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tin

夢中緣 - 1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467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619
19.6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1.5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4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嗚呼!凡書之傳與不傳,人也。豈非天哉!是書之著,出自無棣子乾李先生手。先生以名進士出身,教授裏中,晚年胸有積憤,乃怨隨筆出,遂成是書。其拒惡剔奸,不免辭傷太烈,然藉奸慝以抒悲憤,有不極之此而不快者。故立作者不覺其激,而讀者亦謂必如是而後心乃平爾。至其寫才子,寫佳人,寫縉紳孤介,以及瑞生一世之離合悲歡,直覺優孟復出,亦不能妝點得如此生動也。況乎議論之奇闢,吟哦之清新,披讀一過,尤有餉遺無窮者乎!則是書之傳也必矣。乃以豐、治之間,流寇作亂,原本半傷殘缺。旁搜數家,乃成完璧。毋亦冥冥之中有為之呵護者,故曰天也。是為序。

光緒十一年秋月後學蓮溪氏書於種蕉軒

第一回 得奇夢遣子於南國 重詩才開館請西賓

莫道姻緣無定數,夢裡姻緣也是天成就。任教南北如飄絮,風流到底他消受。
才子名聲盈宇宙,一吐驚人誰不生欽慕。懷奇到處皆能售,投機豈在親合故。

《蝶戀花》

話說明朝正德年間,山東青州府益都縣有一人,姓吳名玨字雙玉,別號瑰庵。原是個拔貢出身,做了兩任教職就不愛做官,告了老,退家閒居。夫人劉氏生二子。長子叫做潘美。也是個在學諸生,娶妻宋氏。因上年趙風子作亂,潘美被賊傷害,宋氏亦擄去無蹤。次子叫做麟美,取字瑞生。這瑞生生的美如冠玉,才氣凌雲,真個胸羅二酉,學富五車,不論時文古文,長篇短篇,詩詞歌賦,一題到手,皆可倚馬立就。他父親因他有這等才情,十分鍾愛,要擇位才貌兼全的女子配他,所以瑞生年近二九,雖遊泮生香,未曾與他納室,這也不在話下。單說吳瑰庵,為人孤介清高,酷好靜雅,不樂與俗人交接,只有他鄰居一位高士,叫做山鶴野人,最稱莫逆。瑰庵就在自己宅後起了一所園林,十分清幽。作了一篇長短古風,單道他園林好處與他生平的志趣。

詩曰:

小小園,疏疏樹,近有竹陰,旁有花砌。幾有琴,架有史,琴以怡情,史以廣記。榻常懸,門常閉,悶則閒行,睏則盹睡。不較非,不爭是,榮不關心,辱不介意。俯不怍,仰不愧,睥睨乾坤,浮雲富貴。酒不辭,肉不忌,命則憑天,性則由自。也不衫,也不履,海外閒鶴,山中野雉。朝如是,夕如是,悠哉遊哉,別有天地。

他這園中正中,結一茅屋,屋前開一魚池。一日,瑰庵坐在池邊觀玩多時,不覺睏倦上來,朦朦朧朧見一位蒼顏白髮寬袍大袖的老者,一步一步走入園中,瑰庵一時想不出是哪個,祇得慌忙離座,迎入齋中。行了禮,分賓主坐定。瑰庵開言問道:「老夫不知何處識荊,一時忘記。敢問高名貴姓,今辱臨敝園,有何見教?」那老者道:「在下原無姓名。今造貴園不為別事,專來為令郎提一親事。」瑰庵道:「多承美意。但不知所提親事還是哪家?」那老者道:「我有一小帖,就是令郎的岳丈。」說著話,即從袖中取出一個紅封小帖,遞與吳瑰庵道:「令郎一生佳遇,這個帖兒內注的明白。千萬留心。」吳瑰庵接帖在手,才待拆看,那老者一把扯住,大喝道:「且不要拆!跟我往江西發配走一遭。」吳瑰庵抬頭一看,呀,卻不是那個老者,乃是一個三頭六臂、青臉紅髮的鬼怪。瑰庵吃了一驚,往後一跌,失聲叫道:「不好!有鬼,有鬼。」忽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定一定神,看了看手中,果然拿著一帖。瑰庵大以為奇,忙轉入齋中,將帖拆開一看,那帖上有四句言語道:

仙子生南國,梅花女是親。
三明共兩暗,俱屬五行人。

吳瑰庵將帖子上言語,念了又念,思了又思,終不解其中意味。忙把帖收入袖中,轉到家裏,對夫人道:「我適在園中觀看池魚,忽然睏倦,恍恍惚惚做了一夢,甚是奇怪。」夫人問道:「相公做的夢怎樣奇怪?」瑰庵遂將夢中所見的老者,與那老者提親之言、賜帖之事,及醒來果有一帖,從頭述了一遍。夫人聽了,道:「此夢果是奇怪。那帖子上是甚麼言語?」吳瑰庵又把那帖子上言語,念了一遍與夫人聽。夫人道:「這般言語,怎麼樣講解?」瑰庵道:「起初我也解將不來。如今仔細看來,他說『仙子生南國』,這是孩兒的姻事在南方無疑了。又說『梅花女是親』,料想有女名梅花者,即孩兒之佳偶也。獨『三明共兩暗』這一句含糊,不能強解。末句『俱屬五行人』,蓋言人生婚姻皆是五行注定,不可強求,也不可推卻。但他後來大喝一聲,要我跟他往江西走一遭去,卻不知是甚麼緣故。」夫人聽了道:「後段話且不必論。今據帖子上言語,我孩兒婚事是有准的了。況你平日有志要擇一個才貌兼全的女子配他,我想北方那有這等女子,今幸上天指引,何不趁此機會,令他往南方一遊,去就這段姻緣。」吳瑰庵道:「我來與你商量,就是這個主意。但他年紀還輕,不甚練達老成。若把這個原故明白說與他知道,未免分他讀書之志。且到外邊沾惹風波,亦甚可虞。」夫人道:「若著他去,這個原故自然不可明告他。祇教他在外尋師訪友,以遊學為名。既是天配的姻緣,到那裏自然不期而遇。」吳瑰庵道:「夫人所言甚是有理,我就依此而行。」

到了次日,令人去書房喚吳瑞生來。教他道:「孩兒,你爹爹曾聞:瑤華不琢,則耀夜之影不發﹔丹鍔不淬,則純鉤之勁不就。故氣質須觀摩而成,德業賴師友而進。昔太史公南遊嵩華,北遊崆峒,遍歷天下,歸而學問大進。你今咄咄書齋,獨守一經,孤陋寡聞,學問何由進益,常聞南方山明水秀,實為人才之藪。我的意思,令你至彼一遊。倘到那邊得遇名人指教,受他的切磋琢磨,長你的文章學業。他日功名有成,也不枉我期望你一番。」吳瑞生道:「父親此言固是愛子之心,但念爹娘年老,舉動需人。孩兒遠離膝下,遊學外方,晨昏之間,誰人定省。兒雖不肖,如何放的心下。今日之事,教孩兒實難從命。」吳瑰庵道:「你為人子的,自是這般話說。但我為父親的,祇以遠大期你。你若不能大成,就朝夕在我左右,算不的是養親之志。況我與你母親年紀尚未十分衰殘,且家計頗饒,也不缺我日用。這都用不著你掛心。我為父的立意已定,斷斷不可違我。」吳瑞生還待推辭,他母親在旁勸道:「我兒,你豈不聞為人子的以從命為孝乎?你爹爹既命你出去,不過教你尋師取友,望你長進,有甚難為處。你若左推右卻,調便是逆親之志了。」祇這一句話,說的吳瑞生不敢言語,始應承道:「謹遵爹爹之嚴命。」吳瑰庵遂叫人拿過曆書一看,說道:「今日九月初三。初六日是個黃道吉日,最利起行。你且去收拾琴劍書箱與隨身的行李,安排完備,好到臨期起程。」

閒話少敘,到了初六日,吳瑞生未明起來,將盤費行囊打點停當,用了早飯。他父母喚了兩個小廝,一個叫做書僮,一個叫做琴僮,隨行服侍。吳瑞生拜別已畢,他父母俱送至大門。這一去,雖然不比死別,但父子之間,也未免各帶幾分酸楚,祇是不好掉下淚來。正是:

丈夫雖有淚,不灑別離間。

且不題他父母在家專望兒子的好音。單說吳瑞生俟他父母回宅,自己乘了馬,著琴僮挑了琴劍,書僮挑了書箱,由大路往南而行。行了數里,吳瑞生在馬上想道:「今日爹爹命我遊學南方,我想南方勝地,惟有兩浙稱最。何不先到杭州觀西湖勝概,也不枉我出遊一遭。」拿定主意,遂問了浙江路程。在路上風餐水宿,夜住曉行。十餘日,到了吳興。這吳興就臨大江,上了船,乘著順風,不消一月,早到杭州地界。主僕下了船,又行了數日,才來到城中。吳瑞生四下一望,果然好個繁華去處。有柳耆卿《望海潮》一詞為證。

詞曰: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戶盈羅綺,市列珠璣,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鉤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蕭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主僕三人尋了一個大店,暫把行李歇下。次日起來,吳瑞生吩咐琴僮、書僮道:「此處沖要,人煙輳集,不可久住。你兩人出去與我另尋一處寓所,好攻習史書。祇要幽靜清雅方好。」琴僮、書僮領命而去。穿街過巷,也到了十餘個寓所,俱看不中意。轉彎抹角忽到一處,與別處風景大不相同。二人看罷多時,說道:「此處料中我家相公之意。不用再往別處去尋了。」訪問鄰近居人,方知是天壇。二人遂看了一個極清雅的庵觀,請出主持觀主來。通了名姓鄉貫,將吳瑞生假寓讀書的話說了。那觀主慨然應允。他們兩個轉回舊寓,回了吳瑞生話,遂即打發了店錢,搬了行李,一直往天壇而來。到了天壇,吳瑞生一望,果然清幽。但見:

局面寬闊,地勢高阜。松竹掩映,殿閣參差。東望浙江,潮氣遙侵濕苔徑﹔南望雷鋒,日色返照映玻璃﹔西望蘇堤,長虹一溜青蛇走﹔北望龍井,寒光數道碧雲飛。真有蓬瀛仙島之風,絕無市井塵囂之氣。

吳瑞生看了,喜之不勝。遂拜了觀主。觀主獻茶畢,又領著吳瑞生揀擇下榻之處。吳瑞生見三清殿西有草堂一座,三面俱是花牆,牆外有蓑竹披拂,牆內擺著幾盆花草。入堂一看,匾額上題著「鶴來軒」三字,甚是幽雅。吳瑞生看的中意,就在此處安下行李,靜時溫習經史,悶時與觀主清談,閒時出門遊玩山水。

