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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狐 -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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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4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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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寶玉一心討好恩特,只說方才這個姓張的是一個小滑頭,現在打發他走了。恩特卻並不介意,只知與寶玉圖歡。又過了幾天,一日晚上,有人前來叫局,寶玉將局票一看,上面寫著胡姓,叫至後馬路,諒必是士誠叫我。因前月士誠來打茶圍,講起他的堂房阿叔胡雪岩擬在下月娶討金黛雲,屆時我來叫你的局,伴到我老叔家裡,方知他家富貴繁華,可稱海上第一。何以士誠說起這句話呢?皆為寶玉一向羨慕雪岩,常常提及,雖自恨無緣相見,未蒙雪岩垂青,然私心景仰,有「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之意。所以寶玉從楊四家出來之後,即便改姓了胡。前書也曾表過,茲不復贅。
且說寶玉看過局票,曉得到雪岩府中侑酒,欣然打扮了一回,換了一身極時式的衣裙,修飾得更是嬌媚,然後等著阿金上轎前往。不消片刻,早到雪巖門前,舉目一望,別有一番豪華景象。怎見得?有贊為證:
彩棚高搭,繡幔遙連﹔球分五色,錦繞四圍。燈影輝煌,密如星點﹔人聲繁雜,聚若雲屯。門以內笙簫盈耳,戶以外車首充衢。轎子紛紜,盡是官商同妓女﹔巡捕排到,無非印度與華人。正是:主人未醒繁華夢,賓客同趨富貴家。
寶玉觀看未畢,轎子已擠入人叢,在大門前停下。阿金一手提著煙袋,一手扶著寶玉出轎。走進大門、儀門,見茶廳上擺著燈擔堂名。大廳天井裡搭著戲臺,剛正開演。雖然熱鬧異常,卻無閒雜人等圍繞。寶玉同阿金走上大廳,見廳上掛燈結綵,賓客滿堂,一排的酒席,約有二十餘桌,均已坐滿,都在那裡飲酒猜拳,歡呼調笑﹔旁側坐著許多北里姊妹,有的高唱京腔,有的低奏崑曲,調絲弄竹,如入東山之宅。有一首七言律句,以志當日之盛。詩曰:
金屋修成貯阿嬌,銀河今夕鵲填橋。
樽開北海賓朋滿,樂奏東山粉黛邀。
大白狂飛花侑酒,小紅低唱客吹簫。
慶餘堂上群芳集,事羨當平豔福消。
其時寶玉已到廳上,一望之間,正不知士誠坐在那裡。幸得阿金眼快,用手向西邊一指,說道:「胡大少坐勒格搭呀!」於是雙雙走至西邊。士誠也看見了,招呼寶玉坐在肩下。寶玉叫應了一聲。又見這席上的客人有三位認識的,原來不是別人,就是從前楊四相交的朋友,一個叫黃芷泉,一個叫顧芸帆,一個叫侯祥甫。寶玉雖一一叫應,然回想當年,卻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老著面皮在旁侑酒。且芷泉、芸帆今日所叫的局仍是陸月舫,祥甫仍是陸昭容。惟昭容吃上了煙瘾,已將花容改變,遠不如前﹔月舫則依然如是。幸得他們不提前事,心始稍安。忽聞士誠問道:「前天張仲玉可曾到過你家嗎?」寶玉道:「來是來過歇一埭,勿知訪啥格勿快活,坐仔一歇歇就去格,連奴留才留勿住呀。」士誠點點頭,明知其故,也不復問,仍與眾人猜拳轟飲。
不言寶玉在此侑觴,且將主人略表幾句,以清書中眉目。那主人姓胡號雪岩,籍隸浙江,寄居上海。家資號稱千萬,所有田地房屋、行棧莊號,不計其數。即在杭州所開的慶餘堂藥鋪,也有數十萬之巨,可算得江浙第一富翁。而且昔年軍前助餉,蒙左宗棠爵相保奏,賞給二品頂戴,欽賜黃馬褂,以致官界、商界中人無不趨承恐後,與他往來結識。一時顯赫,罕有其匹。惜乎犯了一樁大毛病,生平最喜漁色,雖家中妻妾成行,不下金釵十二,然貪心不足,見了有姿色的婦人,不論孤孀、閨女以及妓女、奴婢,必須千方百計,娶歸家中,方才稱心。抑且賦性奢華,有日費萬錢之概,所以後來有此失敗,弄得身死名裂,家破人亡,與古時石崇、鄧通一般。但此非書中正文,不便細表。
且說現在的胡雪岩,前月偶涉花叢,看中了金黛雲,即便議定身價,揀選吉期,擇於今日娶歸。雖是納妾,並無交拜禮節,然排場闊綽,氣象奢華,大宴賓客,遍請紳密,可稱一時盛舉。凡北里姊妹,均豔羨黛雲有福。那知後日冰山一倒,金屋同傾,仍舊流落風塵,變作一場春夢,可勝浩歎!蓋其情其事,與寶玉不同。寶玉之嫁而復出,因自己貪淫所致,否則與楊四白首齊眉,其後福正未可量﹔不比黛雲紅顏薄命,一旦大廈傾頹,失其庇護,不得已重墜孽海,悵名花之遭劫,恨流水之無情,固不得與寶玉相提並論。昔護花生有詩惜之曰:
自古紅顏薄命多,名花無主奈如何?
天心未厭風塵苦,復使美人受折磨。
此段情節,與寶玉無關緊要,恕不詳述。
仍說當晚寶玉在廳前侑酒,偶然抬起頭來,見樑上的堂名匾叫做「慶餘堂」,心中甚是羨慕,暗想:「我也改姓了胡,何弗也叫做『慶餘堂』呢?」此時心裡雖在那裡妄想,嘴裡卻與士誠調笑。應酬了好一回,見那北里姊妹陸續告辭去了,只剩月舫未走,寶玉也起身向士誠道:「胡大少,對勿住,奴要去哉。明朝請到倪搭來,奴勒浪望格。」士誠唯唯。寶玉因向芷泉等回頭了一聲,方才同阿金出了胡宅,乘軒而歸。正是:
竊取匾名傳後日,別將韻事佐新談。
以後另有一段花叢佳話,藉解寶玉之穢,幸勿以無理取鬧視之。待在下暫停一停,再行奉告。

第二十四回 同靴團拜未免有情 飲酒聯吟聊以解穢


卻說黃芷泉、顧芸帆二人見寶玉已去,月舫也要告別,芷泉止住道:「你此刻如有別處堂差,我也不便留你﹔倘然沒有,你且再坐片時,等我一同走罷。」月舫道:「有是有兩處堂差格,要緊還勿要緊。好得有倪妹子勒浪代,奴就搭黃老一淘走末哉。」芷泉點點頭,又吃了幾杯酒,看了一齣戲,等到大菜上齊,即將芸帆拉了一拉。芸帆會意,便與芷泉一齊起身,同至主人席前,拱手告辭。主人照例相送,兩人再三謙遜,堅請留步,主人方始入內,不必細表。
因雪岩納寵一節,不過借此作過度文章,並非在下潦草,將一件極熱鬧的事,有意冷擱起來,使看官們敗興。要曉得做書這支筆,不難於鋪張,而難於貼切﹔不難於冗長,而難於簡練。設不明賓主之法,縱說得花團錦簇,勢必將主腦拋荒。況下文一段,又為寶玉解穢起見,欲彰風雅而除惡俗,即去題不遠,終是陪賓,詎得一一鋪張,而貽喧賓奪主之誚哉?
閒話休煩。且說芷泉、芸帆帶著月舫出了胡宅,一同坐上馬車,逕往月舫寓中而去。至於月舫坐來的轎子,由他空轎回家,不須交代。因馬車行得快捷,從後馬路至四馬路,不及十分鐘,已到兆榮里口停車。按這條兆榮里,即是現在的尚仁裡,諸公如不相信,只須請問老上海的人,就知在下不是說謊了。
芷泉等三人下車,進了兆榮里,見第一個石庫門,便是月舫的住處。一齊走到裡邊,上樓進房。月舫曉得芸帆是吃煙的,即喚大姐阿二在橫頭裝了幾筒,自己卻將首飾卸下,換了一身衣服,方回身與芷泉講閒話,提起今天雪岩娶黛雲之事,彷彿昔年楊四娶寶玉一般,但不知後日如何。芷泉道:「人非仙佛,誰知過去未來?然據我而論,黛雲這個人,斷不至如寶玉無情的。」芸帆在煙榻上接嘴道:「別人家的事,你們且慢議論。我有一句話,要問問月舫呢。」月舫道:「問奴啥格閒話介?」芸帆道:「我有一個朋友,他對我說,要與你換帖,可有這什事嗎?」月舫道:「阿是張大少佬?鑿確有介事格。」雲帆道:「帖子寫好沒有?」月舫道:「還格來。」芸帆道:「他的三代覆歷,你且告訴我,我替他代寫了罷。」月舫茫然道:「奴倒忘記脫哉,格末哪哼介?」芸帆聽了,假作想了一想,方說道:「既然如此,你們只把姓名、年歲交換就是了,何用什麼三代履歷呢?」月舫不知其計,唯唯應允。
