姑自己沒有這一份好福氣。’

“那倒也罷,我的事情又完了。但是帶在身邊的兩朵剪絨花怎麼辦呢?
好,我就托她送了阿昭。這阿昭一見我就飛跑,大約將我當作一只狼或是什
麼,我實在不願意去送她。──但是我也就送她了,母親只要說阿順見了喜歡
的了不得就是。這些無聊的事算什麼?只要模模胡胡。模模胡胡的過了新年,
仍舊教我的‘子日詩雲’去。”

“你教的是‘子日詩雲’麼?”我覺得奇異,便問。

“自然。你還以為教的是ABCD麼?我先是兩個學生,一個讀《詩經》,
一個讀《孟子》。新近又添了一個,女的,讀《女兒經》。連算學也不教,
不是我不教,他們不要教。”

“我實在料不到你倒去教這類的書,……”

“他們的老子要他們讀這些,我是別人,無乎不可的。這些無聊的事算
什麼?只要隨隨便便,……”

他滿臉已經通紅,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卻又消沉下去了。我微微的嘆
息,一時沒有話可說。樓梯上一陣亂響,擁上幾個酒客來:當頭的是矮子,
擁腫的圓臉﹔第二個是長的,在臉上很惹眼的顯出一個紅鼻子﹔此後還有
人,一疊連的走得小樓都發抖。我轉眼去著呂緯甫,他也正轉眼來看我,我
就叫堂倌算酒賬。

“你借此還可以支持生活麼?”我一面准備走,一面問。

“是的。──我每月有二十元,也不大能夠敷衍。”

“那麼,你以後豫備怎麼辦呢?”

“以後?──我不知道。你看我們那時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現在
什麼也不知道,連明天怎樣也不知道,連後一分……”

堂倌送上賬來,交給我﹔他也不像初到時候的謙虛了,只向我看了一
眼,便吸煙,聽憑我付了賬。

我們一同走出店門,他所住的旅館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門口分別
了。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和雪片扑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見天
色已是黃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里。


孤獨者



我和魏連相識一場,回想起來倒也別致,竟是以送殮始,以送殮終。

那時我在S城,就時時聽到人們提起他的名字,都說他很有些古怪:所
學的是動物學,卻到中學堂去做歷史教員﹔對人總是愛理不理的,卻常喜歡
管別人的閑事﹔常說家庭應該破壞,一領薪水卻一定立即寄給他的祖母,一
日也不拖延。此外還有許多零碎的話柄﹔總之,在S城里也算是一個給人當
作談助的人。有一年的秋天,我在寒石山的一個親戚家里閑住﹔他們就姓
魏,是連著的本家。但他們卻更不明白他,仿佛將他當作一個外國人看待,
說是“同我們都異樣的”。

這也不足為奇,中國的興學雖說已經二十年了,寒石山卻連小學也沒
有。全山村中,只有連著是出外游學的學生,所以從村人看來,他確是一個
異類﹔但也很妒羨,說他掙得許多錢。

到秋末,山村中痢疾流行了﹔我也自危,就想回到城中去。那時聽說連
著的祖母就染了病,因為是老年,所以很沉重﹔山中又沒有一個醫生。所謂
他的家屬者,其實就只有一個這祖母,僱一名女工簡單地過活﹔他幼小失了
父母,就由這祖母撫養成人的。聽說她先前也曾經吃過許多苦,現在可是安
樂了。但因為他沒有家小,家中究竟非常寂寞,這大概也就是大家所謂異樣
之一端罷。

寒石山離城是旱道一百里,水道七十里,專使人叫連著去,往返至少就
得四天。山村僻陋,這些事便算大家都要打聽的大新聞,第二天便轟傳她病
勢已經極重,專差也出發了﹔可是到四更天竟咽了氣,最後的話,是:“為
什麼不肯給我會一會連著的呢?……”

族長,近房,他的祖母的母家的親丁,閑人,聚集了一屋子,豫計連著
的到來,應該已是入殮的時候了。壽材壽衣早已做成,都無須籌畫﹔他們的
第一大問題是在怎樣對付這“承重孫”〔2〕,因為逆料他關于一切喪葬儀
式,是一定要改變新花樣的。聚議之後,大概商定了三大條件,要他必行。
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請和尚道士做法事〔3〕。總而言之:是全都照
舊。

他們既經議妥,便約定在連到家的那一天,一同聚在廳前,排成陣
勢,互相策應,並力作一回極嚴厲的談判。村人們都咽唾沫,新奇地聽候
消息﹔他們知道連著是“吃洋教”的“新黨”,向來就不講什麼道理,兩面
的爭斗,大約總要開始的,或者還會釀成一種出人意外的奇觀。

傳說連著的到家是下午,一進門,向他祖母的靈前只是彎了一彎腰。族
長們便立刻照豫定計畫進行,將他叫到大廳上,先說過一大篇冒頭,然後引
入本題,而且大家此唱彼和,七嘴八舌,使他得不到辯駁的機會。但終于話
都說完了,沉默充滿了全廳,人們全數悚然地緊看著他的嘴。只見連著神色
也不動,簡單地回答道:

“都可以的。”

這又很出于他們的意外,大家的心的重擔都放下了,但又似乎反加重,
覺得太“異樣”,倒很有些可慮似的。打聽新聞的村人們也很失望,口口相
傳道,“奇怪!他說‘都可以’哩!我們看去罷!”都可以就是照舊,本來
是無足觀了,但他們也還要看,黃昏之後,便欣欣然聚滿了一堂前。

我也是去看的一個,先送了一份香燭﹔待到走到他家,已見連在給死
者穿衣服了。原來他是一個短小瘦削的人,長方臉,蓬松的頭發和濃黑的須
眉佔了一臉的小半,只見兩眼在黑氣里發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
條,仿佛是一個大殮的專家,使旁觀者不覺嘆服。寒石山老例,當這些時
候,無論如何,母家的親丁是總要挑剔的﹔他卻只是默默地,遇見怎麼挑剔
便怎麼改,神色也不動。站在我前面的一個花白頭發的老太太,便發出羨慕
感嘆的聲音。

其次是拜﹔其次是哭,凡女人們都念念有詞。其次入棺﹔其次又是拜﹔
又是哭,直到釘好了棺蓋。沉靜了一瞬間,大家忽而擾動了,很有驚異和不
滿的形勢。我也不由的突然覺到:連著就始終沒有落過一滴淚,只坐在草荐
上,兩眼在黑氣里閃閃地發光。

大殮便在這驚異和不滿的空氣里面完畢。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
但連著卻還坐在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就失聲,立刻又變
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憤怒和悲
哀。這模樣,是老例上所沒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到,大家都手足無措
了,遲疑了一會,就有幾個人上前去勸止他,愈去愈多,終于擠成一大
堆。但他卻只是兀坐著號啕,鐵塔似的動也不動。

大家又只得無趣地散開﹔他哭著,哭著,約有半點鐘,這才突然停了下
來,也不向吊客招呼,徑自往家里走。接就有前去窺探的人來報告:他走
進他祖母的房里,躺在床上,而且,似乎就睡熟了。

