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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喊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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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吶喊》


《吶喊》自序

《吶喊》自序

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後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並不以為可惜。

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己逝

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麼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卻,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

到現在便成了《吶喊》的來由。


我有四年多,曾經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鋪和藥店里,年紀可是忘

卻了,總之是藥店的櫃台正和我一樣高,質鋪的是比我高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櫃台

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櫃台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

藥。回家之後,又須忙別的事了,因為開方的醫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藥引也

奇特︰冬天的蘆根,經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對的,結子的平地木,……多不是

容易辦到的東西。然而我的父親終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

面目;我要到N進K學堂去了ヾ,仿佛是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我

的母親沒有法,辦了八元的川資,說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這正是情理中的

事,因為那時讀書應試是正路,所謂學洋務,社會上便以為是一種走投無路的人,

只得將靈魂賣給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況伊又看不見自己的兒子了。

然而我也顧不得這些事,終于到N去進了K學堂了,在這學堂里,我才知道世上還有

所謂格致,算學,地理,歷史,繪圖和體操。生理學並不教,但我們卻看到些木版

的《全體新論》和《化學衛生論》之類了。我還記得先前的醫生的議論和方藥,和

現在所知道的比較起來,便漸漸的悟得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同

時又很起了對于被騙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從譯出的歷史上,又知道了日

本維新是大半發端于西方醫學的事實。


因為這些幼稚的知識,後來便使我的學籍列在日本一個鄉間的醫學專門學校里

了。我的夢很美滿,預備卒業回來,救治象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爭時

候便去當軍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于維新的信仰。我已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學的方

法,現在又有了怎樣的進步了,總之那時是用了電影,來顯示微生物的形狀的,因

此有時講義的一段落已完,而時間還沒有到,教師便映些風景或時事的畫片給學生

看,以用去這多余的光陰。其時正當日俄戰爭的時候,關于戰事的畫片自然也就比

較的多了,我在這一個講堂中,便須常常隨喜我那同學們的拍手和喝采。有一回,

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

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解說,則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

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


這一學年沒有完畢,我已經到了東京了,因為從那一回以後,我便覺得醫學並

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

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

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

藝運動了。在東京的留學生很有學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業的,但沒有人治文學和美

術;可是在冷淡的空氣中,也幸而尋到幾個同志了,此外又邀集了必須的幾個人,

商量之後,第一步當然是出雜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為我們那時大

抵帶些復古的傾向,所以只謂之《新生》。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隱去了若干擔當文字的人,接著又逃走

了資本,結果只剩下不名一錢的三個人。創始時候既己背時,失敗時候當然無可告

語,而其後卻連這三個人也都為各自的運命所驅策,不能在一處縱談將來的好夢了,

這就是我們的並未產生的《新生》的結局。


我感到未嘗經驗的無聊,是自此以後的事。我當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後來想,

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

于生人中,而生人並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

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


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


然而我雖然自有無端的悲哀,卻也並不憤懣,因為這經驗使我反省,看見自己

了︰就是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驅除的,因為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種種法,

來麻醉自己的靈魂,使我沉入于國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後來也親歷或旁觀過幾

樣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為我所不願追懷,甘心使他們和我的腦一同消滅在泥土里

的,但我的麻醉法卻也似乎已經奏了功,再沒有青年時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S會館里有三間屋,相傳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樹上縊死過一個女人的,現在

槐樹已經高不可攀了,而這屋還沒有人住;許多年,我便寓在這屋里鈔古碑。客

中少有人來,古碑中也遇不到什麼問題和主義,而我的生命卻居然暗暗的消去了,

這也就是我惟一的願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從密葉縫里看

那一點一點的青天,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頸上。


那時偶或來談的是一個老朋友金心異ぁ,將手提的大皮夾放在破桌上,脫下長

衫,對面坐下了,因為怕狗,似乎心房還在怦怦的跳動。


“你鈔了這些有什麼用?”有一夜,他翻著我那古碑的鈔本,發了研究的質問

了。

“沒有什麼用。”

“那麼,你鈔他是什麼意思呢?”

“沒有什麼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們正辦《新青年》,然而那時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贊同,

並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我想,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說︰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

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

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

得起他們麼?”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

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他也

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從此以後,便一發而不可收,每寫些

小說模樣的文章,以敷衍朋友們的囑托,積久了就有了十余篇。


在我自己,本以為現在是已經並非一個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

未能忘懷于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

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至于我的喊聲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

可笑,那倒是不暇顧及的;但既然是吶喊,則當然須听將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

用了曲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在《明天》里也不敘單四嫂

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至于自己,卻也並

不願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


這樣說來,我的小說和藝術的距離之遠,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還能蒙

著小說的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機會,無論如何總不能不說是一件僥幸的事,但

僥幸雖使我不安于心,而懸揣人間暫時還有讀者,則究竟也仍然是高興的。


所以我竟將我的短篇小說結集起來,而且付印了,又因為上面所說的緣由,便

稱之為《吶喊》。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三日,魯迅記于北京。


注釋︰

ヾN指南京,K學堂指江南水師學堂。作者于1898年到南京江南水師學堂肄業,

第二年改入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務鐵路學堂,1902年畢業後即由清政府派赴日本