要曉得這許多話是怎麼一件事?因芸帆有個朋友,姓張的,忽發奇想,要與月舫換帖,月舫已經答應。一日張與芸帆商議,芸帆道:「他是一個娼妓,你怎麼將三代履歷與他呢?」張於是懊悔不置。芸帆道:「不要緊,我代你想法,包管不用履歷可好?」所以此刻說起此事。月舫如何知曉?惟有唯唯樂從而已。其時芷泉在旁,聽他們講了好一回,事已談畢,方插嘴道:「你們講的那個人,可是與月舫相好,叫做張蔭明嗎?」芸帆道:「是他是他。月舫的相好甚多,我曉得他最要好的,一共有八位呢。」月舫道:「實梗瞎三話四,撥別人曉得仔,阿要難聽煞嗄!」芷泉道:「那八位相好,非但我也曉得,而且我都認得,叫得出他們姓名,還要隱瞞做甚呢?」月舫道:「格末倒說說看,哪哼格八個人介?」芷泉道:「你聽好了,我來背(讀倍)給你聽:一個叫崔魯卿,一個叫宋芝雲,一個叫吳其仁,一個叫錢伯錫,一個叫殷銘樹,一個即是方才所說的張蔭明。還有兩個,我與芸帆也在其內。不知我說得對嗎?」月舫笑應道:「是格是格,蠻對蠻對。想必黃老做仔報館裡格主筆,還兼做館報裡格訪事人,格落才撥打聽明白格哉。」芸帆道:「可見我說的話,不是冤枉你了。」月舫道:「奴求說告,請用格煙罷。」芸帆方才不語。
又吃了幾筒煙,芷泉忽轉了一個念頭,向芸帆說道:「月舫的幾個相好,除我與你朝夕相見,其餘雖曾會面,卻從未聚在一處吃過一臺酒。故我想擇定一個日子,將八個人邀齊,在這裡開個盛會,倒也有趣。芸兄,你道好嗎?」芸帆聽了,鼓掌道:「妙極妙極。但不知這個會名叫做什麼呢?」芷泉道:「我原擬八個人,取名八仙會,雖似相合,然而未免欠雅,不如叫做同靴團拜會罷。好得現在已是十二月中旬,待到新年裡舉行,不過半月有餘。但須揀定日子,我與你一同出面,寫好六副請帖,於前兩天分送各處,彷彿傳單一樣,把那原委敘明,諒他們斷沒有不來的。」芸帆道:「這會名取得又雅又切,妙在『同靴』兩字,真是千古風流創舉!至於六副請帖,待弟寫好後,交到月舫處分送便了。」說到這裡,又向月舫說道:「你可有明年的歷本拿與我看,待我們議定日子,好舉行這件事呢。」月舫答道:「開年格歷本是有勒裡。不過,格種事體,亦勿是婚喪喜慶,要揀啥格好日介?」芸帆故意正色道:「我們是會親,是極大一件事,怎說不用揀日呢?」月舫又笑道:「像煞有介事。奴問格格會親,叫啥格名堂嗄?」芸帆道:「這叫做會靴親,又叫做會同年,何嘗沒有名堂呢?」月舫道:「亦勿是中舉人、進士洛,有啥格同年!搭奴瞎說哉!」芸帆笑道:「我們八個人,都與你是相好,可稱得同科及第。既是同科,豈不是同年嗎?」月舫聽了,又想回答,芷泉接嘴道:「你們不用取笑了,這個會無須看什麼歷本,揀什麼好日,月舫休要上他的當,與他證辯。我們準定元宵佳節,在這裡吃酒聚會便了。若照芸帆所請,要惹人笑我等迷信了。但這晚的酒席必須格外豐盛才是。」月舫道:「要豐盛末,阿要備仔一桌滿漢酒席罷!」芷泉搖頭道:「不必不必,我們又不是官場,動不動要用滿漢酒菜。吃這個掛爐燒豬,非但毫無滋味,而且俗不可耐,與廣東人齋獻一般,全是虛氣,倒不如尋常酒席的好。」月舫唯唯答應,即請芷泉寫了一張菜單。其時鐘敲兩下,芸帆道:「時已不早了,我們回去罷。」芷泉點頭,立刻披上馬褂要走。月舫尚欲挽留,芷泉道:「我明晨館中有事,不便在此住宿,待晚上再來看你罷。」說畢,即與芸帆同去,不表。
書中有話則長,無事即短。駒光迅速,不啻快馬加鞭。早已是爆竹聲中,催除殘臘﹔寒梅香裡,又報新春。十里洋場另增一番繁華景象,無論官紳商賈各界,莫不衣冠齊楚,投帖賀年。或往會館中團拜,或至親戚家吃酒,一個個忙碌異常。即北里姊妹行中,那班往來的熟客,不是開果盤,定是擺關臺酒,各張自己的場面。這都是年年的常規,毋庸細敘。
單說黃芷泉、顧芸帆二君,因定元宵佳節在月舫家開同靴團拜大會,預先三天,芸帆寫好了六副請客帖子,並附一張團拜緣起,命月舫家的鱉腿各處送訖。等到這一天午後,芷泉、芸帆先拉了張蔭明、錢伯錫兩人,在月舫房內敘雀。碰過了八圈莊,方見崔魯卿、宋芝雲、吳其仁、殷銘樹,陸續到齊。已是上燈時候了,今晚月舫房裡點綴得金碧輝煌。妝臺上供著一對全通,又新裝了兩盞自來火燈,照耀如同白晝。在彼時堂子中用者甚少,所以見得稀奇。如今不但家家都用,而且用了金絲茄子電燈﹔覺得自來火尚嫌昏暗,即有幾家用的,也加上一個紗罩,終比從前勝過幾倍。
閒話少講。且說此時月舫與大姐、娘姨等應酬不迭,忽聞芷泉開言道:「我們同靴八人,現已齊集,應照會館章程,舉行這團拜禮節呢。」眾人唯唯稱是。於是命月舫鋪好了紅氈單,各各起身。團團作了一揖。月舫也上前總叩了兩個頭,眾人亦還了兩揖。禮畢,然後彼此就坐。芷泉聞報時鐘已鳴八下,即便吩咐擺席。霎時樓下一班烏龜、燒湯、鱉腿等眾,都戴著紅纓帽,一齊進房。向眾客叩過了頭,一半退下,一半幫著大姐、娘姨擺席。七手八腳,陳設停當﹔搬菜的搬菜,點燭的點燭,不消片刻,安排得整整齊齊。芷泉請眾人入席。眾人均推芷泉坐首位,芷泉再三謙讓,芸帆道:「今夜這席酒,非平日請客可比,不分誰主誰賓,理當序齒而坐,方合同靴宗旨。芷翁年長,宜坐首位,無須謙遜。不然,那個肯有僭呢?」眾人也說道:「芸兄之言一些不差,我們都是會中人,這前輩、後輩的禮節,斷然不可紊亂的。」芷泉笑道:「雖則如此,但當以先進山門為大,應推芸兄第一,我居第二,始合前輩、後輩之說呢。」芸帆道:「我輩斯文,斷無少兄、老弟之理。請你不要再謙,直爽些罷。」於是芷泉坐了第一位,其次是魯卿、芸帆、芝雲、蔭明、銘樹、其仁、伯錫等七人,各按年歲坐定。月舫上前,亦照位次篩過了一杯酒,先在芷泉背後坐。芷泉道:「今晚從我們八人聚在一處,可稱騷人雅集,暢敘幽情,不讓蘭亭修禊。月舫可以不必度曲。若輪流唱下,豈不要喊乾喉嚨嗎?況京腔高調,聽之也甚乏味,不如免唱脫俗的好。眾位以為然否?」眾人皆點首稱是。惟崔魯卿與錢伯錫最喜熱鬧,一同問道:「如此佳節,唱雖不必,而局須要叫幾個,方才有趣。」芷泉聽了,知他二人之意,未便攔阻,以掃人興,即答道:「既然二位要叫局,有何不可?」芸帆也插嘴道:「據我愚見,愛叫局的只管叫,不要叫的亦聽各從其便。既不拘束,亦不勉強,那才彼此適意呢!」魯卿道:「好。」便喚大姐阿二取過文房。魯卿將局票寫好,又代伯錫寫了一張。芝雲、蔭明在旁觀看,忽然有興,接過筆來,也各寫了一張,計共叫四個局。芷泉見是胡寶玉、金紅玉、吳新寶、范彩霞等四校書,便問魯卿道:「寶玉那裡,老兄可是時常去的嗎?」魯卿道:「我是難得去的,一年也不過三四回,總是月舫這裡多呢。」芷泉也不再問。
其時局票已交阿二拿去。大家又暢飲了幾杯,芷泉方宣言道:「今宵這個雅會,正是風流歷史上一段佳話,不有佳作,何伸雅懷?擬八人聯吟七律一章,又各贈月舫七絕一首,以志同靴團拜之盛,方不辜負此情此景。未識眾位意見如何?」芸帆首先答應,其餘亦只得唯唯。因內中惟魯卿、伯錫二人腹內少些墨水,覺得為難,雖讀過《唐詩三百首》,卻一大半還了先生。但此刻在場面上,又聽眾人都已答應,怎好說自己不會?免不得要胡謅幾句。所以魯卿向芷泉說道:「弟不擅吟詩,做將出來,恐不免貽笑大方。還望芷翁原諒一二。」伯錫亦照樣說了一遍。芷泉道:「二兄休得太謙。況聯句之中,每人只作一句,甚是容易,並不苦人所難。但愚既作令官,不得不一宣令規,以昭公允:如詩不成,罰依金穀酒數﹔或作而不佳,亦須罰一巨觥。違者加罰十大杯。」伯錫道:「罰酒太多,我是吃不下的。」芸帆與蔭明齊說道:「你不違令,為何要罰你呢?」說罷,即請芷泉出句。芷泉略想一想,忽見房外走進一個鱉腿,頭戴紅纓帽,身穿二藍縐紗皮袍,手裡托著一隻金漆盤,盤中放著一大碗魚翅,走至筵前,先向上打了一個千,然後把魚翅獻到席上,徐徐退下。此是堂子中新年規矩,各處皆然。
月舫見大菜已上,又在眾人前慇懃斟酒。眾人大嚼了一回,芷泉方念那詩句道:
燈紅酒綠少年場。
吟畢,挨著第二位魯卿續下。魯卿左想不好,右想不好,躊躇了半晌,好容易得著了一句,雖明知不甚佳妙,也只得勉強吟道:「團拜同靴進玉觴。」芷泉道:「『同靴團拜』四字嵌入詩中,未免欠雅,不如改作『翠袖慇懃』的好。但我兄須領罰一大杯。」魯卿只得依允,將酒一飲而盡。念道:
翠袖慇懃進玉觴。
月舫在旁插嘴道:「同靴團拜格名堂,就是黃老取格,故歇崔老嵌勒詩裡,黃老亦說忒俗哉,到底啥格講究介?」芷泉笑道:「這詩中的道理,我就說出來,你也未必明白呢。」月舫道:「喔唷喔唷,奴是瞎問問罷哉,打斷唔篤格興頭。顧大少,做下去罷。」芸帆不假思索,吟道:
如此名花誰作主?