隔了兩日,是我要動身回城的前一天,便聽到村人都遭了魔似的發議
論,說連著要將所有的器具大半燒給他祖母,余下的便分贈生時侍奉,死時
送終的女工,並且連房屋也要無期地借給她居住了。親戚本家都說到舌敝脣
焦,也終于阻當不住。

恐怕大半也還是因為好奇心,我歸途中經過他家的門口,便又順便去吊
慰。他穿了毛邊的白衣出見,神色也還是那樣,冷冷的。我很勸慰了一番﹔
他卻除了唯唯諾諾之外,只回答了一句話,是:

“多謝你的好意。”



我們第三次相見就在這年的冬初,S城的一個書鋪子里,大家同時點了
一點頭,總算是認識了。但使我們接近起來的,是在這年底我失了職業之
後。從此,我便常常訪問連著去。一則,自然是因為無聊賴﹔二則,因為聽
人說,他倒很親近失意的人的,雖然素性這麼冷。但是世事升沉無定,失意
人也不會我一投名片,他便接見了。兩間連通的客廳,並無什麼陳設,不過
是桌椅之外,排列些書架,大家雖說他是一個可怕的“新黨”,架上卻不很
有新書。他已經知道我失了職業﹔但套話一說就完,主客便只好默默地相
對,逐漸沉悶起來。我只見他很快地吸完一枝煙,煙蒂要燒著手指了,才拋
在地面上。

“吸煙罷。”他伸手取第二枝煙時,忽然說。

我便也取了一枝,吸著,講些關于教書和書籍的,但也還覺得沉悶。我
正想走時,門外一陣喧嚷和腳步聲,四個男女孩子闖進來了。大的八九歲,
小的四五歲,手臉和衣服都很臟,而且丑得可以。但是連的眼里卻即刻發
出歡喜的光來了,連忙站起,向客廳間壁的房里走,一面說道:

“大良,二良,都來!你們昨天要的口琴,我已經買來了。”

孩子們便跟著一齊擁進去,立刻又各人吹一個口琴一擁而出,一出客
廳門,不知怎的便打將起來。有一個哭了。

“一人一個,都一樣的。不要爭呵!”他還跟在後面囑咐。

“這麼多的一群孩子都是誰呢?”我問。

“是房主人的。他們都沒有母親,只有一個祖母。”

“房東只一個人麼?”

“是的。他的妻子大概死了三四年了罷,沒有續娶。──否則,便要不
肯將余屋租給我似的單身人。”他說著,冷冷地微笑了。

我很想問他何以至今還是單身,但因為不很熟,終于不好開口。

只要和連著一熟識,是很可以談談的。他議論非常多,而且往往頗奇
警。使人不耐的倒是他的有些來客,大抵是讀過《沉淪》〔4〕的罷,時常
自命為“不幸的青年”或是“零余者”,螃蟹一般懶散而驕傲地堆在大椅子
上,一面唉聲嘆氣,一面皺眉頭吸煙。還有那房主的孩子們,總是互相爭
吵,打翻碗碟,硬討點心,亂得人頭昏。但連一見他們,卻再不像平時那
樣的冷冷的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寶貴。聽說有一回,三良發了紅斑痧,
竟急得他臉上的黑氣愈見其黑了﹔不料那病是輕的,于是後來便被孩子們的
祖母傳作笑柄。

“孩子總是好的。他們全是天真……。”他似乎也覺得我有些不耐煩
了,有一天特地乘機對我說。

“那也不盡然。”我只是隨便回答他。

“不。大人的壞脾氣,在孩子們是沒有的。後來的壞,如你平日所攻擊
的壞,那是環境教壞的。原來卻並不壞,天真……。我以為中國的可以希
望,只在這一點。”

“不。如果孩子中沒有壞根苗,大起來怎麼會有壞花果?譬如一粒種
子,正因為內中本含有枝葉花果的胚,長大時才能夠發出這些東西來。何嘗
是無端……。”我因為閑著無事,便也如大人先生們一下野,就要吃素談禪
〔5〕一樣,正在看佛經。佛理自然是並不懂得的,但竟也不自檢點,一味
任意地說。

然而連著氣忿了,只看了我一眼,不再開口。我也猜不出他是無話可說
呢,還是不屑辯。但見他又顯出許久不見的冷冷的態度來,默默地連吸了兩
枝煙﹔待到他再取第三枝時,我便只好逃走了。

這仇恨是歷了三月之久才消釋的。原因大概是一半因為忘卻,一半則他
自己竟也被“天真”的孩子所仇視了,于是覺得我對于孩子的冒瀆的話倒也
情有可原。但這不過是我的推測。其時是在我的寓里的酒後,他似乎微露悲
哀模樣,半仰著頭道:

“想起來真覺得有些奇怪。我到你這里來時,街上看見一個很小的小
孩,拿了一片蘆葉指著我道:殺!他還不很能走路……。”

“這是環境教壞的。”

我即刻很後悔我的話。但他卻似乎並不介意,只竭力地喝酒,其間又竭
力地吸煙。

“我倒忘了,還沒有問你,”我便用別的話來支梧,“你是不大訪問人
的,怎麼今天有這興致來走走呢?我們相識有一年多了,你到我這里來卻還
是第一回。”

“我正要告訴你呢:你這幾天切莫到我寓里來看我了。我的寓里正有很
討厭的一大一小在那里,都不像人!”

“一大一小?這是誰呢?”我有些詫異。

“是我的堂兄和他的小兒子。哈哈,兒子正如老子一般。”

“是上城來看你,帶便玩玩的罷?”

“不。說是來和我商量,就要將這孩子過繼給我的。”

“呵!過繼給你?”我不禁驚叫了,“你不是還沒有娶親麼?”

“他們知道我不娶的了。但這都沒有什麼關系。他們其實是要過繼給我
那一間寒石山的破屋子。我此外一無所有,你是知道的﹔錢一到手就化完。
只有這一間破屋子。他們父子的一生的事業是在逐出那一個借住的老女
工。”

他那詞氣的冷峭,實在又使我悚然。但我還慰解他說:

“我看你的本家也還不至于此。他們不過思想略舊一點罷了。譬如,你
那年大哭的時候,他們就都熱心地圍使勁來勸你……。”

“我父親死去之後,因為奪我屋子,要我在筆據上畫花押,我大哭的
時候,他們也是這樣熱心地圍著使勁來勸我……。”他兩眼向上凝視,仿佛
要在空中尋出那時的情景來。

“總而言之:關鍵就全在你沒有孩子。你究竟為什麼老不結婚的呢?”
我忽而尋到了轉舵的話,也是久已想問的話,覺得這時是最好的機會了。

他詫異地看著我,過了一會,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于是就
吸煙,沒有回答。



但是,雖在這一種百無聊賴的境地中,也還不給連安住。漸漸地,小
報上有匿名人來攻擊他,學界上也常有關于他的流言,可是這已經並非先前
似的單是話柄,大概是于他有損的了。我知道這是他近來喜歡發表文章的結
果,倒也並不介意。S城人最不願意有人發些沒有顧忌的議論,一有,一定
要暗暗地來叮他,這是向來如此的,連著自己也知道。但到春天,忽然聽說
他已被校長辭退了。這卻使我覺得有些兀突﹔其實,這也是向來如此的,不
過因為我希望自己認識的人能夠幸免,所以就以為兀突罷了,S城人倒並
非這一回特別惡。

