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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狐 - 02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709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275
19.6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1.3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7.7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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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說楊四席上,黃芷泉忽然高興,與楊四、維忠說道:「此地到那邊去叫局,相隔得甚遠,須等好一回才來,不如先行一個酒令,助助興兒,免得吃悶酒等他們來了。」楊四問道:「請教這個酒令怎樣行法呢?倘然容易的,還可以將就﹔設或不容易的,則小弟不通文墨,只怕要貽笑大方了。」維忠道:「四兄且慢謙遜,待問明白了再講。」芷泉道:「我這個令,極是容易的,不過消消酒、解解悶罷了。只須說一句古詩,內中嵌一個字,這個字飛到何人,即是何人吃酒﹔再飛一句,也是這樣。兩席都可行到,譬如四兄是第一位,武書兄就是第十二位了,兩席並算,必須十二人全行說過,方始收令。如有人說不出詩句,或罰酒兩大杯,或說一個笑話,始准托別個人代說作為交卷。照這樣行法,豈不最省事嗎?」維忠道:「這個令尚可勉強行得,只是嵌著什麼字呢?若然生僻的字,那就難了。」芷泉道:「據我愚見,今日專請四兄與如夫人的,不如嵌一個『玉』字罷,眾位意下如何?」眾人聽了,想了一想,尚不十分的難,也就允了。道卿道:「請芷翁起令罷!」芷泉道:「如此有占了。」把令杯一飲而乾,念道:
藍田日暖玉生煙。
順手點了一點,卻是維忠接令,維忠飲了一杯,念道:
衣袖猶沾玉案香。
念畢,指著士誠說道:「你去接令罷。」士誠把酒飲盡,略想一想,念道:
我是玉皇香案吏。
挨著武書,武書道:「我連《唐詩三百首》都沒有讀過,叫我怎麼說得出呢?還是說一個笑話罷。」維忠道:「你說笑話也好,只不許說《笑林廣記》上的老笑話,方能算數﹔不然,仍舊要罰酒的。」武書道:「曉得,曉得。我說有一個鄉下人,聽說醫生掛牌叫做『懸壺』,他就切記在心。後來兒子生病,他到城裡來請醫,要尋掛壺的所在。找了半天,方到一條大街上,見一家門首掛著一個圓幌子,卻畫著一把酒壺。那鄉下人喜出望外:『原來也被我找著了。』即走進那爿店問道:『這裡可是郎中先生嗎?』店中人道:『你又不是瞎子!我們是清教真門,牌子上明明寫著,怎麼問起醫生來呢?』鄉人道:『你既不是醫生。為什麼要冒牌,懸著這把壺,賣這個補身牛肉汁呢?」說罷,眾人笑了一笑。武書央芸帆代說一句詩,芸帆念道:
古劍終騰切玉光。
數了一數,該是道卿接令了。道卿飲了一杯,用手向雨泉一指,念道:
天上玉堂森寶書。
雨泉接令,不加思索,把酒乾了,方念道:
蜻蜓飛上玉搔頭。
趨賢聽了說道:「如今輪到我了,我是《千家詩》也從未看過,那有『玉』字的詩句?只好照武書弟的樣子。」芸泉道:「如此請教笑話罷。」楊四也道:「說得不發笑,卻不能算數,仍要罰酒的。」趨賢道:「這個自然。我說有一個官,禁賭極嚴,命人四處去捉賭。那一天,捉到了兩個賭徒,差役到裡面去稟官。卻巧官在那裡叉麻雀,碰著一副好牌,是萬字清一色,等一萬麻雀頭,尚沒有和出來。被差役上前一稟,官道:『你這個混賬東西,難道不見我在這裡碰和嗎?』道言未了,忽被上家和了去。那官大怒,把差役踢了一靴腳,立刻升堂,將兩個賭徒提上來罵道:『你這兩個王八蛋,我想起來,倒下這一筒簽,打你一萬記屁股,方出我一萬的氣呢!』」說得眾人個個發笑。芷泉道:「天下這樣的官狠多,我曾經也見過兩三個。這叫做『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把他人的屁股,出自己的氣。做官的往往如是。」維忠道:「芷翁且慢議論,趨賢兄的詩句,尚未托人代說呢。」芷泉道:「我來代他說了罷。」遂念道:
琉璃玉匣吐蓮花。
芷泉剛才念畢,即聽那邊李三三說道:「故歇挨著楊老接令哉。」楊四一算,果是自己,把令杯吃了,念道:
閒吹玉殿昭華管。
芸帆接令,飲過了酒,念道:
錦被鋪茵眠玉暖。
輪到桂全,桂全也是腹中空空的,想了好一回,方才念道:
霜冷甘瓜開碧玉。
芷泉道:「這句詩只怕說錯了。我記得此句第一字是個『泉』字,係陸放翁《夏日晚興》詩。他還有一句,與此大同小異,是『瓜冷霜刀開碧玉』,諒必桂全兄記錯了,該罰一杯。」桂全道:「我不曉得出處,卻從扇面上看得來的。既然說錯,就罰一杯如何?但是又要芷翁接令了。」芷泉剛正端杯飲酒,念出那句詩來,只見所叫的局,如左紅玉、金文蘭、顧阿南、吳慧珍、吳新寶、范彩霞、呂翠蘭、王蓮航陸續到了。八位校書粉白黛綠,香氣襲人,輕移蓮步,來至席前,鶯啼燕語,各送嬌聲,叫應了眾客,一齊在肩旁坐下。回頭又向黛玉招呼,黛玉含笑相答,卻彼此並不言語。那班新來的各校書即時挨著次序,彈唱起來,京調的京調,昆腔的昆腔,小曲的小曲,雜奏並呈,各獻其技。熱鬧了一陣,又來了謙良叫的張小寶、士誠叫的張純卿。純卿是不會唱的,只有小寶唱了一隻京調。唱畢,有的與客人裝水煙,有的同客人豁拳,有的說說笑笑,動手動腳,被客人拉著混鬧,獻那風騷的淫態。內中惟金文蘭、顧阿南二校書最為文靜,走到黛玉那邊,與眾姊妹講話。其時只剩李佩蘭、金賽玉未來,維忠早已差人去催。隔了一回,方來回覆說,金賽玉轉局即來﹔李佩蘭因有寒熱,醫生說要避風,所以今天不能來了。維忠聽說,欲代趨賢另叫他局,趨賢推辭再三,維忠想了一個通融法子,說:「少停賽玉來,你轉了一個局罷。」趨賢應允。
正當議論之際,忽見外面進來一個人,是院中相幫模樣,慌慌張張,直走到李三三面前說了幾句話。三三花容失色,起身至維忠那邊,向維忠告辭欲去。正是:
群芳雅集無人擾,一語偏教彼美驚。
欲悉以後情形,且聽下回接談。

第八回 飛詩句七字成讖語 怨配偶一旦起淫心


卻說維忠正與趨賢商議叫局,忽見外面進來一個鱉腿,向三三說話。三三面容轉色,起身與維忠告辭。維忠問是何事這等驚慌?三三道:「起說俚!奴剛剛出來格辰光,倪阿姆還蠻好勒浪,故歇勿知哪哼,一歇歇心痛起來,痛得滾來滾去,所以打發人來叫奴轉去。不過對勿住柳老。」維忠道:「這是你的孝道,我也不便留你,你快些去罷。」三三辭了維忠,又與楊四、黛玉等說了一聲,匆匆隨著那人到園外上車去了,不提。
且說楊四見三三已去,問維忠道:「三三的娘可是真的嗎?」維忠道:「三三確是親生的,不是尋常的討人,所以一聞此信,有這樣的著急呢。」芷泉道:「我聽得三三的家世極好,他父親是一個翰林,風流瀟灑,最喜宿柳眠花,飲酒叫局。其時三三尚小,無日不帶他出來,所有的曲子都是從小聽會的。後來他父親死了,家道也窮了,被他娘帶到上海,投親不遇,才做這行生意,也叫出於無奈,說也可憐。」芷泉講到其間,忽聞桂全喚道:「芷翁且慢講話,你的令可要行下去了。」芷泉道:「我倒一時忘了,此刻該我接令。」就將一杯酒飲盡,念道:
誰家玉笛吹殘照。
祥甫接令,飲過了令杯,也念道:
夜聽松聲漱玉華。
用手一數,輪到謙良接令。謙良道:「我肚子裡的才學,四兄都曉得的,那裡有什麼詩句?」祥甫道:「既然沒有詩句,請說笑話罷,說得好,我代你說一句,不然要罰兩大杯酒的。」謙良道:「笑話有一個在此,不甚大好,請令官要原諒些,我才敢說。」楊四先接口道:「快說快說,不要裝腔做調了,我保你不吃罰酒,可好嗎?」謙良方才說道:「有一個老人,娶了一個年輕之婦,晚間上牀同睡,要舉行這件事。那知老人精力已衰,胯下這件東西再也舉不起,被婦人哭鬧不休。忽然想著一個主意,走下牀來,拿了一片竹片,縛在那件東西上,方才舉了起來,與婦人勉強做了一齣戲。事畢,婦人道:『你今天虧得有了篾片,幫了你的忙,你應該謝謝這篾片呢!』」說完,眾人笑了一笑。楊四道:「這裡幸而沒有蔑片,不然定要把你打死的。」謙良道:「我不管蔑片有不有,總算交了卷了。祥甫兄費神代說一句詩罷。」祥甫點點頭,念道:
月照波光玉露涼。
又排到楊四接令,楊四道:「我與芝翁都是第二次了,莫非祥甫兄要掂我的斤量嗎?」細細想了一想,出了一回神,忽然把檯子一拍,說聲「有了!」遂念道:
鸚鵡螺斟玉瀣香。
念畢,指著道卿道:「你去接令罷。」道卿道:「不要性急,你自己的門面杯還沒有吃過呢!你違了令章,該另罰你一大杯。」楊四道:「是我差了。」就端杯一飲而盡,向道卿照了一照,又道:「如今你好接令了。」道卿道:「你不要催,我不比別人,一催就要沒有的。」