輪到芝雲,芝雲才思敏捷,將手在臺上拍了幾拍,即對道:
果然香國獨稱王。
眾人聽了,同聲贊好。芷泉亦擊節歎賞道:「上下聯工力悉敵,銖兩相稱,我們該賀一杯。」眾人飲畢,又吃了幾樣菜。芝雲道:「如今該是蔭明兄接句了。」蔭明之才不及芝雲,心思稍鈍,口中不住的「咿唔」。
突聞樓下人聲喧雜,扶梯上腳步亂響,知是局已來了。但見門簾啟處,先送進一陣香風,隨後走入兩位校書、兩個大姐。在前的是胡寶玉,在後的是金紅玉,分風擘柳,低囀鶯聲,一個叫「崔老」,一個叫「錢大少」,又與眾客及月舫招呼,方在崔、錢背後坐下。不比現在的妓女,自誇時髦,只知叫應本客,其他皆置不理。可見目今風氣更不及從前了。
閒話少表。且說寶玉應酬魯卿,不過是尋常套話,裝幾筒水煙,就算了帳。至於紅玉,則唱曲甚佳,大姐剛將胡琴送過,被伯錫止住道:「不要唱,不要唱,我們還要做詩呢。」紅玉道:「對勿住哩,阿好實梗介?」伯錫也操著蘇語說道:「有啥要緊嗄?下埭多唱幾只末哉!」引得眾人大笑。芸帆道:「莫笑莫笑,蔭明兄的佳句,還沒有請教罷。」幸得蔭明已想著了一句,遂不慌不忙的念道:
爭題刻鳳雕龍句。
蔭明念完,芸帆把那菜碟亂敲道:「我敲碟子,權當擊缽催詩,請銘樹兄快接下句罷。」銘樹點點頭,搔搔太陽,說聲「有了」,即吟道:
逐去遊蜂浪蝶狂。
眾人也各稱妙。芷泉道:「我們以風雅為懷,幸不似遊蜂浪蝶之狂,專以採花為樂事,不然,難免要逐去了。」芸帆道:「芷翁的議論甚多,我們改日再請教罷。此刻我還要刻燭限詩呢。」其仁道:「你且慢催,詩雖有一句,只是做得不好。你如不笑,我就念出來了。」芸帆道:「斷不笑你,你放心念罷。」其仁方念道:
彷彿廣寒宮裡住。
伯錫聽其仁念畢,知要挨著自己,急得搔耳挖腮,面漲通紅,一時想不出好的結句。又怕芸帆催急,所以立起身來,踱了一回方步。銘樹見他這付光景,知是窘急得極了。「我與他既屬至交,倘然出醜,非但彼此寡歡,抑且要抱怨我的。不如救他一救,暗中提醒他一個古典,諒他也是個伶俐人,必然聽得出的。」想定主意,便向其仁說道:「你這句詩,我以為做得最好。將廣寒宮切定月舫,與尋常贈妓詩不同。雖我們不是唐明皇,也得在此遊玩。未識霓裳仙曲,可許偷到人間否?」其仁聽他贊美,卻不知他用意,惟唯唯謙遜而已。其時伯錫正在窮想之際,驟聞銘樹一番言語,分明告訴他的下句,歡喜無限,回身就座。芸帆又催道:「伯錫兄散步一回,定有佳句,小弟候之已久,請兄不要留難了。」伯錫點首,姑作從容不迫的念道:
眾仙同日詠霓裳。
芷泉贊道:「伯錫兄的結句,包括全局,頗有力量﹔且用成句,一如己出,佩服佩服!大眾須各賀兩杯。」眾人隨聲附和,將酒一飲而盡,莫不興高采烈。
這個時候,忽聽得樓下高喊一聲「客來」,芷泉等八人都呆了一呆,以為今晚並無會外之客﹔且別人均未知曉,那得有客闖席而來?彼此心內狐疑。正是:
芝蒙同臭盟良友,楊柳多情認主人。
要知來者何人,且待下回披露。

第二十五回 七絕八章競題妙詠 千金一刻敘話春宵


卻說黃芷泉等眾人聞得有客到此,心中十分詫異:因今夜開這個盛會,除現在八人外,一概不知,安有別客前來闖席?正當狐疑之際,那客巳掀簾進房。芷泉等舉目一看,原來不是別人,就是住在四馬路楊柳樓臺的侯祥甫。祥甫向眾人拱手,先說道:「芷泉,你瞞得我好!前幾天遇見你,說都不說一聲,暗地在這裡快活。虧得我未卜先知,算定你必在此間,所以我闖得來的。」芷泉道:「並非我要瞞你,其另有一個緣故。你且請坐下來,先喝三杯闖席酒,然後細細告訴你聽,你方不錯怪我了。」於是大姐阿二過來,安排好一個座位,添上一副杯箸,請祥甫坐下。月舫連篩了三杯酒,祥甫飲畢,又向芷泉細問緣故。芷泉即將同靴團拜之意,以及席上所聯的詩句,一一說與祥甫聽了。
祥甫道:「照你這樣說,確是我錯怪了你。但如此風流雅集,我獨無份,豈不令人抱憾嗎?倘你早告訴了我,我也好至月舫攀做相好,入你這個會呢。」芸帆接嘴道:「你不要說得高興。設或那時節,月舫不與你攀相好,把你驅逐出去,難道你好挨上門嗎?」祥甫道:「我料月舫斷不至此。只怕我到這裡,你們先要吃醋,說我私自來剪邊了。」芸帆正要回答,月舫坐在芸帆背後插嘴道:「唔篤說說末,亦要弄到奴身浪來哉。奴是勿標緻格,真真像格鄉下人,粗蠢得野篤,落裡及得來昭容阿姊(讀姐)嗄?怪侯大少看勿上眼,故歇倒說格套好看閒話,要搭奴攀相好。說奴嘸福氣,就是有福氣末,奴自家想想,老鴉搭鳳凰軋淘,也有點配勿上!顧大少,相信俚,俚是勒浪瞎三話四呀!」祥甫聽他一篇說話,伶牙俐齒,足證芷泉等賞識非虛,便笑嘻嘻的答道:「月舫先生休得太謙,實是我有眼無珠,沒福入這個會呢。」芸帆道:「祥甫兄雖非同靴,然既闖到此間,與入會有何兩樣?如心中抱憾,何弗開個『同鞋會』,更覺特別有趣嗎?」
祥甫被他一說,臉上漲得緋紅。眾人不知其故,獨有芷泉笑不可抑,鼓掌稱妙。芝雲等定要請問內中的底細,芷泉道:「你們去問芸帆,自然知道了。」祥甫恐芸帆說出,伸手來按芸帆的嘴。芸帆道:「你又不是婦人,害什麼羞?況這件事也是我輩風流佳話,說說有什麼要緊呢?若你要掩住我的嘴,別人翻要起疑,說你幹過不堪的事了。」月舫道:「格格末就叫丈二格豆芽菜---老嫩哉!」祥甫道:「你說你說,但你要加鹽加醬,我卻要不依的。」芸帆點點頭,說道:「諸公要聽這件事,須各飲一大杯,我才細說。」眾人果然照杯飲訖。
芸帆即將一隻銀筷當作醒目,在桌上一拍,彷彿說大書一般,講道:「此人姓侯,號叫祥甫,別篆又叫做『括蒼後裔』。現寓在上海四馬路西首,築了一個小小別墅。門外種著幾株楊柳,宛比晉時的五柳先生,故樓上懸一小匾,取名為『楊柳樓臺』。雖在熱鬧叢中,卻別有一種清涼景象。他的為人,本是個風流種子,瀟灑名家,最愛潘妃三寸金蓮、娘一彎新月。所以那一天,在下到他寓所之中。樓下靜悄悄,闐無人聲,在下只得走上扶梯。將近他房門跟首,見他背心朝外坐著,臺上擺一隻朱紅漆的小官箱,開在那裡,只管低頭觀看。我在外面,不知他藏的什麼寶貝。及至後來,他忽伸手進去,一件一件的取出,足足擺了半臺。你道是甚東西?說也好笑,原來是幾十雙婦人的繡鞋。也有大紅的,也有淡紅的,也有寶藍的,也有湖色的,也有花繡的,也有金繡的,種種顏色不同,花樣俱備。其中雖略分大小,終不出四寸以外。在下見他看了又看,再將鼻子嗅了幾嗅,害得我身上肉麻,不禁笑將起來。一時驚動了他,他回頭瞧視是我,羞慚得了不得,急忙把許多花鞋一齊丟入箱內,起身來招待我。我說道:『你慢慢兒放好,不要丟壞了花鞋,這是罪過的。』他此時紅了臉,叮囑我不要告訴人,免得惹人取笑。此是去年春間的事,故在下攛掇他開『同鞋會』,實有這個緣故,豈不比同靴有趣嗎?」芸帆說到這裡,又把銀筷在臺上一拍,復說道:「在下講完了,請諸公各飛一大白。」引得眾人個個發笑。祥甫即伸手將芸帆打了一下,道:「我被你挖苦得夠了。照你這張嘴,只怕荒年也賣不掉,應該生在妓女的下面,倒是一個十分健爽的。」芸帆笑而不答。旁側寶玉也笑道:「女人格鞋子,就算是三寸金蓮,總歸齷齷齪齪,有啥格好白相介?」芸帆道:「這叫做各人心愛。你與月舫都要當心一點,不要被他暗中偷去。月舫還好另換一雙,你倘然赤了腳,怎好回去呢?」這幾句話,又惹得眾人大笑一陣,連祥甫也笑了。芷泉止住道:「我們只管耍笑,把正事都忘了。我原擬聯句之後,各贈月舫七絕一章。若再俄延下去,時候太覺不早了。」芸帆道:「儘管不要緊。今夜元宵佳節,何妨暢敘到天明呢?況所叫的局此刻尚未來齊,不如再等一等,然後動筆罷。」芷泉點首稱善。
芝雲、蔭明本欲差人去催局,忽聽樓下喊「先生來哉」,接連又是一聲。原來吳新寶與范彩霞,都是轉局到此。雖則遲些,卻兩人不先不後,一同上樓進房,對著芝雲、蔭明均連說「對勿住」,方才坐下。新寶先要奏曲,早被芝雲止住,故與彩霞只在旁邊裝煙調笑,向寶玉、月舫等閒話。寶玉與紅玉卻因坐得久了,且有別處轉局,皆起身向魯卿、伯錫告辭,匆匆去了,不表。
仍說芷泉酒落歡腸,詩興勃勃,即喚大姐阿二取過文房四寶,但缺少上好的花箋。便問月舫道:「你可有詩箋嗎?」月舫道:「有格有格,奴有一匣勒浪,還是奴前頭好白相勒買格來,一逕放勒抽屜裡。阿二,替奴去拿出來。」阿二即忙到牀門前,將抽屜一開,果見有一匣在內,取至席上。芷泉接在手中,揀了十幾張淡色的詩箋,每人各派一張。自己先將方才的七律聯句錄了出來,方始向眾宣言道:「我們現在九人,除祥甫係會外之客,作與不作皆聽,其餘各作七絕一章。須切定『月舫』兩字,方為合格。先做成者先寫,不必拘定位次。至於賞罰令規,業已宣過,恕不再述了。」眾人一一依允。惟祥甫詢問道:「剛才所定的令規,我卻沒有聽見呢。」芸帆代述了一遍。祥甫道:「我雖非會中人,聽你們一講,實在技癢得狠,我偏要胡謅幾句,贈與月舫作紀念呢。」芷泉道:「你贈他一首詩,倒不如送他一副對聯。今夜在席上做好了,待緩日書就後,拿到這裡,讓他掛在牀前,天天瞻仰你的大筆,豈不比詩更好嗎?」祥甫一聽,果然不錯,即破費一副對的錢,究屬有限,也就應承了。月舫道:「侯大少寫格字,奴登勒昭容阿姊搭看見歇格,真真寫得出色,連奴勿懂格隨中意得野篤。不過對聯格句子,也要好點格。」祥甫連說「遵命遵命」。伯錫忽然笑道:「月舫這只法眼,狠是利害﹔口中還說不懂,未免太謙了。」月舫道:「錢大少,說閒話搭小銅鈿,啥格法眼勿法眼,利害勿利害介?」伯錫又要接嘴,被銘樹拉了一拉,低聲說道:「你休要多講了,別人不當你啞巴的。你看芷翁在那裡想念頭,不要擾了他的詩興。我勸你靜一靜心,也把那首詩想想罷。」伯錫點點頭,也就默然不語了。
斯時,芷泉略略推敲,即便磨墨伸紙,下筆成詩,不讓曹子建七步之才。寫畢遞與大眾觀看。芸帆用手接過,省得眾人爭取,遂朗誦道:
春水船如天上游,!娥今夕啟瓊樓。
藍橋有路何須問?定許裴航玉杵投。
眾人聽了贊不絕口,都說:「芷翁佳作,貼定月舫,一句移不到別處,不愧是老斲輪手,我們該各賀一杯。」芷泉略略謙遜,也陪飲了一杯。
芸帆道:「我也謅成了四句,要想及他,則萬萬不能了。」眾人曉得他的詩才,與芷泉不相上下,故均說「請教請教」。芸帆取過紙筆,一揮而就,並不遞與眾人傳觀,自己高聲吟道:
銀河耿耿客乘槎,誤入蟾宮折桂花。
羨煞吳郎修豔福,月中居住便為家。
吟畢,芷泉先大贊道:「芸兄這首詩,細膩熨貼,蘊藉風流,勝我多多矣,各宜賀兩杯。」眾人亦拍手贊美,與芸帆掛了兩杯紅。
芸帆飲訖,芝雲也交卷了。眾人正要細視,被芸帆奪在手中,說道:「一客不煩二主,我來念罷。待卷子交齊,我們再細細品評,方分優劣呢。」眾人稱善。芸帆乃念道:
珠宮蕊闕仰瓊霄,欲伴嫦娥解寂寥。
碧海三千舟可渡,何須烏鵲復填橋?