住了月餘,遂締結了城中兩個名士:一位姓鄭名潛字漢源。一位姓趙名莊字肅齋。都是錢塘縣稟膳秀士。二人俱拜在金御史門下,認為課師。這金御史就是杭州府人,諱星字北斗,由進士出身,歷任做到都察院右僉都。正德四年,為劉瑾專權,金御史把他參了一本,觸怒了邪黨,遂為群下所擠,不容在朝。因此休秩回籍。夫人黃氏,乃江西尚書之女,生一子一女。子名金昉,年方一十五歲。女名翠娟,年方一十六歲。金昉為士林之秀,還未娶妻。翠娟為閨門之英,亦未受聘。金御史夫婦二人甚是愛惜。這金御史因休秩家居,凡事小心,閉門謝客,全不與外人往來。只有趙、鄭二生是他課徒,又極相契,或金御史請來相敘,或二人自往拜謁,詩酒之外,絕不言及國家時事。一日趙、鄭二生投見金御史,請至書房,作了揖坐定,金御史道:「二位賢契許久不見,老夫甚覺渴想。」趙、鄭二生道:「連日為俗冗所羈,未得候問老師。違教多矣,有罪,有罪。」金御史道:「多日不曾領教,二位近來有甚佳作,肯賜與老夫一覽否?」趙、鄭二生道:「今日門生此來,一則問候老師,二則求老師出幾個詩題,待門生拿去做完,然後送與老師評閱。」金御史道:「此時已有個現成題目了。昨舍下有人從京師來,說聖上筵宴百官,賜了一個詩題,即定首尾,著眾官立刻獻詩。可笑合朝文武俱做將不來,可謂當場出醜,賢契既要做詩,何不將聖上出的那個題目做一做。」趙、鄭二生聽了道:「如此甚好,請求題目一看。」金御史遂令書司將詩題拿來,二人展開看。看時,見題是「閨憶」,首字限的是「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韻限的是「溪西雞齊啼」。二人看完說道:「此題委是難做。怪不得在朝眾老先生擱筆。門生既承老師之命,少不得也要勉強獻丑。」說罷,各把詩題謄了。吃了幾杯茶,遂別了金御史出門。走了幾步,趙肅齋道:「鄭兄,你道此題之難,難在何處?」鄭漢源道:「祇這『風片』二字,便是此題之難處。風乃實字,片乃虛字,以虛對實,如何湊的工巧。」趙肅齋道:「吾以此題棘手處,就在這兩個字上。昨日咱結拜的吳兄,他自誇詩才無有敵手,卻未嘗見他題詠。到明日,何不把這個題目帶去,也求他做一首。」鄭漢源道:「吾兄所見甚妙。到明日,不可空去訪他。待我安排一付盒酒,攜到那裏,先和他痛飲一番。有才的人,酒興既動,詩興自動。然後拿出題來做詩,省得到臨時大家推三阻四。」趙肅齋道:「如此愈覺有趣。」二人說著話,天色已晚,各人分路歸家。

到了次日,鄭漢源安排一個盒酒,著小廝擔了,隨邀著趙肅齋一同到了吳瑞生寓處。吳瑞生迎著道:「二位狠心,連日不到敝寓,教小弟生生盼死,生生悶死。」趙、鄭二人道:「這幾日,因有俗事累身,未得過訪。幸今日稍得清閒,俺二人具了一付盒酒,特來與兄痛飲一醉,以作竟日之談。」吳瑞生謝道:「今承賜訪,已覺幸出望外。又蒙攜酒惠臨,何以克當。」趙、鄭二人道:「兄說那裏話。吾輩一言投契,自當磊磊落落,忘形相與。一盞之微,何足致意。」三人一面說著話,一面使琴僮篩酒,又移了一張漆紅小桌,安放在湖山之前,竹蔭之下。三人坐定,飲了幾盞,吳瑞生道:「弟乃山左無名之士,遊學貴省,蒙兄不棄,結為同盟。自承教以來,使小弟茅塞頓開,誠可謂三生有緣。」鄭漢源道:「兄處聖人之鄉,弟等乃東越鄙人,焉能及兄之萬一。自今以後,還要求吾兄指迷,兄何言之太謙。」趙肅齋道:「今吾三人投契,誠非偶然。然知己會聚,亦不可空飲歸去。昔李白斗酒詩百篇,至今傳為佳話。今既有酒,豈可無詩。吳兄胸羅錦繡,口吐珠璣,弟欲領教久矣。兄如不吝,肯賜金玉,弟亦步韻效顰,以繼李白桃李園之會何如?」吳瑞生此時酒亦半酣,詩興勃勃,及聞趙肅齋之言,遂拍手大笑道:「逢場作戲,遇景題詩,是吾輩極灑落事。兄言及此,深合鄙意,請兄速速命題。」鄭漢源道:「若欲作詩,也不用另出題目,有個現成題目在此。」趙肅齋故意問道:「題在何處?」鄭漢源遂將聖上出的那個題目說了一遍,道:「此便是極好的題目了,何必另出。」吳瑞生道:「如此更妙。弟還有一言告白,今日作詩,必須立個法令,限定時刻。今日弟既為主,法令少不得自弟立起。作詩時著琴僮外面擊鼓,令價傳酒,書僮催酒,祇以三杯為度,酒報完,詩必報完。如酒完,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趙、鄭二人道:「謹遵大將軍之令。」吳瑞生遂取了三個錦箋,每人一個。又添了兩張小几,各自分坐,將墨磨濃,筆蘸飽,法令傳動。但見擊鼓的擊鼓,傳酒的傳酒,催酒的催酒。趙、鄭二人詩草是夜間打就的,祇有寫的工夫,吳瑞生雖是臨時剪裁,怎當他才思敏捷,也不假思索,也不用琢磨,真個是意到筆隨,酒未報完,詩已告成。隨後,趙、鄭二人詩亦報完。三人俱將詩合在一處,但見趙肅齋詩曰:

雨餘天半水平溪,絲掛疏桐影罩西。
風斷不來秋後雁,片心獨恨午前雞。
煙籠繡榻妾居隴,波送孤舟郎去齊。
畫閣春殘柵久憑,船空水靜惟鷗啼。

鄭漢源詩曰:

雨過平橋灑碧溪,絲絲漸到小窗西。
風流豪俊輕邊馬,片段年光付曉雞。
煙隔雁行憐信斷,波搖鴛侶恨聲齊。
畫欄倚遍難消遣,船泊湖心聽鳥啼。

吳瑞生詩曰:

雨歇天空月滿溪,絲牽魂夢到遼西。
風情月意惟憑鯉,片雨只雲祇厭雞。
煙鎖春山容易老,波凝秋水寐難齊。
畫眉人去妝臺冷,船上孤嫠祇共啼。

大家將詩看完,彼此相稱譽了一回,又重整杯酌,飲至天晚,方才散去。

到了次日,鄭漢源起來,用了早飯,一直到了趙肅齋家,見了趙肅齋道:「瑞生才情果然不虛。且不說他詩詞工美,祇他那管迅快之筆,真令人難及。」趙肅齋道:「咱二人打了一夜詩草,寫出來還拜他下風,這等才人,怎不使人敬服。」鄭漢源道:「你我的詩,少不得呈於金公去看。不如連吳瑞生這一首也寫出來,一同送去,著金公評評,看是如何。」趙肅齋道:「這也使得。」於是將三首詩謄好,詩下俱系了姓名。同到了金御史宅上,見了金御史,將詩呈上,說道:「昨承老師之命,不敢有違。詩雖做成,祇是詞意鄙俚,不堪入目。」金御史將詩箋展開,細細閱了一遍。閱完評道:「肅齋此詩大勢可觀。但首二句入題微嫌寬緩,且『風斷』、『片心』對的亦不甚工巧。第五句亦覺啞呰,還不為全璧。漢源這一首較肅齋作俊逸風流。但『片段年光』對『風流豪俊』,亦失之稚弱。獨後一聯,深得詩人風致。還不如吳麟美這一首,起句起得驚逸,次句便緊緊扣題,不肯使之浮泛。且『風情月意』、『片雨只雲』,又確又切,又工致,又現成。至於『煙鎖春山』、『波凝秋水』,關合題意,有情有景,又有蜻蜒點水之妙。即至收鎖,亦無泛筆,此等之作,真不愧一代人才。但不知吳麟美此人為誰。」趙、鄭二人道:「老師眼力可謂衡鑒甚精。這吳麟美不是此處人氏,他籍系山東,遊學至此。年少風流,倜儻不群。門生與他結為同社,昨日與他飲酒賦詩,見他不假思索,八言立就,門生甚自愧服。今老師一見其詩,便嘆為才人,真所謂頭角未成先識塵埃之宰相也。」金御史道:「有士如此,豈可當面錯過。吾家缺一西賓,久欲敦請一人,教訓小兒。奈杭州城中無真正名士。今吳生有此奇才,正堪為吾兒之師。吾欲借重二位代吾奉懇。他若肯屈就於此,我這裏束禮自是從厚。但祇是動勞二位,於心不安。」趙、鄭二人道:「門生久叨老師之惠,愧無報補,今有此命,願效犬馬。」金御史道:「倘吳生俞允,還望二位早示回音,老夫好投帖去拜。」趙、鄭二人道:「這個自然,不須老師囑咐。」二人遂別了金御史,到了吳瑞生寓中,將金御史之言說了一遍。吳瑞生原為尋師訪友而來,況金御史文是一時名家,有甚不肯。所以趙、鄭二人全不費力,一說便成。二人回了金御史話,金御史即打轎往拜。隨後行過聘禮,擇字吉日上學。至日,金御史又設席款待,還請了趙、鄭二位相陪。將宅後一座園子做了吳瑞生的書舍,琴僮、書僮亦各有安置。但不知吳瑞生後來的奇遇果是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九里松吳郎刮目 十錦塘蕩子留心

西子湖頭春過半,不料尋春惹起懷春怨。相逢無語腸空斷,那堪臨去頻頻盼。
好事從來難愜願,一樹嬌花幾被風吹散。多情何故眉顰揝,暗中恐有人偷算。

《蝶戀花》

話說吳瑞生受了金御史西席之託,賓主之間相處甚得。一日吳瑞生方與金昉做完功課,琴僮忽報:鄭相公來訪。吳瑞生慌忙出門迎接入坐。說道:「弟自入學以後,兄臺絕不來顧盼小弟,獨不念悶殺讀書客乎?」鄭漢源道:「非是小弟不來奉訪,但今非昔比,如今兄有責任,弟乃閑人,怎好屢來攪亂。」吳瑞生道:「兄太滯了。吾輩相處,豈拘形跡。況同為讀書朋友,一言一動,皆足為益,何攪亂之有。以後還望吾兄不時常來為小弟開釋悶懷。」鄭漢源道:「難得兄不避攪亂,弟亦何惜腳步。」說著話,書僮捧茶至,鄭漢源飲了一杯茶,又說道:「弟今日一來是望兄,二來還有一事奉邀。」吳瑞生道:「有何事見教?」鄭漢源道:「明日三月初十日,是清明佳節。我杭州風俗,最興清明湖上遊春,士女車馬並集,是第一大觀。弟與趙兄已出分資,著人湖上安排盒酒,欲邀兄一遊,待著小價來請,又恐兄為東主西賓之分所拘,不肯出去。此趙兄特委弟親來口達,乞明晨早到舍下用飯就是。馬匹亦是小弟預備,望吾兄萬勿推卻。」吳瑞生道:「此乃極妙之事。自弟來到貴府,久欲觀西湖勝概,奈無人指引。今吾兄既肯攜帶,正深慰所願,弟焉敢違命。但遊春之費是大家公分,不然空手取擾,於心何安。」鄭漢源道:「我輩相與,何必計此區區。」說罷,又飲了一盃茶,方才起身告別。吳瑞生送至大門外還未歸舍,鄭漢源又轉回叫道:「吳兄留步,弟還有一句話要說,幾乎忘記了。明日遊春,有江南如白李兄,也是一位朋友,亦與同事。因兄與他未曾會過,故先告明,到舍下好相敘。」吳瑞生道:「太細心了。四海皆兄弟,況是朋友,何論生熟。又煩兄諄諄於此。」鄭漢源道:「分外生客,不得不先說明。」說完這句話,方才一揖而去。

