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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傳 - 01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3524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00
20.7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1.6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7.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第一回 趙樸齋咸瓜街訪舅 洪善卿聚秀堂做媒
按:此一大說部書,係花也憐儂所著,名曰《海上花列傳》。祇因海上自通商以來,南
部煙花日新月盛,凡冶遊子弟傾覆流離於狎邪者,不知凡幾。雖有父兄,禁之不可;雖
有師友,諫之不從。此豈其冥頑不靈哉?獨不得一過來人為之現身說法耳!方其目挑心
許,百樣綢繆,當局者津津乎若有味焉;一經描摹出來,便覺令人欲嘔,其有不爽然若
失、廢然自返者乎?
花也憐儂具菩提心,運廣長舌,寫照傳神,屬辭比事,點綴渲染,躍躍如生,卻絕無半
個淫褻穢污字樣,蓋總不離警覺提撕之旨云。苟閱者按跡尋蹤,心通其意,見當前之媚
於西子,即可知背後之潑於夜叉;見今日之密於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於蛇蠍。也算得
是欲覺晨鐘,發人深省者矣。此《海上花列傳》之所以作也。
看官,你道這花也憐儂究是何等樣人?原來,古槐安國之北,有黑甜鄉。其主者曰趾禽
氏,嘗仕為天祿大夫,晉封醴泉郡公,乃流離於眾香國之溫柔鄉,而自號花也憐儂云。
所以,花也憐儂實是黑甜鄉主人,日日在夢中過活,自己偏不信是夢,祇當真的,作起
書來。及至捏造了這一部夢中之書,然後喚醒了那一場書中之夢。看官啊,你不要祇在
那裏做夢,且看看這書倒也無啥。
這書即從花也憐儂一夢而起。也不知花也憐儂如何到了夢中,祇覺得自己身子飄飄蕩蕩
,把握不定,好似雲催霧趕的滾了去。舉首一望,已不在本原之地了,前後左右,尋不
出一條道路,竟是一大片浩淼蒼茫、無邊無際的花海。看官須知道,「花海」二字,不
是杜撰的。祇因這海本來沒有甚麼水,祇有無數花朵,連枝帶葉,漂在海面上,又平勻
,又綿軟,渾如繡茵錦罽一般,竟把海水都蓋住了。
花也憐儂祇見花,不見水,喜得手舞足蹈起來,並不去理會這海的闊若千頃,深若千尋
,還當在平地上似的,躑躅留連,不忍捨去。不料那花雖然枝葉扶疏,卻都是沒有根蒂
的。花底下即是海水,被海水沖激起來,那花也祇得隨波逐流,聽其所止。若不是遇著
了蝶浪蜂狂,鶯欺燕妒,就為那蚱蜢、蜣螂、蝦蟆、螻蟻之屬,一味的披猖折辱,狼籍
蹂躪。惟夭如桃,穠如李,富貴如牡丹,猶能砥柱中流,為群芳吐氣;至於菊之秀逸,
梅之孤高,蘭之空山自芳,蓮之出水不染,那裏禁得起一些委屈,早已沉淪汨沒於其間

花也憐儂見此光景,輒有所感,又不禁愴然悲之。這一喜一悲也不打緊,祇反害了自己
,更覺得心慌意亂,目眩神搖;又被罡風一吹,身子越發亂撞亂磕的,登時闖空了一腳
,便從那花縫裏陷溺下去,競跌在花海中了。
花也憐儂大叫一聲,待要掙扎,早已一落千丈,直墜至地。卻正墜在一處,睜眼看時,
乃是上海地面華洋交界的陸家石橋。花也憐儂揉揉眼睛,立定了腳跟,方記得今日是二
月十二日。大清早起,從家裏出門,走了錯路,混入花海裏面,翻了一個筋斗,幸虧這
一跌倒跌醒了。回想適纔多少情事,歷歷在目,自覺好笑道:「竟做了一場大夢。」嘆
息怪詫了一回。
看官,你道這花也憐儂究竟醒了不曾?請各位猜一猜這啞謎兒如何?但在花也憐儂自己
以為是醒的了,想要回家裏去,不知從那一頭走,模模糊糊踅下橋來。
剛至橋堍,突然有一個後生,穿著月白竹布箭衣,金醬寧綢馬褂,從橋下直衝上來。花
也憐儂讓避不及,對面一撞,那後生「撲撻」地跌了一交,跌得滿身淋漓的泥漿水。那
後生一骨碌爬起來,拉住花也憐儂亂嚷亂罵。花也憐儂向他分說,也不聽見。當時有青
布號在中國巡捕過來查問。後生道:「我叫趙樸齋,要到咸瓜街浪去;陸裏曉得個冒失
鬼,奔得來跌我一交。耐看我馬褂浪爛泥,要俚賠個!」花也憐儂正要回言,祇見巡捕
道:「耐自家也勿小心,放俚去罷。」趙樸齋還咕噥了兩句,沒奈何放開手,眼睜睜地
看著花也憐儂揚長自去。
看的人擠滿了路口,有說的,有笑的。趙樸齋抖抖衣襟,發極道:「教我那份去見我娘
舅嗄?」巡捕也笑起來,道:「耐去茶館裏拿手巾來揩揩。」一句提醒了趙樸齋,即在
橋堍近水臺茶館佔著個靠街的座兒,脫下馬褂。等到堂倌舀面水來,樸齋絞把手巾,細
細的擦那馬褂,擦得沒一些痕跡,方纔穿上。呷一口茶,會帳起身,徑至咸瓜街中市。
尋見永昌參店招牌,踱進石庫門,高聲問「洪善卿先生」。有小伙計答應,邀進客堂,
問明姓字,忙去通報。不多時,洪善卿匆匆出來。趙樸齋雖也久別,見他削骨臉,爆眼
睛,卻還認得,趨步上前,口稱「娘舅」,行下禮去。洪善卿還禮不迭,請起上坐,隨
問:「令堂阿好?阿曾一淘來?寓來陸裏?」樸齋道:「小寓寶善街悅來客棧。無勿曾
來,說搭娘舅請安。」說著,小伙計送上煙茶二事。
洪善卿問及來意,樸齋道:「也無啥事幹,要想尋點生意來做做。」善卿道:「近來上
海灘浪,倒也勿好做啥生意?。」樸齋道:「為仔無?說,人末一年大一年哉,來?屋裏做
啥??還是出來做做生意罷。」善卿道:「說也勿差。耐今年十幾歲?」樸齋說:「十七
。」善卿道:「耐還有個令妹,也好幾年勿見哉,比耐小幾歲阿曾受茶」樸齋說:「勿曾
。今年也十五歲哉。」善卿道:「屋裏還有啥人?」樸齋道:「不過三個人,用個娘姨。
」善卿道:「人淘少,開消總也有限。」樸齋道:「比仔從前省得多哉。」
說話時,祇聽得天然几上自鳴鐘連敲了十二下,善卿即留樸齋便飯,叫小伙計來說了
。須臾,搬上四盤兩碗,還有一壺酒,甥舅兩人對坐同飲,絮語些近年景況,閑談些鄉下
情形。善卿又道:「耐一干仔住來客棧裏,無撥照應。」樸齋道:「有個米行裏朋友,叫
