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tin

吶喊 - 2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0987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618
23.2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5.5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1.7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那有這事……我……”我惶恐著,站起來說。


“那麼,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麼這些破爛木器,

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


“我並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く了,還說不闊?你現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

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麼都瞞不過我。”


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著。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

錢……”圓規一面憤憤的回轉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

副手套塞在褲腰里,出去了。


此後又有近處的本家和親戚來訪問我。我一面應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這樣

的過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氣很冷的午後,我吃過午飯,坐著喝茶,覺得外面有人進來了,便回

頭去看。我看時,不由的非常出驚,慌忙站起身,迎著走去。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

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

眼楮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

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

手里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

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是說︰

“阿!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涌出︰角雞,跳魚兒,貝殼, ,……但又

總覺得被什麼擋著似的,單在腦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淒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

于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

也說不出話。

他回過頭去說,“水生,給老爺磕頭。”便拖出躲在背後的孩子來,這正是一

個廿年前的閏土,只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這是第五個孩子,沒有見

過世面,躲躲閃閃……”

母親和宏兒下樓來了,他們大約也听到了聲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實在喜歡的不得了,知道老爺回來……”閏土說。

“阿,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麼?還是照舊︰迅哥兒。”

母親高興的說。

“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麼規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閏土說著,

又叫水生上來打拱,那孩子卻害羞,緊緊的只貼在他背後。

“他就是水生?第五個?都是生人,怕生也難怪的;還是宏兒和他去走走。”

母親說。

宏兒听得這話,便來招水生,水生卻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親叫閏土坐,

他遲疑了一回,終于就了坐,將長煙管靠在桌旁,遞過紙包來,說︰

“冬天沒有什麼東西了。這一點干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里的,請老爺……”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只是搖頭。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麼地方

都要錢,沒有規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

不去賣,又只能爛掉……”

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約只

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煙了。

母親問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務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

己到廚下炒飯吃去。

他出去了;母親和我都嘆息他的景況︰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

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

听他自己去揀擇。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台,一桿抬秤。

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們這里煮飯是燒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

們啟程的時候,他用船來載去。

夜間,我們又談些閑天,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了水生回去

了。

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啟程的日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卻只帶著

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只。我們終日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來客也不少,有送

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這老屋里的所

有破舊大小粗細東西,已經一掃而空了。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顏色,連著退向船後梢

去。

宏兒和我靠著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風景,他忽然問道︰

“大伯!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回來?你怎麼還沒有走就想回來了。”

“可是,水生約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睜著大的黑眼楮,痴痴的想。

我和母親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二嫂,

自從我家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個碗碟來,

議論之後,便定說是閏土埋著的,他可以在運灰的時候,一齊搬回家里去;楊二嫂

發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為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這是我們這里養雞的器具,木盤

上面有著柵欄,內盛食料,雞可以伸進頸子去啄,狗卻不能,只能看著氣死),飛

也似的跑了,虧伊裝著這麼高低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並不感到怎樣的留戀。

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

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親和宏兒都睡著了。

我躺著,听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

地步了,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麼。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

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

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

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台的時候,我還暗地里笑他,

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麼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

偶像麼?只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

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

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注釋

ぇ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一年五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一號。

え?︰作者在一九二九年五月四日致舒新城的信中說︰“‘ ’字是我據鄉下

人所說的聲音,生造出來的,讀如‘查’。……現在想起來,也許是獾罷。”

ぉ大祭祀的值年︰封建社會中的大家族,每年都有祭祀祖先的活動,費用從族

中“祭產”收入支取,由各房按年輪流主持,輪到的稱為“值年”。

お五行缺土︰舊社會所謂算“八字”的迷信說法。即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

辛壬癸)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相配,來記一個人出生的年、月、

日、時,各得兩字,合為“八字”;又認為它們在五行(金、木、水、火、土)中

各有所屬,如甲乙寅卯屬木,丙丁巳午屬火等等,如八個字能包括五者,就是五行

俱全。“五行缺土”,就是這八個字中沒有屬土的字,需用土或土作偏旁的字取名

等辦法來彌補。

か鬼見怕和觀音手,都是小貝殼的名稱。舊時浙江沿海的人把這種小貝殼用線

串在一起,戴在孩子的手腕或腳踝上,認為可以“避邪”。這類名稱多是根據“避

邪”的意思取的。

が西施︰春秋時越國的美女,後來用以泛稱一般美女。

き拿破侖(1769—1821)︰即拿破侖•波拿巴,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軍事

家、政治家。一七九九年擔任共和國執政。一八○四年建立法蘭西第一帝國,自稱

拿破侖一世。

ぎ華盛頓(1732—1799)︰即喬治•華盛頓,美國政治家。他曾領導一七七五

年至一七八三年美國反對英國殖民統治的獨立戰爭,勝利後任美國第一任總統。

く道台︰清朝官職道員的俗稱,分總管一個區域行政職務的道員和專掌某一特

定職務的道員。前者是省以下、府州以上的行政長官;後者掌管一省特定事務,如

督糧道、兵備道等。辛亥革命後,北洋軍閥政府也曾沿用此制,改稱道尹。

孔乙己

魯鎮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台,櫃里面

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

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靠櫃外站著,熱熱的

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

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

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口的咸亨酒店里當伙計,掌櫃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

了長衫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短衣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

