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tin

老殘遊記 - 2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3440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019
21.3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3.5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0.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把他爸爸也算了個強盜,用站籠站死。後來不但他閨女算了王三的媳婦,就連那
點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產業。

“俺掌櫃的妹夫,曾在他家賣過兩回布,認得他家,知道這件事情。有一天,在
飯店裏多吃了兩鐘酒,就發起瘋來,同這北街上的張二禿子,一面吃酒,一面說
話,說怎麼樣緣故,這些人怎麼樣沒個天理。那張二禿子也是個不知利害的人,
聽得高興,盡往下問,說:‘他還是義和團裏的小師兄呢。那二郎、關爺多少正
神常附在他身上,難道就不管管他嗎?”他妹夫說:‘可不是呢。聽說前些時,
他請孫大聖,孫大聖沒有到,還是豬八戒老爺下來的。倘若不是因為他昧良心,
為什麼孫大聖不下來,倒叫豬八戒下來呢?我恐怕他這樣壞良心,總有一天碰著
大聖不高興的時候,舉起金箍棒來給他一棒。那他就受不住了。’二人談得高興,
不知早被他們團裏朋友,報給王三,把他們兩人面貌記得爛熟。沒有數個月的工
夫,把他妹夫就毀了。張二禿子知道勢頭不好,仗著他沒有家眷,‘天明四十五
’,逃往河南歸德府去找朋友去了。

“酒也完了,你老睡罷。明天倘若進城,千萬說話小心!俺們這裏人人都耽著三
分驚險,大意一點兒,站籠就會飛到脖兒梗上來的。”於是站起來,桌上摸了個
半截線香,把燈撥了撥,說:“我去拿油壺來添添這燈。”老殘說:“不用了,
各自睡罷。”兩人分手。

到了次日早晨,老殘收檢行李,叫車夫來搬上車子。店夥送出,再三叮嚀:“進
了城去,切勿多話。要緊,要緊!”老殘笑著答道:“多謝關照。”一面車夫將
車子推動,向南大路進發,不過午牌時候,早已到了曹州府城。進了北門,就在
府前大街尋了一家客店,找了個廂房住下。跑堂的來問了飯菜。就照樣辦來吃過
了,便到府衙門前來觀望觀望。看那大門上懸著通紅的彩綢,兩旁果真有十二個
站籠,卻都是空的,一個人也沒有,心裏詫異道:“難道一路傳聞都是謊話嗎?
”踅了一會兒,仍自回到店裏。只見上房裏有許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院子裏放
了一肩藍呢大轎,許多轎夫穿了棉祆褲,也戴著大帽子,在那裏吃餅;又有幾個
人穿著號衣,上寫著“城武縣民壯”字樣,心裏知道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縣了。
過了許久,見上房裏家人喊了一聲“伺候”那轎夫便將轎子搭到階下。前頭打紅
傘的拿了紅傘,馬棚裏牽出了兩匹馬,登時上房裏紅呢簾子打起,出來了一個人
,水晶頂,補褂朝珠,年紀約在五十歲上下,從台階上下來,進了轎子,呼的一
聲,抬起出門去了。

老殘見了這人,心裏想到:“何以十分面善?我也未到曹屬來過,此人是在那裏
見過的呢?……”想了些時,想不出來,也就罷了。因天時尚早,複到街上訪問
本府政績,竟是一口同聲說好,不過都帶有慘淡顏色,不覺暗暗點頭,深服古人
“苛政猛於虎”一語真是不錯。

回到店中,在門口略為小坐。卻好那城武縣已經回來,進了店門,從玻璃窗裏朝
外一看,與老殘正屬四目相對。一恍的時候,轎子已到上房階下,那城武縣從轎
子裏出來,家人放下轎簾,跟上臺階。遠遠看見他向家人說了兩句話,只見那家
人即向門口跑來,那城武縣仍站在台階上等著。家人跑到門口,向老殘道:“這
位是鐵老爺麼?”老殘道:“正是。你何以知道?你貴上姓甚麼?”家人道:“
小的主人姓申,新從省裏出來,撫台委署城武縣的,說請鐵老爺上房裏去坐呢。
”老殘恍然想起,這人就是文案上委員申東造。因雖會過兩三次,未曾多餘接談
,故記不得了。

老殘當時上去,見了東造,彼此作了個揖。東造讓到裏間屋內坐下,嘴裏連稱:
“放肆,我換衣服。”當時將官服脫去,換了便服,分賓主坐下,問道:“補翁
是幾時來的?到這裏多少天了?可是就住在這店裏嗎?”老殘道:“今日到的,
出省不過六七天,就到此地了。東翁是幾時出省?到過任再來的嗎?”東造道:
“兄弟也是今天到,大前天出省。這夫馬人役是接到省城去的。我出省的前一天
,還聽姚雲翁說:宮保看補翁去了,心裏著實難過,說自己一生契童名士,以為
無不可招致主人,今日竟遇著一個鐵君,真是浮雲富貴。反心內照,愈覺得齷齪
不堪了!”

老殘道:“宮保愛才若渴,兄弟實在欽佩的。至於出來的原故,並不是肥諠鳴高
的意思:一則深知自己才疏學淺,不稱揄揚;二則因這玉太尊聲望過大,到底看
看是個何等人物。至‘高尚’二字,兄弟不但不敢當,且亦不屑為。天地生才有
數,若下愚蠢陋的人,高尚點也好借此藏拙;若真有點濟世之才,竟自諠世,豈
不辜負天地生才之心嗎?”東造道:“屢聞至論,本極佩服;今日之說,則更五
體投地。可見長沮、桀溺等人為孔子所不取的了。只是目下在補翁看來,我們這
玉太尊究竟是何等樣人?”老殘道:“不過是下流的酷吏,又比郅都、甯成等人
次一等了。”東造連連點頭,又問道:“弟等耳目有所隔閡,先生布衣遊歷,必
可得其實在情形。我想太尊殘忍如此,必多冤枉,何以竟無上控的案件呢?”老
殘便將一路所聞細說一遍。

說得一半的時候,家人來請吃飯。東造遂留老殘同吃,老殘亦不辭讓。吃過主後
,又接著說去。說完了,便道:“我只有一事疑惑:今日在府門前瞻望,見十二
個站籠都空著,恐怕鄉人之言,必有靠不住處。”東造道:“這卻不然。我適在
菏澤縣署中,聽說太尊是因為晚日得了院上行知,除已補授實缺外,在大案裏又
特保了他個以道員在任候補,並俟歸道員班後,賞加二品銜的保舉。所以停刑三
日,讓大家賀喜。你不見衙門口掛著紅彩綢嗎?聽說停刑的頭一日,即是昨日,
站籠上還有幾個半死不活的人,都收了監了。”彼此嘆息了一回。老殘道:“旱
路勞頓,天時不早了,安息罷。”東造道:“明日晚間,還請枉駕談談,弟有極
難處置之事,要得領教,還望不棄才好。”說罷,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老殘起來,見那天色陰的很重,西北風雖不甚大,覺得棉袍子在身上
有飄飄欲仙之致。洗過臉,買了幾根油條當了點心,沒精打采的到街上徘徊些時
。正想上城牆上去眺望遠景,見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飄下許多雪花來,頃刻之間,
那雪便紛紛亂下,迴旋穿插,越下越緊。趕急走回店中,叫店家籠了一盆火來。
那窗戶上的紙,只有一張大些的,懸空了半截,經了雪的潮氣,迎著風“霍鐸霍
鐸”價響。旁邊零碎小紙,雖沒有聲音,卻不住的亂搖。房裏便覺得陰風森森,
異常慘淡。

老殘坐著無事,書又在箱子裏不便取,只是悶悶的坐,不禁有所感觸,遂從枕頭
匣內取出筆硯來,在牆上題詩一首,專詠王賢之事。詩曰:得失淪肌髓,因之急
事功。冤埋城闕暗,血染頂珠紅。處處鵂鵌雨,山山虎豹風。殺民如殺賊,太守
是元戎!下題“江南徐州鐵英題”七個字。

寫完之後,便吃午飯。飯後,那雪越發下得大了。站在房門口朝外一看,只見大
小樹枝,仿佛都用簇新的棉花裹著似的,樹上有幾個老鴉,縮著頸項避寒,不住
的抖擻翎毛,怕雪堆在身上。又見許多麻雀兒,躲在屋簷底下,也把頭縮著怕冷
,其飢寒之狀殊覺可憫。因想:“這些鳥雀,無非靠著草木上結的實,並些小蟲
蟻兒充飢度命。現在各樣蟲蟻自然是都入蟄,見不著的了。就是那草木之實,經
這雪一蓋,那裏還有呢,倘若明天晴了,雪略為化一化,西北風一吹,雪又變做
了冰,仍然是找不著,豈不要餓到明春嗎?”想到這裏,覺得替這些鳥雀愁苦的
受不得。轉念又想:“這些鳥雀雖然凍餓,卻沒有人放槍傷害他,又沒有什麼網
羅來捉他,不過暫時飢寒,撐到明年開春,便快活不盡了。若像這曹州府的百姓
呢,近幾年的年歲,也就很不好。又有這麼一個酷虐的父母官,動不動就捉了去
當強盜待,用站籠站殺,嚇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於飢寒之外,又多一層懼怕
,豈不比這鳥雀還要苦嗎!”想到這裏,不覺落下淚來。又見那老鴉有一陣“刮
刮”的叫了幾聲,仿佛他不是號寒啼飢,卻是為有言論自由的樂趣,來驕這曹州
府百姓似的。想到此處,不覺怒發沖冠,恨不得立刻將玉賢殺掉,方出心頭之恨


正在胡思亂想,見門外來了一乘藍呢轎,並執事人等,知是申東造拜客回店了。
因想:“我為甚麼不將這所見所聞的,寫封信告訴莊宮保呢?”於是從枕箱裏取出
信紙信封來,提筆便寫。那知剛才題壁,在硯臺上的墨早已凍成堅冰了,於是呵
一點寫一點。寫了不過兩張紙,天已很不早了。硯臺上呵開來,筆又凍了,筆呵
開來,硯臺上又凍了,呵一回,不過寫四五個字,所以耽擱工夫。