到了次日,吳瑞生未明早起,梳洗完了,又放了金昉的學,方領著琴僮、書僮一直到了鄭漢源家門首。門上人通報了,鄭漢源迎入了客舍,見趙肅齋、李如白俱已在座,大家出席,作了揖。吳瑞生問鄭漢源道:「此位就是如白李兄麼?」鄭漢源道:「正是。」吳瑞生又一揖道:「夜來與鄭兄在敝齋閑敘,方聞李兄大名,今幸識荊,容日奉拜。」李如白道:「久聞吳兄才名,如雷灌耳,意欲到貴齋一叩。奈弟是投親至此,與金公素無相識,不便登門,故未造謁,望吳兄寬諒。」吳瑞生又待開言,趙肅齋攔住道:「二位且不必多行套言,誤了正事,大家坐了再說。李兄年長即坐首席,次座是吳兄的,弟與主人兩邊打橫。時刻有限,不必遜讓。」鄭漢源道:「趙兄行事爽利,真乃妙人。」各自坐定。鄭漢源吩咐人一面斟茶,又吩咐後邊請燭堆瓊出來侑酒。不一時,果見一位美人走近席前,十分標致。但見:

兩鬢綠雲鋪,錦簇簇珠滿頭,丁香紐結芙蓉扣。眉灣似月鉤,目清疑水流,櫻桃一顆肥脂,透體嬌柔。金蓮細小,行動倩人扶。

堆瓊走近席前,朝上叩拜。各問了大姓,萬福畢,遂坐在席前。吳瑞生偷眼一看,見他眉細而長,眼光而溜,嬌嬈之中,仍具莊雅,端凝之內,更饒豐致。便知不是俗妓,對眾人誇道:「堆瓊豐神綽約,秀色撩人。塵埃之中有此異品,令我見之,恍然如遇仙中人也。」堆瓊道:「妾乃蒲柳省質,煙花陋品。得侑酒席前,邀光多矣。何堪垂青。」吳瑞生見堆瓊手中拿著一柄金扇,借來一看,卻是一把灑金素扇。說道:「此扇何為沒有題詠?」眾人道:「堆瓊何不就求一揮?」堆瓊道:「怎敢動勞大筆!」吳瑞生道:「情願獻醜。」遂令人取過筆硯,題了一首七言律詩。寫完,眾人拿去一看,那詩是:

疑是仙妹被謫來,喜逢笑口共銜盃。
髻妝墮馬雲鬟亂,蓮步乘鸞月影開。
著意濃濃還淡淡,惹情去去復回回。
自來不識嫦娥面,從此因卿難卸懷。

眾人將詩看完,大笑道:「妙極,妙極!吳兄雖與堆瓊是初會,此詩已極兩情綢繆之趣,俺們請滿酌一盃,權為你二人閤巹。」吳瑞生道:「偶然作戲,莫要認真。」堆瓊道:「相公未必不真,妾意已自不假。」吳瑞生道:「你既不假,我就認真了。」遂把酒一飲而盡。眾人方說到熱鬧處,見鄭家家人已捧飯而至。一時間珍饈齊列,大家飽餐,將殘餚撤去。趙肅齋道:「時候不早,該收拾出城了。」鄭漢源道:「既如此,弟也不留。」遂叫人門外侍候鞍馬,著燭堆瓊坐了轎子先行,隨後四人上了馬,領著眾家人同出涌金門,望西湖而來。

到了西湖,大家一望,果然好春色也。但見:

遊人似蟻,車馬如雲。乍寒乍暖,恰逢淡淡春光。宜雨宜晴,偏稱融融淑氣。蘇公堤上,柳絲裊裊拖金色。西子湖邊,草褥茸茸襯馬蹄。水邊樓閣侵三壇,山上亭臺吞古蕩。雷峰塔、主叔塔、天和塔,塔頭寶蓋射紅霞﹔南高峰、北高峰、飛來峰,峰頂煙嵐結紫霧。六橋旁系賞春船,昭慶常呼遊士酒。香片飛紅,拂袖微沾花港雨﹔松蔭分綠,吹面不寒曲院風。正是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

西湖景致,大家觀之不盡。鄭漢源道:「湖岸上遊人太多,咱由蘇堤而南,直至斷橋,泛舟湖心。那裏我有人伺候,閑人不好進去攪亂,不如到那邊去自在遊賞。」眾人道:「如此甚妙。」於是直望蘇堤行去。但見夾堤兩岸,俱是楊柳桃杏,紅綠相間,如武陵桃源一般。走了二里有餘,方至斷橋。橋下早有人艤舟以待,大家上了船,直撐至湖心亭。這湖心亭東倚城郭,南枕天竿,西臨孤山,北通虎跑,平湖鏡水,一覽無遺。吳瑞生徘徊四顧,見湖山佳麗,如置身錦繡之中,不覺慷當以慨,說道:「這青山綠水,閱盡無限興亡。斷塔疏鐘,歷過許多今古。光陰幾何,盛事難再。今吾四人,萍水相逢,頓成知己,誠不易得之會也。豈可無詩以記今日之勝。」鄭漢源道:「請問吳兄,今日之詩是怎麼樣做法?」吳瑞生道:「若每人一首,恐耽擱時刻,不如每人一句聯成一律。上句既成,下句便接,若上句成而下句接不來者,令堆瓊斟巨觥以罰之。」鄭漢源道:「此法還未盡善。詩句咱每佔了,卻將堆瓊置於何處?不如咱四人作開句,下句俱是堆瓊接續。倘堆瓊擱筆,大家各斟一杯以罰之。」吳瑞生道:「惶恐,惶恐,我祇說堆瓊有太真之貌,不料又負謝姬之才,真令人愛死,敬死。」堆瓊道:「妾怎敢班門輪斧。」趙肅齋道:「堆瓊詩才是我們知道的,不必太謙。」說完即取湖景為題,按長幼做去。

(李):三月西湖錦繡開,
(燭):山明水秀勝蓬萊。
(趙):風傳鳥鳴花陰轉,
(燭):船載笙歌水道回。
(鄭):三竿僧鐘雲裏落,
(燭):六橋漁唱鏡中來。
(吳):分明一幅西川錦,
(燭):安得良工仔細裁。

眾人詩句聯完,吳瑞生,離坐攜堆瓊手道:「美人具此仙才,即以金屋貯之,亦不為過。而乃墮落青樓,飄泊如此,亦天心之大不平也。前見卿為卿生愛﹔今見卿又不由不為卿生憐矣。」堆瓊聞瑞生之言,因感激於心,不覺眼中含淚道:「薄命賤妾,幸得與君一面,已自覺緣分不淺。今為席間鄙句,又深戀戀於妾,使妾銘心刻骨,終身不敢有忘。」鄭漢源對眾人道:「你看他二人綣戀於此,真正一對好夫妻。待弟回家另擇吉辰,薄設芹酌,以償他二人未完之願。」堆瓊謝道:「若果如此,感佩不盡。」趙肅齋道:「此事還俟異日,今日且說今日。這湖心亭非專為我五人而設,豈可久戀於此。如今九里松、百花園,因聖上有志南巡,修整的異樣奇絕,咱們何不到那邊一遊。」眾人道:「趙兄說的是。」於是大家又上了船,離了湖心亭,復望斷橋而來。

到了斷橋,各人上了馬,堆瓊仍上了轎子,一路渡柳穿花,觀山玩水,不一時已到九里松、百花園前。四人下了馬,堆瓊出了轎子,正欲進園,忽見園內一伙雜耍扮著八仙,唱著《道情》,篩鑼動鼓而來。此時園外人往裏擠,園內人往外擠,正是人似湖頭,勢若山崩,一擁而出,遂把眾人一衝,衝的趙肅齋、鄭漢源、李如白、燭堆瓊各不相見。吳瑞生忙在人叢中四下遙望,但見人山人海,那裏望的見,又尋到園裏園外,尋了個不耐煩,總不見個蹤影。復回九里松尋找,不惟不見他四人,連琴僮、書僮也不見了。吳瑞生正欲安排獨自回城,忽見一群婦女笑語而來。吳瑞生定睛一看,見內中一位老的,還有一位中年的,獨最後一位女子約有十六七歲年紀,生的十分窈窕,但見:

臉暈朝霞,眉橫晚翠,有紅有白,天然窈窕生成﹔不瘦不肥,一段風流描就。裊裊娜娜,恍如楊柳舞風前﹔滴滴嬌嬌,恰似海棠經雨後。舉體無嬌妝,非同狐媚妖冶﹔渾身堆俏致,無愧國色天香。

你道這三位婦子為誰?那位老的是翠娟的母親,那位中年的是翠娟的姑媽,最後那位女子就是翠娟小姐。金御史因清明佳節著他出來塋前祭掃,金昉先回,他母女尚在九里松觀看湖景,也是吳瑞生的姻緣合當有湊,無意中便覿面而遇。吳瑞生見這位女子生得佳麗異常,心中悅道:「堆瓊之容嬌而艷,此女之容秀而凝福,相雖有貴賤之別,然皆為女中之魁。我吳瑞生若得此女為妻,以堆瓊為妾,生平志願足矣。但未知此女是誰家宅眷,我不免尾於其後,打聽一個端的。」遂跟著那三位婦女,在後慢慢而行,不住的將那女子偷看。那女子也不住的回顧吳瑞生,吳瑞生愈覺魂消,走了箭餘地,來到十錦塘。那十錦塘早有三乘轎子伺候,那兩位夫人先上了轎,隨後那女子臨上轎時,又把吳瑞生看了幾眼,方把轎簾放下。才待安排走,忽路旁轉過一個漢子來,向那跟隨的使女道:「這轎中女眷是誰家的?」那使女道:「是城中金老爺家內眷,你問他怎的?」那漢子竟不回言,直走到一個騎馬的後生面前低低的說了幾句,那騎馬的後生便領著一伙人揚長去了。

看官你道這騎馬的後生是誰?也是杭州城中一個故家子弟。姓鄭名一恒,他的父親也曾做到戶部侍郎,居官貪婪異常,掙了一個巨萬之富。早年無子,到了晚年,他的一個愛妾才生了鄭一恒。這鄭侍郎因老年得子,不勝愛惜,看著鄭一恒就如掌上珠一般,嬌生慣養,全不敢難為他。年小時也曾請先生教他讀書,他在學堂那肯用心。雖讀了十數年書,束修不知費了多少,心下還是一竅不通。他父親見這個光景,也就不敢望他上進,遂與他納了一個例監。到了十七八歲,心愈放了,他父親因管他不下,不勝忿怒,中了一個痰症,竟嗚呼哀哉了。自他父親死後,沒人拘束他,他便無所不為。凡結交的皆是無賴之徒,施為的俱是非法之事。適才根問金家使女的那個漢子,就是他貼身的一個厚友,叫做雲裏手計巧。凡那犯法悖理的事,俱是此人領著他胡做。這鄭一恒他還有一個毛病,一生不愛嫖,只愛偷。但見了人家有幾分姿色的女子,就如蚊子見血一樣,千方百計定要弄到手中。今日在十錦塘見了那轎中女子生的俊俏,便犯了他那愛偷的毛病,故著計巧問個明白,到家好安排下手。這是後來事,且不必提。