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黃酒從壇子里舀出,看過壺子底里有水沒

有,又親看將壺子放在熱水里,然後放心︰在這嚴重兼督下,羼水也很為難。所以

過了幾天,掌櫃又說我干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溫

酒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台里,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

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櫃是一副凶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

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

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

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

他姓孔,別人便從描紅紙え上的“上大人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

個綽號,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

“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櫃里說,“溫兩碗酒,要一碟

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

了!”孔乙己睜大眼楮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

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

辯道,“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麼?”接連便是難懂的

話,什麼“君子固窮”ぉ,什麼“者乎”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

了快活的空氣。

听人家背地里談論,孔乙己原來也讀過書,但終于沒有進學お,又不會營生;

于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寫得一筆好字,便替人家鈔鈔書,換一碗飯

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吃懶做。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書籍紙張筆硯,

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鈔書的人也沒有了。孔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

偷竊的事。但他在我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

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

真認識字麼?”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

“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

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

也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櫃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櫃見了孔乙己,也

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

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書麼?”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書,……我便

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

過臉去,不再理會。孔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

記著!這些字應該記著。將來做掌櫃的時候,寫賬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櫃的等級

還很遠呢,而且我們掌櫃也從不將茴香豆上賬;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

“誰要你教,不是草頭底下一個來回的回字麼?”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

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台,點頭說,“對呀對呀!……回字有四樣寫法か,你知道

麼?”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孔乙己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櫃上寫字,見我

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居孩子听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吃茴香豆,

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楮都望著碟子。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

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

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が于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櫃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粉板,忽然說,

“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錢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

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打折了腿了。”掌櫃說,“哦!”“他總

仍舊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麼?”

“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寫服辯き,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後來呢?”“後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

是死了。”掌櫃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

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听得一個聲音,

“溫一碗酒。”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

那孔乙己便在櫃台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

襖,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溫一碗

酒。”掌櫃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孔乙己麼?你還欠十九個錢呢!”孔乙己很頹

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酒要好。”掌櫃仍然同平常

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偷了東西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

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麼會打斷腿?”孔乙己低聲說道,

“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櫃,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

人,便和掌櫃都笑了。我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

錢,放在我手里,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完酒,便

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掌櫃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

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

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ぎ

□注釋

ぇ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一九年四月《新青年》第六卷第四號。發表時篇末有作

者的附記如下︰“這一篇很拙的小說,還是去年冬天做成的。那時的意思,單在描

寫社會上的或一種生活,請讀者看看,並沒有別的深意。但用活字排印了發表,卻

已在這時候,——便是忽然有人用了小說盛行人身攻擊的時候。大抵著者走入暗路,

每每能引讀者的思想跟他墮落︰以為小說是一種潑穢水的器具,里面糟蹋的是誰。

這實在是一件極可嘆可憐的事。所以我在此聲明,免得發生猜度,害了讀者的人格。

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六日記。”

え描紅紙︰一種印有紅色楷字,供兒童摹寫毛筆字用的字帖。舊時最通行的一

種,印有“上大人孔(明代以前作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

禮也”這樣一些筆劃簡單、三字一句和似通非通的文字。

ぉ“君子固窮”︰語見《論語•衛靈公》。“固窮”即“固守其窮”,不以窮

困而改便操守的意思。

お進學︰明清科舉制度,童生經過縣考初試,府考復試,再參加由學政主持的

院考(道考),考取的列名府、縣學籍,叫進學,也就成了秀才。又規定每三年舉

行一次鄉試(省一級考試),由秀才或監生應考,取中的就是舉人。

か回字有四樣寫法︰回字通常只有三種寫法︰回、﹝外“た”內“巳”﹞、

﹝“面”之下部﹞。第四種寫作﹝外“囗”內“目”﹞(見《康熙字典•備考》),

極少見。

が“多乎哉?不多也”︰語見《論語•子罕》︰“大宰問于子貢曰︰‘夫子聖

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大

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這里與原意無關。

き服辯︰又作伏辯,即認罪書。

ぎ據本篇發表時的作者《附記》(見注1),本文當作于一九一八年冬天。按︰

本書各篇最初發表時都未署寫作日期,現在篇末的日期為作者在編集時所補記。





秋天的後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游

的東西,什麼都睡著。華老栓忽然坐起身,擦著火柴,點上遍身油膩的燈盞,茶館

的兩間屋子里,便彌滿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麼?”是一個老女人的聲音。里邊的小屋子里,也發出一

陣咳嗽。

“唔。”老栓一面听,一面應,一面扣上衣服;伸手過去說,“你給我罷。”

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錢え,交給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

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便點上燈籠,吹熄燈盞,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

里面,正在 的響,接著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靜下去,才低低的叫道,

“小栓……你不要起來。……店麼?你娘會安排的。”

老栓听得兒子不再說話,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門,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

一無所有,只有一條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燈光照著他的兩腳,一前一後的走。有

時也遇到幾只狗,可是一只也沒有叫。天氣比屋子里冷多了;老栓倒覺爽快,仿佛

一旦變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給人生命的本領似的,跨步格外高遠。而且路也愈走

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專心走路,忽然吃了一驚,遠遠里看見一條丁字街,明明白白橫著。

他便退了幾步,尋到一家關著門的鋪子,蹩進檐下,靠門立住了。好一會,身上覺

得有些發冷。

“哼,老頭子。”