留學,1904年進仙台的醫學專門學校,1906年中止學醫,回東京準備從事文藝運動。

參看《朝花夕拾》中《瑣記》及《藤野先生》二文。

ゝ作者對中醫的看法,可參看《朝花夕拾》中《父親的病》。

ゞS會館指紹興縣館,在北京宣武門外。從1912年5月到1919年11月,作者住在

這會館里。

々魯迅寓居紹興縣館時,常于公余﹝當時他在教育部工作﹞薈集和研究中國古

代的造像及墓志等金石拓本,後來輯成《六朝造像目錄》和《六朝墓志目錄》兩種

﹝後者未完成﹞。在寓居縣館期間,他還曾經從事中國文學古籍的纂輯和校勘工作,

成書的有謝承《後漢書》、《嵇康集》等。

ぁ金心異指錢玄同,當時《新青年》的編輯委員之一。《新青年》提倡文化革

命後不久,林紓曾寫過一篇筆記體小說《荊生》,痛罵文化革命的提倡者,其中有

一個人物叫“金心異”,即影射錢玄同。


一件小事

我從鄉下跑到京城里,一轉眼已經六年了。其間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家大事,算

起來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麼痕跡,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便

只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卻于我有意義,將我從壞脾氣里拖開,使我至今忘記不得。


這是民國六年的冬天,大北風刮得正猛,我因為生計關系,不得不一早在路上

走。一路幾乎遇不見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輛人力車,教他拉到S門去。不一會,北

風小了,路上浮塵早已刮淨,剩下一條潔白的大道來,車夫也跑得更快。剛近S門,

忽而車把上帶著一個人,慢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個女人,花白頭發,衣服都很破爛。伊從馬路上突然向車前橫截過

來;車夫已經讓開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沒有上扣,微風吹著,向外展開,所以終于

兜著車把。幸而車夫早有點停步,否則伊定要栽一個大斤斗,跌到頭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車夫便也立住腳。我料定這老女人並沒有傷,又沒有別人看見,

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誤了我的路。


我便對他說,“沒有什麼的。走你的罷!”


車夫毫不理會,——或者並沒有听到,——卻放下車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來,

攙著臂膊立定,問伊說︰

“你怎麼啦?”

“我摔壞了。”


我想,我眼見你慢慢倒地,怎麼會摔壞呢,裝腔作勢罷了,這真可憎惡。車夫

多事,也正是自討苦吃,現在你自己想法去。


車夫听了這老女人的話,卻毫不躊躇,仍然攙著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

走。我有些詫異,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駐所,大風之後,外面也不見人。這車

夫扶著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門走去。


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後影,剎時高大了,而且

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于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于要

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


我的活力這時大約有些凝滯了,坐著沒有動,也沒有想,直到看見分駐所里走

出一個巡警,才下了車。


巡警走近我說,“你自己雇車罷,他不能拉你了。”


我沒有思索的從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銅元,交給巡警,說,“請你給他……”

風全住了,路上還很靜。我走著,一面想,幾乎怕敢想到自己。以前的事姑且

擱起,這一大把銅元又是什麼意思?獎他麼?我還能裁判車夫麼?我不能回答自己。

這事到了現在,還是時時記起。我因此也時時煞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

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雲”え一般,背不上半句

了。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

並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


一九二○年七月。ぉ


□注釋

ぇ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報•周年紀念增刊》。

え“子曰詩雲”︰“子曰”即“夫子說”;“詩雲”即“《詩經》上說”。泛

指儒家古籍。這里指舊時學塾的初級讀物。

ぉ據報刊發表的年月及《魯迅日記》,本篇寫作時間當在一九一九年十一月。


狂人日記

某君昆仲,今隱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學時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漸闕。日前偶

聞其一大病;適歸故鄉,迂道往訪,則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勞君遠道來視,

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え矣。因大笑,出示日記二冊,謂可見當日病狀,不妨獻諸

舊友。持歸閱一過,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

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體不一,知非一時所書。間亦有略具聯絡者,今撮錄一篇,

以供醫家研究。記中語誤,一字不易;惟人名雖皆村人,不為世間所知,無關大體,

然亦悉易去。至于書名,則本人愈後所題,不復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識。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

全是發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

我怕得有理。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

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

頭直冷到腳根,曉得他們布置,都已妥當了。

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議論我;眼色也同趙貴

翁一樣,臉色也鐵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麼仇,他也這樣。忍不住大聲說,“你

告訴我!”他們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趙貴翁有什麼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麼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

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ぉ,踹了一腳,古久先生很不高興。趙貴翁雖然不認識他,一

定也听到風聲,代抱不平;約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但是小孩子呢?那時候,

他們還沒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楮,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這真教我怕,

教我納罕而且傷心。

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




晚上總是睡不著。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

他們——也有給知縣打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佔了他妻子的,

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麼怕,也沒有這麼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女人,打他兒子,嘴里說道,“老子呀!我要咬你

幾口才出氣!”他眼楮卻看著我。我出了一驚,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

便都哄笑起來。陳老五趕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他們的臉色,也全同別人一樣。進了書

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了一只雞鴨。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細。

前幾天,狼子村的佃戶來告荒,對我大哥說,他們村里的一個大惡人,給大家

打死了;幾個人便挖出他的心肝來,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壯壯膽子。我插了一句嘴,

佃戶和大哥便都看我幾眼。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樣。

想起來,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

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幾口”的話,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戶的話,明

明是暗號。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

這就是吃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雖然不是惡人,自從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難說了。他們似乎別

有心思,我全猜不出。況且他們一翻臉,便說人是惡人。我還記得大哥教我做論,

無論怎樣好人,翻他幾句,他便打上幾個圈;原諒壞人幾句,他便說“翻天妙手,

與眾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們的心思,究竟怎樣;況且是要吃的時候。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

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

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書上寫著這許多字,佃戶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們想要吃我了!