正當思索,見維忠代叫的金賽玉來了,後面跟著一個大姐,姍姍然走至席前,先叫應了維忠,又問:「洛裡格位是關大少?」維忠就向那邊末席一指,喊道:「關兄,代薦的相好到了,還不起身迎接嗎?」武書一聽,果然立起身來,說道:「迎接來遲,望金先生恕罪。」引得眾人拍手大笑。維忠道:「這才比笑話還有趣呢。賽玉,你也該回答他說:『奴家來得鹵莽,還望關大少恕罪。』這一來,方像戲中的對白了。」賽玉笑道:「柳老瞎三話四,奴是勿會說格。」嘴裡說著,身子就在武書背後坐下,面孔卻朝著黛玉席上,與眾姊妹點了一點頭,微笑了一笑。黛玉及各校書亦然笑臉相答。維忠見了,便道:「他們又在那裡做眉眼,扮鬼臉了。」眾人一聽這話,重又笑將起來。吳新寶正與道卿裝水煙,道卿呼了一口,被這句話一笑,嗆得氣都回不轉,面皮漲得緋紅,好容易止了嗆,說道:「維忠你不要多說了,我險些兒被煙嗆死呢。」維忠道:「你自己要笑,干我甚事?你要怪裝煙不好的。」新寶道:「柳老咬人,請大家論論看,倒底是啥人勿好介?」維忠道:「我不像你,身上多一張嘴,夜夜要咬人的。」新寶聽了,立起身來,伸手過去要撕維忠的嘴,幸被道卿拉開,說道:「看我面上,饒了他罷。」新寶方才縮手,坐了下去。楊四道:「好了好了,鬧了許久,梅兄的詩句可曾想著沒有?」道卿道:「早已想著,被他們一鬧,我又忘懷了。四兄不用性急,待我再想一想,當即交卷。」道卿等那邊賽玉唱過一隻小曲,然後飲乾令杯,念道:
一片冰心在玉壺。
士誠接令,遂即飲了一杯,念道:笑倚東窗白玉牀。芸帆聽了道:「又挨著我說了。」把酒飲畢,念道:
落梅聲裡玉關心。
念畢,向雨泉說道:「要請教雨泉兄了。」雨泉是讀過書、做過詩的,叫他念一句詩並不甚難,故飲了一杯酒,念道:
十月梅花破寒玉。
雨泉念過之後,芷泉道:「我們十二人都已輪到,這句飛到四兄,即請四兄念一句收令罷。」楊四答應,想了好一回,慢慢的將酒飲盡道:
夢斷涼雲碧玉簫。
楊四收令,眾人公賀了一杯,並不留意。惟芷泉聽了這句詩,甚不吉利,好好「碧玉簫」上面加著「夢斷涼雲」四字,就覺得淒涼異常。況此句極其生僻,並非唐宋時的詩,乃元人薩都剌所作,何以楊四偏偏想得到呢?再者「玉」字的詩句甚多,如「玉人何處教吹簫」、「月明何處玉人簫」等句,都是眼前極熟的,他倒不說,翻說那極生僻、極不吉利之句,只怕後日分離,應了詩中讖語。可見芷泉識見高超,暗暗早已料著。且芷泉一雙眸子比風鑒者尤其利害,起初見了黛玉,已知他是個淫賤尤物,今番又因楊四詩句,決他將來不能終局,但未便與楊四說穿,卻故意的問道:「四兄收令這句詩,甚是生僻,怎麼四兄竟想得到呢?」楊四道:「我不曉得這句來歷,不過在冊頁上見來的。因此刻一時想不出別句,故將這句說了出來﹔及至說過,又想著好幾句,均是眼前極熟的,知道他的出處。若芷翁要問我這句,我就要出醜了。」維忠道:「你到且慢講究考據,還是豁幾回拳,爽快爽快罷。」楊四道:「悉隨尊意。」於是兩邊席上各打了一個通關,大家俱有些醉意。
其時金賽玉已轉到趨賢身旁,又唱了幾聲俞調。別的校書,如金文蘭、吳慧珍、范彩霞、呂翠蘭、張小寶、張純卿、王蓮航等七位先生已散去。還有幾位,除賽玉外,都在黛玉那裡,或與黛玉敘談,問問嫁時情形,或與巧玲等諸姊妹調笑。為因日間轉局尚少,不妨多坐一回,直到鐘鳴四下,方各向客人告辭,一簇花蝴蝶紛紛去了。芷泉看左紅玉、顧阿南、吳新寶、金賽玉等盡散,也起身向楊四等眾人作別道:「我館中尚有些事情沒有辦完,對不起,只得失陪了。」說罷,拱一拱手,帶著月舫先去,不須細表。
仍說這裡席上,大菜久已上齊,眾人也吃不下了,有的加了一碗飯,有的飯也不吃,就此起身散席。黛玉那邊亦然,各姊妹都手挽手,到園裡去散步,只是冬天毫無景致,徒然吃兩口西風罷了,故此仍舊回進裡面。等候謙良用過了煙,天色已晚,大眾出園上車。其中惟楊四、維忠、道卿、祥甫、雨泉、桂全、士誠都是三人一部,以外如芸帆、謙良卻是一人獨坐的,趨賢、武書各坐一部人力車。一時車如流水,馬似游龍,滔滔滾滾,接接連連,一路甚是熱鬧。直到過了泥城橋,方各分道揚鑣。
不言眾人的車兒大半向福州路而去,單說楊四、黛玉回到家中,已是上燈過後。兩人辛苦了一天,覺得疲乏異常,略略吃些稀飯,就此上牀而睡。一宵已過。楊四終日坐在家裡,並不出外散步,只伴著黛玉說話,一連半月有餘。後來有幾個朋友看他,方到街上去走走,花叢中頑頑,亦不過應酬而已,從不在外住宿。但楊四尚有五位姬妾,一月之中免不得也要應酬數夜,然黛玉一人獨僭到二十餘天,終算格外的優待。若別人做了黛玉,自然心悅誠服,感激楊四的深情,斷不肯自尋煩惱,重墜風塵,做出許多醜事。倘能照這樣一說,則當時僅知有林黛玉,安知有「胡寶玉」之名?既無胡寶玉之名,更何有胡寶玉之事?無其名,無其事,難道我做書的好捏造他一生穢史,做成這部《九尾狐》,與他上一個徽號嗎?
閒話少敘,獨說黛玉嫁到此間,光陰迅速,轉瞬已將三月。在楊四,竭力奉承,無論看戲、遊園、坐馬車、吃大菜,只要黛玉說得出,立刻就陪著同去,沒有一件不依的,可稱得千依百順,樣樣稱心如意。那知黛玉福分太薄,消受不起,偏要興妖作怪,現出原形來了。故非惟貪心不足,而且欲壑難填,要楊四夜夜去陪他﹔陪了他還不算數,偏要做這件事。起初楊四討他歡喜,自然勉力從公,到後來漸漸不支,有時要免戰高懸。因楊四年逾不惑,精力漸衰﹔雖是個雙料的身子,怎經得夜夜斲喪呢?無如黛玉敲精吸髓,不顧死活。設楊四不肯依他,他就要撒嬌撒癡的吵鬧。所以楊四始而愛他,繼而變作怕他﹔並非怕他的凶狠,實在怕他的纏擾,翻到別的姬妾房中住宿。黛玉差人去請他,他只推生病不來,倒弄得黛玉無可如何,無非指桑罵槐,把用的大姐、娘姨出氣罷了。如是者又將三月。楊四雖有時止宿,卻較前疏淡了許多,教黛玉那裡熬得住?況他本性極淫,即使楊四夜夜陪他,尚且不能滿意,恨不得尋些野食以補楊四之不足。今每月十餘天,令黛玉孤眠獨宿,怎能受此淒涼?不免日日唉聲歎氣。
那一天,又聞楊四出外未歸,心中異常煩悶,懊悔自己差了主意,嫁了這無用之徒,反不如做妓時,得以逍遙自在,無拘無束,人盡可夫。到如今身已從良,未能天天出外,依稀鳥入樊籠,人在牢獄一般。我必須定個主見,尋個機會逃出此間,方稱我意。不然,永遠在此,不但活活的悶死,而且誤我青春,蹉跎了良辰美景。但此時並無方法,只索罷休。所以黛玉想到其間,又低聲歎了幾口氣。旁邊有一個大姐,就是贈嫁帶來的阿金,本係黛玉的心腹,曉得黛玉的心事,從旁勸道:「奶奶昏悶裡做啥?悶壞仔身體倒勿好格。停歇夜裡,倪去看本戲罷!我聽見說,今夜老丹桂里向,有出出色格新戲勒海,奶奶阿高興去佬?」黛玉道:「勿知啥格新戲,阿有點曉得介?」阿金道:「我單記得著末一齣,叫啥格《翠屏山》,奶奶阿曾看過歇格?」黛玉搖搖頭。要曉得《翠屏山》這齣戲確是這時候新打出來的,諸公不信,請問幾位老輩,自然知道了。當時黛玉說從未看過,阿金道:「格種新戲倪終要去見識見識格,省得坐勒屋裡昏悶哉,奶奶道阿對?」黛玉聽了,暗想:「我幾次到丹桂里去,看那黃月山的戲,都是同楊四一淘去的。我雖有心於他,他卻未必知我。我又礙著楊四,未便與他兜搭,使人暗通線索。今番我獨前往,帶著自己心腹,或能如我之願,也未可知。」故向阿金說道:「既然看戲去末,下去交代楊升叫俚去定仔包廂,順便喊一部轎車得來。」阿金答應,自去交代。少停上來回覆,說:「包廂已經定好,馬車要來快哉,請奶奶妝飾好仔,難末好去。」
其時鐘敲六下,阿金服侍黛玉把鬢腳刷了一刷,插了一隻珠蝴蝶,又換了一身衣裙,淡妝素抹,別有丰韻。霎時停當,趕緊用了夜飯,命娘姨看守了房,遂即帶著阿金下樓。走至門前,見馬車早在那裡伺候,阿金攙黛玉上車,雙雙坐定,馬夫就把絲韁拉動,但聽蹄聲得得,直向丹桂茶園而去。正是:
只因慾念一時熾,引起情魔萬丈高。
要知看戲之後是否與月山有染,且聽下回細表。

第九回 丹桂園消閒觀戲劇 番菜館赴約會伶人


且說黛玉坐了馬車,直到丹桂園門前停下,早有案目過來招接。阿金攙扶了黛玉,跟著案目進園上樓,走入第三個包廂內坐下。案目放了一張戲單,又見茶房送過兩碗茶、四隻水果茶食盆子,方才去了。黛玉對戲臺上一望,又把戲單看了一看,知已做到第三出了。阿金在旁問道:「奶奶,格出啥格戲介?」黛玉道:「格出叫《定軍山》,也跟仔我看過歇格哉。」阿金道:「劃一我看過歇格哉,我記性叫邱得來!」說著,用手一指,又道:「奶奶,看著黃盔甲格腳色,叫啥格名字介?」黛玉道:「格格扮黃忠格腳色,叫李興齋,做功一點勿好。好腳色出場才勒後頭得來。」
正與阿金講話,忽聞下面人聲嘈雜,不知為了何事。忙向樓下正廳上一看,見進來無數的看客,挨挨擠擠把正廳坐得滿滿,甚至有幾個人連坐位也沒有,只得退出去了。黛玉再看對麵包廂裡面,也與樓下差不多。卻見有幾個熟人在內,仔細一認,原來是李巧玲、李三三同客人在那裡看戲,就命阿金去請。不一回,巧玲、三三同來,與黛玉敘話。三三問道:「黛玉姐,啥落今朝一干子勒裡介?」黛玉道:「奴為仔嘸心想落,所以一干子來格呀。」巧玲道:「難道楊老勿來陪格?」黛玉道:「去說俚,故歇勿比以前哉,一個月當中,有廿日天勿勒奴房裡,想奴冷冰冰坐勒浪,阿要氣悶煞介?難末倪格阿金攛掇奴出來看戲格呀。」巧玲道:「格倒勿怪要氣悶,還是出來白相相,散散心格好。」三人略談片刻,巧玲、三三因有客人在那邊,未便久坐,即辭了黛玉,仍回對麵包廂中去了。黛玉見他們已去,心中翻羨慕他們的閒散,口裡卻說不出來,依舊回轉身軀,看那臺上的戲,已做到第五出,是孫春恒、大奎官、孫瑞堂的《二進宮》。臺下喝采的聲音,猶如眾犬狂吠一般。阿金笑道:「啥落格種喝采格人,才實梗窮兇惡極格佬。」黛玉笑了一笑,也不言語。又見《二進宮》完了,換了一齣《惡虎村》武戲,霎時鑼鼓喧天。那個扮黃天霸的武小生練了一回狠勁,與兩個開花面的大戰一場,打得如落花流水,足有半個時辰,方才停止,做那出《翠屏山》了。
