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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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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浪說曾分鮑叔金,誰人辨得伯牙琴。於今交道奸如鬼,湖海空懸一片心。

古來論文情至厚,莫如管鮑,管是管夷吾、鮑是鮑叔牙。他兩個同為商賈,得利均分。時管夷吾多取其利,叔牙不以為貪,知其貧也,後來管夷吾被囚,叔牙脫之,薦為齊相。這樣朋友,才是個真正相知。這相知有幾樣名色,恩德相結者,謂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聲氣相求者,謂之知音,總來叫做相知。今日聽在下說一樁俞伯牙的故事。列位看官們,要聽者,洗耳而聽;不要聽者,各隨尊便。正是:知音說與知音聽,不是知音不與談。

話說春秋戰國時,有一名公,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國郢都人氏,即今湖廣荊州府之地也。那俞伯牙身雖楚人,官星卻落於晉國,仕至上大夫之位。因奉晉主之命,來楚國修聘。伯牙討這個差使,一來是個大才,不辱君命;二來就便省視鄉里,一舉兩得。當時從陸路至於郢都,朝見了楚王,致了晉主之命,楚王設宴款待,十分相敬。那郢都乃是桑梓之地,少不得去看一看墳墓、會一會親友。雖然如此,各事其主,君命在身,不敢遲留。公事已畢,拜辭楚王。楚王贈以黃金采緞,高車駟馬。

伯牙離楚一十二年,思想故國江山之勝,欲得恣情觀覽,要打從水路大寬轉而回。乃假奏楚王道:「臣不幸有犬馬之疾,不勝車馬馳驟。乞假臣舟楫,以便醫藥。」楚王准奏,命水師撥大船二隻,一正一副。正船單坐晉國來使,副船安頓僕從行李。都是蘭橈畫槳,錦帳高帆,甚是齊整。群臣直送至江頭而別。
只因覽勝探奇,不顧山遙水遠。伯牙是個風流才子,那江山之勝,正投其懷。張一片風帆,凌千層碧浪,看不盡遙山疊翠,遠水澄清。不一日,行至漢陽江口。時當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夜,偶然風狂浪湧,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進,泊於山崖之下。不多時,風恬浪靜,雨止雲開,現出一輪明月。那雨後之月,其光倍常。伯牙在船艙中,獨坐無聊,命童子焚香爐內,「待我撫琴一操,以遣情懷。」童子焚香罷,捧琴囊置於案間。伯牙開囊取琴,調絃轉軫,彈出一曲。曲猶未終,指下「刮刺」的一聲響,琴絃斷了一根。

伯牙大驚,叫童子去問船頭:「這住船所在是甚麼去處?」船頭答道:「偶因風雨,停泊於山腳之下,雖然有些草樹,並無人家。」伯牙驚訝,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莊,或有聰明好學之人,盜聽吾琴,所以琴聲忽變,有絃斷之異。這荒山下,那得有聽琴之人?哦,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家差來刺客。不然,或是賊盜伺候更深,登舟劫我財物。」叫左右:「與我上崖搜檢一番。不在柳陰深處,定在蘆葦叢中!」

左右領命,喚齊眾人,正欲搭跳上崖。忽聽岸上有人答應道:「舟中大人,不必見疑。小子並非奸盜之流,乃樵夫也。因打柴歸晚,值驟雨狂風,雨具不能遮蔽,潛身巖畔。聞君雅操,少住聽琴。」伯牙大笑道:「山中打柴之人,也敢稱『聽琴』二字!此言未知真偽,我也不計較了。左右的,叫他去罷。」那人不去,在崖上高聲說道:「大人出言謬矣!豈不聞『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門內有君子,門外君子至。』大人若欺負山野中沒有聽琴之人,這夜靜更深,荒崖下也不該有撫琴之客了。」

伯牙見他出言不俗,或者真是個聽琴的,亦未可知。止住左右不要囉唣,走近艙門,回嗔作喜的問道:「崖上那位君子,既是聽琴,站立多時,可知道我適才所彈何曲?」那人道:「小子若不知,卻也不來聽琴了。方才大人所彈,乃孔仲尼歎顏回,譜入琴聲。其詞云:『可惜顏回命蚤亡,教人思想鬢如霜。只因陋巷簞瓢樂,』--到這一句就斷了琴絃,不曾撫出第四句來,小子也還記得:『留得賢名萬古揚。』」

伯牙聞言大喜道:「先生果非俗士,隔崖窵遠,難以問答。」命左右:「掌跳,看扶手,請那位先生登舟細講。」左右掌跳,此人上船,果然是個樵夫。頭戴箬笠,身披蓑衣,手持尖擔,腰插板斧,腳踏芒鞋。手下人那知言談好歹,見是樵夫,下眼相看:「咄!那樵夫,下艙去,見我老爺叩頭,問你甚麼言語,小心答應。官尊著哩!」樵夫卻是個有意思的,道:「列位不須粗魯,待我解衣相見。」除了斗笠,頭上是青布包巾。脫了蓑衣,身上是藍布衫兒。搭膊拴腰,露出布褌下截。那時不慌不忙,將蓑衣、斗笠、尖擔、板斧,俱安放艙門之外。脫下芒鞋,屣去泥水,重復穿上,步入艙來。

官艙內公座上燈燭輝煌,樵夫長揖而不跪,道:「大人施禮了。」俞伯牙是晉國大臣,眼界中那有兩接的布衣。下來還禮,恐失了官體,既請下船,又不好叱他回去。伯牙沒奈何,微微舉手道:「賢友免禮罷。」叫童子看坐的。童子取一張杌坐兒置於下席。伯牙全無客禮,把嘴向樵夫一弩道:「你且坐了。」你我之稱,怠慢可知。那樵夫亦不謙讓,儼然坐下。

伯牙見他不告而坐,微有嗔怪之意,因此不問姓名,亦不呼手下人看茶。默坐多時,怪而問之:「適才崖上聽琴的,就是你麼?」樵夫答言:「不敢。」伯牙道:「我且問你,既來聽琴,必知琴之出處。此琴何人所造?撫他有甚好處?」正問之時,船頭來稟話:「風色順了,月明如晝,可以開船。」伯牙分付且慢些。樵夫道:「承大人下問,小子若講話絮煩,恐擔誤順風行舟。」伯牙笑道:「惟恐你不知琴理。若講得有理,就不做官,亦非大事,何況行路之遲速乎!」

樵夫道:「既如此,小子方敢僭談。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見五星之精,飛墜梧桐,鳳皇來儀。鳳乃百鳥之王,非竹實不食,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伏羲以知梧桐乃樹中之良材,奪造化之精氣,堪為雅樂,令人伐之。其樹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數,截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聲太清,以其過輕而廢之;取下一段叩之,其聲太濁,以其過重而廢之;取中一段叩之,其聲清濁相濟,輕重相兼。送長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數。取起陰乾,選良時吉日,用高手匠人劉子奇斵成樂器。此乃瑤池之樂,故名瑤琴。

「長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闊八寸,按八節;後闊四寸,按四時;厚二寸,按兩儀。有金童頭,玉女腰,仙人背,龍池,鳳沼,玉軫,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閏月。先是五條絃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內按五音宮、商、角、徵、羽。堯舜時操五絃琴,歌『南風』詩,天下大治。後因周文王被囚於羑里,弔子伯邑考,添絃一根,清幽哀怨,謂之文絃。後武王伐紂,前歌後舞,添絃一根,激烈發揚,謂之武絃。先是宮、商、角、徵、羽五絃,後加二絃,稱為文武七絃琴。

「此琴有六忌、七不彈、八絕。何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為七不彈?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淨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何為八絕?總之清奇幽雅,悲壯悠長。此琴撫到盡美盡善之處,嘯虎聞而不吼,哀猿聽而不啼。乃雅樂之好處也。」

伯牙聽見他對答如流,猶恐是記問之學。又想道:「就是記問之學,也虧他了。我再試他一試。」此時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稱了,又問道:「足下既知樂理,當時孔仲尼鼓琴於室中,顏回自外入,聞琴中有幽沉之聲,疑有貪殺之意,怪而問之。仲尼曰:『吾適鼓琴,見貓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此貪殺之意,遂露於絲桐。』始知聖門音樂之理,入於微妙。假如下官撫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聞而知之否?」樵夫道:「《毛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試撫弄一過,小子任心猜度。若猜不著時,大人休得見罪。」

伯牙將斷絃重整,沉思半晌。其意在於高山,撫琴一弄。樵夫贊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伯牙不答,又凝神一會,將琴再鼓,其意在於流水。樵夫又贊道:「美哉湯湯乎,志在流水!」只兩句,道著了伯牙的心事。伯牙大驚,推琴而起,與子期施賓主之禮。連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豈不誤了天下賢士!先生高名雅姓?」樵大欠身而答:「小子姓鐘,名徽,賤字子期。」伯牙拱手道:「是鐘子期先生。」子期轉問:「大人高姓?榮任何所?」伯牙道:「下官俞瑞,仕於晉朝,因修聘上國而來。」子期道:「原來是伯牙大人。」伯牙推子期坐於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童子點茶。茶罷,又命童子取酒共酌。伯牙道:「借此攀話,休嫌簡褻。」子期稱:「不敢。」

童子取過瑤琴,二人入席飲酒。伯牙開言又問:「先生聲口是楚人了,但不知尊居何處?」子期道:「離此不遠,地名馬安山集賢村,便是荒居。」伯牙點頭道:「好個集賢村。」又問:「道藝何為?」子期道:「也就是打柴為生。」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該僭言。似先生這等抱負,何不求取功名,立身於廊廟,垂名於竹帛。卻乃賫志林泉,混跡樵牧,與草木同朽?竊為先生不取也。」子期道:「實不相瞞,舍間上有年邁二親,下無手足相輔。採樵度日,以盡父母之餘年。雖位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養也。」伯牙道:「如此大孝,一發難得。」

二人杯酒酬酢了一會,子期寵辱無驚,伯牙愈加愛重。又問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虛度二十有七。」伯牙道:「下官年長一旬。子期若不見棄,結為兄弟相稱,不負知音契友。」子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國名公,鐘徽乃窮鄉賤子,怎敢仰扳,有辱俯就。」伯牙道:「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下官碌碌風塵,得與高賢結契,實乃生平之萬幸。若以富貴貧賤為嫌,覷俞瑞為何等人乎!」遂命童子重添爐火,再爇名香,就船艙中與子期頂禮八拜。伯牙年長為兄,子期為弟。今後兄弟相稱,生死不負。拜罷,復命取煖酒再酌。子期讓伯牙上坐,伯牙從其言。換了杯箸,子期下席,兄弟相稱,彼此談心敘話。正是:合意客來心不厭,知音人聽話偏長。