芷泉等眾人也贊了一聲好,均說後二句有瀟灑出塵之致,亦各賀了一杯酒。芸帆見魯卿等尚不交卷,正要催促,忽然腹痛起來,兩手捧著。魯卿道:「芸兄你好一回沒吃煙,只怕煙瘾來了,你快些去呼幾筒罷。我們幾人的詩,還須想一想,方能完卷呢。」芸帆答應,自去吃煙了。
祥甫向芷泉道:「這副對聯,我雖做就,但『月』、『舫』兩字都是仄聲,嵌在中間,未免失調,不知用得用不得?還請芷翁改正。」說罷,寫了出來。芷泉接過一看,也念道:
清風明月不須買,東船西舫悄無言。
「這兩句怎麼用不得?妙造自然,毫無斧鑿痕跡,若拘拘於平仄之間,則『月舫』二字非用『鳳頂』不可。然嵌得勉強,恐翻無這樣的神韻了。」
其時芸帆過足了瘾,仍舊起身入席。祥甫問道:「黑飯已飽嗎?」芸帆道:「吃飽了。你這對聯的句子,我已聽得,雖甚自然,我還要請你做兩句『鳳頂』方才稱月舫的心呢。」祥甫唯唯。芸帆又向魯卿等催詩,見銘樹與其仁俱已做好,將兩張吟箋交與芸帆。芸帆先念銘樹的詩道:
自知明月是前身,小謫風塵幾十春。
安得仍歸天上去,早乘寶筏渡迷津。
又念其仁的詩道:
三五元宵會素娥,蘭舟風送渡銀河。
奚愁一水盈盈隔,妒煞雙星別恨多。
芸帆念畢,芷泉道:「二兄佳作,各有擅長:一則覺迷醒世,一則風雅宜人,皆與泛賦『月舫』者不同,理宜賞鑒,各飲兩杯。」忙得月舫、大姐等篩酒不迭。眾人暢飲歡呼,又將上來的菜大嚼了一回。
芸帆見魯卿食量頗洪,乃笑說道:「魯兄,你不要只管吃下去,且把那四句詩快些倒出來罷。」魯卿道:「被你一催,我心裡更慌了。你休要心急,既不是長毛殺得來,又不是火燒屁股,讓我再想一想,我總感激你的。」月舫道:「顧大少,看俚實梗苦腦子,連感激格閒話才說仔出來,就讓俚慢仔點罷。」魯卿即向月舫作揖道:「承情承情。」月舫笑道:「奴說末實梗說,毫燥點想罷,搭奴唱啥喏耽擱辰光哉。看張大少格詩,也勒浪動筆寫哉。」月舫說畢,蔭明已經寫好,交與芸帆。芸帆慢慢的念道:
二分明月照維揚,惹得風流杜牧狂。
十載繁華原一夢,願離苦海渡慈航。
芷泉道:「蔭兄佳句,與銘兄同一宗旨,均是醒世之作。月舫宜作座右銘讀之。」芸帆道:「據我而論,這兩首詩,銘樹勝於蔭明。我是亂談,未知二兄以為何如?」蔭明點首稱是。月舫道:「唔篤格幾化詩,奴想裱一個小手卷,再請黃老做一篇傳勒浪,勿知阿通格?」芷泉道:「怎麼不通?不過詩嫌其太少,不成手卷,待我將此事登在報上,徵題海內通人,擇其佳者,一並裱在上面,方才好看呢。」芸帆道:「這件事且慢慢兒講,你看魯卿同伯錫還沒有做好,我恐手卷有些裱不成了。」魯卿道:「你不要儘管說笑我,幸虧我搜索枯腸,已經湊成了四句,不過尚未寫出來罷了。」芸帆道:「你是好手,我素來慕名的。請你不用說嘴,快快寫罷。」於是魯卿提筆在手,寫了三句,忽又忘記了末句,急得面上通紅。好容易想了又想,方始脫稿,交到芸帆手裡。芸帆即高吟道:
盈盈三五廣寒仙,忽動凡心降九天。
月裡霓裳偏不詠,當筵一曲夜行船。
芸帆吟罷,哈哈大笑道:「月裡嫦娥,忽然動了凡心,連霓裳仙樂都忘懷了,偏會唱一曲《夜行船》,虧他怎樣想出來的。待我問問月航看,崔老跟前,你可曾唱過《夜行船》嗎?」月舫也笑答道:「啥叫啥《夜行船》,連奴格格名堂才勿懂,哪哼會唱介?一定是崔老做勿出,硬湊勒海格。」這幾句話,說得魯卿羞慚滿面,自知雜湊而成,只得強辯道:「『夜行船』三字,書上見過的,難道不是曲名嗎?不過做得不好,我也知曉,不妨請芷翁改一改,以免裱在手卷上,惹人說笑我不通就是了。」芷泉道:「你這第一句,尚可用得,其餘微嫌欠雅。你請受罰兩杯,我便與你刪改,魯兄可願意嗎?」魯卿道:「願意願意,我領罰便了。」說罷,即喚月舫連篩兩杯,一飲而盡。芷泉不假思索,揮筆立就。剛要吟誦,芸帆道:「仍舊我來念罷。」遂取在手中念道:
團欒三五影娟娟,今夕人圓月亦圓。
載得廣寒仙子去,還疑桃葉渡頭船。
眾人聽他念完,莫不同聲贊妙。魯卿道:「一樣一個肚皮,一樣一個心,怎麼他一想就有,我想了半天,雖然湊成四句,依舊不通,實在可恨!」芸帆道:「你恨那個?」魯卿道:「我恨小時節不肯讀書,如今懊悔也無及了。」芸帆笑道:「你恨自己不通,這倒容易醫的。只消拿一根煙槍通條,在屁股裡通到嘴裡,包你就通了。」魯卿道:「你是吃煙的,怪不得肚裡通,原來通過通條的。」芸帆反被魯卿僭了便宜,又說道:「你這話不對,難道芷翁也是吃煙的?真真不通之極!無怪你的大號叫做魯卿,魯者愚也。若以魯卿對笨伯,倒是一副天然妙對。」
芷泉不等芸帆說完,便阻止道:「二位不要取笑了,我們正事還未畢呢。」芸帆道:「只剩伯錫一人尚未交卷,待我去催他。」其時伯錫推說腹痛,先已離席,拉著銘樹去吃煙,對面橫在榻上,央求銘樹捉刀。銘樹假作代他燒煙,略想一想,即湊到伯錫耳邊,錯落錯落,念了四句。伯錫又問了幾個詩中的字,剛正弄得明白,芸帆已走至榻前,催道:「你們兩個人鬼鬼祟祟的說什麼話?快些交了卷再吃煙罷。」伯錫道:「曉得曉得,來了來了。」即忙呼去了槍上煙,起身入席,提起筆來,坦然就寫。芸帆立在旁邊,便念道:
天風習習一舟輕,共歷雲霄萬里程。
身入琉璃新世界,還勞月姊笑相迎。
芷泉聽了,拍案叫好,與眾人各賀一杯。芸帆道:「好是果然好,只怕其中有弊端呢。」芷泉問什麼弊端?芸帆便指著銘樹道:「一定是他代槍的,
不然,因何鬼鬼祟祟,兩人都在榻上吃煙呢?」伯錫被他猜破,不覺臉上一紅,剛想要辯白幾句,芷泉卻代為解說道:「芸兄不要冤枉他,況這詩做甚容易,難道伯兄還做不出嗎?」
說到這裡,見吳新寶、范彩霞兩校書一同去了,大菜也上齊了,報時鐘已鳴十二下了。芷泉復向祥甫說道:「你這副鳳頂對聯可曾做成沒有?」祥甫道:「有卻有兩句,終不免牽強些兒。」芸帆接嘴道:「快說快說,休要賣什麼關子了。我們等你做好,還要豁一回拳,爽快爽快,盡盡今夜的興致呢。」祥甫並不回答,摹擬了半晌,也不錄在紙上,即誦道:
月照琴棋桐院坐,舫名書畫米家來。
芸帆代他錄出,也念了一念,說道:「句雖工整,卻不十分出色呢。」芷泉道:「據我看起來,翻不如前一聯的自然。祥兄,你道是不是?」祥甫道:「是極是極,我想了好幾副,下句嵌這個『舫』字,實在難得狠。我仍舊寫了第一副來罷。」月舫道:「奴看看是嘸啥,兩副才送撥仔奴罷。」祥甫因為數有幾,也就應允了。
芸帆道:「我們要豁通關了。」即喚大姐等添酒上來,篩了三大杯,就與芝雲五魁對手的豁拳,直豁到芷泉為止。大家吃得有七八分酒意,惟其仁、伯錫輸得最多,早已玉山頹倒,醉眼模糊。內中芷泉與芸帆酒量極宏,卻還清醒。芷泉道:「我們可要回去嗎?」芸帆道:「你看此刻已兩下多鐘,不如在此盤桓了一夜罷。」月舫也在旁挽留。芷泉見眾人都願意在此,只得依允,既而交代月舫道:「我們酒也夠了,飯也吃不下了,只須用些稀飯就算數了。」於是大姐、娘姨等將稀飯取上。眾人用畢,芷泉先在懷中取出四塊洋鈿,方向眾人說道:「今夜除祥甫是客,其餘都是主人,理應各出四塊錢,以作下腳賞賜。但為數太多,不若以一半酬月舫之勞,未識諸位以為然否?」眾人一齊答應,各各取出,除一半交月舫外,一半放在臺上,方始起身散坐。霎時燒湯、鱉腿,以及大姐、娘姨等輩一同謝賞,遂將殘席撤去。
月舫又吩咐以橄欖茶供客。此時伯錫雖醉,欲拉銘樹等叉麻雀,芷泉道:「夜已深了,糊裡糊塗的敘雀,何如明天日裡清清楚楚的好?現在倒是談談說說的有趣。倘吃煙的只管吃煙,要睡的亦只管去睡,大家養些精神,積些氣力,到了明曉,我們還好鬧酒呢。」芸帆也道:「芷翁之言有理,況我們難得聚在一處,春宵敘話,可算得一刻千金,何必弄這個俗不可耐的麻雀呢?」眾人個個稱是,惟伯錫、其仁已醉,口中雖說敘雀,其實難以支持,要緊上牀去睡了。只剩芷泉等七人,連月舫八個,聚談到天將明亮,各各打了一個瞌睡。
等到九下鐘,大家起身梳洗,用些點心,又談談昨晚的詩句那個最優,那個最劣,品評了一回,直至吃過午膳後,蔭明、芝雲、銘樹、伯錫四人方敘了一桌麻雀。芷泉等在旁觀看,看他們碰過八圈莊,又商議晚來酒菜,交代了月舫。月舫吩咐下去。
一到傍晚時候,即行擺席,以鼓昨天之餘興。正當酒過三巡、開懷暢敘之時,忽聞街上人聲鼎沸,警笛亂鳴。眾人即忙出席,走到廂房裡面,推窗一望。那知不望猶可,一望時嚇得亡魂皆冒,連舌頭都嚇短了。正是:
綠蟻三杯方得意,金蛇萬道忽驚心。
要知為了何事,且待下回表明。

第二十六回 名士品題平章風月 英雄潦倒奔走江湖


卻說黃芷泉等九人正在飲酒之際,聽得四馬路上人聲鼎沸,巡街捕警笛亂鳴,兆榮里中一片的腳步聲響,知道有些不妙,急忙同月舫、大姐等眾,一齊來至窗前。但見那邊火勢沖天,火星亂爆,濃煙密布,彷彿近在咫尺,距里口只有數十步路。不但月舫嚇得渾身亂抖,主意全無,即芷泉等眾人,亦一個個張口伸舌,膽戰心驚。其時樓下的老鴇、烏龜、鱉腿、幫七八人,全行奔到樓上,慌慌張張的極喊道:「先生,勿好哉!俚對面火著呀!燒得格末叫旺,只怕燒到仔間面,倪格物事才勿好搬格,阿要毫燥點倪搬罷!」叫喊之間,又聽得警鐘怒吼,皮帶車陸續而來,轔轔不斷,更嚇得月舫心頭亂蕩,猶如小鹿撞胸,魂將出竅,一句話都回答不出。因從前堂子之中,保火險者絕少,那有不嚇之理?不比目今時世,家家都保,甚至放火圖賠,做那傷天害理的事,非惟不嚇,翻幸燒得乾乾淨淨,騙取洋人的賠款,當作發財的秘訣。所以上海地面,有幾家開店的,店中不供財神,卻供著一尊紅臉三隻眼的火德星君。別人不懂他的意思,問他緣故,他說道:「我前年店裡折本,若不是火神保佑,放起那一把火,怎能得幾千兩的賠款,再開這爿店呢?」倘照這樣說法,自然就不怕了。