黛玉是凝神注目,看那繡花門簾一掀,臺下喝了一聲采,見黃月山扮著石秀著一身元色的短襖,手裡拿著一本帳目,精神抖擻,氣度從容,做那交帳的一段,唱工又好,做工又佳,把黛玉看出了神。再看扮楊雄、潘巧雲兩個角色,卻甚平常,遠不及月山。後來做到石秀舞刀一節,更覺神采飛揚,英風颯爽,所以黛玉一雙俏眼直射到月山身上。卻巧月山舞刀已畢,把頭往上一抬,眼光射進包廂,見了黛玉的花容,未免四目傳情,將眼中的光線鬥了一回。但月山不認識黛玉,僅不過暗暗贊賞﹔況且在那裡做戲,未便久視。在黛玉則情絲一縷,已把自身縛定,心裡胡思亂想,忽上忽下,恨不得差阿金前去與月山通知一聲,約他在何處相會,了此心願。欲待啟口,又想著有些不妥:「此事斷不可造次的,究竟我已嫁了楊四,設或事機不密,弄出事來,如何是好?再者我看他的戲只有兩三次,我雖認識他,他卻不認識我,怎能勾搭得上?必須緩緩行事,天天到這裡看戲,讓他見熟了我的面,然後命心腹人去關會他,諒他斷無不肯。待他肯了,再想法兒,豈不穩當?」打算方定,見那齣戲已經完了,即聽阿金喚道:「奶奶,倪阿要去罷,還有一齣送客戲,是嘸啥好看格哉。停歇出去,勿知哪哼軋法得來。」
黛玉點點頭,立起身來就走,後面跟著阿金,剛走到扶梯跟首,見樓下上來一個人,對黛玉仔細觀看。黛玉也瞟眼過去,認得即是黃月山,卸了戲妝,特地來看他的。阿金不知袖裡,看見一個人向黛玉目不轉睛,他就罵道:「格人倒少有格,還勿搭我滾開點來!看差仔人頭,只管對倪呆看,阿要撥兩記耳光吃吃喏!」月山聽了,也不接嘴,就此走了開來。黛玉此時未便阻住阿金,只得說道:「去罵俚,倪走倪格路罷。」於是主僕下樓,覺得漸漸擠起來了,擠到門外,見自己車子停在那裡,阿金喊應了馬夫,方攙扶黛玉上車,一逕回轉家中,已是十二點鐘了。
黛玉命阿金去打聽今夜老爺可曾回府。少停回覆說:「老爺在左紅玉家吃酒,已差人來關照,今夜住在他家了。」黛玉一聽,又歎了一口氣,就收拾上牀安睡。這一夜的念頭,不知想了多少,深恨楊四薄情,不來伴我,莫怪我暗中行事,要你背這塊千斤石碑了。想了一回楊四,又想到月山身上:「我在戲園下樓之際,月山對我細看,一定有情於我。雖被阿金打岔,罵了他幾句,諒無妨礙。得能成就,我何妨撇去楊四,下堂而去,與他做長久夫妻?倘楊四不肯放我,我便尋死覓活,天天同他吵鬧,不怕不讓我自由,任我自去了。但須與阿金說明,方好做這件事。」主意已定,便朦朦朧朧的睡去。直睡到紅日斜西,始起身梳洗,略略用些點心。曉得楊四尚未歸家,仍命人去定了包廂,叫了馬車,專等到了晚上,用過了夜膳,依舊同阿金前去看戲,卻與昨天一樣,毋庸再說。
總之黛玉自此之後,無日不進戲館,一連有二十餘天。楊四雖然知曉,卻並不來管他,落得耳根清靜,故每天不等黛玉歸來,先自去睡了。也是他們緣分將盡,所以見了黛玉,不但不愛,而且有些怕他,愈怕愈疏,愈疏愈遠,這是一定之理。
我且將楊四擱過一邊,單說黛玉看戲以來,已將一月,與月山久已眉目傳情。月山見他夜夜到此,留心打聽,也知黛玉的底細,惟兩下尚未成交,因有阿金在旁,故未一通言語。黛玉知他之意,一日時將傍晚,黛玉故意問阿金道:「阿曉得,老爺阿勒屋裡?如果勿曾出去,去請俚得來,說奴有閒話搭俚說佬。」阿金道:「故歇辰光板歸勿勒屋裡格,叫我去請,到洛裡去尋介?」黛玉道:「咳,俚前日仔到奴房裡轉一轉就去,留才留勿住,推頭有事體,亦到外勢去哉。阿金想想看,俚待我,實梗格薄情,真真害仔奴一世,將來勿知哪哼嗄。」阿金道:「我也勒裡旁光火,老爺既嘸不情,奶奶亦好嘸不義,啥落是要跟仔俚過一世格介?」這兩話句,是阿金有意迎合黛玉的。黛玉道:「末跟仔奴長遠哉,奴格脾氣,也摸得著格哉。奴待,待奴,大家總算嘸啥。故歇奴有一句閒話要想搭說,總要答應奴,幫奴格忙格。」阿金早已會意,說道:「只要奶奶吩咐,我終嘸不勿做格。」黛玉聽他答應,立起身來,走到阿金身邊,向阿金耳朵上錯落錯落說了幾句。阿金點點頭,口中只說:「容易容易,奶奶放心末哉,包弄得成功格。」要曉得黛玉說的什麼話,此刻且慢表明,看了下文,自然知道。
其時娘姨已把夜飯搬了上來,黛玉喚阿金一同吃了,然後略略打扮,又換了一套衣裙,另行取出幾件,送與阿金穿了。阿金直受不辭,匆匆的攙了黛玉一同上車,到戲園中而去。兩人坐在包廂裡面,看過了兩三出,忽見黃月山立在戲房門口,身上穿的衣服甚是華麗,一雙眼睛只向黛玉那邊觀看。黛玉情不自禁,對他笑了一笑。阿金恐他不來,也把手略招了一招,似乎說道:「來末哉,嘸啥要緊格。」這個意思,月山怎麼不懂?即差一個茶房,備了四樣細點心,另泡了一壺好茶,送到黛玉這裡來,說是我們黃老闆的敬意。黛玉暗暗歡喜,就賞了茶房四塊洋錢。茶房千多萬謝,欣然去了。黛玉以為月山必定上樓來與他說話,那知等了一回,戲又做過了兩出,仍不見來,心中有些焦躁,意欲命阿金去知會他。又恐耳目眾多,被人瞧見,太不雅相,設或事尚未成,那個臭名聲已先傳了出去,豈不是羊肉未吃,惹了一身羶嗎?正在那裡躊躇,見方才來過的茶房走至黛玉面前,說道:「我們黃老闆說,今天不便與奶奶講話,明日五六點鐘,請奶奶到金隆番菜館吃大菜,我們黃老闆在這邊恭候,務祈奶奶要駕臨的,特差我來請個示下。」黛玉聽了,覺得不好意思,一時回不出口。阿金在旁代答道:「曉得哉,去回覆唔篤黃老闆,明朝五六點鐘,准其算數來末哉。」茶房答應了幾個「是」,自去回覆月山,不須細表。仍說黛玉因此事成功,甚為得意,又暗贊月山細心,斷不至走漏風聲,別有後患。那知俗語有兩句話說得極好,叫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此時黛玉那裡想得到?惟有一心一意要與月山姘識,即使冒險而行,也有些顧不得了。你想這樣的淫婦可恨不可恨?可殺不可殺?楊四待他不薄,件件都肯依他,有得穿,有得吃,有得用,沒一樣不稱他的心,只欠缺些枕席上的工夫,怕他夜夜纏擾,略略與他疏淡了些。其實一月之中,未嘗不應酬他數次,他即怨恨萬分,背著楊四,要做那不端之事,口口聲聲只說楊四薄情,不說自己無情。所以我做書的深惡痛嫉,把他比作「九尾狐」,可不是冤枉了。不然,從前有個自稱「老上海」的,做成一部三十年上海北里之怪歷史,偏要改名叫做「胡寶玉」,其中毫無情節,單把胡寶玉比來比去,其實本傳只有一小段,閱之令人生厭,又用了許多文法,有什麼趣味呢?故我另編一部,演成白話,將他實事細細描寫出來。雖不免有些點綴牽合而成,譬如做一本戲,除去了管弦鑼鼓,如何做得成功?縱使勉強唱了幾出,也與村歌野謳一般,只怕沒有人肯出錢,去聽這樣的戲了。
閒話少敘。此時黛玉與阿金二人看月山做過了戲,仍然坐車回去。到了家中,見楊四走進房來問道:「你夜夜去看戲,怎麼看不厭的,莫非新到了好角色嗎?」黛玉冷疏疏的答道:「是難得到我房裡格,奴一干子嘸心想,只好去看看戲,消消閒,終勿能管奴勒海。」楊四道:「我並不是管你,不過問問你罷了,難道問差了嗎?」黛玉道:「也來問奴,奴也勿來問。走格陽關路,奴走奴格獨木橋。是有人陪伴,勿比奴冷清清,單怨自家格苦命。故歇看幾本戲,也教嘸法。查三問四,奴勿見得去偷人格﹔就是偷人,只好算害奴格,奴總勿差勒海。自家去想想看!」這幾句話,把楊四氣得無言可答,呆呆的坐了一回,暗想:「黛玉已變心腸,如今天天出外看戲,其中必有緣故。但未得他的把柄,我且暫時忍耐,留神察看便了。」所以強作笑容,說道:「你不要這樣多心,我因為身子不好,故爾不來陪伴你,你怎麼說幾句話呢?」黛玉並不回答,卸妝已畢,自到牀上去睡了。
楊四覺得沒趣,要想走出房去,到別處去睡覺,忽然轉了一個念頭:「或者他尚未變心,只因一時氣憤,說出這話,也未可知。我既在此,權且住宿一宵,慢慢試探,不要將事決裂,反為不美。」想定主意,把長衫寬下,在黛玉外牀睡了。可見楊四並未心冷,實是黛玉不好,為貪淫欲,終嫌楊四不濟,難盡雲雨之歡。究竟黛玉是個賤娼,比不得人家夫婦,做妻子的無不憐惜丈夫,怎肯把丈夫斲喪了身子?若黛玉則不然,即使楊四死了,我不妨再嫁別人。存了這片心腸,還要顧憐什麼丈夫呢?況現在黛玉心裡只在月山身上,所以楊四上牀來睡,他終不瞅不睬,朝著裡牀假寐。楊四落得適意,也不去叫他,直睡到日上紗窗,遂即起身去了。
黛玉初時假睡,後來真已睡熟,及至一覺醒轉,見楊四已去,他又睡了片刻,方始起身梳洗。阿金道:「老爺去仔歇哉,聽說朋友請去吃早飯格。倪今朝吃仔飯,阿到靜安寺、申園、味蒓園去白相佬?白相到五點鐘,難末到格搭去阿好?勿然,等到下晝裡出去,別人說起來,看戲末忒早,倒要問倪啥場化去格。」黛玉聽了,甚是合意,即吩咐叫了馬車,在門前伺候。一到十二點鐘,用過午餐,遂同阿金上車,直到申園去吃了一回茶,又至味蒓園坐了片時,挨延到四下多鐘,方向金隆番菜館來。順便兜了一個圈子,及至到金隆門前停車,已敲過五下鐘了。