談論正濃,不覺月淡星稀,東方發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備開船。子期起身告辭,伯牙捧一杯酒遞與子期,把子期之手,歎道:「賢弟,我與你相見何太遲,相別何太早!」子期聞言,不覺淚珠滴於杯中。子期一飲而盡,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有眷戀不捨之意。伯牙道:「愚兄餘情不盡,意欲曲延賢弟同行數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從。怎奈二親年老,『父母在,不遠游。』」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過二親,到晉陽來看愚兄一看,這就是「遊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敢輕諾而寡信,許了賢兄,就當踐約。萬一稟命於二親,二親不允,使仁兄懸望於數千里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伯牙道:「賢弟真所謂至誠君子。也罷,明年還是我來看賢弟。」子期道:「仁兄明歲何時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駕。」

伯牙屈指道:「昨夜是中秋節,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賢弟,我來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訪。若過了中旬,遲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為君子。」叫童子:「分付記室將鍾賢弟所居地名及相會的日期,登寫在日記簿上。」子期道:「既如此,小弟來年仲秋中五六日,准在江邊侍立拱候,不敢有誤。天色已明,小弟告辭了。」伯牙道:「賢弟且住。」命童子取黃金二笏,不用封帖,雙手捧定道:「賢弟,些須薄禮,權為二位尊人甘旨之費。斯文骨肉,勿得嫌輕。」子期不敢謙讓,即時收下。再拜告別,含淚出艙,取尖擔挑了蓑衣、斗笠,插板斧於腰問,掌跳搭扶手上崖。伯牙直送至船頭,各各灑淚而別。

不提子期回家之事。再說俞伯牙點鼓開船,一路江山之勝,無心觀覽,心心念念,只想著知音之人。又行了幾日,舍舟登岸。經過之地,知是晉國上大夫,不敢輕慢,安排車馬相送。直至晉陽,回復了晉主,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過了秋冬,不覺春去夏來。伯牙心懷子期,無日忘之。想著中秋節近,奏過晉主,給假還鄉。晉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裝,仍打大寬轉,從水路而行。下船之後,分付水手,但是灣泊所在,就來通報地名。事有偶然,剛剛八月十五夜,水手稟復,此去馬安山不遠。伯牙依稀還認得去年泊船相會子期之處,分付水手將船灣泊,水底拋錨,崖邊釘橛。

其夜晴明,船艙內一線月光,射進朱簾。伯牙命童子將簾捲起,步出艙門,立於船頭之上,仰觀斗柄。水底天心,萬頃茫然,照如白晝。思想去歲與知己相逢,雨止月明。今夜重來,又值良夜。他約定江邊相候,如何全無蹤影,莫非爽信?又等了一會,想道:「我理會得了。江邊來往船隻頗多,我今日所駕的,不是去年之船了。吾弟急切如何認得?去歲我原為撫琴驚動知音,今夜仍將瑤琴撫弄一曲,吾弟聞之,必來相見。」命童子取琴桌安放船頭,焚香設座。伯牙開囊,調絃轉軫,才汎音律,商絃中有哀怨之聲。伯牙停琴不操:「呀!商絃哀聲淒切,吾弟必遭憂在家。去歲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喪,必是母亡。他為人至孝,事有輕重,寧失信於我,不肯失禮於親,所以不來也。來日天明,我親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艙就寢。

伯牙一夜不睡,真個巴明不明,盼曉不曉。看看月移簾影,日出山頭。伯牙起來梳洗整衣,命童子攜琴相隨,又取黃金十鎰帶去。「儻吾弟居喪,可為賻禮。」踹跳登崖,行於樵徑,約莫十數里,出一谷口,伯牙站住。童子稟道:「老爺為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東西。從山谷出來,兩頭都是大路,都去得。知道那一路往集賢村去?等個識路之人,問明了他,方才可行。」

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兒退立於後。不多時,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髯垂玉線,髮挽銀絲,箬冠野服,左手舉籐杖,右手攜竹籃,徐步而來。伯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禮。那老者不慌不忙,將右手竹籃輕輕放下,雙手舉籐杖還禮,道:「先生有何見教?」伯牙道:「請問兩頭路,那一條路往集賢村去的?」老者道:「那兩頭路,就是兩個集賢村。左手是上集賢村,右手是下集賢村,通衢三十里官道。先生從谷出來,正當其半。東去十五里,西去也是十五里。不知先生要往那一個集賢村?」

伯牙默默無言,暗想道:「吾弟是個聰明人,怎麼說話這等糊塗!相會之日,你知道此間有兩個集賢村,或上或下,就該說個明白了。」伯牙卻才沈吟,那老者道:「先生這等吟想,一定那說路的,不曾分上下,總說了個集賢村,教先生沒處抓尋了。」伯牙道:「便是。」老者道:「兩個集賢村中,有一二十家莊戶,大抵都是隱遁避世之輩。老夫在這山裡,多住了幾年,正是『土居三十載,無有不親人』。這些莊戶,不是舍親,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賢村必是訪友,只說先生所訪之友姓甚名誰,老夫就知他住處了。」伯牙道:「學生要往鍾家莊去。」老者聞「鍾家莊」三字,一雙昏花眼內,撲簌簌掉下淚來,道:「先生別家可去,若說鍾家莊,不必去了。」伯牙驚問:「卻是為何?」老者道:「先生到鍾家莊,要訪何人?」伯牙道:「要訪子期。」老者聞言,放聲大哭道:「子期鍾徽,乃吾兒也。去年八月十五採樵歸晚,遇晉國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講論之間,意氣相投。臨行贈黃金二笏,吾兒買書攻讀,老拙無才,不曾禁止。旦則採樵負重,暮則誦讀辛勤,心力耗廢,染成怯疾,數月之間,已亡故了。」

伯牙聞言,五內崩裂,淚如湧泉,大叫一聲,傍山崖跌倒,昏絕於地。鐘公用手攙扶,回顧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誰?」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爺。」鍾公道:「原來是吾兒好友。」扶起伯牙甦醒。伯牙坐於地下,口吐痰涎,雙手搥胸,慟哭不已。道:「賢弟呵,我昨夜泊舟,還說你爽信,豈知已為泉下之鬼!你有才無壽了!」鍾公拭淚相勸。

伯牙哭罷起來,重與鍾公施禮,不敢呼老丈,稱為老伯,以見通家兄弟之意。伯牙道:「老伯,令郎還是停柩在家,還是出瘞郊外了?」鍾公道:「一言難盡!亡兒臨終,老夫與拙荊坐於臥榻之前。亡兒遺語矚付道:『修短由天,兒生前不能盡人子事親之道,死後乞葬於馬安山江邊。與晉大夫俞伯牙有約,欲踐前言耳。」老夫不負亡兒臨終之言,適才先生來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即吾兒鍾徽之家。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紙錢,往墳前燒化,何期與先生相遇!」伯牙道:「既如此,奉陪老伯,就墳前一拜。」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籃。

鍾公策杖引路,伯牙隨後,小童跟定,復進谷口。果見一丘新土,在於路左。伯牙整衣下拜:「賢弟在世為人聰明,死後為神靈應。愚兄此一拜,誠永別矣!」拜罷,放聲又哭。驚動山前山後、山左山右黎民百姓,不問行的住的、遠的近的,聞得朝中大臣來祭鍾子期,迴繞墳前,爭先觀看。伯牙卻不曾擺得祭禮,無以為情。命童子把瑤琴取出囊來,放於祭石台上,盤膝坐於墳前,揮淚兩行,撫琴一操。那些看者,聞琴韻鏗鏘,鼓掌大笑而散。伯牙問:「老伯,下官撫琴,弔令郎賢弟,悲不能已,眾人為何而笑?」鍾公道:「鄉野之人,不知音律。聞琴聲以為取樂之具,故此長笑。」伯牙道:「原來如此。老伯可知所奏何曲?」鍾公道:「老夫幼年也頗習。如今年邁,五官半廢,模糊不懂久矣。」伯牙道:「這就是下官隨心應手一曲短歌,以弔令郎者,口誦於老伯聽之。」鍾公道:「老夫願聞。」伯牙誦云:憶昔去年春,江邊曾會君。今日重來訪,不見知音人。但見一坏土,慘然傷我心。傷心傷心復傷心,不忍淚珠紛。來歡去何苦,江畔起愁雲。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義。歷盡天涯無足語,此曲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

伯牙於衣裌間取出解手刀,割斷琴絃,雙手舉琴,向祭石台上,用力一摔,摔得玉軫拋殘,金徽零亂。鍾公大驚,問道:「先生為何摔碎此琴?」伯牙道:「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春風滿面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

鍾公道:「原來如此,可憐!可憐!」伯牙道:「老伯高居,端的在上集賢村,還是下集賢村?」鍾公道:「荒居在上集賢村第八家就是。先生如今又問他怎的?」伯牙道:「下官傷感在心,不敢隨老伯登堂了。隨身帶得有黃金二鎰,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一半買幾畝祭田,為令郎春秋掃墓之費。待下官回本朝時,上表告歸林下。那時卻到上集賢村,迎接老伯與老伯母同到寒家,以盡天年。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老伯勿以下官為外人相嫌。」說罷,命小僮取出黃金,親手遞與鍾公,哭拜於地。鍾公答拜,盤桓半晌而別。

這回書,題作〈俞伯牙摔琴謝知音〉。後人有詩贊云:勢利交懷勢利心,斯文誰復念知音。伯牙不作鍾期逝,千古令人說破琴。
第二卷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

富貴五更春夢,功名一片浮雲。眼前骨肉亦非真,恩愛翻成讎恨。莫把金枷套頸,休將玉鎖纏身。清心寡慾脫凡塵,快樂風光本分。

這首〈西江月〉詞,是個勸世之言。要人割斷迷情,逍遙自在。且如父子天性,兄弟手足,這是一本連枝,割不斷的。儒、釋、道三教雖殊,總抹不得「孝」、「弟」二字。至於生子生孫,就是下一輩事,十分周全不得了。常言道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若論到夫婦,雖說是紅線纏腰、赤繩繫足,到底是剜肉黏膚,可離可合。常言又說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鳥,巴到天明各自飛。」

近世人情惡薄,父子兄弟到也平常,兒孫雖是疼痛,總比不得夫婦之情。他溺的是閨中之愛、聽的是枕上之言。多少人被婦人迷惑,做出不孝不弟的事來。這斷不是高明之輩。如今說這莊生鼓盆的故事,不是唆人夫妻不睦,只要人辨出賢愚、參破真假。從第一著迷處,把這念頭放淡下來。漸漸六根清淨、道念滋生,自有受用。昔人看田夫插秧,詠詩四句,大有見解。詩曰:手把青秧插野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淨方為稻,退步原來是向前。

