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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緣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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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光道 :「一些不差。他父親名桂,號彥庵。原是兩榜進 士,選了陝西浦城縣尹,江中遇盜,夫婦雙亡。我元帥也是九死一生,逃出來的性命哩!」彥庵聞之,大喜。又忽大哭道:
「不瞞將軍說,老夫便是金彥庵,元帥就是我的孩兒。我彼時 遇盜,見老僕俞德,同我孩兒跳下江中,滿疑死於江內。原來還活在此,得中狀元,實為可喜。只如今領兵到此,強盜如此橫行,妖道術法厲害,我兒性命必然難保,豈不可傷。」只見純鋼急急止住,道 :「先生請噤聲,倘被強盜聞知,我輩性命 休矣!今幸將軍在此,又係先生鄉親,正好商議報仇之事,以圖出頭。至於世兄當初大難不死,反中大魁,足見吉人自有天相,或者妖道強徒,自得滅亡也不可知。當再著人打探,看有機會再處。」
有光見說,竟摸不著頭腦,對彥庵道 :「先生既是狀元之 父,如何在此?」又指著純鋼,道 :「他是強盜之子,怎麼又 說報仇?此話一些不明。」彥庵道 :「此位並非強盜之子,也 是被劫來的。其中有多少緣故。」隨將純鋼母子始未根由,並自己強留在此許多緣故,一一說明。又說 :「方才相勸歸降,正怕將軍肯降,我輩之事,一發難為。故特以言相試,幸將軍一片忠心,故把真情相告。但不知機會若何?」有光聽說,方知就裡。便道 :「既如此,且看機會,自當相助。」純鋼道:「今已說明,大家總是一家了。將軍且請後營稍息,待有機會 再請商議。」便將有光送到後營去了。一面又著人向潼關打聽。
去未片刻,忽又轉來報導 :「小的方走出城,軍中已有人 回來說:昨日捉伊先鋒之後,彼軍竟無人出戰,軍師行法降下多少天神天將,望關上殺去,滿擬決勝。誰知天將到關,忽化為草豆,紛紛落下。軍師情急,又將兩個葫蘆念動真言,更覺厲害。忽然起了大風,飛砂走石,又有多少火兵火將、火龍火馬、火鴉火箭,都向關上吹去。那知到關風火,忽然回轉向本陣吹來,嚇得軍師急急收法,本軍將士已燒壞無數,連大王也驚倒在地,心中著實不快,將兵馬盡托軍師掌管,乘了暖轎,即刻回宮靜養了。」純鋼見報,外邊假做驚慌,急急著人遠接,肚內暗暗歡喜,隨到書房一一報知先生,說 :「機會到了,妖 道如此法術,到關隨即破敗,足見世兄係文曲星,邪術不能相犯。今兵馬俱留關前,強盜獨自到家,又受驚之後,正好趁此,私自殺死。再假傳令箭,賜酒與妖道慰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豈不大事成矣!」彥庵大喜,道:「妙!妙!妙!事不宜遲,速與令堂商議,並知會先鋒,乘其不意便好。」純鋼急往裡邊,與母親說知。解氏也大喜,急叫廚下備酒,候大王到家壓驚。酒中私下了迷藥。
料理妥當,適大王已回。解氏急急接進,道 :「聞大王受 驚了,妾身特備水酒一杯,為大王壓驚。」大王道 :「多謝娘 娘美意,只寡人心上不快,不耐煩飲酒,奈何?」解氏道 :「 以大王如此兵威,軍師如此法術得天下如反掌。偶爾小挫,何足為慮。今到家,正該與妾等共尋快樂,何必悶悶不樂?」大王聽說,不覺精神頓起。原來解氏雖順從了他,終於心上不樂,從未與他盡歡,今見他說「共尋快樂」四字,不覺心中大喜。
侍女擺上酒來,解氏杯杯親勸,做出許多情願,弄得大王一發昏了。取到就吃,一吃就乾。那知三杯藥酒入肚,人事不省,四手如癱。急急扶到牀上睡倒。那時純鋼已同有光藏在房中,見大王睡倒牀上,純鋼終於手軟,虧有光走上,道 :「此時不 下手,更待何時!」言未畢,而刀已下。只見強盜在睡夢中,將兩腳跳了幾跳,早已見閻君去了。有光割下首級,就將帳子下了,走出把房門閉上。外邊絕無人知道。天明,純鋼就手拿令箭出來,先到後營,假意勸降向日所擒諸將。誰知諸將已有有光私自說知,齊齊假稱願降,就各付軍器,命有光一同前去助陣。又將令箭一支說 :「大王有令說,軍師與眾將,在潼關 勞苦,特命我帶了羊酒,到軍前去慰勞軍將。城中之事,大王親自起來把守。諸將可都隨我到關前去。」
眾兵將見說賞勞,誰不向前。純鋼就著抬了幾百壇好酒,一同出城,來到潼關。又對軍師等宣說了來意,又驗過令箭,軍師大喜。原來這數日,軍師竭力行法,怎奈法總不靈,心中悶悶。正在無可奈何之際,忽見純鋼帶來多少美酒,慰勞眾兵將。心中歡喜,諒關中兵微將弱,決不敢出戰我的神術,潼關指日可破。既蒙大王賜宴,可即傳令諸將收兵,且快飲一番。
倘關中見我們收軍,乘機殺出,我等正好一鼓而勝矣。」純鋼道 :「他那裡領兵大將,不過一白面書生,其餘將佐,更是無 名小卒。我軍雖追,諒他也決不敢殺出,軍師請自寬心。孤家出來時,父王又再三吩咐,必須代我親敬軍師三杯,大家盡歡而止。命軍士取大杯來,先敬軍師三杯,然後坐席。大王又吩咐各將士,俱要各奉三杯,但將士甚多,孤家不能一一親奉,可各付大杯一雙,待我敬軍師時,諸將士隨班,各奉三杯,以遵大王之命。」
諸將盡各歡喜,見純鋼敬軍師一杯,他們也各飲一杯、二杯、三杯,俱一般飲完,便請軍師入席,諸將就坐。誰知剛到坐定,酒尚未飲,只見軍師與諸將,盡皆醉倒,昏迷不醒。外邊一聲炮響,四邊金鼓齊鳴,眾軍只道關中殺出,正在驚慌,外面已有多少兵將殺入。純鋼先動手拔出寶劍,將軍師一刀分為兩段,死在桌邊。兵將就將醉倒諸將紛紛砍殺,猶如切菜一般,嚇得眾軍盡皆跪倒求命。純鋼就吩咐道 :「爾等不必驚慌, 強盜與妖道肆逆橫行,今已誅盡。汝等原係朝廷子民,只要隨我歸順天朝,自有好處,決不殺害。」眾軍齊聲道 :「我等原 係不得已落草的,今小大王既欲歸順天朝小的們怎敢不一同歸順。」純鋼道 :「我原係天朝西安府知府鐵太爺的公子,被捉 上山,強為父子,久欲報仇,奈無機會。今幸強盜失敗,得以歸順天朝,重見故土,汝等何得以小大王稱之。」軍士道 :「 如此說,以後稱鐵大爺便了。」
按撫將士已畢,就要有光先到關上,報知元帥,以便入關相見。有光聽說,隨即上馬,先到關前去了。你道軍師諸將,剛吃得三杯酒,如何盡皆醉倒?原來純鋼帶來的酒,都下了迷藥,與有光諸將等訂定,先假傳大王之令,將軍師等先敬三杯藥酒,迷翻後,放炮為號。有光等殺人,盡皆殺死。你想軍師雖足智多謀,卻原是酒色之徒。見美酒賞勞,又有大王令箭,太子親來有甚疑惑?故中了純鋼之計。正是君子尚可欺以方,何況無知妖道與賊將,怎不入其局中。
且說關中狀元,自領兵以來,自知一無本事,料來決難取勝,惟拼一命以報朝廷。起初猶幸有先鋒,武藝高強,略略可恃。後見先鋒被捉,妖法厲害,萬無生理。望外一看,見妖道又行法術,忽見天上降下無數天神天將,奇形鬼怪,直殺上來,決然難敵。後見到關,忽化紙豆落下,心中稍定。忽又聞大風頓起,天日無光,更有火神、火將、火龍、火馬,直燒到關。
此番更在危急,近關忽又翻去,不知何故。哪知全虧身上著了仙衣,邪術一見便解。但思妖法雖未受害,終難取勝。那日,正在憂悶,忽見彼軍盡退,又不知何故?未幾,探子來報,先鋒單騎到關,要見元帥狀元。聞知大驚,道:「他被捉去,怎得回來。莫非投降賊人,來做說客麼?不可放進,待我關上看來。」
隨即上關,一看果見有光單騎到來,後面並無追兵。決非逃回,斷是投降無疑。可惜我誤用了人了。便問道 :「汝為先 鋒,不能取勝,被賊所擒,急宜一死,以報朝廷,猶不失為忠義。汝今好好回來,莫非怕死歸降,來做說客麼?」有光道:
「元帥多疑了。就小將也是一條漢子,急欲殺賊成功,以報朝 廷與元帥任用之恩,只因妖術被擒,原拼一死,豈有投降賊人之理。幸而朝廷宏福齊天,元帥忠心貫日,強徒妖道,盡皆剿滅。故此,小將來請元帥,急進西安恢復舊業,撫將安民,然後奏凱。」狀元道 :「休得胡說,欺瞞本帥。本帥這邊又未出 兵,諒汝一被擒之將,何能剿滅凶寇,不過騙本帥出關,便圖進取。本帥豈是三歲孩童,聽你欺騙麼?」有光道 :「小將受 元帥知遇之恩,怎敢欺騙元帥。諒小將一人,豈能剿滅。實有許多輔助之人,元帥還有大喜,請放小將進關,細細稟知。」
元帥道 :「本帥有甚大喜,還有誰有輔助?且叫開關,放他一 個進來。」有光進關,一一稟上。
正是絕處逢生,他鄉遇故。要知元帥父子相逢,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復西安欣逢親父 到揚州喜得麟兒


詩曰:
滿擬相逢在九泉,
誰知骨肉慶重圓。
更兼滅寇功成日,
侯爵榮封衣錦旋。又曰:
方若徵西命,誰知是福基。
成功在旦夕,又喜產磷兒。
話說金元帥疑心有光歸順賊人,來做說客,細細盤問。有光進關來,方將金彥庵夫婦被獲、上山遇純鋼、母子先前被劫忍辱相從、留作西賓共圖報仇,並前日強盜驚回、騙醉殺死,並假令慰勞軍師賞勞兵將、藥酒迷翻一齊殺死,小將特來報知。