阿金攙了黛玉,走將進去,早有西崽引領上樓。那西崽一頭走,一頭問道:「奶奶府上可是姓楊?」阿金道:「正是,問俚做啥佬?」西崽道:「現在有位黃先生,交代我問的。」阿金道:「勒浪第幾號房間裡介?」西崽道:「在第三號。」把手一指,又道:「到了,到了。」黛玉同阿金剛要走進,月山一見,連忙招呼,把大菜臺邊一隻椅子拉了一拉,說聲「請坐」。黛玉假作含羞,低頭坐下。月山慇懃備至,說了幾句羨慕的話,然後將叫人鐘一撳,走進一個西崽。月山請黛玉點了幾樣菜,自己同阿金也各點幾樣。西崽答應退去,略停一停,將菜一樣一樣的呈上來。三人吃了一回,月山道:「少停奶奶仍去看戲,待我做過後,即來關會你們,一同到我家裡去。只是屋子小得狠,未免有屈奶奶的。」黛玉低聲答應。阿金道:「故歇已經七點半鐘哉,阿要倪先走罷?」黛玉點點頭。月山道:「確是兩下走的好,奶奶請先行一步,我隨後也到戲園了。」
於是,黛玉同阿金出了金隆,上車直到丹桂。見戲已開臺,做到第二出了,把戲單一看,好得月山的戲排在第五出,做完時光尚早。黛玉是無心看戲,巴到第五出開場,方才有些興致。惟這出《長坂坡》極長,足有半個時辰,始見月山進場。又換了一齣花旦戲。黛玉正在觀看,來了一個茶房,說道:「請奶奶走罷。」黛玉把頭一點,起身同阿金就走。走至門前,見月山已在那裡,把手一招,同上馬車。這部車就是黛玉坐來的,那個馬夫卻與月山認識,預先已知照好了,故此三人都上車,即風馳電掣而去。正是:
娼妓每多淫且賤,世人幸勿愛而貪。
欲知黛玉與月山姘識後怎能出得楊家,請觀下回詳述。

第十回 漏泄春光下堂求去 償還夙債賃屋遷居


卻說黛玉與月山同車,幸在晚上,所以一時無人識破。因月山住在法界,那馬車向南而去,不及一刻工夫,早到月山家中。月山引領上樓。好得月山並無家小,只用一個天津人,不須防別人礙眼,儘可以放浪形骸。黛玉到他房中,無非春風一度,同上陽臺。其中細情,諒看官們大家曉得,不勞在下表明。況這樣齷齪之事,若要細細描寫出來,不但污我筆墨,而且有關風化,勢必受人指摘,將一部好好的小說比作淫書,有干禁令,故我把這段情節略表幾句,就算交代了。總之,黛玉淫賤,私與伶人姘識﹔到後來甘心作娼,終老煙花,不得收成結果,也是自作自受,我且表過。
仍說黛玉、月山二人事畢之後,猶自唧唧噥噥,說不盡的恩愛。其時阿金坐在外房,守候良久,曉得時已不早,即便低聲喚道:「奶奶阿要去罷?辰光已經弗早,足足有毛兩點鐘哉,再勿轉去,撥勒老爺曉得仔,查問起來,叫我哪哼回答介?我是擔當勿起格!」黛玉聽了,只得整頓衣裙,把鬢腳刷一刷光,然後開了房門,與阿金走下樓來。月山隨後相送,黛玉又叮囑幾句,無非叫他不要泄漏風聲,不要將我拋撇。月山唯唯答應,送至門前。黛玉同阿金上車,又交代馬夫切勿聲張,賞了他二十塊錢。
那馬夫貪圖賞賜,自然不在外邊談論了。黛玉到了家中,以為人不知,鬼不覺,成就這件美事,頗為得意。但不能盡長夜之歡,未免有些缺憾。終須想個計較,出了此處樊籠,方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稱了自己心願。不然,幽期密約,夜夜跋涉奔波,非惟來往不便,而且久而久之,難免風吹草動,弄出事來。黛玉想到其間,把一天歡喜又變做了愁悶,呆呆的坐著出神。阿金在旁見他這般形景,早已猜透他的意思,說道:「奶奶困罷,三點鐘也敲過格哉。念頭末去想俚。隨便啥格事體,出路有路,嘸不預先料定格。奶奶想阿對?」黛玉聽他一說,果真不差,就把愁悶消了一半,向阿金說道:「也去困罷,明朝晏(晏讀俺)點起來末哉。」阿金答應,自去睡了。
今夜黛玉身子鬆爽,異常疲倦,撇去了胡思亂想,自然一橫就著。直睡至午後起身,猶覺神思昏昏。阿金伏侍他梳頭,忽然說起一件事道:「奶奶,我今朝早晨頭,走到樓下底去,聽得倪道伙裡勒浪講一件新聞,說是老爺轉來講格,的確是真格呀!」黛玉道:「啥格新聞介?真來勿真,也說出來。」阿金道:「我來告訴,就是拋球場蔡家(家讀夾)裡格姨奶奶,前日仔夜裡向,帶仔一個大姐來逃走脫哉呀!」黛玉道:「說明白,阿就是蔡謙良舊年八月半討格金巧林介?」阿金道:「正是正是!蠻對蠻對!金銀首飾卷仔勿少去篤!據說有格物(讀末)事,才是預先運出去的。難末到仔昨日,蔡家裡格位老爺差仔幾化下底人到四面去尋,落裡尋得著?只少拿租界要翻轉來,總歸影跡全無。勿知明朝阿要報捕房格!」黛玉道:「勿是奴說現成閒話,奴老早曉得俚要逃走格哉。不過實梗樣式逃仔出去,弄得出頭勿得,除脫到別場化去躲避,嘸不別格方法。叫奴末勿實梗格,要出去末,老老實實,對俚當面說明白仔,勿怕俚關殺仔奴。」阿金道:「錯是不錯。不過格種事體,要做出來看格,好說明格自然說明,勿好說明格也實梗說明白仔。就算讓出去,弄剩一個光身體,一點物事弗許拿,哪哼出去過日腳介?」黛玉聽他議論,也是有理,惟我另有主意決不與那巧林一樣的。
兩人談談講講,不知不覺,天又晚將下來。等到用過夜膳,仍到那邊去看戲,順便做這件不端的勾當,直至一兩點鐘方始歸家。夜夜如是,一連有兩月光景。外面的風聲慢慢的吹將開來,一人傳十,十人傳百,漸漸傳到楊四耳中。楊四本在那裡疑心,為因黛玉夜夜出外,須至二三更天方才回家,已猜他必有外遇,否則單看一本戲,看到十一點半鐘,應該要回來了。楊四原擬想盤問他,又怕他尋事吵鬧,故此忍耐下去。今耳中聽得這句說話,又被朋友冷言訕笑,不覺忿火中燒,再也耐不住了。
那天到黛玉房中,見黛玉起身未久,剛正洗過臉,阿金伏侍他梳頭。楊四即在妝臺旁坐下,黛玉不免叫應了一聲,尚未開口說話,楊四先將面孔一扳,忿忿的問道:「你這幾天可在那裡看戲嗎?」黛玉答道:「奴除脫仔看戲,也嘸不啥格正經。況且奴格看戲末,皆為勿來陪伴奴佬,奴所以借俚消消閒罷哉。阿是還勿許奴格勒?」楊四一聽,鼻子裡哼了幾哼,冷笑道:「只怕你不但去看戲,還要與他們串戲呢!」黛玉聽他話裡有因,必定走漏消息,「我不如與他鬥口,弄得恩斷義絕,然後下堂求去,彼必乘一時怒氣把我休出,豈不是好?」心中打算已定,故先撒嬌撒癡的哭道:「勿知落裡格殺千刀,搬弄格種是非!奴是坐得正,立得正,那怕搭和尚、道士合(音曷)板凳,也嘸啥要緊格,亦叫做真金勿怕火,憑哪哼冤枉末哉。不過冤枉奴,阿曾拿著啥格憑據格?阿曾看見奴姘人介?」說罷,把自己頭髮披散,蹬足捶胸的大哭。阿金假作在旁解勸,說道:「老爺是瞎說說呀,奶奶當俚真格。」黛玉只是不睬,仍舊帶哭帶罵,鬧個不休。那知楊四憤恨已極,任憑他大哭大罵,依然把檯子一拍,咬牙切齒的發話道:「難道目今的戲改了章程,夜夜要做到兩三點鐘嗎?即使別人說你壞話,是冤枉你,難道我的至交朋友與你都有仇隙,個個要冤枉你嗎?況照這樣的行為,本不配住在我家,就冤枉了你,也不打什麼緊。」說著,又冷笑了幾聲。黛玉聞言,知事決裂,索性與他爭吵,讓他發放我出去罷。遂止住了哭,高聲說道:「說奴勿配住勒間搭,格是明明趕奴出去。奴若硬要住勒裡,一來末帶累格名氣,二來末要害受氣,三來末奴有啥格面孔對別人介?不過有一句說話,要搭說明白格,奴出身末賤,進仔唔篤格門,也是用花轎迎娶格,勿比啥格軋姘頭,測測默默走到間搭府浪。故歇冤枉奴,趕奴出去,奴格物事,仍舊要帶仔勒走,說奴是捲逃,學唔篤好朋友篤屋裡格樣,所以告訴撥勒聽聽。」
楊四聽他一大篇的話,並無半句哀求,認自己的不是,央我收留,反扼住我的說話,口口聲聲只要出去,可見他心腸已變,不受我管束的了。我若硬留住他,他一定不安於室,把臭名四處傳播,教我有何面目立於人前?仔細算來,究竟銀錢事小,名譽要緊,由他出去的好﹔不然,久後生變,非但害著自身,而且累及子孫,反為不美。至於他的衣服、首飾、東西,雖是我買與他的,約值七八千金。我如今要他拿出來,也不怕他不還,但他吵吵鬧鬧,必有一番爭競。若將此事傳揚開去,愈覺不好聽了。橫豎我家財充足,這些究屬有限,不在乎此。譬如我別處用掉,何必尋此氣惱,傷了自己身子呢?惟所恨者,自己沒有眼睛,娶著這樣淫賤之妾,豈不被人恥笑?然事已如此,氣也徒然,不如耐住性子,打發他出去就是了。故又開言道:「我年紀已將半百,留你在此,豈不耽誤你的青春?你既要去,我也不來阻你,你的細軟東西儘管隨身帶去,其餘粗笨木器卻一件不許搬動,免得旁人見了太不雅相,別生許多談論。諒照這樣,你也算得如意了。」說罷,抽身要走,卻被黛玉一把拉住,又裝著嗚嗚咽咽的說道:「奴搭軋仔一年光景,究竟嘸不十二分差處,啥能格薄情,拿奴甩脫介?」說到其間,噎住仔喉嚨,勉強又說道:「是家當大格人,勿說勒浪做生意,年年多仔幾幾化化,就是登勒屋裡坐吃仔一百年,也嘸啥要緊。像奴故歇冤枉奴,趕仔奴出去,奴只有格點點物事,勿知阿好坐吃格一年半年,就要精打光哉,到仔格格辰光,倘然路竭無君子,仍舊去做生意,勿能怪奴格。」這幾句話,你想黛玉這個人可惡不可惡?利害不利害?身子還未出楊家,他的後路已經預備好了,免得將來楊四去阻當他,故此時當面說明。顯見得黛玉是甘心為娼,與別人失身為妓者不同。否則黛玉極其伶俐,是個能言舌辯的人。楊四說他姘識戲子,不論是虛是實,盡可強辯,未嘗遮飾不過,好在沒有真憑實據,只消哀求數語,就能完事。今黛玉僅說「冤枉」兩字,並無半句辯駁,甘受此污穢之名,料得楊四必然發怒,定把我放出樊籠,那時自由自在,好與月山雙宿雙飛,遂我生平之願。乃不知者猶說黛玉不善詞令,以致下楊四之堂,深為可惜,實未明當時黛玉的意見了。
閒話少敘。當時楊四又聽黛玉這番言語,氣得更是發昏,隨口回答道:「你既出去,我來管你則甚?惟不許仍用原名,省得惹人指摘,就算好了。」說畢,匆匆出房去了。