張小村,也到上海來尋生意,一淘住來。」善卿道:「故也罷哉。」喫過了飯,揩面漱口
。善卿將水煙筒授與樸齋,道:「耐坐一歇,等我幹出點小事體,搭耐一淘北頭去。」樸
齋唯唯聽命。善卿仍匆匆的進去了。
樸齋獨自坐著,把水煙吸了個不耐煩。直敲過兩點鐘,方見善卿出來,又叫小伙計來
叮囑了幾句,然後讓樸齋前行,同至街上,向北一直過了陸家石橋,坐上兩把東洋車,徑
拉至寶善街悅來客棧門口停下,善卿約數都給了錢。樸齋即請善卿進棧,到房間裏。
那同寓的張小村已喫過中飯,床上鋪著大紅絨毯,擺著亮汪汪的煙盤,正吸得煙騰騰
的。見趙樸齋同人進房,便料定是他娘舅,忙丟下煙槍起身廝見。洪善卿道:「尊姓是張
?」張小村道:「正是。老伯阿是善卿先生?」善卿道:「豈敢,豈敢。」小村道:「勿
曾過來奉候,抱歉之至。」謙遜一回,對面坐定。趙樸齋取一支水煙筒送上善卿。善卿道
:「舍甥初次到上海,全仗大力照應照應。」小村道:「小侄也勿懂啥事體,一淘上來末
自然大家照應點。」又談了些客套,善卿把水煙筒送過來,小村一手接著,一手讓去床上
吸鴉片煙。善卿說:「勿會喫。」仍各坐下。
樸齋坐在一邊,聽他們說話,慢慢的說到堂子倌人。樸齋正要開口問問,恰好小村送
過水煙筒。樸齋趁勢向小村耳邊說了幾句。小村先哈哈一笑,然後向善卿道:「樸兄說要
到堂子裏見識見識,阿好?」善卿道:「陸裏去?」小村道:「還是棋盤街浪去走走罷。
」善卿道:「我記得西棋盤街聚秀堂裏有個倌人,叫陸秀寶,倒無啥。」樸齋插嘴道:「
就去哉。」小村祇是笑,善卿也不覺笑了。樸齋催小村收拾起煙盤,又等他換了一副簇新
行頭,頭戴瓜棱小帽,腳登京式鑲鞋,身穿銀灰杭線棉袍,外罩寶藍寧綢馬褂,再把脫下
的衣裳,一件件都折疊起來,方纔與善卿相讓同行。
樸齋正自性急,拽上房門,隨手鎖了,跟著善卿、小村出了客棧。轉兩個彎,已到西
棋盤街,望見一盞八角玻璃燈,從鐵管撐起在大門首,上寫「聚秀堂」三個朱字。善卿引
小村、樸齋進去,外場認得善卿,忙喊:「楊家,莊大少爺朋友來。」祇聽得樓上答應一
聲,便「登登登」一路腳聲到樓門口迎接。
三人上樓,那娘姨楊家見了,道:「懊,洪大少爺,房裏請坐。」一個十三四歲的大
姐,早打起簾子等候。不料房間裏先有一人橫躺在榻床上,摟著個倌人,正戲笑;見洪善
卿進房,方丟下倌人,起身招呼,向張小村、趙樸齋也拱一拱手,隨問尊姓。洪善卿代答
了,又轉身向張小村道:「第位是莊荔甫先生。」小村說聲「久仰」。
那倌人掩在莊荔甫背後,等坐定了,纔上前來敬瓜子。大姐也拿水煙筒來裝水煙。莊
荔甫向洪善卿道:「正要來尋耐,有多花物事,耐看看阿有啥人作成?」即去身邊摸出個
折子,授與善卿。善卿打開看時,上面開列的或是珍寶,或是古董,或是書畫,或是衣服
,底下角明標價值號碼。善卿皺眉道:「第號物事,消場倒難?。聽見說杭州黎篆鴻來裏,
阿要去問聲俚看?」莊荔甫道:「黎篆鴻搭,我教陳小雲拿仔去哉,勿曾有回信。」善卿
道:「物事來?陸裏?」荔甫道:「就來?宏壽書坊裏樓浪,阿要去看看?」善卿道:「
我是外行,看啥。」
趙樸齋聽這等說話,好不耐煩,自別轉頭,細細的打量那倌人:一張雪白的圓面孔,
五官端正,七竅玲瓏,最可愛的是一點朱脣時時含笑,一雙俏眼處處生情;見他家常祇戴
得一枝銀絲蝴蝶,穿一件東方亮竹布衫,罩一件無色縐心緞鑲馬甲,下束膏荷縐心月白緞
鑲三道繡織花邊的褲子。
樸齋看的出神,早被那倌人覺著,笑了一笑,慢慢走到靠壁大洋鏡前,左右端詳,掠
掠鬢腳。樸齋忘其所以,眼光也跟了過去。忽聽洪善卿叫道:「秀林小姐,我替耐秀寶妹
子做個媒人阿好?」樸齋方知那倌人是陸秀林,不是陸秀寶。祇見陸秀林回頭答道:「照
應倪妹子,阿有啥勿好?」即高聲叫楊家?。
正值楊家來絞手巾、沖茶碗,陸秀林便叫他喊秀寶上來加茶碗。楊家 問:「陸裏一位
嗄?」洪善卿伸手指著樸齋,說是「趙大少爺」。楊家 眱了兩眼,道:「阿是第位趙大少
爺?我去喊秀寶來。」接了手巾,忙「登登登」跑了去。
不多時,一路「咭咭咯咯」小腳聲音,知道是陸秀寶來了。趙樸齋眼望著簾子,見陸
秀寶一進房間,先取瓜子碟子,從莊大少爺、洪大少爺挨順敬去;敬到張小村、趙樸齋兩
位,問了尊姓,卻向樸齋微微一笑。樸齋看陸秀寶也是個小圓面孔,同陸秀林一模一樣,
但比秀林年紀輕些,身材短些;若不是同在一處,竟認不清楚。
陸秀寶放下碟子,挨著趙樸齋肩膀坐下。樸齋倒有些不好意思的,左不是,右不是,
坐又坐不定,走又走不開。幸虧楊家又跑來說:「趙大少爺,房間裏去。」陸秀寶道:「
一淘請過去哉?。」大家聽說,都立起來相讓。莊荔甫道:「我來引導。」正要先走,被
陸秀林一把拉住袖口,說道:「耐覅去?,讓俚?去末哉。」
洪善卿回頭一笑,隨同張小村、趙樸齋跟著楊家?,走過陸秀寶房間裏。就在陸秀林
房間的間壁,一切鋪設裝潢不相上下,也有著衣鏡,也有自鳴鐘,也有泥金箋對,也有彩
畫絹燈。大家隨意散坐,楊家?又亂著加茶碗,又叫大姐裝水煙。接著外場送進乾濕來,
陸秀寶一手托了,又敬一遍,仍去和趙樸齋並坐。
楊家?站在一旁,問洪善卿道:「趙大少爺公館來?陸裏嗄?」善卿道:「俚搭張大
少爺一淘來?悅來棧。」楊家?轉問張小村道:「張大少爺阿有相好嗄?」小村微笑搖頭
。楊家?道:「張大少爺無撥相好末,也攀一個哉?。」小村道:「阿是耐教我攀相好?
我就攀仔耐末哉?,阿好?」說得大家哄然一笑。楊家?笑了,又道:「攀仔相好末,搭
趙大少爺一淘走走,阿是鬧熱點?」小村冷笑不答,自去榻床躺下吸煙。
楊家?向趙樸齋道:「趙大少爺,耐來做個媒人罷。」樸齋正和陸秀寶鬼混,裝做不
聽見。秀寶奪過手說道:「教耐做媒人,啥勿響嗄?」樸齋仍不語。秀寶催道:「耐說說
啥。」樸齋沒法,看看張小村面色要說,小村祇管吸煙不理他。正在為難,恰好莊荔甫掀
簾進房。趙樸齋借勢起身讓坐。楊家?見沒意思,方同大姐出去了。
莊荔甫對著洪善卿坐下,講論些生意場中情事,張小村仍躺下吸煙。陸秀寶兩祇手按
住趙樸齋的手,不許動,祇和樸齋說閑話。一回說要看戲,一回說要喫酒,樸齋嘻著嘴笑
。秀寶索性擱起腳來,滾在懷裏。樸齋騰出一手,伸進秀寶袖子裏去。秀寶掩緊胸脯,發
急道:「覅喲」張小村正吸完兩口煙,笑道:「耐放來?『水餃子』勿喫,倒要喫『饅頭
』。」樸齋不懂,問小村道:「耐說啥?」秀寶忙放下腳,拉樸齋道:「耐覅去聽俚,俚
來?尋耐開心哉?!」復眱著張小村,把嘴披下來道:「耐相好末勿攀,說例會說得野?