元帥聽說大喜道 :「殺賊成功,已為大喜。若說我父母,果在 一同殺賊,更喜出望外。天地間哪有這般大快之事?只怕還是假話。」有光向外一望,道 :「元帥不信,外邊鐵公子現拿了 強盜、妖道首級前來了,請元帥一驗便知。」
原來純鋼安頓了眾將,拿了兩顆首級,前來報功。見元帥在關上,便上前道 :「元帥在上,小將鐵純鋼,仗元帥天威, 石將軍大力,強盜已誅,妖道已斬,特將首級呈上。請元帥即往西安,撫將安民。還有尊翁先生,尊堂師母並令妹,都在城中,專等元帥去相會。」元帥見果是強盜、妖道首級,心中大喜。立刻下關相會,深謝救親之德,便道 :「小弟向年江中遇 盜,拋親逃難,滿疑一家死於盜手。方才有光來說,方知二親舍妹性命全虧世兄伯母保全。此恩此德,沒世難忘。更兼殺賊成功,忠孝可嘉,容當復命保奏,稍表寸心。」純鋼道 :「此 皆元帥正氣所感,妖術不能相犯,賊徒當敗,眾將合力除凶,小將何功之有?恐先生懸望,請元帥速行為妙。」元帥就命副將把守潼關,自與有光、純鋼,一同起身向西安而去。
且說彥庵自純鋼等去後,還慮妖道利害,不知可能中計,心如熱石螞蟻一般,坐立不定。又不能著人打聽,直至數日後,純鋼先著人來報知,方才大喜。還等不及他到來,親向城樓遠望。只見遠遠旌旗蔽日,金鼓聲喧,一隊一隊,兵馬成群。便見兩匹馬上,坐著鐵、石二將,後邊紅纓白馬上坐一位元帥,年方二十餘歲,威風凜凜,貌似蓮花,果是兒子模樣。心中大喜,急急下城相會。純鋼望見,先自下馬,有光也隨即下馬,報知元帥。元帥聽說,嚇得下馬不及。遠遠望去,果是父親,便急走上前拜倒在地,道 :「孩兒不肖,久離膝下。適見有光 與世兄道及,方知父親、母親、妹子,俱各無恙,不勝欣喜,恨不能飛到膝前。今見尊顏,此心稍安。不知母親、妹子在何處?孩兒急思一見。」彥庵道 :「都在城中,即刻就見。我且 問你:那日船上,我見你同俞德跳下江中,料來必無生理,不知如何得救?俞德怎麼樣了?」
金玉便將江灘遇仙賜衣、賜藥相救,並抱病在廟,虧俞德求乞,同回相投學師,做親醫癩得中,直說到奸相陷害,以致出徵,今日相逢方住。彥庵道 :「如此說,你吃了大苦了。今 日殺賊成功,父子重逢,固是純鋼、有光之力,亦上天默佑之 功,可稱意外之喜,汝可快去安了民,再見母親、妹子,然後班師復命。還有奸相私書一封,亦鬚面奏聖上要緊。」金玉道:
「原來這奸賊還私通賊寇,罪不容誅矣。孩兒當即刻飛章奏聞 便了。」有光急急止住,道 :「元帥不可性急,這奸賊心腹, 布於滿朝,皇上又十分信用,若奏章進去,走漏消息,恐難達於聖前。奸賊聞知,必更施奸謀暗算,不但無益,反要受他所害。莫若只當不知,就到朝房遇見,還該謝他舉薦之恩,直至聖上面前,出其不意,將私書奏上。他雖好謀百出,一時亦難抵賴矣。」
金玉道 :「此言甚是有理。」吩咐軍中不許走漏,大家上 馬進城。見兒童父老,男男女女,盡執香花果酒,迎接道途。
元帥一一慰勞畢,早到總督衙門,進去拜見母親、妹子,並請解氏拜謝。」解氏道 :「恭喜元帥功成且多,一門完聚。老身 理合拜賀。」金玉道 :「此皆賢母子之功,不日還朝,定當表 奏。請伯母上坐,容小姪拜謝。」解氏道 :「這怎敢當!可憐 老身,夫死子孤,大仇未報,不得已忍辱事仇,今朝就死,已為失節之婦,實為可愧。幸賴元帥軍威,一旦剿滅,死可瞑目矣。只求再借賊人之首,望江祭奠丈夫一番,先夫亦必稱快。」
金玉道 :「夫人雖則失身,全為鐵氏保孤,不失為義殺賊。雖 為報仇,實為朝廷除寇,不失為忠義兩全。尚當旌表,有何可愧?既欲賊首祭奠,吩咐速備祭禮,小姪亦當同往一奠。」解氏道:「這個一發不敢當。小兒蒙先生教誨,已得成人。若再蒙元帥提攜,先夫在九泉,已經感謝不盡矣。」
次日、母子二人,帶了首級,到江邊祭奠。解氏大哭一場,到焚帛時,忽望江一跳,嚇得純鋼急扯不及,雖即救起,已不能活了。純鋼抱住痛哭,盡禮殯葬不題。
且說元帥分派各營兵將,把守西安。自同父母、妹子並鐵、石二將等,班師進京,五鼓入朝復命。到朝房,見盧太師已先在彼。原來,盧太師自從差去細作之後,滿擬金玉萬無生還之理。不料後來報到,不但不曾死於賊手,反將賊人殺盡,恢復西安,指日班師。不覺吃了一驚,道 :「這小畜生有甚本事? 聞得強盜十分兇猛,軍師法術利害,西安多少大將盡被殺害,如何他反得勝?別事猶可,我的私書寄去,倘被知道,如何了得?」欲再設法害他急切,又無從下手。終日愁悶,兀兀不安。
那日忽報元帥已班師到京,明早面聖。他是心虛的人,一夜睡不著,未到五鼓,先到朝房等候。一見金玉進來,便滿面笑容,道 :「殿元回來了,恭喜!賀喜!如此大寇,盡皆剿滅,一戰 功成,實為難得。」
金玉道 :「此皆賴聖天子宏福,老太師提拔,晚生僥倖成 功。一到京,即欲登門拜見。只因朝命在身,不敢先盡私情,今適相逢,請太師台坐,容晚生叩謝。」太師道 :「此皆殿元 大才,老夫不過為國薦賢,何謝之有?」金玉必要拜謝,太師亦連忙答禮。太師見金玉這般謙恭,絕非向日驕傲之態,只道真個感謝他,心中暗喜。候聖駕登殿,放心同進朝見。只見狀元復命畢,皇上大喜,金墩賜坐、賜茶,十分慰勞旌獎。太師暗想 :「是他舉薦的人,亦覺光彩,還望聖上加恩於己。」那 知金玉忽又跪奏《清除奸相事》,皇上一看,不覺大怒,道:
「誰知這奸賊私通賊寇,賣國害賢,罪不容誅矣!他的親筆私 書何在?」金玉急將盧太師私書呈上。皇上一看,立刻著殿前校尉了將盧太師拿下,道 :「老賊!你官居極品,位壓百僚, 朕待你也不薄,怎麼私通賊寇,幾乎把朕的江山,輕輕送去,該得何罪!」盧太師見金玉一團好意,聲報致謝,那料還有此舉。及至面奏,方知私書已露,嚇得心膽俱碎,怎敢還辯。皇上就賜紅羅三尺,立刻著他自裁,家產籍沒入官。金玉封鎮西侯,西安起造侯府,妻林氏封一品夫人,三代俱封贈伯爵。金玉又奏知有功將土,並帶俞德一功,又請旨給假祭祖。皇上一一准奏,封石有光、鐵純鋼,為鎮西侯手下左右大將軍。西安舊將,各復舊職,加三級,遇缺即升。俞德封守備之職,聽鎮西侯撥用。金玉准給假三月,到任旨意一下,金玉領了鎮西侯兵符印信,立刻同父母等,起身回家不題。
且說無瑕,送丈夫起身後,即同爹娘叫船,一路回家。一日,船到揚州,夫人忽然腹痛難忍。嚇得周氏驚慌,急叫丈夫來看。道全將女兒脈一看,便道 :「我兒恭喜!要分娩了。必 然是個男喜。」速叫住船,快喚穩婆。未幾,穩婆叫到,又過了一會,方才產下,果是一個公子。大家歡喜,只夫人身子虛弱,產後不就有乳。周氏道 :「你官人出門時,曾對你說:生 了兒子,須催乳母。今到家尚有數日,何不就在此地僱了帶回。
」道全道 :「此言甚是有理。」因對穩婆道 :「媽媽,你此地急切要僱乳母,可有麼?」穩婆道 :「這個論不得,出來做乳 母的,鄉間人多,有起來要幾十個也有。沒有起來,急切那裡去尋?至少也得三天五天,到各媒婆家訪問,或者有也不可知。
」道全道:「我們就要開船的,那裡等得。」穩婆又一想,道:
「有倒有一個極好的在此,只怕夫人不要。」夫人道 :「我正在僱,所以問你。既有極好的,怎麼倒不要?」穩婆道 :「好 是果然,極好的奶也有,一說也就成,只有幾種不合式,所以說恐夫人不要。」夫人道 :「據你說,奶又有的,人又好的, 有甚不合式?」穩婆道 :「這個女人,不是本處人,是個官宦 人家媳婦,他娘家也是蘇州人。只因公公犯了事,婆婆丈夫都死了。虧欠了官銀,官府發來官賣的。我間壁沈媒婆,是個官媒,發在他家,半個月了,急切要出脫。豈不一說就成的?我常到沈家,見他乳漿甚多,只相貌生得十分標緻,年紀只好二十多歲,恐老爺回來看見,毛手毛腳起來,夫人可要吃醋,這一樣不合式處。二則僱一個乳娘,至多十四五兩銀子,還不要全付他。這是官賣抵贓的,丈夫又沒有,或要討他終身服役,或討他配人生男育女,子子孫孫都是你家奴婢,價錢雖貴,也是值的,夫人要僱乳娘,怎肯出重價?故又不合式。」夫人道:
「要多少價錢?」穩婆道:「聞他要賣六十金紋銀,還要部砝 在外。一個小丫頭,要二十金,一齊要賣。」夫人道 :「若果 然好,價錢也不算多。況我原要長久的,省得年滿回去了,孩子哭哭啼啼。若說標緻更好,孩子吃了他乳,每每要像他。至於慮我家老爺見了不正經,我家老爺決不是這樣人。我也不是個妒婦,有甚吃醋。就煩媽媽去一說,若可以成,就成了他罷。
」穩婆道:「老身是最直的,有話就直說出來了。不比這些媒婆的口,夫人莫怪。既夫人要討,人是包管好的。上去路遠,往來煩難,何不太爺帶了銀子,同老身去一看。若果好,就同沈媒婆當官交了銀子,領了官憑,就乘小轎抬了下船,豈不便宜。」夫人道 :「既如此說,就請爹爹去一看。若好,就成了 罷。」道全道 :「我上去是極易的,只恐眼力不濟,看差了, 誤了你的事。」夫人道 :「爹爹說那裡話!父女總是一體的。 爹爹看了好,自然是好。有甚誤事?」道全道 :「如此,就去 便了。」
夫人賞了穩婆五錢銀子,吃罷午飯,要叫轎來抬了道全去。