仍說黛玉見楊四已去,心中暗暗歡喜,即與阿金商量出去之事。阿金道:「故歇奶奶出去,還是回到自家格搭去呢?還是另行租一處房子住介?」黛玉道:「自家格搭斷然去勿得格。奴想租格三樓三底房子,今朝阿搭奴去看看佬,看定仔末,馬上可以搬出去哉。勿然,弄點啥事體出來,要脫身弗得格。」阿金答應,換了一身衣服,趕緊前去看屋。黛玉在家守候,等到四點多鐘,阿金回來,說道:「現在三馬路浪有一所住宅勒海,看上去倒蠻新格來,開間也蠻寬闊格,就登勒格搭做生意也嘸啥。奶奶阿要去覆看一看?如果看得中格,馬上就付仔定錢,省得撥別人搶脫仔,倒有點可惜格。」黛玉點一點頭,也不更換衣裙,單取了幾十塊洋錢,隨身同阿金下樓。走至門前,坐了自己包車。阿金喚了一部野雞車,隨後相從,逕望三馬路而來。
不消片刻,已至美仁里口。阿金在車上喊道:「到哉到哉。」兩部車就此停下。阿金走過來,攙了黛玉,喚美仁里口管門的領進那所空屋。果然是三樓三底,與阿金所說的一些不差。黛玉四面看了一遍,頗為合意,那大門是沿馬路的,雖不十分熱鬧,卻可以娛目消閒。遂向阿金說道:「去問問俚看,間搭房錢阿要幾化介?」阿金回身,就向看門的問了幾句,看門的一一說了。阿金回覆黛玉道:「奶奶,俚說間搭房錢每月要四十塊洋錢篤,一點嘸不虛頭格。奶奶看得對格末,先付一半定錢,餘外進仔屋來付清寫折子末哉。」黛玉即在縐紗手巾包內取出匯豐鈔票兩張,計洋二十元,交與阿金。阿金拿來交與看門的收了,又交代了幾句話,說:「倪搬進來格日腳,大約再隔格幾日天,去關照唔篤主人末哉。」看門的諾諾連聲。吩咐已畢,黛玉同阿金出門上車。正要回去,黛玉忽然想起一事,就向阿金耳邊說了一回。黛玉先坐包車回家,暫且不提。
獨說阿金聽了黛玉囑咐,遂坐了野雞車自去辦事。要曉得所辦何事?即是黛玉在他耳邊所說的,叫他知照月山,說自己已與楊四分開,早晚可出楊家,待搬定了場,再與你相會罷。目下沒有工夫,好得以後可作長久夫妻了。阿金領命而往,及至知照已畢,歸來回覆黛玉,已是上燈時候了。黛玉又吩咐阿金說:「我看過歷本,揀定後天搬到那邊,你明日須與我收拾東西,免得臨時匆促。並且還有一事,我現在搬出去,動用的木器,以及牀榻等物,都要備辦起來,你須到家生店中去,或租或買,叫他後日運至新屋,共該多少錢,臨時付清便了。」阿金領命,待到來朝,即忙前去照辦,又回來收拾細軟物件。黛玉命娘姨相幫他,裝箱的裝箱,打包的打包,足足忙了一日半夜,方才停當,各去安睡。
到了這天早晨,黛玉也黎明起身,先將頭梳好了,然後再把零星各物收拾了一遍。將近十一點鐘,命人喚了一輛馬車,六部小車,叫他們在門前伺候。又差阿金到楊四跟前回覆一聲,楊四置之不問,由他自去,也是緣分已滿,毫無半點留戀之心。阿金回到房中,向黛玉一說,遂即把箱籠、包裹等物發到外邊,裝在小車上面,方請黛玉下樓,至門前上了馬車,其餘小車統由阿金押著,緩緩而行,一逕向三馬路新屋中而去。正是:
雙飛蝴蝶從今拆,兩處鴛鴦各自分。
要知黛玉搬到那邊,是否再做生意,且聽下回詳述。

第十一回 築香巢又遇新相識 張豔幟更換舊芳名


且說黛玉進了新屋,隨後阿金也到,把東西發了進去,運至樓上。尚未停當,即見家生店內的伙計已將各樣的牀榻、臺椅等物,用了兩三部塌車盡行送來。阿金就命他們裝設,有的擺在樓上,有的放在樓下,倘其中缺少何物,再叫他們添備。草草舒齊,方將木器帳目一算,統共費去了四五百元,如數付清,打發他們去了。又把房金找足,寫了一個租折,交至管門的取去,無容細表。
當時黛玉到了樓上,在房中坐定,喚阿金交代道:「故歇只有一干子,哪哼做得開事體?總要去喊兩人來末好。」阿金道:「格是自然。今朝末來弗及格哉,明朝早晨讓我去叫倪格結拜姊妹來,先幫兩三日忙﹔再到薦頭人家,喊兩個粗做、一個男下底人,讓俚篤樓上樓下,細細教收捉收捉,我末指派指派,奶奶以為哪哼佬?」黛玉道:「好是蠻好,不過忘記仔一樣哉,倪燒飯格灶浪是少勿得格。」阿金道:「我真真忙昏格哉。我有一個阿叔勒浪,亦登堂子裡做相幫格,就勒間搭相近同安裡向,讓我就去喊俚得來。不過,今夜格飯,只好館子裡叫仔罷。」黛玉一聽,點了點頭。阿金自去照辦。不多一回,阿金已把阿叔叫來,即命他泡茶泡水,直忙到晚上八點鐘,又去叫了幾樣菜,各人用過夜飯,方收拾牀鋪睡覺。
一到來朝,阿金即將結拜姊妹叫了來,又到薦頭人家走了一趟。等到黛玉起身,薦頭早把兩個粗做娘姨、一個男下底人一齊送至。阿金指派他們做事,又領結拜姊妹見了黛玉,方與黛玉梳頭。伏侍已畢,再喚兩個粗做上來,一同將樓上打掃。房間裡面,裱糊的裱糊,擺設的擺設,掛字畫的掛字畫,足足又忙了兩天,收拾得纖塵不染,如瓊樓玉宇一般。黛玉見諸事停當,想起此時我已出來,須將舊姓改去,遮人耳目才是。我素慕胡雪岩的豪富,不如改姓了胡罷。即便吩咐阿金道:「奴故歇住勒間搭,別人問俚姓啥,對俚篤說姓林,亦說姓楊,只說是姓胡,省得別人曉得底細,倒弄得難為情煞格。去關照聲大家,忘記脫仔介。」阿金噢噢答應,自去關照眾人,不提。
又過了數天,黛玉思與月山相會,命阿金前去相請。好得現在無人管束,盡可肆無忌憚,邀他到家裡敘舊,得盡長夜之歡。到了日間,又同他遊園、坐馬車,玩至晚上,無非吃大菜、看戲,除去這幾件,別無他事。那知黛玉貪心未足,慾念倍添,與月山相處了數月,覺得只他一人,漸漸不能滿意。為因月山是個武角色,不肯十分鞠躬盡瘁,雖勝於楊四幾倍,卻有時要推托不來,所以黛玉有心要再姘幾個,始不負我楊家出來一番。
那一天,黛玉又去看戲,見戲單上新來一個名角叫做楊月樓。及至看到他出場,果然人材出眾,相貌超群,而且武藝又勝人一籌。卻與月山合串一齣武戲,相形之下,月山遠不如月樓。遂將愛月山的心,移到月樓身上。但初次見面,難以下手,究不知情性如何,得能如我願否?一時又胡思亂想起來。當夜歸家,雖月山前來陪伴,終覺無情無緒,心上丟不開去。從此後天天看戲,要想將媚術勾引月樓。那知月樓不須勾得,自有弔膀子的手段,膽量比月山更大。雖在那裡做戲,一雙眼睛只向包廂裡溜去,見黛玉夜夜到此,一切舉止行動,既不像人家人,又不是局上,但猜度上去,決定是個淫賤尤物,可以勾搭得動的,不然,為什麼對我眉來眼去呢?故月樓在演劇之時,愈覺賣弄精神,看得黛玉神魂顛倒。那夜回去,即與阿金商議此事。
阿金起初故意為難,後來黛玉再三央懇,又許了他多少東西,方才應允。說道:「倒是一樣勿穩當,格件事體撥勒月山曉得仔,吃起醋來末那處嗄?」黛玉道:「奴是昏脫格哉,搭奴想想主意看。」阿金道:「主意是有一個勒裡,眼睛門前,只推托勒裡生病,讓我對俚去說,叫俚來,如果俚來望,困勒牀浪仔,只說發肝氣肚裡痛末哉。」黛玉道:「格格主意不過一時之計,終勿能長遠格。」阿金道:「起初末實梗,原勿是長遠格呀。奴還有一個道理勒海來,心急,聽我說。前月月山問要借二百塊洋錢,奶奶是應酬俚格。故歇亦開口要借一百,還答應俚格來。據我意見,要搭俚斷格,現在借撥俚,俚就勿高興來哉。我老實對奶奶說仔罷,格套戲子,有心搭要好,無非想兩個銅錢。借撥俚末嘸啥,如若勿借,馬上就搭斷絕。我看見仔幾化哉。」黛玉道:「格閒話是勿差,只怕俚曉得仔格樁事體,吃起醋來,弄得動刀動槍,叫奴阿要嚇殺介!」阿金道:「勿要緊格,我下文還有法子勒。若然弄到動刀動槍,格是真真嘸法,大嘸趣哉!奶奶嚇,做到格種事體,一末要膽大,二末多費幾百洋錢,包我身浪,太太平平,一貼平穩散,半點風險嘸不阿好?」黛玉道:「格法子,說仔半日,仍舊細細教說出來,叫奴哪哼安心呢?至於銅錢銀子,奴是勿惜格,只要成功就是哉。」阿金道:「我看月山格人,獨想要借洋錢,勿是真心搭要好,格落好商量格。當面末勿借撥俚,只推托自家有病,亦搭俚一淘困,冷疏疏叫轉去。俚板要火冒,但當時見生病,勿見得馬上發作。等到明朝,讓我到俚屋裡,帶仔二百塊洋錢,比俚討價多點,交撥仔俚。我對俚說,格注洋錢奶奶末嘸不,是我借得來格,皆為搭交好仔一場洛,以後去哉。一來勒浪勿適意,恐怕待慢仔﹔二來外勢風聲野大,撥勒楊家裡聽見仔,雖說末已經出來,總算坍仔俚格臺,只怕拿倪驅逐,弄得住勿安穩,倒勿局格。實梗一說,俚心裡總明白格哉,即使有點難過,看見仔二百洋鈿,自然完結,橫勢勿是搭真心要好呀。奶奶想阿對呢勿對?」黛玉聽他一番說話,暗暗想了一想,雖然不大穩當,也只好如此,慮不盡許多,到那時見事行事便了。故又對阿金說道:「只要辦得妥當,就照實梗說法末哉。」阿金道:「奶奶儘管放心,不過有格場化,心急勿出格。」黛玉曉得阿金能幹,無須叮囑,由他前去辦理便了。兩人計議已定,別無書說。
這幾天,黛玉仍去看戲,阿金做了引線之人,得與月樓通信。月樓是個貪色之徒,自然一說就成,不須費力,約定明日晚上即與黛玉成就好事。不比在楊家的時候,尚有許多窒礙。此刻黛玉心滿意足,早把月山丟在九霄雲外了。但起初月山尚到黛玉家裡,黛玉就照阿金說法辦理起來。月山雖然懊惱,卻有阿金從中調停,送與他二百塊錢,明知黛玉別有外遇,與己絕交,也只索罷休了。按這段情節,若教我慢慢細細說出來,至少也有一兩回書。然姘識戲子一事,目下多得狠,大半都是一樣的,何必絮絮聒聒,徒取人厭呢?況前回已經表過,我這部小說,實為醒世起見,借胡寶玉做個引頭,警戒年少之人,切勿迷戀花叢,當他們有情有義,把黃金擲於虛牝,弄得傾家蕩產,醜名外溢,就是這書的功勞了。不然,變成一部淫書,即使年輕的歡喜看他,豈不自己傷了陰騭嗎?