其時我正忙自己的生計,一面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陽去當教員的
事,竟沒有工夫去訪問他。待到有些余暇的時候,離他被辭退那時大約快有
三個月了,可是還沒有發生訪問連著的意思。有一天,我路過大街,偶然在
舊書攤前停留,卻不禁使我覺到震悚,因為在那里陳列著的一部汲古閣初印
本《史記索隱》〔6〕,正是連著的書。他喜歡書,但不是藏書家,這種本
子,在他是算作貴重的善本,非萬不得已,不肯輕易變賣的。難道他失業剛
才兩三月,就一貧至此麼?雖然他向來一有錢即隨手散去,沒有什麼貯蓄。
于是我便決意訪問連著去,順便在街上買了一瓶燒酒,兩包花生米,兩個熏
魚頭。

他的房門關閉,叫了兩聲,不見答應。我疑心他睡了,更加大聲地
叫,並且伸手拍房門。

“出去了罷!”大良們的祖母,那三角眼的胖女人,從對面的窗口探出
她花白的頭來了,也大聲說,不耐煩似的。

“那里去了呢?”我問。

“那里去了?誰知道呢?──他能到那里去呢,你等就是,一會兒總
會回來的。”

我便推開門走進他的客廳去。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7〕,滿
眼是淒涼和空空洞洞,不但器具所余無幾了,連書籍也只剩了在S城決沒有
人會要的幾本洋裝書。屋中間的圓桌還在,先前曾經常常圍繞懮郁慷慨的
青年,懷才不遇的奇士和醃臟吵鬧的孩子們的,現在卻見得很閑靜,只在面
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我就在桌上放了酒瓶和紙包,拖過一把椅子來,靠
桌旁對著房門坐下。

的確不過是“一會兒”,房門一開,一個人悄悄地陰影似的進來了,正
是連著。也許是傍晚之故罷,看去仿佛比先前黑,但神情卻還是那樣。

“阿!你在這里?來得多久了?”他似乎有些喜歡。

“並沒有多久。”我說,“你到那里去了?”

“並沒有到那里去,不過隨便走走。”

他也拖過椅子來,在桌旁坐下﹔我們便開始喝燒酒,一面談些關于他的
失業的事。但他卻不願意多談這些﹔他以為這是意料中的事,也是自己時常
遇到的事,無足怪,而且無可談的。他照例只是一意喝燒酒,並且依然發些
關于社會和歷史的議論。不知怎地我此時看見空空的書架,也記起汲古閣初
印本的《史記索隱》,忽而感到一種淡漠的孤寂和悲哀。

“你的客廳這麼荒涼……。近來客人不多了麼?”

“沒有了。他們以為我心境不佳,來也無意味。心境不佳,實在是可以
給人們不舒服的。冬天的公園,就沒有人去……。”

他連喝兩口酒,默默地想著,突然,仰起臉來看著我問道,“你在圖謀
的職業也還是毫無把握罷?……”

我雖然明知他已經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憤然,正想發話,只見他側耳一
聽,便抓起一把花生米,出去了。門外是大良們笑嚷的聲音。

但他一出去,孩子們的聲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還追上去,說
些話,卻不聽得有回答。他也就陰影似的悄悄地回來,仍將一把花生米放在
紙包里。

“連我的東西也不要吃了。”他低聲,嘲笑似的說。

“連著,”我很覺得悲涼,卻強裝著微笑,說,“我以為你太自尋苦惱
了。你看得人間太壞……。”

他冷冷的笑了一笑。

“我的話還沒有完哩。你對于我們,偶而來訪問你的我們,也以為因為
閑著無事,所以來你這里,將你當作消遣的資料的罷?”

“並不。但有時也這樣想。或者尋些談資。”

“那你可錯誤了。人們其實並不這樣。你實在親手造了獨頭繭〔8〕,
將自己裹在里面了。你應該將世間看得光明些。”我嘆惜著說。

“也許如此罷。但是,你說:那絲是怎麼來的?──自然,世上也盡有
這樣的人,譬如,我的祖母就是。我雖然沒有分得她的血液,卻也許會繼承
她的運命。然而這也沒有什麼要緊,我早已豫先一起哭過了……。”

我即刻記起他祖母大殮時候的情景來,如在眼前一樣。

“我總不解你那時的大哭……。”于是鶻突地問了。

“我的祖母入殮的時候罷?是的,你不解的。”他一面點燈,一面冷靜
地說,

“你的和我交往,我想,還正因為那時的哭哩。你不知道,這祖母,是
我父親的繼母﹔他的生母,他三歲時候就死去了。”他想著,默默地喝酒,
吃完了一個熏魚頭。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只是我從小時候就覺得不可解。那時我
的父親還在,家景也還好,正月間一定要懸掛祖像,盛大地供養起來。看著
這許多盛裝的畫像,在我那時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但那時,抱我的一
個女工總指了一幅像說:‘這是你自己的祖母。拜拜罷,保佑你生龍活虎似
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明明有著一個祖母,怎麼又會有什麼‘自己的祖
母’來。可是我愛這‘自己的祖母’,她不比家里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
好看,穿著描金的紅衣服,戴珠冠,和我母親的像差不多。我看她時,她
的眼睛也注視我,而且口角上漸漸增多了笑影: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極其愛我
的。

“然而我也愛那家里的,終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針線的祖母。雖然無論
我怎樣高興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歡笑,常使我覺得冷冷地,
和別人的祖母們有些不同。但我還愛她。可是到後來,我逐漸疏遠她了﹔這
也並非因為年紀大了,已經知道她不是我父親的生母的緣故,倒是看久了終
日終年的做針線,機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發煩。但她卻還是先前一樣,做
針線﹔管理我,也愛護我,雖然少見笑容,卻也不加呵斥。直到我父親去
世,還是這樣﹔後來呢,我們幾乎全靠她做針線過活了,自然更這樣,直到
我進學堂……。”

燈火銷沉下去了,煤油已經將涸,他便站起,從書架下摸出一個小小的
洋鐵壺來添煤油。

“只這一月里,煤油已經漲價兩次了……。”他旋好了燈頭,慢慢地
說。“生活要日見其困難起來。──她後來還是這樣,直到我畢業,有了事
做,生活比先前安定些﹔恐怕還直到她生病,實在打熬不住了,只得躺下的
時候罷……。

“她的晚年,據我想,是總算不很辛苦的,享壽也不小了,正無須我來
下淚。況且哭的人不是多著麼?連先前竭力欺凌她的人們也哭,至少是臉上
很慘然。哈哈!……可是我那時不知怎地,將她的一生縮在眼前了,親手造
成孤獨,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覺得這樣的人還很多哩。這些
人們,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還是因為我那時太過于感情用事……。

“你現在對于我的意見,就是我先前對于她的意見。然而我的那時的意
見,其實也不對的。便是我自己,從略知世事起,就的確逐漸和她疏遠起來
了……。”

他沉默了,指間夾著煙卷,低了頭,想著。燈火在微微地發抖。

“呵,人要使死後沒有一個人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呵。”

他自言自語似的說﹔略略一停,便仰起臉來向我道,“想來你也無法可
想。我也還得趕緊尋點事情做……。”