道全道 :「不消,我是走得動的。」夫人就取出紋銀八十兩一 包,外又將碎銀十兩,付道全帶去,恐在外有些費用。道全接銀袋了,就同穩婆上岸,轉彎抹角,足足走了四五里,方到穩婆家。穩婆請道全坐了,就去取一杯茶奉上,說 :「太爺請茶。 老身先過去說一聲來,請太爺去看。」道全道 :「我要緊下船, 你快去說了就來。」穩婆道 :「我曉得,不消太爺吩咐。」說 完,正要出門,只見穩婆的老公進來,道 :「你到哪裡去?這 位太爺是誰?」穩婆道 :「這是徵西大元帥夫人的太爺,夫人 在船上生了一位公子,要僱一個乳母,又即刻就要開船。我說:
急切那能湊巧?想起沈家前日,發來官賣的婦人,乳漿倒甚好。
方才說起,夫人就請太爺同我來一看,看中就要討他。」老兒道 :「你又多嘴了。這個婦人並這個小丫頭,要八十兩足紋銀, 連使費要到九十金,夫人不過要僱乳母,怎肯出此重價?你話也不說明,就來多事了。」
穩婆望著老公臉上一啐,道 :「你這老老,真是坐井觀天, 只曉得說這小家子話,可不先被太爺笑壞了。他是一位大元帥的夫人,整千整萬也只平常,希罕這幾十兩銀子?方才的話,我己都細細對夫人說了。他說:只要人好有奶,價錢也不為多。
故請太爺同來的,銀子也帶在此了。誰要你這癡老老,虛吃力,假驚慌,埋怨死了人。」
老兒聞言,陪笑道 :「何不早對我說,這般來得湊巧,剛 剛差人在他家大閒說,已經發來半月,如何沒有銀子去交,定要帶那婦人與媒婆去比。嚇得那婦人,尋死覓活,我方才也勸了一會來。差人還在吵鬧,巴不得即刻有人買去。如今去說,再無不成的。」穩婆聽了大喜,叫老公陪了道全,自己過去。
不一盞茶時,只見穩婆笑嘻嘻的進來,道 :「已說了。不但差 人、媒婆歡喜,那婦人聽說了,與小丫頭兩個都大喜道:『有出頭日了!』又再三扯住我,央求說:『不論甚麼人家,情願為奴為婢,小心服役,只求早成。』請太爺就去一看。若好,便即刻交銀,抬人下船便了。」道全就與穩婆同去一看。見那婦人,果然生得標緻,隨欲交銀停妥。正是十年主僕輪流轉,命相生成難強求。
要知那官賣的婦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署關差客商受害 謀糧憲漕戶遭殃


詞曰:
作宦豈容貪,見利須當省。但想婪財飽己囊,萬姓嗟窮窘。 抱恨向誰言,含淚徒思拯。惟望清廉 按院來,方得蠲民忿。
--右調《卜算子》
話說那沈媒婆家官賣的婦人,你道是誰?原來就是林愛珠小姐。你道愛珠小姐,嫁了利公子,隨公公揚州上任,好不興頭,因何倒官賣?原來,利公本性貪婪,在杭州數年,地皮刮盡。幸遇上台同病相憐,拼得銀錢結交,不但不壞,反升了知府,一發肆無忌憚。當初同知是冷靜衙門,雖貪有限。且兒子年紀還小,助紂為虐的,不過一個刁氏。今到揚州知府,已不比同知了。誰知貪財的人,偏又遇著交財的運。剛剛到任,未及數月,鈔關上主事丁憂了。上台因利公是卓異的官,必然多才,就著他署了關差的印。你想貪財的人,走到銀子窠裡去,如何肯不貪?登時將天平放大了,桿子做小了,貨物到關,報多了還說報少漏稅。輕則索詐加添,重則連貨籍沒。客商無用的,忍氣吞聲去了。不服的,與他理論,便拿到衙門,非刑拷打,無處伸冤。客商受害,是不必說。更有本衙門的事,日日著人外邊各縣細訪,倘遇著富翁有事在縣,不論事情大小,原告被告,並不管縣中已審未審,審得是審得不是,就一扇牌下去,劈空提了上來,將就過一過堂,就著人打合要多少銀子,如數送進。即使無理的事,他便扭曲作直,一面情詞,審到他大勝,哪管窮人死活!倘富翁吝惜,不肯出手,即使有理到極處,也不管他,不弄到他家破身亡不住。更有各縣錢糧,必要按月完清報數,倘不足數,就要將花戶解府親比,並每縣府中,設櫃一張,凡解府錢糧,都要完在府櫃,火耗極重,串錢要雙倍,一一繳進。更有刻毒處,糧戶完不足數的,或本人遠出,即要將親族代解,有妻子的,便將妻子解來,不論紳衿、士庶、男女,解到就送監,完足釋放。不然,三日一比,女人都要責杖,百姓無不切齒痛恨。這還是他一人的惡跡。更有刁氏與兒子、媳婦,人人想做私房,著人外邊四處招搖,有事到府,不論貧窮富貴,一千五百也要,一兩五錢也要,或送夫人,或送公子,或送大娘,得了銀子,或明對利公說,要他如何審,或瞞了利公,私弄手腳。大約有錢必贏,無錢必輸。外邊人便有「一印四官」之名。奈上司也是好財的,見他有得送,眼睛就 像瞎的,耳朵就像聾的。就有人告發,一概不准。利公一發放心作惡,公子更加肆無忌憚。不獨貪財,更兼貪色。對父親說,監中男女混雜不便,須另設一女監在衙門內。訪得各縣有姦情事,或牽連婦女在內的,就發牌下去,拘了上來。男的送在男監,女的送在女監。公子便假稱察監,私入女監,調戲婦人。
那婦人若果是姦情沒廉恥的,知是太守公子,便順從調戲,百依百順。雖真正姦情,必在父親面前說:訪得那婦人千貞萬烈,姦情是冤枉的。倘果是冤枉的正經婦人,公子去調戲他,必然不從,定觸其怒,他便對父親說:訪得這起姦情是真的,聞得那婦人,最刁最惡,必須嚴刑拷打方得真情。利公本是匿愛不明的,更兼刁氏從旁攛掇,只說兒子訪聞必確。可憐真的審假,倒還猶可,那假的必要審真,百般凌辱拶打,那清清白白的女子,必要陷入姦情,怎肯服氣?以至自盡送命者,不一而足。
公子又盤坐在鈔關,遇過往空船,向來不過一看,將就放去,他必要一應箱籠打開細查,稍有當上稅的,便說漏稅,任意嚇詐。若有女人在船,更覺嚕嗦,不管官宦人家,夫人小姐,定要他上岸。到船中細看,倘女人不肯上來,他便親自下船,以看艙為名,直闖進內艙,將船中女子看個足意方住。稍有違阻,便道朝廷設關查察,你想是帶了私貨,不容我查,倒大是皇上麼?將此大帽子話壓他,雖是官宦家,誰敢拗他?幸而不上半年,新主事到任,關上方得安靜。誰知他財運亨通,關印才交去,適遇鹽道升了去。他就謀署了鹽道的印,那些鹽商,個個遭瘟,沒有一個不替他詐到,弄得鹽價昂貴,百姓又受其大害。
未及半年,新鹽道到了,交去印信。不上兩個月,忽江蘇糧道缺了,他又到督撫處,鑽刺署了糧道的印。那番管了下江一省,更覺聽其施為。又適遇收漕時候,便逼令各縣漕米,每石要漕規二升,早早先解上去了,便無話說,不然就有許多苛求責備。
又向各縣以查察為名,倘有糧戶呈告狀書的,便將縣官狀書,任意索詐,滿其所欲,便翻轉面來,說糧戶阻鬧倉場。重則親提拷訊,輕則發縣枷責。那縣官與狀書,猶如加了一道敕,漕米不滿的也滿了,斛子不放的也放了。總之,百姓受害,有冤莫訴,有苦無伸。
且說那時早已驚動了一個勢利翁林員外,一向要到揚州看看女兒,望望親翁女婿。只因家中事多,又無兒子,脫不得身,所以中止了。後來,聞得親翁署了本省糧道的印,欣喜無比,逢人賣弄,處處驚張,竟想借勢欺壓鄉民,炫耀鄰里,與院君商議要備一副盛禮,先到揚州拜賀。院君又是勢利頭兒,攛掇丈夫速速該去。員外就費數十餘金,備了一副極盛的禮,連夜叫船趕到揚州。將一名貼同禮物,一齊投進。利公見是親翁,正要接見,只見媳婦急急趕來止住,道 :「公公不可接見,他 是一個白衣人,如今又做了公公治下的子民,他只該安分在家,還藏拙,如何到此?被衙役們知道,是公公的親家媳婦的父親,可不被他辱沒殺了。若接見相待,叫媳婦有何顏面?不如將禮物收了,送他四兩盤費,打發他回去便了。」利公聽說,心中暗喜 :「媳婦之言,正合我意。」原來利公因他是個白衣,原 不肯與他結親,只為兒子要他,刁氏又再三攛掇,勉強成的。
原不要與他往來,今欲接見,不過因媳婦面上,不好意思。今見媳婦一說,喜出意外,便依了他,封四兩程儀,著人出來回說 :「大老爺署了糧道的印,蘇州亦屬該管地方,遲疑之際, 不便相見。送程儀一封,請收了。」員外見說,大驚失色,心中想道:「我費了數十金,備了禮來收了,怎麼面也不得一見,送我四兩程儀,打發我起身,輕薄至此。」欲要發作,奈他是本地上司官,只得忍氣吞聲,對衙役道 :「煩你多多拜上大老 爺,程儀斷不敢領。可代我稟一聲,替我拿一隻船,貼上一條封皮回去,也體面些。倘大老爺不允,可私自傳語我家小姐。」
就是衙役見是小姐父親,小姐又甚是有權,不敢怠慢。便依了員外的說話,到轉桶上傳進管轉桶的,就將此言先稟知小姐,然後去稟老爺。誰知小姐聽了,心中大怒,道 :「爹爹好不知 風色,偏要在衙役面前說我的父親,來羞辱我。他要公公拿一隻船,與他一條封皮貼上,不是好意,不過要借我的名頭,去嚇人講情,斷斷不可理他。他向來原歡喜交結官府的,如今回去,借我家的勢,必然在外招搖生事。所以要封皮船隻,不可不預先弄斷他一面。」就對轉桶上說 :「他哪裡是我父親,不 過自幼寄名與他的。且是大老爺的子民,送四兩程儀與他,也算抬舉他的了。他不受便罷,船與封皮是沒有的,叫他快快去罷。休得要討怠慢,也不必稟知大老爺,程儀留在此,也不必與大老爺說知。」轉桶上照愛珠之言傳出門皂,轉對員外說了,員外道 :「該與我家小姐說便好。」 門皂道:「若與大老爺說,倒未必如此。待你這些話,都是小姐吩咐的,不曾許稟大老爺。
況且小姐說,又不是你養的,不過自幼寄名的,有甚相干,不如好好的回去罷。」員外聽了,幾乎氣得發昏,想 :「這門皂 與他辯也無用。」忍了氣走出,心中大怒,道 :「世間有這樣 女兒,前日金狀元寄書回來接家眷,無瑕還再三請我同去共享榮華,誰想嫡親女兒,反要逐父不認,幸而我還薄有家產,不要靠他。」心中悶悶,只得有興而來,敗興而去。