正在兩頭忙著,天色又暗起來,更看不見。因為陰天,所以比平常更黑得早,於
是喊店家拿盞燈來。喊了許久,店家方拿了一盞燈,縮手縮腳的進來,嘴裏還喊
道:“好冷呀!”把燈放下,手指縫裏夾了個紙煤子,吹了好幾吹,才吹著。那
燈裏是新倒上的凍油,堆的像大螺絲殼似的,點著了還是不亮。店家道:“等一
會,油化開就亮了。”撥了撥燈,把手還縮到袖子裏去,站著看那燈滅不滅。起
初燈光不過有大黃豆大,漸漸的得了油,就有小蠶豆大了。忽然抬頭看見牆上題
的字,驚惶道:“這是你老寫的嗎?寫的是啥?可別惹出亂子呀!這可不是頑兒
的!”趕緊又回過頭,朝外看看,沒有人,又說道:“弄的不好,要壞命的!我
們還要受連累呢!”老殘笑道:“底下寫著我的名字呢,不要緊的。”

說著,外面進來了一個人,戴著紅纓帽子,叫了一聲“鐵老爺”,那店家就趔趔
趄趄的去了。那進來的人道:“敝上請錢老爺去吃飯呢。”原來就是申東造的家
人。
老殘道:“請你們老爺自用罷,我這裏已經叫他們去做飯,一會兒就來了。說我
謝謝罷。”那人道:“敝上說:店裏飯不中吃。我們那裏有人送的兩只山雞,已
經都片出來了,又片了些羊肉片子,說請鐵老爺務必上去吃火鍋子呢。敝上說:
如鐵老爺一定不肯去,敝上就叫把飯開到這屋裏來吃,我看,還是請老爺上去罷
:那屋子裏有大火盆,有這屋裏火盆四五個大,暖和得多呢;家人們又得伺候,
請你老成全家人罷!”

老殘無法,只好上去。申東造見了,說:“補翁,在那屋裏做什麼,恁大雪天,
我們來喝兩杯酒罷!今兒有人送來極新鮮的山雞,燙了吃,很好的,我就借花獻
佛了。”說著,便入了座。家人端上山雞片,果然有紅有白,煞是好看。燙著吃
,味更香美。東造道:“先生吃得出有點異味嗎?”老殘道:“果然有點清香,
是什麼道理?”東造道:“這雞出在肥城縣桃花山裏頭的。這山裏松樹極多,這
山雞專好吃松花松實,所以有點清香,俗名叫做‘松花雞,。雖在此地,亦很不
容易得的。”老殘贊嘆了兩句,廚房裏飯菜也就端上桌子。

兩人吃過了飯。東造約到裏間房裏吃茶、向火。忽然看見老殘穿著一件棉袍子,
說道:“這種冷天,怎麼還穿棉袍子呢?”老殘道:“毫不覺冷。我們從小兒不
穿皮袍子的人,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們的狐皮還要暖和些呢。”東造道:“
那究竟不妥。”喊:“來個人!你們把我扁皮箱裏,還有一件白狐一裹圓的袍子
取出來,送到鐵老爺屋子裏去。”

老殘道:“千萬不必,我決非客氣!你想,天下有個穿狐皮袍子搖串鈴的嗎?”
東造道:“你那串鈴,本可以不搖,何必矯俗到這個田地呢!承蒙不棄,拿我兄
弟還當個人,我有兩句放肆的話要說,不管你先生惱我不惱我。昨兒聽先生鄙薄
那肥諠鳴高的人,說道:‘天地生才有限,不宜妄自菲薄。’這話,我兄弟五體
投地的佩服。然而先生所做的事情,卻與至論有點違背。宮保一定要先生出來做
宮,先生卻半夜裏跑了,一定要出來搖串鈴。試問,與那鑿壞而遁,洗耳不聽的
,有何分別呢?兄弟話未免鹵莽,有點冒犯,請先生想一想,是不是呢?”

老殘道:“搖串鈴,誠然無濟于世道,難道做官就有濟于世道嗎?請問:先生此
刻已經是城武縣一百里萬民的父母了,其可以有濟於民處何在呢?先生必有成竹
在胸,何妨賜教一二呢?我知先生在前已做過兩三任官的,請教已過的善政,可
有出類拔萃的事跡呢?”東造道:“不是這麼說。像我們這些庸材,只好混混罷
了。閣下如此宏材大略,不出來做點事情,實在可惜。無才者抵死要做宮,有才
者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間第一憾事!

老殘道:“不然。我說無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緊,正壞在有才的要做官,你想,這
個玉大尊,不是個有才的嗎?只為過於要做官,且急於做大官,所以傷天害理的
做到這樣。而且政聲又如此其好,怕不數年之間就要方面兼圻的嗎。官愈大,害
愈甚:守一府則一府傷,撫一省則一省殘,宰天下則天下死!由此看來,請教還
是有才的做官害大,還是無才的做官害大呢?倘若他也像我,搖個串鈴子混混,
正經病,人家不要他治;些小病痛,也死不了人。即使他一年醫死一個,歷一萬
年,還抵不上他一任曹州府害的人數呢!”未知申東造又有何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借箸代籌一縣策 納楹閑訪百城書

話說老殘與申東造議論玉賢正為有才,亟於做官,所以喪天害理,至於如此,彼
此嘆息一會。東造道:“正是。我昨日說有要事與先生密商,就是為此。先生想
,此公殘忍至於此極,兄弟不幸,偏又在他屬下。依他做,實在不忍;不依他做
,又實無良法。先生閱歷最多,所謂‘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
矣,。必有良策,其何以教我?”老殘道:“知難則易者至矣。閣下既不恥下問
,弟先須請教宗旨何如。若求在上官面上討好,做得烈烈轟轟,有聲有色,則只
有依玉公辦法,所謂逼民為盜也;若要顧念‘父母官’三字,求為民除害,亦有
化盜為民之法。若官階稍大,轄境稍寬,略為易辦;若止一縣之事,缺分又苦,
未免稍形棘手,然亦非不能也。”

東造道:“自然以為民除害為主。果能使地方安靜,雖無不次之遷,要亦不至於
凍餒。‘子孫飯,吃他做什麼呢!但是缺分太苦,前任養小隊五十名,盜案仍是
疊出;加以虧空官款,因此 誤去官。弟思如賠累而地方安靜,尚可設法彌補;
若俱不可得,算是為何事呢!”老殘道:“五十名小隊,所費誠然太多。以此缺
論,能籌款若干,便不致賠累呢?”東造道:“不過千金,尚不吃重。”

老殘道:“此事卻有個辦法。閣下一年籌一千二百金,卻不用管我如何辦法,我
可以代畫一策,包你境內沒有一個盜案;倘有盜案,且可以包你頃刻便獲。閣下
以為何如?”東造道:“能得先生去為我幫忙,我就百拜的感激了。”老殘道:
“我
無庸去,只是教閣下個至良極美的法則。”東造道:“閣下不去,這法則誰能行
呢?”老殘道:“正為薦一個行此法則的人。惟此人千萬不可怠慢。若怠慢此人
,彼必立刻便去,去後禍必更烈。

“此人姓劉,號仁甫,即是此地平陰縣人,家在平陰縣西南桃花山裏面。其人少
時,十四五歲在嵩山少林寺學拳棒。學了些時,覺得徒有虛名,無甚出奇致勝處
,於是奔走江湖,將近十年。在四川峨眉山上遇見了一個和尚,武功絕倫。他就
拜他力師,學了一套‘太祖神拳”一套‘少祖神拳’。因請教這和尚,拳法從那
裏得來的,和尚說系少林寺。他就大為驚訝,說:‘徒弟在少林寺四五年,見沒
有一個出色拳法,師父從那一個學的呢?’那和尚道:‘這是少林寺的拳法,卻
不從少林寺學來。現在少林寺裏的拳法,久已失傳了。你所學者太祖拳,就是達
摩傳下來的;那少祖拳,就是神光傳下來的。當初傳下這個拳法來的時候,專為
和尚們練習了這拳,身體可以結壯,精神可以悠久。若當朝山訪道的時候,單身
走路,或遇虎豹,或遇強人,和尚家又不作帶兵器,所以這拳法專為保護身命的
。筋骨強壯,肌肉堅固,便可以忍耐凍餓。你想,行腳僧在荒山野壑裏,訪求高
人古德,於“宿食”兩字,一定難以周全的,此太祖、少祖傳下拳法來的美意了
。那知後來少林寺拳法出了名,外邊來學的日多,學出去的人,也有做強盜的,
也有姦淫人家婦女的,屢有所聞。因此,在現在這老和尚以前四五代上的個老和
尚,就將這正經拳法收起不傳,只用些“外面光”“不管事”的拳法敷衍門面而
已。我這拳法系從漢中府裏一個古德學來的,若能認真修練,將來可以到得甘鳳
池的位分。”

“劉仁甫在四川住了三年,盡得其傳。當時正是粵匪擾亂的時候,他從四川出來
,就在湘軍、淮軍營盤裏混過些時。因上兩軍,湘軍必須湖南人,淮軍必須安徽
人,方有照應。若別省人,不過敷衍故事,得個把小保舉而已,大權萬不會有的
。此公已保舉到個都司,軍務漸平。他也無心戀棧,遂回家鄉,種了幾畝田,聊
以度日,閑暇無事,在這齊、豫兩省隨便遊行。這兩省練武功的人,無不知他的
名氣。他卻不肯傳授徒弟,若是深知這人一定安分的,他就教他幾手拳棒,也十
分慎重的。所以這兩省有武藝的,全敵他不過,都俱怕他。若將此人延為上賓,
將這每月一百兩交付此人,聽其如何應用。大約他只要招十名小隊,供奔走之役
,每人月餉六兩,其餘四十兩,供應往來豪傑酒水之資,也就夠了。