“倒高興……。”

老栓又吃一驚,睜眼看時,幾個人從他面前過去了。一個還回頭看他,樣子不

甚分明,但很像久餓的人見了食物一般,眼里閃出一種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燈籠,

已經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還在。仰起頭兩面一望,只見許多古怪的人,三三

兩兩,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楮再看,卻也看不出什麼別的奇怪。

沒有多久,又見幾個兵,在那邊走動;衣服前後的一個大白圓圈,遠地里也看

得清楚,走過面前的,並且看出號衣ぉ上暗紅的瓖邊。——一陣腳步聲響,一眨眼,

已經擁過了一大簇人。那三三兩兩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進;將到丁

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個半圓。

老栓也向那邊看,卻只見一堆人的後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

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靜了一會,似乎有點聲音,便又動搖起來,轟的一聲,

都向後退;一直散到老栓立著的地方,幾乎將他擠倒了。

“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渾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

兩把刀,刺得老栓縮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攤著;一只手卻撮著一個鮮紅

的饅頭お,那紅的還是一點一點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錢,抖抖的想交給他,卻又不敢去接他的東西。那人便焦急起

來,嚷道,“怕什麼?怎的不拿!”老栓還躊躇著;黑的人便搶過燈籠,一把扯下

紙罩,裹了饅頭,塞與老栓;一手抓過洋錢,捏一捏,轉身去了。嘴里哼著說,

“這老東西……。”

“這給誰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問他,但他並不答應;他的精神,

現在只在一個包上,仿佛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

他現在要將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獲許多幸福。太陽也出來了;在

他面前,顯出一條大道,直到他家中,後面也照見丁字街頭破匾上“古□亭口”這

四個黯淡的金字。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經收拾干淨,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發光。但是沒有

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飯,大粒的汗,從額上滾下,夾襖也帖住了脊心,

兩塊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個陽文的“八”字。老栓見這樣子,不免皺一皺展開

的眉心。他的女人,從灶下急急走出,睜著眼楮,嘴唇有些發抖。

“得了麼?”

“得了。”

兩個人一齊走進灶下,商量了一會;華大媽便出去了,不多時,拿著一片老荷

葉回來,攤在桌上。老栓也打開燈籠罩,用荷葉重新包了那紅的饅頭。小栓也吃完

飯,他的母親慌忙說︰“小栓——你坐著,不要到這里來。”一面整頓了灶火,老

栓便把一個碧綠的包,一個紅紅白白的破燈籠,一同塞在灶里;一陣紅黑的火焰過

去時,店屋里散滿了一種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們吃什麼點心呀?”這是駝背五少爺到了。這人每天總在茶館里過

日,來得最早,去得最遲,此時恰恰蹩到臨街的壁角的桌邊,便坐下問話,然而沒

有人答應他。“炒米粥麼?”仍然沒有人應。老栓匆匆走出,給他泡上茶。

“小栓進來罷!”華大媽叫小栓進了里面的屋子,中間放好一條凳,小栓坐了。

他的母親端過一碟烏黑的圓東西,輕輕說︰

“吃下去罷,——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這黑東西,看了一會,似乎拿著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說不出的奇怪。

十分小心的拗開了,焦皮里面竄出一道白氣,白氣散了,是兩半個白面的饅頭。—

—不多工夫,已經全在肚里了,卻全忘了什麼味;面前只剩下一張空盤。他的旁邊,

一面立著他的父親,一面立著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進什麼

又要取出什麼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來,按著胸膛,又是一陣咳嗽。

“睡一會罷,——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親的話,咳著睡了。華大媽候他喘氣平靜,才輕輕的給他蓋上了滿

幅補釘的夾被。



店里坐著許多人,老栓也忙了,提著大銅壺,一趟一趟的給客人沖茶;兩個眼

眶,都圍著一圈黑線。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麼?——你生病麼?”一個花白胡子的人說。

“沒有。”

“沒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話。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兒子……”駝背五少爺話還未完,突然闖進了一個滿

臉橫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著紐扣,用很寬的玄色腰帶,胡亂捆在腰間。剛

進門,便對老栓嚷道︰

“吃了麼?好了麼?老栓,就是運氣了你!你運氣,要不是我信息靈……。”

老栓一手提了茶壺,一手恭恭敬敬的垂著;笑嘻嘻的听。滿座的人,也都恭恭

敬敬的听。華大媽也黑著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加上一個橄欖,老栓便

去沖了水。

“這是包好!這是與眾不同的。你想,趁熱的拿來,趁熱的吃下。”橫肉的人

只是嚷。

“真的呢,要沒有康大叔照顧,怎麼會這樣……”華大媽也很感激的謝他。

“包好,包好!這樣的趁熱吃下。這樣的人血饅頭,什麼癆病都包好!”

華大媽听到“癆病”這兩個字,變了一點臉色,似乎有些不高興;但又立刻堆

上笑,搭訕著走開了。這康大叔卻沒有覺察,仍然提高了喉嚨只是嚷,嚷得里面睡

著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來。

“原來你家小栓踫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

的笑著呢。”花白胡子一面說,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

——听說今天結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麼事?”