如今月舫既未保險,而且膽小異常,雖聽說搬運東西,不知搬那一件好,一時亂了主見。幸得芷泉、芸帆、魯卿、祥甫諸人究竟是閱歷過的,還想得出念頭,即吩咐道:「你們一班人且不要慌,火勢雖然拉雜,究屬隔開一條馬路。你們但把那貴重細軟物件打成幾個包裹,拿至樓下等著,切勿亂走出門,以免被外人搶奪。我們都在門口觀看。倘見勢頭不好,果然燒將過來,然後叫喊你們,把那包裹發出。我們在後幫同月舫照料,向南走去,因北首有巡捕守著,斷然走不出的。如此辦法,這東西不至遺失了。」交代已畢,由他們七手八腳的料理,芷泉等先自下樓,齊至門首探望。看那救火的西人竭力灌救,依稀匹練橫空,銀河倒瀉,霎時祝融返旆,漸漸火滅煙消,只燒去了樓房五六幢。
芷泉等彼此心定,回身進門,見月舫呆立在客堂中,聽候動靜,手裡單拿著一串大康熙錢,連眼睛都急定了,即便說道:「放心放心,火已熄了,大事已定。月舫,你回樓上去罷,不要在此呆立了。」月舫方才驚魂入舍,蓮步輕移,猶走到開井之中,抬頭望了一望,果見紅雲盡斂,白霧微籠,曉得沒有翻覆了,然後命大姐、娘姨、鱉腿、相幫等眾,將大小包裹仍舊搬回樓上,放在原處,一件都沒有缺少。卻虧得芷泉、芸帆在此,替他定了主見,不至走失東西。所以月舫向芷泉等稱謝,請眾人仍復上樓。
好得房中酒筵未撤,芷泉道:「事已平定,我們又好吃酒了。」蔭明道:「今夜這席酒,權當作壓驚而設,月舫亦宜飲酒三杯。」芸帆接嘴道:「是極是極。你們先請入席,我要吃兩筒煙,壓壓自己的驚,方才吃得下酒呢。」口中說著,見月舫還提著一串大錢,笑問道:「你拿著什麼寶貝,只管放在手裡?難道你自己去買東西嗎?」月舫聽他一說,省悟轉來,也笑道:「奴真真嚇昏勒裡哉!奴出生出世,吃歇格種嚇頭。格落剛剛火旺格辰光,俚篤問奴搬啥物事,奴一句才回答勿出,只好讓(讀釀)俚篤瞎搬一泡。奴也想拿點勒走,倒說急昏仔,別樣才想勿著,單單想著仔一串康熙大白銅鈿,皆為仔奴心愛格落。一逕放勒牀門前抽屜裡格。奴勿管值銅鈿勿值銅鈿,拿著仔就跟俚篤下樓。想阿要笑話佬?」芸帆道:「幸而沒有燒過來,不然,你的貴重物件豈不盡付一炬嗎?」月舫道:「好是還好,虧得奴格首飾拜匣倪阿二才曉得格,已經替奴拿格哉。不過零零碎碎格末勿知要失脫幾化得來!故歇阿彌陀佛,一來靠天老爺保佑,二來大少篤一淘勒裡,搭奴定仔主見,單吃仔點虛驚,總算小事體。格落過脫兩日,奴想要打一壇火醮,帶道謝謝各位大少篤。唔篤要來賞光格!」芸帆點點頭。芷泉道:「不用你謝,你且喚他們燙酒,端幾樣熱菜來,我們要重張旗鼓了,斷不因受驚減興,方見我輩的鎮靜工夫呢!」月舫道:「奴好像肉骨頭敲鼓---弄得昏咚咚格哉!搭顧大少講仔閒話,連酒菜才忘記脫,真真對勿住!」說著,見大姐、娘姨等均不在側,便高喊阿二道:「阿二,倒好格,大少篤勒裡,哪哼好走開介?」叫喚未畢,阿二已跨進房門,即說道:「我勿是去看好看呀,皆為下去拿酒,看見廚子才勿勒浪,格落我差相幫篤去喊。就勒下底等仔歇,故歇虧(讀區)得來格哉,小菜勒浪燒哉,酒末我帶仔上來,請大少篤阿要先用罷?」芷泉道:「也好也好。芸兄的煙可曾吃足嗎?」芸帆聽了,即從榻上坐起,與眾人一同入席,仍照原位坐下。月舫在旁斟酒,各飲了一杯。蔭明便伸手取過酒壺,連篩三杯,與月舫壓驚。
月舫飲訖,謝了一聲。芸帆忽指著魯卿說道:「今夜帶累月舫受驚,其實都是他不好,說什麼火燒屁股,分明被他咒出來的。應該另罰他一臺酒,替月舫壓驚才是。」月舫道:「劃一劃一,是俚說過格。格張嘴啥落能格毒佬?」魯卿道:「你們上我的船,要硬罰我一臺酒,這倒不妨﹔若說對面那場火,冤是我咒出來的,我有些不願罰了。」月舫道:「顧大少說罰一臺酒,還是便宜(讀熱)格來。照奴格意思末,實頭拿格張毒嘴,用張屎草紙揩一揩末好。」說罷,微微一笑。魯卿道:「你說我嘴是毒的,一定是與你睡覺沾染過來的。」月舫不等他說完,就舉手向他頭上連打了兩下。芸帆喝采道:「打得好,打得妙,打壞了也不要緊,有我呢!」魯卿恨道:「都是你挑撥弄火,害我打這幾下,還要連聲的喝采,說『打壞了有我』。我與你決不干休的。」芸帆又笑道:「你自己回答得不好,惹他打的,干我甚事?況又說什麼挑撥弄火,更是不吉利的話,極該再打兩記,再罰一臺酒呢!」芷泉恐魯卿要認真,笑道:「你們說說也夠了,魯卿這張嘴,彷彿《雙金錠》彈詞上的戚子卿家小二,慣說那不吉利的話,實則出於無心。月舫你饒了他罷,罰他擺一臺酒,與你消消氣如何?」魯卿聽芷泉說了,也就應允。月舫卻笑而不語。魯卿道:「你打了我,我倒與你消氣,真真倒灶得狠!幸虧我興致高,最喜的是擺酒叫局,所以應允了你們。即是今夜時候尚早,我還想叫幾個局,未知眾位可高興嗎?」芷泉道:「你瞧鐘上已敲過十一下了,怎說尚早?不如你後天擺酒,我們多叫幾個罷。」芸帆也道:「今晚我們要回去的,一叫了局,就沒有時候了。何弗大家談談,消磨到一點鐘,早些散席的好。」芝雲、銘樹亦一齊說道:「不錯不錯,一來明天早上有事,二來此刻已疲倦了,還是揮麈清談、猜拳行令的有趣。況現有月舫在此,何須再叫什麼局呢?」芷泉道:「行令未免煩心,猜拳亦覺乏味,倒不若平章風月,把海上的名妓各就所見,品評一番。擇其最著名者十二人,分其品格,下注花名評贊,稱之為『十二花神』,豈不比叫局有趣得多嗎?」芸帆等一聽,連說:「有趣有趣。」惟魯卿、伯錫不甚願意,均說道:「若做評贊,我們是不會的。」芷泉道:「不會做的,只把他們歷史說出來,各舉所知,我來代做就是了。」魯卿、伯錫方始答應。
眾人議定,見下面上來的菜陸續而至,大家吃了一回。魯卿道:「今夜這桌菜,險些兒吃不成功。」蔭明道:「就算吃得成功,若換了膽小的,此刻也吃不下了。」芸帆道:「二位且慢講吃,聽芷翁品題群芳罷。」芷泉遂開談道:「海上各妓,不知凡幾。僅就曾經閱歷者,約略言之:如李巧玲、李三三、陸昭容、胡寶玉、王逸卿、沈月春、吳蒓香、左紅玉等,以及月舫,共計九位,最為著名。其次如金文蘭、顧阿南、吳慧珍、吳新寶、金紅玉、張純卿、張小寶、金賽玉、李佩蘭、范彩霞、呂翠蘭、王蓮舫、胡秀林等,共計十三位,這都是我親眼見過的,雖不及以上九位,然也略有些名兒。先請眾位細細品評,以備花神之選。因眾妓女中有好幾位久未會晤,倘已從良,則不必列入此數。諒眾位定有見聞,所望一一告我,以定去取。」說畢,命月舫取過紙筆,先將各校書的姓名錄出,待共同酌定後,取者加上一圈,去者加上一豎,方將此稿謄正,再擬評贊,如闈中填榜一般。
芷泉寫好了草稿,重又請教眾人。魯卿道:「李佩蘭早已嫁去了。又聽得王逸卿也有從良消息,但嫁期還沒有定呢。」芷泉道:「逸卿既然尚未嫁去,不妨列入。若佩蘭則理宜剔除為是。」芸帆道:「不但逸卿有從良消息,即李三三也有風聞。據說去年冬間,有一位做過永嘉縣知縣的,叫石紫珊,看中了三三,擬春間要替他脫籍呢。至於佩蘭,雖說嫁去,其實所嫁的公子已死,被他父親以官勢相迫,到他家去守孝,已相近半年多了,你想可憐不可憐?」芝雲道:「這樣瑣屑的事,講他則甚?據我愚見,但就各位所曉得的,除已嫁外,均可備選。即芷翁所云各校書,亦僅將閱歷過者言之,其餘或知名而未見,或見之而遺忘,所以要我等舉薦。芷翁可是這個意思嗎?」芷泉未及回言,伯錫先說道:「我有兩個人要保薦他。」芷泉問:「是那兩個?」伯錫道:「一個叫姚倩卿,一個叫姚婉卿。原本是姊妹花,芷翁諒也知道的。」芷泉道:「這兩個是曾經李雨泉提倡過的,然也不過如是,不及巧玲等遠矣。況現在只須十二人,與大開花榜不同。即照單子上所載的,尚須除去十人呢。」伯錫道:「二姚既不足論,則張純卿、金賽玉均以淫著,亦宜刪去才是。」其仁接嘴道:「你說淫的要刪去,則現下鼎鼎有名的胡寶玉何嘗不淫?難道也要剔除嗎?」魯卿道:「是嚇是嚇。凡做娼妓的,斷沒有不淫的道理。他若果真要守貞,只怕你也不愛他了。況芷翁品花宗旨是欲選擇最著名者,分其品第,與考其品行有殊,何必論其淫不淫呢?」蔭明道:「既然不考品行,遴選何難?只消把九位最有名者,再添三位稍次的,就湊足花神之數了,還要紛紛聚議做甚?」芷泉正欲回答,銘樹忽搶著說道:「錯倒不錯,但左紅玉的名譽不如巧玲、寶玉等眾,雖曾遇某軍門賞識,為北里中所稱羨,然捨此之外,卻碌碌無所表見,何嘗是最著名呢?」芷泉道:「聽眾位高論,各有可採。按愚之本意,雖選擇著名各妓列入此數,而品行並非不考。譬如若者為仙品,若者為媚品,均就彼之身份,下注十二月花名,不必定位置之高下,而暗中已寓褒貶。所以僅取最著名者,悉供汝南月旦,不比標名蕊榜,去取皆關乎榮辱也。諸兄幸勿談會。」魯卿道:「嚇,原來取了他的名字,也有說他不好的。」芷泉道:「並非真要說他不好,不過將他們的歷史,或美或惡,或褒或貶,作幾句評贊罷了。」月舫道:「唔篤酒也勿吃,議論仔半日,阿曾議定勒介?」芷泉道:「有些意思了。」說著,即便提起筆來,在草稿紙上連圈了幾圈,把李巧玲、李三三、陸昭容、胡寶玉、王逸卿、沈月春、吳蒓香、左紅玉、陸月舫、吳新寶、金紅玉、范彩霞等十二個校書一齊圈出,方交眾人觀看,又請眾人分定品格。