“大概這河南、山東、直隸三省,及江蘇、安徽的兩個北半省,共為一局。此局
內的強盜計分大小兩種:大盜系有頭領,有號令,有法律的,大概其中有本領的
甚多;小盜則隨時隨地無賴之徒,及失業的頑民,胡亂搶劫,既無人幫助,又無
槍火兵器,搶過之後,不是酗酒,便是賭博,最容易犯案的。譬如玉大尊所辦的
人,大約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半分是這些小盜。若論那些大盜,無論頭目人物
,就是他們的羽翼,也不作興有一個被玉大尊捉著的呢。但是大盜卻容易相與,
如京中保鏢的呢,無論十萬二十萬銀子,只須一兩個人,便可保得一路無事。試
問如此鉅款,就聚了一二百強盜搶去,也很夠享用的,難道這一兩個鏢司務就敵
得過他們嗎?只因為大盜相傳有這個規矩,不作興害鏢局的。所以凡保鑲的車上
,有他的字號,出門要叫個口號。這口號喊出,那大盜就覿面碰著,彼此打個招
呼,也決不動手的。鏢局幾家字號,大盜都知道的;大盜有幾處窩巢,鏢局也是
知道的。倘若他的羽翼,到了有鏢局的所在,進門打過暗號,他們就知道是那一
路的朋友,當時必須留著喝酒吃飯,臨行還要送他三二百個錢的盤川;若是大頭
目,就須盡力應酬。這就叫做江湖上的規矩。

“我方才說這個劉仁甫,江湖都是大有名的。京城裏鏢局上請過他幾次,他都不
肯去,情願埋名隱姓,做個農夫。若是此人來時,待以上賓之禮,仿佛貴縣開了
一個保護木縣的鏢局。他無事時,在街上茶館飯店裏坐坐,這過往的人,凡是江
湖上朋友,他到眼便知,隨便會幾個茶飯東道,不消十天半個月,各處大盜頭目
就全曉得了,立刻便要傳出號令:某人立足之地,不許打攪的。每月所余的那四
十金就是給他做這個用處的。至於小盜,他本無門徑,隨意亂做,就近處,自有
人來暗中報信,失主尚未來縣報案,他的手下人倒已先將盜犯獲住。若是稍遠的

地方做了案子,沿路也有他們的朋友,替他暗中捕下去,無論走到何處,俱捉得
到的。所以要十名小隊子,其實,只要四五個應手的人已經足用了。那多餘的五
六個人,為的是本縣轎子前頭擺擺威風,或者按差送差,跑信等事用的。”

東造道:“如閣下所說,自然是極妙的法則。但是此人既不肯應鏢局之聘,若是
兄弟衙署裏請他,恐怕也不肯來,如之何呢?”老殘道:“只是你去請他,自然
他不肯來的,所以我須詳詳細細寫封信去,並拿救一縣無辜良民的話打動他,自
然他就肯來了。況他與我交情甚厚,我若勸他,一定肯的。因為我二十幾歲的時
候,看天下將來一定有大亂,所以極力留心將才,談兵的朋友頗多。此人當年在
河南時,我們是莫逆之交,相約倘若國家有用我輩的日子,凡我同人,俱要出來
相助為理的。其時講輿地,講陣圖,講製造,講武功的,各樣朋友都有。此公便
是講武功的巨擘。後來大家都明白了:治天下的,又是一種人才,著是我輩所講
所學,全是無用的。故爾各人都弄個謀生之道,混飯吃去,把這雄心便拋入東洋
大海去了。雖如此說,然當時的交情義氣,斷不會敗壞的。所以我寫封信去,一
定肯來的。”

東造聽了,連連作揖道謝,說:“我自從掛牌委署斯缺,未嘗一夜安眠。今日得
聞這番議論,如夢初醒,如病初愈,真是萬千之幸!但是這封信是派個何等樣人
送去方妥呢?”老殘道:“必須有個親信朋友吃這一趟辛苦才好。若隨便叫個差
人送去,便有輕慢他的意思,他一定不肯出來,那就連我都要遭怪了。”東造連
連說:“是的,是的。我這裏有個族弟,明天就到的,可以讓他去一趟。先生信
幾時寫呢?就費心寫起來最好。”老殘道:“明日一天不出門。我此刻正寫一長
函致莊宮保,托姚雲翁轉呈,為細述玉太尊政績的,大約也要明天寫完;並此信
一總寫起,我後天就要動身了。”東造問:“後天往那裏去?”老殘答說:“先
往東昌府訪柳小惠家的收藏,想看看他的宋、元板書,隨後即回濟南省城過年。
再後的行蹤,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了。今日夜已深了,可以睡罷。”立起身來。東
造叫家人:“打個手照,送鐵老爺回去。”

揭起門簾來,只見天地一色,那雪已下的混混沌沌價白,覺得照的眼睛發脹似的
。那下的階雪已有了七八寸深,走不過去了。只有這上房到大門口的一條路,常
有人來往,所以不住的掃。那到廂房裏的一條路已看不出路影,同別處一樣的高
了。東造叫人趕忙鏟出一條路來,讓老殘回房。推開門來,燈已滅了。上房送下
一個燭台,兩支紅燭,取火點起,再想寫信,那筆硯竟違抗萬分,不遵調度,只
好睡了。

到了次日,雪雖已止,寒氣卻更甚於前。起來喊店家秤了五斤木炭,生了一個大
火盆,又叫買了幾張桑皮紙,把那破窗戶糊了。頃刻之間,房屋裏暖氣陽回,非
昨日的氣象了。遂把硯池烘化,將昨日未曾寫完的信,詳細寫完封好,又將致劉
仁甫的信亦寫畢,一總送到上房,交東造收了,

東造一面將致姚雲翁的一函,加個馬封,送往驛站;一面將劉仁甫的一函,送人
枕頭箱內。廚房也開了飯來。二人一同吃過,又複清談片時,只見家人來報:“二
老爺同師爺們都到了,住在西邊店裏呢。洗完臉,就過來的。”

停了一會,只見門外來了一個不到四十歲模樣的人,尚未留須,穿了件舊寧綢二
藍的大毛皮袍子,玄色長袖皮馬褂,蹬了一雙絨靴,已經被雪泥浸了幫子了,慌
忙走進堂屋,先替乃兄作了個揖。東造就說:“這就是舍弟,號子平。”回過臉
來說:“這是鐵補殘先生。”甲子平走近一步,作了個揖,說聲:“久仰的很!
”東造便問:“吃過飯了沒有?”子平說:“才到,洗了臉就過來的,吃飯不忙
呢。”東造說:“分付廚房裏做二老爺的飯,”子平道:“可以不必。停一刻,
還是同他們老夫子一塊吃罷。”家人上來回說:“廚房裏已經分付,叫他們送一
桌飯去,讓二老爺同師爺們吃呢。”那時又有一個家人揭了門簾,拿了好幾個大
紅全帖進來,老殘知道是師爺們來見東家的,就趁勢走了。

到了晚飯之後,申東造又將老殘請到上房裏,將那如何往桃花山訪劉仁甫的話對
著子平詳細問了一遍。子平又問:“從那裏去最近?”老殘道:“從此地去怎樣
走法,我卻不知道。昔年是從省城順黃河到平陰縣,出平陰縣向西南三十裏地,
就到了山腳下了。進山就不能坐車,最好帶個小驢子:到那平坦的地方,就騎驢
;稍微危險些,就下來走兩步。進山去有兩條大路。西峪裏走進有十幾裏的光景
,有座關帝廟。那廟裏的道士與劉仁甫常相往來的。你到廟裏打聽,就知道詳細
了。那山裏夫帝廟有兩處:集東一個,集西一個。這是集西的一個關帝廟。”申
子平問得明白,遂各自歸房安歇去了。

次日早起,老殘出去雇了一輛騾車,將行李裝好,候申東造上衙門去稟辭,他就
將前晚送來的那件狐裘,加了一封信,交給店家,說:“等申大老爺回店的時候
,送上去。此刻不必送去,恐有舛錯。”店裏掌櫃的慌忙開了櫃房裏的木頭箱子
,裝了進去,然後送老殘動身上車,徑往東昌府去了。

無非是風餐露宿,兩三日工夫已到了東昌城內,找了一家幹淨車店住下。當晚安
置停妥,次日早飯後便往街上尋覓書店。尋了許久,始覓著一家小小書店,三間
門面,半邊賣紙張筆墨,半邊賣書。遂走到賣書這邊櫃檯外坐下,問問此地行銷
是些什麼書籍。

那掌櫃的道:“我們這東昌府,文風最著名的。所管十縣地方,俗名叫做‘十美
圖’,無一縣不是家家富足,戶戶弦歌。所有這十縣用的書,皆是向小號來販。
小號店在這裏,後邊還有棧房,還有作坊。許多書都是本店裏自雕板,不用到外
路去販買的。你老貴姓,來此有何貴幹?”老殘道:“我姓鐵,來此訪個朋友的
。你這裏可有舊書嗎?”掌櫃的道:“有,有,有。你老要什麼罷?我們這兒多
著呢!”一面回過頭來指著書架子上白紙條兒數道:“你老瞧!這裏《崇辨堂墨
選》、《目耕齋初二三集》。再古的還有那《八銘塾鈔》呢。這都是講正經學問
的。要是講雜學的,還有《古唐詩合解》、《唐詩三百首》。再要高古點,還有
《古文釋義》。還有一部寶貝書呢,叫做《性理精義》,這書看得懂的,可就了
不得了!”