哪知愛珠小姐,又去勸哄公公說 :「向來我父親歡喜結交 官府,講情說事,今公公做了本省糧道,他必然拿我們的勢,去衙門講情,可不壞了公公的名頭,媳婦面上也不好看。鬚髮一扇牌到蘇州府,仰吳縣將他前後門封鎖斷了,只留旁邊小門出入,再問地方討了看管。鄰里出了甘結,並給示禁,止閒人往來,方能絕得這條門路。」利公深以為是,就依他即刻施行。
可憐林員外,見親翁做了本省糧道,正要借他的勢恐嚇鄉民,結交府縣,一團高興,備了盛禮到揚州慶賀,指望十分厚待。
誰知反討了一場怠慢回來,與院君一說,連院君也幾乎氣死,還叫瞞了,思量掩人耳目。哪知又發下一扇牌,一張告示,將他前後門封鎖,反要地方看管,里鄰甘結,禁止閒人往來。不但不能恐嚇人,別人倒要求查察他。不但不能結交府縣官,連向來結交的衙官、學師等,都不敢往來。員外夫妻氣得相對大哭,說 :「這小賤人,我們當寶貝一般愛他,巴望他好。他沒 福做狀元夫人,嫁了利家。見利家興頭,我們還歡喜。哪知如此一個報答,昔日相面的說他『作事定然刻薄』,我還不信,不想果然刻薄至此。還說他許多下賤,只怕也要准哩。」只得在家悶坐,不敢出頭。
你道愛珠小姐,父母如此愛他,他待父親如此刻薄,天理已經難容。哪知他只奉好了公婆,騙好了丈夫,惡薄還不止於此。他公公又只知奉好了上台,橫行更是無窮。官運又偏生甚好,難道果無天理麼?殊不知不過惡貫未盈,時辰未到耳。
不數月,新糧道到任,交去印信,仍行府事。揚州百姓,災運未滿。又過數月,朝廷新點了江南巡按,姓曾名師望,又新選一個揚州府理刑,姓車名靜齊。都是金玉同年,鐵面冰心,一清如水,彼此敬服的,今又同任一處。靜齊歡喜不必言,師望更加歡喜。你道為何?原來曾巡按是杭州人,家中甚窮,田產婢僕全無,只夫妻二人,幸喜中了舉人,要盤費進京會試,只得將住房賣了,帶了妻子一齊進京。船過鈔關,正利公子盤查之時,見師望妻子,不肯上岸。便到他船中,將他妻子看了又看。師望見他看得惡狀,便道 :「空空的一隻小船,一望就 知,有內眷在艙,如何闖進艙去,眼光忒忒,怎麼模樣?」公子道 :「放屁!朝廷設立的關,理應查看的。就是官宦家的內 眷,也要出來了,憑我看,希罕你這窮措大蠢婦人,就送我利爺,也不要。難道描了他樣子麼?」師望還要與他對口,船家急急勸住,將船搖過。師望道 :「這狗頭,如此可惡。我正要 罵他一場,你如何阻住了。」船家道 :「相公不知,這是揚州 府太爺的公子,太爺署了關差的印,他在關上盤查,人人喚他活太歲,遇見了他,平平靜靜過了,還要燒利市。如何還去與他角口。」師望道 :「據你說,不過一個太守,就署了關差, 也只平常。他兒子如何這般肆橫?難道沒有皇法的麼?」船家道 :「今日世界,有甚皇法!這個太爺,先做過幾年杭州府同 知,人也不知害了多少,杭州地皮都刮盡了,不曾見壞,反升了揚州太爺。到任數月,揚州百姓,又沒一個不怨聲載道。偏偏這樣一個好關差,又與他署了印。過往客商,哪一個不罵上司:只要有銀子孝敬他,哪個來替百姓伸冤理枉?所以我勸相公忍耐,急急搖了來。倘然爭論起來,他人多勢大,哪裡敵得他過?吃了虧何處去伸冤?」師望道:「原來就是這狗官!他在我杭州作惡多年,人人受害。如今又到此地害人,我若有出頭之日,斷要為民除害,決不與他開交。」
誰知利圖惡貫將滿,師望到京,果然聯捷中了。偏偏點了江南巡按,又卻好一個相好同年,選了揚州府理刑,所以心中大喜。自己還要辭朝領敕,擔閣數天。車理刑早已領過了憑,限期緊急,拜別在京同年,並各大老,然後辭別按院先出京。
魯按院就托他一到任 :「先要將揚州府利圖一門惡賴,細細訪 實開明了。我一到就要訪拿的,不要走漏消息便好。」理刑領命,先去到任。正是有勢莫使盡,常愁狹路逢。
未知車理刑與魯巡按出京,利知府如何結局,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賄上官京師遭騙 拿下吏萬姓群歡


詞曰:
賄囑清廉無路,銀交馬扁成空。錯認舅爺真姓賈,誤投老臾假司農。堪憐撞木鍾。 訪察有心得實, 密拿無計潛蹤。滿擬黃金能免罪,哪知狹路適相逢。
乘機萬姓攻。
--右調《破陣子》
話說車理刑領了文憑,別了按台,不一月已到揚州公座,看城行香放告畢,就與同僚相見。拜望鄉紳,參見上台。公事完了,就細細察訪揚州府的過惡。誰知揚州府的過惡,不消細訪的。人人受害,個個稱冤,一椿一件,都有確實。車理刑一一記明了,錄成一冊,候按台到任送進,那利圖還睡在鼓裡,如何知道?
他一聞按院點了曾師望,訪得他是個窮官,必然愛錢。早已打發兒子,帶了一萬幾千銀子,趕進京中謀為。並吩咐到京,要看機會,或拜門生,或拜乾兒。只要妥當,不可惜銀錢。公子領命,帶了銀子,連夜起身來到京中。訪知按台尚未出京,甚是歡喜。四處一問,奈無門路,日日到他寓所門前窺探。一日,只見一人慌慌張張從內出來,見公子在門首窺探,便問道:
「你是哪個?要尋何人?」公子見問,便道:「這裡可是江南 巡按曾大老爺寓所麼?」那人道 :「正是,你要問他怎麼?」 公子道 :「請問曾大老爺何時出京。」那人道 :「尚早哩。盤費也沒有,還欠了幾千兩京債,被人纏住不放。我日日替他撮弄,只弄得數百金,又被人逼去了。如今還要替他去設法。」
公子聽說,心中暗喜,道 :「請問尊駕是他甚人?為何替他這 般著急?」那人道 :「我是他的妻舅,夫人是我嫡親家姊,家 姊丈是最多情的,替他設法了銀子上任,將來一世受用不盡哩!
」公子道:「原來是舅爺,晚生有句話要相商可好?屈舅爺到前面茶坊上一坐何如?」那人道 :「家姊丈托我設法銀子,立 等要緊,哪得功夫,有話遲日相商罷。」公子道 :「不多幾句 話,請略停一刻,要銀子也易事,晚生可以代為設法的。」那人道 :「既如此,前面禮聚茶室甚是清靜,且去坐一坐。有話 快些說了,我要緊去。」兩人同到茶坊坐定。公子道 :「請問 舅爺尊姓?」那人道 :「小弟姓賈,有甚商量?快請教,」公 子道 :「有個人要送些銀子來,與令姊丈。聞得令姊丈,一個 錢也不要,絕無門路打通處。」舅爺又說 :「盤費俱無,急於 措銀,為何又說不要?」那人道 :「長兄真是誠實人,想從未 到過京中麼?」公子道 :「晚生實未到過,正要請教。」那人 道 :「京師耳目之地,朝廷設立多少監察御史。動不動風聞一 本,一個新進土點了巡按,那個不虎視眈眈?誰敢要錢?即如家姊丈一點了此差,江南一省的官,哪個不來打點。若明公正氣要錢,幾十萬也有了,何在這幾千。只因外邊聞斷了門路,送的無處送,要的不敢要,所以甚難。不瞞長兄說,小弟方才說設法銀子,你想京債欠了,正在此討還,到何處去借?就要去闖闖。那些要來打點的,遇見幾個有緣的,私自替他停妥一兩件,一則可以救了家姊丈之急,二則替那人做得穩當,無人知道。此是小弟直言,長兄切勿外邊說破,所關非小。」公子聽說,大喜道 :「原來如此。晚生正有事要求令姊丈,今日何 緣得遇舅爺?萬望周全。銀子要多少,都在晚生身上。」那人又故作驚疑道 :「小弟方才失言,長兄卻斷不可張揚。請問長 兄貴處,哪裡有何事要求家姊丈?」公子道 :「晚生姓利,家父名圖,現任揚州知府。聞令姊丈巡按江南,特命晚生備禮求見,拜在門下,愚父子都要懇求青目。」那人道 :「帶多少禮 物來的?」公子道 :「還未備得,帶白銀萬金在此。」那人一 驚,道 :「既有這些銀子,必然有事要家姊丈周全。我今也可 不消再應允別人了。但長兄送這些銀子,須將事情一一講明了,等小弟好去說,事情若重大,小弟人微言輕,也不敢私自擔當。
倘家姊丈到任忘記了,豈不是小弟失信?還要討長兄疑心,小弟拐了你的銀子,不曾說得。莫若先等小弟說妥當了,必要再弄一個興頭,大老當面交與家姊丈,便萬妥萬當了。」公子道:
「如此更好了。晚生也並無別事相求,只要拜在門下,將來意 欲到京,捐一官做做,要他幫襯幫襯。家父在揚州兩年,蒙各上台見家父有才幹,委署了幾個要缺。家父事事秉公,不顧情面,未免眾怨所歸,仍恐按台一到,眾口爍金。所以,先要細細稟明,倘有好升缺,並求提拔,望舅爺先代稟知,得蒙一見,感戴不盡。」那人道 :「在我身上,少停,就在此等回音罷。」 公子道 :「曉得。」兩人出了茶館,正要分別,那人又問道: 「家姊丈,長兄向來可曾看見過麼?」公子道:「從未見過。」 那人道 :「既如此,小弟一發不敢斗膽了。你兩人從不認得, 我一人在內做事,倘不應口,只說我是假話了。家姊丈日日出去吃酒拜客的,他又沒有轎出入,總是乘馬的。你認他一認,我再領你當面一會便了。」說畢,拱一拱手別去。
公子有心隨在後,只見他原到曾巡按門首,已有一個小廝立在門首,見了那人,便叫道 :「舅爺哪裡去了?這一回大老 爺要出去吃酒,等你回來說話,快請進去。」那人就同了小廝,急急進去了。不一時,又見那小廝手中拿著大紅金帖,口中叫道 :「馬夫在哪裡?快備馬,大老爺要去吃酒,已出來了。」 公子有心,看他帖子名字,反折在外,正是曾師望名字。未幾,裡邊走出一個人來,小廝道 :「大老爺出來了。」公子一看, 見他器宇不凡,卻像個貴人模樣。上馬,小廝相隨去了。隨即那個舅爺出來,見了公子,一把扯到前所坐的茶坊內坐下,道:
「長兄恭喜!事有湊巧,小弟方才在此與兄講話,誰知那討京 債的,又來催逼。見沒有還他,竟要到都察院告狀,弄得家姊丈出京不得。家姊丈情急,叫小廝四處尋我,替他算計銀子。
進去將長兄之言一說,家姊丈大喜,說:『有了這些銀子,數日內就好出京。』方才,就要來請長兄相會,一則因寓中耳目眾多,恐人知道,彼此不便;二則小弟也不肯上萬銀子送他,只小弟一個看見。長兄說:『尊大人為眾怨所歸,誠恐眾口爍金。』此也慮得不差。倘到任後,果有人言三語四,家姊丈忘了叫小弟哪裡說得他轉,可不叫我做事不的當了。況長兄還要他幫襯銀子,豈可輕易出手?我方才對他說,必要一個大老居間,方將銀子付他,便無翻悔。」公子道 :「多承盛情,極妙 的了。但此事又不便張揚,急切哪得個大老來居間?」那人道:
「兄不要慮,有個絕妙的所在,有個極興頭的大老在那裡,只 經由了他,要空一個加一,只恐家姊丈不肯,所以難他一難。
他情急了,不怕他不走這條門路。長兄放心。」
言之未已,只見隨去的小廝,急急趕來,對著那人耳上道:
「大老爺說,事情急了,就是今晚,請舅爺同了所說的人,帶 了銀子,就到城外脫空庵許大老爺處一會罷。大老爺吃完酒,也不回寓,一腳就到那邊來了。」那人道 :「我知道了。我同 利爺,就到許大老爺處候便了。」小廝出去,那人笑對公子道:
「何如?我說他情急,不怕不走這條門路。」公子道 :「許大老爺是何人,為何又在庵中?」那人道 :「這是家妹丈的老師, 做大司農的。近因有恙,要告假回籍,聖上不從,奉旨在庵養病一月。朝中最得時的聞說,將來要升吏部尚書。他待家姊丈最好,家姊丈有事,也不瞞他。只要送他加一,所以不肯經由他。今情急了,只得去的。你如今可帶了銀子,我同你先出去,將你的事先細細與許老說知,托他一托。少停,家姊丈來,他便好從中幫襯了你。若還有銀子,或在外送些與許老,先拜在他門下,他是個大司農,若果轉了吏部,則天下的官,都是他作主。且長兄要進京捐納,得他幫襯,可不更勝於家姊丈麼!」
公子大喜,道 :「果然甚好。只恐許大人未必肯。」那人道: 「有銀子送他,我再替你去說,有甚不肯事?不宜遲,快快出 去,候他便好。」
公子急急回寓,僱了牲口,著幾個家人帶了銀子,同那人來到脫空庵。走進,甚是清靜,裡邊進去,五間靜室,魚池花草,盆景假山,十分幽雅。只見一個老者,盤座榻牀上,三四個小廝,烹茶的、澆花的、焚香的,一個立在旁邊。見那人進去,那老者略起一起身,依舊坐下。那人對老者說了一會,只見一個小廝出來,道 :「哪一位是利爺?大老爺吩咐,請進相 見。」公子聽得一請,忙忙隨了小廝走進,那老者立起身來,那人先接著對公子道 :「這是許大老爺,方才利兄說要拜在門 下,我已說過,就請相見。」公子就手持揭貼,忙忙跪下。老者就命小廝扶起,收了揭貼。公子又遞上禮單,是禮儀千金。
那老者笑嘻嘻的道 :「老夫病軀,本欲告回養閒。蒙聖上命我, 在此靜養一月。這一月內,一應事情不管。方才賈老來說,賢契要拜在老夫門下。老夫老邁無能,誠恐有負賢契,不敢應允,盛禮更不好受。只因賈老又說尊翁任揚州,要敝門生提拔照拂。
我想:他是個江南巡按,賢契要拜他門下,他倒是多情的人,賢喬梓倒可以著實得他的力。只是他做人,清奇古怪的性子,他令舅還拿他不定,必要老夫在內介紹。老夫對他說,他果然不敢違拗。若不受你盛禮,只說老夫不肯代說,有心作難了。
且權領在此。」命小廝將銀子收過。公子就鋪下紅氈,拜了四拜,老者還了半禮,坐下,公子又細細懇求老者,轉懇按台話。
才講完,只見先前隨按院小廝,拿了一個門生的帖子進來,道:
「曾大老爺,要見大老爺。」老者道聲 :「請進!」那舅爺就扯了公子,到旁邊一間屋內,道 :「我們且這邊略坐一坐,等 許大人先說了出來相見。」公子道 :「是在門內。」一望,只 見按台走進來,見了師生禮,坐在老者旁邊。老者與他說了好一會,只聽得巡按道 :「老師吩咐,自當遵命,利生可在此麼? 」老者道:「同令舅在內。」按院道 :「既在此,就請出來相 見。」小廝聽說來請,二人同出。公子也與見老者一般,送禮拜見畢,按院收了,命坐茶罷,開口道 :「賢契之事,舍舅已 先道達,今又蒙敝老師吩咐,我自然一一留心,到任之後,賢契倘有甚事要見我,可私打關節,來我值堂的叫王恩,現在此,叫進來賢契一認,有話叫他傳進。我著舍舅出來會你。」就叫過一個老家人來,吩咐道 :「這利相公,是揚州知府的公子, 今拜在我門下,你可認一認。倘有甚話傳進,你可急急代傳,不許阻撓。」王恩領命,按院又對公子道 :「京中耳目眾多, 你速速起身回去,不可再在此耽擱,到我寓中窺探。倘被人看破,連我也不便。況我明後日,也就出京了。」
公子領命,怎敢有違?遂即拜別二位老師出來,那些小廝與王恩等,齊齊送出討賞。公子也不敢輕慢,每人送他十二金,王恩加倍在外,又送舅爺四十金。別了回寓,急急收拾行李,連夜起身回揚州。共費去一萬二千餘金,對父親說了,利圖亦甚歡喜,道 :「兒子做事妥當,如今是安如磐石了。」放心做 去,更無忌憚。公子因拜了兩個興頭老師,意氣揚揚,愈加貪得無厭,放膽橫行。誰知都被刑廳訪去。不數日,按院已到,各官迎接。獨留刑廳進去,細問利知府之事。刑廳呈上款冊,按院一看,大怒道 :「這狗官,一門作惡,如此害民,罪不容 誅矣。但未有告發,不好拿他一個,出示招告。必要將他一門處死,方能為百姓申冤。將來還要借重年兄嚴訊,斷要盡法重處的。」理刑領命辭出。
且說曾按院在京當面受了利公子一萬銀子,拜在門下,又有老師許大司農,與舅爺再三說得停停當當,連按院自己,也滿口應允。又叫他有事傳與堂官王恩轉達。王恩都叫他認明,真是一團好意。如何剛剛到任,又不曾有人告發,就忽然變了臉,反要去拿他,難道在理刑面前說假話麼?誰知其中有多少緣故?哪裡有甚麼許司農、賈舅爺與王恩等,原來是一班京騙子、大光棍。見公子是不在行的,四處訪問按院門路,被他們看破了。知按院又是一個新進書生,出入總是步行,不乘轎馬,無人認得他的寓所。又人家甚多,屋宇甚廣,前後通家,四通八達的。所以這班光棍,做成圈套,在城外賃了這個庵,連和尚都瞞了不知,公子如何知道?只說受了銀子,去按台親許,萬妥萬當,歡喜到家。哪知曾按院雖窮,是正經人,哪裡有此事?正是運退金無色,時衰鬼弄人。
要知按院訪拿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傷天理父子下獄 快民心姑媳遭殃


詞曰:
造惡終須報,只爭早與遲。居官無側隱,保亦鮮仁慈。 但想盈囊橐,徒思括地皮。按台拿訪日, 萬姓快心時。
話說按台行香,放告已畢,就發一撮密牌,仰揚州理刑,立拿貪官揚州府知府利圖,摘印送監候訊;一面又發一告示招告。利圖在衙,如何得知?那日正坐堂審一樁屈事:是泰興縣一個窮秀才,自幼聘定一個妻子,地方上有個土豪,名強虎,看見他標緻,定要討他作妾。因女子父母不從,竟黑夜統眾搶去,強逼成親。幸那女子貞烈,尋死覓活,必不肯從。土豪就將他鎖閉深房,著幾個丫頭僕婦,看守勸從。女子的父母就通知了女婿,大家出狀,在縣中告了。幸縣官清廉,立刻提來審明,將女子斷還了秀才。幸未失身,也不擇日就做了親。將土豪家人枷責,事已完了。誰知利公子訪知,就著人打合土豪來告府狀。那土豪因縣中斷了,正在氣悶,果然告了府狀,利圖批准親提,私與土豪講,要五百金,包管斷他作妾。土豪就送三百金,利圖允從。公子又在外要一百兩,後手又著人去說,老爺是沒主見的,全要夫人大娘幫襯,每人要大珠一串,再無不妥。那土豪已上了惡馬背,果又送了二十粒大珠,原合成五百之數。利圖遂即出牌提人,土豪又賄囑了差房,擒拿燕雀一般,將秀才夫婦,並女子的父母,立刻拿到。驚動了三學秀才,人人不服,來動公呈,被利圖扯得粉碎。大罵道 :「你們這班 秀才,猶如瘋狗一般,動不動就是公呈,做秀才的人,強佔了人家女子,本府審了,還要通詳各憲,你們自己各保前程,不要自來送死。」眾秀才道 :「且看你怎麼樣審?審得不公,我 們去見按台,必要辯明的。」利圖大笑道 :「你們要見按台麼? 我叫你一個個都死在按台座下!」吩咐趕出去。那些秀才,終是斯文人,怎經得衙役如狼似虎,趕了出去,就帶土豪進審。
那土豪前面原捏就一張賣契,買了一個硬中,說那女子久已賣他,養作外宅,近來私自結識了這秀才,他父母得銀賣奸,職員知道了,領了回去,那秀才不思自侮,反恃著縣主情熟,挽通女子父母,倒告職員劫搶。縣中一面情詞,不問曲直,反將小妾斷與姦夫,還將賣契扯去。情實不甘,求太老爺明斷。利圖就叫喚秀才上來,不問清頭,先罵道:「你這沒行止的狗頭,做了一個秀才,不思閉戶讀書,專想出入衙門,結交官府,姦淫婦女,謀占為妻,本府已經細細訪實,你還有何辯麼?」秀才道 :「這明明是生員自幼聘定的妻子,那土豪謀娶不從,強 劫搶回,蒙縣父母,已經審實,斷還生員。豈是姦淫謀占之人。