“誰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麼?那個小家伙!”康大叔見眾人都聳起耳朵

听他,便格外高興,橫肉塊塊飽綻,越發大聲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

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楮阿義拿去了。

——第一要算我們栓叔運氣;第二是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獨自落腰包,

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從小屋子里走出,兩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

碗冷飯,泡上熱水,坐下便吃。華大媽跟著他走,輕輕的問道,“小栓,你好些麼?

——你仍舊只是肚餓?……”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過臉,對眾人說,“夏三爺真

是乖角兒,要是他不先告官,連他滿門抄斬。現在怎樣?銀子!——這小東西也真

不成東西!關在勞里,還要勸勞頭造反。”

“阿呀,那還了得。”坐在後排的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出氣憤模樣。

“你要曉得紅眼楮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

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麼?紅眼楮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

有料到他竟會這麼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

便給他兩個嘴巴!”

“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壁角的駝背忽然高興起來。

“他這賤骨頭打不怕,還要說可憐可憐哩。”

花白胡子的人說,“打了這種東西,有什麼可憐呢?”

康大叔顯出看他不上的樣子,冷笑著說,“你沒有听清我的話;看他神氣,是

說阿義可憐哩!”

听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小栓已經吃完飯,吃得滿頭流

汗,頭上都冒出蒸氣來。

“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了瘋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說。

“發了瘋了。”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

店里的坐客,便又現出活氣,談笑起來。小栓也趁著熱鬧,拚命咳嗽;康大叔

走上前,拍他肩膀說︰

“包好!小栓——你不要這麼咳。包好!”

“瘋了。”駝背五少爺點著頭說。



西關外靠著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塊官地;中間歪歪斜斜一條細路,是貪走便道

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卻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

右邊是窮人的叢冢。兩面都已埋到層層疊疊,宛然闊人家里祝壽時的饅頭。

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楊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華大媽已

在右邊的一坐新墳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飯,哭了一場。化過紙か,呆呆的坐在

地上;仿佛等候什麼似的,但自己也說不出等候什麼。微風起來,吹動他短發,確

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來了一個女人,也是半白頭發,襤褸的衣裙;提一個破舊的朱漆圓籃,

外掛一串紙錠,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見華大媽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躊躇,慘白的

臉上,現出些羞愧的顏色;但終于硬著頭皮,走到左邊的一坐墳前,放下了籃子。

那墳與小栓的墳,一字兒排著,中間只隔一條小路。華大媽看他排好四碟菜,

一碗飯,立著哭了一通,化過紙錠;心里暗暗地想,“這墳里的也是兒子了。”那

老女人徘徊觀望了一回,忽然手腳有些發抖,蹌蹌踉踉退下幾步,瞪著眼只是發怔。

華大媽見這樣子,生怕他傷心到快要發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

聲對他說,“你這位老奶奶不要傷心了,——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人點一點頭,眼楮仍然向上瞪著;也低聲吃吃的說道,“你看,——看這是

什麼呢?”

華大媽跟了他指頭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墳,這墳上草根還沒有全合,露出

一塊一塊的黃土,煞是難看。再往上仔細看時,卻不覺也吃一驚;——分明有一圈

紅白的花,圍著那尖圓的墳頂。

他們的眼楮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這紅白的花,卻還能明白看見。花也不很多,

圓圓的排成一個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齊。華大媽忙看他兒子和別人的墳,卻只有

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著;便覺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不願意

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幾步,細看了一遍,自言自語的說,“這沒有根,不像自己

開的。——這地方有誰來呢?孩子不會來玩;——親戚本家早不來了。——這是怎

麼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淚來,大聲說道︰

“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你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

知道麼?”他四面一看,只見一只烏鴉,站在一株沒有葉的樹上,便接著說,“我

知道了。——瑜兒,可憐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天都知道;你閉了眼楮

就是了。——你如果真在這里,听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

看罷。”

微風早經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

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里,仰面看那烏鴉;那烏

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

許多的工夫過去了;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幾個老的小的,在土墳間出沒。

華大媽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便想到要走;一面勸著說,“我們還

是回去罷。”

那老女人嘆一口氣,無精打采的收起飯菜;又遲疑了一刻,終于慢慢地走了。

嘴里自言自語的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听得背後“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的

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注釋

ぇ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號。按︰篇中人物夏

瑜隱喻清末女革命黨人秋瑾。秋瑾在徐錫麟被害後不久,也于一九○七年七月十五

日遭清政府殺害,就義的地點在紹興軒亭口。軒亭口是紹興城內的大街,街旁有一

牌樓,匾上題有“古軒亭口”四字。

え洋錢︰指銀元。銀元最初是從外國流入我國的,所以俗稱洋錢;我國自清代

後期開始自鑄銀元,但民間仍沿用這個舊稱。

ぉ號衣︰指清朝士兵的軍衣,前後胸都綴有一塊圓形白布,上有“兵”或“勇”

字樣。

お鮮紅的饅頭︰即蘸有人血的饅頭。舊時迷信,以為人血可以醫治肺癆,劊子

手便借此騙取錢財。

か化過紙︰紙指紙錢,一種迷信用品,舊俗認為把它火化後可供死者在“陰間”