“你再沒有可托的朋友了麼?”我這時正是無法可想,連自己。

“那倒大概還有幾個的,可是他們的境遇都和我差不多……。”

我辭別連著出門的時候,圓月已經升在中天了,是極靜的夜。



山陽的教育事業的狀況很不佳。我到校兩月,得不到一文薪水,只得連
煙卷也節省起來。但是學校里的人們,雖是月薪十五六元的小職員,也沒有
一個不是樂天知命的,仗著逐漸打熬成功的銅筋鐵骨,面黃肌瘦地從早辦公
一直到夜,其間看見名位較高的人物,還得恭恭敬敬地站起,實在都是不必
“衣食足而知禮節”〔8〕的人民。我每看見這情狀,不知怎的總記起連著
臨別托付我的話來。他那時生計更其不堪了,窘相時時顯露,看去似乎已沒
有往時的深沉,知道我就要動身,深夜來訪,遲疑了許久,才吞吞吐吐地說
道:

“不知道那邊可有法子想?──便是鈔寫,一月二三十塊錢的也可以
的。我……。”

我很詫異了,還不料他竟肯這樣的遷就,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我還得活幾天……。”

“那邊去看一看,一定竭力去設法罷。”

這是我當日一口承當的答話,後來常常自己聽見,眼前也同時浮出連著
的相貌,而且吞吞吐吐地說道“我還得活幾天”。到這些時,我便設法向各
處推荐一番﹔但有什麼效驗呢,事少人多,結果是別人給我幾句抱歉的話,
我就給他幾句抱歉的信。到一學期將完的時候,那情形就更加壞了起來。那
地方的幾個紳士所辦的《學理周報》上,竟開始攻擊我了,自然是決不指名
的,但措辭很巧妙,使人一見就覺得我是在挑剔學潮〔10〕,連推荐連著
的事,也算是呼朋引類。

我只好一動不動,除上課之外,便關起門來躲著,有時連煙卷的煙鑽出
窗隙去,也怕犯了挑剔學潮的嫌疑。連的事,自然更是無從說起了。這樣
地一直到深冬。

下了一天雪,到夜還沒有止,屋外一切靜極,靜到要聽出靜的聲音來。
我在小小的燈火光中,閉目枯坐,如見雪花片片飄墜,來增補這一望無際的
雪堆﹔故鄉也准備過年了,人們忙得很﹔我自己還是一個兒童,在後園的平
坦處和一伙小朋友塑雪羅漢。雪羅漢的眼睛是用兩塊小炭嵌出來的,顏色很
黑,這一閃動,便變了連著的眼睛。

“我還得活幾天!”仍是這樣的聲音。

“為什麼呢?”我無端地這樣問,立刻連自己也覺得可笑了。

這可笑的問題使我清醒,坐直了身子,點起一枝煙卷來﹔推窗一望,雪
果然下得更大了。聽得有人叩門﹔不一會,一個人走進來,但是聽熟的客寓
雜役的腳步。他推開我的房門,交給我一封六寸多長的信,字跡很潦草,然
而一瞥便認出“魏緘”兩個字,是連著寄來的。

這是從我離開S城以後他給我的第一封信。我知道他疏懶,本不以杳無
消息為奇,但有時也頗怨他不給一點消息。待到接了這信,可又無端地覺得
奇怪了,慌忙拆開來。里面也用了一樣潦草的字體,寫著這樣的話:

“申飛……。

“我稱你什麼呢?我空。你自己願意稱什麼,你自己添上去罷。我都
可以的。

“別後共得三信,沒有復。這原因很簡單:我連買郵票的錢也沒有。

“你或者願意知道些我的消息,現在簡直告訴你罷:我失敗了。先前,

我自以為是失敗者,現在知道那並不,現在才真是失敗者了。先前,還
有人願意我活幾天,我自己也還想活幾天的時候,活不下去﹔現在,大可以
無須了,然而要活下去……。

“然而就活下去麼?

“願意我活幾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這人已被敵人誘殺了。誰殺的呢?
誰也不知道。

“人生的變化多麼迅速呵!這半年來,我幾乎求乞了,實際,也可以

算得已經求乞。然而我還有所為,我願意為此求乞,為此凍餒,為此寂
寞,為此辛苦。但滅亡是不願意的。你看,有一個願意我活幾天的,那力量
就這麼大。然而現在是沒有了,連這一個也沒有了。同時,我自己也覺得不
配活下去﹔別人呢?也不配的。同時,我自己又覺得偏要為不願意我活下去
的人們而活下去﹔好在願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經沒有了,再沒有誰痛心。
使這樣的人痛心,我是不願意的。然而現在是沒有了,連這一個也沒有了。
快活極了,舒服極了﹔我已經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

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我已經真的失敗,──然而我勝
利了。

“你以為我發了瘋麼?你以為我成了英雄或偉人了麼?不,不的。這事
情很簡單﹔我近來已經做了杜師長的顧問,每月的薪水就有現洋八十元了。

“申飛……。

“你將以我為什麼東西呢,你自己定就是,我都可以的。

“你大約還記得我舊時的客廳罷,我們在城中初見和將別時候的客廳。

現在我還用著這客廳。這里有新的賓客,新的饋贈,新的頌揚,新的鑽
營,新的磕頭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惡心,新的失眠和吐
血……。

你前信說你教書很不如意。你願意也做顧問麼?可以告訴我,我給你
辦。其實是做門房也不妨,一樣地有新的賓客和新的饋贈,新的頌揚……。

“我這里下大雪了。你那里怎樣?現在已是深夜,吐了兩口血,使我清
醒起來。記得你竟從秋天以來陸續給了我三封信,這是怎樣的可以驚異的事
呵。我必須寄給你一點消息,你或者不至于倒抽一口冷氣罷。

“此後,我大約不再寫信的了,我這習慣是你早已知道的。何時回來
呢?倘早,當能相見。──但我想,我們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麼,請你
忘記我罷。我從我的真心感謝你先前常替我籌劃生計。但是現在忘記我罷﹔
我現在已‘好’了。連著。十二月十四日。”

這雖然並不使我“倒抽一口冷氣”,但草草一看之後,又細看了一遍,
卻總有些不舒服,而同時可又夾雜些快意和高興﹔又想,他的生計總算已經
不成問題,我的擔子也可以放下了,雖然在我這一面始終不過是無法可想。
忽而又想寫一封信回答他,但又覺得沒有話說,于是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

我的確漸漸地在忘卻他。在我的記憶中,他的面貌也不再時常出現。但
得信之後不到十天,S城的學理七日報社忽然接續郵寄他們的《學理七日
報》來了。我是不大看這些東西的,不過既經寄到,也就隨手翻翻。這卻使
我記起連來,因為里面常有關于他的詩文,如《雪夜謁連先生》,《連
著顧問高齋雅集》等等﹔有一回,《學理閑譚》里還津津地敘述他先前所被
傳為笑柄的事,稱作“逸聞”,言外大有“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
事”〔11〕的意思。

不知怎地雖然因此記起,但他的面貌卻總是逐漸模胡﹔然而又似乎和我
日加密切起來,往往無端感到一種連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不安和極輕微的震
顫。幸而到了秋季,這《學理七日報》就不寄來了﹔山陽的《學理周刊》上
卻又按期登起一篇長論文:《流言即事實論》。里面還說,關于某君們的流
言,已在公正士紳間盛傳了。這是專指幾個人的,有我在內﹔我只好極小
心,照例連吸煙卷的煙也謹防飛散。小心是一種忙的苦痛,因此會百事俱
廢,自然也無暇記得連著。總之:我其實已經將他忘卻了。