話說週末時,有一高賢,姓莊,名周,字子休,宋國蒙邑人也。曾仕周為漆園吏。師事一個大聖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陽。伯陽生而白髮,人都呼為老子。莊生常晝寢,夢為蝴蝶,栩栩然於園林花草之間,其意甚適。醒來時,尚覺臂膊如兩翅飛動,心甚異之,以後不時有此夢。莊生一日在老子座間講《易》之暇,將此夢訴之於師。師是個大聖人,曉得三生來歷,向莊生指出夙世因由,那莊生原是混沌初分時一個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榮花茂。那白蝴蝶採百花之精、奪日月之秀,得了氣候,長生不死,翅如車輪。後遊於瑤池,偷採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鸞啄死。其神不散,托生於世,做了莊周。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堅固,師事老子,學清淨無為之教。今日被老子點破了前生,如夢初醒。自覺兩腋風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榮枯得喪,看做行雲流水,一絲不掛。老子知他心下大悟,把《道德》五千字的秘訣,傾囊而授。莊生嘿嘿誦習修煉,遂能分身隱形,出神變化。從此棄了漆園吏的前程,辭別老子,周游訪道。

他雖宗清淨之教,原不絕夫婦之倫,一連娶過三遍妻房。第一妻,得疾夭亡。第二妻,有過被出。如今說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齊族中之女。莊生游於齊國,田宗重其人品,以女妻之。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膚若冰雪、綽約似神仙。莊生不是好色之徒,卻也十分相敬,真個如魚似水。

楚威王聞莊生之賢,遣使持黃金百鎰、文錦千端、安車駟馬,聘為上相。莊生歎道:「犧牛身被文繡,口食芻菽,見耕牛力作辛苦,自誇其榮。及其迎入太廟,刀俎在前,欲為耕牛而不可得也。」遂卻之不受,挈妻歸宋,隱於曹州之南華山。

一日,莊生出遊山下,見荒塚纍纍,歎道:「『老少俱無辨,賢愚同所歸。』人歸塚中,塚中豈能復為人乎?」嗟咨了一回。再行幾步,忽見一新墳,封土未乾。一年少婦人渾身縞素,坐於此塚之傍,手運齊紈素扇,向塚連扇不已,莊生怪而問之:「娘子,塚中所葬何人?為何舉扇搧土?必有其故。」那婦人並不起身,運扇如故,口中鶯啼燕語,說出幾句不通道理的話來。正是:聽時笑破千人口,說出加添一段羞。

那婦人道:「塚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於此。生時與妾相愛,死不能捨。遺言教妾如要改適他人,直待葬事畢後,墳土乾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築之土,如何得就乾,因此舉扇搧之。」莊生含笑,想道:「這婦人好性急!虧他還說生前相愛。若不相愛的,還要怎麼?」乃問道:「娘子,要這新土乾燥極易。因娘子手腕嬌軟,舉扇無力。不才願替娘子代一臂之勞。」那婦人方才起身,深深道個萬福:「多謝官人!」雙手將素白紈扇,遞與莊生。莊生行起道法,舉手照塚頂連搧數扇,水氣都盡,其土頓乾。婦人笑容可掬,謝道:「有勞官人用力。」將纖手向鬢傍拔下一股銀釵,連那紈扇送莊生,權為相謝。莊生卻其銀釵,受其紈扇,婦人欣然而去。

莊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於草堂,看了紈扇,口中歎出四句:不是冤家不聚頭,冤家相聚幾時休。早知死後無情義,索把生前恩愛勾。

田氏在背後,聞得莊生嗟歎之語,上前相問。那莊生是個有道之士,夫妻之間亦稱為先生。田氏道:「先生有何事感歎?此扇從何而得?」莊生將婦人搧塚,要土乾改嫁之言述了一遍。「此扇即搧土之物。因我助力,以此相贈。」田氏聽罷,忽發忿然之色,向空中把那婦人「千不賢,萬不賢」罵了一頓。對莊生道:「如此薄情之婦,世間少有!」莊生又道出四句: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後人人欲搧墳。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聞言大怒。自古道:「怨廢親,怒廢禮。」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顧體面。向莊生面上一啐,說道:「人類雖同,賢愚不等。你何得輕出此語,將天下婦道家看做一例?卻不道歉人帶累好人。你卻也不怕罪過!」莊生道:「莫要彈空說嘴。假如不幸,我莊周死後,你這般如花似玉的年紀,難道捱得過三年五載?」田氏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見好人家婦女吃兩家茶、睡兩家牀?若不幸輪到我身上,這樣沒廉恥的事,莫說三年五載,就是一世也成不得,夢兒裡也還有三分的志氣。」莊生道:「難說!難說!」田氏口出詈語道:「有志婦人勝如男子。似你這般沒仁沒義的,死了一個,又討一個。出了一個,又納一個,只道別人也是一般見識。我們婦道家一鞍一馬,到是站得腳頭定的。怎麼肯把話與他人說,惹後世恥笑。你如今又不死,直恁枉殺了人!」就莊生手中奪過紈扇,扯得粉碎。莊生道:「不必發怒,只願得如此爭氣甚好!」自此無話。

過了幾日,莊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田氏在牀頭,哭哭啼啼。莊生道:「我病勢如此,永別只在早晚。可惜前日紈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與你搧墳!」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讀書知禮,從一而終,誓無二志。先生若不見信,妾願死於先生之前,以明心跡。」莊生道:「足見娘子高志,我莊某死亦瞑目。」說罷,氣就絕了。

田氏撫屍大哭。少不得央及東鄰西舍,製備衣衾棺槨殯殮。田氏穿了一身素縞,真個朝朝憂悶、夜夜悲啼。每想著莊生生前恩愛,如癡如醉,寢食俱廢。山前山後庄戶,也有曉得莊生是個逃名的隱士,來弔孝的,到底不比城市熱鬧。

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朱,俊俏無雙,風流第一。穿扮的紫衣玄冠,繡帶朱履。帶著一個老蒼頭,自稱楚國王孫,向年曾與莊子休先生有約,欲拜在門下,今日特來相訪。見莊生已死,口稱:「可惜!」慌忙脫下色衣,叫蒼頭於行囊內取出素服穿了。向靈前四拜道:「莊先生,弟子無緣,不得面會侍教。願為先生執百日之喪,以盡私淑之情。」說罷,又拜了四拜,灑淚而起,便請田氏相見。

田氏初次推辭。王孫道:「古禮,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況小子與莊先生有師弟之約!」田氏只得步出孝堂,與楚王孫相見,敘了寒溫。田氏一見楚王孫人才標致,就動了憐愛之心,只恨無由廝近。楚王孫道:「先生雖死,弟子難忘思慕。欲借尊居,暫住百日。一來守先師之喪,二者先師留下有什麼著述,小子告借一觀,以領遺訓。」田氏道:「通家之誼,久住何妨。」當下治飯相款。

飯罷,田氏將莊子所著《南華真經》及《老子道德》五千言,和盤托出,獻與王孫。王孫慇懃感謝。草堂中間占了靈位,楚王孫在左邊廂安頓。田氏每日假以哭靈為由,就左邊廂,與王孫攀話。日漸情熟,眉來眼去,情不能已。楚王孫只有五分,那田氏倒有十分。所喜者深山隱僻,就做差了些事,沒人傳說。所恨者新喪未久,況且女求於男,難以啟齒。

又捱了幾日,約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馬,按捺不住。悄地喚老蒼頭進房,賞以美酒,將好言撫慰。從容問:「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蒼頭道:「未曾婚配。」婆娘又問道:「你家主人要揀什麼樣人物才肯婚配?」老蒼頭帶醉道:「我家王孫曾有言,若得像娘子一般丰韻的,他就心滿意足。」婆娘道:「果有此話?莫非你說謊?」老蒼頭道:「老漢一把年紀,怎麼說謊?」婆娘道:「我央你老人家為媒說合,若不棄嫌,奴家情願服事你主人。」老蒼頭道:「我家主人也曾與老漢說來,道一段好姻緣,只礙師弟二字,恐惹人議論。」婆娘道:「你主人與先夫原是生前空約,沒有北面聽教的事,算不得師弟。又且山僻荒居,鄰舍罕有,誰人議論!你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教你吃杯喜酒。」老蒼頭應允。臨去時,婆娘又喚轉來囑付道:「若是說得允時,不論早晚,便來房中回復奴家一聲。奴家在此專等。」

老蒼頭去後,婆娘懸懸而望。孝堂邊張了數十遍,恨不能一條細繩縛了那俏後生俊腳,扯將入來,摟做一處。將及黃昏,那婆娘等得個不耐煩,黑暗裡走入孝堂,聽左邊廂聲息。忽然靈座上作響,婆娘嚇了一跳,只道亡靈出現。急急走轉內室,取燈火來照,原來是老蒼頭吃醉了,直挺挺的臥於靈座桌上。婆娘又不敢嗔責他,又不敢聲喚他,只得回房。捱更捱點,又過了一夜。

次日,見老蒼頭行來步去,並不來回復那話兒。婆娘心下發癢,再喚他進房,問其前事。老蒼頭道:「不成!不成!」婆娘道:「為何不成?莫非不曾將昨夜這些話剖豁明白?」老蒼頭道:「老漢都說了,我家王孫也說得有理。他道:『娘子容貌,自不必言。未拜師徒,亦可不論。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復得娘子。』」婆娘道:「那三件事?」老蒼頭道:「我家王孫道:『堂中見擺著個凶器,我卻與娘子行吉禮,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來莊先生與娘子是恩愛夫妻,況且他是個有道德的名賢,我的才學萬分不及,恐被娘子輕薄。三來我家行李尚在後邊未到,空手來此,聘禮筵席之費,一無所措。為此三件,所以不成。』」

婆娘道:「這三件都不必慮。凶器不是生根的,屋後還有一間破空房,喚幾個庄客抬他出去就是,這是一件了。第二件,我先夫那裡就是個有道德的名賢?當初不能正家,致有出妻之事,人稱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虛名,以厚禮聘他為相。他自知才力不勝,逃走在此。前月獨行山下,遇一寡婦,將扇搧墳,待墳土乾燥,方才嫁人。拙夫就與他調戲,奪他紈扇,替他搧土。將那把紈扇帶回,是我扯碎了。臨死前幾日還為他淘了一場氣,又什麼恩愛!你家主人青年好學,進不可量。況他乃是王孫之貴,奴家亦是田宗之女,門第相當。今日到此,姻緣天合。第三件,聘禮筵席之費,奴家做主,誰人要得聘禮?筵席也是小事,奴家更積得私房白金二十兩,贈與你主人,做一套新衣服。你再去道達,若成就時,今夜是合婚吉日,便要成親。」