使用。下文說的紙錠,是用紙或錫箔折成的元寶。

阿Q正傳

第一章序

我要給阿Q做正傳,已經不止一兩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這足見我

不是一個“立言”え的人,因為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傳,文

以人傳——究竟誰靠誰傳,漸漸的不甚了然起來,而終于歸接到傳阿Q,仿佛思想里

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筆,便感到萬分的困難了。第一是文章的名

目。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ぉ。這原是應該極注意的。傳的名目很繁多︰列

傳,自傳,內傳お,外傳,別傳,家傳,小傳……,而可惜都不合。“列傳”麼,

這一篇並非和許多闊人排在“正史”か里;“自傳”麼,我又並非就是阿Q。說是

“外傳”,“內傳”在那里呢?倘用“內傳”,阿Q又決不是神仙。“別傳”呢,阿

Q實在未曾有大總統上諭宣付國史館立“本傳”が——雖說英國正史上並無“博徒列

傳”,而文豪迭更司き也做過《博徒別傳》這一部書,但文豪則可,在我輩卻不可。

其次是“家傳”,則我既不知與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孫的拜托;或“小傳”,

則阿Q又更無別的“大傳”了。總而言之,這一篇也便是“本傳”,但從我的文章著

想,因為文體卑下,是“引車賣漿者流”所用的話ぎ,所以不敢僭稱,便從不入三

教九流的小說家く所謂“閑話休題言歸正傳”這一句套話里,取出“正傳”兩個字

來,作為名目,即使與古人所撰《書法正傳》ぐ的“正傳”字面上很相混,也顧不

得了。

第二,立傳的通例,開首大抵該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並不知道阿

Q姓什麼。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趙,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趙太爺的兒子進了秀才

的時候,鑼聲鏜鏜的報到村里來,阿Q正喝了兩碗黃酒,便手舞足蹈的說,這于他也

很光采,因為他和趙太爺原來是本家,細細的排起來他還比秀才長三輩呢。其時幾

個旁听人倒也肅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趙太爺家里去;太

爺一見,滿臉濺朱,喝道︰

“阿Q,你這渾小子!你說我是你的本家麼?”

阿Q不開口。

趙太爺愈看愈生氣了,搶進幾步說︰“你敢胡說!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本家?

你姓趙麼?”

阿Q不開口,想往後退了;趙太爺跳過去,給了他一個嘴巴。

“你怎麼會姓趙!——你那里配姓趙!”

阿Q並沒有抗辯他確鑿姓趙,只用手摸著左頰,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

訓斥了一番,謝了地保二百文酒錢。知道的人都說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約

未必姓趙,即使真姓趙,有趙太爺在這里,也不該如此胡說的。此後便再沒有人提

起他的氏族來,所以我終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麼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麼寫的。他活著的時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

了以後,便沒有一個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還會有“著之竹帛” 的事。若論“著

之竹帛”,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著了這第一個難關。我曾仔細想︰阿Qu

ei,阿桂還是阿貴呢?倘使他號月亭,或者在八月間做過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

而他既沒有號——也許有號,只是沒有人知道他,——又未嘗散過生日征文的帖子︰

寫作阿桂,是武斷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貴了;而他

又只是一個人︰寫作阿貴,也沒有佐證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樣,更加湊不上了。

先前,我也曾問過趙太爺的兒子茂才 先生,誰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據結

論說,是因為陳獨秀辦了《新青年》提倡洋字 ,所以國粹淪亡,無可查考了。我

的最後的手段,只有托一個同鄉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個月之後才有回信,說案卷

里並無與阿Quei的聲音相近的人。我雖不知道是真沒有,還是沒有查,然而也再沒

有別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還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國流行的拼法寫

他為阿Quei,略作阿Q。這近于盲從《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

我還有什麼好辦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貫了。倘他姓趙,則據現在好稱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

家姓》 上的注解,說是“隴西天水人也”,但可惜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貫

也就有些決不定。他雖然多住未莊,然而也常常宿在別處,不能說是未莊人,即使

說是“未莊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還有一個“阿”字非常正確,絕無附會假借的缺點,頗可

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卻都非淺學所能穿鑿,只希望有“歷史癖與考據癖”的

胡適之 先生的門人們,將來或者能夠尋出許多新端緒來,但是我這《阿Q正傳》到

那時卻又怕早經消滅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第二章優勝記略

阿Q不獨是姓名籍貫有些渺茫,連他先前的“行狀” 也渺茫。因為未莊的人們

之于阿Q,只要他幫忙,只拿他玩笑,從來沒有留心他的“行狀”的。而阿Q自己也

不說,獨有和別人口角的時候,間或瞪著眼楮道︰

“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麼東西!”

阿Q沒有家,住在未莊的土谷祠 里;也沒有固定的職業,只給人家做短工,割

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工作略長久時,他也或住在臨時主人的家里,

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們忙碌的時候,也還記起阿Q來,然而記起的是做工,並不

是“行狀”;一閑空,連阿Q都早忘卻,更不必說“行狀”了。只是有一回,有一個

老頭子頌揚說︰“阿Q真能做!”這時阿Q赤著膊,懶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

別人也摸不著這話是真心還是譏笑,然而阿Q很喜歡。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莊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甚而至于對于兩位“文童”

也有以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將來恐怕要變秀才者也;趙太爺錢太爺大

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錢之外,就因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獨不表格外的

崇奉,他想︰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加以進了幾回城,阿Q自然更自負,然而他又很

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寬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莊人叫“長凳”,他也叫

“長凳”,城里人卻叫“條凳”,他想︰這是錯的,可笑!油煎大頭魚,未莊都加

上半寸長的蔥葉,城里卻加上切細的蔥絲,他想︰這也是錯的,可笑!然而未莊人

真是不見世面的可笑的鄉下人呵,他們沒有見過城里的煎魚!