但我也終于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離開了山陽。



從山陽到歷城,又到太谷,一總轉了大半年,終于尋不出什麼事情做,
我便又決計回S城去了。到時是春初的下午,天氣欲雨不雨,一切都罩在灰
色中﹔舊寓里還有空房,仍然住下。在道上,就想起連的了,到後,便決
定晚飯後去看他。我提兩包聞喜名產的煮餅,走了許多潮濕的路,讓道給
許多攔路高臥的狗,這才總算到了連的門前。里面仿佛特別明亮似的。我
想,一做顧問,連寓里也格外光亮起來了,不覺在暗中一笑。但仰面一看,
門旁卻白白的,分明帖著一張斜角紙〔12〕。我又想,大良們的祖母死了
罷﹔同時也跨進門,一直向里面走。

微光所照的院子里,放一具棺材,旁邊站一個穿軍衣的兵或是馬弁,
還有一個和他談話的,看時卻是大良的祖母﹔另外還閑站幾個短衣的粗
人。我的心即刻跳起來了。她也轉過臉來凝視我。

“阿呀!您回來了?何不早幾天……。”她忽而大叫起來。

“誰……誰沒有了?”我其實是已經大概知道的了,但還是問。

“魏大人,前天沒有的。”

我四顧,客廳里暗沉沉的,大約只有一盞燈﹔正屋里卻掛著白的孝幃,
幾個孩子聚在屋外,就是大良二良們。

“他停在那里,”大良的祖母走向前,指著說,“魏大人恭喜之後,我
把正屋也租給他了﹔他現在就停在那里。”

孝幃上沒有別的,前面是一張條桌,一張方桌﹔方桌上擺十來碗飯
菜。我剛跨進門,當面忽然現出兩個穿白長衫的來攔住了,瞪了死魚似的眼
睛,從中發出驚疑的光來,釘住了我的臉。我慌忙說明我和連著的關系,大
良的祖母也來從旁證實,他們的手和眼光這才逐漸弛緩下去,默許我近前去
鞠躬。

我一鞠躬,地下忽然有人嗚嗚的哭起來了,定神看時,一個十多歲的孩
子伏在草荐上,也是白衣服,頭發剪得很光的頭上還絡一大綹苧麻絲
〔13〕。

我和他們寒暄後,知道一個是連的從堂兄弟,要算最親的了﹔一個是
遠房侄子。我請求看一看故人,他們卻竭力攔阻,說是“不敢當”的。然而
終于被我說服了,將孝幃揭起。

這回我會見了死的連著。但是奇怪!他雖然穿一套皺的短衫褲,大襟上
還有血跡,臉上也瘦削得不堪,然而面目卻還是先前那樣的面目,寧靜地閉
著嘴,合著眼,睡著似的,幾乎要使我伸手到他鼻子前面,去試探他可是其
實還在呼吸著。

一切是死一般靜,死的人和活的人。我退開了,他的從堂兄弟卻又來周
旋,說“舍弟”正在年富力強,前程無限的時候,竟遽爾“作古”了,這不
但是“衰宗”不幸,也太使朋友傷心。言外頗有替連道歉之意﹔這樣地能
說,在山鄉中人是少有的。但此後也就沉默了,一切是死一般靜,死的人和
活的人。

我覺得很無聊,怎樣的悲哀倒沒有,便退到院子里,和大良們的祖母閑
談起來。知道入殮的時候是臨近了,只待壽衣送到﹔釘棺材釘時,“子午卯
酉”四生肖是必須躲避的。她談得高興了,說話滔滔地泉流似的涌出,說到
他的病狀,說到他生時的情景,也帶些關于他的批評。

“你可知道魏大人自從交運之後,人就和先前兩樣了,臉也抬高起來,
氣昂昂的。對人也不再先前那麼迂。你知道,他先前不是像一個啞子,見我
是叫老太太的麼?後來就叫‘老家伙’。唉唉,真是有趣。人送他仙居術
〔14〕,他自己是不吃的,就摔在院子里,──就是這地方,──叫道,
‘老家伙,你吃去罷。’他交運之後,人來人往,我把正屋也讓給他住了,
自己便搬在這廂房里。他也真是一走紅運,就與眾不同,我們就常常這樣說
笑。要是你早來一個月,還趕得上看這里的熱鬧,三日兩頭的猜拳行令,說
的說,笑的笑,唱的唱,做詩的做詩,打牌的打牌……。

“他先前怕孩子們比孩子們見老子還怕,總是低聲下氣的。近來可也兩
樣了,能說能鬧,我們的大良們也很喜歡和他玩,一有空,便都到他的屋里
去。他也用種種方法逗著玩﹔要他買東西,他就要孩子裝一聲狗叫,或者磕
一個響頭。哈哈,真是過得熱鬧。前兩月二良要他買鞋,還磕了三個響頭
哩,哪,現在還穿,沒有破呢。”

一個穿白長衫的人出來了,她就住了口。我打聽連著的病症,她卻不大
清楚,只說大約是早已瘦了下去的罷,可是誰也沒理會,因為他總是高高興
興的。到一個多月前,這才聽到他吐過幾回血,但似乎也沒有看醫生﹔後來
躺倒了﹔死去的前三天,就啞了喉嚨,說不出一句話。十三大人從寒石山路
遠迢迢地上城來,問他可有存款,他一聲也不響。十三大人疑心他裝出來
的,也有人說有些生癆病死的人是要說不出話來的,誰知道呢……。

“可是魏大人的脾氣也太古怪,”她忽然低聲說,“他就不肯積蓄一
點,水似的化錢。十三大人還疑心我們得了什麼好處。有什麼屁好處呢?他
就冤里冤枉胡里胡涂地化掉了。譬如買東西,今天買進,明天又賣出,弄
破,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待到死了下來,什麼也沒有,都糟掉了。要不
然,今天也不至于這樣地冷靜……。

“他就是胡鬧,不想辦一點正經事。我是想到過的,也勸過他。這麼年
紀了,應該成家﹔照現在的樣子,結一門親很容易﹔如果沒有門當戶對的,
先買幾個姨太太也可以:人是總應該像個樣子的。可是他一聽到就笑起來,
說道,‘老家伙,你還是總替別人惦記著這等事麼?’你看,他近來就浮而
不實,不把人的好話當好話聽。要是早聽了我的話,現在何至于獨自冷清清
地在陰間摸索,至少,也可以聽到幾聲親人的哭聲……。”

一個店伙背了衣服來了。三個親人便檢出里衣,走進幃後去。不多久,
孝幃揭起了,里衣已經換好,接著是加外衣。

這很出我意外。一條土黃的軍褲穿上了,嵌很寬的紅條,其次穿上去
的是軍衣,金閃閃的肩章,也不知道是什麼品級,那里來的品級。到入棺,
是連著很不妥帖地躺著,腳邊放一雙黃皮鞋,腰邊放一柄紙糊的指揮刀,骨
瘦如柴的灰黑的臉旁,是一頂金邊的軍帽。