早上,我靜坐了一會兒。陳老五送進飯來,一碗菜,一碗蒸魚;這魚的眼楮,

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

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

我說“老五,對大哥說,我悶得慌,想到園里走走。”老五不答應,走了;停

一會,可就來開了門。

我也不動,研究他們如何擺布我;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

一個老頭子,慢慢走來;他滿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頭向著地,從眼鏡橫邊暗

暗看我。大哥說,“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說“是的。”大哥說,“今天請何先生

來,給你診一診。”我說“可以!”其實我豈不知道這老頭子是劊子手扮的!無非

借了看脈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這功勞,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雖然不吃人,

膽子卻比他們還壯。伸出兩個拳頭,看他如何下手。老頭子坐著,閉了眼楮,摸了

好一會,呆了好一會;便張開他鬼眼楮說,“不要亂想。靜靜的養幾天,就好了。”

不要亂想,靜靜的養!養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麼好處,怎麼會

“好了”?他們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

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十分快活。自己曉得這笑聲里面,有

的是義勇和正氣。老頭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這勇氣正氣鎮壓住了。

但是我有勇氣,他們便越想吃我,沾光一點這勇氣。老頭子跨出門,走不多遠,

便低聲對大哥說道,“趕緊吃罷!”大哥點點頭。原來也有你!這一件大發見,雖

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這幾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頭子不是劊子手扮的,真是醫生,也仍然是吃人

的人。他們的祖師李時珍做的“本草什麼”お上,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他還能

說自己不吃人麼?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對我講書的時候,親口說過可以“易子而食”

か;又一回偶然議論起一個不好的人,他便說不但該殺,還當“食肉寢皮”が。我

那時年紀還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戶來說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

不住的點頭。可見心思是同從前一樣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麼都易得,

什麼人都吃得。我從前單听他講道理,也胡涂過去;現在曉得他講道理的時候,不

但唇邊還抹著人油,而且心里滿裝著吃人的意思。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

獅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捷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所以他們

大家連絡,布滿了羅網,逼我自戕。試看前幾天街上男女的樣子,和這幾天我大哥

的作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帶,掛在梁上,自己緊緊勒死;他們

沒有殺人的罪名,又償了心願,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否則

驚嚇憂愁死了,雖則略瘦,也還可以首肯幾下。

他們是只會吃死肉的!——記得什麼書上說,有一種東西,叫“海乙那”き的,

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時常吃死肉,連極大的骨頭,都細細嚼爛,咽下肚子去,想

起來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親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趙家的狗,看我幾

眼,可見他也同謀,早已接洽。老頭子眼看著地,豈能瞞得我過。

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還是歷來

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




其實這種道理,到了現在,他們也該早已懂得,……

忽然來了一個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

我點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麼?”他仍然笑著說,

“不是荒年,怎麼會吃人。”我立刻就曉得,他也是一伙,喜歡吃人的;便自勇氣

百倍,偏要問他。

“對麼?”

“這等事問他什麼。你真會……說笑話。……今天天氣很好。”

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問你,“對麼?”

他不以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對?他們何以竟吃?!”

“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狼子村現吃;還有書上都寫著,通紅斬新!”

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著眼說,“有許有的,這是從來如此……”

“從來如此,便對麼?”

“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

我直跳起來,張開眼,這人便不見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紀,比我大

哥小得遠,居然也是一伙;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還怕已經教給他兒子了;所

以連小孩子,也都惡狠狠的看我。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

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只是一條門檻,一個關頭。

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成一伙,互相勸勉,互

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




大清早,去尋我大哥;他立在堂門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後,攔住門,格外沉

靜,格外和氣的對他說,

“大哥,我有話告訴你。”

“你說就是,”他趕緊回過臉來,點點頭。

“我只有幾句話,可是說不出來。大哥,大約當初野蠻的人,都吃過一點人。

後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有的卻還

吃,——也同蟲子一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一直變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

蟲子。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得很遠很

遠。

“易牙ぎ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還是一直從前的事。誰曉得從盤古開闢天地

以後,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く;從徐錫林,又一

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

“他們要吃我,你一個人,原也無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人,什

麼事做不出;他們會吃我,也會吃你,一伙里面,也會自吃。但只要轉一步,只要

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雖然從來如此,我們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說是不能!

大哥,我相信你能說,前天佃戶要減租,你說過不能。”

當初,他還只是冷笑,隨後眼光便凶狠起來,一到說破他們的隱情,那就滿臉

都變成青色了。大門外立著一伙人,趙貴翁和他的狗,也在里面,都探頭探腦的挨

進來。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著;有的是仍舊青面獠牙,抿著嘴笑。我認

識他們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曉得他們心思很不一樣,一種是以為從來如

此,應該吃的;一種是知道不該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別人說破他,所以听了我

的話,越發氣憤不過,可是抿著嘴冷笑。

這時候,大哥也忽然顯出凶相,高聲喝道,

“都出去!瘋子有什麼好看!”

這時候,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他們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預備

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將來吃了,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人見情。佃戶說的

大家吃了一個惡人,正是這方法。這是他們的老譜!

陳老五也氣憤憤的直走進來。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對這伙人說,

“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們要不改,自己也會吃盡。即使生得多,也會給真的人除滅了,同獵人打

完狼子一樣!——同蟲子一樣!”