!」一句說得張小村沒趣起來,訕訕的起身去看鐘。
洪善卿覺小村意思要走,也立起來道:「倪一淘喫夜飯去。」趙樸齋聽說,慌忙摸塊
洋錢丟在干濕碟子裏。陸秀寶見了道:「再坐歇?。」一面喊秀林:「阿姐,要去哉。」
陸秀林也跑過這邊來,低聲和莊荔甫說了些甚麼,纔同陸秀寶送至樓門口,都說:「晚歇
一淘來。」四人答應下樓。
第一回終。


第二回 小伙子裝煙空一笑 清倌人喫酒枉相譏

按:四人離了聚秀堂,出西棋盤街北口,至斜角對過保合樓,進去揀了正廳後面小小
一間亭子坐下。堂倌送過煙茶,便請點菜。洪善卿開了個菜殼子,另外加一湯一碗。堂倌
鋪上臺單,擺上圍簽,集亮了自來火。看鐘時已過六點,洪善卿叫燙酒來,讓張小村首座
,小村執意不肯,苦苦的推莊荔甫坐了。張小村次坐,趙樸齋第三,洪善卿主位。堂倌上
了兩道小碗,莊荔甫又與洪善卿談起生意來,張小村還戧說兩句。
趙樸齋本自不懂,也無心相去聽他,祇聽得廳側書房內,彈唱之聲十分熱鬧,便坐不
住,推做解手溜出來,向玻璃窗下去張看。祇見一桌圓臺,共是六客,許多倌人團團圍繞
,夾著些娘姨、大姐,擠滿了一屋子。其中向外坐著紫糖面色、三綹烏須的一個胖子,叫
了兩個局。右首倌人正唱那二黃《採桑》一套,被琵琶遮著臉,不知生的怎樣。那左首的
年紀大些,卻是風流倜儻,見胖子豁拳輸了,便要代酒。胖子不許代,一面攔住他手,一
面伸下嘴去要呷。不料被右首倌人停了琵琶,從袖子底下伸過手來,悄悄的取那一杯酒授
與他娘姨喫了。胖子沒看見,呷了個空,引得哄堂大笑。
趙樸齋看了,滿心羨慕,祇可恨不知趣的堂倌請去用菜,樸齋祇得歸席。席間六個小
碗陸續上畢,莊荔甫還指手劃腳談個不了。堂倌見不大喫酒,隨去預備飯菜。洪善卿又每
位各敬一杯,然後各揀乾稀飯喫了,揩面散坐。堂倌呈上菜帳,洪善卿略看一看,叫寫永
昌參店,堂倌連聲答應。
四人相讓而行,剛至正廳上,正值書房內那胖子在廳外解手回來,已喫得滿面通紅。
一見洪善卿,嚷道:「善翁也來裏,巧極哉,裏向坐。」不由分說,一把拉住;又攔著三
人道:「一淘敘敘哉?」莊荔甫辭了先走。張小村向趙樸齋丟個眼色,兩人遂也辭了,與
洪善卿作別,走出保合樓。
趙樸齋在路上咕嚕道:「耐為啥要走??鑲邊酒末落得擾擾俚哉?。」被張小村咄了
一口,道:「俚?叫來?長三書寓,耐去叫么二,阿要坍臺!」樸齋方知道有這個緣故,
便想了想道:「莊荔甫祇怕來?陸秀林搭,倪也到秀寶搭去打茶會,阿好?」小村又哼了
一聲,道:「俚勿搭耐一淘去,耐去尋俚做啥?阿要去討惹厭!」樸齋道:「價末到陸裏
去??」小村祇是冷笑,慢慢說道:「也怪勿得耐,頭一埭到上海,陸裏曉得白相個多花
經絡?我看起來,覅說啥長三書寓,就是么二浪,耐也覅去個好。俚?纔看慣仔大場面哉
,耐拿三四十洋錢去用撥俚,也勿來俚眼睛裏。況且陸秀寶是清倌人,耐阿有幾百洋錢來
搭俚開寶?就省點也要一百開外?,耐也犯勿著?。耐要白相末,還是到老老實實場花去
,倒無啥。」樸齋道:「陸裏搭嗄?」小村道:「耐要去,我同耐去末哉。比仔長三書寓
,不過場花小點,人是也差勿多。」樸齋道:「價末去?。」
小村立住腳一看,恰走到景星銀樓門前,便說:「耐要去末打幾首走。」當下領樸齋
轉身,重又向南。過打狗橋,至法租界新街,盡頭一家,門首掛一盞熏黑的玻璃燈,跨進
門口、便是樓梯。樸齋跟小村上去看時,祇有半間樓房,狹窄得很,左首橫安著一張廣漆
大床,右首把擱板拼做一張煙榻,卻是向外對樓梯擺的,靠窗杉木妝臺,兩邊「川」字高
椅,便是這些東西,倒鋪得花團錦簇。
樸齋見房裏沒人,便低聲問小村道:「第搭阿是么二嗄?」小村笑道:「勿是么二,
叫阿二。」樸齋道:「阿二末比仔么二阿省點?」小村笑而不答。忽聽得樓梯下高聲喊道
:「二小姐,來?。」喊了兩遍,方有人遠遠答應,一路戲笑而來。樸齋還祇管問,小村
忙告訴他說:「是花煙間。」樸齋道:「價末為啥說是阿二呢?」小村道:「俚名字叫王
阿二。耐坐來裏,覅多說多話。」
話聲未絕,那王阿二已上樓來了,樸齋遂不言語。王阿二一見小村,便攛上去嚷道:
「耐好啊,騙我阿是?耐說轉去兩三個月?,直到仔故歇坎坎來!阿是兩三個月嗄,祇怕
有兩三年哉。我教娘姨到棧房裏看仔耐幾埭,說是勿曾來,我還信勿過。間壁郭孝婆也來
看耐,倒說道勿來個哉。耐祇嘴阿是放屁,說來?閑話阿有一句做到?把我倒記好來裏,
耐再勿來末,索性搭耐上一上,試試看末哉!」小村忙陪笑央告道:「耐覅動氣,我搭耐
說。」便湊著王阿二耳朵邊輕輕的說話。說不到三四句,王阿二忽跳起來,沉下臉道:「
耐倒乖殺?!耐想拿件濕布衫撥來別人著仔,耐末脫體哉,阿是?」小村發急道:「勿是
呀,耐也等我說完仔了?。」王阿二便又爬在小村懷裏去聽,也不知咕咕唧唧說些甚麼。
祇見小村說著又努嘴,王阿二即回頭把趙樸齋瞟了一眼,接著小村又說了幾句。王阿二道
:「耐末那價呢?」小村道:「我是原照舊?。」
王阿二方纔罷了,立起身來剔亮了燈臺,問樸齋尊姓,又自頭至足,細細打量。樸齋
別轉臉去裝做看單條。祇見一個半老娘姨,一手提水銚子,一手托兩盒煙膏,蹭上樓來,
見了小村,也說道:「阿唷,張先生?!倪祇道仔耐勿來個哉,還算耐有良心?。」王阿
二道:「呸,人要有仔良心,是狗也勿喫仔屎哉!」小村笑道:「我來仔倒說我無良心,
從明朝起勿來哉。」王阿二也笑道:「耐阿敢嗄!」說時,那半老娘姨已把煙盒放在煙盤
裏,點了煙燈,沖了茶碗,仍提銚子下樓自去。
王阿二靠在小村身傍,燒起煙來;見樸齋獨自坐著,便說:「榻床浪來嚲嚲?。」樸
齋巴不得一聲,隨向煙榻下手躺下,看著王阿二燒好一口煙,裝在槍上授與小村,「颼溜
溜」的直吸到底。又燒了一口。小村也吸了。至第三口,小村說:「覅喫哉。」王阿二調
過槍來授與樸齋。樸齋吸不慣,不到半口,斗門噎住。王阿二接過槍去打了一簽,再吸再