老殘笑道:“這些書我都不要。”那掌櫃的道:“還有,還有。那邊是《陽宅三
要》、《鬼撮腳》、《淵悔子平》,諸子百家,我們小號都是全的。濟南省城,
那是大地方,不用說,若要說黃河以北,就要算我們小號是第一家大書店了。別
的城池裏都沒有專門的書店,大半在雜貨鋪裏帶賣書。所有方圓二三百里,學堂
裏用的《三》、《百》、《千》、《千》、都是在小號裏販得去的,一年要銷上
萬本呢。”老殘道:“貴處行銷這‘三百千千’,我到沒有見過。是部什麼書?
怎樣銷得這們多呢?”掌櫃的道:“暖!別哄我罷!我看你老很文雅,不能連這
個也不知道。這不是一部書,‘三’是《三字經》,‘百’是《百家姓》,‘千
’是《千字文》;那一個‘千’字呢,是《千家詩》。這《千家詩》還算一半是
冷貨,一年不過銷百把部;其餘《三》、《百》、《千》,就銷的廣了。”

老殘說:“難道《四書》《五經》都沒有人買嗎?”他說:“怎麼沒有人買呢,
《四書》小號就有。《詩》、《書》、《易》三經也有。若是要《禮記》、《左
傳》呢,我們也可以寫信到省城裏捎去。你老來訪朋友,是那一家呢?”

老殘道:“是個柳小惠家。當年他老大爺做過我們的漕台,聽說他家收藏的書極
多。他刻了一部書,名叫《納書楹》,都是宋、元板書。我想開一開眼界,不知
道有法可以看得見嗎?”掌櫃的道:“柳家是俺們這兒第一個大人家,怎麼不知
道呢!只是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他們少爺叫柳鳳儀,是個兩榜,那一部的
主事。聽說他家書多的很,都是用大板箱裝著,只怕有好幾百箱子呢,堆在個大
樓上,永遠沒有人去問他。有近房柳三爺,是個秀才,常到我們這裏來坐坐。我
問過他:‘你們家裏那些書是些甚麼寶貝?可叫我們聽聽罷咧。’他說:‘我也
沒有看見過是甚麼樣子。’我說:‘難道就那麼收著不怕蛀蟲嗎?’”

掌櫃的說到此處,只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拉了拉老殘,說:“趕緊回去罷,曹
州府裏來的差人,急等著你老說話呢,快點走罷。”老殘聽了,說道:“你告訴
他等著罷,我略停一刻就回去了。”那人道:“我在街上找了好半天了。俺掌櫃
的著急的了不得,你老就早點回店罷。”老殘道:“不要緊的。你既找著了我,
你就沒有錯兒了,你去罷。”

店小二去後,書店掌櫃的看了看他去的遠了,慌忙低聲向老殘說道:“你老店裏
行李值多少錢?此地有靠得住的朋友嗎?”老殘道:“我店裏行李也不值多錢,
我此地亦無靠得住的朋友。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掌櫃的道:“曹州府現是
個玉大人。這人很惹不起的:無論你有理沒理,只要他心裏覺得不錯,就上了站
籠了。現在既是曹州府裏來的差人,恐怕不知是誰扳上你老了,我看是凶多吉少
,不如趁此逃去罷。行李既不值多錢,就舍去了的好,還是性命要緊!”老殘道
:“不怕的。他能拿我當強盜嗎?這事我很放心。”說著,點點頭,出了店門。

街上迎面來了一輛小車,半邊裝行李,半邊坐人。老殘眼快,看見喊道:“那車
上不是金二哥嗎?”即忙走上前去。那車上人也就跳下車來,定了定神,說道:
“噯呀!這不是鐵二哥嗎?你怎樣到此地,來做什麼的?”老殘告訴了原委,就
說:“你應該打尖了,就到我住的店裏去坐坐談談罷。你從那裏來?往那裏去?
”那人道:“這是甚麼時候,我已打過尖了,今天還要趕路程呢。我是從直隸回
南,因家下有點事情,急於回家,不能耽擱了。”老殘道:“既是這樣說,也不
留你。只是請你略坐一坐,我要寄封信給劉大哥,托你帶去罷。”說過,就向書
店櫃檯對面,那賣紙張筆墨的櫃檯上,買了一枝筆,幾張紙,一個信封,借了店
裏的硯台,草草的寫了一封,交給金二。大家作了個揖,說:“恕不遠送了。山
裏朋友見著都替我問好。”那金二接了信,便上了車。老殘也就回店去了。不知
那曹州府未的差人究竟是否捉拿老殘,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桃花山月下遇虎 柏樹峪雪中訪賢

話說老殘聽見店小二來告,說曹州府有差人來尋,心中甚為詫異:“難道玉賢竟
拿我當強盜待嗎?”及至步回店裏,見有一個差人,趕上前來請了一個安,手中
提了一個包袱,提著放在旁邊椅子上,向懷內取出一封信來,雙手呈上,口中說
道:“申大老爺請鐵老爺安!”老殘接過信來一看,原來是申東造回寓,店家將
狐裘送上,東造甚為難過,繼思狐裘所以不肯受,必因與行色不符,因在估衣鋪
內選了一身羊皮袍子馬褂,專差送來,並寫明如再不收,便是絕人太甚了。

老殘看罷,笑了一笑,就向那差人說:“你是府裏的差嗎?”差人回說:“是曹
州府城武縣裏的壯班。”老殘遂明白,方才店小二是漏吊下三字了。當時寫了一
封謝信,賞了來差二兩銀子盤費,打發去後,又住了兩天。方知這柳家書,確系
關鎖在大箱子內,不但外人見不著,就是他族中人,亦不能得見。悶悶不樂,提
起筆來,在牆上題一絕道:

滄葦遵王士禮居,藝芸精舍四家書。一齊歸入東昌府,深鎖?媛飽蠢魚!題罷,
唏噓了幾聲,也就睡了。暫且放下。

卻說那日東造到府署稟辭,與玉公見面,無非勉勵些“治亂世用重刑”的話頭。
他姑且敷衍幾句,也就罷了。玉公端茶送出。東造回到店裏,掌櫃的恭恭敬敬將
袍子一件、老殘信一封,雙手奉上。東造接來看過,心中慢慢不樂。適申子平在
旁邊,問道:“大哥何事不樂?”東造便將看老殘身上著的仍是棉衣,故贈以狐
裘,並彼此辯論的話述了一追,道:“你看,他臨走到底將這袍子留下,未免太
矯情了!”子平道:“這事大哥也有點失於檢點。我看他不肯,有兩層意思:一
則嫌這裘價值略重,未便遂受;二則他受了,也實無用處,斷無穿狐皮袍子,配
上棉馬褂的道理。大哥既想略盡情誼,宜叫人去覓一套羊皮袍子、馬褂,或布面
子,或繭綢面子均可,差人送去,他一定肯收。我看此人並非矯飾作偽的人。不
知大哥以為何如?”東造說:“很是,很是。你就叫人照樣辦去。”

子平一面辦妥,差了個人送去,一面看著乃兄動身赴任。他就向縣裏要了車,輕
車簡從的向平陰進發。到了平陰,換了兩部小車,推著行李,在縣裏要了一匹馬
騎著,不過一早晨,已經到了桃花山腳下。再要進去,恐怕馬也不便。幸喜山口
有個村莊,只有打地鋪的小店,沒法,暫且歇下。向村戶人家雇了一條小驢,將
馬也打發回去了。打過尖,吃過飯,向山裏進發。才出村莊,見面前一條沙河,
有一裏多寬,卻都是沙,惟有中間一線河身,土人架了一個板橋,不過丈數長的
光景。橋下河裏雖結滿了冰,還有水聲,從那冰下潺潺的流,聽著像似環佩搖曳
的意思,知道是水流帶著小冰,與那大冰相撞擊的聲音了。過了沙河,即是東峪
。原來這山從南面迤邐北來,中間龍脈起伏,一時雖看不到,只是這左右兩條大
峪,就是兩批長嶺,岡巒重遝,到此相交。除中峰不計外,左邊一條大溪河,叫
東峪;右邊一條大溪河,叫西峪。兩峪裏的水,在前面相會,並成一溪,左環右
轉,灣了三灣,才出溪口。出口後,就是剛才所過的那條沙河了。

子平進了山口,抬頭看時,只見不遠前面就是一片高山,像架屏風似的,迎面豎
起,土石相間,樹木叢雜。卻當大雪之後,石是青的,雪是白的,樹上枝條是黃
的,又有許多松柏是綠的,一叢一叢,如畫上點的苔一樣。騎著驢,玩著山景,
實在快樂得極,思想做兩句詩,描摹這個景象。正在凝神,只聽“殼鐸”一聲,
覺得腿檔裏一軟,身子一搖,竟滾下山澗去了。幸喜這路,本在澗旁走的,雖滾
下去,尚不甚深。況且澗裏兩邊的雪本來甚厚,只為面上結了一層薄冰,做了個
雪的包皮。子平一路滾著,那薄冰一路破著,好像從有彈郿的褥子上滾下來似的
。滾了幾步,就有一塊大石將他攔住,所以一點沒有碰傷。連忙扶著石頭,立起
身來,那知把雪倒戳了兩個一尺多深的窟窿。看那驢子在上面,兩只前蹄已經立
起,兩只後蹄還陷在路旁雪裏,不得動彈。連忙喊跟隨的人,前後一看,並那推
行李的車子,影響俱無。

你道是甚麼緣故呢?原來這山路,行走的人本來不多,故那路上積的雪,比旁邊

稍為淺些,究竟還有五六寸深,驢子走來,一步步的不甚吃力。子平又貪看山上
雪景,未曾照顧後面的車子,可知那小車輪子,是要壓倒地上往前推的,所以積
雪的阻力顯得很大,一人推著,一人挽著,尚走得不快,本來去驢子已落後有半
裏多路了。申子平陷在雪中,不能舉步,只好忍著性子,等小車子到。約有半頓
飯工夫,車子到了,大家歇下來想法子。下頭人固上不去,上頭的人也下不來。
想了半天,說:“只好把捆行李的繩子解下兩恨,接續起來,將一頭放了下去。
”申子平自己系在腰裏,那一頭,上邊四五個人齊力收繩,方才把他吊了上來。
跟隨人替他把身上雪撲了又撲,然後把驢子牽來,重複騎上,慢慢的行。