阿Q“先前闊”,見識高,而且“真能做”,本來幾乎是一個“完人”了,但可

惜他體質上還有一些缺點。最惱人的是在他頭皮上,頗有幾處不知于何時的癩瘡疤。

這雖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為不足貴的,因為他諱說“癩”以

及一切近于“賴”的音,後來推而廣之,“光”也諱,“亮”也諱,再後來,連

“燈”“燭”都諱了。一犯諱,不問有心與無心,阿Q便全疤通紅的發起怒來,估量

了對手,口訥的他便罵,氣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麼一回事,總還是阿Q吃虧的

時候多。于是他漸漸的變換了方針,大抵改為怒目而視了。

誰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義之後,未莊的閑人們便愈喜歡玩笑他。一見面,他們便

假作吃驚的說︰噲,亮起來了。”

阿Q照例的發了怒,他怒目而視了。

“原來有保險燈在這里!”他們並不怕。

阿Q沒有法,只得另外想出報復的話來︰

“你還不配……”這時候,又仿佛在他頭上的是一種高尚的光容的癩頭瘡,並

非平常的癩頭瘡了;但上文說過,阿Q是有見識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點抵觸,

便不再往底下說。

閑人還不完,只撩他,于是終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敗了,被人揪住黃辮子,

在壁上踫了四五個響頭,閑人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

“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于是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後來每每說出口來,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們,幾乎全知道

他有這一種精神上的勝利法,此後每逢揪住他黃辮子的時候,人就先一著對他說︰

“阿Q,這不是兒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說︰人打畜生!”

阿Q兩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辮根,歪著頭,說道︰

“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麼?”

但雖然是蟲豸,閑人也並不放,仍舊在就近什麼地方給他踫了五六個響頭,這

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以為阿Q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鐘,阿Q也心滿

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除了“自輕自賤”不算

外,余下的就是“第一個”。狀元 不也是“第一個”麼?“你算是什麼東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敵之後,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幾碗酒,又和別人調

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勝,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頭睡著了。假使有錢,他

便去押牌寶 ,一推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滿面的夾在這中間,聲音他最響︰

“青龍四百!”

“咳……開……啦!”樁家揭開盒子蓋,也是汗流滿面的唱。“天門啦……角

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銅錢拿過來……!”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錢便在這樣的歌吟之下,漸漸的輸入別個汗流滿面的人物的腰間。他終于

只好擠出堆外,站在後面看,替別人著急,一直到散場,然後戀戀的回到土谷祠,

第二天,腫著眼楮去工作。

但真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福”ヾ罷,阿Q不幸而贏了一回,他倒幾乎失敗了。

這是未莊賽神ゝ的晚上。這晚上照例有一台戲,戲台左近,也照例有許多的賭

攤。做戲的鑼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樁家的歌唱了。他贏而又

贏,銅錢變成角洋,角洋變成大洋,大洋又成了疊。他興高采烈得非常︰

“天門兩塊!”

他不知道誰和誰為什麼打起架來了。罵聲打聲腳步聲,昏頭昏腦的一大陣,他

才爬起來,賭攤不見了,人們也不見了,身上有幾處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幾

拳幾腳似的,幾個人詫異的對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進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

的一堆洋錢不見了。趕賽會的賭攤多不是本村人,還到那里去尋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錢!而且是他的——現在不見了!說是算被兒子拿去了罷,

總還是忽忽不樂;說自己是蟲豸罷,也還是忽忽不樂︰他這回才有些感到失敗的苦

痛了。

但他立刻轉敗為勝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兩個嘴巴,熱剌

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後,便心平氣和起來,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別一個自己,