那一伙人,都被陳老五趕走了。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陳老五勸我回屋子里去。

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橫梁和椽子都在頭上發抖;抖了一會,就大起來,堆在我身

上。

萬分沉重,動彈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曉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掙扎出

來,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說,

“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十一

太陽也不出,門也不開,日日是兩頓飯。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曉得妹子死掉的緣故,也全在他。那時我妹子才

五歲,可愛可憐的樣子,還在眼前。母親哭個不住,他卻勸母親不要哭;大約因為

自己吃了,哭起來不免有點過意不去。如果還能過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親知道沒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親想也知道;不過哭的時候,卻並沒有說明,大約也以為應當的了。記得我

四五歲時,坐在堂前乘涼,大哥說爺娘生病,做兒子的須割下一片肉來,煮熟了請

他吃,ぐ才算好人;母親也沒有說不行。一片吃得,整個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

的哭法,現在想起來,實在還教人傷心,這真是奇極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

務,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里,暗暗給我們吃。

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在也輪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十三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

救救孩子……

一九一八年四月。

注釋

ぇ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作者首次采用了

“魯迅”這一筆名。它是我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猛烈抨擊“吃人”的封建禮教的

小說。作者除在本書(《吶喊》)《自序》中提及它產生的緣由外,又在《〈中國

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指出它“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可以參

看。

え候補︰清代官制,通過科舉或捐納等途徑取得官餃,但還沒有實際職務的中

下級官員,由吏部抽簽分發到某部或某省,听候委用,稱為候補。

ぉ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這里比喻我國封建主義統治的長久歷史。

お“本草什麼”︰指《本草綱目》,明代醫學家李時珍(1518—1593)的藥物

學著作,共五十二卷。該書曾經提到唐代陳藏器《本草拾遺》中以人肉醫治癆的記

載,並表示了異議。這里說李時珍的書“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當是“狂人”

的“記中語誤”。

か“易子而食”︰語見《左傳》宣公十五年,是宋將華元對楚將子反敘說宋國

都城被楚軍圍困時的慘狀︰“敝邑易子而食,析骸而爨。”

が“食肉寢皮”︰語出《左傳》襄公二十一年,晉國州綽對齊莊公說︰“然二

子者,譬于禽獸,臣食其肉而寢處其皮矣。”(按︰“二子”指齊國的殖綽和郭最,

他們曾被州綽俘虜過。)

き“海乙那”︰英語hyena的音譯,即鬣狗(又名土狼),一種食肉獸,常跟在

獅虎等猛獸之後,以它們吃剩的獸類的殘尸為食。

ぎ易牙︰春秋時齊國人,善于調味。據《管子•小稱》︰“夫易牙以調和事公

(按︰指齊桓公),公曰‘惟蒸嬰兒之未嘗’,于是蒸其首子而獻之公。”桀、紂

各為我國夏朝和商朝的最後一代君主,易牙和他們不是同時代人。這里說的“易牙

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也是“狂人”“語頗錯雜無倫次”的表現。

く徐錫林︰隱指徐錫麟(1873—1907),字伯蓀,浙江紹興人,清末革命團體

光復會的重要成員。一九○七年與秋瑾準備在浙、皖兩省同時起義。七月六日,他

以安徽巡警處會辦兼巡警學堂監督身份為掩護,乘學堂舉行畢業典禮之機刺死安徽

巡撫恩銘,率領學生攻佔軍械局,彈盡被捕,當日慘遭殺害,心肝被恩銘的衛隊挖

出炒食。ぐ指“割股療親”,即割取自己的股肉煎藥,以醫治父母的重病。這是封

建社會的一種愚孝行為。《宋史•選舉志一》︰“上以孝取人,則勇者割股,怯者

廬墓。”


鴨的喜劇

俄國的盲詩人愛羅先珂え君帶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後不久,便向我訴苦說︰

“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這應該是真實的,但在我卻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

其香”,只以為很是嚷嚷罷了。然而我之所謂嚷嚷,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謂寂寞罷。

我可是覺得在北京仿佛沒有春和秋。老于北京的人說,地氣北轉了,這里在先

是沒有這麼和暖。只是我總以為沒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餃接起來,夏才去,冬又

開始了。


一日就是這冬末夏初的時候,而且是夜間,我偶而得了閑暇,去訪問愛羅先珂

君。他一向寓在仲密君的家里;這時一家的人都睡了覺了,天下很安靜。他獨自靠

在自己的臥榻上,很高的眉稜在金黃色的長發之間微蹙了,是在想他舊游之地的緬

甸,緬甸的夏夜。“這樣的夜間,”他說,“在緬甸是遍地是音樂。房里,草間,

樹上,都有昆蟲吟叫,各種聲音,成為合奏,很神奇。其間時時夾著蛇鳴︰‘嘶嘶!’