這路雖非羊腸小道,然忽而上高,忽而下低,石頭路徑,冰雪一涼,異常的滑,
自飯後一點鐘起身,走到四點鐘,還沒有十‧裏地。心裏想道:“聽村莊上人說
,到山集不過十五裏地,然走了三個鐘頭,才走了一半。”冬天日頭本容易落,
況又是個山裏,兩邊都有嶺子遮著,愈黑得快。一面走著,一面的算,不知不覺
,那天已黑下來了。勒住了驢 ,同推車子商議道:“看青天已黑下來了,大約
還有六七裏地呢,路又難走,車子又走不快,怎麼好呢?”車夫道:“那也沒有
法子,好在今兒是個十三日,月亮出得早,不管怎麼,總要趕到集上去。大約這
荒僻山徑,不會有強盜,雖走晚些,到也不怕他。”子平道:“強盜雖沒有,倘
或有了,我也無多行李,很不怕他,拿就拿去,也不要緊;實在可怕的是豺狼虎
豹。天晚了,倘若出來個把,我們就壞了。”車夫說:“這山裏虎到不多,有神
虎管著,從不傷人,只是狼多些。聽見他來,我們都拿根棍子在手裏,也就不怕
他了。”

說著,走到一條橫澗跟前,原是本山的一支小瀑布,流歸溪河的。瀑布冬天雖然
幹了,那的一條山溝,尚有兩丈多深,約有二丈多寬,當面隔住,一邊是陡山
,一邊是深峪,更無別處好繞。子平看見如此景象,心裏不禁作起慌來,立刻勒
住驢頭,等那車子走到,說:“可了不得!我們走差了路,走到死路上了!”那
車夫把車子歇下,喘了兩口氣,說:“不能,不能!這條路影一順來的,並無第
二條路,不會差的。等我前去看看,該怎麼走。”朝前走了幾十步,回來說:“
路倒是有,只是不好走,你老下驢罷。”子平下來,牽了驢,依著走到前面看時
,原來轉過大石,靠裏有人架了一條石橋。只是此橋僅有兩條石柱,每條不過一
尺一二寸寬,兩柱又不緊相粘靠,當中還罅著幾寸寬一個空當兒,石上又有一層
冰,滑溜滑溜的。子平道:“可嚇煞我了!這橋怎麼過法?一滑腳就是死,我真
沒有這個膽子走!”車夫大家看了說:“不要緊,我有法子。好在我們穿的都是
蒲草毛窩,腳下很把滑的,不怕他。”一個人道:“等我先走一趟試試。”遂跳
竄跳竄的走過去了,嘴裏還喊著:“好走,好走!”立刻又走回來說:“車子卻
沒法推,我們四個人抬一輛,作兩趟抬過去罷。”申子平道:“車子抬得過去,
我卻走不過去;那驢子又怎樣呢?”車夫道:“不怕的,且等我們先把你老扶過
去;別的你就不用管了。”子平道“就是有人扶著,我也是不敢走。告訴你說罷
,我兩條腿已經軟了,那裏還能走路呢!”車夫說;“那們也有辦法:你老大總
睡下來,我們兩個人抬頭,兩個人抬腳,把你老抬過去,何如?”子平說:“不
妥,不妥!”又一個車夫說:“還是這樣罷:解根繩子,你老拴在腰裏,我們夥
計,一個在前頭,挽著一個繩頭,一個夥計在後頭,挽著一個繩頭,這個樣走,
你老膽子一壯,腿就不軟了。”子平說:“只好這樣。”於是先把子平照樣扶掖
過去,隨後又把兩輛車子抬了過去。倒是一個驢死不肯走,費了許多事,仍是把
他眼睛蒙上,一個人牽,一個人打,才混了過去。等到忙定歸了。”那滿地已經
都是樹影子,月光已經很亮的了。

大家好容易將危橋走過,歇了一歇,吃了袋煙,再望前進。走了不過三四十步,
聽得遠遠“嗚嗚”的兩聲。車夫道:“虎叫!虎叫!”一頭走著,一頭留神聽著
。又走了數十步,車夫將車子歇下,說:“老爺,你別騎驢了,下來罷。聽那虎
叫,從西邊來,越叫越近了,恐怕是要到這路上來,我們避一避罷,倘到了跟前
,就避不及了。”說著,子平下了驢。車夫說:“咱們舍吊這個驢子喂他罷。”
路旁有個小松,他把驢子 繩拴在小松樹上,車子就放在驢子旁邊,人卻倒回走
了數十步,把子平藏在一處石壁縫裏。車夫有躲在大石腳下,用些雪把身子遮了
的,有兩個車夫,盤在山坡高樹枝上的,都把眼睛朝西面看著。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西邊嶺上月光之下,竄上一個物件來,到了嶺上,又是“
嗚”的一聲。只見把身子往下一探,已經到了西澗邊了,又是“鳴”的一聲。這
裏的人,又是冷,又是怕,止不住格格價亂抖,還用眼睛看著那虎。那虎既到西
澗,卻立住了腳,眼睛映著月光,灼亮的亮,並不朝著驢子看,卻對著這幾個人
,又“嗚”的一聲,將身子一縮,對著這邊撲過來了。這時候,山裏本來無風,
卻聽得樹梢上呼呼地響,樹上殘葉漱漱地落,人面上冷氣棱棱地割。這幾個人早
已嚇得魂飛魄散了。

大家等了許久,卻不見虎的動靜。還是那樹上的車夫膽大,下來喊眾人道:“出
來罷!虎去遠了。”車夫等人次第出來,方才從石壁縫裏把子平拉出,已經嚇得
呆了。過了半天,方能開口說話,問道:“我們是死的是活的哪?”車夫道:“
虎過去了。”子平道:“虎怎樣過去的?一個人沒有傷麼?”那在樹上的車夫道
:“我看他從澗西沿過來的時候,只是一穿,仿佛像鳥兒似的,已經到了這邊了
。他落腳的地方,比我們這樹梢還高著七八丈呢。落下來之後,又是一縱,已經
到了這東嶺上邊,‘嗚’的一聲向東去了。”

申子平聽了,方才放下心來,說:“我這兩只腳還是稀軟稀軟,立不起來,怎樣
是好?”眾人道:“你老不是立在這裏呢嗎?”子平低頭一看,才知道自己並不
是坐著,也笑了,說道:“我這身子真不聽我調度了。”於是眾人攙著,勉強移
步,走了約數十步,方才活動,可以自主。嘆了一口氣道:“命雖不送在虎口裏
,這夜裏若再遇見剛才那樣的橋,斷不能過!肚裏又飢,身上又冷、活凍也凍死
了。”說著,走到小樹旁邊,看那驢子,也是伏在地下,知是被那虎叫嚇的如此
。跟人把驢子拉起,把子平挾上驢子,慢慢價走。轉過一個石嘴,忽見前面一片
燈光,約有許多房子,大家喊道:“好了,好了!前面到了集鎮了!”只此一聲
,人人精神震動。不但人行,腳下覺得輕了許多,即驢子亦不似從前畏難苟安的
行動。

那消片刻工夫,已到燈光之下。原來並不是個集鎮,只有幾家人家,住在這山坡
之上。因山有高下,故看出如層樓疊榭一般。到此大家商議,斷不再走,硬行敲
門求宿,更無他法。

當時走近一家,外面系虎皮石砌的牆,一個牆門,裏面房子看來不少,大約總有
十幾間的光景。於是車夫上前扣門。扣了幾下,裏面出來一個老者,須發蒼然,
手中持了一技燭台,燃了一枝白蠟燭,口中問道:“你們來做甚麼的?”申子平
急上前,和顏悅色的把原委說了一遍,說道:“明知並非客店,無奈從人萬不能
行,要請老翁行個方便。”那老翁點點頭,道:“你等一刻,我去問我們姑娘去
。”說著,門也不關,便進裏面去了。子平看了,心下十分詫異:“難道這家人
家竟無家主嗎?何以去問姑娘,難道是個女孩兒當家嗎?”既而想道:“錯了,
錯了。想必這家是個老大太做主。這個老者想必是他的侄兒。姑娘者,姑母之謂
也。理路甚是,一定不會錯了。”

霎時,只見那老者隨了一個中年漢子出來,手中仍拿燭台,說聲“請客人裏面坐
”。原來這家,進了牆門,就是一平五間房子,門在中間,門前臺階約十餘級。
中年漢子手持燭台,照著申子平上來。子平分付車夫等:“在院子裏略站一站,
等我進去看了情形,再招呼你們。”

子平上得台階,那老者立于堂中,說道:“北邊有個坦坡,叫他們把車子推了,
驢子牽了,由坦坡進這房子來罷。”原來這是個朝西的大門。眾人進得房來,是
三間敞屋,兩頭各有一間,隔斷了的。這廠屋北頭是個炕,南頭空著,將車子同
驢安置南頭,一眾五人,安置在炕上。然後老者問了子平名姓,道:“請客人裏
邊坐。”於是過了穿堂,就是台階。上去有塊平地,都是栽的花木,映著月色,
異常幽秀。且有一陣陣幽香,清沁肺腑。向北乃是三問朝南的精舍,一轉俱是回
廊,用帶皮杉木做的闌柱。進得房來,上面掛了四盞紙燈,斑竹紮的,甚為靈巧
。兩間敞著,一間隔斷,做個房間的樣子。桌椅幾案,佈置極為妥協。房間掛了
一幅褐色布門簾。

老看到房門口,喊了一聲:“姑娘,那姓申的客人進來了。”卻看門簾掀起,裏
面出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穿了一身布服,二藍褂子,青布裙兒,相貌端莊瑩
靜,明媚閑雅,見客福了一福。子平慌忙長揖答禮。女子說:“請坐。”即命老
者:“趕緊的做飯,客人餓了。”老者退去。

那女子道:“先生貴姓?來此何事?”子平便將“奉家兄命特訪劉仁甫”的話說
了一遍。那女子道:“劉先生當初就住這集東邊的,現在已搬到柏樹峪去了。”
子平問:“柏樹峪在什麼地方?”那女子道:“在集西,有三十多裏的光景。那
邊路比這邊更僻,愈加不好走了。家父前日退值回來,告訴我們說,今天有位遠
客來此,路上受了點虛驚。分付我們遲點睡,”預備些酒飯,以便款待。並說:
‘簡慢了尊客,千萬不要見怪。’”子平聽了,驚訝之至:“荒山裏面,又無衙
署,有什麼值日、退值?何以前天就會知道呢?這女子何以如此大方,豈古人所
謂有林下風範的,就是這樣嗎?到要問個明白。”不知申子平能否察透這女子形
跡,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一客吟詩負手面壁 三人品茗促膝談心