」利圖道:「還要強辯,誰不知縣官是你相熟,一面情詞,糊塗斷結。本府今日審實,你這狗頭,死在目前,通詳各憲,連那縣家也不得乾淨。下去喚那女子上來。」利圖先將氣鼓一拍,道 :「你這小小年紀,父母賣與強虎為妾,就該安分相守才是。 怎麼又私通那秀才?廉恥喪盡,還不知自悔,竟安安穩穩,隨了姦夫快活,難道沒有皇法的麼!你今日好好仍隨強虎去,本府也不深究了。若再違拗,本府刑法利害!」那女子道:「小婦人自幼父母許與秀才,明媒聘定,何曾賣與強虎?今蒙縣主明斷,父母主婚,何曾隨甚姦夫?」利圖大怒道:「你這淫婦,在本府眼前,還敢強辯,戀著姦夫麼?拶起來!」可憐那女子十指尖尖,被皂隸狠狠的扯出套上拶指,嚇得那父母,急急趕上叫屈。利圖道 :「我不叫你,誰許亂我堂規,把那兩個狗男女,也夾拶了,著他快快一齊招上來!」皂隸都是得了土豪賄賂的,官一吩咐,就將夾拶取到,將他夫婦二人,扯下要上。
只見秀才大跳上堂,道 :「是非曲直,也須細審。怎麼得了強 虎銀子,將人亂拶亂夾,逼士人之妻為土豪之妾,難道沒有皇法的!現今按院降臨,豈無耳目?」利圖恃著按院已經講妥,便拍案大怒,道 :「你說是個秀才,打你不得,如此放肆,我 打且稍緩,取短夾棒來,先夾死你這狗頭,不怕你按院處告了我來。」皂隸聽說,果取過夾棒,要扯秀才的鞋襪。秀才強住不從,外邊眾生員聞知,要夾秀才,也大鬧起來。奈衙役眾多,推住不容進去。
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只見四府來到,眾生員上前告訴。四府道 :「諸生不必囉唣,本廳進去,自見分曉。」四府儀門下 轎,也不候通報,望堂上直走。利圖見四府不候通報,直闖進來,甚是奇怪。見已到堂下,只得走出座來,要上前相問。只聽四府道 :「堂翁請出印來!」利圖大驚失色,還要再問。見 四府取出按院密牌送看,一面就叫帶來衙役,替太爺去了冠帶,上了刑具,帶去收監。只聽得堂下看審的人,齊齊高叫 :「天 開眼了!」那秀才就上堂跪下,稟四府道:「生員自幼定的妻子,被土豪強搶了去,幸縣父母斷歸,今強虎送五百金與利太爺強要斷去。今日不問曲直,非刑夾拶。若非太公祖老爺到來,生員已被夾死。望太公祖老爺作主。」刑廳道 :「將強虎帶著, 本廳細審便了。」
且不說利圖下監。且說公子在後堂看審,見刑廳忽來摘印,將父親拿去,起初不知何故?細細一訪,方知按院拿訪的,心中大駭,道:「他受了我一萬銀子,還有許大司農與舅爺說妥,還當面許我,有話傳與堂官王恩,說了叫舅爺出來會我。此言尚未一月,難道就忘了?就是忘記,也不該反來拿訪,其中必有緣故。如今且到他轅門上,問一問再處。」當即趕到察院衙門,望轅門直闖,被把門軍士盤問,只說要會堂官王大爺說話的。門皂見他體體面面,又要尋內裡人講話,只道果是官府有一脈的,不敢阻擋。不到號房。對上房一拱,便自通腳色說:
「大老爺當面吩咐,叫我來尋堂官王恩,有一句話講,煩通報 一聲。」上房不敢隱瞞,將他的話向內稟知。巡按大怒道 :「 我正要拿他,只因未有告發,單拿利圖下獄,怎麼他自來投死?
」吩咐拿下,打點開門。嚇得公子失去三魂,想道人情奸險,一至於此。又一想道 :「他雖翻面無情,當面受我一萬銀子, 終是軟胎,我總拼一死,當堂叫破,看他如何抵對!」言之未已,按台已坐堂,叫帶那光棍過來。公子只說按院還是得銀子的,便大著膽跪上去。按院一看,見就是那年查關下船囉唣的人,拍案大怒道 :「原來就是你這狗才!你父子濟惡,本院正 要拿你,你如何擅闖本院的轅門,冒稱尋堂官講話,希圖鑽刺,難道不曉得本院是一塵不染的麼?」叫剝去衣冠,先捆打四十,再慢慢的問他,公子聽說,心中想道 :「他明明得了我一萬銀 子,還在公堂上撇清說一塵不染,分明要打死我以滅其跡,不如叫破了,也不過一死罷了。」公子見軍牢來扯,便大喊道:
「等我說明了,死也死得甘心。」巡按聽了,止住道 :「有甚說明,容他快說。」公子道 :「你點了巡按,盤費俱無,還欠 了幾千京債,沒得還,難以出京。著賈舅爺在外尋門路,弄銀子,來打合我送你一萬銀子,許提拔我父子,你的親阿舅,曉得你做人,反覆不肯擔當,你又央你老師許大司農,在城外脫空庵過付你,又著堂官王恩與我相認,說有話叫我親來尋他傳進,叫舅爺出來會我。如今不指望你提拔,反一到就叫刑廳,來拿我父親,又無故將我要打,分明要打死了,以滅其跡。殊不知人跡可滅,天理難容,就死到閻羅殿前,也不肯甘休的。」
巡按聽了,大驚道 :「你這狗才,想見了鬼了!叫書吏錄了他 的口供,本院奉旨欽點,現給有盤費,為何沒有?又何曾欠甚京債?我夫人姓施,並無兄弟,何來有姓賈的舅爺?若說我鄉場老師,一個姓馬,現於山東巡撫,一個姓竹,現任翰林院侍講,會場老師,一個大學士方,一個都察院黃,何嘗有姓許的?
且朝中歷來不曾有許大司農,可不句句都是假話,要污辱本院麼?還說有甚家人王恩,這話一發荒唐了。本院寒素傳家,並無家人小廝,隨身只有一個長班,誰人不知,敢於冒講麼?你且抬起頭來,認一認本院,只怕本院認得你,你到未必認得本院了。」
公子聽說吃了一驚。果抬頭一看,哪裡是京中拜見的,方大哭道 :「罷了!罷了!小的該死。」按院道 :「你認明了麼?
本院可是受你銀子的?」公子連連磕頭道 :「不是,不是。小 的遇了京拐了,該死!該死!」巡按又命將遇拐細情,一一說上來,倘有半字隱瞞,取夾棒伺候。公子只得將京中之事,細細說上。按院道 :「你夤緣賄囑欽差,已該萬死。今又無故污 辱本院,罪更難容。如今還不甘服麼?」吩咐捆起來,著實打。
可憐公子一向嬌養的,如何受得起按院的板子。打到二十,早已將死。按院就叫放起,帶去收監。一面就拜疏,歷呈利圖父子惡跡,並帶私行賄囑京拐,冒污欽差,伏惟查究。又寫一書與都察院黃老師,懇求嚴查積拐,以清官憑。黃公接到門生的書,適遇皇上,將疏批發都察院嚴查。隨即將脫空庵和尚,密拿到私宅一審,招說並非通謀,事情果有。黃爺就著幾個和尚改作俗裝,隨各門巡城御史,識認諸拐。三日內,果查出一人,即向日之假司農。喚來一夾,個個招出,立刻拿到。每人三十枷號,兩月贓銀追出修城。放時,面上各刺「積拐」二字。自後,京拐藏形,話不細表。
且說利圖送在監中,心中氣悶,還暗想 :「按院得了銀子, 如何反來拿我?須叫兒子去見他,拼得再送幾萬銀子與他,偏要弄復了揚州府,將方才這些幸災樂禍的人,個個處死方快。」
正在思想,忽見禁子背人進來,一看卻是兒子,見打得這般光景,問他又不開口,細問禁子,方知是按院打的,更覺奇怪。
直過了一會,公子方醒。利圖一把抱住,道 :「我兒,按院得 了銀子,不指望他提拔,怎忽翻面無情,將我拿了,又將你打到這般光景。」公子道 :「那裡是按院反覆,總是孩兒該死。 害了父親了。」利圖道 :「這怎麼說?」公子遂將京中遇拐, 並非按院,一一說明。
利圖方大驚大哭道,「如此說,我們是斷然沒命的了。須寄信出去,拿些銀子來監中使用,衙門打點,不知按院可有門路?」公子道 :「據他堂上撇清說一塵不染。只有四府是他同 年,先送些銀子與他,要他轉懇巡按,拼得送他一、二萬金。
他見了銀子,難道真個不要麼?若果不要,還有一個頂大的門路,連按院都要弄壞他方住。」利圖道 :「若有這個門路,極 妙的了。是哪個?」公子道 :「我前日在京,聞虞丞相權勢最 重,又極貪財。家中現有十數萬銀子,連夜打發母親同妻子進京,送與他,還伯不妥麼?」利圖聽了,正在歡喜,忽見一個家人急急趕進監來,大哭道 :「老爺不好了,昨日摘印後,公 子才走出外邊,就有數萬人將衙門圍住,直打進來,夫人躲不及,被眾人扯出衣裳裙褲,扯得精光,登時亂拳打死,可憐陰戶都挖穿。幸喜大娘逃避得快,躲在後邊糞窯裡面,方才得免。
直到四府急急趕來安民,方才漸漸退去。可憐衙中搶得罄空,莫說銀錢一些沒有,就要一隻箸、一絲布,也沒有了。夫人精赤條條,死在血泊之中,衣衾棺木全無,老奴只得到至誠會中,領了一口棺木,身上脫下一件布衫,將就掩蓋盛殮了。百姓還要來打材,虧車老爺押去埋了。可憐大娘,直至眾人散後,方才扒起,雖未傷命,滿身蛆蟲、臭糞,又無衣換,又無湯洗,只得到荷池中,將滿身衣裳裙褲一齊脫去,洗淨身體。又將衣服等,逐件洗濯,可憐腳帶內,都是蛆蟲。衣服洗了,又無日曬,老奴只得將些打壞的什物,燒起烘乾,與大娘穿了。那些丫鬟、小廝、家人、僕婦等,見這光景,也趁勢早早擄了些東西逃去了,只剩得老奴與大娘房中一個小燕。還恐百姓再要打來,衙中又一無所有了,晚上同了大娘,私自出來,借住在段門子家。那門子還甚是可惡,夜間竟來調戲大娘,被我說了幾句,還受他多少氣。今要到四府去稟他,誰知有數百人到按台處告老爺,都發在四府收,正在嚷鬧,嚇得老奴急急趕來稟知。

家人話未說完,利圖一交暈倒,嚇得公子老僕,急急相救。
正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未知利圖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追贓銀招攀親父 僱乳母得遇故人


詩曰:
側隱人皆有,胡為爾獨無?