單說吳瑞生見那漢子盤問那使女,說是金老爺家內眷,心中暗喜道:「城中沒有第二家金老爺,這位女子莫不是金公的女兒。不想吳瑞生的姻緣就在這裏。」又想道:「此女就是金公女兒,他官宦人家,深宅大院,閨門甚嚴,我吳瑞生就是個蜜蜂兒,如何鑽得進去?」又轉想道:「還有一路可以行的,到明日不免央煩鄭漢源、趙肅齋到金公面前提這段姻緣。倘金公憐我的容貌,愛我的才情,許了這段姻緣,也是未可知的。」又躊躇道:「終是礙口,他是我的東主,我是他的西賓,賓主之間,這話怎好提起。倘或提起,金公一時不允,那時卻不討個沒趣。」又自解道:「特患不是天緣,若是天緣,也由不的金公不允從。你看湖上多少婦女,卻無一個看入我吳瑞生眼裏,怎麼見了金公的女兒,我便愛慕起來。金公的女兒也不住的使眼望我,不是天緣是甚麼?這等看來,還是央鄭趙二位去說為妥。」又轉念道:「還有一件不牢靠處,我居山東,他居浙江,兩下相去有數千里之遙,縱金公愛就這段姻緣,他怎肯忍的把身邊骨肉割捨到山東去?」又尋思道:「有法了。若就這段姻緣,除非我贅於他家,將我父母接來,做了此處人家,這事方能有濟。」又忽然叫苦道:「不好,不好。我看金公的女兒,似有十六七歲年紀了。女子到了十六七歲,那裏不受聘於人之理。假若受了人家聘,我吳瑞生千思萬想,究竟是一場春夢。我這一腔熱血,一段痴情,卻教我發付到那裏?」於是自家難一陣,又自家解一陣﹔喜一陣,愁一陣。一路上盤盤算算,不覺不知,已來到金御史門首。三頂轎子一齊住下,獨金御史女兒臨進門時,還把吳瑞生看了幾眼,方同那兩個婦人進去了。這吳瑞生目為色奪,神為情亂,痴痴呆呆,踉踉蹌蹌,自己回了書房。見琴僮、書僮迎著道:「相公你被人擠到哪邊去了?教我兩個死也是尋不著。」吳瑞生問道:「趙相公、鄭相公、李相公、燭堆瓊,你見他不曾?」琴僮、書僮道:「俺也不曾見他。因尋相公不著,俺就先回來了。」說著話,金家家人已送飯至。吳瑞生此時心煩意亂,那裏吃得下去。只用了一個點心,其餘俱著琴僮、書僮拿去吃了。便一身倒在床上,一心想著燭堆瓊,又一心想著金公的女兒。被窩裏打算到半夜方才睡去。正是一時吞卻針和線,刺人腸肚系人心。不知後來吳瑞生與金御史的女兒姻緣果是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好姻緣翠娟心許 惡風波鄭子私謀

雨洗桃花,風飄柳絮,日日飛滿雕檐。懊恨一春心事,盡屬眉尖。愁聞雙飛新燕語,那堪幽恨又重添。柔情亂,獨步妝樓,輕風暗觸珠簾。多厭,晴晝永,瓊戶悄,香消玉減衣寬。自與蕭郎遇後,事事俱嫌。空留女史無心覽,縱有金針不愛拈。還惆悵,更怕妒花風雨,一朝摧殘。

《晝錦堂》

話說吳瑞生遊春回來,一身倒在床上,反反復復,打算到半夜,方才睡去。次早起來,無情無緒,勉強把金昉功課派完,用了早飯。一心念著金小姐,又一心系著燭堆瓊。此時還指望燭堆瓊在鄭漢源宅上未去,要去借他消遣悶懷。便領著書僮一直到了鄭漢源家。鄭漢源還睡覺未起。使人通報了,然後出來相見。見了吳瑞生說道:「夜來遊春,回家,身子睏乏,故起來的遲了。不知吳兄賁臨,有失迎候。」吳瑞生道:「夜來湖上取擾,已自難當。又攜美人相陪,更見吾兄厚意。弟雖登門致謝,猶覺感激之心,不能盡申。」鄭漢源道:「兄說那裏話,攜妓遊賞,不過少暢其情。興猶未盡,容日待弟另置東道,再接堆瓊來,那時流牽飛觴,狂歌噱飲,方極我輩活潑之樂。」吳瑞生道:「吾兄舉動豪曠,正所謂文人而兼俠士之風,誰能及之!」鄭漢源道:「辱承過獎,弟何敢。?我還問兄,夜來被人擠到哪邊去?使弟到處尋找,再尋不見。那時不得偕兄同歸,頓覺興致索然。」吳瑞生道:「弟亦尋眾兄不見,獨自回城,一路不勝岑寂。」二人說著話,又見趙肅齋到。肅齋進門揖未作完,便說道:「此時有一異事,二兄知也不知?」吳瑞生、鄭漢源問道:「甚麼異事?」趙肅齋道:「夜來遊春回家,弟送燭堆瓊歸院。他到了家,接了一個客人,到了天明,客人和堆瓊都不見了。你說此事奇也不奇?」二人聽了大驚道:「果然有此事?祇恐是吾兄說謊。」趙肅齋道:「弟怎敢說慌。我方才進錢塘門,見龜子慌慌張張,手中拿著一把帖子亂跑。我問他道:『你這等慌張是為何故?』他喘吁吁的說道:『夜來晚上,小女回家,留下了一位山西遊客,陪他睡了。五更天,我起來喂牲口,見門戶大開,聽了聽,房中沒有動靜,及入房一看,不見客人,也不見小女。到處搜尋,尋到外門,外門亦開,連鎖環扭在地下。此時方知小女被那客拐去。我不免各處張個招帖,好再往別處緝訪。』我聽了他這話,才知道燭堆瓊不見了。若不是撞著龜子,連弟也不知道。兄若不信,他如今招帖張滿,你看看去,方知弟不是謊言。」吳瑞生道:「據兄所言,自是實事。但堆瓊恁般一個美品,竟跟著個客人逃走,雖可惜亦自可笑。」鄭漢源道:「吳兄別要冤枉了堆瓊。堆瓊雖是娼妓,生平極有氣節。他脫籠之意雖急,然嘗以紅拂之識人自任。當迎接時,好醜固所兼容,而志之所屬,卻在我輩文墨之士。況那客人在外經商,那些市井俗氣必不能投堆瓊所好。且一夜相處,情意未至爽洽,豈肯為此冒險私奔之事。又安知不是那客人用計巧拐去,以堆瓊為奇貨乎?弟與堆瓊相與最久,他的心事我是知道的。此事日久自明,斷不可以淫奔之人誣他。」趙肅齋道:「堆瓊負如此才色,而乃流落煙花,潦倒風塵,已足令人嘆惜。今又被人拐去,究竟不知何以結局。可見世間尤物,必犯造物之忌。風花無主,紅顏薄命,方知不是虛語。」吳瑞生亦嘆道:「弟與堆瓊可謂無緣,夜來雖與他席間飲酒,湖上聯詩,尚未與他細談衷曲。正欲借二兄作古押衙,引韓郎入章臺,為把臂連盃之樂。孰知好事多磨,變生意外,使弟一片熱腸,竟成鏡花水月,不惟堆瓊命薄,即弟亦自覺緣淺。」大家說到傷心,俱愁然不樂。獨吳瑞生一腔心事,郁結於內,感極生悲,眼腫幾欲流出淚來。自家覺著坐不住,便欲起身告別。鄭漢源那裏肯放。又留下吃了午飯,方才散去。這且不在話下。

再說金御史因休秩回籍,凡事小心。雖是閉門謝客,但是身居城中,外事亦不能脫的乾乾淨淨,他清波門外有一棟閑宅,甚是幽僻。金御史意欲移到那邊躲避嫌疑,因與夫人商量擇了吉日,將家眷盡行移出。他這棟宅子坐西朝東,宅後緊臨湖面,前半截做了住宅,後半截做了花園。園中嘉樹奇葩,亭臺閣舍,無不雅致。此園便做了吳瑞生的書舍。吳瑞生自移到此處,鄭漢源、趙肅齋祇來望了他一遭,因相隔遙遠,不便常來,以後他就相見的疏了。雖賓主之間時或談論,然正言之外,別無話說。吳瑞生愈不勝其寂寞。

正是光陰迅速,不覺來到四月中旬。一夕,天氣清明,微塵不動。東山推出明月,照得個園林如金妝玉砌一般。又聽得湖面上一派歌聲。吳瑞生郁悶之極,遂著琴僮釃了一壺酒,又移了一張小几,安放在太湖石下,在月下坐著,自勸自飲。飲了一回,又起來園中閑步。忽看見太湖石上窖礱中,放著一枝橫笛。吳瑞生善於絲竹,遂取出來吹了一曲。此時夜已二鼓,更深人靜,萬籟無聲,笛音甚是嘹亮。但聞得凄凄楚楚,悲悲切切,就如鶴唳秋空一般。吹罷又復斟酒自飲。吳瑞生本是個風流才子,怎禁得這般凄涼景況,忽念起燭堆瓊前日尚與他飲酒聯詩,今日不知他飄流何處,即欲再見一面,也是不能得的。一時悲感交集,偶成八韻,高聲朗吟道:

章臺人去後,飄泊在何方?
猶憶湖中會,常思馬上妝。
錦心吐繡口,玉手送金觴。
方擬同心結,詎期連理傷。
秦樓閑鳳管,楚榭冷霓裳。
聲斷梁間月,雲封陌上桑。
雁音阻嶺海,鯉素沉滄浪。
空對團團月,悲歌幾斷腸。

吟罷又飲了幾盃,微覺風露寒冷,方歸室入寢。

從來無巧不成話。這吳瑞生書舍東邊,即靠著金御史一座望湖樓。翠娟小姐見今夜這般月色,不勝欣賞。乘父母睡了,私自領著丫環素梅,登樓以望湖色。纔上樓,即聽的笛音嘹亮。聽了聽,笛音即在樓下。低頭看去,卻見一人坐在太湖石下,那裏吹竹自飲。翠娟便知是他家先生,這也不放在心上。及聽他朗吟詩句,見他句句含心恨,字字帶離愁。心中說道:「此詩乃懷人之作,莫不是我家先生系情花柳,故作此詩以寄離別之況。不然,何詞調悲婉以至於此。」此時翠娟遂動了一個憐才之心,於是定睛將那先生一看,到是沒有這一看也罷了,及仔細看去,心中忽然大驚道:「此人即像昨日我在九里松遇的那位書生。兀的我家先生就是那人!這月色之中,隔著簾子終認不十分真切,待我將簾子掀起,好看個明白。」於是將簾子微微掀起,細細看了一回。依稀之間,越看越像,越像越看。及看到吳瑞生入房歸寢,方纔下樓。回繡房去了。

翠娟回到房中,心中自念道:「若我家先生果是那位書生,也是世間奇遇。我看那書生風流倜儻,超然不群,自是異日青雲之客。為女子者,若是嫁著恁般丈夫,也不枉為人一世。但不知我金翠娟與他有緣分沒有緣分?遂在燈下將吳瑞生月下笛音詩句和成八韻,詩曰:

樓下人幽坐,寂然酒一卮。
徘徊如有望,感慨豈無思。
詩句隨風詠,笛音帶月吹。
句長情未盡,聲短致難挹。
句句含愁恨,聲聲怨別離。
疑聞孤鶴唳,誤認夜猿啼。
宋玉江頭賦,相如月下詞。
不知浩嘆者,腸斷卻因誰?