眾人互相評斷,有的說巧玲是仙品,當為梅花﹔有的說三三是豔品,當為杏花﹔有的說昭容是雅品,當為水仙﹔有的說寶玉是靜品,當為荷花﹔有的說左紅玉是媚品,當為桃花﹔有的說月舫是麗品,當為芙蓉﹔紛紛聚議了一回。芷泉聽了,或是或否,在心中想了一想,便於各校書名下,注了花名品格,又遞與眾人校閱,眾人咸服其品騭之公。
芷泉道:「十二人的評贊,請各位分作一篇,其餘均歸我做便了。」魯卿、伯錫同說道:「我們早說不會做的,一發請芷翁費了心罷。」芷泉唯唯。芸帆又請問評贊做法,可要拘定字數長短,芷泉道:「評只四字,贊只須四句,豈不較為容易嗎?」月舫道:「唔篤獨講做,酒菜才冷脫哉,啥勿用點勒再做嗄?」眾人於是吃了些酒菜,方各凝神構思。究竟評贊是容易的,不消一兩刻工夫,均把草稿寫好。芷泉看了一看,盡皆妥貼,遂另取一幅花箋,托芸帆全行錄出。
謄正之後,眾人皆傳遞觀看,見上面寫的是:
仙品:梅花,李巧玲。評:瀟灑出塵。
贊曰:品高百卉,色並九嶷。仙乎仙乎,出世之姿。
豔品:杏花,李三三。評:豔麗無雙。
贊曰:坊名碎錦,館號爭春。師師後裔,小小前身。
媚品:桃花,胡寶玉。評:柔媚勝人。
贊曰:含葩不語,逐水無情。招蜂惹蝶,輕薄性成。
雋品:薔薇,沈月春。評:風情旖旎。
贊曰:架前承露,月下煎茶。傷心路柳,誤指嬙花。
冶品:榴花,左紅玉。評:爭妍取憐。
贊曰:黏花惹草,尤雨云。小名醋醋,妒煞紅裙。
靜品:荷花,陸昭容。評:亭亭玉立。
贊曰:清香自在,真趣天然。潘妃步步,貼地金蓮。
異品:鳳仙,金紅玉。評:爛漫天真。
贊曰:飛瓊鬥豔,弄玉爭妍。漫嗤菊婢,宜號羽仙。
高品:桂花,陸月舫。評:天香國色。
贊曰:根蟠月窟,香拂雲霄。置身天上,品格高超。
逸品:菊花,王逸卿。評:孤芳自賞。
贊曰:秋容宜淡,秀色可餐。天生傲骨,獨耐霜寒。
麗品:芙蓉,范彩霞。評:丰姿綽約。
贊曰:褰裳涉水,散綺成霞。鏡中占兆,榜上看花。
雅品:水仙,吳蒓香。評:風雅宜人。
贊曰:星橋駕鵲,洛浦驚鴻。有仙子貌,具大家風。
秀品:臘梅,吳新寶。評:色藝雙佳。
贊曰:芳年碧玉,小字黃香。性耽風月,質耐冰霜。
眾人閱畢,芝雲忽問芷泉道:「月春贊中,有『傷心路柳』一句,是什麼意思呢?」芷泉答道:「此句果有道理在內。去年月春看戲,看中了楊月樓,雖未成就美事,而月樓忽遭了一場官司。虧得月春暗裡花錢,不至在監中受苦。那知月樓並不感激,正叫做: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你想,月春這片癡情可憐不可憐嗎?」
芷泉說話之間,聽得報時鐘上「噹噹」的敲了兩下,便又說道:「時已不早了,我們快些拔飲三杯,就此散席罷,不然,又要一夜了。怎奈明天有事,萬萬不能不回去的。」月舫道:「黃老心急,格只鐘是勿准勒海呀,就算晏(讀俺)仔點末,有啥要緊介?」說著,在眾人面前各篩了一大杯酒,又道:「唔篤吃仔格杯,奴有一件新聞事體,要問問唔篤來。」眾人唯唯飲訖,月舫道:「奴前日仔聽見下底相幫篤勒浪講,說新間搭來仔一個走江湖格人,名字叫啥格馬永貞,狠得嘸淘成篤!勿知阿有介事?」芸帆道:「果有其事,我也是前天聽人講的。據說這個人力大無窮,並非真真走江湖的,是一位不遇時的英雄,各樣武藝沒有一件不精,手下有五六個徒弟,都有些本事。初到這裡上海地面,要想顯顯自己的手段,揚揚自己的聲名。大約再過幾天,擇定了練武的所在,就要登場獻技了。」月舫道:「練武倒好白相格。如果有仔日腳,搭奴一淘去看格!」芸帆點點頭。祥甫道:「他練武的日子,不是貼招子,定是登報,我與芷翁終先曉得呢。」芷泉道:「江湖潦倒,賣藝登場,也是英雄末路,可歎可歎!」說罷,即吩咐大姐、娘姨等取飯。眾人略用些須,遂各起身出席,因時已不早,均辭了月舫回去。不須細表。正是:
文士風流才結尾,武夫技藝話從頭。
要知馬永貞在戲園獻技,怎樣與胡寶玉傳情,下一回便見分曉。

第二十七回 誇神力猛士服黃鬚 受聘金拳師進丹桂


卻說馬永貞係山東鄆城縣人,原名龍標。本是綠林中的好漢,天生膂力過人,兩臂能舉千斤大石,又練就一身軟硬工夫,真有萬夫不當之勇,所以自稱為「萬人敵」。其初在本省地面橫行不法,犯了無數的案件,幾如山積。雖有司追捕甚急,卻一時拿不住他。幸得鄆城縣知縣湯公憐惜其才,獨加招撫,命他在衙門中辦事,充作捕盜的眼線。永貞感知遇之恩,果然竭力報效,所向有功。不論什麼疑難的案件、兇惡的盜賊、秘密的窩巢,他無不手到擒拿,立時破獲,因此湯公大為賞識,保舉他做了一名千總。那知他沒有常性,不及兩載,就辭別湯公遠去。荏苒又將三年,仍舊回歸本省,進謁湯公。湯公見他衣服赫,裘馬輕肥,大改昔日的行為,疑心他又入綠林,不禁怒形於色,大聲呵斥,詰問他去後形蹤。永貞直陳始末,遂將往甘肅投軍,如何在營效力,如何薦升守備,細細稟了一遍。湯公方回嗔作喜,仍留他在衙中當差。不意湯公忽得中風之症,卒於任所。永貞只得又往他處,北走燕趙,南游閩粵,以武藝自炫,收了五六個徒弟。闖蕩江湖,會過了多少英雄豪傑,卻無一個是他的對手。
那一天回轉家鄉,適值有個馬販,叫做顧忠溪,逃走了一匹好馬,被永貞所得。忠溪聞此消息,向他取討。永貞不肯還他,定要他二百兩銀子取贖。忠溪亦不願意,然怕他勇猛,不敢與永貞較量,只好忍氣吞聲,自認吃虧罷了。但寒天吃冷水,點點在心頭,從此同永貞結下冤仇,常常遣人在暗中窺伺,以圖報復此恨。當時永貞卻毫不介懷,自以為本領高強,所向無敵,雖有百個顧忠溪,也非我的對手,我何懼哉?那知後來殺身之禍,即伏於此。永貞怎能意想得到?故坦然帶著這匹好馬,與五六個徒弟、一個隨身伏侍的孌童,押著七八件行李軍裝,一逕從山東鄆城起身,由旱道至徐州府界,將抵清江。那日寄宿在旅店中,因下雨不能行走,只得權住了幾夜。也是合當有事,那個孌童不知為什麼,忽與徒弟們鬥口。永貞大怒,不察情由,將孌童打了幾十馬鞭子。孌童深恨主人寡恩,乘黑夜私自逃走。卻巧遇見了顧忠溪,忠溪如獲至寶,欲借此以報奪馬之仇,遂帶他先往上海去了。其時永貞尚未知曉,待到明晨,見孌童不知去向,即差徒弟們四處找尋,杳無蹤跡﹔亂了幾天,也只得罷了。萬不料被忠溪所獲,故爾並不在意。一見天已放晴,便同著一班徒弟至清江搭船啟行,從水路直抵上海。足足在船上悶了半月,及到碼頭起岸,已是臘月將盡了,就胡亂在客棧中住下。
其初,上海的人未知他的來歷,因他帶著馬匹,只道他是做馬販子的﹔後來被徒弟們傳揚,方知他做過武職,是一位有名的拳教師。一日,永貞無事,偶至黃浦灘閒遊,看那江中的景致。瞥見碼頭上無數的小工在輪船中扛抬貨物上岸,那貨物十分沉重,剛正運到跳板上,把槓棒都壓斷了,凡中幾個小工險些兒跌入水裡。永貞見他們如此吃力,不覺技癢起來,便走上前去說道:「我代你們拿上岸罷。」小工等皆笑道:「你這人只怕是癡的!不要看得容易,這件東西至少有五六百斤重,你一人那裡拿得動呢?永貞笑而不答,暗暗運動工夫,伸手將這件貨物一提,飛步移上岸灘,面不改色,氣不喘促,引得那班小工以及岸上的看客,一個個咋舌稱奇,高聲喝采,都說這樣的勇力真是人間第一,世上無雙。其時旁邊有一個英國副捕頭,雖不知他的名字,卻因他嘴上有一部黃鬚,故人皆以「黃鬍鬚」呼之。他的蠻力極大,單手能提三四百斤的大石,西人中要推為巨擘。今見永貞移此貨物,甚是愛慕,有心要結識他,與他較量較量實力,即便走將過來先與永貞攙了一攙手,然後操著上海白問了永貞姓名,現住何處。永貞略答幾句,見黃鬍鬚身上服式,不問而知是英國捕頭。斯時黃鬍鬚即欲與永貞比較力量。永貞本想自炫其勇,使人知曉,故爾並不推辭,但請問較力之法。黃鬍鬚便伸手握住永貞的手,並肩而行,彼此暗中用力。從黃浦灘走至泥城橋堍,讓永貞握住黃鬍鬚的手。起初還未分勝負。再從泥城橋走至黃浦灘,相近拋球場口,永貞漸漸加了幾分力,黃鬍鬚覺得有些支不住了,然還好勉強撐持。直至走完大馬路,永貞將工夫運足,黃鬍鬚早已汗出如漿,氣喘吁吁,手上疼痛難禁,如握著五條鋼鉤,實在熬不得了,忙向永貞說道:「你快放手罷,我曉得你的本領了,佩服佩服!」永貞聽他服輸,就慢慢的把手鬆開,連說了幾聲「得罪」。黃鬍鬚將手收轉,猶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已經擰得紅裡帶紫,紫裡翻青,血脈不和,骨節酸疼,忙把指頭伸了幾伸,曲了幾曲,方才筋絡稍舒。皆因一邊是蠻力,一邊是有工夫的,所以比不上了。好得西人情性不像我們中國人,自己輸了就要老羞成怒,跟他尋仇,可見西人氣量之大。故此刻黃鬍鬚非但並不惱恨,翻而倍加欽敬,願與永貞訂交。永貞亦深喜得此靠山,諸事可以遂意。雖當日各散,而永貞的武藝聲名從此遠播,一人傳十,十人傳百,早哄動了上海一郡,都知道「馬永貞」三字。不然,陸月舫怎能曉得,在酒席間問起永貞呢?