老蒼頭收了二十兩銀子,回復楚王孫。楚王孫只得順從。老蒼頭回復了婆娘,那婆娘當時歡天喜地,把孝服除下,重勾粉面,再點朱唇,穿了一套新鮮色衣。叫蒼頭顧喚近山庄客,扛擡莊生尸柩,停於後面破屋之內。打掃草堂,準備做合婚筵席。有詩為證:俊俏孤孀別樣嬌,王孫有意更相挑。一鞍一馬誰人語?今夜思將快婿招。

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草堂內擺得燈燭輝煌。楚王孫簪纓袍服,田氏錦襖繡裙,雙雙立於花燭之下。一對男女,如玉琢金裝,美不可說。交拜已畢,千恩萬愛的,攜手入於洞房。吃了合巹杯,正欲上牀解衣就寢。忽然楚王孫眉頭雙皺,寸步難移,登時倒於地下,雙手磨胸,只叫心疼難忍。田氏心愛王孫,顧不得新婚廉恥,近前抱住,替他撫摩,問其所以。王孫痛極不語,口吐涎沫,奄奄欲絕。老蒼頭慌做一堆。田氏道:「王孫平日曾有此症候否?」老蒼頭代言:「此症平日常有。或一二年發一次,無藥可治。只有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問:「所用何物?」老蒼頭道:「太醫傳一奇方,必得生人腦髓熱酒吞之,其痛立止。平日此病舉發,老殿下奏過楚王,撥一名死囚來,縛而殺之,取其腦髓。今山中如何可得?其命合休矣!」田氏道:「生人腦髓,必不可致。第不知死人的可用得麼?」老蒼頭道:「太醫說,凡死未滿四十九日者,其腦尚未乾枯,亦可取用。」田氏道:「吾夫死方二十餘日,何不斵棺而取之?」老蒼頭道:「只怕娘子不肯。」田氏道:「我與王孫成其夫婦,婦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且不惜,何有於將朽之骨乎?」

即命老蒼頭伏侍王孫,自己尋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攜燈,往後邊破屋中,將燈放於棺蓋之上。覷定棺頭,雙手舉斧,用力劈去。婦人家氣力單微,如何劈得棺開?有個緣故,那莊周是達生之人,不肯厚斂。桐棺三寸,一斧就劈去了一塊木頭。再一斧去,棺蓋便裂開了。只見莊生從棺內歎口氣,推開棺蓋,挺身坐起。田氏雖然心狠,終是女流。嚇得腿軟筋麻,心頭亂跳,斧頭不覺墜地。莊生叫:「娘子扶起我來。」

那婆娘不得已,只得扶莊生出棺。莊生攜燈,婆娘隨後同進房來。婆娘心知房中有楚王孫主僕二人,捏兩把汗。行一步,反退兩步。比及到房中看時,鋪設依然燦爛,那主僕二人,闃然不見。婆娘心下雖然暗暗驚疑,卻也放下了膽,巧言抵飾。向莊生道:「奴家自你死後,日夕思念。方才聽得棺中有聲響,想古人中多有還魂之事,望你復活,所以用斧開棺,謝天謝地,果然重生!實乃奴家之萬幸也!」莊生道:「多謝娘子厚意。只是一件,娘子守孝未久,為何錦襖繡裙?」婆娘又解釋道:「開棺見喜,不敢將凶服衝動,權用錦繡,以取吉兆。」莊生道:「罷了!還有一節,棺木何不放在正寢,卻撇在破屋之內,難道也是吉兆?」婆娘無言可答。莊生又見杯盤羅列,也不問其故,教煖酒來飲。

莊生放開大量,滿飲數觥。那婆娘不達時務,指望煨熱老公,重做夫妻。緊挨著酒壺,撒嬌撒癡,甜言美語,要哄莊生上牀同寢。莊生飲得酒大醉,索紙筆寫出四句:從前了卻冤家債,你愛之時我不愛。若重與你做夫妻,怕你巨斧劈開天靈蓋。

那婆娘看了這四句詩,羞慚滿面,頓口無言。莊生又寫出四句:夫妻百夜有何恩?見了新人忘舊人。甫得蓋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搧乾墳!

莊生又道:「我則教你看兩個人。」莊生用手將外面一指,婆娘回頭而看,只見楚王孫和老蒼頭踱將進來。婆娘吃了一驚,轉身不見了莊生,再回頭時,連楚王孫主僕都不見了。那裡有什麼楚王孫、老蒼頭,此皆莊生分身隱形之法也。

那婆娘精神恍惚,自覺無顏。解腰間繡帶,懸樑自縊。嗚呼哀哉!這倒是真死了。莊生見田氏已死,解將下來。就將劈破棺木盛放了他。把瓦盆為樂器,鼓之成韻,倚棺而作歌。歌曰:大塊無心兮,生我與伊。我非伊夫兮,伊非我妻。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大限既終兮,有合有離。人生之無良兮,生死情移。真情既見兮,不死何為!伊生兮揀擇去取,伊死兮還返空虛。伊弔我兮,贈我以巨斧;我弔伊兮,慰伊以歌詞。斧聲起兮我復活,歌聲發兮伊可知!噫嘻,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誰!

莊生歌罷,又吟詩四句: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我若真個死,一場大笑話!

莊生大笑一聲,將瓦盆打碎。取火從草堂放起,屋宇俱焚,連棺木化為灰燼。只有《道德經》、《南華經》不燬,山中有人檢取,傳流至今。莊生遨遊四方,終身不娶。或云遇老子於函谷關,相隨而去,已得大道成仙矣。詩云:殺妻吳起太無知,荀令傷神亦可嗤。請看莊生鼓盆事,逍遙無礙是吾師。
第三卷 王安石三難蘇學士

海鱉曾欺井內蛙,大鵬張翅繞天涯。強中更有強中手,莫向人前滿自誇。

這四句詩,奉勸世人虛己下人,勿得自滿。古人說得好,道是:「滿招損,謙受益。」俗諺又有四不可盡的話。那四不可盡?--勢不可使盡,福不可享盡,便宜不可占盡,聰明不可用盡--你看如今有勢力的,不做好事,往往任性使氣,損人害人,如毒蛇猛獸,人不敢近。他見別人懼怕,沒奈他何,意氣揚揚,自以為得計。卻不知八月潮頭,也有平下來的時節。危灘急浪中,趁著這刻兒順風,扯了滿蓬,望前只顧使去,好不暢快。不思去時容易,轉時甚難。當時夏桀、商紂,貴為天子,不免竄身於南巢,懸頭於太白。那桀、紂有何罪過?也無非倚貴欺賤,恃強凌弱,總來不過是使勢而已。假如桀、紂是個平民百姓,還造得許多惡業否?所以說「勢不可使盡」。

怎麼說福不可享盡?常言道:「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又道:「人無壽夭,祿盡則亡。」晉時石崇太尉,與皇親王愷鬥富,以酒沃釜,以蠟代薪。錦步障大至五十里,坑廁間皆用綾羅供帳,香氣襲人。跟隨家僮,都穿火浣布衫,一衫價值千金。買一妾,費珍珠十斛。後來死於趙王倫之手,身首異處。此乃享福太過之報。

怎麼說便宜不可占盡?假如做買賣的錯了分文入己,滿臉堆笑。卻不想小經紀若折了分文,一家不得吃飽飯。我貪此些須小便宜,亦有何益?昔人有佔便宜詩云:我被蓋你被,你氈蓋我氈。你若有錢我共使,我若無錢用你錢。上山時你扶我腳,下山時我靠你肩。我有子時做你婿,你有女時伴我眠。你依此誓時,我死在你後。我違此誓時,你死在我前。

若依得這詩時,人人都要如此,誰是呆子,肯束手相讓?就是一時得利,暗中損福折壽,自己不知。所以佛家勸化世人,吃一分虧,受無量福。有詩為證:得便宜處欣欣樂,不過心時悶悶憂。不討便宜不折本,也無歡樂也無愁。

說話的,這三句都是了。則那聰明二字,求之不得,如何說聰明不可用盡?見不盡者,天下之事;讀不盡者,天下之書;參不盡者,天下之理。寧可懞懂而聰明,不可聰明而懞懂。如今且說一個人,古來第一聰明的。他聰明了一世,懞懂在一時。留下花錦般一段話文,傳與後生小子恃才誇己的看樣。那第一聰明的是誰?吟詩作賦般般會,打諢猜謎件件精。不是仲尼重出世,定知顏子再投生。

話說宋神宗皇帝在位時,有一名儒,姓蘇名軾,字子瞻,別號東坡,乃四川眉州眉山人氏。一舉成名,官拜翰林學士。此人天資高妙,過目成誦、出口成章。有李太白之風流、勝曹子建之敏捷。在宰相荊公王安石先生門下,荊公甚重其才。東坡自恃聰明,頗多譏誚。荊公因作《字說》,一字解作一義。偶論東坡的坡字,從土從皮,謂坡乃土之皮。東坡笑道:「如相公所言,滑字乃水之骨也。」一日,荊公又論及鯢字,從魚從兒,合是魚子。四馬曰駟、天虫為蚕,古人製字,定非無義。東坡拱手進言:「鳩字九鳥,可知有故?」荊公認以為真,欣然請教。東坡笑道:「《毛詩》云:『鳲鳩在桑,其子七兮。』連娘帶爺,共是九個。」荊公默然,惡其輕薄,左遷為湖州刺史。正是: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巧弄唇。