和完,將詩箋藏好,方纔入帳睡了。

偶一日,金御史父子俱有事公出。翠娟心念那題詩人不置,又不敢認定此人即是湖上遇的那生,有意要白日間認取個明白,只是不得其便。今日因他父弟俱出,便乘著這個空兒,避著母親,自己上到後樓,隔著簾子往外偷望。望了一回,絕不見那先生出來走動。因把他自家和的那八韻詩從袖中取出來,在簾下默讀。也是吳瑞生姻緣有湊,正看著詩,忽從樓上起了一個旋風,一時收藏不及,竟把那詩箋撮在半空中旋轉,旋轉一時,不當不正,恰恰落在吳瑞生書舍門裏。吳瑞生轉首一看,見是一幅錦箋落地,便拾起來一看,見上邊還寫著一首詩,將詩細細讀去,不覺大驚道:「此詩句句是從我那詩中和出來的。我昨日弄笛吟詩時,卻無旁人窺見。此詩詠自何人,來自何處?這不作怪。」遂出門一望,又不見個人影。吳瑞生愈以為奇,說道:「莫不是這個園中有鬼了?奇事,奇事。待金公來,求他認認字跡,便知此詩是誰做的。」金翠娟在樓上聽見他說要拿與金公看,恐怕認出自己筆跡不便,便老大著忙,急切間,也避不得嫌疑,也顧不的羞恥,遂在簾內低低叫道:「詩是奴家做的,被風吹落於地,望先生速速還我。」吳瑞生聽了,抬頭四望,雖聞的人聲,卻不見人跡,越發驚異道:「怪哉,怪哉!分明聽的有人言語,如何不見個人影兒?這不是有鬼是甚麼?」翠娟又在簾內低低叫道:「詩是奴家的,被風吹落於地,望先生速速還我。」吳瑞生聽了,才知道是樓上人索討。但聽的他嬌嬌滴滴聲音,也知道是個女子,尚不敢認定是小姐,要騙出一看,以見分明。說道:「詩既有主,自然是還你。但不知樓上是何人,必須要認個明白,方可還納。」翠娟沒奈何,只得把簾子掀起,打了一個照面,旋抽身在內。吳瑞生看了,認得是湖上遇得那位小姐,心中甚喜,遂朝著樓門深深一揖,道:「原來是小姐。我吳瑞生今日遇知己矣。」翠娟在簾內又低低道:「先生尊重,將詩還了奴家,奴家不敢有忘。」吳瑞生道:「詩沒有不還之理,但小姐佳作,句句是憐念小生之意。既蒙小姐憐念,小生也要竭誠相告了。從來天生佳人,願配才子。兩美相遇,豈是偶然。今與小姐一決,小姐若是絲牽於人,小生就斬絕妄想,此詩便即刻奉還。倘或絲蘿之案未結,小生亦未有室,郎才女貌,兩下相宜,豈可當面錯過。小姐為識字閨英,聰明識見,自不同夫凡女。試思詩箋原在小姐手中,如何至於小生之手。雖是風吹落地,然默默之中必有使之者。如此看來,自是天緣。既是天緣,此詩即為良媒,豈可全璧歸趙。」翠娟又低低道:「奴家尚未受聘於人,先生將欲何如?」吳瑞生道:「倘蒙小姐不棄,許締良緣,不如將此詩兩下平分,各藏一半,以為後日合巹之證。」翠娟又低低道:「此事任憑先生吩咐罷了。」吳瑞生聽了此言,愈覺喜動顏色,又向著樓門深深一揖道:「謝小姐不棄之恩。」翠娟亦在樓上還了個萬福,低低說道:「萬望先生謹密。」吳瑞生遂將詩箋分開,取了一根竹竿。將一半系在上邊,還與小姐。小姐剛把詩箋取去,忽見素梅在樓上說道:「奶奶請小姐哩!」翠娟不敢停留,遂下樓去了。

吳瑞生見小姐去了,心裏開下,又是喜,又是悶。吳瑞生雖是十分愛慕小姐,自湖上見了一面以後,也就不敢指望再見了。就是再見,也只是圖個眼飽罷了。那一段妄想之念,未免也就漸漸收藏。今日不意中竟得了他的詩箋,且與他說了多少話,又蒙他許了後日的姻緣,這是出於意料之外的事,他如何不喜。但祇是詩箋剛剛還了小姐,未見他回示一言,就下樓去了,此時還是一個啞謎。雖說他不是假,也不敢著實認真,打算起來,還是一肚子悶氣。此時的想思,比從前的想思更苦。你說教吳瑞生如何當得起。這且留著到下回說,待在下再把那鄭一恒表一表。

卻說鄭一恒自湖上見了金小姐,細思他那一種窈窕風流,恨不得要撲個滿懷,消消欲火,怎能勾到他手中。終日裏思思想想,熬熬煎煎,飯也懶吃,步也懶行,半日之間,不覺肌黃面瘦,竟害了一個「目邊之木,田下之心」的單想思病。鄭一恒正在無聊之際,忽見計巧來看他。計巧見鄭一恒這個容貌,驚問道:「這幾日不曾來看賢弟,怎麼尊容這等清減?」鄭一恒道:「我這病就是為金家女兒起的。再待半月,弟便為泉下之人了。大哥有甚妙法,須救我一救。」計巧道:「賢弟這病,惟金家女兒可以救的。我又不是金小姐,如何可救的你?」鄭一恒道:「人命關天,非同小可。兄若見死不救,平日義氣何在!還求大哥為我急急設策。」計巧道:「賢弟失偶鰥居,聞的金家女兒亦未受聘於人。賢弟何不託一相知,向金御史一提。倘金御史許了你的姻緣,賢弟之病就不醫自愈了,又何必另尋別策。」鄭一恒道:「不中用,不中用。我鄭一恒為人是他平日最厭惡的。我即央媒去說,他那裏斷然不肯,不惟無益,兼且取辱,此策未見其妙。」計巧道:「賢弟人品雖不能取重於他,你有的是銀子,便許他一個厚厚聘禮,倘金御史貪你的錢財,許了,也是未可知的。」鄭一恒道:「這俱是下策。金公是何等人,財利如何能動的他?」計巧道:「我別有一善策,只恐賢弟捨不的家業。」鄭一恒道:「若能得了金家女兒為妻,別說是家業,就是性命也是不顧的。」計巧道:「賢弟既舍的家業,此事就容易成了。但此事我一人也做不將來,必須再得幾人幫助,方能有濟。」鄭一恒道:「楊熱鐵、孫皮纏、癩蛤蟆張三、餓皮虱子李四俱是我的厚友,若用得著他,口到便來。但不知計出何處?」計巧道:「咱杭州從春到今,尚未下雨,昨日本府太爺請了一個異人來,著他推算幾時得雨,他說五月十六夜間大雨。到那日無雨便罷,若是果然下雨,只這一場雨便把金家女兒得了來。」鄭一恒道:「夜間下雨,怎便就能得了金家女兒?」計巧遂附在鄭一恒耳邊,低低說道:「如果下雨,祇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金家女兒便到賢弟手中了。」鄭一恒聽了大喜道:「此策甚妙,但不知又教我捨了家業,卻是為何?」計巧道:「賢弟即做此事,本地自然站腳不穩,少不得要改名換姓,奔往他方去,這卻不捨了家業麼?」鄭一恒道:「四海為家,何處不可棲身。難得得了人,拿著幾千銀子到外邊另立家業,少不的也要還我一生受用。」計巧道:「既做此事,必須費個酒席,請楊熱鐵等四人來,先把他那嘴抹一抹,然後商量行事,省得他推辭不應。」鄭一恒道:「這是不消說的。」

於是擇了一個日子,先把請帖投了。至日,設了兩個大大席面,四人挨次俱到,作了揖,各人坐定。楊熱鐵說道:「蒙兄見召,我兄弟們不好不來,但不知有何事見教?」鄭一恒道:「因兄弟們久不相見,請來閑敘,別無話說。」說著話,一時間珍饈羅列,大家說說笑笑,飲至天晚,四人即欲起身告辭,鄭一恒道:「還有一事奉懇,如何就要散去?」四人道:「飯也夠了,酒也足了,實不能再飲,兄有何事,不妨此時說了罷。」鄭一恒道:「眾兄若不坐下,弟亦不說。」四人起身告辭,原是行了一個套,鄭一恒既是這等懇懇相留,他有甚不肯,四人又復坐了。鄭一恒令人將殘席撤去,從新又擺列下圍碟,將好酒斟著巡飲。鄭一恒道:「弟有一事,意欲借重眾兄,不知眾兄肯也不肯?」楊熱鐵道:「俺四人蒙兄厚意,恨無報補,兄既有命,除上天之外,水裏去就水裏去,火裏去就火裏去,有甚不肯。但不知卻是何事?」鄭一恒遂將使用人盡行屏去,又將中門關了,回來也不說長,也不說短,在他四人面前雙膝跪倒不起。他四人見了不知是甚麼原故,忙下席扯住道:「兄有甚難為事?既要弟命,俺兄弟們沒有不出力的,快不要這般行徑折罪俺們。祇求兄說是甚事便了。」鄭一恒又不說他自己的心事,還是計巧替他說了,又把那設謀定計,要用他四人行事的勾當說了一遍。楊熱鐵等聽了,又不敢直任,又不好推託,姑應道:「做便是做,倘日後犯了,卻怎麼處?」鄭一恒道:「眾兄出力不過是玉成小弟,就不幸犯了,也是我一身做來一身當,決不託帶眾兄弟們吃虧。如眾兄弟信不過我的口,我已有盟章一道,少不得對天一盟,以表我心。」四人道:「既是這等,俺兄弟們何慮。」於是將香案排下,六人跪倒,燒起香來,遂把他自己做的那一道又酸、又俗、又腐、又庸、又不通的盟章讀去。盟曰:

蓋聞朋友居五倫之首,同人列大易之先。結盟之事,非一朝一夕矣。故劉備、關、張,盛稱桃園之義﹔鮑叔,管仲,共傳分金之美。如此之人,餘甚喜焉。若吾六人,雖是異姓,實同一家。今者計巧等為一恆謀好逑之匹配,成夫婦之齊眉,共起狼心,同入虎穴,事成之後,倘有不測,恒或連累五人,活時則七十樣橫死不免,死後則十八層地獄難逃。天理不容,王法不赦。竭誠以盟,敢昭告於皇皇后帝也。盟罷,又歸席坐下,重整盃盤,大家猜拳行令,狂歌豪飲,只吃至東倒西歪,盃盤狼藉的時候,方纔睡了。但不知吳瑞生與金翠娟約的姻緣,鄭一恒與計巧定的計策,究竟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吳瑞生月下訂良緣 金御史夜中失愛女

望湖樓中,才過了艷陽時節。舉目望,見荷香滿綠,景色華奢。舊恨須憑蝶使遞,新愁還仗蜂媒說。轉畫欄,悄向小樓東,同心結。瑤池會,可重接,陽臺夢,豈斷絕。懊妒花風雨,又增離別。笑臉翻成梅子眼,歡情化作杜鵑血。嘆樂昌一段好姻緣,菱花缺。

右調《滿江紅》

話說翠娟小姐將那半張詩箋收入袖中,正欲開言致意,忽見素梅上樓說夫人請他,也就不敢停留,遂下樓去見夫人。夫人說道:「你往那裏去來,著我尋你不見?」翠娟不敢隱瞞,說道:「孩兒無事,偶至後樓觀望湖色,故未敢稟母親知道。」夫人道:「我兒,你豈不聞,女子言不出聲,笑不露齒,手不離針指,足不越閨門。方是為女子的道理。這後樓緊靠先生書舍,你豈宜孤身在此眺望。萬一被他窺見,不僅不雅,亦且笑我家閨門不謹。你爹爹知道豈不嗔怒。以後你要謹守閨范,再不可如此。」翠娟承他母親教戒了一番,也覺正訓凜然。只是他既與吳瑞生有此一見,又是他心上愛重之人,便時時盤結於心,怎能一旦擺脫得開。究竟他母親的正訓勝不過他那一段私情,自家回到房中念道:「吳郎可謂真正情種。祇可惜,我下樓時未及回他一言。他若知道是我母親叫我,我即未及回言,尚可諒我之心。他若不知我下樓之故,極似不明不白,捨他去了,他未必不疑我得了詩,變了卦也。那時他認真又不是,不認真又不是。弄得他顛顛倒倒,疑神疑鬼。他雖是想我,又未必不恨我。況我那半副詩箋尚在他手中,倘或水落石出,那時教我立身何地。我欲修一書札,以表我心,奈我父母防范甚嚴,兄弟又在彼處伴讀,教我甚法兒傳得將去。我金翠娟這一種深心苦情,你那裏知道!」從此心煩意亂,思思想想,女工俱廢,遂寫下了一封私書要得便寄去。孰知他父親自入夏以來,時時不離後樓,晝間在此乘涼,夜間亦在此宿臥。即有時他父親外出,金昉又在書房,若像昨日父弟俱出,此事整年整月也遇不著。所以書雖修下半月,依然還在翠娟手中。

忽一日,聞的金昉說先生拖病。翠娟得了此信,便著了一驚,暗說道:「吳郎此病,必是為我起的。這分明是我害了他,我若不寄他一信,何以寬解他的相思。」左思右想,又恨無這個心腹人傳去。忽悟道:「我房中素梅忠厚老成,我待他且有恩,此事可以託他。但祇是這個緣故,教我如何開口?」又念道:「吳郎抱病,勢在燒眉,若再遲幾日,必至害死,人命甚重,豈可忽視?即到此地,也說不的羞了。」遂乘間將他心事說與素梅,素梅也不推辭,便任為己責。

一日,金昉往姑媽家祝壽,金御史下樓,前廳會客。翠娟得了這個便,忙將前書稍更數字,另謄寫了,便託素梅寄去。素梅將書袖了,避著夫人,一直到了吳瑞生齋中,也不言語,忙把小姐書遞於瑞生。也等不得回話,隨身出書房去了。瑞生還不知是甚麼來歷,乘著無人,將那書札拆開一看,書曰:

書寄吳郎几右:向者蒙惠還詩,固知君子愛妾之心甚厚也。獨恨別君之際,未及一言,此非妾心之恝也。蓋由迫於母命之召,故令妾之意未獲盡伸耳。近聞君子抱恙,妾一時驚惶欲死,幾欲飛向君前,恭為問候。但身無彩翼,情不能達,奈何!奈何!今乘便敬修复字,寄向君側,庶或見妾之札如見妾面,更祈高明諒妾前日未及回言之故,則妾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咫尺之間,如隔萬里。情長紙短,書不盡言。伏願勉力加餐,千萬保重,勿以妾為深念可也。

沐愛妾金翠娟端肅百拜

吳瑞生將書看完,心中說道:「小姐此書雖字字真誠,但他句句是寬解我的話,卻把那婚姻二字撇在一邊,全無一語道及,這是甚麼原故?小姐,小姐,你若不把終身之事許我,似這等書札,即日日堆在我齋頭,縱然表的你心明,終不能減我這相思病一毫一厘。你如今害的我不死不活,卻將這不痛不癢的話兒寬我。這不是寬我的心,竟是添我的病。小姐,你若把我害死了,到底是一起不結之案。如今趁我未死,少不的還討你一個明示。」遂乘著無人,寫下了一封回書。

一日,素梅偶向園中折花,瑞生因暗示他帶去,素梅將書傳於小姐。翠娟才待拆看,忽見夫人進房,翠娟遂把書袖了。起迎道:「母親請坐。」夫人道:「適才你爹爹說你姑媽家牡丹盛開,要請你爹爹去夜間賞花,還要請咱娘兒們同去。我先對你說知,你好安排梳洗。」翠娟聽了暗喜道:「每欲與吳郎相約一言,爭奈沒有機會。今夜父母俱不在家,正好與他訂盟。此一機會決不可失。」主意定了,遂託言道:「孩兒早起想是冒了風寒,身子甚覺不快,兒似不能去的,晚上母親和爹爹去罷,只留下素梅在家和我作伴。」夫人道:「你既身子不快,我去的亦不放心。」翠娟道:「母親若是不去,姑媽必然怪你,你少不的走一遭去。祇求母親明日早回,免的孩兒在家懸望。」夫人聽了這話,方纔出房去了。翠娟遂把吳瑞生那封回書拆開細看。書曰:

前蒙作詩垂憐,登樓致語,千載奇逢,不期而遇,此時已自覺喜出望外矣。近以承華札下頒,慇懃慰問,亦何顧念鄙人之深乎?但區區之心,祇欲結朱陳之好,聯琴瑟之歡,非徒冀音問往來,遂以畢乃局也。今讀來札,似與樓上之語迥不相符。獨是未約之前,而愛慕之誠尚將託之歌章﹔豈既約之後,而叮嚀這語,竟欲付之流水?深情之人,諒不如是。旬日以來,行坐不安,寢食俱廢,望救之心,勢若燎原。倘仍不明不白,含糊了事,數日之間,而枯魚之索,恐不免矣。敬佈苦衷,復希照諒。惟願慎終如始,不棄前約,因風乘便,明示一言,無使鄙人恐懷畫餅充飢之嘆。幸甚。

翠娟將書讀畢,說道:「吳郎,吳郎!你錯埋怨我了。我的心事,今夜少不的合你說明,你性急他怎的。」遂令素梅取過文房四寶,題了一首七言絕句,俟父母去後,要達於吳生。

閑話少題,話說到了午後,他姑媽家抬了兩乘轎子來接他母子。金御史知道女兒有病不能去,因閑著一頂轎子,遂乘轎先行。臨行又吩咐金昉到夜間在前廳看管。隨後夫人帶著幾個使女也乘轎去了。金昉因父母不在家,外邊諸事少不的也要親去打點,翠娟乘著這個空,遂令素梅將那首詩箋寄於瑞生,約他今夜相會。吳瑞生接詩在手,展開一看,詩曰:

不負漁郎上釣臺,好花到底為誰開?
今生若得成連理,還望東君著意栽。

吳瑞生看了此詩,就如得了至寶一般,喜得心花俱開。問素梅道:「今蒙你家小姐相約,不知期於何日?」素梅道:「就在今夜。」吳瑞生聽了,愈加歡喜。素梅去後,還指望小姐是來花園相會,因把書舍打掃潔淨。又恐琴僮、書僮在家礙事,一個遣去問候鄭漢源,一個遣去問候趙肅齋。俱是到晚遣去,不能出城。到了晚上,鋪陳床帳俱用香薰了。此時正是五月十六日,天氣清爽,稍時,東山月上,果然好月色也。但見:

天清似水,夜淨如銀。天清似水,碧澄澄玉色浸樓臺﹔夜淨如銀,明朗朗瑤光穿戶牖。皓魄走碧空,天風不動玉毬圓﹔陰清沉水底,波紋一亂寶珠碎。鳥飛雲漢,疑搖凡桂婆娑影﹔風起廣寒,恍送嫦娥笑語聲。清虛境上轉冰輪,館娃宮中懸寶鏡。

吳瑞生在月下走來走去等候小姐,候了兩個時辰還不見來。心中疑道:「小姐你若是今夜不來,我吳瑞生這一段凝望之心教我何處發泄?」正在疑猜之間,忽聽的樓門軋的聲響亮,又聽的樓上咳嗽了一聲。吳瑞生便知是小姐在樓,還不敢向前明問。素梅在樓上低聲叫道:「我家小姐在此,請先生近前。」瑞生遂至樓下,朝上一揖,說道:「仙子降臨,小生未敢認真,乞恕迎遲之罪。」翠娟道:「如今是真仙無疑矣。郎君何懼之有?」吳瑞生道:「適蒙見賜佳章,又承親臨玉趾,小姐至誠真令人刻骨難忘。但小生有何德能,得蒙小姐這般惜愛?」翠娟道:「妾與郎君湖上之遇,猶屬影響,樓頭之窺,更得分明。至於分詩訂約,自是一語終身。但適覽華翰,雖是句句念妾,卻是句句恨妾,前既謬以知己相許,又何疑妾之深乎?」吳瑞生道:「恨之極正是愛之極。如今小生也不疑了,只求小姐速速下樓,同至敝齋,共說相思之苦,以慰飢渴之懷。」翠娟道:「妾請問郎君,今夜相會,是要求做異日之夫妻,還是求貪目前之歡樂?」吳瑞生道:「異日之夫妻也要做,目前之歡樂也要求。」翠娟道:「二者卻不可兼行,要求做異日之夫妻,妾與郎君只樓上一約,既約之後,君還通名於媒妁,妾仍待字於深閨,不使有室有家之願淪於穢污曖昧。到了合巹之日,妾不愧君,君不賤妾,琴瑟之好自可永偕百年。是欲做異日之夫妻,而目前之歡樂必不可貪也。若欲貪目前之歡樂,妾與郎君即下樓一會,既會之後,君必悔偷香之可愧,妾亦覺荐枕之足羞,是使關睢河洲之美流為桑間濮之上詠。到了合巹之日,妾既辱君,君必鄙妾,齊眉之案必至中道棄捐。是欲貪目前之歡樂,而異日之夫妻必不能做也。君若貪目前之歡樂,而不做異日之夫妻,則此樓妾不肯下。君若做異日之夫妻,而不貪目前之歡樂,則此樓妾又不必下。還望郎君上裁。」吳瑞生道:「小姐此言,與前所賜之詩相刺謬矣。小姐既不肯下樓,是漁郎已上釣臺,而好花猶未開也。花既未開,則連理未成,教小生從何處栽起?如此看來,是漁郎未嘗負不姐,小姐負漁郎多多矣!」翠娟道:「此詩不是這樣解,所謂『好花到底為誰開』,是說到底為君開,非說今日為君開也。既期成連理,著意東君,亦是望君從今栽起,以俟君異日之攀折也。妾所言者,句句是為異日說話,豈徒取快目前?若說『漁郎上釣臺』,妾今日亦未嘗不在釣臺之下,妾何嘗負漁郎乎?」吳瑞生道:「小姐慮及深遠,小生固不能及,但一刻千金,亦不可失。如崔娘待月,卓氏琴心,昔日風流至今猶傳,又何嘗有礙才子佳人乎?」翠娟道:「今日妾與郎君相期,要效梁鴻、孟光。如崔娘待月、卓氏琴心,又何足效法?蓋妾之鍾情於君者,祇為才子佳人,曠代難逢,故冒羞忍恥,約君一訂。即今之事,亦是從權,但願權而不失其正。且家父甚重郎君,君若借冰一提,此事萬無一失。倘捨此不圖,而必欲效野合鴛鴦,妾寧刎頸君前以謝郎君。郎君必不忍使妾為淫奔之女,陷君子於狂且之徒也。」吳瑞生道:「今聞小姐正論,使小生滿懷妄想一旦冰釋。非禮之事自不敢相干,但可慮者,小生即央媒作伐,倘尊公不允,那時悔之何及?」翠娟道:「郎君此言,是疑妾有二心。妾雖女流,素明禮義,今既與君約,一言既定,終身不移。即或父母不從,變生意外,則斷臂之貞心,割鼻之義膽,墜樓赴焰之芳骸烈骨,妾敢自恃,君亦可以自慰。妾與郎君言盡於此,舍弟在前,妾亦不敢久談,但所云借冰之事,專望郎君存心注意。」說完這句話,遂下樓去了。