閒話少表。單說永貞度過殘年,在寓一無所事。那天黃鬍鬚前來造訪,永貞就將那匹忠溪的好馬托他變賣。黃鬍鬚一力擔承,不消兩日,果然售於西商,永貞得了三百兩現銀,甚是歡喜,也算發了意外之財。但他的本心,一來想在上海揚名,二來想在上海斂錢,只可惜沒有練把式的所在,意欲仍與黃鬍鬚商議,或者他有地方,也未可知。心中正在那裡躊躇,忽見一個徒弟拿著一張名片進房回稟道:「外邊有一個人要見師父,有名片在此,可要請他進來嗎?」永貞接過名片一看,上寫著「柳松三」三字,並不認識,大約是慕名而來,且與他一見再說。便吩咐徒弟「快請」,自己在房門首迎候。即見徒弟引著客人進來,永貞上前招呼,讓客進房坐下。因是初次會面,問了姓名、籍貫,方知松三是維忠之子,現開那丹桂戲園的主人,實為慕名而至。彼此又敘了一回客套,松三先問永貞來申可有貴幹?永貞本是個武夫,性子極其直爽,便將心事說出,要在租界上開個把式場,顯顯生平的武藝。雖未提及斂錢之意,卻已不言而喻。松三聽了,正中下懷。他本為此而來,因恐請他到戲園中去獻技未免看低了他,故不敢貿然啟齒。今聽他這樣說法,分明為斂錢起見,我不妨直言敦請了。即把來意詳述道:「馬老師具拔萃之才,有驚人之技。今至敝地,誰不慕名?自宜登場耀武,使滬人一新耳目。但租界上面,曠地雖有幾處,恐均不合老師之用。倒不如到敝園中去,一來臺是現成的,無須再搭﹔二來人手也多,色色俱備,招待看客也週到,可省卻許多開銷﹔三來地方近便,坐位寬暢,看客雖多,無虞擁擠。否則要張個場面,至少也須七八百兩銀子呢。老師如肯俯就,待我稟明家嚴,當先送聘金二百兩,以後做下生意,不論或多或少,都歸我一人包辦,每天另送五十兩,眾位高徒各送五兩,未識老師尊意如何?」永貞聽他細細一說,真是求之不得,心中有什麼不願意?但自己的身價必須要抬高些才好,休被他看輕了,胡假作躊躇道:「極蒙美意,敢不應承?只是我們做過武職的,與那班做戲子的聚在一處,恐怕關礙了名譽,這倒不是當耍的。至於銀子,究屬小事,即少些也不妨呢。」這幾句話,松三怎麼不懂?大約包銀嫌少,自抬聲價之意,即答道:「老師不要意會錯了。做戲的自管做戲,獻藝的自管獻藝。他是他,我是我。既不同他們合串,又不與他們對鬥,有什麼關礙名譽呢?譬如我們開這座戲園,不過出些資本,備些行頭,與做戲子的不同,難道就壞了名譽,稱我們是優伶嗎?請老師不必多疑。若每天包銀嫌少,待稟過家嚴後,自當加增就是了。」永貞唯唯應允。松三又問開演日期,永貞便擇定本月念五日起,至二月初一為止。松三屈指一算,說道:「甚好甚好,念五是禮拜六,看的人必定多的。但今天已是念一,我們要預先登報貼招紙,方始大家好曉得呢。」說罷,起身告辭。永貞連連稱謝,相送到棧門跟首,拱手而別。
不表松三自去辦事,仍說永貞回身進內,心中十分快活,也算是來申的際遇,便告訴了徒弟們一遍。六個徒弟聽說要到臺上去練武,一個個磨拳擦掌,技癢起來﹔又有每天五兩銀子的進水,更是歡喜得不可言喻。為因那班徒弟都是年輕力壯、好勇鬥狠的人,喜動不喜靜﹔要有事,怕太平﹔一聽見比武打架,恨不得插了翅膀飛去。漫說有錢與他,更是異常的起勁﹔就是一錢沒有,他也格外的高興呢!好像《西遊記》上的孫行者,聽說請他去降妖捉怪,他還要向人作揖稱謝哩!
閒話少敘。當日松三回去,即將二百聘金差人送到永貞寓所,猶如放了定錢一般。永貞收了,也置辦了幾件新鮮衣服,以備登場之用。但這幾天在寓無事,惟有出外消遣而已。
我且將永貞暫時擱起,仍說那胡寶玉的正文。因在下只有一張嘴,一枝筆,敘了這邊,冷落了那邊,實是作書的苦處。如今寶玉與永貞略有牽纏,不得不先將永貞一提,表明來歷,以清書中題旨。又不得不將寶玉夾敘,以免拋荒,而定書中賓主。不然順流而下,即說永貞獻技,既無曲折之勢,而且猝然與寶玉相遇,豈不太覺鶻突嗎?
話休煩絮。單說寶玉自去歲與西人恩特交好後,每夜雙宿雙飛,無憂無慮。好得廣東帶回來的銀錢尚未告匱,即生意稍不如前,亦盡可逍遙自在。且有乾女兒秀林幫忙,更不須自己煩心,故此快活了好幾個月,只圖著夜來的歡樂。萬不料到了臘月初旬,照西曆已是正月十幾號了,恩特忽接外洋電報,是東家叫他回去,派他在本國廠裡管帳。上海行裡這個缺,另選別人來接手了。恩特將此信息晚上告訴了寶玉,即與寶玉作別。寶玉此時,猶如青天裡打了一個霹靂,曉得無法挽留,只好叮囑他再住幾天。恩特也甚戀戀不捨,但恐過於遲滯,失去了生意如何是好?故雖勉強應允,也只多住了兩夜,趕緊回本國去了。臨行之際,寶玉灑淚餞別。恩特贈了一隻金鋼鑽戒指、一隻打簧金錶,留為紀念之物。從此寶玉無情無緒,日間尚可消遣,到了晚上,冷清清獨宿孤眠,正不啻度夜如年。因他
天生淫賤,一夜都難以空過。且經過大敵的人,即使有個替身陪他,若是尋常的小伙兒,還未能如他的願,而況一個也沒有呢!怎奈一時之間,那裡找得出可意人兒?回想到昔日舊交,大半風流雲散,斷絕恩情。除黃月山現仍做戲外,其餘如楊月樓則監在縣獄,郭綏之則因病變相,朱子青則受騙懷恨,張仲玉則氣走回家,均斷了往來之路。至於胡士誠、馮惕勤、陳華東等一班人,或到此逢場作戲,或偶爾一度春風,僅可算泛泛之交,無論來與不來,都視作贅疣罷了。惟十三旦恩義未絕,藕斷絲連。無如遠隔京師,莫通音信,未知何日再臨滬瀆,亦空勞眠思夢想,無補眼下之淒涼。所以寶玉心裡又欲與月山重尋舊好,再訂新盟﹔然難以向阿金啟口,托他邀請至家。因從前回絕月山,也是阿金,諒他決不肯再去的。但月山那裡我送過許多銀子,並不曾反面割絕,與氣走仲玉不同。況他是個戲子,或者貪著銀子再來,也未可知。寶玉想到其間,霎時心亂如麻,坐臥不安。惟此事說出來,終覺有些礙口,只得按捺下去,另尋機會。別人那裡知道他的心事?雖阿金等勸慰幾句,也不過隔靴搔癢罷了。好容易熬過殘臘,又屆新春,幸得生涯尚不冷落,每夜有那班新相識前來擺酒報效,即叫局也有十餘起,故稍稍把憂悶拋開。
元宵那夜,魯卿在月舫處叫過他一次局。前回已經表過,不須復贅。但寶玉與魯卿更屬泛泛,因嫌魯卿笨拙,故除照例應酬外,並無貼膚的恩愛,也只當身外的贅疣。然魯卿自這夜叫局後,卻去打了兩個茶圍,說起馬永貞要在丹桂獻技一事,又細述他的本領,在黃浦灘力勝黃鬍鬚。聽得寶玉津津有味,恨不立刻去見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品。便問魯卿可曾會過?到底何日在丹桂演武?魯卿即將念五起演日期告訴寶玉,又說他的相貌雖沒見過,但據別人講他,人品非惟不俗,而且滿面的英雄氣概呢!寶玉聽在肚裡,記在心裡,等到魯卿去後,獨自坐在房中,添了一種胡思亂想。屈指今日到念五晚間,尚有三天,轉覺心焦煩悶起來。少停秀林進房,與他講別的閒話,寶玉竟不瞅不睬,一句話都不說,只推心裡怕煩,橫到牀上去睡了。正是:
因緣未注三生石,情意空拋一縷絲。
欲知寶玉要觀永貞獻技,可能成其美事,且看下回續述。

第二十八回 馬永貞臺前工獻技 胡寶玉眼角暗傳情


且說寶玉自恩特去後,無人陪伴,夜夜愁悶異常。始而想及月山,擬欲重尋舊好﹔繼而聽魯卿講起永貞之事,又欲另訂新交,但未知永貞的品格如何,相貌如何,必須一睹其面,以定去取。倘他是個有才無貌之輩,縱力如虎豹,勢若蛟龍,而性等豺狼,醜同獐鼠,怎識溫柔風味?安知繾綣恩情?即不然,惡狠狠的臉膛,勇糾糾的態度﹔或剔起雙眉,現出一團殺氣﹔或圓睜兩眼,自誇八面威風﹔或面白而怪肉橫生,絕非善類﹔或膚黑而雄筋畢露,宛似兇神﹔令人見之心寒,談之色變。這樣的人,怎敢與之相處,效那鶼鶼鰈鰈之歡呢?雖他年當少壯,不同海外虯髯,然性太剛強,難締衾中鴛侶,反不及黃鬚碧眼,尚能知惜玉憐香。設永貞是這類人物,倒不如熄滅了這個念頭,割斷了這條腸子,另尋主顧的好。所以寶玉急欲一見,恨不得夜了就天亮,天亮了就夜,馬上到了念五,省得時時刻刻的疑惑著他。這都是一相情願的主見,白費他晝夜的單相思。此係未會面時妄想。及至既會面後,如果看不上眼,倒也丟開手,不放在心上了。倘使合了己意,亦未必能立成美事,又要千方百計,想那弔膀子的法兒了。容易起來容易,萬難起來萬難,斷沒有定了日期做的。今寶玉色慾迷心,專在偷漢上留意,且是媚人的慣家,故一聞魯卿的話,巴不得聽了就見,見了就定,定了就成,彷彿自己拿得穩的。無如相距尚有三天,究不知怎樣一個人材,難以預料,胸中只在那裡盤算。所以秀林與他閒話,他翻到牀上去睡了。