東坡在湖州做官,三年任滿朝京,作寓於大相國寺內。想當時因得罪於荊公,自取其咎。常言道:「未去朝天子,先來謁相公。」分付左右備腳色手本,騎馬投王丞相府來。離府一箭之地,東坡下馬步行而前。見府門首許多聽事官吏,紛紛站立。東坡舉手問道:「列位,老太師在堂上否?」守門官上前答道:「老爺晝寢未醒,且請門房中少坐。」從人取交牀在門房中,東坡坐下,將門半掩。不多時,相府中有一少年人,年方弱冠,戴纏騣大帽,穿青絹直襬,攦手洋洋,出來下階。眾官吏皆躬身揖讓,此人從東向西而去。東坡命從人去問,相府中適才出來者何人。從人打聽明白回覆,是丞相老爺府中掌書房的,姓徐。東坡記得荊公書房中寵用的有個徐倫,三年前還未冠。今雖冠了,面貌依然,叫從人:「既是徐掌家,與我趕上一步,快請他轉來。」從人飛奔去了,趕上徐倫,不敢於背後呼喚,從傍邊搶上前去,垂手侍立於街傍,道:「小的是湖州府蘇爺的長班。蘇爺在門房中,請徐老爹相見,有句話說。」徐倫問:「可是長鬍子的蘇爺?」從人道:「正是。」東坡是個風流才子,見人一團和氣,平昔與徐倫相愛,時常寫扇送他。徐倫聽說是蘇學士,微微而笑,轉身便回。從人先到門房,回復徐掌家到了。徐倫進門房來見蘇爺,意思要跪下去,東坡用手攙住。這徐倫立身相府,掌內書房,外府州縣首領官員到京參謁丞相,知會徐倫,俱有禮物,單帖通名。今日見蘇爺怎麼就要下跪?因蘇爺久在丞相門下往來,徐倫自小書房答應,職任烹茶,就如舊主人一般,一時大不起來。蘇爺卻全他的體面,用手攙住道:「徐掌家,不要行此禮。」徐倫道:「這門房中不是蘇爺坐處,且請進府到東書房待茶。」

這東書房便是王丞相的外書房了,凡門生知友往來,都到此處。徐倫引蘇爺到東書房,看了坐,命童兒烹好茶伺候。「稟蘇爺,小的奉老爺遣差往太醫院取藥,不得在此服侍,怎麼好?」東坡道:「且請治事。」徐倫去後,東坡見四壁書櫥關閉有鎖,文几上只有筆硯,更無餘物。東坡開硯匣,看了硯池,是一方綠色端硯,甚有神采。硯上餘墨未乾,方欲掩蓋,忽見硯匣下露出些紙角兒。東坡扶起硯匣,乃是一方素箋,疊做兩摺。取而觀之,原來是兩句未完的詩稿,認得荊公筆跡,題是〈詠菊〉。東坡笑道:「士別三日,換眼相待。昔年我曾在京為官時,此老下筆數千言,不由思索。三年後也就不同了,正是江淹才盡,兩句詩不曾終韻。」念了一遍,「呀,原來連這兩句詩都是亂道。」這兩句詩怎麼樣寫?「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東坡為何說這兩句詩是亂道?一年四季,風各有名。春天為和風,夏天為薰風,秋天為金風,冬天為朔風。和、薰、金、朔四樣風配著四時。這詩首句說西風,西方屬金,金風乃秋令也。那金風一起,梧葉飄黃,群芳零落。第二句說:「吹落黃花滿地金,」黃花即菊花。此花開於深秋,其性屬火,敢與秋霜鏖戰,最能耐久,隨你老來焦乾枯爛,並不落瓣。說個「吹落黃花滿地金」,豈不是錯誤了?興之所發,不能自己。舉筆舐墨,依韻續詩二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

寫便寫了,東坡愧心復萌:「倘此老出書房相待,見了此詩,當面搶白,不像晚輩體面。欲待袖去以滅其跡,又恐荊公尋詩不見,帶累徐倫。」思算不妥,只得仍將詩稿折疊,壓於硯匣之下,蓋上硯匣,步出書房。到大門首,取腳色手本,付與守門官吏囑付道:「老太師出堂,通稟一聲,說蘇某在此伺候多時。因初到京中,文表不曾收拾。明日早朝贅過表章,再來謁見。」說罷,騎馬回下處去了。

不多時,荊公出堂。守門官吏雖蒙蘇爺囑付,沒有紙包相送,那個與他稟話,只將腳色手本和門簿繳納。荊公也只當常規,未及觀看,心下記著菊花詩二句未完韻。恰好徐倫從太醫院取藥回來,荊公喚徐倫送置東書房,荊公也隨後入來。坐定,揭起硯匣,取出詩稿一看,問徐倫道:「適才何人到此?」徐倫跪下,稟道:「湖州府蘇爺伺候老爺,曾到。」荊公看其字跡,也認得是蘇學士之筆。口中不語,心下躊躇:「蘇軾這個小畜生,雖遭挫折,輕薄之性不改!不道自己學疏才淺,敢來譏訕老夫!明日早朝,奏過官裡,將他削職為民。」又想道:「且住,他也不曉得黃州菊花落瓣,也怪他不得!」叫徐倫取湖廣缺官冊籍來看。單看黃州府,餘官俱在,只缺少個團練副使,荊公暗記在心。命徐倫將詩稿貼於書房柱上。

明日早朝,密奏天子,言蘇軾才力不及,左遷黃州團練副使。天下官員到京上表章,陞降勾除,各自安命。惟有東坡心中不服,心下明知荊公為改詩觸犯,公報私仇。沒奈何,也只得謝恩。朝房中才卸朝服,長班稟道:「丞相爺出朝。」東坡露堂一恭。荊公肩輿中舉手道:「午後老夫有一飯。」東坡領命。回下處修書,打發湖州跟官人役,兼本衙管家,往舊任接取家眷黃州相會。

午牌過後,東坡素服角帶,寫下新任黃州團練副使腳色手本,乘馬來見丞相領飯。門吏通報,荊公分付請進到大堂拜見。荊公侍以師生之禮,手下點茶,荊公開言道:「子瞻左遷黃州,乃聖上主意,老夫愛莫能助。子瞻莫錯怪老夫否?」東坡道:「晚學生自知才力不及,豈敢怨老太師!」荊公笑道:「子瞻大才,豈有不及!只是到黃州為官,閒暇無事,還要讀書博學。」東坡目窮萬卷,才壓千人。今日勸他讀書博學,還讀什麼樣書!口中稱謝道:「承老太師指教。」心下愈加不服。荊公為人至儉,餚不過四器,酒不過三杯,飯不過一箸。東坡告辭,荊公送下滴水榜前,攜東坡手道:「老夫幼年燈窗十載,染成一症,老年舉發,太醫院看是痰火之症。雖然服藥,難以除根。必得陽羨茶,方可治。有荊溪進貢陽羨茶,聖上就賜與老夫。老夫問太醫院官如何烹服,太醫院官說須用瞿塘中峽水。瞿塘在蜀,老夫幾欲差人往取,未得其便,兼恐所差之人未必用心。子瞻桑梓之邦,倘尊眷往來之便,將瞿塘中峽水,攜一甕寄與老夫,則老夫衰老之年,皆子瞻所延也。」東坡領命,回相國寺。

次日辭朝出京,星夜奔黃州道上。黃州合府官員知東坡天下有名才子,又是翰林謫官,出郭遠迎。選良時吉日公堂上任。過月之後,家眷方到。

東坡在黃州與蜀客陳季常為友。不過登山玩水,飲酒賦詩,軍務民情,秋毫無涉。光陰迅速,將及一載。時當重九之後,連日大風。一日風息,東坡兀坐書齋,忽想:「定惠院長老曾送我黃菊數種,栽於後園,今日何不去賞玩一番?」足猶未動,恰好陳季常相訪。東坡大喜,便拉陳慥同往後園看菊。到得菊花棚下,只見滿地鋪金,枝上全無一朵。唬得東坡目瞪口呆,半晌無語。陳糙問道,「子瞻見菊花落瓣,緣何如此驚詫?」東坡道:「季常有所不知。平常見此花只是焦乾枯爛,並不落瓣,去歲在王荊公府中,見他〈詠菊〉詩二句道:『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小弟只道此老錯誤了,續詩二句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卻不知黃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左遷小弟到黃州,原來使我看菊花也。」陳慥笑道:「古人說得好:『廣知世事休開口,縱會人前只點頭。假若連頭俱不點,一生無惱亦無愁。』」

東坡道:「小弟初然被謫,只道荊公恨我摘其短處,公報私仇。誰知他倒不錯,我倒錯了。真知灼見者,尚且有誤,何況其他!吾輩切記,不可輕易說人笑人,正所謂經一失長一智耳。」東坡命家人取酒,與陳季常就落花之下,席地而坐。正飲酒間,門上報道:「本府馬太爺拜訪,將到。」東坡分付:「辭了他罷。」是日,兩人對酌閒談,至晚而散。

次日,東坡寫了名帖,答拜馬太守,馬公出堂迎接。彼時沒有迎賓館,就在後堂分賓而坐。茶罷,東坡因敘出去年相府錯題了菊花詩,得罪荊公之事。馬太守微笑道:「學生初到此間,也不知黃州菊花落瓣。親見一次,此時方信。可見老太師學問淵博,有包羅天地之抱負。學士大人一時忽略,陷於不知,何不到京中太師門下賠罪一番,必然回嗔作喜。」東坡道:「學生也要去,恨無其由。」大守道:「將來有一事方便,只是不敢輕勞。」東坡問何事。太守道:「常規,冬至節必有賀表到京,例差地方官一員。學士大人若不嫌瑣屑,假進表為由,到京也好。」東坡道:「承堂尊大人用情,學生願往。」太守道:「這道表章,只得借重學士大筆。」東坡應允。

別了馬太守回衙,想起荊公囑付要取瞿塘中峽水的話來。初時心中不服,連這取水一節,置之度外。如今卻要替他出力做這件事,以贖妄言之罪。但此事不可輕托他人。現今夫人有恙,思想家鄉。既承賢守公美意,不若告假親送家眷還鄉,取得瞿塘中峽水,庶為兩便。黃州至眉州,一水之地,路正從瞿塘三峽過。那三峽?西陵峽、巫峽、歸峽。西陵峽為上峽、巫峽為中峽、歸峽為下峽。那西陵峽又喚做瞿塘峽,在菱州府城之東。兩崖對峙,中貫一江。灩澦堆當其口,乃三峽之門。所以總喚做瞿塘三峽。此三峽共長七百餘里,兩岸連山無闕,重巒疊嶂,隱天蔽日。風無南北,惟有上下。自黃州到眉州,總有四千餘里之程,夔州適當其半。東坡心下計較:「若送家眷直到眉州,往回將及萬里,把賀冬表又耽誤了。我如今有個道理,叫做公私兩盡。從陸路送家眷至夔州,卻令家眷自回。我在夔州換船下峽,取了中峽之水,轉回黃州,方往東京,可不是公私兩盡?」算計已定,對夫人說知,收拾行李,辭別了馬太守。衙門上懸一個告假的牌面。擇了吉日,準備車馬,喚集人夫,合家起程。一路無事,自不必說。才過夷陵州,早是高唐縣。驛卒報好音,夔州在前面。

東坡到了夔州,與夫人分手。囑付得力管家,一路小心服侍夫人回去。東坡討個江船,自夔州開發,順流而下。原來這灩澦堆,是江口一塊孤石,亭亭獨立,夏即浸沒,冬即露出。因水滿石沒之時,舟人取途不定,故又名猶豫堆。俗諺云:
猶豫大如象,瞿塘不可上。猶豫大如馬,瞿塘不可下。