不思孽自作,生父也相誣。
仁孝膺多福,貪殘鮮有終。
妍媸難強合,天遣兩相逢。
話說利圖聞言暈去,急急喚救。奈老年人痛入骨內,連叫不醒。禁子急去報官,著官醫生看脈,已經無救。四府驗過,著地方買棺,在牢洞拖出殮了。四府又恐百姓還要來打材,立刻叫扛到壇中,亂葬地上壅埋。可憐利圖與刁氏,貪財刻薄,做到四品黃堂,只落得死同一日,葬同一處,便是他終身受用了。
且說公子原是打得半死的人,今見父母都死,銀子什物搶空,妻子又借住門子家,據老僕說,門子當夜就來調戲他。想妻子又是個最淫的,前月生了兒子,剛剛滿月,聞說兒子又被眾人嚇死了,那段門子生得甚是清秀,我曾弄過他後庭,妻子如何不愛他?如今一室同居,乾柴烈火,焉能無染。我雖不死,亦無面目見人。況眾人紛紛告狀,父親已死,少不得是我受罪,只求早死,反得乾淨。哭了一會,也就昏去。禁子急急遞了病呈,到第三日,也嗚乎了。按院准了許多狀詞,款款是實,件件有據。贓銀不計其數,發在四府嚴訊,就是那窮秀才,也有一狀。這是四府目見的,先提來一訊,將強虎重處,秀才夫婦釋放還家。又討強虎銀一百兩,助秀才為燈火之資。其餘狀詞,因利圖夫妻父子俱死,家產已被搶光,無從追究了。只查向年解府比下的錢糧,侵欺了萬餘金。又狀子裡邊,有幾張牽連他媳婦林氏,私得贓銀有一千餘金。理刑見林氏尚在,難於寬釋,差人提訊。誰知林氏被段門子藏在家中,竟如夫婦一般。林氏也忘了翁姑丈夫,重新調脂弄粉,與門子快活。老家人見他不成器,也各尋頭路去了。今差人要拿林氏,竟無處尋訪,被眾百姓日夜察訪,訪知段門子藏在家中,便齊齊趕到他家。那時天色微明,門尚未開,被眾人打進,見林氏與門子並頭相抱而睡。夢中驚醒,被眾人扯去單被,兩個精赤條條,將繩一總捆了,扛到街上,齊齊動手要打。幸虧差人知道,趕來道 :「眾 位不要動手,有事在官解去,少不得死。」眾人見說,也就住手。只不許他穿衣褲,就精赤捆了,解進四府。刑廳急急坐堂,見這光景,不覺感歎,就叫皂隸將兩人放開,將衣裳與他穿了。
然後抽籤,先各打二十迎風板。將門子枷號示眾,候詳定奪。
林氏卻有千餘金贓物,並他公公侵欺錢糧萬餘金,在他身上追比。立刻喚齊原告,一一證實,送監立限帶比。可憐愛珠小姐,自恃才貌雙全,不知怎樣好處?誰知今日精赤條條,公堂受責, 送進監中,無銀使用,還受禁子許多凌辱,就該深知愧悔才是。
怎奈其心甚毒,想 :「我在此受罪,銀子又無,爹爹家中甚好, 不如扳他出來,一萬五千不伯不替我上。」主意定了,到追比時,起初抵賴,剛說要拶,便道 :「小婦人銀子,都寄在父親 處。」刑廳道 :「你父親是誰?住在哪裡?」林氏道:「父親 名喚林攀貴,住在蘇州府閶門外。」刑廳立刻稟知按台,一張憲牌,仰蘇州府立拿林攀貴解訊。
且說,林員外向來結交官府,佃戶不敢欠他租,放債九扣三分,無人敢少。所以一日富一日,增起數萬家產。因嫁大女,賠去數千金。奉承金家,又贈去數千金。歷年錢糧,與糧房做首尾,不曾大完。後因親翁做了糧道,正思得志施為,不想一扇憲牌,一張告示,將門封鎖,出頭不得,反弄到租也欠了,債也少了,錢糧盡行放出來了。欲要申訴那些佃戶,債戶動不動倒以「恃勢欺人」四字裝頭,似乎是他痛腿,官府也不便認真。至於錢糧,更無處申訴。只得重完一倍,弄得家中漸漸壞了。幸喜新糧道到,方敢出頭。今正閒坐在家,忽見三四個差人趕進,將鐵索望員外頸上一套,員外大驚道 :「我又無罪, 如何鎖我?」差人道 :「你想是夢還未醒,私藏了數萬欽贓, 按院發牌立拿的欽犯。還說無罪?」員外反笑起來,道 :「這 等說,列位走差了!我家又無人做官,何來欽贓?」差人道:
「放屁,我們人也不知拿過多少,怎得有錯?現有憲牌,是你 女兒親口招扳的,說你女婿有數萬銀子,藏在你家,怎麼詐呆不認,反說我們走差。」員外一想,道 :「是了。我聞得金狀 元得罪了虞丞相,自然被他弄壞,無瑕扳扯我的了。我想無瑕雖不是我女兒,我這樣待他,也不該如此忘恩負義。」便對差人道 :「我家安分守己,可曾寄人的銀子?若說女兒招扳我, 只兩個女兒,小女還在家未嫁,大女兒現嫁與揚州府利太爺的公子,並沒有第三個女兒了。」差人道 :「呸!如今招扳你的, 正是揚州府的媳婦,難道不是你的女兒?這卻不差了。」員外大驚道 :「利太爺現在做官,怎說女兒扳我?」差人道:「你 還不知麼?」隨將利家的事從摘印送監,夫妻父子身死,並他女兒門子家捉出,比贓招扳,細細說知。員外聽了,又氣又羞,又喜又急,喜他如此刻薄,該有此報,急著自己被扳,怎得乾淨。只得將銀子打發了差人,帶了千金連夜同差人起身,來到揚州四府,投到刑廳。知利家一無所有,錢糧係欽贓,斷不能免,聞攀貴手中果好,且係他女兒親口招扳的,便著在他身上追完,當日也寄了監。員外一到監中,見了女兒,便大罵道:
「你這小賤人,我自小當寶貝一般養大了你,將你許與金家。金家偶然落難,生了瘋癩,也有好的日子,你就立意不肯嫁他。
你母親埋怨我,你不勸也罷了,又將我十分搶白,逼得我走頭無路,一命幾乎送去。幸虧無瑕肯代你嫁去,你看他小小妮子,倒有見識,說讀書之人,魚龍變化,倘病癒成名,慮你翻悔,虧你還說就中了狀元,也情願讓你做狀元夫人,他竟安心相守,絕不憎嫌。哪知病癒,果中狀元,真個做了狀元夫人,好不興頭,還不自大。惟你這賤人,自己揀一個丈夫,先奸後娶,全無羞恥,反自洋洋得意。偶然公公署了糧道的印,我好意備一副盛禮來賀你,你反攛掇公公不要理我。這也罷了,又叫公公發一扇牌,一張告示,弄得我走頭無路,我只道你富貴千年不認爹娘了,誰知今日天敗,人亡家破,你又去結識門子,被人捉破,出盡了丑。索性不認父母也罷了,怎麼又扳扯了我,你何曾有銀子寄我家,枉口作舌,良心喪盡,看你怎麼樣死?」
愛珠道 :「爹爹不要破口,若好好替我完了贓銀,還留你一個 性命,若破口再罵,不弄到你家破人亡也不算手段。」員外道:
「真只是真,假只是假,不怕你這小賤人。」 兩個爭論,被禁子勸住。明日帶比,愛珠果然一口咬煞,說公公的銀子都寄在他家,四五萬有餘。刑廳道 :「別的贓還 可緩,朝廷的錢糧是遲不得的,快快交上。」員外再三分辯,愛珠道 :「爹爹,不是我女兒不替你隱瞞,只為受刑不起,沒 奈何實說的。現有二萬銀子是女兒親手交你的,女婿送來的在外,如今只求你先替我上了一萬四千欽贓,餘剩的若蒙太老爺寬緩,悉聽你幾時還我罷。」員外對面一啐,道 :「你這賤人, 莫非熱昏了,銀子是哪一隻手交我的?」刑廳道 :「是你嫡親 女兒,若沒有,怎好招扳你,你若不招,本廳就要用刑了。」
員外道 :「銀子實不曾有,叫小的如何招?」刑廳就叫夾起來, 夾棍一上,員外殺豬一般叫喊。愛珠全無憐惜之心,還一口咬定。員外受刑不起,只得認了,願賠。刑廳便著差人押了,限半月交上。
員外到家,將田產住房,盡行變賣了,湊得一萬六千銀子,同差人到揚州交上,連使用色平齊頭用完。刑廳見一萬幾千銀子果然依限交足,疑心寄銀是真,還要將贓銀一並押在他身上。
哪知員外已傾家蕩產,就夾死也無可奈何了。刑廳倒有寬免之意,奈愛珠還不肯輕放。那日又當帶比,又要動刑。員外情極哀告道 :「小人其實受刑不起了,望太爺看女婿面上,饒恕了 罷。」刑廳只道就說利公子,便道 :「如今是你女兒在此證你, 怎說倒看女婿面上?」員外道 :「看二女婿面上。」刑廳道: 「二女婿是誰?」員外道:「是新科狀元金玉。」刑廳聽了一 驚,道 :「狀元是你女婿麼?」員外道:「正是。」刑廳叫取 同年錄出來一查,見果是娶林氏蘇州林攀貴女。便對員外道:
「你何不早講,我看你也苦了,只是你女兒這贓銀如何出處?」 員外道 :「這是他自作自受,小的也顧不得。」刑廳道 :「既如此,你去罷。」員外謝了,出去。愛珠還來證他。刑廳大怒,道 :「這事明明是屈的,你見你父親手中好,不過要他替你上 些銀子,本廳見你沒有得上,他是你父親,代上些也平常,所以著他身上替你上了一萬五千欽贓。他的家產也完了,你還要我追比他,天下也沒有你這狠心狗肺的婦人。即使他果然有你的銀子,也沒有女兒證父親的理,我曉得你銀子都被眾人搶散了,想你也上不起,本廳替你報一個家產盡絕詳上去,候按台批詳下來,看你的造化。」當晚就做了詳文。詳上去數日,後批下來,贓銀免追,林氏與小燕官賣銀八十兩,限二十日繳。
刑廳見批詳一下,就將二人發官媒婆沈媽家,限半個月賣銀八十兩。
沈婆奉刑廳之命,同二人到家,日日外邊尋主顧,奈地方上人,一則因價錢貴,二則因前日段門子家精赤了,捉到刑廳,打了二十,後來又知他扳了親父,人人都道他沒廉恥,沒良心的惡婦,哪個還要他。所以直到限期已滿,差人催逼,弄得沈媒婆也沒奈何,愛珠也情急。適遇無瑕要僱乳母,穩婆說起,石道全帶銀來看。道全雖常到林家,卻從不曾看見過愛珠,愛珠雖曉得石道全,也從不曾見他的面,且聽說徵西大元帥的夫人要討,哪裡曉得就是無瑕。當時道全看中,各人歡喜,就同到刑廳,交了銀子,領了官票,謝了差人等。天色已晚,路又遠,就叫了三乘小轎,連道全也坐了一乘,正要起身,只見穩婆也叫了一乘小轎,要送下船。道全見天色已晚,恐城門要關,再三謝他,穩婆道 :「不妨。城門上我們收生有常例的,半夜 三更都開的。」愛珠因害羞,也巴不得他送去。遂一同上轎。
頃刻到船,周氏與丫頭們都已睡熟,只無瑕尚未睡著,見道全下船,說人已討來了,無瑕便坐在牀上,只見穩婆先進房艙說:
「夫人恭喜,人已討成了。我說甚好,太爺一看果然中意,急 急交兑銀子,給起官票來,已經晚了,驚動夫人。」夫人道:
「反說了,夜晚勞重媽媽又來,卻是不當。」穩婆道 :「夫人說哪裡話,夫人托了我,怎敢不來回復,況我們收生是半夜三更出入慣的。」就對著愛珠、小燕道 :「兩個姐姐過來磕夫人 的頭。」愛珠只得同了小燕向著夫人磕了四個頭。夫人因身子還軟弱,不及細看,說一聲 :「起來罷。」你道兩下見了,如 何不認得?原來無瑕新產,把包頭齊眉紮了,又晚間坐在牀上,如何看得親切。愛珠一向是點脂搽粉,綾羅錦繡,妝得美人一般的。今在監中多時,又發到媒婆家半月,身上衣衫襤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絕無本來面目。夫人又未細看,如何認得?