及至明日午後,有幾個客人來碰和,也談起念五晚上要去看永貞演技。寶玉便問眾位可曾見過他的面,那知眾客之中,有一個善於說謊的,雖夢兒裡也沒有會過,卻信口開河的捏造幾句,說得永貞身高一丈,膀闊三停,頭如麥斗,面如烏金,眉如板刷,眼如銅鈴,鼻如大蒜,口如血盆,耳如蒲扇,拳如醋缽,燕頷猿臂,虎背熊腰,儼然天上一位凶星惡煞,真是世界一條英雄好漢。這一套話,好像講了一段大書,那有半些兒影蹤?其時又有一客因其說謊,說:「寶玉,你不要聽他嚼蛆,世上焉有這樣的人?我雖沒有會過,卻據別人傳述,永貞的身材相貌與尋常的差不多,何嘗有什麼異相呢?」寶玉聽了,將信將疑,但知他二人均未會過,無非說瞎話罷了,也不再問,知非親自目睹不可。故待眾客去後,其始猶未免狐疑亂猜,既而同阿金等閒談,忽然轉了一念:「我何必如此太癡?轉瞬念五夜間,就可與斯人相見,犯不著空費神思呢!」寶玉此刻能暫時丟開,也不向別人細問,便不覺日子長了。
然到了念五那一天,絕早起身,阿金、阿珠伏侍他洗面梳頭。先把前劉海刷得爍光滴滑,然後將珠翠插戴整齊,再拿鏡子前後照了幾照,方才停當,足足打扮了兩個時辰。聽鐘上敲了十二下,用過午餐,即命相幫去叫了一部時式橡皮輪馬車。約摸到兩句鐘,寶玉身上換了一件大紅摹本閃金牡丹花的灰鼠皮襖,下面穿一條寶藍摹本閃銀花的褲兒,外繫大紅縐紗繡花百摺裙,一雙大紅緞子花鞋,打扮得紅人兒一般。等阿金、阿珠換好了衣裙,方一個提了銀水煙袋,一個拿了貂皮手桶,跟隨寶玉下樓,至門外一同上車。交代馬夫去處,馬夫即把鞭兒一揚,韁兒一拉,那馬放開四蹄逕向英大馬路而去。先往東首耀華照相館門前停下,寶玉等三人進去,合拍了一個小照,是八寸頭的。又各拍了一個五寸頭的,方從耀華出來,再上車向西邊疾馳。不消兩刻時辰,就到了味蒓園,吃了好一回茶。直至夕照西沉,遊人盡散,始整歸鞭。兜了兩個圈子,寶玉覺得腹中有些饑餓,即在四馬路萬年春吃了一頓大菜。
其時鐘鳴八下,曉得戲要開演了。就此到丹桂戲園,下落車沿,自有案目在前引領,至樓上第三個包廂內坐下。幸得方才預先定了,不然,今夜人山人海,那裡還有坐處呢?寶玉等三人坐定,案目擺上四隻點心盆子,派了一張戲單,自去招呼別的主顧了。寶玉先將戲單一看,原來前頭是五齣戲,做過之後,方是永貞獻技,尚有好一回等待。雖臺上已演過一齣,卻是敷衍了事,無甚好看,故向著對面隔壁的包廂內細細探望。見今夜同行姊妹來得不少,如李巧玲、李三三、陸昭容等幾個有名的,大約都在此間﹔還有一班熟客以及認識的人,也不計其數。寶玉因有曖昧心事,所以並不招呼他們,恐防礙眼,只做不曾看見,側轉身子,單向那臺上觀劇。少停阿金用手將寶玉一拉,說道:「大先生來前哩,對過第四個包廂裡向,月舫小姐搭仔黃芷泉、顧芸帆幾化人一淘才來格哉呀!」寶玉廂裡向,月舫小姐搭仔黃芷泉、顧芸帆幾化人一淘才來格哉呀!」寶玉道:「俚篤一淘,關倪啥事?要起勁煞哉?倪看倪格戲罷。今夜熟格人多,招呼勿得一招呼勒海。」阿金答應。阿珠也問道:「臺浪格出啥格戲介?啥落馬永貞還勿出場呢?」寶玉道:「馬永貞亦勿是戲子,俚是拳教師練本事呀,自然勿出場來。故歇格齣戲名堂叫《雙獅圖》,啥才勿懂格介。」阿珠正要回答,見《雙獅圖》裡個薛蛟,兩隻手舉起兩隻石獅子,又問道:「格兩隻石獅子如果變仔真格,倒有好幾百斤篤!勿知馬永貞阿拿得起?」寶玉道:「馬永貞格本事,奴亦看見歇,哪哼曉得拿得起拿勿起嗄?奴請問哉,還是自家看罷。」於是三人都不言語,只向臺上凝眸觀看。
做過了一齣,就是第五出《劍峰山》了。內中做金眼雕邱成的角色,即曩時寶玉與楊四來看的黃月山。因今晚仍演此戲,觸動了寶玉的心,見月山依然英氣勃勃,不讓當年,更懊悔與他割絕交情。況前兩天本想及他,不過難向阿金啟齒,托他重訂舊盟罷了。惟今夜專誠來看永貞,永貞如能勝於月山,自然不必說﹔倘月山勝於永貞,到底還是熟門熟路,尋那老主顧的好。
胡寶玉想了一回,戲已做畢,鑼鼓寂然,該是馬永貞出場了。斯時萬目齊視,但見門簾啟處,走出一位長大漢子,身高八尺,不肥不瘦,面色白中透青,兩道劍眉,上插鬢邊,一雙虎目,不怒而威,鼻雖正而惜乎少肉,口雖方而微嫌露齒,耳雖大而輪廓欠混,肩平背厚,膀闊腰圓,年紀三旬以外,海下無須,洵有英雄氣概。但他皮膚太板,腦後見腮,透出幾分凶相,是個反面無情之輩。今帶著五個徒弟從戲房中走將出來,大眾都曉得就是馬永貞了。頭上並不戴帽,拖著一條大辮,身穿一件元色密門鈕釦短襖,二藍兜襠叉褲,外罩醬色一口鐘,薄底快靴。手下的徒弟們也是一色的短襟窄袖,與戲中打扮不同,都跟著師父在臺前站立。永貞把手一拱,向臺下宣言道:「在下馬永貞,山東鄆城縣人,路過貴地,蒙園主敦請,邀在下登臺獻技,試演七天。並非在下誇口,十八般武藝,以及各種拳法,件件皆能。倘有一些不好,請看官們休要見笑。」說罷,將身退下,把那件醬色一口鐘卸去,盤好了發辮,又說了一聲「獻醜」,登時握拳舒腿,施展生平的本領。不慌不忙,進退疾徐,騰挪躲閃,變化離奇,往來跳躍,上下盤旋。有一篇短贊為證:
捷若靈猿,脫如狡兔。猛類爬山虎豹,勢同出海蛟龍。這一拳叫黃鶯圈掌,那一拳名黑虎透心。上一路是霸王敬酒,下一路是方朔偷桃。騰挪時彷彿大鵬展翅,躲閃時依稀怪蟒翻身。兩手分開,幾等脫袍讓位﹔雙拳合抱,還疑御帶圍腰。有蘇秦背劍之名,效美女解衣之勢。腳尖飛起,無殊獨立金雞﹔頭上揮來,不啻朝陽丹鳳。正是:巨靈孤掌分華岳,羅漢神拳羨少林。
永貞練完了一套,又打了一套羅漢拳,氣不喘促,面不改容,不愧有真實的工夫,與尋常花拳繡腿判若雲泥,引得樓上樓下的看客,無論懂與不懂,莫不高聲喝采,鼓掌如雷。
不言眾人贊好。單說胡寶玉自永貞出場後,目不轉睛的觀看,但燈火之下,究難真切。見永貞氣象軒昂,身材長大,果是一位壯年豪傑,卻未瞧明他的凶相,故有幾分愛慕。及看他練了兩趟(蕩)拳,雖是門外,不識他的好處,然真實工夫,究竟兩樣,覺得黃月山、楊月樓等武角要想比起他來,連影蹤兒都沒有。所以,寶玉一雙俏眼,更有垂青之意。其時永貞練過了拳,又命徒弟們各練了一套,自己略積了一積力,方取過一口單刀,連柄足有三尺多長,分量比戲班裡用的真刀要加兩倍,執在手中,抱著至臺邊站定,正欲擺開架勢,施展單刀的門路,猛抬頭向上一望,見那邊第三個包廂內,坐著一位妖嬈美貌的婦人,打扮得非常濃豔:頭上梳著極濃極厚的前劉海,聳起了二三寸,覆在額間﹔面上胭脂拍得緋紅﹔身上穿著大紅閃金的皮襖,下面卻看不見,另有一種特別的樣兒,知是上海有名的妓女。然此時正在那裡演藝,無暇細看,即把單刀向外一順,趁勢將身子退後幾步,展開解數,舞將起來。其始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一刀緊似一刀,尚見他的人影﹔舞到後來,但聽得呼呼風響,人影全無,望去如一團白雪,看來如滿樹梨花。昔人有詩贊之曰:
霍霍刀光撲面寒,儼同霜雪舞成團。
英雄獨具驚人技,不與優伶一例看。
舞畢,臺下又是一片聲喝采,即寶玉亦不覺失聲叫好。此際永貞覆喚眾徒弟各各獻技。或使刀劍,或弄槍棒,一個個爭奇鬥勝,共盡其長,也有一刻多工夫。永貞借此歇力,再向那包廂內仔細睜瞧,略覺有些面善,好像見過一次的。然前回書中,既未一言道及,豈不是做書的漏洞嗎?不知永貞實未見過寶玉,何以覺得有些面善呢?其中卻有個緣故。前兩天,永貞到維忠家裡去回拜松三,講起上海各處風景,說及北里中許多姊妹花,現在當推胡寶玉為巨擘。永貞便問寶玉怎樣一個容貌,松三即取出寶玉照片,與他看了,故此好像會過的。起始尚未看清,既而仔細睜瞧,又定神想了一想,方記得前天看照之事:「分明包廂裡坐著的,就是香名鼎鼎的胡寶玉。據說他頗多積蓄,最擅風騷,從前結交過本園的黃月山、楊月樓、十三旦等諸名伶,耗去不下一二千金,視銀錢如糞土。我苟能與他姘識,倒是一個騙財的好機會。況寶玉向我頻頻顧盼,諒必看中了我的人材,故爾眼角傳情,微微的笑轉秋波。我何不到了明天,獨自闖入他家,看他怎生待我?如或裝腔做勢,拒而不納,我不妨用強硬手段威嚇他一番,不怕他不從我所欲。」可見永貞這個人,外貌雖有英雄氣概,其實不脫盜匪本來,故空具這一身武藝,不獲做國家棟樑,辜負了畢生志氣,只落得風塵困頓,奔走江湖,都為著愛色貪財所誤。前者不還忠溪之馬,勒索多金,即此可見其為人。而且私豢孌童,最愛龍陽,幹那沒廉恥的事,如何算得英雄豪傑?所以後日遇仇被害,如遭刖足慘刑,身亡名裂,憐惜無人,皆由貪欲一念,把一位頂天立地的漢子,斷送做異地冤魂,曷勝浩歎!不然,照這樣的本領,願向軍前效力,不但由千總而薦升守備,即位至提鎮,像畫雲臺,亦不難指顧而得。縱不幸戰死沙場,歿於王事,未享林泉之樂,然朝廷自有恤典,青史名標,亦足以流芳千古。乃永貞計不出此,嗜小利而忘大害,致蹈殺身之禍,豈非死得輕於鴻毛嗎?此係後話,又非正文,且慢嘵嘵細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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