噎。王阿二「嗤」的一笑。樸齋正自動火,被他一笑,心裏越發癢癢的。王阿二將簽子打
通煙眼,替他把火,樸齋趁勢捏他手腕。王阿二奪過手,把樸齋腿膀盡力摔了一把,摔得
樸齋又酸,又痛,又爽快。樸齋吸完煙,卻偷眼去看小村,見小村閉著眼,朦朦朧朧、似
睡非睡光景。樸齋低聲叫:「小村哥。」連叫兩聲,小村祇搖手不答應。王阿二道:「煙
迷呀,隨俚去罷。」樸齋便不叫了。
王阿二索性挨過樸齋這邊,拿簽子來燒煙。樸齋心裏熱的像熾炭一般,卻關礙著小村
,不敢動手,祇目不轉睛的獃看。見他雪白的面孔,漆黑的眉毛,亮晶晶的眼睛,血滴滴
的嘴脣,越看越愛,越愛越看。王阿二見他如此,笑問:「看啥?」樸齋要說又說不出,
也嘻著嘴笑了。王阿二知道是個沒有開葷的小伙子,但看那一種?腆神情,倒也惹氣,裝
上煙,把槍頭塞到樸齋嘴邊,說道:「哪,請耐喫仔罷。」自己起身,向桌上取碗茶呷了
一口,回身見樸齋不喫煙,便問:「阿要用口茶?」把半碗茶授與樸齋。慌的樸齋一骨碌
爬起來,雙手來接,與王阿二對面一碰,淋淋漓漓潑了一身的茶,幾乎砸破茶碗,引得王
阿二放聲大笑起來。這一笑連小村都笑醒了,揉揉眼,問:「耐?笑啥?」王阿二見小村
獃獃的出神,更加彎腰拍手,笑個不了。樸齋也跟著笑了一陣。
小村抬身起坐,又打個呵欠,向樸齋說:「倪去罷。」樸齋知道他為這煙不過癮,要
緊回去,祇得說「好」。王阿二和小村兩個又輕輕說了好些話。小村說畢,一徑下樓。樸
齋隨後要走,王阿二一把拉住樸齋袖子,悄說:「明朝耐一干仔來。」
樸齋點點頭,忙跟上小村,一同回至悅來棧,開門點燈。小村還要喫煙過癮,樸齋先
自睡下,在被窩裏打算。想小村閑話倒也不錯,況且王阿二有情於我,想也是緣分了。祇
是丟不下陸秀寶,想秀寶畢竟比王阿二縹致些,若要兼顧,又恐費用不敷。這個想想,那
個想想,想得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一時,小村吸足了煙,出灰洗手,收拾要睡。樸齋重又
披衣坐起,取水煙筒吸了幾口水煙,再睡下去,卻不知不覺睡著了。
睡到早晨六點鐘,樸齋已自起身,叫棧使舀水洗臉,想到街上去喫點心也好趁此白相
相。看小村時,正鼾鼾的好困辰光。因把房門掩上,獨自走出寶善街,在石路口長源館裏
喫了一碗廿八個錢的悶肉大面。由石路轉到四馬路,東張西望,大踱而行。正碰著拉垃圾
的車子下來,幾個工人把長柄鐵鏟鏟了垃圾拋上車去,落下來四面飛灑,濺得遠遠的。樸
齋怕沾染衣裳,待欲回棧,卻見前面即是尚仁里,聞得這尚仁里都是長三書寓,便進衖去
逛逛。祇見衖內家家門首貼著紅箋條子,上寫倌人姓名。中有一家,石刻門坊,掛的牌子
是黑漆金書,寫著「衛霞仙書寓」五字。
樸齋站在門前,向內觀望,祇見娘姨蓬著頭,正在天井裏漿洗衣裳,外場蹺著腿,正
在客堂裏揩拭玻璃各式洋燈。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大姐,嘴裏不知咕嗜些甚麼,從裏面直跑
出大門來,一頭撞到樸齋懷裏。樸齋正待發作,祇聽那大姐張口罵道:「撞殺耐?娘起來
,眼睛阿生來?!」樸齋一聽這嬌滴滴聲音,早把一腔怒氣消化淨盡,再看他模樣俊秀,
身材伶俐,倒嘻嘻的笑了。那大姐撒了樸齋,一轉身又跑了去。
忽又見一個老婆子,也從裏面跑到門前,高聲叫「阿巧」,又招手兒說:「覅去哉。
」那大姐聽了,便撅著嘴,一路咕嚕著,慢慢的回來。那老婆子正要進去,見樸齋有些詫
異,即立住腳,估量是甚麼人。樸齋不好意思,方訕訕的走開,仍向北出衖。先前垃圾車
子早已過去,遂去華眾會樓上泡了一碗茶,一直喫到七八開,將近十二點鐘時分,始回棧
房。
那時小村也起身了。棧使搬上中飯,大家喫過洗臉,樸齋便要去聚秀堂打茶會。小村
笑道:「第歇辰光,倌人纔困來?床浪,去做啥?」樸齋無可如何。小村打開煙盤,躺下
吸煙。樸齋也躺在自己床上,眼看著帳頂,心裏轆轆的轉念頭,把右手抵住門牙去咬那指
甲;一會兒又起來向房裏轉圈兒,踱來踱去,不知踱了幾百圈。見小村剛吸得一口煙,不
好便催,哎的一聲嘆口氣,重復躺下。小村暗暗好笑,也不理他。等得小村過了癮,樸齋
已連催四五遍。
小村勉強和樸齋同去,一徑至聚秀堂。祇見兩個外場同娘姨在客堂裏一桌碰和,一個
忙丟下牌去樓梯邊喊一聲「客人上來」。樸齋三腳兩步,早自上樓,小村跟著到了房裏。
祇見陸秀寶坐在靠窗桌子前,擺著紫檀洋鏡臺,正梳頭?。楊家?在背後用蓖蓖著,一邊
大姐理那脫下的頭髮。小村、樸齋就桌子兩傍高椅上坐下,秀寶笑問:「阿曾用飯嗄?」
小村道:「喫過仔歇哉。」秀寶道:「啥能早嗄?」楊家?接口道:「俚?棧房裏纔實概
個。到仔十二點鐘末,就要開飯哉;勿像倪堂子裏,無撥啥數目,晚得來!」
說時,大姐已點了煙燈,又把水煙筒給樸齋裝水煙。秀寶即請小村榻上用煙,小村便
去躺下吸起來。外場提水銚子來沖茶,楊家?絞了手巾。樸齋看秀寶梳好頭,脫下藍洋布
衫,穿上件元縐馬甲,走過壁間大洋鏡前,自己端詳一回。忽聽得間壁喊「楊家?」,是
陸秀林聲音。楊家?答應著,忙收拾起鏡臺,過那邊秀林房裏去了。
小村問秀寶道:「莊大少爺阿來裏?」秀寶點點頭。樸齋聽說,便要過去招呼,小村
連聲喊住。秀寶也拉著樸齋袖子,說:「坐來浪。」樸齋被他一拉,趁勢在大床前藤椅上
坐了。秀寶就坐在他膝蓋上,與他唧唧說話,樸齋茫然不懂。秀寶重說一遍,樸齋終聽不
清說的是甚麼。秀寶沒法,咬牙恨道:「耐個人啊!」說著,想了一想,又拉起樸齋來,
說:「耐過來,我搭耐說?。」兩個去橫躺在大床上,背著小村,方漸漸說明白了。一會
兒,秀寶忽格格笑說:「阿唷,覅?!」一會兒又極聲喊道:「哎喲,楊家?快點來?!
」接著「哎喲喲」喊個不住。楊家?從間壁房裏跑過來,著實說道:「趙大少爺覅吵?!