道全就封了一個賞封,四封轎錢,打發穩婆去了,就對愛珠道:
「夫人辛苦要睡了,你兩個且到後艙與丫頭們權睡了一夜,明日夫人打發你被鋪另睡便了。」愛珠到此,已比媒婆家與監中快活多了,將將就就,在丫頭等腳後板上和衣睡了。見天微明,就起來。問丫頭們借木梳梳頭,丫頭們都在夢中,道:「為何這般早?梳具都在桌上,你梳就是了。」愛珠一看見各色都有,就重施脂粉,再整雲鬟,許久不梳的頭,重將香油梳刷,依舊美人一般。又替小燕也梳了,方見丫頭起來,彼此一相,各吃一驚。丫頭道 :「你好像我家大小姐,與小燕如何到此?」愛 珠也道 :「你好橡我家秋桂、春杏,如何也在此?」春杏道: 「我兩個是院君送來服事夫人的。小姐嫁利老爺家甚是興頭, 如何這般光景?」愛珠道 :「我的話一言難盡。且問你夫人與 我家絕無親戚,院君為何把你們送來服事他?」秋桂道 :「小 姐難道不知?」就對著愛珠耳上低低將夫人根腳說出,弄得愛珠猶如癡呆的一般,滿肚懊悔滿臉羞恥。正是:饒伊掬盡湘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不知夫人見了愛珠如何相待,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慕原夫三偷不就 拷梅香一訊知情


詞曰:
主婢相逢,令朝翻轉真悲慟。憑天播弄,墜落釵頭鳳。 還想興戎,巧語將情控。真惶恐,一場春 夢究竟成何用?
--右調《點絳唇》
話說愛珠聞知夫人根蒂,遂將自己始未假言說明。便道:
「夫人既是無瑕,怎麼公然受我磕頭?」春杏道:「他做人最 謙虛,連我們都不當丫鬟看待,何況小姐?昨晚一定不知,我去對他說,看是如何。」遂到房艙對夫人道 :「昨日付來的原 來就是愛珠小姐,夫人可知道麼?」夫人道 :「休得胡說,聞 小姐嫁在利家,公公現任為官,如何賣身?」春杏道 :「他說 公公做官清廉,巡按貪酷,無銀送他,被他拿訪,一門處死,還將他與小燕官賣銀八十兩。夫人不信,喚來一問便知。」夫人道 :「既是小姐,如何說喚,快去請來。」春杏出去,果同 小姐進來。夫人一見,忙道 :「原來果是小姐,奴家不知,多 多得罪。賤體虛弱,不能起牀,望小姐恕罪。快請小姐坐了。」
小姐道 :「彼一時,此一時,只怕不好坐得。」夫人道 :「小姐何出此言?昨晚限於不知,已經開罪,今既知道,奴家倒無坐位,小姐如何反說。一到家即送小姐到員外院君處便了。」
小姐道 :「多蒙夫人厚情,感戴不盡,若說送我回家,我是斷 斷不去的。但願與夫人始終相同罷了。」夫人道 :「小姐果肯 與奴家終身相敘,是極妙的了。奴家情願虛左以讓。」
兩個說話,倒也投機,原來一個是真心,一個是假意。彼時愛珠實無好處去,只得權時騙好了夫人再處。夫人卻是老實人,見小姐如此,便也真心相待。不數日,到蘇州。夫人滿擬林員外一家必來,不想到家兩日,探望者甚多,獨不見林家一人來到,心中疑惑,即刻著人去問候。回來說 :「林家房子已 賣。都說為了官事,產業盡去到別處,完了案,到家帶了妻女一齊出門去了。」又說 :「不知何往。」夫人大驚道 :「員外安分家居,何來有別處?官司既已妥當,為何反又出門?可憐兩個老人家這些年紀,怎受得風霜之苦。」不覺傷感了一會,倒是愛珠聞知心上暗喜,若然相見,必無好處。幸夫人相待甚厚,快活過去。
光陰迅速,倏忽又經數月,忽報西邊大捷。不數日,又報狀元班師,封鎮西侯,石有光封大將軍,一同欽賜歸裡,然後到任。道全夫婦歡喜,自不待言。夫人更覺大喜,想官人既封侯爵,該有三宮六院,愛珠小姐原是他原聘,雖悔親另嫁,今幸重歸我家,看他口氣,也欲同嫁官人,將來正好使他重續前盟。官人義氣深重,決不戀新忘舊。小姐與我甚好,決不忘情負義。即使讓他作正,亦理所當然。只官人看了節義最重,若與說明,決然不要,莫如只說是我結義姊姊,立誓同歸一處,騙他成了親,慢慢說明便了。主意已定。未幾狀元到家,各官出郭迎接,前呼後擁,八人憲轎,先自回家,然後打發職事轎馬,迎接父母妹子。夫人方知公婆無恙,一同到家,隨與狀元一齊牆門跪接。彥庵夫婦久知媳婦賢德,一見好不歡喜。未幾房族親朋,向來不理他的,今見他富貴封侯,盡來拜賀,狀元極意周旋,無一點驕矜之氣。急急上墳祭祖,設席請人,足足忙了半個多月。夫人每欲勸他娶小姐,奈到家未有半刻之閒,難於開口。直至事情稍定,夫妻閒坐,夫人道 :「妾身有一事 久欲與相公商議,因未閒空,未敢啟齒,萬萬不可違拗。」狀元道 :「夫人說哪裡話,下官的性命、官爵皆係夫人成全,有 甚話說,怎敢違拗?」夫人道 :「如此極妙的了,別事決不敢 越分相強,妾身有個結義姊姊,與奴同庚,曾與立誓生死相同,向因家貧無暇及此,高發後正要對你說,又忽有皇命出徵,今幸得勝封侯。諸侯原該有三宮六院,故將姊姊久已接回,望相公成全,擇日成婚。一則此女終身有托,二則妾身可以朝夕相依,不負前盟,豈不一舉而三得麼?」狀元聽說大驚道 :「夫 人何出此言,我與你夫妻相合,情義最深,終身相守,猶恐報答不盡,雖蒙聖上封侯,不過派得浮名,猶如戲場上的紗帽,一時熱鬧而已,怎麼認起真來,說甚三宮六院。自後切勿再言,下官必不相從,徒傷夫婦之誼。」夫人道 :「妾身與他立誓在 前,今相公決意不從,置此女於何地?」狀元道 :「這有何難, 待下官替他為媒,許他一個好丈夫,夫人既與結義,多贈他些妝資,以後至親往來,豈不情義兼到麼?」夫人道 :「此計雖 好,妾身終要與他同事相公,方得稱心,望相公曲從為妙。」
狀元道 :「這個斷難從命。」
說完竟出去了。夫人見丈夫勸不轉,只得又假設一計,去求公婆。說媳婦有句說話,要求公婆作主,彥庵夫婦道 :「媳 婦有甚說話;我們自然依你的。」夫人道 :「媳婦因身子虛弱, 常常有病,前日將相公與媳婦的八字到星家一算,說相公命硬,該犯重妻,媳婦命薄,不應獨主中饋,當另娶一人幫助,方得齊眉。媳婦自幼原有一個結義姊姊,兩下立誓,終始必要相同適遇。媳婦命又如此,相公又封侯爵,原該有三宮六院,媳婦久已將姊姊接在家中,公婆亦曾看見,今早勸相公成就,苦苦不從。特來懇求公婆作主。」彥庵夫婦道 :「別的事我自然替 你作主,獨此事只怕不妥。」夫人道 :「卻是為何?」彥庵夫 婦道 :「你官人前日曾對我說,當初江中得命,全虧俞德。後到家娶親時,滿身瘋癩,命在呼吸,若非媳婦多方調治,朝夕勤勞,不顧性命,不辭辛苦,性命必然難保。今日功成名遂,父子相逢,皆汝之力,此恩此德,沒世不忘,怎肯重婚另娶,想來說也徒然。」夫人道 :「鋪牀疊被、親操井舀,做妻子的 理當服侍,有甚恩德。但既蒙相公懸念,就該為媳婦算計,倘果依星士所言,一旦喪命,上不能奉事公婆,下不能撫養兒子,有負相公恩情,豈不反害著媳婦了。」彥庵道 :「媳婦既如此 說,我們就對孩兒說便了。只是我見那女子雖生得標緻,嘴口澆薄,面肉橫生,兩眼邪視,行步輕挑,恐是個不情之女,媳婦也須斟酌,不要後來懊悔。」夫人道 :「他就不情,媳婦終 守此義,決無懊侮。」彥庵道 :「賢哉媳婦!我待孩兒進來對 他說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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