閒話少說。仍講黛玉與月樓交好之後,一連又是數月。光陰迅速,寒暑變更。自從在楊四家下堂求去,迄今屈指一算,不覺半載有餘。雖黛玉資財充足,所得楊四之金珠首飾,以及自己私房銀錢,總共計算,不下二三萬金,其餘衣服零星各物不在其內,盡可逍遙度日。然黛玉性喜奢華,一切開銷用度勝人幾倍,加之結識伶人,費去不少,漸漸將現存的銀洋揮霍殆盡,只有金珠等件未動分毫。一日黛玉命阿金前往莊上支取銀錢,及至阿金取了回來,把莊折細細一看,所存不滿千數,自知經濟恐慌,難以持久,心上頗有些躊躇,便與阿金商酌道:「奴自從登勒格搭出來仔,到仔間搭,勿知哪哼,已經用脫仔弗少哉,故歇拿莊折算算,存得有限,倒是日長勢久格事體,搭奴想想看,阿有啥法子介?」阿金聽了,曉得他的意思,就用這迎合道:「我也勒裡想呀,俗語有一句:坐吃山空海要乾。法子是要想一個格。據奴意思,要末仍舊去做。」說到這裡,停住了嘴。黛玉假作不知,問道:「爽爽快快說下去,奴亦勿來怪格。」阿金接著回答道:「要末仍舊去做老本行(讀杭),除脫仔格樣,叫我落裡想得出別格法子介?」黛玉道:「嘸是嘸啥,奴也曉得格,只好實梗。單差一樣勿穩當,撥勒楊四打聽著仔,勿知阿要搭奴尋事?雖則奴也勿怕俚,格辰光當面搭俚說明白格,不過嘸不憑據,像煞終有點勿局,格末那處嗄?」阿金道:「奶奶放大膽末哉。一來我打聽歇格,現在楊四勿勒上海,據說回家鄉去哉,勿得知幾時出來,一年半年也嘸啥稀奇﹔二來改仔名字,用老底子格招牌,就算俚曉得,亦坍俚格臺,哪哼好怪介?」黛玉聽他說得有理,也就應允,擇定中秋節後,即在此處懸牌。
其時已至七月底邊,托阿金料理一切。阿金本是熟手,諸事預備毫不為難,又用了幾個大姐、娘姨,幾個鱉腿、相幫,專等節後開張。但懸牌這一天,場面必須廣闊,故阿金同一班大姐、娘姨等輩,四處張羅,凡從前的老相好,以及大姐、娘姨的新相知,個個前去關照。那班富商貴介聽說黛玉改換名字,重墮風塵,大家歡喜無量,欲一睹顏色為榮,所以人人都思報效,預先將和酒定下,約有一二十起。阿金等歸來覆命,黛玉心中亦甚快活,命阿金去定做一塊特別商標,取名叫做「胡寶玉」。從此之後,書中無「林黛玉」三字名詞,到底叫他「胡寶玉」了。請看官們牢牢緊記,不要看做黛玉是一人,胡寶玉又是一人,一而二,二而一,好似孫行者搖身一變,把「林黛玉」變成「胡寶玉」了。後來有個妓女羨慕寶玉的名頭,又不便就叫寶玉,因他尚在申江,故取名叫林黛玉,欲思步他後塵,媲美前人,果然有志竟成,芳名大噪,得在四金剛之列,與寶玉後先輝映,至今猶存。他自有本傳,無須在下細表。但同名同姓,易於朦混,不知者即指為今日之黛玉,反謂此事所載,未免傳聞失實,歸咎於秉筆之人,故不得不表而出之,以清眉目,並非在下絮煩,說這一大篇,借以拖長此書,料看官們必定原諒的,則在下幸甚了。
撇去浮文,言歸正傳。寶玉到了懸牌這天,把特別金字商標,是「姑蘇胡寶玉」五字,上面披著紅綢,插著兩朵金花,掛在門前。天井裡面僱了一班燈擔、堂名,甚是熱鬧。樓下中間有相幫等數人招接眾客,也是掛燈結綵,彷彿有了喜事一般。左右兩間,前後均有廂房,故在中間隔開,分四間,以便各客分坐,擺設得整整齊齊,一樣有榻牀、方桌、椅靠等物,都可以擺酒碰和,與自己的大房間差也不多。樓上中間只擺兩隻方臺、一隻大榻,兩旁四把雙靠、六把單靠,並無十分擺設,僅可以吃酒罷了。還有自己對面一間房,雖也隔去一小半,卻收拾得異常清潔,與這邊一樣。惟後面半間,係大姐、娘姨等的臥房,不作別用,除去牀鋪之外,一些陳設都沒有,不比寶玉臥房之內,居中放一隻紅木雕花大牀,用著湖色縐紗帳門,襯著大紅金繡的帳楣牀圍,赤金的帳鉤練條,十分華麗。牀側掛一個大門簾,把前後隔開,前面牀前放一隻妝臺,臺上的擺設無非是自鳴鐘、臺花、銀茶盤、金茶壺、銀杯、銀水煙筒等物。一面是紅木玻璃大衣櫥兩口,一面是紅木嵌大理石單靠、茶几,以及面架各件。居中是大理石方桌,上面掛一盞萬光燈。廂房之內,靠牆擺一隻紫檀十景嵌石煙榻,靠窗放一隻八仙花梨方臺,其餘是茶几、單靠,件件耀目增光,纖塵不染。牆上均掛著名人書畫、大著衣鏡,毫無半些兒俗氣,真不啻瓊宮貝闕,令人目眩神迷。故當時有一首詩,單贊寶玉房中的奢華為他處所不及,其詩曰:
尋訪迷香洞裡花,依稀金穀鬥繁華。
問誰豔福能消受?得入神仙富貴家。
臥房後面,雖說是小房間,也也縷金錯翠,點綴得甚是精雅。況洞窗望去,即是三馬路,又可以遊目騁懷,神怡心曠,還疑別有洞天。可見一樣的房屋,只要粉飾裝潢,便覺有異常光彩,照耀眼簾。寶玉善於修飾,性好奢華,所以不惜資本,造成這花花世界,使人到此樂而忘返。
今日是開幕第一天,寶玉清早起身,打扮停當,四處去看了一看,然後回到房中,恭候眾客駕臨。直等到午後二三下鐘,方聞樓下高喊一聲「客來」。正是:
豔幟重張延眾客,香名復噪播春申。
不知來的是何客人,請觀下回接談。

第十二回 大排場眾客賀懸牌 小結尾淫娼重出局


上回說林黛玉改名胡寶玉,復落風塵,重張旗鼓。有大姐阿金等一班做手,在懸牌前幾天四處去招羅客人。客人聽說,個個踴躍報效,情願輸將,約定開張吉日前來道賀。故今天寶玉在房恭候,忽聞樓下高喊「客來」,扶梯上腳聲碌亂,連忙出房招接。定睛一看,原來不是別人,即是舊日的相好,叫做胡士誠,同著四五位朋友到此續舊。寶玉叫了一聲「胡大少」,又招呼了眾人,領進自己房中。各各坐下,送過香茗、瓜子。士誠先開言問道:「以前我得著你的信息,本要到來看你,因不曉得你的住處,只索罷休。我實在牽記你了不得,為何直至今日方始聲張呢?」寶玉道:「格套事體坍臺煞格,去說俚。若然說說看,只怕兩三日也講勿完,倒勿如弗說格好。承蒙大少牽記,勿忘記奴,仍舊到奴間搭來,奴也面孔浪飛仔金哉。」士誠聽了這幾句話,得意非常,竟忘了他待楊四的無情,反贊寶玉多情,不忘舊日的相交,豈不是件怪事嗎?