東坡在重陽後起身,此時尚在秋後冬前。又其年是閏八月,遲了一個月的節氣,所以水勢還大。上水時,舟行甚遲,下水時卻甚快。東坡來時正怕遲慢,所以舍舟從陸。回時乘著水勢,一瀉千里,好不順溜。東坡看見那峭壁千尋,沸波一線,想要做一篇〈三峽賦〉,結搆不就。因連日鞍馬困倦,憑几構思,不覺睡去,不曾分付得水手打水。及至醒來問時,已是下峽,過了中峽了。東坡分付:「我要取中峽之水,快與我撥轉船頭。」水手稟道:「老爺,三峽相連,水如瀑布,船如箭發。若回船便是逆水,日行數里,用力甚難。」東坡沉吟半晌,間:「此地可以泊船,有居民否?」水手稟道:「上二峽懸崖峭壁,船不能停。到歸峽,山水之勢漸平,崖上不多路,就有市井街道。」東坡叫泊了船,分付蒼頭:「你上崖去看有年長知事的居民,喚一個上來,不要聲張驚動了他。」蒼頭領命。登崖不多時,帶一個老人上船,口稱居民叩頭。東坡以美言撫慰:「我是過往客官,與你居民沒有統屬,要問你一句話。那瞿塘三峽,那一峽的水好?」老者道:「三峽相連,並無阻隔。上峽流於中峽,中峽流於下峽,晝夜不斷。一般樣水,難分好歹。」東坡暗想道:「荊公膠柱鼓瑟。三峽相連,一般樣水,何必定要中峽?」叫手下給官價與百姓買個乾淨磁甕,自己立於船頭,看水手將下峽水滿滿的汲了一甕,用柔皮紙封固,親手僉押,即刻開船。直至黃州拜了馬太守。夜間草成賀冬表,送去府中。馬太守讀了表文,深贊蘇君大才。齎表官就僉了蘇軾名諱,擇了吉日,與東坡餞行。

東坡齎了表文,帶了一甕蜀水,星夜來到東京,仍投大相國寺內。天色還早,命手下抬了水甕,乘馬到相府來見荊公。荊公正當閒坐,聞門上通報:「黃州團練使蘇爺求見。」荊公笑道:「已經一載矣!」分付守門官:「緩著些出去,引他東書房相見。」守門官領命。荊公先到書房,見柱上所貼詩稿,經年塵埃迷目。親手於鵲尾瓶中,取拂塵將塵拂去,儼然如舊。荊公端坐於書房。

卻說守門官延捱了半晌,方請蘇爺。東坡聽說東書房相見,想起改詩的去處,面上赧然。勉強進府,到書房見了荊公下拜。荊公用手相扶道:「不在大堂相見,惟恐遠路風霜,休得過禮。」命童兒看坐。東坡坐下,偷看詩稿,貼於對面。荊公用拂塵往左一指道:「子瞻,可見光陰迅速,去歲作此詩,又經一載矣!」東坡起身拜伏於地,荊公用手扶住道:「子瞻為何?」東坡道:「晚學生甘罪了!」荊公道:「你見了黃州菊花落瓣麼?」東坡道:「是。」荊公道:「目中未見此一種,也怪不得子瞻!」東坡道:「晚學生才疏識淺,全仗老太師海涵。」茶罷,荊公問道:「老夫煩足下帶瞿塘中峽水,可有麼?」東坡道:「見攜府外。」

荊公命堂候官兩員,將水甕抬進書房。荊公親以衣袖拂拭,紙封打開。命童兒茶灶中煨火,用銀銚汲水烹之。先取白定碗一隻,投陽羨茶一撮於內。候湯如蟹眼,急取起傾入,其茶色半晌方見。荊公問:「此水何處取來?」東坡道:「巫峽。」荊公道:「是中峽了。」東坡道:「正是。」荊公笑道:「又來欺老夫了!此乃下峽之水,如何假名中峽?」東坡大驚,述土人之言「三峽相連,一般樣水」,「晚學生誤聽了,實是取下峽之水!老太師何以辨之?」荊公道:「讀書人不可輕舉妄動,須是細心察理。老夫若非親到黃州,看過菊花,怎麼詩中敢亂道黃花落瓣?這瞿塘水性,出於《水經補注》。上峽水性太急,下峽太緩,惟中峽緩急相半。太醫院官乃明醫,知老夫乃中脘變症,故用中峽水引經。此水烹陽羨茶,上峽味濃,下峽味淡,中峽濃淡之間。今見茶色半晌方見,故知是下峽。」東坡離席謝罪。

荊公道:「何罪之有!皆因子瞻過於聰明,以致疏略如此。老夫今日偶然無事,幸子瞻光顧。一向相處,尚不知子瞻學問真正如何?老夫不自揣量,要考子瞻一考。」東坡欣然答道:「晚學生請題。」荊公道:「且住!老夫若遽然考你,只說老夫恃了一日之長。子瞻倒先考老夫一考,然後老夫請教。」東坡鞠躬道:「晚學生怎麼敢?」荊公道:「子瞻既不肯考老夫,老夫卻不好僭妄。也罷,叫徐倫把書房中書櫥盡數與我開了。左右二十四櫥,書皆積滿。但憑於左右櫥內上中下三層,取書一冊,不拘前後,念上文一句,老夫答下句不來,就算老夫無學。」東坡暗想道:「這老甚迂闊,難道這些書都記在腹內?雖然如此,不好去考他。」答應道:「這個晚學生不敢!」荊公道:「咳!道不得個『恭敬不如從命』了!」東坡使乖,只揀塵灰多處,料久不看,也忘記了。任意抽書一本,未見簽題,揭開居中,隨口念一句道:「如意君安樂否?」荊公接口道:「『竊已啖之矣。』可是?」東坡道:「正是。」荊公取過書來,問道:「這句書怎麼講?」東坡不曾看得書上詳細。暗想:「唐人譏則天后,曾稱薛敖曹為如意君。或者差人問候,曾有此言。只是下文說,『竊已啖之矣』,文理卻接上面不來。」沉吟了一會,又想道:「不要惹這老頭兒。千虛不如一實。」答應道:「晚學生不知。」荊公道:「這也不是什麼秘書,如何就不曉得?這是一樁小故事。漢未靈帝時,長沙郡武岡山後有一狐穴,深入數丈內,有九尾狐狸二頭。日久年深,皆能變化,時常化作美婦人,遇著男子往來,誘入穴中行樂。小不如意,分而食之。後有一人姓劉名璽,善於採戰之術,入山採藥,被二妖所擄。夜晚求懽,劉璽用抽添火候工夫,枕席之間,二狐快樂,稱為如意君。大狐出山打食,則小狐看守。小狐出山,則大狐亦如之。日就月將,竝無忌憚。酒後,露其本形。劉璽有恐怖之心,精力衰倦。一日,大狐出山打食,小狐在穴,求其雲雨,不果其欲。小狐大怒,生啖劉璽於腹內。大狐回穴,心記劉生,問道,『如意君安樂否?』小狐答道:『竊已啖之矣。』二狐相爭追逐,滿山喊叫。樵人竊聽,遂得其詳,記於《漢末全書》。子瞻想未涉獵?」東坡道:「老太師學問淵深,非晚輩淺學可及!」

荊公微笑道:「這也算考過老夫了。老夫還席,也要考子瞻一考。子瞻休得吝教!」東坡道:「求老太師命題平易。」荊公道:「考別件事,又道老夫作難。久聞子瞻善於作對,今年閏了個八月,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是立春,是個兩頭春。老夫就將此為題,出句求對,以觀子瞻妙才。」命童兒取紙筆過來。荊公寫出一對道:「一歲二春雙八月,人間兩度春秋。」東坡雖是妙才,這對出得蹺蹊,一時尋對不出,羞顏可掬,面皮通紅了。荊公問道:「子瞻從湖州至黃州,可從蘇州、潤州經過麼?」東坡道:「此是便道。」荊公道:「蘇州金閶門外,至於虎丘,這一帶路叫做山塘,約有七里之遙,其半路名為半塘。潤州古名鐵甕城,臨於大江,有金山、銀山、玉山,這叫做三山。俱有佛殿僧房,想子瞻都曾遊覽?」東坡答應道:「是。」荊公道:「老夫再將蘇潤二州,各出一對,求子瞻對之。蘇州對云:『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潤州對云:『鐵甕城西,金、玉、銀山三寶地。』」東坡思想多時,不能成對,只得謝罪而出。荊公曉得東坡受了些腌臢,終惜其才,明日奏過神宗天子,復了他翰林學士之職。

後人評這篇話道:「以東坡天才,尚然三被荊公所屈。何況才不如東坡者!」因作詩戒世云:項托曾為孔子師,荊公反把子瞻嗤。為人第一謙虛好,學問茫茫無盡期。
第四卷 拗相公飲恨半山堂

得歲月,延歲月。得歡悅,且歡悅。萬事乘除總在天,何必愁腸千萬結。放心寬,莫量窄,古今興廢言不徹。金谷繁華眼底塵,淮陰事業鋒頭血。臨潼會上膽氣消,丹陽縣裡簫聲絕。時來弱草勝春花,運去精金遜頑鐵。逍遙快樂是便宜,到老方知滋味別。粗衣澹飯足家常,養得浮生一世拙。

開話已畢,未入正文,且說唐詩四句: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假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

此詩大抵說人品有真有偽,須要惡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惡。第一句說周公,那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少子。有聖德,輔其兄武王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武王病,周公為冊文告天,願以身代。藏其冊於金匱,無人知之。以後武王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於膝,以朝諸侯。有庶兄管叔、蔡叔將謀不軌,心忌周公,反布散流言,說周公欺侮幼主,不久篡位。成王疑之。周公辭了相位,避居東國,心懷恐懼。一日,天降大風疾雷,擊開金匱,成王見了冊文,方知周公之忠,迎歸相位,誅了管叔、蔡叔,周室危而復安。假如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說周公有反叛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匱之文未開,成王之疑未釋,誰人與他分辨?後世卻不把好人當做惡人?第二句說王莽。王莽字巨君,乃西漢平帝之舅。為人奸詐,自恃椒房寵勢,相國威權,陰有篡漢之意。恐人心不服,乃折節謙恭,尊禮賢士,假行公道,虛張功業。天下郡縣稱莽功德者,共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莽知人心歸己,乃酖平帝,遷太后,自立為君。改國號曰新,一十八年。直至南陽劉文叔起兵復漢,被誅。假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卻不是完名全節一個賢宰相,垂之史冊?不把惡人當做好人麼?所以古人說:「日久見人心。」又道:「蓋棺論始定。」不可以一時之譽,斷其為君子;不可以一時之謗,斷其為小人。有詩為證:毀譽從來不可聽,是非終久自分明。一時輕信人言語.自有明人話不平。