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別個一般,——雖然還有些熱剌剌,——心滿意足的得勝

的躺下了。

他睡著了。

第三章續優勝記略

然而阿Q雖然常優勝,卻直待蒙趙太爺打他嘴巴之後,這才出了名。

他付過地保二百文酒錢,憤憤的躺下了,後來想︰“現在的世界太不成話,兒

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趙太爺的威風,而現在是他的兒子了,便自己也漸漸

的得意起來,爬起身,唱著《小孤孀上墳》ゞ到酒店去。這時候,他又覺得趙太爺

高人一等了。

說也奇怪,從此之後,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這在阿Q,或者以為因為他

是趙太爺的父親,而其實也不然。未莊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張三,

向來本不算口碑。一上口碑,則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錯在阿

Q,那自然是不必說。所以者何?就因為趙太爺是不會錯的。但他既然錯,為什麼大

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這可難解,穿鑿起來說,或者因為阿Q說是趙太爺的本家,

雖然挨了打,大家也還怕有些真,總不如尊敬一些穩當。否則,也如孔廟里的太牢

々一般,雖然與豬羊一樣,同是畜生,但既經聖人下箸,先儒們便不敢妄動了。

阿Q此後倒得意了許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牆根的日光下,看見王胡在那里赤著

膊捉虱子,他忽然覺得身上也癢起來了。這王胡,又癩又胡,別人都叫他王癩胡,

阿Q卻刪去了一個癩字,然而非常渺視他。阿Q的意思,以為癩是不足為奇的,只有

這一部絡腮胡子,實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是並排坐下去了。倘是別的閑

人們,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這王胡旁邊,他有什麼怕呢?老實說︰他肯坐下去,

簡直還是抬舉他。

阿Q也脫下破夾襖來,翻檢了一回,不知道因為新洗呢還是因為粗心,許多工夫,

只捉到三四個。他看那王胡,卻是一個又一個,兩個又三個,只放在嘴里畢畢剝剝

的響。

阿Q最初是失望,後來卻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麼多,自己倒反這樣少,

這是怎樣的大失體統的事呵!他很想尋一兩個大的,然而竟沒有,好容易才捉到一

個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聲,又不及王胡的響。

他癩瘡疤塊塊通紅了,將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說︰

“這毛蟲!”

“癩皮狗,你罵誰?”王胡輕蔑的抬起眼來說。

阿Q近來雖然比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慣的閑人們見面還

膽怯,獨有這回卻非常武勇了。這樣滿臉胡子的東西,也敢出言無狀麼?

“誰認便罵誰!”他站起來,兩手叉在腰間說。

“你的骨頭癢了麼?”王胡也站起來,披上衣服說。

阿Q以為他要逃了,搶進去就是一拳。這拳頭還未達到身上,已經被他抓住了,

只一拉,阿Q蹌蹌踉踉的跌進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辮子,要拉到牆上照例去踫頭。

“‘君子動口不動手’!”阿Q歪著頭說。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並不理會,一連給他踫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阿Q跌

出六尺多遠,這才滿足的去了。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為王胡以絡腮胡子的缺點,

向來只被他奚落,從沒有奚落他,更不必說動手了。而他現在竟動手,很意外,難

道真如市上所說,皇帝已經停了考ぁ,不要秀才和舉人了,因此趙家減了威風,因

此他們也便小覷了他麼?

阿Q無可適從的站著。

遠遠的走來了一個人,他的對頭又到了。這也是阿Q最厭惡的一個人,就是錢太

爺的大兒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進洋學堂,不知怎麼又跑到東洋去了,半年之後他

回到家里來,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他的母親大哭了十幾場,他的老婆跳了三

回井。後來,他的母親到處說,“這辮子是被壞人灌醉了酒剪去了。本來可以做大

官,現在只好等留長再說了。”然而阿Q不肯信,偏稱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

通外國的人”,一見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罵。

阿Q尤其“深惡而痛絕之”的,是他的一條假辮子。辮子而至于假,就是沒了做

人的資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這“假洋鬼子”近來了。

禿兒。驢……”阿Q歷來本只在肚子里罵,沒有出過聲,這回因為正氣忿,因為

要報仇,便不由的輕輕的說出來了。

不料這禿兒卻拿著一支黃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謂哭喪棒あ——大蹋步走了過

來。阿Q在這剎那,便知道大約要打了,趕緊抽緊筋骨,聳了肩膀等候著,果然,拍

的一聲,似乎確鑿打在自己頭上了。

“我說他!”阿Q指著近旁的一個孩子,分辯說。

拍!拍拍!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後,于他

倒似乎完結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松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傳的寶貝也發生了

效力,他慢慢的走,將到酒店門口,早已有些高興了。

但對面走來了靜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時,看見伊也一定要唾罵,而況在

屈辱之後呢?他于是發生了回憶,又發生了敵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麼這樣晦氣,原來就因為見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聲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頭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著伊新剃的頭

皮,呆笑著,說︰

“禿兒!快回去,和尚等著你……”

“你怎麼動手動腳……”尼姑滿臉通紅的說,一面趕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見自己的勛業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為了滿足那些賞鑒家起見,再用力的一擰,

才放手。

他這一戰,早忘卻了王胡,也忘卻了假洋鬼子,似乎對于今天的一切“晦氣”

都報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響了之後輕松,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這斷子絕孫的阿Q!”遠遠地听得小尼姑的帶哭的聲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戀愛的悲劇

有人說︰有些勝利者,願意敵手如虎,如鷹,他才感得勝利的歡喜;假使如羊,

如小雞,他便反覺得勝利的無聊。又有些勝利者,當克服一切之後,看見死的死了,

降的降了,“臣誠惶誠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沒有了敵人,沒有了對手,沒有了朋

友,只有自己在上,一個,孤另另,淒涼,寂寞,便反而感到了勝利的悲哀。然而

我們的阿Q卻沒有這樣乏,他是永遠得意的︰這或者也是中國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

個證據了。

看哪,他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然而這一次的勝利,卻又使他有些異樣。他飄飄然的飛了大半天,飄進土谷祠,

照例應該躺下便打鼾。誰知道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覺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

二指有點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膩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臉上有一點滑膩的東西粘在

他指上,還是他的指頭在小尼姑臉上磨得滑膩了?……

“斷子絕孫的阿Q!”