」樸齋祇得放手。秀寶起身,掠掠鬢腳,楊家?向枕邊抬起一支銀絲蝴蝶替他戴上,又道
:「趙大少爺阿要會吵,倪秀寶小姐是清倌人?。」
樸齋祇是笑,卻向煙榻下手與小村對面歪著,輕輕說道:「秀寶搭我說,要喫臺酒。
」小村道:「耐阿喫嗄?」樸齋道:「我答應俚哉。」小村冷笑兩聲,停了半晌,始說道
:「秀寶是清倌人?,耐阿曉得?」秀寶插嘴道:「清倌人末,阿是無撥客人來喫酒個哉
?」小村冷笑道:「清倌人祇許喫酒勿許吵,倒凶得野?!」秀寶道:「張大少爺,倪娘
姨?說差句把閑話,阿有啥要緊嗄?耐是趙大少爺朋友末,倪也望耐照應照應,阿有啥攛
掇趙大少爺來扳倪個差頭?耐做大少爺也犯勿著?。」楊家?也說道:「我說趙大少爺覅
吵,也勿曾說差啥閑話?。倪要是說差仔,得罪仔趙大少爺,趙大少爺自家也蠻會說?,
阿要啥攛掇嗄?」秀寶道:「幸虧倪趙大少爺是明白人,要聽仔朋友?閑話,此好煞哉。

一語未了,忽聽得樓下喊道:「楊家?,洪大少爺上來。」秀寶方住了嘴。楊家?忙
迎出去,樸齋也起身等候。不料隨後一路腳聲,卻至間壁候莊荔甫去了。


第三回 議芳名小妹附招牌 拘俗禮細崽翻首座

按:不多時,洪善卿與莊荔甫都過這邊陸秀寶房裏來,張小村,趙樸齋忙招呼讓坐。
樸齋暗暗教小村替他說請喫酒。小村微微冷笑,尚未說出。陸秀寶看出樸齋意思,戧說道
:「喫酒末阿有啥勿好意思說嗄?趙大少爺請耐?兩位用酒,說一聲末是哉。」樸齋祇得
跟著也說了。莊荔甫笑說:「應得奉陪。」洪善卿沉吟道:「阿就是四家頭?」樸齋道:
「四家頭忒少。」隨問張小村道:「耐曉得吳松橋來?陸裏?」小村道:「俚來?義大洋
行裏,耐陸裏請得著嗄?要我搭耐自家去尋?。」樸齋道:「價末費神耐替我跑一埭,阿
好?」
小村答應了。樸齋又央洪善卿代請兩位。莊荔甫道:「去請仔陳小雲罷。」洪善卿道
:「晚歇我隨便碰著哈人,就搭俚一淘來末哉。」說了,便站起來道:「價末晚歇六點鐘
再來,我要去幹出點小事體。」樸齋重又懇託。陸秀寶送洪善卿走出房間。莊荔甫隨後追
上,叫住善卿道:「耐碰著仔陳小雲,搭我問聲看,黎篆鴻搭物事阿曾拿得去。」
洪善卿答應下樓,一直出了西棋盤街,恰有一把東洋車拉過。善卿坐上,拉至四馬路
西苔芳裏停下,隨意給了些錢,便向弄口沈小紅書寓進去,在天井裏喊「阿珠」。一個娘
姨從樓窗口探出頭來,見了道:「洪老爺,上來?。」善卿問:「王老爺阿來裏?」阿珠
道:「勿曾來。有三四日勿來哉。阿曉得來??陸裏?」善卿道:「我也好幾日勿曾碰著
。先生呢?」阿珠道:「先生坐馬車去哉。樓浪來坐歇?。」善卿已自轉身出門,隨口答
道:「覅哉。」阿珠又叫道:「碰著王老爺末,同俚一淘來。」
善卿一面應,一面走,由同安里穿出三馬路,至公陽里周雙珠家。直走過客堂,祇有
一個相幫的喊聲「洪老爺來」,樓上也不見答應。善卿上去,靜悄悄的,自己掀簾進房看
時,竟沒有一個人。善卿向榻床坐下,隨後周雙珠從對過房裏款步而來,手裏還拿著一根
水煙筒,見了善卿,微笑問道:「耐昨日夜頭保合樓出來,到仔陸裏去?」善卿道:「我
就轉去哉?。」雙珠道:「我祇道耐同朋友打茶會去,教娘姨?等仔一歇?,耐末倒轉去
哉。」善卿笑說:「對勿住。」雙珠也笑著,坐在榻床前機子上,裝好一口水煙,給善卿
吸。善卿伸手要接,雙珠道:「覅?,我裝耐喫。」把水煙筒嘴湊到嘴邊,善卿一口氣吸
了。
忽然大門口一陣嚷罵之聲,蜂擁至客堂裏,劈劈拍拍打起架來。善卿失驚道:「做啥
?」雙珠道:「咿是阿金?哉??,成日成夜吵勿清爽。阿德?也勿好。」
善卿便去樓窗口望下張看。祇見娘姨阿金揪著他家主公阿德保辮子要拉,卻拉不動,
被阿德保按住阿金?髻,祇一撳,直撳下去。阿金伏倒在地,掙不起來,還氣呼呼的嚷道
:「耐打我啊!」阿德保也不則聲,屈一祇腿壓在他背上,提起拳來,擂鼓似的從肩膀直
敲到屁股,敲得阿金殺豬也似叫起來。
雙珠聽不過,向窗口喊道:「耐?算啥嗄,阿要面孔!」樓下眾人也齊聲喊住,阿德
保方纔放手。雙珠挽著善卿臂膊扳轉身來,笑道:「覅去看俚??。」將水煙筒授與善卿
自吸。
須臾,阿金上樓,撅著嘴,哭得滿面淚痕。雙珠道:「成日成夜吵勿清爽,也勿管啥
客人來?勿來?。」阿金道:「俚拿我皮襖去當脫仔了,還要打我。」說著又哭了。雙珠
道:「阿有啥說嗄,耐自家見乖點,也喫勿著眼前虧哉?。」阿金沒得說,取茶碗,撮茶
葉,自去客堂裏坐著哭。
接著阿德保提水銚子進房,雙珠道:「耐為啥打俚嗄?」阿德保笑道:「三先生阿有
啥勿曉得?」雙珠道:「俚說耐當脫仔俚皮襖,阿有價事嗄?」阿德保冷笑兩聲,道:「
三先生耐問聲俚看,前日仔收得來會錢,到仔陸裏去哉??我說送阿大去學生意,也要五
六塊洋錢?,教俚拿會錢來,俚拿勿出哉呀,難末拿仔件皮襖去當四塊半洋錢。想想阿要
氣煞人!」雙珠道:「會錢末也是俚賺得來洋錢去合個會,耐倒勿許俚用。」阿德保笑道
:「三先生也蠻明白?。俚真真用脫仔倒罷哉,耐看俚阿有啥用場嗄?沓來?黃浦裏末也
聽見仔點響聲,俚是一點點響聲也無撥?。」
雙珠微笑不語。阿德保沖了茶,又隨手絞了把手巾,然後下去。善卿挨近雙珠,悄問
道:「阿金有幾花姘頭嗄?」雙珠忙搖手道:「耐覅去多說多話。耐末算說白相,撥來阿
德保聽見仔要吵熬哉!」善卿道:「耐還搭俚瞞啥?我也曉得點來裏。」雙珠大聲道:「
瞎說哉?!坐下來,我搭同說句閑話。」
善卿仍退下歸坐。雙珠道:「倪無?阿曾搭耐說起歇啥?」善卿低頭一想,道:「阿
是要買個討人?」雙珠點頭道:「說好哉呀,五百塊洋錢?。」善卿道:「人阿縹致嗄?