三個親人扶著棺沿哭了一場,止哭拭淚﹔頭上絡麻線的孩子退出去了,
三良也避去,大約都是屬“子午卯酉”之一的。

粗人打起棺蓋來,我走近去最後看一看永別的連著。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靜地躺著,合了眼,閉著嘴,口角間仿佛含著
冰冷的微笑,冷笑著這可笑的死尸。

敲釘的聲音一響,哭聲也同時迸出來。這哭聲使我不能聽完,只好退到
院子里﹔順腳一走,不覺出了大門了。潮濕的路極其分明,仰看太空,濃雲
已經散去,掛著一輪圓月,散出冷靜的光輝。

我快步走著,仿佛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沖出,但是不能夠。耳朵中有
什麼掙扎著,久之,久之,終于掙扎出來了,隱約像是長嗥,像一匹受傷的
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坦然地在潮濕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七日畢。

〔1〕本篇在收入本書前未在報刊上發表過。

〔2〕“承重孫”按封建宗法制度,長子先亡,由嫡長孫代替亡父充當
祖父母喪禮的主持人,稱承重孫。

〔3〕法事原指佛教徒念經、供佛一類活動。這里指和尚、道士超度亡
魂的迷信儀式,也叫“做功德”。

〔4〕《沉淪》小說集,郁達夫著,內收中篇小說《沉淪》和短篇小說
《南遷》、《銀灰色的死》,一九二一年十月上海泰東圖書局出版。這些
作品以“不幸的青年”或“零余者”為主人公,反映當時一部分小資產階
級知識分子在帝國主義、封建勢力壓抑下的懮郁、苦悶和自暴自棄的病態
心理,帶有頹廢的傾向。

〔5〕吃素談禪談禪,指談論佛教教義。當時軍閥官僚在失勢後,往
往發表下野“宣言”或“通電”,宣稱出洋游歷或隱居山林、吃齋念佛,
從此不問國事等,實則窺測方向,伺機再起。

〔6〕《史記索隱》唐代司馬貞注釋《史記》的書,共三十卷。汲古
閣,是明末藏書家毛晉的藏書室。《史記索隱》是毛晉重刻的宋版書之一。

〔7〕“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語出《詩經•王風•採葛》:“一日
不見,如三秋兮。”

〔8〕獨頭繭紹興方言稱孤獨的人為獨頭。蠶吐絲作繭,將自己孤獨
地裹在里面,所以這里用“獨頭繭”比喻自甘孤獨的人。

〔9〕“衣食足而知禮節”語出《管子•牧民》:“倉廩實則知禮
節,衣食足則知榮辱。”

〔10〕挑剔學潮一九二五年五月,作者和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其他
六位教授發表了支持該校學生反對反動的學校當局的宣言,陳西瀅于
同月《現代評論》第一卷第二十五期發表的《閑話》中,攻擊作者等
是“暗中挑剔風潮”。作者在這里借用此語,含有諷刺陳西瀅文句不
通的意味。

〔11〕“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語出《史記•司馬
相如列傳》:“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

〔12〕斜角紙我國舊時民間習俗,人死後在大門旁斜貼一張白
紙,紙上寫明死者的性別和年齡,入殮時需要避開的是哪些生肖的
人,以及“殃”和“煞”的種類、日期,使別人知道避忌。(這就
是所謂“殃榜”。據清代范寅《越諺》:煞神,“人首雞身”,
“人死必如期至,犯之輒死”。)

〔13〕苧麻絲指“麻冠”(用苧麻編成)。舊時習俗,死者
的兒子或承重孫在守靈和送殯時戴用,作為“重孝”的標志。

〔14〕仙居術浙江省仙居縣所產的藥用植物白術。


示眾

首善之區〔2〕的西城的一條馬路上,這時候什麼擾攘也沒
有。火焰焰的太陽雖然還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閃爍地生
光﹔酷熱滿和在空氣里面,到處發揮盛夏的威力。許多狗都拖出
舌頭來,連樹上的烏老鴉也張嘴喘氣,──但是,自然也有例外
的。遠處隱隱有兩個銅盞〔3〕相擊的聲音,使人憶起酸梅湯,依
稀感到涼意,可是那懶懶的單調的金屬音的間作,卻使那寂靜更其
深遠了。

只有腳步聲,車夫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趕緊逃出頭上的烈日。

“熱的包子咧!剛出屜的……。”

十一二歲的胖孩子,細著眼睛,歪了嘴在路旁的店門前叫喊。
聲音已經嘶嗄了,還帶些睡意,如給夏天的長日催眠。

他旁邊的破舊桌子上,就有二三十個饅頭包子,毫無熱氣,
冷冷地坐著。

“荷阿!饅頭包子咧,熱的……。”

像用力擲在牆上而反撥過來的皮球一般,他忽然飛在馬路的那
邊了。在電杆旁,和他對面,正向著馬路,其時也站定了兩個人:
一個是淡黃制服的掛刀的面黃肌瘦的巡警,手里牽著繩頭,繩的那
頭就拴在別一個穿藍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的臂膊上。這男人戴
一頂新草帽,帽檐四面下垂,遮住了眼睛的一帶。但胖孩子身體
矮,仰起臉來看時,卻正撞見這人的眼睛了。那眼睛也似乎正在看
他的腦殼。他連忙順下眼,去看白背心,只見背心上一行一行地寫
著些大大小小的什麼字。

剎時間,也就圍滿了大半圈的看客。待到增加了禿頭的老頭子
之後,空缺已經不多,而立刻又被一個赤膊的紅鼻子胖大漢補滿
了。這胖子過于橫闊,佔了兩人的地位,所以續到的便只能屈在第
二層,從前面的兩個脖子之間伸進腦袋去。

禿頭站在白背心的略略正對面,彎了腰,去研究背心上的文
字,終于讀起來:

“嗡,都,哼,八,而,……”

胖孩子卻看見那白背心正研究這發亮的禿頭,他也便跟著去
研究,就只見滿頭光油油的,耳朵左近還有一片灰白色的頭發,此
外也不見得有怎樣新奇。但是後面的一個抱孩子的老媽子卻想乘
機擠進來了﹔禿頭怕失了位置,連忙站直,文字雖然還未讀完,然
而無可奈何,只得另看白背心的臉:草帽檐下半個鼻子,一張嘴,
尖下巴。

又像用了力擲在牆上而反撥過來的皮球一般,一個小學生飛奔
上來,一手按住了自己頭上的雪白的小布帽,向人叢中直鑽進去。
但他鑽到第三──也許是第四──層,竟遇見一件不可動搖的偉大
的東西了,抬頭看時,藍褲腰上面有一座赤條條的很闊的背脊,背
脊上還有汗正在流下來。他知道無可措手,只得順褲腰右行,幸
而在盡頭發見了一條空處,透著光明。他剛剛低頭要鑽的時候,只
聽得一聲“什麼”,那褲腰以下的屁股向右一歪,空處立刻閉塞,
光明也同時不見了。