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這句話。他想︰不錯,應該有一個女人,斷子絕孫便沒有人

供一碗飯,……應該有一個女人。夫“不孝有三無後為大”ぃ,而“若敖之鬼餒而”

い,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實是樣樣合于聖經賢傳的,只可惜後

來有些“不能收其放心”ぅ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動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們不能知道這晚上阿Q在什麼時候才打鼾。但大約他從此總覺得指頭有些滑膩,

所以他從此總有些飄飄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們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東西。

中國的男人,本來大半都可以做聖賢,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商是妲己う鬧亡

的;周是褒姒弄壞的;秦……雖然史無明文,我們也假定他因為女人,大約未必十

分錯;而董卓可是的確給貂蟬害死了。

阿Q本來也是正人,我們雖然不知道他曾蒙什麼明師指授過,但他對于“男女之

大防” 卻歷來非常嚴;也很有排斥異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類——的正氣。

他的學說是︰凡尼姑,一定與和尚私通;一個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誘野男人;

一男一女在那里講話,一定要有勾當了。為懲治他們起見,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視,

或者大聲說幾句“誅心” 話,或者在冷僻處,便從後面擲一塊小石頭。

誰知道他將到“而立” 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飄飄然了。這飄飄然的精神,

在禮教上是不應該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惡,假使小尼姑的臉上不滑膩,阿Q便不

至于被蠱,又假使小尼姑的臉上蓋一層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蠱了,——他五六年前,

曾在戲台下的人叢中擰過一個女人的大腿,但因為隔一層褲,所以此後並不飄飄然,

——而小尼姑並不然,這也足見異端之可惡。

“女……”阿Q想。

他對于以為“一定想引誘野男人”的女人,時常留心看,然而伊並不對他笑。

他對于和他講話的女人,也時常留心听,然而伊又並不提起關于什麼勾當的話來。

哦,這也是女人可惡之一節︰伊們全都要裝“假正經”的。

這一天,阿Q在趙太爺家里舂了一天米,吃過晚飯,便坐在廚房里吸旱煙。倘在

別家,吃過晚飯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趙府上晚飯早,雖說定例不準掌燈,一吃完便

睡覺,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趙大爺未進秀才的時候,準其點燈讀文章;

其二,便是阿Q來做短工的時候,準其點燈舂米。因為這一條例外,所以阿Q在動手

舂米之前,還坐在廚房里吸煙旱。

吳媽,是趙太爺家里唯一的女僕,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長凳上坐下了,而且和

阿Q談閑天︰

“太太兩天沒有吃飯哩,因為老爺要買一個小的……”

“女人……吳媽……這小孤孀……”阿Q想。

“我們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煙管,站了起來。

“我們的少奶奶……”吳媽還嘮叨說。

“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

一剎時中很寂然。

“阿呀!”吳媽楞了一息,突然發抖,大叫著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後來帶

哭了。

阿Q對了牆壁跪著也發楞,于是兩手扶著空板凳,慢慢的站起來,仿佛覺得有些

糟。他這時確也有些忐忑了,慌張的將煙管插在褲帶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聲,

頭上著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轉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來了。阿Q兩手去抱頭,拍的正打在指節上,這可很有些痛。

他沖出廚房門,仿佛背上又著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後面用了官話這樣罵。

阿Q奔入舂米場,一個人站著,還覺得指頭痛,還記得“忘八蛋”,因為這話是

未莊的鄉下人從來不用,專是見過官府的闊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

但這時,他那“女……”的思想卻也沒有了。而且打罵之後,似乎一件事也已經收

束,倒反覺得一無掛礙似的,便動手去舂米。舂了一會,他熱起來了,又歇了手脫

衣服。

脫下衣服的時候,他听得外面很熱鬧,阿Q生平本來最愛看熱鬧,便即尋聲走出

去了。尋聲漸漸的尋到趙太爺的內院里,雖然在昏黃中,卻辨得出許多人,趙府一

家連兩日不吃飯的太太也在內,還有間壁的鄒七嫂,真正本家的趙白眼,趙司晨。

少奶奶正拖著吳媽走出下房來,一面說︰

“你到外面來,……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誰不知道你正經,……短見是萬萬尋不得的。”鄒七嫂也從旁說。

吳媽只是哭,夾些話,卻不甚听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這小孤孀不知道鬧著什麼玩意兒了?”他想打听,走近趙

司晨的身邊。這時他猛然間看見趙大爺向他奔來,而且手里捏著一支大竹杠。他看

見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間悟到自己曾經被打,和這一場熱鬧似乎有點相關。他翻

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場,不圖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

然的走出後門,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內了。

阿Q坐了一會,皮膚有些起粟,他覺得冷了,因為雖在春季,而夜間頗有余寒,

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記得布衫留在趙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

保進來了。

“阿Q,你的媽媽的!你連趙家的用人都調戲起來,簡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沒

有覺睡,你的媽媽的!……”

如是雲雲的教訓了一通,阿Q自然沒有話。臨末,因為在晚上,應該送地保加倍

酒錢四百文,Q正沒有現錢,便用一頂氈帽做抵押,並且訂定了五條件︰

一明天用紅燭——要一斤重的——一對,香一封,到趙府上去賠罪。

二趙府上請道士祓除縊鬼,費用由阿Q負擔。

三阿Q從此不準踏進趙府的門檻。

四吳媽此後倘有不測,惟阿Q是問。

五阿Q不準再去索取工錢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應了,可惜沒有錢。幸而已經春天,棉被可以無用,便質了二千大

錢,履行條約。赤膊磕頭之後,居然還剩幾文,他也不再贖氈帽,統統喝了酒了。

但趙家也並不燒香點燭,因為太太拜佛的時候可以用,留著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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