」雙珠道:「就要來快哉。我是勿曾看見,想來比雙寶縹致點?。」善卿道:「房間鋪來
?陸裏呢?」雙珠道:「就是對過房間。雙寶末搬仔下頭去。」善卿嘆道:「雙寶心裏是
也巴勿得要好,就喫虧仔老實點,做勿來生意。」雙珠道:「倪無?為仔雙寶,也豁脫仔
幾花洋錢哉。」善卿道:「耐原照應點俚,勸勸耐無?看過點,賽過做好事。」
正說時,祇聽得一路大腳聲音,直跑到客堂裏,連說:「來哉,來哉!」善卿忙又向
樓窗口去看,乃是大姐巧囡跑得喘吁吁的。
善卿知道那新買的討人來了,和雙珠爬在窗檻上等候。祇見雙珠的親生娘周蘭親自攙
著一個清倌人進門,巧囡前走,徑上樓來。周蘭直拉到善卿面前,問道:「洪老爺,耐看
看倪小先生阿好?」善卿故意上前去打個照面。巧囡教他叫洪老爺,他便含含糊糊叫了一
聲,卻羞得別轉臉去,徹耳通紅。善卿見那一種風韻可憐可愛,正色說道:「出色哉!恭
喜,恭喜!發財,發財!」周蘭笑道:「謝謝耐金口。祇要俚巴結點,也像仔俚?姊妹三
家頭末,好哉。」口裏說,手指著雙珠。善卿回頭向雙珠一笑。雙珠道:「阿姐是纔嫁仔
人了,好哉。單剩我一干仔,無啥人來討得去,要耐養到老死?,啥好嗄!」周蘭呵呵笑
道:「耐有洪老爺來裏?。耐嫁仔洪老爺,比雙福要加倍好?。洪老爺阿是?」
善卿祇是笑。周蘭又道:「洪老爺先搭倪起個名字,等俚會做仔生意末,雙珠就撥仔
耐罷。」善卿道:「名字叫周雙玉,阿好?」雙珠道:「阿有啥好聽點個嗄?原是『雙』
啥『雙』啥,阿要討人厭!」周蘭道:「周雙玉無啥;把勢裏要名氣響末好。叫仔周雙玉
,上海灘浪隨便啥人,看見牌子就曉得是周雙珠?個妹子哉?,終比仔新鮮名字好點?。
」巧囡在傍笑道:「倒有點像大先生個名字。周雙福,周雙玉,阿是聽仔差勿多?」雙珠
笑道:「耐末曉得啥差勿多。陽臺浪晾來?一塊手帕子搭我拿得來。」
巧囡去後,周蘭摯過雙玉,和他到對過房裏去。善卿見天色晚將下去,也要走了。雙
珠道:「耐啥要緊??」善卿道:「我要尋個朋友去。」雙珠起身,待送不送的,祇囑咐
道:「耐晚歇要轉去末,先來一埭,覅忘記。」
善卿答應出房。那時娘姨阿金已不在客堂裏,想是別處去了。善卿至樓門口,隱隱聽
見亭子間有飲泣之聲。從簾子縫裏一張,也不是阿金,竟是周蘭的討人周雙寶,淌眼抹淚
,面壁而坐。善卿要安慰他,跨進亭子,搭訕問道:「一干子來裏做啥?」那周雙寶見是
善卿,忙起身陪笑,叫一聲「洪老爺」,低頭不語。善卿又問道:「阿是耐要搬到下頭去
哉?」雙室祇點點頭。善卿道:「下頭房間倒比仔樓浪要便當多花?。」雙寶手弄衣襟,
仍是不語。善卿不好深談,但道:「耐閑仔點,原到樓浪來阿姐搭多坐歇,說說閑話也無
啥。」雙寶方微微答應。善卿乃退出下樓,雙寶倒送至樓梯邊而回。
善卿出了公陽里,往東轉至南晝錦里中祥發呂宋票店,祇見管帳胡竹山正站在門首觀
望。善卿上前廝見。胡竹山忙請進裏面。善卿也不歸坐,問:「小雲阿來裏?」胡竹山道
:「勿多歇朱藹人來,同仔俚一淘出去哉,看光景是喫局。」善卿即改邀胡竹山,道:「
價末倪也喫局去。」胡竹山連連推辭。善卿不由分說,死拖活拽同往西棋盤街來。
到了聚秀堂陸秀寶房裏,見趙樸齋、張小村都在。還有一客,約摸是吳松橋,詢問不
錯。胡竹山都不認識,各通姓名,然後就坐,大家隨意閑談。
等至上燈以後,獨有莊荔甫未到。問陸秀林,說是往拋球場買物事去的。外場罩圓臺
,排高椅,把掛的湘竹絹片方燈都點上了。趙樸齋已等得不耐煩,便滿房間大踱起來,被
大姐一把仍拉他坐了。張小村與吳松橋兩個向榻床左右對面躺著,也不吸煙,卻悄悄的說
些秘密事務。陸秀林、陸秀寶姊妹並坐在大床上,指點眾人背地說笑。胡竹山沒甚說的,
仰著臉看壁間單條對聯。
洪善卿叫楊家?拿筆硯來開局票,先寫了陸秀林、周雙珠二人。胡竹山叫清和坊的袁
三寶,也寫了。再問吳松橋、張小村叫啥人。松橋說叫孫素蘭,住兆貴里。小村說叫馬桂
生,住慶雲里。趙樸齋在旁看著寫畢,忽想起,向張小村道:「倪再去叫個王阿二來,倒
有白相個?。」被小村著實瞪了一眼,樸齋後悔不迭。吳松橋祇道樸齋要叫局,也攔道:
「耐自家喫酒,也覅叫啥局哉。」樸齋要說不是叫局,卻頓住嘴說不下去。恰好樓下外場
喊聲:「莊大少爺上來。」陸秀林聽了急奔出去,樸齋也借勢走開去迎莊荔甫。
荔甫進房,見過眾人,就和陸秀林過間壁房間裏去。洪善卿叫「起手巾」,楊家?應
著,隨把局票帶下去。及至外場絞上手巾,莊荔甫也已過來,大家都揩了面。於是趙樸齋
高舉酒壺,恭恭敬敬定胡竹山首座。竹山喫一大驚,極力推卻。洪善卿說著,也不依。趙
樸齋沒法,便將就請吳松橋坐了,竹山次位,其餘略讓一讓,即已坐定。
陸秀寶上前篩了一巡酒,樸齋舉杯讓客,大家道謝而飲。第一道菜照例上的是魚翅,
趙樸齋待要奉敬,大家攔說:「覅客氣,隨意好。」樸齋從直遵命,祇說得一聲「請」。
魚翅以後,方是小碗。陸秀林已換了出局衣裳過來,楊家?報說:「上先生哉。」秀林、
秀寶也並沒有唱大曲,祇有兩個烏師坐在簾子外吹彈了一套。
及至烏師下去,叫的局也陸續到了。張小村叫的馬桂生,也是個不會唱的。孫素蘭一
到,即問袁三寶:「阿曾唱?」袁三寶的娘姨會意,回說:「耐?先唱末哉。」孫素蘭和
准琵琶,唱一支開片,一段京調。莊荔甫先鼓起興致,叫拿大杯來擺莊。楊家?去間壁房
裏取過三祇雞缸杯,列在荔甫面前。荔甫說:「我先擺十杯。」吳松橋聽說,揎袖攘臂,
和荔甫豁起拳來。孫素蘭唱畢,即替吳松橋代酒,代了兩杯,又要存兩杯,說:「倪要轉
局去,對勿住。」
孫素蘭去後,周雙珠方姍姍其來。洪善卿見阿金兩祇眼睛腫得像胡桃一般,便接過水
煙筒來自吸,不要他裝。阿金背轉身去立在一邊。周雙珠揭開豆蔻盒子蓋,取出一張請客
票頭授與洪善卿。善卿接來看時,是朱藹人的,請至尚仁里林素芬家酒敘。後面另是一行
小字,寫道:「再有要事面商,見字速駕為幸。」這行卻加上密密的圈子。善卿猜不出是
甚麼事,問周雙珠道:「送票頭來是啥辰光?」雙珠道:「來仔一歇哉,阿去嗄」善卿道
:「勿曉得啥事體,實概要緊。」雙珠道:「阿要教相幫?去問聲看?」善卿點點頭。雙
珠叫過阿金道:「耐去喊俚?到尚仁里林素芬搭臺面浪看看,阿曾散。問朱老爺阿有啥事
體,無要緊末,說洪老爺謝謝勿來哉。」
阿金下樓與轎班說去。莊荔甫伸手要票頭來看了,道:「阿是藹人寫個嗄?」善卿道
:「為此勿懂?。票頭末是羅子富個筆跡,到底是啥人有事體?。」荔甫道:「羅子富做
啥生意嗄?」善卿道:「俚是山東人,江蘇候補知縣,有差使來裏上海。昨日夜頭保合樓