可是也與蟲聲相和協……”他沉思了,似乎想要追想起那時的情景來。


我開不得口。這樣奇妙的音樂,我在北京確乎未曾听到過,所以即使如何愛國,

也辯護不得,因為他雖然目無所見,耳朵是沒有聾的。


“北京卻連蛙鳴也沒有……”他又嘆息說。


“蛙鳴是有的!”這嘆息,卻使我勇猛起來了,于是抗議說,“到夏天,大雨

之後,你便能听到許多蝦蟆叫,那是都在溝里面的,因為北京到處都有溝。”


“哦……”


過了幾天,我的話居然證實了,因為愛羅先珂君已經買到了十幾個科斗子。他

買來便放在他窗外的院子中央的小池里。那池的長有三尺,寬有二尺,是仲密所掘,

以種荷花的荷池。從這荷池里,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養出半朵荷花來,然而養蝦蟆卻

實在是一個極合式的處所。科斗成群結隊的在水里面游泳;愛羅先珂君也常常踱來

訪他們。有時候,孩子告訴他說,“愛羅先珂先生,他們生了腳了。”他便高興的

微笑道,“哦!”


然而養成池沼的音樂家卻只是愛羅先珂君的一件事。他是向來主張自食其力的,

常說女人可以畜牧,男人就應該種田。所以遇到很熟的友人,他便要勸誘他就在院

子里種白菜;也屢次對仲密夫人勸告,勸伊養蜂,養雞,養豬,養牛,養駱駝。後

來仲密家果然有了許多小雞,滿院飛跑,啄完了鋪地錦的嫩葉,大約也許就是這勸

告的結果了。


從此賣小雞的鄉下人也時常來,來一回便買幾只,因為小雞是容易積食,發痧,

很難得長壽的;而且有一匹還成了愛羅先珂君在北京所作唯一的小說《小雞的悲劇》

お里的主人公。有一天的上午,那鄉下人竟意外的帶了小鴨來了,咻咻的叫著;但

是仲密夫人說不要。愛羅先珂君也跑出來,他們就放一個在他兩手里,而小鴨便在

他兩手里咻咻的叫。他以為這也很可愛,于是又不能不買了,一共買了四個,每個

八十文。


小鴨也誠然是可愛,遍身松花黃,放在地上,便蹣跚的走,互相招呼,總是在

一處。大家都說好,明天去買泥鰍來喂他們罷。愛羅先珂君說,“這錢也可以歸我

出的。”


他于是教書去了;大家也走散。不一會,仲密夫人拿冷飯來喂他們時,,在遠

處已听得潑水的聲音,跑到一看,原來那四個小鴨都在荷池里洗澡了,而且還翻筋

斗,吃東西呢。等到攔他們上了岸,全池已經是渾水,過了半天,澄清了,只見泥

里露出幾條細藕來;而且再也尋不出一個已經生了腳的科斗了。


“伊和希珂先,沒有了,蝦蟆的兒子。”傍晚時候,孩子們一見他回來,最小

的一個便趕緊說。


“唔,蝦蟆?”


仲密夫人也出來了,報告了小鴨吃完科斗的故事。


“唉,唉!……”他說。


待到小鴨褪了黃毛,愛羅先珂君卻忽而渴念著他的“俄羅斯母親”か了,便匆

匆的向赤塔去。


待到四處蛙鳴的時候,小鴨也已經長成,兩個白的,兩個花的,而且不復咻咻

的叫,都是“鴨鴨”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們盤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

地勢是很低的,夏雨一降,院子里滿積了水,他們便欣欣然,游水,鑽水,拍翅子,

“鴨鴨”的叫。


現在又從夏末交了冬初,而愛羅先珂君還是絕無消息,不知道究竟在那里了。

只有四個鴨,卻還在沙漠上“鴨鴨”的叫。

一九二二年十月。

□注釋

ぇ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婦女雜志》第八卷第十二號。

え愛羅先珂(1889—1952)︰俄國詩人和童話作家。童年時因病雙目失明。曾

先後到過日本、泰國、緬甸、印度。一九二一年在日本因參加“五一”游行被驅逐

出境,後輾轉來到我國。一九二二年從上海到北京,曾在北京大學、北京世界語專

門學校任教。一九二三年回國。他用世界語和日語寫作,魯迅曾譯過他的作品《桃

色的雲》、《愛羅先珂童話集》等。

ぉ“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語見《孔子家語•六本》。

お《小雞的悲劇》︰童話。魯迅于一九二二年七月譯出,發表于同年九月上海

《婦女雜志》第八卷第九號,後收入《愛羅先珂童話集》。

か“俄羅斯母親”︰俄羅斯人民對祖國的愛稱。﹝《吶喊》﹞


端午節

方玄綽近來愛說“差不多”這一句話,幾乎成了“口頭禪”似的;而且不但說,

的確也盤據在他腦里了。他最初說的是“都一樣”,後來大約覺得欠穩當了,便改

為“差不多”,一直使用到現在。


他自從發見了這一句平凡的警句以後,雖然引起了不少的新感慨,同時卻也到

許多新慰安。譬如看見老輩威壓青年,在先是要憤憤的,但現在卻就轉念道,將來

這少年有了兒孫時,大抵也要擺這架子的罷,便再沒有什麼不平了。又如看見兵士

打車夫,在先也要憤憤的,但現在也就轉念道,倘使這車夫當了兵,這兵拉了車,

大抵也就這麼打,便再也不放在心上了。他這樣想著的時候,有時也疑心是因為自

己沒有和惡社會奮斗的勇氣,所以瞞心昧己的故意造出來的一條逃路,很近于“無

是非之心”え,遠不如改正了好。然而這意見總反而在他腦里生長起來。


他將這“差不多說”最初公表的時候是在北京首善學校的講堂上,其時大概是

提起關于歷史上的事情來,于是說到“古今人不相遠”,說到各色人等的“性相近”