但不多久,小學生卻從巡警的刀旁邊鑽出來了。他詫異地四顧:
外面圍一圈人,上首是穿白背心的,那對面是一個赤膊的胖小孩,
胖小孩後面是一個赤膊的紅鼻子胖大漢。他這時隱約悟出先前的偉大
的障礙物的本體了,便驚奇而且佩服似的只望紅鼻子。胖小孩本是
注視著小學生的臉的,于是也不禁依了他的眼光,回轉頭去了,在那
里是一個很胖的奶子,奶頭四近有幾枝很長的毫毛。

“他,犯了什麼事啦?……”

大家都愕然看時,是一個工人似的粗人,正在低聲下氣地請教那
禿頭老頭子。

禿頭不作聲,單是睜起了眼睛看定他。他被看得順下眼光去,過
一會再看時,禿頭還是睜起了眼睛看定他,而且別的人也似乎都睜了
眼睛看定他。他于是仿佛自己就犯了罪似的局促起來,終至于慢慢退
後,溜出去了。一個挾洋傘的長子就來補了缺﹔禿頭也旋轉臉去再看
白背心。

長子彎了腰,要從垂下的草帽檐下去賞識白背心的臉,但不知道
為什麼忽又站直了。于是他背後的人們又須竭力伸長了脖子﹔有一個
瘦子竟至于連嘴都張得很大,像一條死鱸魚。

巡警,突然間,將腳一提,大家又愕然,趕緊都看他的腳﹔然而
他又放穩了,于是又看白背心。長子忽又彎了腰,還要從垂下的草帽
檐下去窺測,但即刻也就立直,擎起一只手來拚命搔頭皮。

禿頭不高興了,因為他先覺得背後有些不太平,接著耳朵邊就有
唧咕唧咕的聲響。他雙眉一鎖,回頭看時,緊挨他右邊,有一只黑手
拿著半個大饅頭正在塞進一個貓臉的人的嘴里去。他也就不說什麼,
自去看白背心的新草帽了。

忽然,就有暴雷似的一擊,連橫闊的胖大漢也不免向前一蹌踉。
同時,從他肩膊上伸出一只胖得不相上下的臂膊來,展開五指,拍的
一聲正打在胖孩子的臉頰上。

“好快活!你媽的……”同時,胖大漢後面就有一個彌勒佛
〔4〕似的更圓的胖臉這麼說。

胖孩子也蹌踉了四五步,但是沒有倒,一手按臉頰,旋轉身,
就想從胖大漢的腿旁的空隙間鑽出去。胖大漢趕忙站穩,並且將屁股
一歪,塞住了空隙,恨恨地問道:

“什麼?”

胖孩子就像小鼠子落在捕機里似的,倉皇了一會,忽然向小學生
那一面奔去,推開他,沖出去了。小學生也返身跟出去了。

“嚇,這孩子……。”總有五六個人都這樣說。

待到重歸平靜,胖大漢再看白背心的臉的時候,卻見白背心正在
仰面看他的胸脯﹔他慌忙低頭也看自己的胸脯時,只見兩乳之間的窪
下的坑里有一片汗,他于是用手掌拂去了這些汗。

然而形勢似乎總不甚太平了。抱小孩的老媽子因為在騷擾時四
顧,沒有留意,頭上梳著的喜鵲尾巴似的“蘇州俏”〔5〕便碰了站
在旁邊的車夫的鼻梁。車夫一推,卻正推在孩子上﹔孩子就扭轉身
去,向著圈外,嚷著要回去了。老媽子先也略略一蹌踉,但便即站定,
旋轉孩子來使他正對白背心,一手指點著,說道:

“阿,阿,看呀!多麼好看哪!……”

空隙間忽而探進一個戴硬草帽的學生模樣的頭來,將一粒瓜子之
類似的東西放在嘴里,下顎向上一磕,咬開,退出去了。這地方就補
上了一個滿頭油汗而粘著灰土的橢圓臉。

挾洋傘的長子也已經生氣,斜下了一邊的肩膊,皺眉疾視著肩後
的死鱸魚。大約從這麼大的大嘴里呼出來的熱氣,原也不易招架的,
而況又在盛夏。禿頭正仰視那電杆上釘的紅牌上的四個白字,仿佛
很覺得有趣。胖大漢和巡警都斜了眼研究老媽子的鉤刀般的鞋尖。

“好!”

什麼地方忽有幾個人同聲喝採。都知道該有什麼事情起來了,一
切頭便全數回轉去。連巡警和他牽著的犯人也都有些搖動了。

“剛出屜的包子咧!荷阿,熱的……。”

路對面是胖孩子歪頭,磕睡似的長呼﹔路上是車夫們默默地前
奔,似乎想趕緊逃出頭上的烈日。大家都幾乎失望了,幸而放出眼光
去四處搜索,終于在相距十多家的路上,發見了一輛洋車停放著,一
個車夫正在爬起來。

圓陣立刻散開,都錯錯落落地走過去。胖大漢走不到一半,就歇
在路邊的槐樹下﹔長子比禿頭和橢圓臉走得快,接近了。車上的坐客
依然坐著,車夫已經完全爬起,但還在摩自己的膝髁。周圍有五六個
人笑嘻嘻地看他們。

“成麼?”車夫要來拉車時,坐客便問。

他只點點頭,拉了車就走﹔大家就惘惘然目送他。起先還知道那
一輛是曾經跌倒的車,後來被別的車一混,知不清了。

馬路上就很清閑,有幾只狗伸出了舌頭喘氣﹔胖大漢就在槐陰下
看那很快地一起一落的狗肚皮。

老媽子抱了孩子從屋檐陰下蹩過去了。胖孩子歪頭,擠細了眼
睛,拖長聲音,磕睡地叫喊──“熱的包子咧!荷阿!……剛出屜
的……。”一九二五年三月一八日。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三日北京《語絲》周刊
第二十二期。

〔2〕首善之區指首都。《漢書•儒林傳》載:“故教化之行
也,建首善,自京師始。”這里指北洋軍閥時代的首都北京。

〔3〕銅盞一種杯狀小銅器。舊時北京賣酸梅湯的商販,常用兩
個銅盞相擊,發出有節奏的聲音,以招引顧客。

〔4〕彌勒佛佛教菩薩之一,佛經說他繼承釋迦牟尼的佛位而成
佛。常見的他的塑像是胖圓笑臉,袒胸露腹,俗稱大肚子彌勒佛。

〔5〕“蘇州俏”舊時婦女所梳發髻的一種式樣,先流行于蘇州
一帶,故有此稱。


高老夫子〔1〕
這一天,從早晨到午後,他的工夫全費在照鏡,看《中國歷史
教科書》和查《袁了凡綱鑒》〔2〕里﹔真所謂“人生識字懮患
始”〔3〕,頓覺得對于世事很有些不平之意了。而且這不平之
意,是他從來沒有經驗過的。

首先就想到往常的父母實在太不將兒女放在心里。他還在孩子
的時候,最喜歡爬上桑樹去偷桑椹吃,但他們全不管,有一回竟跌
下樹來磕破了頭,又不給好好地醫治,至今左邊的眉棱上還帶著一
個永不消滅的尖劈形的瘢痕。他現在雖然格外留長頭發,左右分
開,又斜梳下來,可以勉強遮住了,但究竟還看見尖劈的尖,也算
得一個缺點,萬一給女學生發見,大概是免不了要看不起的。他放
下鏡子,怨憤地吁一口氣。

其次,是《中國歷史教科書》的編纂者竟太不為教員設想。他
的書雖然和《了凡綱鑒》也有些相合,但大段又很不相同,若即若
離,令人不知道講起來應該怎樣拉在一處。但待到他瞥著那夾在教
科書里的一張紙條,卻又怨起中途辭職的歷史教員來了,因為那紙
條上寫的是:

“從第八章《東晉之興亡》起。”

如果那人不將三國的事情講完,他的豫備就決不至于這麼困
苦。他最熟悉的就是三國,例如桃園三結義,孔明借箭,三氣周
瑜,黃忠定軍山斬夏侯淵以及其他種種,滿肚子都是,一學期也許
講不完。到唐朝,則有秦瓊賣馬之類,便又較為擅長了,誰料偏偏
是東晉。他又怨憤地吁一口氣,再拉過《了凡綱鑒》來。

“噲,你怎麼外面看看還不夠,又要鑽到里面去看了?”