話說申子平正在凝思:此女子舉止大方,不類鄉人,況其父在何處退值?正欲諸
問,只見外面簾子動處,中年漢子已端進一盤飯來。那女子道:“就擱在這西屋
炕桌上罷。”這西屋靠南窗原是一個磚砌的暖炕,靠窗設了一個長炕几,兩頭兩
個短炕几,當中一個正方炕桌,桌子三面好坐人的。西面牆上是個大圓月洞窗子
,正中鑲了一塊玻璃,窗前設了一張韋案。中堂雖未隔斷,卻是一個大落地罩。
那漢子已將飯食列在炕桌之上,卻只是一盤饅頭,一壺酒,一罐小米稀飯,倒有
四肴小菜,無非山蔬野菜之類,並無葷腥。女子道:“先生請用飯,我少停就來
。”說著,便向東房裏去了。

子平本來頗覺飢寒,於是上炕先次了兩杯酒,隨後吃了幾個饅頭。雖是蔬菜,卻
清香滿口,比葷萊更為適用。吃過饅頭,喝了稀飯,那漢子舀了一盆水來,洗過
臉,立起身來,在房內徘徊徘徊,舒展肢體。抬頭看見北牆上掛著四幅大屏,草
書寫得龍飛鳳舞,出色驚人,下麵卻是雙款:上寫著“西峰往史正非”,下寫著
“黃龍子呈稿”。草字雖不能全識,也可十得八九。仔細看去,原來是六首七絕
詩,非佛非仙,咀嚼起來,倒也有些意味。既不是寂滅虛無,又不是鉛汞龍虎。
看那月洞窗下,書案上有現成的紙筆,遂把幾首詩抄下來,預備帶回衙門去,當
新聞紙看。

你道是怎樣個詩?請看,詩曰:

曾拜瑤池九品蓮,希夷授我《指元篇》。
光陰荏苒真容易,回首滄桑五百年。
紫陽屬和《翠虛吟》,傳響空山霹靂琴。
剎那未除人我相,天花粘滿護身雲。
情天欲海足風波,渺渺無邊是愛河。
引作園中功德水,一齊都種曼陀羅。
石破天驚一鶴飛,黑漫漫夜五更雞。
自從三宿空桑後,不見人間有是非。
野馬塵埃晝夜馳,五蟲百卉互相吹。
偷來鷲嶺涅?樂,換取壺公社德機。
菩提葉老《法華》新,南北同傳一點燈。
五百天童齊得乳,香花供奉小夫人。

子平將詩抄完,回頭看那月洞窗外,月色又清又白,映著那層層疊疊的山,一步
高一步的上去,真是仙境,返非凡俗。此時覺得並無一點倦容,何妨出去上山閑
步一回,豈不更妙。才要動腳,又想道:“這山不就是我們剛才來的那山嗎?這
月不就是剛才踏的那月嗎?為何來的時候,便那樣的陰森慘淡,令人怵魄動心?
此刻山月依然,何以令人心曠神怡呢?”就想到王右軍說的:“情隨境遷,感慨
系之矣。”真正不錯。低徊了一刻,也想做兩首詩,只聽身後邊嬌滴滴的聲音說
道:“飯用過了罷?怠慢得很。”慌忙轉過頭來,見那女子又換了一件淡綠印花
布棉祆,青布大腳褲子,愈顯得眉似春山,眼如秋水;兩腮濃厚,如帛裹朱,從
白裏隱隱透出紅來,不似時下南北的打扮,用那胭脂塗得同猴子屁股一般;口頰
之間若帶喜笑,眉眼之際又頗似振矜,真令人又愛又敬。女子說道:“何不請炕
上坐,暖和些。”於是彼此坐下。

那老蒼頭進來,問姑娘道:“申老爺行李放在什麼地方呢?”姑娘說:“太爺前
日去時,分付就在這裏間太爺榻上睡,行李不用解了。跟隨的人都吃過飯了嗎?
你叫他們早點歇罷。驢子喂了沒有?”蒼頭一一答應,說:“都齊備妥協了。”
姑娘又說:“你煮茶來罷。”蒼頭連聲應是。

子平道:“塵俗身體,斷不敢在此地下榻。來時見前面有個大炕,就同他們一道
睡罷。”女子說:“無庸過謙,此是家父分付的。不然,我一個山鄉女子,也斷
不擅自迎客。”子平道:“蒙惠過分,感謝已極。只是還不曾請教貴姓?尊大人
是做何處的宮,在何處值日?”女子道:“敝姓塗氏。家父在碧霞宮上值,五日
一班。合計半月在家,半月在宮。”

子平問道:“這屏上詩是何人做的?看來只怕是個仙家罷?”女子道:“是家父
的朋友,常來此地閑談,就是去年在此地寫的。這個人也是個不衫不履的人,與
家父最為相契。”子平道:“這人究竟是個和尚,還是個道土?何以詩上又像道
家的話,又有許多佛家的典故呢。”女子道:“既非道士,又非和尚,其人也是
俗裝。他常說:‘儒、釋、道三教,譬如三個鋪面掛了三個招牌,其實都是賣的
雜貨,柴米油鹽都是有的,不過儒家的鋪子大些,佛、道的鋪子小些,皆是無所
不包的,’又說:‘凡道總分兩層:一個叫道面子,一個叫道裏子。道裏子都是
同的,道面子就各有分別了,如和尚剃了頭,道士挽了個髻,叫人一望而知,那
是和尚、那是道士。倘若叫那和尚留了頭,也挽個髻子,掖件鶴氅;道士剃了發
,著件袈裟:人又要顛倒呼喚起來了,難道眼耳鼻舌不是那個用法嗎?’又說:
‘道面子有分別,道裏子實是一樣的。’所以這黃龍先生,不拘三教,隨便吟詠
的。”

子平道:“得聞至論,佩服已極,只是既然三教道裏子都是一樣,在下愚蠢得極
,倒要請教這同處在甚麼地方?異處在甚麼地方?何以又有大小之分?儒教最大
,又大在甚麼地方?敢求揭示。”女子道:“其同處在誘人為善,引人處於大公
。人人好公,則天下太平;人人營私,則天下大亂。惟儒教公到極處。你看,孔
子一生遇了多少異端,如長沮、桀溺、荷丈人等類,均不十分佩服孔子,而孔子
反贊揚他們不置:是其公處,是其大處。所以說:‘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若
佛、道兩教,就有了褊心:惟恐後世人不崇奉他的教,所以說出許多天堂地獄的
話來嚇唬人。這還是勸人行善,不失為公。甚則說崇奉他的教,就一切罪孽消滅
;不崇奉他的教,就是魔鬼入宮,死了必下地獄等辭:這就是私了。至於外國一
切教門,更要力爭教興兵接戰,殺人如麻。試問,與他的初心合不合呢?所以就
愈小了。若有的教說,為教戰死的血光如玫瑰紫的寶石一樣,更騙人到極處!只
是儒教可惜失傳已久,漢儒拘守章句,反遺大旨;到了唐朝,直沒人提及。韓昌
黎是個通文不通道的腳色,胡說亂道!他還要做篇文章,叫做《原道》,真正原
到道反面去了!他說:‘君不出令,則失其為君;民不出粟、米、絲、麻以奉其
上,則誅。’如此說去,那桀、紂很會出令的,又很會誅民的,然則桀、紂之為
君是,而桀、紂之民全非了,豈不是是非顛倒嗎?他卻又要辟佛、老,倒又與和
尚做朋友。所以後世學儒的人,覺得孔、孟的道理太費事,不如弄兩句辟佛、老
的口頭禪,就算是聖人之徒,豈不省事。弄的朱夫子也出不了這個範圍,只好據
韓昌黎的《原道》去改孔子的《論語》,把那‘攻乎異端’的‘攻’字,百般扭
捏,究竟總說不圓,卻把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於絕了!”

子平聽說,肅然起敬道:“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真是聞所未聞!只是還不
懂:長沮、桀溺倒是異端,佛老倒不是異端,何故?”女子道:“皆是異端。先
生要知‘異’字當不同講,‘端’字當起頭講。‘執其兩端’是說執其兩頭的意
思。若‘異端’當邪教講,豈不‘兩端’要當椏杈教講?‘執其兩端”便是抓住
了他個椏杈教呢,成何話說呀?聖人意思,殊途不妨同歸,異曲不妨同工。只要
他為誘人為善,引人為公起見,都無不可。所以叫做‘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
也。’若只是為攻訐起見,初起尚只攻佛攻老,後來朱、陸異同,遂操同室之戈
,並是祖孔、孟的,何以朱之子孫要攻陸,陸之子孫要攻朱呢?比之謂‘失其本
心’,反被孔子‘斯害也已’四個字定成鐵案!”