如今說先朝一個宰相,他在下位之時,也著實有名有譽的。後來大權到手,任性胡為,做錯了事,惹得萬口唾罵,飲恨而終。假若有名譽的時節,一個瞌睡死去了不醒,人還千惜萬惜,道國家沒福,恁般一個好人,未能大用,不盡其才,卻倒也留名於後世。及至萬口唾罵時,就死也遲了。這倒是多活了幾年的不是!那位宰相是誰?在那一個朝代?這朝代不近不遠,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間,一個首相,姓王名安石,臨川人也,此人目下十行,書窮萬卷。名臣文彥博、歐陽修、曾鞏、韓琦等,無不奇其才而稱之。方及二旬,一舉成名。初任浙江慶元府鄞縣知縣,興利除害,大有能聲。轉任揚州僉判,每讀書達旦不寐。日已高,聞太守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時揚州太守,乃韓魏公,名琦者。見安石頭面垢污,知未盥漱,疑其夜飲,勸以勤學。安石謝教,絕不分辯。後韓魏公察聽他徹夜讀書,心甚異之,更誇其美。陞江寧府知府,賢聲愈著,直達帝聰。正是:只因前段好,誤了後來人。

神宗天子勵精圖治,聞王安石之賢,特召為翰林學士。天子問為治何法,安石以堯舜之道為對,天子大悅。不二年,拜為首相,封荊國公,舉朝以為臯、夔復出,伊、周再生,同聲相慶。惟李承之見安石雙眼多白,謂是奸邪之相,他日必亂天下。蘇老泉見安石衣服垢敝,經月不洗面,以為不近人情,作〈辨奸論〉以刺之。此兩個人是獨得之見,誰人肯信!不在話下。

安石既為首相,與神宗天子相知,言聽計從,立志一套新法來,那幾件新法?農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輸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馬法、方田法、免行法。專聽一個小人,姓呂名惠卿,及伊子王雱,朝夕商議,斥逐忠良,拒絕直諫。民間怨聲載道,天變迭興。荊公自以為是,復倡為三不足之說--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因他性子執拗,主意一定,佛菩薩也勸他不轉,人皆呼為拗相公。文彥博、韓琦許多名臣,先誇佳說好的,到此也自悔失言,一個個上表爭論。不聽,辭官而去,自此持新法益堅。祖制紛更,萬民失業。

一日,愛子王雱病疽而死,荊公痛思之甚。招天下高僧,設七七四十九日齋醮,薦度亡靈,荊公親自行香拜表。其日,第四十九日齋醮已完,漏下四鼓,荊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於拜氈之上。左右呼喚不醒。到五更,如夢初覺。口中道:「詫異!詫異!」左右扶進中門。

吳國夫人命丫鬟接入內寢,問其緣故。荊公眼中垂淚道:「適才昏憒之時,恍恍忽忽到一個去處,如大官府之狀,府門尚閉。見吾兒王雱荷巨枷約重百斤,力殊不勝,蓬首垢面,流血滿體,立於門外,對我哭訴其苦,道:『陰司以兒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專一任性執拗。行青苗等新法,蠹國害民,怨氣騰天。兒不幸陽祿先盡,受罪極重,非齋醮可解。父親宜及蚤回頭,休得貪戀富貴……』說猶未畢,府中開門吆喝,驚醒回來。」夫人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妾亦聞外面人言籍籍,歸怨相公。相公何不急流勇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詈。」

荊公從夫人之言,一連十來道表章,告病辭職。天子風聞外邊公論,亦有厭倦之意,遂從其請,以使相判江寧府。故宋時,凡宰相解位,都要帶個外任的職銜,到那地方資祿養老,不必管事。荊公想江寧乃金陵古蹟之地、六朝帝王之都,江山秀麗,人物繁華,足可安居,甚是得意。夫人臨行,盡出房中釵釧衣飾之類,及所藏寶玩,約數千金,佈施各庵院寺觀打醮焚香,以資亡兒王雱冥福。擇日辭朝起身,百官設餞送行。荊公托病,都不相見。府中有一親吏,姓江名居,甚會答應。荊公只帶此一人,與僮僕隨家眷同行。

東京至金陵都有水路,荊公不用官船,微服而行。駕一小艇,由黃河泝流而下。將次開船,荊公喚江居及眾僮僕分付:「我雖宰相,今已掛冠而歸。凡一路馬頭歇船之處,有問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職,汝等但言過往遊客,切莫對他說實話,恐驚動所在官府,前來迎送,或起夫防護,騷擾居民不便。若或洩漏風聲,必是汝等需索地方常例,詐害民財。吾若知之,必皆重責。」眾人都道:「謹領鈞旨。」江居稟道:「相公白龍魚服,隱姓潛名,倘或途中小輩不識高低,有毀謗相公者,何以處之?」荊公道:「常言『宰相腹中撐得船過』,從來人言不足恤。言吾善者,不足為喜;道吾惡者,不足為怒。只當耳邊風過去便了,切莫攬事。」江居領命,並曉諭水手知悉。自此水路無話。

不覺二十餘日,已到鍾離地方。荊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情懷抑鬱,火症復發。思欲舍舟登陸,觀看市井風景,少舒愁緒。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不遠,你可小心服侍夫人家眷,從水路,由瓜步淮揚過江,我從陸路而來。約到金陵江口相會。」

安石打發家眷開船,自己只帶兩個僮僕,並親吏江居,主僕共是四人,登岸。只因水陸舟車擾,斷送南來北往人。江居稟道:「相公陸行,必用腳力。還是拿鈞帖到縣驛取討,還是自家用錢僱賃?」荊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許驚動官府,只自家僱賃便了。」江居道:「若自家僱賃,須要投個主家。」

當下僮僕攜了包裹,江居引荊公到一個經紀人家來。主人迎接上坐,問道:「客官要往那裡去?」荊公道:「要往江寧,欲覓肩輿一乘,或騾或馬三匹,即刻便行。」主人道:「如今不比當初,忙不得哩!」荊公道:「為何?」主人道:「一言難盡!自從拗相公當權,創立新法,傷財害民,戶口逃散。雖留下幾戶窮民,只好奔走官差,那有空役等僱?況且民窮財盡,百姓饔餐不飽,沒閒錢去養馬騾。就有幾頭,也不勾差使。客官坐穩,我替你抓尋去。尋得下莫喜,尋不來莫怪。只是比往常一倍錢要兩倍哩!」江居問道:「你說那拗相公是誰?」主人道:「叫做王安石,聞說一雙白眼睛。惡人自有惡相。」荊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別人家閒事。

主人去了多時,來回復道:「轎夫只許你兩個,要三個也不能勾。沒有替換,卻要把四個人的夫錢僱他。馬是沒有,止尋得一頭騾、一個叫驢,明日五鼓到我店裡。客官將就去得時,可付些銀子與他。」荊公聽了前番許多惡話,不耐煩,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兩個夫子,緩緩而行也罷。只是少一個頭口,沒奈何,把一匹與江居坐,那一匹,教他兩個輪流坐罷。」分付江居,但憑主人定價,不要與他計較。江居把銀子稱付主人。

日光尚早,荊公在主人家悶不過,喚僮兒跟隨,走出街市閒行。果然市井蕭條,店房稀少。荊公暗暗傷感,步到一個茶坊,倒也潔淨。荊公走進茶坊,正欲喚茶,只見壁間題一絕句云:祖宗制度至詳明,百載餘黎樂太平。白眼無端偏固執,紛紛變亂拂人情。

後款云:「無名子慨世之作。」荊公默然無語,連茶也沒興吃了,慌忙出門。又走了數百步,見一所道院。荊公道:「且去隨喜一回,消遣則個。」走進大門,就是三間廟宇。荊公正欲瞻禮,尚未跨進殿楹,只見朱壁外面黏著一幅黃紙,紙上有詩句:五葉明良致太平,相君何事苦紛更。既言堯舜宜為法,當效伊周輔聖明。排盡舊臣居散地,儘為新法誤蒼生。翻思安樂窩中老,先諷天津杜宇聲。

先前英宗皇帝時,有一高士,姓邵名雍,別號堯夫,精於數學,通天徹地,自名其居為安樂窩。常與客遊洛陽天津橋上,聞杜宇之聲,歎道:「天下從此亂矣!」客問其故。堯夫答道:「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天下將亂,地氣自南而北。洛陽舊無杜宇,今忽有之,乃地氣自南而北之徵。不久天子必用南人為相,變亂祖宗法度,終宋世不得太平。」這個兆,正應在王安石身上。荊公默誦此詩一遍,問香火道人:「此詩何人所作?沒有落款?」道人道:「數日前,有一道侶到此索紙題詩,黏於壁上,說是罵什麼拗相公的。」荊公將詩紙揭下,藏於袖中,默然而出。回到主人家,悶悶的過了一夜。

五鼓雞鳴,兩名夫和一個趕腳的牽著一頭騾、一個叫驢都到了。荊公素性不十分梳洗,上了肩輿。江居乘了驢子,讓那騾子與僮僕兩個更換騎坐。約行四十餘里,日光將午,到一村鎮。江居下了驢,走上一步,稟道:「相公,該打中火了。」荊公因痰火病發,隨身扶手,帶得有清肺乾糕,及丸藥茶餅等物。分付手下:「只取沸湯一甌來,你們自去吃飯。」荊公將沸湯調茶,用了點心。眾人吃飯,兀自未了。荊公見屋傍有個坑廁,討一張毛紙,走去登東。只見坑廁土牆上,白石灰畫詩八句:初知鄞邑未陞時,為負虛名眾所推。蘇老辨奸先有識,李丞劾奏已前知。斥除賢正專威柄,引進虛浮起禍基。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聲遺。

荊公登了東,覷個空,就左腳脫下一隻方舄,將局底向土牆上抹得字跡糊塗,方才罷手。眾人中火已畢,荊公復上肩輿而行,又二十里,遇一驛舍。江居稟道:「這官舍寬敞,可以止宿。」荊公道:「昨日叮嚀汝輩是甚言語!今宿於驛亭,豈不惹人盤問?還到前村,擇僻靜處民家投宿,方為安穩。」又行五里許,天色將晚。到一村家,竹籬茅舍,柴扉半掩。荊公叫江居上前借宿,江居推扉而入。內一老叟扶杖走出,問其來由。江居道:「某等遊客,欲暫宿尊居一宵,房錢依例奉納。」老叟道:「但隨官人們尊便。」江居引荊公進門,與主人相見。老叟延荊公上坐,見江居等三人侍立,知有名分,請到側屋裡另坐。老叟安排茶飯去了。荊公看新粉壁上,有大書律詩一首,詩云:文章謾說自天成,曲學偏邪識者輕。強辨鶉刑非正道,誤餐魚餌豈真情。好謀已遂生前志,執拗空遺死後名。
親見亡兒陰受梏,始知天理報分明。