廳浪阿看見個胖子?就是俚。」
趙樸齋方知那個胖子叫羅子富,記在肚裏。祇見莊荔甫又向善卿道:「耐要先去末,
先打兩杯莊。」善卿伸拳豁了五杯,正值那轎班回來,說道:「臺面是要散快哉,說請洪
老爺帶局過去,等來?。」 善卿乃告罪先行。趙樸齋不敢強留,送至房門口。外場趕忙
絞上手巾,善卿略揩一把,然後出門,款步轉至寶善街,徑往尚仁里來。
比及到了林素芬家門首,見周雙珠的轎子倒已先在等候,便與周雙珠一同上樓進房。
祇見觥籌交錯,履舄縱橫,已是酒闌燈灺時候。臺面上祇有四位,除羅子富、陳小雲外,
還有個湯嘯庵,是朱藹人得力朋友。這三位都與洪善卿時常聚首的。祇一位不認識,是個
清瘦面龐、長跳身材的後生。及至敘談起來,纔知道姓葛,號仲英,乃蘇州有名貴公子。
洪善卿重復拱手致敬道:「一向渴慕,幸會,幸會!」羅子富聽說,即移過一雞缸杯酒來
授與善卿,道:「請耐喫一杯濕濕喉嚨,覅害仔耐渴慕得要死。」
善卿祇是訕笑,接來放在桌上,隨意向空著的高椅坐了。周雙珠坐在背後,林素芬的
娘姨另取一副杯箸奉上。林素芬親自篩了一杯酒,羅子富偏要善卿喫那一雞缸杯。善卿笑
道:「耐?喫也喫完哉,還請我來喫啥酒!耐要請我喫酒末,也擺一臺起來。」羅子富一
聽,直跳起來道:「價末覅耐喫哉,倪去罷。」
第三回終。


第四回 看面情代庖當買辦 丟眼色喫醋是包荒

按:湯嘯庵拉羅子富坐下,說道:「耐啥要緊??我說末,耐先教月琴先生打發個娘
姨轉去,擺起臺面來。善卿坎坎來,也讓俚擺個莊,等藹人轉來仔一淘過去,俚?也舒齊
哉,阿是嗄?耐第歇去也不過等來?,做啥呢?」羅子富連說「勿差」。子富叫的兩個倌
人,一個是老相好蔣月琴,便令娘姨轉去:「看俚?臺面擺好仔末再來。」
洪善卿四面一看,果然不見朱藹人,祇有林素芬和湯嘯庵應酬臺面。還有素芬的妹子
林翠芬,是湯嘯庵叫的本堂局,也幫著張羅。洪善卿詫異,問道:「藹人是主人?,陸裏
去哉??」湯嘯庵道:「黎篆鴻說句閑話,教俚去一埭,要轉來快哉。」洪善卿道:「說
起黎篆鴻,倒想著哉。」即向陳小雲道:「荔甫要問耐,一篇帳阿曾拿到黎篆鴻搭去?」
陳小雲道:「我托藹人拿得去哉。我看價錢開得忒大仔點。」洪善卿道:「阿曉得第號物
事陸裏來個嗄?」陳小雲道:「說是廣東人家,細底也勿清爽。」羅子富向洪善卿道:「
我也要問耐,耐阿是做仔包打聽哉?雙珠先生有個廣東客人,勿曉得俚細底,耐阿曾搭俚
打聽歇?」大家呵呵一笑。洪善卿也笑了。周雙珠道:「倪陸裏有啥廣東客人嗄,耐倒搭
倪拉個廣東客人來做做哉?。」
羅子富正要回言,洪善卿攔住道:「覅瞎說哉。我擺十杯莊,耐來打。」羅子富挽起
袖子,與洪善卿豁拳,一交手便輸了。羅子富道:「豁仔一淘喫。」接連豁了五拳,竟輸
了五拳。蔣月琴代了一杯。那一個新做的倌人叫黃翠鳳,也伸手來接酒。洪善卿道:「怪
勿得耐要豁拳,有幾花人搭耐代酒?。」羅子富道:「大家勿許代,我自家喫。」洪善卿
拍手的笑。陳小雲說:「代代罷。」湯嘯庵幫他篩酒,取一杯授與黃翠鳳喫。黃翠鳳知道
羅子富要翻臺到蔣月琴家去,因說道:「倪去哉,阿要存兩杯?」羅子富搖頭說:「覅存
哉。」黃翠鳳乃先走了。
湯嘯庵勸羅子富停歇再豁,卻教陳小雲先與洪善卿交手,也豁上五拳。接著湯嘯庵自
己都豁過了,單剩下葛仲英一個。
那葛仲英正或轉身,和倌人吳雪香兩個唧唧噥噥的咬耳朵說話,連半日洪善卿如何擺
莊都沒有理會。及至湯嘯庵叫他豁拳,葛仲英方回頭問:「做啥?」羅子富道:「曉得耐
?是恩相好,臺面浪也推扳點末哉。阿是要做出來撥倪看看?」吳雪香把手帕子望羅子富
面上甩來,說道:「耐末總無撥一句好閑話說出來!」
洪善卿拱手向葛仲英道:「請教豁拳。」葛仲英祇豁得兩拳,喫過酒,仍和吳雪香去
說話。羅子富已耐不得,伸拳與洪善卿重又豁起,這番卻是贏的。洪善卿十杯莊消去九杯
,羅子富想打完這莊,偏不巧又輸了。忽聽得樓下外場喊說「朱老爺上來」。陳小雲忙阻
止羅子富道:「讓藹人來豁仔一拳,收令罷。」羅子富聽說有理,便不再豁。朱藹人匆匆
歸席,連說:「失陪,得罪。」又問:「啥人來裏擺莊?」
洪善卿且不豁拳,卻反問朱藹人道:「耐有啥要緊事體搭我商量?」朱藹人茫然不知
,說:「我無啥事體?。」羅子富不禁笑道:「請耐喫花酒,倒勿是要緊事體?」洪善卿
也笑道:「我就曉得是耐來?捏忙。」羅子富道:「就算是我捏忙,快點豁仔拳了去。」
朱藹人道:「祇剩仔一拳,也覅豁哉。我來每位敬一杯。」大家說:「遵命。」
朱藹人取齊六祇雞缸杯,都篩上酒,一齊乾訖,離席散坐。外場七手八腳絞了手巾,
那蔣月琴的娘姨早來回話過了,當下又上前催請一遍。葛仲英、羅子富、朱藹人各有轎子
,陳小雲自坐包車,一起倌人隨著客轎,帶局過去。惟湯嘯庵與洪善卿步行,乃約同了先
走一步。
二人離了林素芬家,來到尚仁裏弄口,有一人正要進弄,見了忙側身垂手,叫聲「洪
老爺」。洪善卿認得是王蓮生的管家,名叫來安的,便問他:「老爺呢?」來安道:「倪
老爺來?祥春里,請洪老爺過去說句閑話。」洪善卿道:「祥春里啥人家嗄?」來安道:
「叫張蕙貞。倪老爺也坎坎做起,有勿多兩日。」洪善卿聽了,即轉向湯嘯庵說:「我去
一埭就來。蔣月琴搭請俚?先坐罷。」湯嘯庵叮囑快點,自去了。
洪善卿隨著來安,徑至祥春里,弄內黑魆魆的,摸過二三家,推開兩扇大門進去。來
安喊說:「洪老爺來裏!」樓上接應了,不見動靜。來安又說:「拿鐵四光壁燈,迎下樓
來,說:「請洪老爺樓浪去?。」
善卿見樓下客堂裏七橫八豎的堆著許多紅木桌椅,像要搬場光景。上樓看時,當中掛
一盞保險燈,映著四壁,像月洞一般,卻空落落的沒有一些東西,祇剩下一張跋步床,一
祇梳妝臺,連簾帳、燈鏡諸件都收拾干淨了。王蓮生坐在梳妝臺前,正擺著四個小碗喫便
夜飯。旁邊一個倌人陪他同喫,想來便是張蕙貞。
善卿到了房裏,即笑說道:「耐倒一干仔來裏尋開心。」蓮生起身招呼,覺善卿臉上
有酒意,問:「阿是來?喫酒?」善卿道:「喫仔兩臺哉。俚?請仔耐好幾埭?,故歇羅
子富翻到仔蔣月琴搭去哉,耐阿高興一淘去?」蓮生微笑搖頭。善卿隨意向床上坐下,張
蕙貞親自送過一支水煙筒來。善卿接了,忙說:「覅客氣,耐請用飯?。」蕙貞笑道:「
倪喫好哉呀。」
善卿見張蕙貞滿面和氣,藹然可親,約摸是么二住家,問他:「阿是要調頭?」蕙貞
點頭應「是」。善卿道:「調來?陸裏?」蕙貞說:「是東合興里大腳姚家,來?吳雪香
?對門。」善卿道:「包房間呢?做伙計?」蕙貞道:「倪是包房間,三十塊洋錢一月?