子平聞了,連連贊嘆,說?”今日幸見姑娘,如對明師。但是宋儒錯會聖人意旨
的地方,也是有的,然其發明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即如‘理’‘欲’二字,
‘主敬’‘存誠’等字,雖皆是古聖之言,一經宋儒提出,後世實受惠不少,人
心由此而正,風俗由此而醇。”那女子嫣然一笑,秋波流媚,向子平睇了一眼。
子平覺得翠眉含嬌,丹唇啟秀,又似有一陣幽香,沁入肌骨,不禁神魂飄蕩。那
女子伸出一隻白如玉、軟如棉的手來,隔著炕桌子,握著子平的手。握住了之後
,說道;“請問先生,這個時候,比你少年在書房裏,貴業師握住你手‘撲作教
刑’的時候何如?”子平默無以對。

女子又道:“憑良心說,你此刻愛我的心,比愛貴業師何如?聖人說的,‘所謂
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孔子說:‘好德如好色。”孟子
說:‘食色,性也。’子夏說:‘賢賢易色。’這好色乃人之本性。宋儒要說好
德不好色,非自欺而何?自欺欺人,不誠極矣!他偏要說‘存誠’,豈不可恨!
聖人言情言禮,不言理欲。刪《詩》以《關睢》為首,試問‘窈窕淑女,君子好
逑”‘求之不得’,至於‘輾轉反側’,難直可以說這是天理,不是人欲嗎?舉
此可見聖人決不欺人處。《關睢》序上說道:‘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
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即如今夕,嘉賓惠臨,我不能不喜,發乎情也。先生來時
,甚為困憊,又歷多時,宜更憊矣,乃精神煥發,可見是很喜歡。如此,亦發乎
情也。以少女中男,深夜對坐,不及亂言,止乎禮義矣。此正合聖人之道。若宋
儒之種種欺人,口難罄述。然宋儒固多不是,然尚有是處;若今之學宋儒者,直
鄉願而已,孔、孟所深惡而痛絕者也!”

話言未了,蒼頭送上茶來,是兩個舊瓷茶碗,淡綠色的茶,才放在桌上,清香已
竟撲鼻。只見那女子接過茶來,漱了一回口,又漱一回,都吐向炕池之內去,笑
道:“今日無端談到道學先生,令我腐臭之氣,沾汙牙齒,此後只許談風月矣。
”子平連聲諾諾,卻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覺得清爽異常,咽下喉去,覺得一直
清到胃院裏,那舌根左右,津液汩汩價翻上來,又香又甜,連喝兩口,似乎那香
氣又從口中反竄到鼻子上去,說不出來的好受,問道:“這是什麼茶葉?為何這
麼好吃?”女子道:“茶葉也無甚出奇,不過本山上出的野茶,所以味是厚的。
卻虧了這水,是汲的東山頂上的泉。泉水的味,愈高愈美。又是用松花作柴,沙
瓶煎的。三合其美,所以好了。尊處吃的都是外間賣的茶葉,無非種茶,其味必
薄;又加以水火俱不得法,味道自然差的。”

只聽窗外有人喊道:“嶼姑,今日有佳客,怎不招呼我一聲?”女子聞聲,連忙
立起,說:“龍叔,怎樣這時候會來?”說著,只見那人已經進來,著了一件深
藍布百衲大棉襖,科頭,不束帶亦不著馬褂,有五十來歲光景,面如渥丹,須髯
漆黑,見了子平,拱一拱手,說:“申先生,來了多時了?”子平道:“例有兩
三個鐘頭了。請問先生貴姓?”那人道:“隱姓埋名,以黃龍子為號。”子平說
:“萬幸,萬幸!拜讀大作,已經許久。”女子道:“也上炕來坐罷。”黃龍子
遂上炕,至炕桌裏面坐下,說:“嶼姑,你說請我吃筍的呢。筍在何處?拿來我
吃。”彎姑道:“前些時倒想挖去的,偶然忘記,被膝六公占去了。龍叔要吃,
自去找滕六公商量罷。”黃龍子仰天大笑。子平向女子道:“不敢冒犯,這‘嶼
姑’二字想必是大名罷?”女子道:“小名叫仲嶼,家姊叫伯潘,故叔伯輩皆自
小喊慣的。”

黃龍于向子平道:“申先生困不困?如其不困,今夜良會,可以不必早睡,明天
遲遲起來最好。柏樹峪地方,路極險峻,很不好走,又有這場大雪,路影看不清
楚,跌下去有性命之憂。劉仁甫今天晚上檢點行李,大約明日午牌時候,可以到
集上關帝廟。你明天用過早飯動身,正好相遇了。”子平聽說大喜,說道:“今
日得遇諸仙,三生有幸。請教上仙誕降之辰,還是在唐在宋?”黃龍子又大笑道
:“何以知之?”答:“尊作明說‘回首滄桑五百年’,可知斷不止五六百歲了
。”黃龍子道:“‘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此鄙人之遊戲筆墨耳。公直當《桃
花源記》讀可矣。”就舉起茶杯,品那新茶。

嶼姑見子平杯內茶已將盡,就持小茶壺代為斟滿。子平連連欠身道:“不敢。”
亦舉起壞來詳細品量。卻聽窗外遠遠“唔”了一聲,那窗紙微覺颯颯價動,屋塵
簌簌價落。想起方才路上光景,不覺毛骨森棘,勃然色變,黃龍道:“這是虎嘯
,不要緊的。山家看著此種物事,如你們城市中人看騾馬一樣,雖知他會踢人,
卻不怕他。因為相習已久,知他傷人也不是常有的事。山上人與虎相習,尋常人
固避虎,虎也避人,故傷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不必怕他。”

子平道:“聽這聲音,離此尚遠,何以窗紙竟會震動,屋塵竟會下落呢?”黃龍
道:“這就叫做虎威。因四面皆山,故氣常聚,一聲虎嘯,四山皆應。在虎左右
二三十裏,皆是這樣。虎若到了平原,就無這威勢了。所以古人說:龍若離水,
虎若離山,便要受人狎侮的。即如朝廷裏做宮的人,無論為了甚麼難,受了甚麼
氣,只是回家來對著老婆孩子發發標,在外邊決不敢發半句硬話,也是不敢離了
那個官。同那虎不敢去山,龍不敢失水的道理,是一樣的。”

子平連連點頭,說:“不錯,是的。只是我還不明白,虎在山裏,為何就有這大
的威勢,是何道理呢?”黃龍子道:“你沒有念過《千字文》麼?這就是‘空穀
傳聲,虛堂習聽’的道理。虛堂就是個小空谷,空穀就是個大虛堂。你在這門外
放個大爆竹,要響好半天呢。所以山城的雷,比平原的響好幾倍,也是這個道理
。”

說完,轉過頭來,對女子道:“嶼姑,我多日不聽你彈琴了,今日難得有嘉客在
此,何妨取來彈一曲,連我也沾光聽一回。”嶼姑道:“龍叔,這是何若來!我
那琴如何彈得,惹人家笑話!申公在省城裏,彈好琴的多著呢,何必聽我們這個
鄉裏迂鼓!倒是我去取瑟來,尤叔鼓一調瑟罷,還稀罕點兒。”黃龍子說:“也
罷,也罷。就是我鼓瑟,你鼓琴罷,搬來搬去,也很費事,不如竟到你洞房裏去
彈罷。好在山家女兒,比不得衙門裏小姐,房屋是不准人到的。”說罷,便走下
炕來,穿了鞋子,持了燭,對子平揮手說:“請裏面去坐。嶼姑引路。”

嶼姑果然下了炕,接燭先走,子平第二,黃龍第三。走過中堂,揭開了門簾,進
到裏間,是上下兩個榻:上榻設了衾枕,下榻堆積著書畫。朝東一個窗戶,窗下
一張方桌。上榻面前有個小門。嶼姑對子平道:“這就是家父的臥室。”進了榻
旁小門,仿佛回廊似的,卻有窗軒,地下駕空鋪的木板。向北一轉,又向東一轉
,朝北朝東俱有玻璃窗。北窗看著離山很近,一片峭壁,穿空而上,朝下看,像
甚深似的。正要前進,只聽“砰硼”,“霍落”幾聲。仿佛山倒下來價響,腳下
震震搖動。子平嚇得魂不附體。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驪龍雙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聲葉箜篌

話說子平聽得天崩地塌價一聲,腳下震震搖動,嚇得魂不附體,怕是山倒下來。
黃龍子在身後說道:“不怕的,這是山上的凍雪被泉水漱空了,滾下一大塊來,
夾冰夾雪,所以有這大的聲音。”說著,又朝向北一轉,便是一個洞門.這洞不
過有兩間房大,朝外半截窗臺,上面安著窗戶;其餘三頁俱斬平雪白,頂是圓的,
像城門洞的樣子。洞裏陳設甚簡,有幾張樹根的坐具,卻是七大八小的不勻,又
都是磨得絹光。幾案也全是古藤天生的,不方不圓,隨勢製成。東壁橫了一張枯
搓獨睡榻子,設著衾枕。榻旁放了兩三個黃竹箱子,想必是盛衣服什物的了。洞
內並無燈燭,北牆上嵌了兩個滴圓夜明珠,有巴鬥大小,光色發紅,不甚光亮。
地下鋪著地毯,甚厚軟,微覺有聲。榻北立了一個曲尺形書架,放了許多書,都
是草訂,不曾切過書頭的。雙夜明珠中間掛了幾件樂器,有兩張瑟,兩張琴,是
認得的;還有些不認得的。

嶼姑到得洞裏,將燭台吹息,放在窗戶臺上。方才坐下,只聽外面“唔唔”價七
八聲,接連又許多聲,窗紙卻不震動。子平說道:“這山裏怎樣這麼多的虎?”
嶼姑笑道:“鄉裏人進城,樣樣不識得,被人家笑話;你城裏人下鄉,卻也是樣
樣不識得,恐怕也有人笑你。”子平道:“你聽,外面‘唔唔’價叫的,不是虎
嗎?”嶼姑說:“這是狼嗥,虎那有這麼多呢?虎的聲音長,狼的聲音短,所以
虎名為‘嘯’,狼名為‘嗥’。古人下字眼都是有斟酌的。”

黃龍子移了兩張小長幾,摘下一張琴,一張瑟來。嶼姑也移了三張凳子,讓子平
坐了一張。彼此調了一調弦,同黃龍各坐了一張凳子。弦己調好,嶼姑與黃龍商
酌了兩句,就彈起來了,初起不過輕挑漫剔,聲響悠柔。一段以後,散泛相錯,
其聲清脆,兩段以後,吟揉漸多。那瑟之勾挑,夾縫中與琴之綽注相應,粗聽若
彈琴鼓瑟,各自為調,細聽則如珠鳥一雙,此唱彼和,問來答往。四五段以後,
吟揉漸少,雜以批拂、蒼蒼涼涼,磊磊落落,下指甚重,聲韻繁興。六七八段,
間以曼衍,愈轉愈清,其調愈逸。