ぉ,終于牽扯到學生和官僚身上,大發其議論道︰

“現在社會上時髦的都通行罵官僚,而學生罵得尤利害。然而官僚並不是天生

的特別種族,就是平民變就的。現在學生出身的官僚就不少,和老官僚有什麼兩樣

呢?‘易地則皆然’お,思想言論舉動豐采都沒有什麼大區別……便是學生團體新

辦的許多事業,不是也已經難免出弊病,大半煙消火滅了麼?差不多的。但中國將

來之可慮就在此……”


散坐在講堂里的二十多個听講者,有的悵然了,或者是以為這話對;有的勃然

了,大約是以為侮辱了神聖的青年;有幾個卻對他微笑了,大約以為這是他替自己

的辯解︰因為方玄綽就是兼做官僚的。


而其實卻是都錯誤。這不過是他的一種新不平;雖說不平,又只是他的一種安

分的空論。他自己雖然不知道是因為懶,還是因為無用,總之覺得是一個不肯運動,

十分安分守己的人。總長冤他有神經病,只要地位還不至于動搖,他決不開一開口;

教員的薪水欠到大半年了,只要別有官俸支持,他也決不開一開口。不但不開口,

當教員聯合索薪的時候,他還暗地里以為欠斟酌,太嚷嚷;直到听得同寮過分的奚

落他們了,這才略有些小感慨,後來一轉念,這或者因為自己正缺錢,而別的官並

不兼做教員的緣故罷,于是就釋然了。


他雖然也缺錢,但從沒有加入教員的團體內,大家議決罷課,可是不去上課了。

政府說“上了課才給錢”,他才略恨他們的類乎用果子耍猴子;一個大教育家か說

道“教員一手挾書包一手要錢不高尚”,他才對于他的太太正式的發牢騷了。


“喂,怎麼只有兩盤?”听了“不高尚說”這一日的晚餐時候,他看著菜蔬說。


他們是沒有受過新教育的,太太並無學名或雅號,所以也就沒有什麼稱呼了,

照老例雖然也可以叫“太太”但他又不願意太守舊,于是就發明了一個“喂”字。

太太對他卻連“喂”字也沒有,只要臉向著他說話,依據習慣法,他就知道這話是

對他而發的。


“可是上月領來的一成半都完了……昨天的米,也還是好容易才賒來的呢。”

伊站在桌旁臉對著他說。


“你看,還說教書的要薪水是卑鄙哩。這種東西似乎連人要吃飯,飯要米做,

米要錢買這一點粗淺事情都不知道……”

“對啦。沒有錢怎麼買米,沒有米怎麼煮……”