可煞作怪,翠娟剛下樓來,忽然起了一陣涼風,祇聞的風聲悲悲楚楚、淒淒切切,如人哭泣一般,不由打了一個寒噤,遂覺遍體生涼。此時夜已三鼓,更深人靜,翠娟也未免動了一個懼心,忙進繡房,令素梅將門關緊,鑽入帳裏,還未脫衣,一時風雨驟至,雷電交作,祇聽的:

聲如地裂,勢若山崩。一聲霹靂,轂轆轆震動山川﹔兩條閃電,明晃晃照徹宇宙。風卷石砂,刮的馬面牛頭皆閉目﹔霧滿乾坤,驚的山精野怪盡藏頭。三峽倒流,不住盆傾瓮點﹔銀河下瀉,一時溝滿濠平。祇使的風伯雨師無氣力,雷公電母少精神。

風雨過處,祇扣的乒乓一聲,門窗俱裂,滿室盡是火光。翠娟急睜眼一看,但見火光中無數妖怪,那妖怪近前,不由分說,將翠娟挾起往外就走。翠娟嚇的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只說精魂攝入魔王府,那知玉魄攜歸浪子村。

看官,你道這夥妖怪是那裏來的?就是鄭一恒等。自那日定下計策要劫翠娟,計巧先著鄭一恒造了一隻小船,泊於浙江,將家中細軟盡行運入,俟人到便開船逃走。到了這一日晚間,五人俱搽抹成花臉,扮做妖精模樣,身上披了雨衣,手中拿了火具,暗伏在金御史宅後,單等下雨行事。候到半夜,果然風雨齊至,他五人原是江湖久盜,凡飛牆越屋如履平地,況金御史又不在家,搶劫翠娟真如囊中取物一樣。五人乘著風雨,遂破窗而入,認定翠娟,用雨衣裹起,挾著就走,不一時到了江邊,將翠娟交於鄭一恒,道:「幸得老天助力,一去成功,不負賢弟所託。」鄭一恒先把五人謝了,然後將翠娟抱起道:「小姐別要害怕,我不是妖精,有名有姓,同是杭州府人。因慕小姐顏色,無門得入,故用此計得了小姐,咱二人就是夫妻了。」翠娟此時已驚得半死,及聞鄭一恒之言,方知落於奸人之手,一時烈性暴起,罵道:「吾宦門之女,千金之體,誰與你為妻?我金翠娟既到此地,必無生理,寧可碎尸萬段,決不受你賊子之辱!」鄭一恒笑道:「小姐,你今日既落我手,既欲求死而亦不能,在我船中,便插翅也不能飛去。我實對你說了罷,你若爽爽利利從我便可,若這等扭手扭腳,祇用我眾兄弟們將你縛倒,去了你的褲子,你那新新鮮鮮避人的寶貨,少不的還現出來,供我一個快活。」翠娟哪裏聽他,祇是哭罵。鄭一恒將計巧等調了一個眼色,五人一齊向前把翠娟按倒。鄭一恒正欲安排下手,忽聽得後面喊聲震地而來,六人聽了大驚,把翠娟放起慌忙開船,順江洄流望西而逃。

不一時,後面追兵漸漸逼近,鄭一恒恐怕在船上逃走不脫,隨即將船傍岸,攜了翠娟由陸路奔走。翠娟喊叫之聲又驚起江岸上防兵,防兵便隨著喊聲追出。此時東方漸白,六人攜著翠娟終覺礙手,欲待殺了,又無兵刃,正走之際,忽見道旁一井,鄭一恒罵道:「今日之禍都是為你這騷根起的,人既得不利亮,連家業都捨了,性命還未可保,前世冤家,今生撞著,罷罷罷,給你個囫圇屍首罷!」說完,即將翠娟投於井中,六人方金命水命逃命去了。你道追兵是那裏來的?方計巧等五人劫翠娟時,素梅唬的藏到床底下,藏了頓飯時節,見沒有動靜,方出來將此事報於金昉。金昉回宅各處搜遍,全無蹤跡。又到後園一看,見牆上扒的腳印,方知翠娟不是妖精攝去,是被賊人劫去,遂將此事報於兵馬司,兵馬司即刻點起二百兵丁,著他沿江追趕。到了第二日,方將六人捉回,兵馬司將計巧等嚴刑拷打,六人受刑不過,方把搶劫翠娟,投翠娟於井中之事盡情招了,及至押他去井邊驗取,翠娟又無蹤跡。此事竟成了一個疑案,整年監禁在牢,以後六人俱死於獄中。金御史為貪去賞花,失卻愛女,自己追悔是不消說的。夫人還疑是妖精攝去,求神求鬼,許豬許羊,哭哭啼啼,思念女兒,這是婦人的常情,也是不消說的。吳瑞生方與翠娟約為婚姻,正欲央媒撮合,忽然生此變故,此時相思比從前更甚,背後珠淚也不知流了多少,這也是不消說的。但金翠娟既被鄭一恒投在井中,如何又無蹤跡,此事甚奇,有分教:纔離虎口,又入狼穴。身如柳絮,隨風轉,將欲欺花,忽逢妒柳,暫借鳥巢作伴棲。試看下回,便知端的。
第五回 木客商設謀圖鳳侶 花夜叉開籠救雪衣

驚散鴛鴦無宿處,隨風舞轉如飄絮。粉面何須紅淚傾,美瑕豈被青蠅污。但把芳心緊束住,急流自有人拯救。燕壘堪容孤鳳棲,他鄉且把流年度。

《木蘭花令》

話說金翠娟被鄭一恒投在井中,只說淹死,誰知身子落地,卻是一眼無水枯井。祇是這眼枯井在荒山漫野之中,又不著村又不著店,那得個人來打救?雖是不曾淹死,少不得還要餓死。金翠娟在井中坐了半日,總不聽的有人行走,見的眼下便為泉下之人,心中忽念起他的父母不得見面,又念起與吳瑞生約為婚姻而不得遂,不覺慟由心起,淚從眼落,在井中不住的嗚嗚啼哭。正哭到傷心,忽見井一個人伸頭一看,翠娟看見井上有人,忙叫道:「井邊不知是哪個,還不救人!」這人聽說,即將手中所拿麻繩墜於井中,令翠娟將腰拴住,用力一提,遂將翠娟救出來了。這人把翠娟上下一看,見他還是一個處女,問道:「小娘子,你是誰人之女?家居何處?為甚事投於井中?」翠娟道:「我是杭州金御史之女,被賊人劫在船中,因官兵追急,賊人將我投於此井。今逢恩人救了,還望恩人施恩到底,將我送回城中,家父自有厚報。」這人聽了,遂說道:「這等說來,你竟是我的姪女,我就是你的叔叔金紫垣。幸得今日遇著我來救你,倘遇著外人,就是救了你,你這等青年美貌,未免被人盤算。此處離我家祇有二百餘里,我且帶你先到我家,和你嬸嬸見一面,也是骨肉團聚一番。然後捎信去,著你爹爹來接你。」翠娟道:「我被賊劫去,父母望我之念甚切,我見父母之念亦切。想此處還離城不遠,何不先將我送回,又帶我往叔家去?」這人道:「姪女你說的太容易了。此處離杭州城已有九百餘里,一時怎能便送你回去?況我在外經商整整三年,今日回家也是至緊的。我的心亦恨不得此時即送你回去,使你早見爹娘一面,也省得兩下裏盼望。但我的行李可交與何人?還有一說,今日若不是遇著我來救了,倘死在井中,您爹娘雖是盼你,也盼不將你去。這是咱金家祖父沒傷了天理,還著自家的人打救。難得姪女遇了我,到我家裏就是住幾天,少不得還要骨肉團圓,且今日將近我家,你若不和你嬸嬸見一面,骨肉之情也未免恝然。姪女你性急他怎的?」翠娟見他說的也似乎近理,但聽他說離杭州已有九百餘里,未免有些疑心,說道:「我被賊人劫出剛剛半夜,怎麼就有九百餘里?」這人道:「姪女你做女子的哪裏知道行船的道理?船若遇了順風,一日可行二千里,他做賊的人久慣行船,這九百里路祇消片時而至。想夜間風還不太順,若是風順,此時姪女未必不過去我家了。」翠娟道:「叔叔宅上離杭州亦不甚遠,為甚絕不見叔叔回家望望?」這人道:「我當日充徒至此,也還指望回家,祇因在這裏立下一個產業,娶了你的嬸嬸,又是這裏人家,就把身子繫住了。這幾年在外經營,東奔西馳,身子如同生在外邊的一般。雖是常常的想念你爹爹,有意回家看看,祇為名利所纏,不得暇工。今日捱明日,今年捱明年,竟把回家的事因循下了。今日既遇著姪女,到我家住些個日子,我再湊合上幾兩銀子的本錢,和你同到杭州,一來送你,二來看你爹爹,三來做我的買賣,也甚覺兩便。」翠娟此時雖不敢十分信他,但金紫垣的事他說的句句相投,又見他言語舉動無不老成,儼然像個尊輩模樣。欲待不跟他,又恐怕是他叔叔﹔欲待跟他,又恐怕不是他叔叔,還要落入圈套。跟又不是,不跟又不是,又慮孤身在外,連東西也辨不出來,獨自如何回家?左難右難,拿不定主意。轉念道:「罷!罷!我金翠娟已是死過一番的人,萬一到他家中,風聲不利,也只是拚得一死。如今且死中得活,到那裏看是怎樣。」向這人說道:「叔叔既要帶我看看嬸嬸去,我亦不敢有違。祇望叔叔到家速速送我回去。」這人道:「姪女你落難在外,你爹娘在家盼你,你在這裏盼你爹娘,這是甚麼時節?若不是這些行李累身,就是耽擱幾個日子也是送你去的。但如今日離的你家遠,我家近,少不得先到我家看看。你望你家的心切,不知我為叔的送你的心腸比你還切哩!」翠娟道:「叔叔存心如此,方是骨肉至情。」說完,這人遂在江邊僱了一隻小船,將翠娟領到船上,安置在後艙之中,自己坐在前艙,便令開船而行。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看官,你道救翠娟的這人是誰?他是江西金溪縣人,姓木名榆,別號大有。娶妻花氏,雖然有幾分姿色,其性甚暴,木大有又為人軟弱,最是懼他。花氏祇生了一個女兒,取名舜華。這舜華卻生的聰明,自小即諧音識字,到了十餘歲上,便能吟詩作賦,且姿容秀美,迥異尋常。花氏十分愛惜他。花氏雖是愛惜女兒,卻不愛惜木大有,見了木大有,不是罵,就是打。木大有便給他送了個綽號,叫做花夜叉。又因在家受不過這花夜叉的氣,遂拿了千把銀子出來,在杭州買賣做了三年,便轉了個連本三。今日滿載回家,途中天氣暑熱,欲尋水解渴,正行之際,忽見路旁一井,木大有忙下身,向此井打水。到了井邊伸頭一看,卻見一個女子在井中啼哭,慌忙將這女子救了出來,問了他投井的來歷,纔知是落難之女。又見他生的窈窕風流,遂起了一個不良之心,要騙到家中為妾。這木大有在杭州買賣三年,金家事體他知的最悉,因十餘年前金御史一個伯弟在江西充徒,後來沒了音信,所以木大有便充了金紫垣以誆翠娟。金翠娟雖然也有疑心,然亦不敢認定他是奸計,又恐孤身難以回家,沒奈何,祇得跟他行走。木大有見翠娟落了他的圈套,心中甚喜,又怕在旱路上被人盤詰出來,遂由水路而行。