寶玉又與眾客敷衍,問了姓名。眾客一一回答,方知一位叫朱子青,一位叫郭綏之,尚看得上寶玉的眼﹔其餘三位,問過了名字,不在心上,只記得一個姓,是張、李、王三人。問畢,正欲與士誠敘談,又聽得下面幾聲「客來」,先有大姐、娘姨等去窺探,一面招待,一面報與寶玉知道。卻是一班新客人,大約由娘姨輩招來的。寶玉照例前去接待,請他們在對面房中坐定,一切禮節都是一樣,無須細表。惟問一問眾客名姓,虛恭敬了好一回。那班客人為因羨慕寶玉,特地到此報效的,今日一見,話不虛傳,本來是專誠擺酒的,此刻要討寶玉的好,即時敘了四人,碰起和來。寶玉又只得略獻慇懃,多坐了片刻。幸得下面又聞客來的聲音,方始脫身出外。早有一個大姐來請寶玉下樓,寶玉急忙下落扶梯,走至東首一間房內,又見幾位舊時認識的客人,一一叫應,把舊事略談幾句。寶玉坐在榻上,與他們裝了幾筒煙,見眾客提議碰和一事,即吩咐大姐等倒起牌來。看眾客坐下,碰了幾副,方才回到樓上,仍在自己房中與士誠、子青等講話。
士誠道:「你今天辛苦得狠,不必應酬我們。我們是熟客,時常要來的,你不要太拘,忙壞了身子,倒累我們過意不去的。」子青同綏之也說道:「士誠兄這兩句話實在不差,我們好天天來的,今天決不怪你待慢。你如有別事,只管隨意便了。」寶玉道:「格是阿好實梗格介,叫奴哪哼過意得去嗄?真真待慢各位大少。」士誠道:「你說怎麼話!你若再要這個樣兒,害得我們要不敢來了。」子青道:「我懂得胡先生的意見,見我們閒坐著,沒有一些事兒做,故來陪我們說話,不如我們幾個人碰一局和,眾位以為好嗎?」士誠與綏之首先應允,即命娘姨等擺起碰和臺來。寶玉在旁稱謝,又說了幾句「對勿住」,親手將牌倒好,請眾人入座。士誠、子青、綏之拉了一個姓王的坐下,就此碰將起來。碰了一圈莊,士誠又向寶玉說道:「你今天客人甚多,我們在此碰和,你儘管去就是了。」寶玉嬌聲答應,又叮囑大姐娘姨伏侍須要週到,方才移步出房,至各處房間裡內應酬眾客。
卻巧樓下客人陸續又到了幾位,寶玉各各招待,忙個不了。一時舊好新歡絡繹來齊,把樓上下房間盡行僭滿。到了晚上,各房碰和已畢,一齊擺起酒來,請客的請客,叫局的叫局,忙得大姐、娘姨上下奔跑,龜奴、鱉腿東西亂走,毫無片刻空閒。即寶玉在各房中,往來酬酢,進退周旋,那邊侑酒,這邊侍坐,亦少片時安逸。直到後來眾客咸集,校書紛來,方回自己臥房,與士誠等勸酒,多坐了一回。其時樓上下歌聲、笛聲、弦子聲、胡琴聲、琵琶聲,和著客人的豁拳聲、喝采聲,校書、大姐、娘姨的笑語聲、爭鬧聲,聲聲相應,渾成一片,還有天井內的堂唱聲,沿馬路的車馬聲,足足鬧到十一二點鐘,耳根邊方覺清靜了些。寶玉仍到各房間走動,有的拉著他吃酒﹔有的拖著他同坐﹔有的向著他講話﹔有的扯著他調笑。寶玉只好一一應酬,所謂一客都是客,不好待慢了這個,討好了那個,惹人說我的不是。及至眾局盡散,大菜上齊,各房客人方陸陸續續的去了。寶玉分頭相送,又說了無數的「待慢,對勿住」,始得回房。
已相近一點多鐘,所剩士誠等一席,雖局已盡去,猶興高采烈的飲酒。忽見寶玉進房,士誠便問道:「今天你辛苦極了,此刻人聲寂靜,諒必各房的客人都已散去,你快來坐坐,同我們飲一杯酒,積積力罷。」寶玉道:「俚篤才去格哉,今朝真真待慢仔各位大少,只好下回補償哉。」說罷,坐在士誠肩下。士誠把一杯酒敬將過來,寶玉說聲「多謝」,勉力飲盡。旁邊子青、綏之兩人都看中了寶玉,一心要想結交他,故一同開言道:「你說下回補償,只怕我們兩人無福再來消受呢。」寶玉尚未回答,士誠搶著說道:「二兄休說有福無福,我明後兩天讓你們來擺酒,我做陪客可好?」子青道:「只怕你要吃醋,所以我們不敢。既然你寬宏大量,就算數在這裡吃酒便了。」士誠即命寶玉取過紙筆,請二人寫了菜單。然後大家用飯,起身散席。子青仍約眾人明晚原班到此,眾人欣然應允。士誠道:「我們走罷,時已不早了。」於是寶玉將眾客相送,立在樓梯旁邊,連說「待慢,對勿住,請各位大少明朝早點來」。這都是堂子中的套話,沒有一家不是這個樣兒,彷彿照例的文書。
此時士誠等回去,我且慢表。先說寶玉回進臥房,疲倦已極,阿金等與他卸妝後,遂即上牀去睡了。
按下寶玉這邊,再講朱、郭二人。朱子青是蘇州洞庭山人,頗有家私,現在寄居上海,做些事業。最喜尋花問柳。別人請他吃酒,不論大風大雨,無有不到的。只有一件不好,生性極其鄙吝,不肯浪費一錢,即堂子裡面,也要十分過意不去方才擺一次酒,碰一局和,所以各校書們並不喜與他往來。今日見寶玉這般嬌媚,不禁饞涎欲滴,企慕萬分,要想與寶玉交好,常到這裡走走,故欣然應允擺酒,毫無吝色。若在別處,只怕懇求也不肯呢!至於那個姓郭的,別號綏之,是廣東廣州府人,年紀尚未滿三十,秉性風流,蹴居上海,不及三年。家資甚巨,開著幾爿土棧,年年有數萬盈餘,因此用度闊綽,氣象豪華,往來花柳場中,雖日費萬錢,亦所不惜,正與子青反背。但看他的表面,彷彿是個瘟生,其實精明強幹,從不受人之愚虛擲黃金,與尋常揮霍不同。今夜承士誠相請,在席上飲酒,也看中了寶玉,故與子青一同答應。可見寶玉的籠絡手段加人一等,憑你怎樣的鄙吝,怎樣的精明,無不入其彀中:鄙吝者願解慳囊,精明者自投迷陣,好像寶玉真有什麼妖術,你想奇也不奇?那班客人都是《白蛇傳》中的許仙,只消白娘娘把迷字放出來,自然心悅誠服的從他。諒必寶玉也有這個法兒。然白娘娘稱曰「義妖」,為因下山報恩,把許仙十分敬愛,並不迷戀他人﹔反是許仙無情,受了法海蠱惑,將他合在缽中。故後人看這部書,單把許仙唾罵,不說白娘娘是個妖精,不該迷戀許仙,皆為他有情有義,即是妖精,與人有何兩樣呢?若寶玉明明是個人,並非蛇精,然其所作所為,反不如蛇精的恩義。所以昔人有四句詩,說得最為貼切,其詩云:「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還未毒,最毒婦人心。」但「婦人」兩字未免太混,難道婦人都是最毒的嗎?故將結句改作「最毒淫婦心」,方成了至理名言。今寶玉是個淫婦魁首,其在楊四家一段情節令人髮指。設或他稍有人心,豈肯再做這樣勾當?乃因一念貪淫,自願墜入糞坑,播臭名於世上,徒供逐臭之夫與他交好,以致自少至老,虛度了五六十年,不得收成結果。譬如千歲老狐不能修煉內丹,深山靜養,徒欲幻化美人,迷戀少年,用採陽補陰之術,成就自己的金丹,勢必遭受雷劫,依然身死,把千年所煉之道術,付諸流水,怎能夠位列仙班,得成正果呢?雖寶玉並不是狐狸投胎轉世,又不是狐狸幻化人形,然有狐狸的性質、狐狸的媚術、狐狸的淫心、狐狸的害人,真是一個人中的狐狸。其後有效學他的,如「四金剛」等一班淫妓,只算是狐子狐孫罷了。故胡寶玉不得以尋常之狐相比,須稱他「九尾天狐」方為的當。諒看官們定不河漢斯言,說我做書的太覺嘮嘮叨叨,過於煩瑣了。
此刻書中先說朱子青到了來日,候至三四點鐘,換了一身全新衣服,獨自一人坐著一部包車,來到寶玉家裡。卻值寶玉梳妝乍畢。為因昨天辛苦,故爾起身甚晏。一見子青已至,忙叫一聲「朱大少」,請子青在廂房中坐下,慇懃了一回,喜得子青癱化了身子,只是嘻嘻的笑,拉著寶玉問長問短。寶玉對答如流,心中卻在暗算,曉得子青是個戶頭,用斧頭斬得動的。只不知他脾氣如何,可是一位出錢施主?待我用一套柔軟工夫先去籠絡他,即使鄙吝的,也要叫他情情願願,將銀錢送上門來。故對子青嬌聲軟語,與他裝煙倒茶,件件都是親手,拍得馬屁滴溜滾圓,其實要想在他身上發一注小小橫財。子青那裡知道?只當寶玉真心相待,有意於他,所以快活到極處,不知怎樣才好。
閒談到上燈時候,胡士誠、郭綏之以及張、李、王等三位不先不後的來了,進房與子青相見,士誠先問道:「子青兄來得早嚇,為什麼不到我家裡,與我一同來呢?」子青剛要回答,即聽綏之說道:「他好像一隻饞貓,見了一條腥氣的魚,要想獨吞下去,所以一早瞞著我們偷到這裡來呢。」子青聽了,伸手把綏之打了一下,笑罵道:「你真是個狗嘴,生不出象牙來。如果我一人想偷,何必約你們到這裡相敘?這句話,豈不是你差了嗎?」綏之道:「你說我是狗嘴,卻不甚切當。像你喜歡偷吃這塊肥羊肉,那才是個狗嘴呢!」二人你說我,我說你,說個不了。士誠恐他們認真,弄出事來,在旁止住道:「你們再要多講,恕我不陪了。」寶玉也道:「兩位大少專門說笑話,講得只怕嘴乾哉,阿要用口茶罷?」說著,親手倒兩杯茶過來。兩人接了,方才不語,彼此付之一笑,與眾人閒談了一回。
子青聽報時鐘已鳴八下,即吩咐端整擺席。寶玉也交代下去,霎時擺設停當,遂請眾人入座。士誠等一一坐下,子青坐了主位,請問眾位叫局,大眾並不推辭,各各寫了局票。子青取來觀看,士誠叫的是沈月春,綏之叫的是陸昭容,其餘叫的是無非吳新寶、金賽玉一班有名人兒。子青閱畢,自己也寫了一個,一並交了下去。然後歡呼暢飲,連乾幾杯。寶玉在旁慇懃勸酒,說說笑笑。不及一刻工夫,樓下異常熱鬧,知是局已來了,紛紛上樓進房,計共四位校書。子青一看,惟月春、新寶未到。眾客各在旁側坐下,一片的「張老」、「李老」聲音,煞是好聽。子青正在得意之際,忽聞下面連喊幾聲「叫局」,走進一個娘姨,執著三張局票,請寶玉去出堂差。寶玉未便推托,皆為新做生意,不好得罪客人,只得起身向子青等告罪。子青等不能阻止,由他自去。寶玉換過衣服,又說了一聲:「對勿住,奴是就要來格。」說完,匆匆下樓上轎去了。子青心中甚是沒趣。豈不是一廂情願嗎?若做了妓女,單做你一戶客人,即不餓死,如何夠一家的開銷呢?