他兩頰都鼓起來了,仿佛氣惱這答案正和他的議論“差不多”,近乎隨聲附和

模樣;接著便將頭轉向別一面去了,依據習慣法,這是宣告討論中止的表示。

待到淒風冷雨這一天,教員們因為向政府去索欠薪が,在新華門前爛泥里被國

軍打得頭破血出之後,倒居然也發了一點薪水。方玄綽不費舉手之勞的領了錢,酌

還些舊債,卻還缺一大筆款,這是因為官俸也頗有些拖欠了。當是時,便是廉吏清

官們也漸以為薪之不可不索,而況兼做教員的方玄綽,自然更表同情于學界起來,

所以大家主張繼續罷課的時候,他雖然仍未到場,事後卻尤其心悅誠服的確守了公

共的決議。


然而政府竟又付錢,學校也就開課了。但在前幾天,卻有學生總會上一個呈文

給政府,說“教員倘若不上課,便要付欠薪。”這雖然並無效,而方玄綽卻忽而記

起前回政府所說的“上了課才給錢”的話來,“差不多”這一個影子在他眼前又一

幌,而且並不消滅,于是他便在講堂上公表了。

準此,可見如果將“差不多說”鍛煉羅織起來,自然也可以判作一種挾帶私心

的不平,但總不能說是專為自己做官的辯解。只是每到這些時,他又常常喜歡拉上

中國將來的命運之類的問題,一不小心,便連自己也以為是一個憂國的志士;人們

是每苦于沒有“自知之明”的。


但是“差不多”的事實又發生了,政府當初雖只不理那些招人頭痛的教員,後

來竟不理到無關痛癢的官吏,欠而又欠,終于逼得先前鄙薄教員要錢的好官,也很

有幾員化為索薪大會里的驍將了。惟有幾種日報上卻很發了些鄙薄譏笑他們的文字。

方玄綽也毫不為奇,毫不介意,因為他根據了他的“差不多說”,知道這是新聞記

者還未缺少潤筆き的緣故,萬一政府或是闊人停了津貼,他們多半也要開大會的。

他既已表同情于教員的索薪,自然也贊成同寮的索俸,然而他仍安坐在衙門中,

照例的並不一同去討債。至于有人疑心他孤高,那可也不過是一種誤解罷了。他自

己說,他是自從出世以來,只有人向他來要債,他從沒有向人去討過債,所以這一

端是“非其所長”。而且他是不敢見手握經經濟之權的人物,這種人待到失了權勢

之後,捧著一本《大乘起信論》ぎ講佛學的時候,固然也很是“藹然可親”的了,

但還在寶座上時,卻總是一副閻王臉,將別人都當奴才看,自以為手操著你們這些

窮小子們的生殺之權。他因此不敢見,也不願見他們。這種脾氣,雖然有時連自己

也覺得是孤高,但往往同時也疑心這其實是沒本領。


大家左索右索,總自一節一節的挨過去了,但比起先前來,方玄綽究竟是萬分

的拮據,所以使用的小廝和交易的店家不消說,便是方太太對于他也漸漸的缺了敬

意,只要看伊近來不很附和,而且常常提出獨創的意見,有些唐突的舉動,也就可

以了然了。到了陰歷五月初四的午前,他一回來,伊便將一疊賬單塞在他的鼻子跟

前,這也是往常所沒有的。


“一總總得一百八十塊錢才夠開消……發了麼?”伊並不對著他看的說。

“哼,我明天不做官了。錢的支票是領來的了,可是索薪大會的代表不發放,

先說是沒有同去的人都不發,後來又說是要到他們跟前去親領。他們今天單捏著支

票,就變了閻王臉了,我實在怕看見……我錢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這樣無限量

的卑屈……”


方太太見了這少見的義憤,倒有些愕然了,但也就沉靜下來。


“我想,還不如去親領罷,這算什麼呢。”伊看著他的臉說。


“我不去!這是官俸,不是賞錢,照例應該由會計科送來的。”


“可是不送來又怎麼好呢……哦,昨夜忘記說了,孩子們說那學費,學校里已

經催過好幾次了,說是倘若再不繳……”


“胡說!做老子的辦事教書都不給錢,兒子去念幾句書倒要錢?”


伊覺得他已經不很顧忌道理,似乎就要將自己當作校長來出氣,犯不上,便不

再言語了。


兩個默默的吃了午飯。他想了一會,又懊惱的出去了。


照舊例,近年是每逢節根或年關的前一天,他一定須在夜里的十二點鐘才回家,

一面走,一面掏著懷中,一面大聲的叫道,“喂,領來了!”于是遞給伊一疊簇新

的中交票く,臉上很有些得意的形色。誰知道初四這一天卻破了例,他不到七點鐘

便回家來。方太太很驚疑,以為他竟已辭了職了,但暗暗地察看他臉上,卻也並不

見有什麼格外倒運的神情。


“怎麼了?……這樣早?……”伊看定了他說。


“發不及了,領不出了,銀行已經關了門,得等初八。”


“親領?……”伊惴惴的問。


“親領這一層也已經取消了,听說仍舊由會計科分送。可是銀行今天已經關了

門,休息三天,得等到初八的上午。”他坐下,眼楮看著地面了,喝過一口茶,才

又慢慢的開口說,“幸而衙門里也沒有什麼問題了,大約到初八就準有錢……向不

相干的親戚朋友去借錢,實在是一件煩難事。我午後硬著頭皮去尋金永生,談了一

會,他先恭維我不去索薪,不肯親領,非常之清高,一個人正應該這樣做;待到知

道我想要向他通融五十元,就像我在他嘴里塞了一大把鹽似的,凡有臉上可以打皺

的地迫都打起皺來,說房租怎樣的收不起,買賣怎樣的賠本,在同事面前親身領款,

也不算什麼的,即刻將我支使出來了。”


“這樣緊急的節根,誰還肯借出錢去呢。”方太太卻只淡淡的說,並沒有什麼

慨然。


方玄綽低下頭來了,覺得這也無怪其然的,況且自己和金永生本來很疏遠。他

接著就記起去年年關的事來,那時有一個同鄉來借十塊錢,他其時明明已經收到了

衙門的領款憑單的了,因為死怕這人將來未必會還錢,便裝了副為難的神色,說道

衙門里既然領不到俸錢,學校里又不發薪水,實在“愛莫能助”,將他空手送走了。

他雖然自已並不看見裝了怎樣的臉,但此時卻覺得很局促,嘴唇微微一動,又搖一

搖頭。


然而不多久,他忽而恍然大悟似的發命令了︰叫小廝即刻上街去賒一瓶蓮花白。

他知道店家希圖明天多還帳,大抵是不敢不賒的,假如不賒,則明天分文不還,正

是他們應得的懲罰。


蓮花白竟賒來了,他喝了兩杯,青白色的臉上泛了紅,吃完飯,又頗有些高興

了,他點上一枝大號哈德門香煙,從桌上抓起一本《嘗試集》ぐ來,躺在床上就要

看。


“那麼明天怎麼對付店家呢?”方太太追上去,站在床面前看著他的臉說。

“店家?……教他們初八的下半天來。”


“我可不能這麼說。他們不相信,不答應的。”


“有什麼不相信。他們可以問去,全衙門里什麼人也沒有領到,都得初八!”

他戟著第二個指頭在帳子里的空中畫了一個半圓,方太太跟著指頭也看了一個半圓,

只見這手便去翻開了《嘗試集》。


方太太見他強橫到出乎情理之外了,也暫時開不得口。


“我想,這模樣是鬧不下去的,將來總得想點法,做點什麼別的事……”伊終

于尋到了別的路,說。


“什麼法呢?我‘文不像謄錄生,武不像救火兵’,別的做什麼?”

“你不是給上海的書鋪子做過文章麼?”

“上海的書鋪子?買稿要一個一個的算字,空格不算數。你看我做在那里的白

話詩去,空白有多少,怕只值三百大錢一本罷。收版權稅又半年六月沒消息,‘遠

水救不得近火’,誰耐煩。”

“那麼,給這里的報館里……”

“給報館里?便在這里很大的報館里,我靠著一個學生在那里做編輯的大情面,

一千字也就是這幾個錢,即使一早做到夜,能夠養活你們麼?況且我肚子里也沒有

這許多文章。”


“那麼,過了節怎麼辦呢?”