翠娟在船上行了數日,不見到他家中,心中甚疑,問木大有道:「叔叔,昨日說你家甚近,怎麼行了這幾日還不見到?」木大有道:「這幾日沒有順風,船行的甚慢,再待三四日就到了。」翠娟雖是疑心未解,但見他隨行一路,輕易不到後艙,即有時到後艙,跟也不見他邪視,就是說話之間,連一句狂言也沒有,此時翠娟也就九分信是他叔叔了。又行了四五日,木大有進艙說道:「姪女,今日來到我家了。」於是把船灣下,先將行李搬運到江邊,打發了船錢,然後領翠娟下船,同上江岸,指道:「前面樹林之中就是咱家。」木大有趕著行李在前引路,翠娟騎著驢子在後隨行。走了三四里餘地,來到一個村莊,但見:

一泓細水,彎彎曲曲向村流﹔幾樹垂楊,曳曳搖搖依院舞。茅屋數間,時聞犬吠雞鳴﹔水田千頃,行見男耕女餽。籬門半掩午陰長,村落人稀槐影靜。荒煙鎖遠山,青天並高峰。千尺亂草迷幽徑,密竹忽聽鳥一啼。

此村乃是木大有一個小莊,這莊上有他的一位閑宅,村中數十家俱是他家佃戶。木大有畏懼花氏,不敢同翠娟進城,所以同他來到這裏。到了門首,木大有說道:「此宅就是我家,姪女請進。」翠娟進了大門,見兩邊蓬蒿長滿,極似無人住的一般,心中便疑。及至到了後邊,見房門處處封鎖,及開門入室一看,祇見蛛網當戶,塵土成堆,桌椅床帳,橫躺豎臥,絕不見個人影,便著了一驚,問道:「怎的不見嬸嬸?」木大有笑了一笑,道:「小娘子,卑人得罪了。當時救你出井,論理自當送回府上。但思娘子被難之時偏遇著卑人打救,千里相逢,或是前緣也未可知。在卑人,當日亦不可動此念,祇是此念即起,不可復收,遂瞞著小娘子來到我家。小娘子若是念天心之有在,不棄鄙劣,俯賜良緣,卑人當焚香頂禮,不惜金屋以貯之。不知小娘子意下何如?」翠娟聽了此言,方知他以前老成盡是騙局,遂放聲大罵道:「清平世界,拐帶官家子女,強逼為婚,天理何在?王法何在?良心何在?我金翠娟既到此地,惟有一死,豈肯以白璧無瑕受你玷污!」木大有道:「小娘子你惟知含怨,不知念德。我當初救你一死,何異重生之父母?即借此以報活命之恩,亦不為過,而今反將恩為讎,以德為怨。卑人雖是不才,在小娘子亦覺寡情。」翠娟道:「當日救我一死,你的恩德自不可忘。你若送我回家,我必酬之以金帛,不然,或拜你為義父,如此亦可報你之恩。今乃誆我至此,而欲辱我以非禮,這分明是救人於井而又陷人於井,以亂易亂,你的恩德何在?」木大有道:「卑人所為,誠為非禮。但男女居室,人皆不免。今日即是苟合,不猶愈於當日之死於井中乎?」翠娟道:「當日即死在井中,我的清白自在,今使我落你的姦計,受你的恥辱,反不如死於井中為安。」說罷,又放聲大哭。木大有性情原是被花氏制伏下來的,今見翠娟說的句句在理,一時語塞,不能應對。又恐外人知覺,事情決裂,要把翠娟安下,再定良謀,遂哄翠娟道:「小娘子既不肯俯就卑人,卑人還送你回家便了,你不必啼哭。」翠娟道:「你若肯送我回家,我自不勝感激,今日與你說過,你的恩德寧可殺身以報之,必不可辱身以報之。」翠娟說完這話,木大有遂出門去了。

不一時,忽見從外來了兩個婦人,就是木大有的佃戶之婦,木大有平日與他有些勾搭帳,託了一個來在翠娟近前作說客,又託了一個來在翠娟近前作監守。這兩個婦人進房見了翠娟,道:「你今日來到這裏,俺們竟不知道。適纔木官人說娶了一位新二嬸子,俺們聽了,故特地來看你,到是一位好標致人物,木官人貪著你,你嫁著木官人,真正一對好夫妻,恭喜,賀喜!」翠娟道:「其中情弊你們哪裏曉得?你二人坐下待我細說。我乃杭州人氏,父親現為當朝御史,不幸夜間被賊盜將我劫出,投於井中,也虧這位客人救了。孰知他心懷叵測,見了我的姿色,竟充作我的叔叔將我誆賺於此,要逼勒為婚,這是甚事?教我如何從他?」那個作說客的婦人道:「你說的這是甚話?青天白日怎能拐帶人口?莫說關津渡口盤詰難行,你既不願從他,一路喊叫,也要喊叫的犯了。況木官人為人本分忠厚,他豈敢為此犯法之事?你既從他至此,何苦為此分外之言誣他?如今就依著你說,他曾救你一死,亦算是有恩之人,也該報補他纔是。且木官人性格溫柔,你配了他,也不甚難為你,你何必這等性執?」翠娟道:「他的恩德我何曾泯滅他?但我是何等人家,何等人品?豈肯與他作妻為妾?」那作說客的婦人聽了這「妾」之一字,祇當是翠娟不肯與他為妾,遂乘機勸道:「你還不知道,那大夫人與木官人甚是合不將來,木官人整年整月不與他見面,今日木官人娶你來,名為做小,實是兩頭大。且大夫人居城,又不曾生下兒子,離的此莊又遠,一時也管不著你,這裏又有你的吃,又有你的用。木官人既是愛你,你便是他貼心之人,日後倘生下一男半女,連家事都是你承管。兒子若是做了官,你還做奶奶哩!那做大的祇跟著你看幾眼罷了。你今日雖是與木官人做小,做小與做小不同,你快聽我說,祇宜一心和氣的過日子,別要失了主意。」祇這些話把翠娟烈性激起,變色怒罵道:「你這村婦,全不會說話,你將我看作何等之人?你去對那賊子說,我金翠娟冰清玉潔,心如鐵石,屍可碎,頭可斷,而身決不可辱!」那婦人被翠娟罵的滿面羞慚,說道:「我來勸你,無非是為你,你既不聽罷了,何必拿著旁人煞火。」說完便出門去了。

這婦人到了前邊,見了木大有說道:「這女子性執拗,不可以言詞說他。但我勸他時,他一口咬定說是你誆他來此,不知此事果是真的麼?」木大有道:「你也不肯走了我話,此乃實事。」那婦人道:「若果如此,外人耳目少不得也要打點打點,我如今替你設一計策:你把平時親厚的託一位,著他四外傳說傳說,祇說你新娶美妾,要請客慶賀。似這等明吹明打做事,外人自不起疑難,得把人的耳目掩下,諒這女子有什麼牙爪,你怕他怎的?」木大有經這婦人一點,膽便覺的大了,說道:「心肝,你這話說的甚是有理,我就依此而行。」

到了次日,遂託了一個厚友,叫做宋之朝,木大有平時與他有後庭之好,就著他周外鄰近閑傳了一聲。俗語說的好,水向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這木大有乃是一方的財主,誰不思去奉承他?聽的宋之朝說他娶了美妾,眾人便攢全分資做帳子,要舉禮來賀。木大有遂定了一個日期,又搬了一伙梨園,廳前還起了一座大棚,棚中陳設下數十席酒。到了賀日,親戚朋友來賀者共有一百餘人。賓主行禮畢,各道了恭喜,遂入席坐定,斟開酒,梨園扮起戲來。一時間珍饈羅列,眾賓客虎咽狼吞,酒飯既畢,天色已晚,棚中掌起數盞明燈,令人將殘餚撤去,席上又擺下幾品飲酒之物,梨園扮演雜劇侑酒。這木大有祇說被底鴛鴦今夜受,那知道竹籃打水落場空。

大家正飲到興頭,忽聽的門外鬧鬧嚷嚷、乒乒乓乓,一夥人打將進來。燈火下祇見一個少婦領著數十個使女,各執短棍,逢人便打,打到棚中,將席面上家伙掀翻了一地。木大有看見,也顧不的眾客,先抱頭而逃。眾人看見這個光景,也都哄然而散,這個少婦方領一群使女往後去了。

Sez Kıtay ädäbiyättän 1 tekst ukıdıgız.
Çirattagı - 夢中緣 - 2
  • Büleklär
  • 夢中緣 - 1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467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619
    19.6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1.5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4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夢中緣 - 2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632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050
    21.2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2.2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5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夢中緣 - 3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828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589
    20.2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2.0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1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夢中緣 - 4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151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767
    29.8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0.9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6.5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