荊公閱畢,慘然不樂。須臾,老叟搬出飯來,從人都飽餐,荊公也略用了些。問老叟道:「壁上詩何人寫作?」老叟道:「往來遊客所書,不知名姓。」公俯首尋思:「我曾辨帛勒為鶉刑及誤餐魚餌,二事人頗曉得。只亡兒陰府受梏事,我單對夫人說,並沒第二人得知,如何此詩言及?好怪,好怪!」荊公因此詩末句刺著他痛心之處,狐疑不已。因問老叟:「高壽幾何?」老叟道:「年七十八了。」荊公又問:「有幾位賢郎?」老叟撲簌簌淚下,告道:「有四子,都死了。與老妻獨居於此。」荊公道:「四子何為俱殀?」老叟道:「十年以來,苦為新法所害。諸子應門,或歿於官,或喪於途。老漢幸年高,得以苟延殘喘,倘若少壯,也不在人世了。」荊公驚問:「新法有何不便,乃至於此?」老叟道:「官人只看壁間詩可知矣。自朝廷用王安石為相,變易祖宗制度,專以聚斂為急,拒諫飾非,驅忠立佞。始設青苗法以虐農民,繼立保甲、助役、保馬、均輸等法,紛紜不一。官府奉上而虐下,日以箠掠為事。吏卒夜呼於門,百姓不得安寢。棄產業,攜妻子,逃於深山者,日有數十。此村百有餘家,今所存八九家矣。寒家男女共一十六口,今只有四口僅存耳!」說罷,淚如雨下。

荊公亦覺悲酸,又問道:「有人說新法便民,老丈今言不便,願聞其詳。」老叟道:「王安石執拗,民間稱為拗相公。若言不便,便加怒貶。說便,便加陞擢。凡說新法便民者,都是諂佞輩所為,其實害民非淺。且如保甲上番之法,民家每一丁,教閱於場,又以一丁朝夕供送。雖說五日一教,那做保正的,日聚於教場中,受賄方釋。如沒賄賂,只說武藝不熟,拘之不放,以致農時俱廢,往往凍餒而死。」言畢,問道:「如今那拗相公何在?」荊公哄他道:「見在朝中輔相天子。」老叟唾地大罵道:「這等奸邪,不行誅戮,還要用他,公道何在!朝廷為何不相了韓琦、富弼、司馬光、呂誨、蘇軾諸君子,而偏用此小人乎!」

江居等聽得客坐中諠嚷之聲,走來看時,見老叟說話太狠,咤叱道:「老人家不可亂言,倘王丞相聞知此語,獲罪非輕了。」老叟矍然怒起道:「吾年近八十,何畏一死?若見此奸賊,必手刃其頭,刳其心肝而食之。雖赴鼎鑊刀鋸,亦無恨矣!」眾人皆吐舌縮項。荊公面如死灰,不敢答言,起立庭中,對江居說道:「月明如晝,還宜趕路。」江居會意,去還了老叟飯錢,安排轎馬。荊公舉手與老叟分別,老叟笑道:「老拙自罵奸賊王安石,與官人何干,乃怫然而去?莫非官人與王安石有甚親故麼?」荊公連聲答道:「沒有,沒有!」荊公登輿,分付快走,從者跟隨,踏月而行。

又走十餘里,到樹林之下。只有茅屋三間,並無鄰比。荊公道:「此頗幽寂,可以息勞。」命江居叩門。內有老嫗啟扉,江居亦告以遊客貪路,錯過邸店,特來借宿,來早奉謝。老嫗指中一間屋道:「此處空在,但宿何妨。只是草房窄狹,放不下轎馬。」江居道:「不妨,我有道理。」荊公降輿入室。江居分付將轎子置於簷下,騾驢放在樹林之中。荊公坐於室內,看那老嫗時,衣衫藍縷,鬢髮蓬鬆,草舍泥牆,頗為潔淨。老嫗取燈火,安置荊公,自去睡了。荊公見窗間有字,攜燈看時,亦是律詩八句。詩云:生已沽名炫氣豪,死猶虛偽惑兒曹。既無好語遺吳國,卻有浮辭誑葉濤。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恨說青苗。想因過此來親睹,一夜愁添雪鬢毛。

荊公閱之,如萬箭攢心,好生不樂。想道:「一路來,茶坊道院,以至村鎮人家,處處有詩譏誚。這老嫗獨居,誰人到此,亦有詩句,足見怨詞詈語遍於人間矣!那第二聯說『吳國』,乃吾之夫人也。葉濤,是吾故友。此二句詩意猶不可解。」欲喚老嫗問之,聞隔壁打鼾之聲。江居等馬上辛苦,俱已睡去。荊公展轉尋思,撫膺頓足,懊悔不迭,想道:「吾只信福建子之言,道民間甚便新法,故吾違眾而行之,焉知天下怨恨至此!此皆福建子誤我也!」呂惠卿是閩人,故荊公呼為福建子。是夜,荊公長吁短歎,和衣偃臥,不能成寐,吞聲暗位,兩袖皆沾濕了。

將次天明,老嫗起身,蓬著頭同一赤腳蠢婢,趕二豬出門外。婢攜糠秕,老嫗取水,用木杓攪於木盆之中,口中呼:「囉,囉,囉,拗相公來。」二豬聞呼,就盆吃食。婢又呼雞:「喌,喌,喌,喌,王安石來。」群雞俱至。

江居和眾人看見,無不驚訝,荊公心愈不樂,因問老嫗道:「老人家何為呼雞之名如此?」老嫗道:「官人難道不知王安石即當今之丞相,拗相公是他的渾名?自王安石做了相公,立新法以擾民。老妾二十年孀婦,子媳俱無,止與一婢同處。婦女二口,也要出免役、助役等錢。錢既出了,差役如故。老妾以桑麻為業,蠶未成眠,便預借絲錢用了。麻未上機,又借布錢用了。桑麻失利,只得畜豬養雞,等候吏胥里保來征役錢。或准與他,或烹來款待他,自家不曾嘗一塊肉。故此民間怨恨新法,入於骨髓。畜養雞,都呼為拗相公、王安石,把王安石當做畜生。今世沒奈何他,後世得他變為異類,烹而食之,以快胸中之恨耳!」荊公暗暗垂淚,不敢開言,左右驚訝,荊公容顏改變,索鏡自照,只見鬚髮俱白,兩目皆腫,心下淒慘,自己憂恚所致。思想「一夜愁添雪鬢毛」之句,豈非數乎!命江居取錢謝了老嫗,收拾起身。

江居走到輿前,稟道:「相公施美政於天下,愚民無知,反以為怨。今宵不可再宿村舍,還是驛亭官舍,省些閒氣。」荊公口雖不答,點頭道是。上路多時,到一郵亭。江居先下驢,扶荊公出轎升亭而坐,安排早飯。荊公看亭子壁間,亦有絕句二首,第一首云:富韓司馬總孤忠,懇諫良言過耳風。只把惠卿心腹侍,不知殺羿是逢蒙。第二首云:高談道德口懸河,變法誰知有許多。他日命衰時敗後,人非鬼責奈愁何。

荊公看罷,艴然大怒,喚驛卒問道:「何物狂夫,敢毀謗朝政如此!」有一老卒應道:「不但此驛有詩,是處皆有留題也。」荊公問道:「此詩為何而作?」老卒道:「因王安石立新法以害民,所以民恨入骨。近聞得安石辭了相位,判江寧府,必從此路經過。早晚常有村農數百在此左近,伺候他來。」荊公道:「伺他來,要拜謁他麼?」老卒笑道:「仇怨之人,何拜謁之有!眾百姓持白梃,候他到時,打殺了他,分而啖之耳。」荊公大駭,不等飯熟,趨出郵亭上轎,江居喚眾人隨行。一路只買乾糧充饑,荊公更不出轎,分付兼程趕路。

直至金陵,與吳國夫人相見。羞入江寧城市,乃卜居於鍾山之半,名其堂曰半山堂。荊公只在半山堂中,看經佞佛,冀消罪愆。他原是過目成誦極聰明的人,一路所見之詩,無字不記。私自寫出與吳國夫人看之,方信亡兒王雱陰府受罪,非偶然也。以此終日憂憤,痰火大發。兼以氣膈,不能飲食。延及歲餘,奄奄待盡,骨瘦如柴,支枕而坐。吳國夫人在旁墮淚問道:「相公有甚好言語分付?」荊公道:「夫婦之情,偶合耳。我死,更不須掛念。只是散盡家財,廣修善事便了……」言未已,忽報故人葉濤特來問疾,夫人迴避。荊公請葉濤牀頭相見,執其手,囑道:「君聰明過人,宜多讀佛書,莫作沒要緊文字,徒勞無益,王某一生枉費精力,欲以文章勝人,今將死之時,悔之無及。」葉濤安慰道:「相公福壽正遠,何出此言?」荊公歎道:「生死無常,老人只恐大限一至,不能發言,故今日為君敘及此也。」葉濤辭去。荊公忽然想起老嫗草舍中詩句第二聯道:「既無好語遺吳國,卻有浮詞誑葉濤。」今日正應其語,不覺撫髀長歎道:「事皆前定,豈偶然哉!作此詩者,非鬼即神。不然,如何曉得我未來之事?吾被鬼神誚讓如此,安能久於人世乎!」

不幾日,疾革,發譫語,將手批頰,自罵道:「王某上負天子,下負百姓,罪不容誅。九泉之下,何面目見唐子方諸公乎?」一連罵了三日,嘔血數升而死。那唐子方名介,乃是宋朝一個直臣,苦諫新法不便,安石不聽,也是嘔血而死的。一般樣死,比王安石死得有名聲。至今山間人家,尚有呼豬為拗相公者。後人論宋朝元氣,都為熙寧變法所壞,所以有靖康之禍。有詩為證:熙寧新法諫書多,執拗行私奈爾何。不是此番元氣耗,虜軍豈得渡黃河?又有詩惜荊公之才:
好個聰明介甫翁,高才歷任有清風。可憐覆餗因高位,只合終身翰苑中。
第五卷 呂大郎還金完骨肉

毛寶放龜懸大印,宋郊渡蟻占高魁。世人盡說天高遠,誰識陰功暗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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