子平本會彈十幾調琴,所以聽得入綴;因為瑟是未曾聽過,格外留神。那知瑟的
妙用,也在左手,看他右手發聲之後,那左手進退揉顫,其餘音也就隨著猗猗靡
靡,真是聞所未聞。初聽還在算計他的指法、調頭,既而便耳中有音,目中無指
。久之,耳目俱無,覺得自己的身體,飄飄蕩蕩,如隨長風,浮沉于雲霞之際。
久之又久,心身懼忘,如醉如夢。於恍惚杳冥之中,錚 從數聲,琴瑟俱息,乃
通見聞,人亦警覺,欠身而起,說道:“此曲妙到極處!小子也曾學彈過兩年,
見過許多高手。從前聽過孫琴秋先生彈琴,有《漢宮秋》一曲,似為絕非凡響,
與世俗的不同。不想今日得聞此曲,又高出孫君《漢宮秋》數倍,請教叫什麼曲
名?有譜沒有?”嶼姑道:“此曲名叫《海水天風》之曲,是從來沒有譜的。不
但此曲為塵世所無,即此彈法亦山中古調,非外人所知。你們所彈的皆是一人之
曲,如兩人同彈此曲,則彼此宮商皆合而為一。如彼宮,此亦必宮;彼商,此亦
必商,斷不敢為羽為徵。即使三四人同鼓,也是這樣,實是同奏,並非合奏。我
們所彈的曲子,一人彈與兩人彈,迥乎不同。一人彈的,名‘自成之曲’;兩人
彈,則為‘合成之曲’。所以此宮彼商,彼角此羽,相協而不相同。聖人所謂‘
君子和而不同’,就是這個道理。‘和’之一字,後人誤會久矣。”

當時嶼姑立起身來,向西壁有個小門,開了門,對著大聲喊了幾句,不知甚話,
聽不清楚。看黃龍子亦立起身,將琴瑟懸在壁上。子平於是也立起,走到壁間,
仔細看那夜明珠到底甚麼樣子,以便回去誇耀於人。及走至珠下,伸手一摸,那
夜明珠卻甚熱,有些烙手,心裏詫異道:“這是甚麼道理呢?”看黃龍子琴瑟已
俱掛好,即問道:“先生,這是什麼?”笑答道:“驪龍之珠,你不認得嗎?”
問:“驪珠怎樣會熱呢?”答:“這是火尤所吐的珠,自然熱的。”子平說:“
火龍珠那得如此一樣大的一對呢?雖說是火龍,難道永遠這們熱麼?”笑答道:
“然則我說的話,先生有不信的意思了。既不信,我就把這熱的道理開給你看。
”說著,便向那夜明珠的旁邊有個小銅鼻子一拔,那珠子便像一扇門似的張開來
了。原來是個珠殼,裏面是很深的油池,當中用棉花線卷的個燈心,外面用千層
紙做的個燈 ,上面有個小煙囪,從壁子上出去,上頭有許多的黑煙,同洋燈的
道理一樣,卻不及洋燈精緻,所以不免有黑煙上去,看過也就笑了。再看那珠殼
,原來是用大螺蚌殼磨出來的,所以也不及洋燈光亮。子平道:“與其如此,何
不買個洋燈,豈不省事呢?”黃龍子道:“這山裏那有洋貨鋪呢?這油就是前山
出的,與你們點的洋油是一樣物件。只是我們不會製造,所以總嫌他濁,光也不
足,所以把他嵌在壁子裏頭,”說過便將珠殼關好,依舊是兩個夜明珠。

子平又問:“這地毯是什麼做的呢?”答:“俗名叫做‘蓑草’。因為可以做蓑
衣用,故名。將這蓑草半枯時,采來晾乾,劈成細絲,和麻織成的。這就是嶼姑
的手工。山地多潮濕,所以先用雲母鋪了,再加上這蓑毯,人就不受病了。這壁
上也是雲母粉和著紅色膠泥塗的,既禦潮濕,又避寒氣,卻比你們所用的石灰好
得多呢。”子平又看,壁上懸著一物,像似彈棉花的弓,卻安了無數的弦,知道
必是樂器,就問:“叫甚名字?”黃龍子道:“名叫‘箜篌’。”用手撥撥,也
不甚響,說道:“我們從小讀詩,題目裏就有《箜篌引》,卻不知道是這樣子。
請先生彈兩聲,以廣見聞,何如?”黃龍子道:“單彈沒有什麼意味。我看時候
何如,再請一個客來,就行了。”走至窗前,朝外一看月光,說:“此刻不過亥
正,恐怕桑家姊妹還沒有睡呢,去請一請看。”遂向嶼姑道:“申公要聽箜篌,
不知桑家阿扈能來不能?”嶼姑道:“蒼頭送茶來,我叫他去問聲看。”於是又
各坐下。蒼頭捧了一個小紅泥爐子,外一個水瓶子,一個小茶壺,幾個小茶杯,
安置在矮腳幾上。嶼姑說:“你到桑家,問扈姑、勝姑能來不能?”蒼頭諾聲去
了。

此時三人在靠窗個梅花凡旁坐著。子平靠窗臺甚近,竅姑取茶布與二人,大家靜
坐吃茶。子平看窗臺上有幾本書,取來一看,面子上題了四個大字,曰“此中人
語”。揭開來看,也有詩,也有文,惟長短句子的歌謠最多,俱是手錄,字跡娟
好。看了幾首,都不甚懂。偶然翻得一本,中有張花箋,寫著四首四言詩,是個
單張子,想要抄下,便向嶼姑道:“這紙我想抄去,可以不可以?”嶼姑拿過去
看了看,說:“你喜歡,拿去就是了。”

子平接過來,再細看,上寫道:

《銀鼠諺》
東山乳虎,迎門當戶;明年食麝,悲生齊魯。一解
殘骸狼籍,乳虎乏食;飛騰上天,立豕當國。二解
乳虎斑斑,雄據西山;亞當孫子,橫被摧殘,三解
四鄰震怒,天眷西顧;斃豕殪虎,黎民安堵,四解

子平看了又看,說道:“這詩仿佛古歌謠,其中必有事跡,請教一二。”黃龍子
道:“既叫做‘此中人語’,必不能‘為外人道’可知矣。閣下靜候數年便會知
悉。”嶼姑道:“‘乳虎’就是你們玉太尊,其餘你慢慢的揣摹,也是可以知道
的。”子平會意,也就不往下問了。

其時遠遠聽有笑語聲。一息工天,只聽回廊上“格登格登”,有許多腳步兒響,
頃刻已經到了面前。蒼頭先進,說:“桑家姑娘來了。”黃、嶼姑皆接上前去。
子平亦起身植立。只見前面的一個約有二十歲上下,著的是紫花襖子,紫地黃花
,下著燕尾青的裙子,頭上倒梳雲髻,挽了個墜馬妝;後面的一個約有十三四歲
,著了個翠藍襖子,紅地白花的褲子,頭上正中挽了髻子,插了個慈菇葉子似的
一枝翠花,走一步顫巍巍的。進來彼此讓了坐。

嶼姑介紹,先說:“這是城武縣申老父台的令弟,今日趕不上集店,在此借宿,
適值龍叔也來,彼此談得高興,申公要聽箜篌,所以有勞兩位芳駕。攪破清睡,
罪過得很!”兩人齊道:“豈敢,豈敢。只是《下裏》之音,不堪人耳。”黃龍
說:“也無庸過謙了。”嶼姑隨又指著年長著紫衣的,對子平道:“這位是扈姑
姐姐。”指著年幼著翠衣的道:“這位是勝姑妹子。都住在我們這緊鄰,平常最
相得的。”子平又說了兩句客氣的套話,卻看那扈姑,豐頰長眉,眼如銀杏,口
輔雙渦,唇紅齒白,於艷麗之中,有股英俊之氣;那勝姑幽秀俊俏,眉目清爽。
蒼頭進前,取水瓶,將茶壺注滿,將清水注入茶瓶,即退出去。嶼姑取了兩個盞
子,各敬了茶。黃尤子說:“天已不早了,請起手罷。”

嶼姑於是取了箜篌,遞給扈姑,扈姑不肯接手,說道:“我彈箜篌,不及于妹。
我卻帶了一枝角來,勝妹也帶得鈴來了,不如竟是嶼姑彈箜篌,我吹角,勝妹搖
鈴,豈不大妙?”黃龍道:“甚善,甚善。就是這麼辦。”扈姑又道:“龍叔做
什麼呢?”黃道:“我管聽。”扈姑道:“不言臊,稀罕你聽!龍吟虎嘯,你就
吟罷。”黃尤道:“水龍才會吟呢。我這個田裏的龍,只會潛而不用。”嶼姑說
:“有了法子了。即將箜篌放下,跑到靠壁幾上,取過一架特磐來,放在黃龍面
前,說:“你就半嘯半擊磐,幫襯幫襯音節罷。”

扈姑遂從襟底取出一枝角來,光彩奪目,如元玉一般,先緩緩的吹起。原來這角
上面有個吹孔,旁邊有六七個小孔,手指可以按放,亦複有宮商徵羽,不似巡街
兵吹的海螺只是“嗚嗚”價叫。聽那角聲,吹得嗚咽頓挫,其聲悲壯。當時玲姑
已將箜篌取在膝上,將弦調好,聽那角聲的節奏。勝姑將小鈴取出,左手撳了四
個,右手撳了三個,亦凝神看著扈姑。只見扈姑角聲一闋將終,勝姑便將兩手七
鈴同時取起,商商價亂搖。鈴起之時,嶼姑已將箜篌舉起,蒼蒼涼涼,緊鉤漫摘
,連批帶拂。鈴聲已止,箜篌丁東斷續,與角聲相和,如狂風吹沙,屋瓦欲震。
那七個鈴便不一齊都響,亦複參差錯落,應機赴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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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7.2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3.6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老殘遊記 - 5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152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829
    33.7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6.7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51.5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