一只手同時從他背後彎過來,一撥他的下巴。但他並不動,因
為從聲音和舉動上,便知道是暗暗[足闢]進來的打牌的老朋友黃
三。他雖然是他的老朋友,一禮拜以前還一同打牌,看戲,喝酒,
跟女人,但自從他在《大中日報》上發表了《論中華國民皆有整理
國史之義務》這一篇膾炙人口的名文,接又得了賢良女學校的聘
書之後,就覺得這黃三一無所長,總有些下等相了。所以他並不回
頭,板著臉正正經經地回答道:

“不要胡說!我正在豫備功課……。”

“你不是親口對老缽說的麼:你要謀一個教員做,去看看女學
生?”

“你不要相信老缽的狗屁!”

黃三就在他桌旁坐下,向桌面上一瞥,立刻在一面鏡子和一堆
亂書之間,發見了一個翻開著的大紅紙的帖子。他一把抓來,瞪著
眼睛一字一字地看下去:

今敦請爾礎高老夫子為本校歷史教員每周授課四小時每小時敬
送修金大洋三角正按時間計算此約賢良女學校校長何萬淑貞斂衽謹
訂中華民國十三年夏歷菊月吉旦〔4〕立

“‘爾礎高老夫子’?誰呢?你麼?你改了名字了麼?”黃三
一看完,就性急地問。

但高老夫子只是高傲地一笑﹔他的確改了名字了。然而黃三只
會打牌,到現在還沒有留心新學問,新藝術。他既不知道有一個俄
國大文豪高爾基〔5〕,又怎麼說得通這改名的深遠的意義呢?所
以他只是高傲地一笑,並不答復他。

“喂喂,老杆,你不要鬧這些無聊的玩意兒了!”黃三放下聘
書,說。“我們這里有了一個男學堂,風氣已經鬧得夠壞了﹔他們
還要開什麼女學堂,將來真不知道要鬧成什麼樣子才罷。你何苦也
去鬧,犯不上……。”

“這也不見得。況且何太太一定要請我,辭不掉……。”因為
黃三毀謗了學校,又看手表上已經兩點半,離上課時間只有半點
了,所以他有些氣忿,又很露出焦躁的神情。

“好!這且不談。”黃三是乖覺的,即刻轉帆,說,“我們說
正經事罷:今天晚上我們有一個局面。毛家屯毛資甫的大兒子在這
里了,來請陽宅先生〔6〕看墳地去的,手頭現帶二百番〔7〕。
我們已經約定,晚上湊一桌,一個我,一個老缽,一個就是你。你
一定來罷,萬不要誤事。我們三個人掃光他!”

老杆──高老夫子──沉吟了,但是不開口。

“你一定來,一定!我還得和老缽去接洽一回。地方還是在我
的家里。那傻小子是‘初出茅廬’,我們准可以掃光他!你將那一
副竹紋清楚一點的交給我罷!”

高老夫子慢慢地站起來,到床頭取了馬將牌盒,交給他﹔一看
手表,兩點四十分了。他想:黃三雖然能干,但明知道我已經做了
教員,還來當面毀謗學堂,又打攪別人的豫備功課,究竟不應該。
他于是冷淡地說道:

“晚上再商量罷。我要上課去了。”

他一面說,一面恨恨地向《了凡綱鑒》看了一眼,拿起教科
書,裝在新皮包里,又很小心地戴上新帽子,便和黃三出了門。他
一出門,就放開腳步,像木匠牽的鑽子似的,肩膀一扇一扇地直
走,不多久,黃三便連他的影子也望不見了。

高老夫子一跑到賢良女學校,即將新印的名片交給一個駝背的
老門房。不一忽,就聽到一聲“請”,他于是跟駝背走,轉過兩
個彎,已到教員豫備室了,也算是客廳。何校長不在校﹔迎接他的
是花白胡子的教務長,大名鼎鼎的萬瑤圃,別號“玉皇香案吏”
〔8〕的,新近正將他自己和女仙贈答的詩《仙壇酬唱集》陸續登
在《大中日報》上。

“阿呀!礎翁!久仰久仰!……”萬瑤圃連連拱手,並將膝關
節和腿關節接連彎了五六彎,仿佛想要蹲下去似的。

“阿呀!瑤翁!久仰久仰!……”礎翁夾皮包照樣地做,並
且說。

他們于是坐下﹔一個似死非死的校役便端上兩杯白開水來。高
老夫子看看對面的掛鐘,還只兩點四十分,和他的手表要差半點。

“阿呀!礎翁的大作,是的,那個……。是的,那──‘中國
國粹義務論’,真真要言不煩,百讀不厭!實在是少年人們的座右
銘,座右銘座右銘!兄弟也頗喜歡文學,可是,玩玩而已,怎麼比
得上礎翁。”他重行拱一拱手,低聲說,“我們的盛德乩壇〔9〕
天天請仙,兄弟也常常去唱和。礎翁也可以光降光降罷。那乩仙,
就是蕊珠仙子〔10〕,從她的語氣上看來,似乎是一位謫降紅塵
的花神。她最愛和名人唱和,也很贊成新黨,像礎翁這樣的學者,
她一定大加青眼〔11〕的。哈哈哈哈!”

但高老夫子卻不很能發表什麼崇論宏議,因為他的豫備──東
晉之興亡──本沒有十分足,此刻又並不足的幾分也有些忘卻了。
他煩躁愁苦﹔從繁亂的心緒中,又涌出許多斷片的思想來:上堂
的姿勢應該威嚴﹔額角的瘢痕總該遮住﹔教科書要讀得慢﹔看學生
要大方。

但同時還模模胡胡聽得瑤圃說著話:

“……賜了一個荸薺……。‘醉倚青鸞上碧霄’,多麼超
脫……那鄧孝翁叩求了五回,這才賜了一首五絕……‘紅袖拂天
河,莫道……’蕊珠仙子說……礎翁還是第一回……這就是本校的
植物園!”

“哦哦!”爾礎忽然看見他舉手一指,這才從亂頭思想中驚
覺,依指頭看去,窗外一小片空地,地上有四五株樹,正對面是
三間小平房。

“這就是講堂。”瑤圃並不移動他的手指,但是說。

“哦哦!”

“學生是很馴良的。她們除聽講之外,就專心縫紉……。”

“哦哦!”爾礎實在頗有些窘急了,他希望他不再說話,好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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