“過了節麼?——仍舊做官……明天店家來要錢,你只要說初八的下午。”

他又要看《嘗試集》了。方太太怕失了機會,連忙吞吞吐吐的說︰

“我想,過了節,到了初八,我們……倒不如去買一張彩票 ……”


“胡說!會說這樣無教育的……”

這時候,他忽而又記起被金永生支使出來以後的事了。那時他惘惘的走過稻香

村,看店門口豎著許多斗大的字的廣告道“頭彩幾萬元”,仿佛記得心里也一動,

或者也許放慢了腳步的罷,但似乎因為舍不得皮夾里僅存的六角錢,所以竟也毅然

決然的走遠了。他臉色一變,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惱著伊的無教育,便趕緊退開,沒

有說完話。方玄綽也沒有說完話,將腰一伸,咿咿嗚嗚的就念《嘗試集》。

一九二二年六月。

□注釋

ぇ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二年九月上海《小說月報》第十三卷第九號。

え“無是非之心”︰語見《孟子•公孫丑》︰“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ぉ“性相近”︰語見《論語•陽貨》︰“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お“易地則皆然”︰語見《孟子•離婁》。

か大教育家︰指範源濂。據北京《語絲》周刊第十四期《理想中的教師》一文

追述︰“前教育總長……範靜生先生(按︰即範源濂)也曾非難過北京各校的教員,

說他們一手拿錢,一手拿書包上課。”

が指當時曾發生的索薪事件。一九二一年六月三日,國立北京專門以上八校辭

職教職員代表聯席會,聯合全市各校教職員工和學生群眾一萬多人舉行示威游行,

向以徐世昌為首的北洋軍閥政府索取欠薪,遭到鎮壓,多人受傷。下文的新華門,

在北京西長安街,當時曾是北洋軍閥政府總統府的大門。

き潤筆︰原指給撰作詩文或寫字、畫畫的人的報酬,後來也用作稿酬的別稱。

ぎ《大乘起信論》︰佛經名。印度馬鳴菩薩作。

く中交票︰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都是當時的國家銀行)發行的鈔票。

ぐ《嘗試集》︰胡適作的白話詩集,一九二○年三月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

彩票︰一種帶有賭博性質的證券。大多由官方發行,編有號碼,以一定的價

格出售,從售得的款中提出一小部分作獎金;用抽簽的辦法定出各級中獎號碼,凡

彩票號碼與中獎號碼相同的,按等級領獎,未中的作廢。


故鄉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

從蓬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

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

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

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

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麼好心緒。


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

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

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睫當風抖著,正在說

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搬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家

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著出來了,接著便飛出了八歲的佷兒宏兒。


我的母親很高興,但也藏著許多淒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談

搬家的事。宏兒沒有見過我,遠遠的對面站著只是看。


但我們終于談到搬家的事。我說外間的寓所已經租定了,又買了幾件家具,此

外須將家里所有的木器賣去,再去增添。母親也說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齊集,木器

不便搬運的,也小半賣去了,只是收不起錢來。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母親說。

“是的。”

“還有閏土,他每到我家來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面。我已經將你到家

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


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

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

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 え盡力的刺去,那 卻將身一扭,反從

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

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ぉ。

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

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個忙月(我們這里給人

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工;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

地,只在過年過節以及收租時候來給一定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

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早听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

佛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お,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他是能裝﹝弓京﹞捉小

鳥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

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他正在廚房里,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

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

神佛面前許下願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

時候,便和我說話,于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麼,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後,見了許多沒

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他說︰

“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

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

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麼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

“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里來。我們日里到海邊撿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

鬼見怕也有,觀音手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賊麼?”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

刺蝟, 。月亮底下,你听,啦啦的響了, 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

去……”


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所謂 的是怎麼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沒有知道——只是

無端的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麼?”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見 了,你便刺。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

胯下竄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

經歷,我先前單知道他在水果電里出賣罷了。


“我們沙地里,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

腳……”


阿!閏土的心里有無窮無盡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

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里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里,哭著不肯

出門,但終于被他父親帶走了。他後來還托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

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面。


現在我的母親提起了他,我這兒時的記憶,忽而全都閃電似的甦生過來,似乎

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了。我應聲說︰

“這好極!他,——怎樣?……”


“他?……他景況也很不如意……”母親說著,便向房外看,“這些人又來了。

說是買木器,順手也就隨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親站起身,出去了。門外有幾個女人的聲音。我便招宏兒走近面前,和他閑

話︰問他可會寫字,可願意出門。


“我們坐火車去麼?”

“我們坐火車去。”

“船呢?”

“先坐船,……”

“哈!這模樣了!胡子這麼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

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

規。


我愕然了。


“不認識了麼?我還抱過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親也就進來,從旁說︰

“他多年出門,統忘卻了。你該記得罷,”便向著我說,“這是斜對門的楊二

嫂,……開豆腐店的。”


哦,我記得了。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里確乎終日坐著一個楊二嫂,

人都叫伊“豆腐西施”が。但是擦著白粉,顴骨沒有這麼高,嘴唇也沒有這麼薄,

而且終日坐著,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式的姿勢。那時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

買賣非常好。但這大約因為年齡的關系,我卻並未蒙著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卻

了。然而圓規很不平,顯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侖き,美國人

不知道華盛頓ぎ似的,冷笑說︰

“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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