閒話少說。當時四位校書彈唱將畢,即見沈月春、吳新寶一同來了,又接著唱將起來,果然響遏行雲,不同凡響。士誠就拉著子青等眾人,豁了十幾個搶三。旁邊月青、新寶等局各代了幾杯酒,陸續轉局去了。尚不見寶玉歸來,子青等甚是焦躁,幸得士誠在席敷衍,又豁了一個通關,吃了幾樣菜,方見寶玉自外而入,說了許多抱歉的話,始得大家快活。綏之更是高興,高聲說道:「方才寶玉一去,打斷了我們興致。此刻來了,我們再擺一臺酒好不好?」士誠、子青等都默然不答。綏之道:「再擺一臺,算是我的。」回頭就吩咐翻臺。士誠道:「綏之兄,你明天本要擺酒,何必今夜翻臺呢?」那知綏之任著自己豪興,也不顧子青吃醋,執意要擺第二臺酒,不肯收回這句話,坍了自己的臺,故不聽士誠之言,命寶玉喊將下去,以盡今日之興。正是:
羅列珍羞方啟宴,狂翻醋海忽生潮。
下文如:
梅子含酸一時爭競,楊花有意兩面調停﹔
郭綏之歡娛戀寶玉,朱子青懊惱失珠花﹔
開愚園遊春誇富麗,換香車過市獨招搖﹔
患天花郭綏之變相,看夜戲十三旦登場﹔
十三旦應聘返京師,胡寶玉束裝游廣省﹔
泛珠江珠娘齊減色,居粵地粵客盡輸財﹔
一帆風滿載返春申,三馬路重思興舊業﹔
眾香國中獨推巨擘,味蒓園裡幸遇知心﹔
播香名喜見清河君,發奇想結交鹹水妹﹔
慕歐風額覆前劉海,嘗異味身陪外國人。
這些情節都在下回交代,請看官們少安毋躁,待在下吃一杯茶,潤一潤喉,再把九尾狐的實事慢慢演說起來。欲知郭綏之當夜可曾擺酒,寶玉可曾答應,請觀後集分解。

第十三回 梅子含酸一時爭競 楊花有意兩面調停


上集書中說到,朱子清與胡士誠、郭綏之等六人,在胡寶玉房中擺酒,飲酒之間,忽有人叫寶玉的局,寶玉去了許久,等得眾人心灰意懶。及至寶玉回來,所叫的各校書早已散去,寶玉向子青等說了幾句抱歉的話,大家方始快活,並不怪他待慢。在子青的意思,不過想再坐一回,就要散席歸家。那知綏之異常高興,攛掇子青再擺一臺,但子青是個吝嗇的人,怎肯應允,多費這十餘塊錢?所以裝聾作啞,默然不答。綏之見他這個樣兒,心中不悅,把標勁發了出來,既不聽士誠勸阻,也不顧子青吃醋,執意要擺第二臺酒,不肯收還這句話,坍了自己的臺,即命寶玉喊將下去。此時寶玉左右為難,欲待不從,恐觸怒了綏之﹔要想依允,又恐得罪了子青。雖知子青吝嗇,綏之慷慨,然一客都是客,討好了一面,一面必不答應﹔觸惱了一面,一面豈肯干休?翻惹得他們醋海興波,鬧出事來。別人不曉得底細的,偏說我待客輕重,不善調停,我真犯不著呢!躊躇了半晌,忽然眉頭一皺,想出一個善處之法,連忙向綏之答道:「郭大少,今朝隨是奴勿好,夾忙頭裡,有人來叫堂差,奴回頭脫仔,弗殼張連轉仔幾個局,弄到故歇辰光轉來,真真待慢仔大少。大少篤末勿見怪,奴心裡實在依勿過格。故歇大少要翻臺,挑倪做生意,倪是巴也勿能,可惜辰光宴(讀俺)仔點讓(讀釀),奴差人去叫叫看。如果菜有格來,格是嘸啥﹔倘然嘸不末,大少動氣介。」這一席話,甚是圓轉,將一個精明的郭綏之賺得信以為真,也就點頭依允。
其實,寶玉並不差人去叫菜,雖吩咐了阿金幾句,不過一時權變,虛行故事罷了。所以先向阿金努了一努嘴,暗中關會﹔阿金早已懂得,假作下樓去了。寶玉又對子青丟了一人眼風,似乎說道:「是滑頭戲,你不要弄錯了。」誰知子青是個囚頭碼子,果然弄錯,彷彿俏眉眼丟與瞎子看的,以為寶玉討好綏之,不覺含著鎮江風味,發話道:「你要翻臺,難道我不會擺雙臺嗎?我因為時候不早,故爾不答應你,你竟不顧我的面子,賣弄你自己有錢,未免欺人太過了。」綏之是少年情性,一聽他這樣的話,那裡肯受?即把檯子一拍,回答道:「我的性子爽快,不像你這嗇鬼,一錢如命,動不動推三阻四,掃人的興致,所以我自己認帳,省得破費你,害你肉痛,你又說我賣弄有錢,欺人太過,可見得你的氣量比芥菜子還小呢!」氣得子青面漲通紅,勃然大怒道:「你罵我是嗇鬼,一錢如命,終比你的外號『銷銅匠』好些!」因綏之平日揮金如土,故外邊有「銷銅匠」的雅號,即是要緊完的意思。綏之聽他回罵,無明火提高三丈,大聲喝道:「嗇鬼,你也敢罵我嗎?」口中喝著,身子早已立起,要想以老拳奉敬。虧得士誠、寶玉與幾位客人再三攔阻,竭力排解,綏之方才坐下。士誠先勸道:「彼此都是好朋友,為這些些小事弄得破口反面,豈不惹人家笑嗎?我勸二兄看弟薄面,大家不要生心,依舊和好。到了明晚,我們幾個人仍在這裡暢敘,盡可補今夜未盡之興。倘綏之兄要擺雙臺,預先也可以關照,免得他們臨時侷促了。綏之兄,你道這話是不是?」綏之被士誠一說,又看寶玉面上,氣已消去了一半。獨有子青怒尚未息,終怪寶玉袒護綏之,不來討好於他,所以起身離席,走至煙榻跟首,將身躺下,猶是喃喃的自言自語道:「他臉面生得好,年紀又比我輕,怪不得要看中他了。我若明天再來,做那討厭人,真真是個瘟生了。」這幾句話雖是說得甚低,卻早被寶玉聽見。寶玉本想過來勸他,一聞此語,曉得他念頭夾切,是個吃屎不明亮的人。但他家中甚富,我必須破他慳囊,方稱我意。若現在得罪了他,他即恨我不來,翻是便宜他了。我且用個擒拿法子,諒他是好色之徒,必然上當。正所謂:
池中下餌將魚釣,不怕魚兒不上鉤。
你想寶玉這個人利害不利害?好像有什麼妖術,憑你怎樣的人,見了他的面,自然糊裡糊塗入他的迷魂陣,何況朱子青是個色鬼呢?
閒話少敘。當時寶玉打定主意,即便裊裊婷婷,移步來至榻前,在子青對面橫下嬌軀,先燒好了一筒煙,然後低低的喚道:「朱大少,請用煙。」子青欲待不吃,被他嬌聲一喚,早已骨軟筋酥,不由自主的吃了。寶玉連裝幾筒,方含笑說道:「朱大少,動氣,奴有一句閒話勒裡,告訴撥勒聽,湊耳(讀倪)朵過來哩。」子青連忙把身子移近,耳朵湊到寶玉嘴邊,寶玉就錯落錯落說了許多話兒。子青不覺回嗔作喜,連連點首,將手在寶玉肩上一拍,低聲說道:「我實在錯怪了你,真真糊塗得極了。」連認了多少不是。要曉得寶玉所說的話,無非說:「動氣做啥?剛剛郭大少叫倪翻臺,倪教勿好勿答應俚,恐怕俚性子暴躁,要發脾氣出來,弄得碰臺拍凳,倪阿是難為情格?勿像大少末,一點脾氣才嘸不,樣樣懂道理煞格。所以奴答應格辰光,嘴裡末勿好關照,眼睛對看仔一看,諒必也看見格。奴原是搭搭俚格漿,勿是啥真格呀。勿然末,故歇時候要添臺把酒,有啥嘸叫處介?大少是明白人,終肯原諒奴格片心格。」這一套委婉的話,把子青滿腔怒氣早拋入爪哇國中去了。先向寶玉招陪不是,然後回到席上,將身坐定。士誠見他面有喜色,知寶玉已做和事老人,故開言道:「我們酒已吃夠,想要用飯了。」子青有意答道:「綏之既要翻臺,命他們去叫菜,他們尚沒有回覆,如何你要吃飯呢?」
兩人正當說著,見門簾一掀,進來一個鱉腿,向著寶玉說道:「今朝辰光宴(讀俺)仔點哉,我去叫菜,俚篤回頭說:『嘸不,啥落勿早點來喊?阿曉得今朝是大周堂,喜事人家多呀?』我聽仔實梗說,有點勿相信,再到別爿店裡去問問,倒說一樣格。難末我只好轉來哉。」說罷,回身去了。寶玉假作懊惱道:「格末叫勿巧得來,啥格稍為宴(讀俺)仔點已經嘸不格哉介?」一路自言自語,走到綏之面前,又道:「郭大少,真真對勿住,只好明朝補格情哉。」綏之聽說,雖然相信,卻因子青前倨後恭,忽爾面帶歡容,言語改變,不覺起了疑心,且見寶玉方才與他裝煙,必然拍他馬屁,從中做鬼,所以他轉怒為喜,並不與我為難,翻對士誠說那好看話兒,等我翻臺。他明知今天吃不成,落得這樣說法,也未可知。待我問問寶玉,再作道理。心中盤算已定,抽身離座,推托到後房小解。走了幾步,回轉頭來,暗向寶玉做了一個手勢。
寶玉早知其意,跟到後面小房間內,綏之動問道:「方才子青在煙榻上與你說什麼話?你可肯告訴我嗎?」寶玉道:「奴告訴仔,勿能搭俚說格。」綏之道:「這個自然,我因他變了花樣,所以問問你的底細,並不再與他鬥口,你放心說就是了。」寶玉搖搖手,低言道:「聲音輕點,前後隔得一層板壁,撥俚聽見仔,倒要算奴夾嘴舌格。俚格脾氣,也蠻曉得勒浪,勿但手頭吝嗇,而且夾七夾八,小氣得嘸淘成,只有自家嘸別人,倒說奴幫仔大少,看勿起俚,困勒榻牀浪,一干子勒浪光火,自言自語,怪奴哪哼哪哼勿好,想阿要氣數?真真狗咬呂洞賓,勿識好人心。奴本想數說俚兩句,後來一轉念頭,因為俚格人,勿比大少直爽,暗刁得野篤,奴搭俚結仔毒,說故歇吵吵鬧鬧,弄得鴨屎臭煞,只怕俚將來陰損奴,叫奴哪哼防備嗄?格落奴忍仔格口氣,拿幾句滑頭閒話騙騙俚,其實暗底下罵罵俚。俚一點聽勿出,認道奴搭俚要好,倒對奴賊忒嘻嘻,招賠勿是,格末叫肉麻當有趣,惹厭當知己得來。格種囚法,奴出仔世,碰著歇格。大少若搭俚破口,倒當奴搭有啥交(讀高)關,撥俚到外勢去講張倪兩家頭格邱話,倪是犯勿著。大少,想阿對呢勿對佬?」這一長篇的話,聽得綏之分外窩心,口口聲聲只說:「奴搭兩家頭。」足見寶玉真心待我並不是花言巧語,可笑子青尚在夢裡上他的當呢!想到其間,不覺心花怒放,喜動眉宇,手搭寶玉香肩,附耳答道:「你的話對嚇,對嚇!只要你心照我,我何必與他爭鬧,同他一般見識呢!」
兩人正在唧唧噥噥之際,忽聞士誠高聲喚道:「綏之兄快出來罷,兩點鐘已經敲過,我們吃了飯,要回去了。」綏之聞喚,即忙出外就席。士誠問道:「你去小解的,怎麼去了好一回,莫非瞞著我們,另做什麼勾當嗎?」綏之道:「你真沒有好話的。我去小解,忽然腹痛起來,只得大解了一回,帶累各位久等,實在對不起,何嘗另有什麼勾當呢?」士誠道:「你的氣量太小,吃了幾樣菜,肚中已容留不下,真是個不好相與的。」這兩句話是士誠無心說出,那知觸動了子青,認做他有意譏誚,不覺臉上一紅,冷笑了幾聲。正叫做:
人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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