。」善卿道:「有限得勢。單是王老爺一干仔末,一節做下來也差勿多五六百局錢?,阿
怕啥開消勿出?」
說著,王蓮生已喫畢飯,揩面漱口。那老娘姨端了一副鴉片煙盤,問蕙貞:「擺陸裏
嗄?」蕙貞道:「生來擺來?床浪哉?,阿要擺到地浪去?」老娘姨唏唏呵呵的端到床上
,說道:「撥來洪老爺看仔,阿要笑煞嗄。」蕙貞道:「耐收捉仔下頭去罷,覅多說多話
哉。」那老娘姨方搬了碗碟杯筷下樓。
蕙貞乃請蓮生喫煙。蓮生去床上與善卿對面躺下,然後說道:「我請耐來,要買兩樣
物事:一祇大理石紅木榻床,一堂湘妃竹翎毛燈片。耐明朝就搭我買得來最好。」善卿道
:「送到陸裏嗄?」蓮生道:「就送到大腳姚家去,來?樓浪西面房間裏。」
善卿聽說,看看蕙貞,嘻嘻的笑道:「耐教別人去搭耐買仔罷,我勿來買。撥來沈小
紅曉得仔,喫俚兩記耳光哉?!」蓮生笑而不言。蕙貞道:「洪老爺,耐啥見仔沈小紅也
怕個嗄?」善卿道:「啥勿怕!耐問聲王老爺看,凶得來!」蕙貞道:「洪老爺,謝謝耐
,看王老爺面浪照應點倪。」善卿道:「耐拿啥物事來謝我??」蕙貞道:「請耐喫酒阿
好?」善卿道:「啥人要喫耐臺把啥酒嗄!阿是我勿曾喫歇,稀奇煞仔?」蕙貞道:「價
末謝耐啥??」善卿道:「耐要請我喫酒末,倒是請我喫點心罷。耐末也便得勢,覅去難
為啥洋錢哉,阿是?」蕙貞嗤的笑道:「耐?纔勿是好人。」善卿呵呵一笑,站起來道:
「還有啥閑話未說,倪要去哉。」蓮生道:「無啥哉,後日請耐喫酒。耐看見子富?,先
搭我說一聲,明朝送條子去。」善卿一面答應,一面下樓,仍至四馬路東公和里蔣月琴家
喫酒去了。
蕙貞見善卿已去,纔上床來歪在蓮生身上,給他燒煙。蓮生接連吸了七八口,漸漸合
攏眼睛,似乎睡去。蕙貞低聲叫道:「王老爺安置罷。」蓮生點點頭。於是端過煙盤,收
拾共睡。
次日一點鐘辰光,兩人始起身洗臉。老娘姨搬上稀飯來喫了些,蕙貞就在梳裝臺前梳
頭。老娘姨仍把煙盤擺在床上。蓮生自去吸起煙來,心想沈小紅家須得先去撒個謊,然後
再慢慢的告訴他纔好。盤算一回,打定主意,便取馬褂著了要走。蕙貞忙問:「陸裏去?
」蓮生道:「我到沈小紅搭去一埭。」蕙貞道:「價末喫仔飯了去?。」蓮生道:「覅喫
哉。」蕙貞又問:「晚歇阿來??」蓮生想了想,說道:「耐明朝啥辰光到東合興去?」
蕙貞道:「倪一早就過去哉。」蓮生道:「我明朝一點鐘到東合興來。」蕙貞道:「耐有
工夫末晚歇來一埭。」
蓮生應諾,踅下樓來;來安跟了,出祥春里,向東至西薈芳里弄口,令來安回公館去
打轎子來,自己即轉彎進弄。娘姨阿珠先已望見,喊道:「阿唷,王老爺來哉!」趕忙迎
出天井裏,一把拉住袖子;進去又喊道:「先生,王老爺來哉。」拉到樓梯邊,方放了手

蓮生款步上樓。沈小紅也出房相迎,似笑不笑的說道:「王老爺,耐倒好意思……」
說得半句,哽噎住了。蓮生見他一副淒涼面孔,著實有些不過意,嘻著嘴進房坐下。沈小
紅也跟進來,挨在身傍,挽著蓮生的手,問道:「我要問耐,耐三日天來?陸裏?」蓮生
道:「我來裏城裏,為仔個朋友做生日,去喫仔三日天酒。」小紅冷笑道:「耐祇好去騙
騙小乾仵!」阿珠絞上手巾,揩了。小紅又問道:「耐來?城裏末,夜頭阿轉來嗄?」蓮
生道:「夜頭末就住來?朋友搭哉?。」小紅道:「耐個朋友倒開仔堂子哉!」
蓮生不禁笑了。小紅也笑道:「阿珠,耐?聽聽俚閑話!我前日仔教阿金大到耐公館
裏來看耐,說轎子末來?,人是出去哉。耐兩祇腳倒燥來??,一直走到仔城裏。阿是坐
仔馬車打城頭浪跳進去個嗄?」阿珠呵呵笑道:「王老爺難也有點勿老實哉!陸裏去想得
來好主意,說來?城裏。」小紅道:「瞞倒瞞得緊?,連朋友?尋仔好幾埭也尋勿著。」
阿珠道:「王老爺,耐也老相好哉,耐就說仔要去做啥人也無啥?,阿怕倪先生勿許耐嗄
?」小紅道:「耐去做啥人也勿關倪事。耐定規要瞞仔倪了去做,倒好像是倪喫醋,勿許
耐去,阿要氣煞人!」
蓮生見他們一遞一句,插不下嘴去,祇看著訕笑。及至阿珠事畢下樓,蓮生方向小紅
說道:「耐覅去聽啥別人個閑話。我搭耐也三四年哉。我個脾氣,耐阿有啥勿曉得?我就
是要去做啥人末,搭耐說明白仔再做末哉?,瞞耐做啥?」小紅道:「我也勿曉得耐?。
耐自家去想想看:耐一直下來,東去叫個局,西去叫個局,我阿曾說歇啥一句閑話嗄?耐
第歇倒要瞞我哉,故末為啥呢?」蓮生道:「我是無價事,勿是要瞞耐。」小紅道:「我
到猜著耐個意思來裏:耐也勿是要瞞我,耐是有心來?要跳槽哉,阿是?我倒要看耐跳跳
看!」
蓮生一聽,沉下臉,別轉頭,冷笑道:「我不過三日天勿曾來,耐就說是跳槽。從前
我搭耐說個閑話,阿是耐忘記脫哉?」小紅道:「正要耐說?。耐勿忘記末,耐說?,三
日天來?陸裏?做個啥人?耐說出來,我勿搭耐吵末哉。」蓮生道:「耐教我說啥??我
說來裏城裏,耐勿信。」小紅道:「耐倒還要撥當水我上,我打聽仔了再問耐。」蓮生道
:「故末蠻好。第歇耐來?氣頭浪,搭耐也無處去說;隔兩日等耐快活仔點,我再搭耐說
個明白末哉。」
小紅鼻子裏哼了一聲,半日不言語。蓮生央告道:「倪去喫筒煙去?。」小紅仍拉著
手,同至榻床前。蓮生脫去馬褂,躺下吸煙。小紅卻獃獃的坐在下手。蓮生要想些閑話來
說,又沒甚說的。
忽聽得樓梯上一陣腳聲,跑進房來,卻是大姐阿金大。一見蓮生,說道:「王老爺,
我末到耐公館裏請耐,耐倒先來裏哉。」又道:「王老爺為啥幾日勿來,阿是動氣哉?」
蓮生不答。小紅嗔道:「動啥氣嗄!打兩記耳光哉?,動氣!」阿金大道:「王老爺,耐
勿來仔末,倪先生氣得來,害倪一埭一埭來請耐。難覅實概,阿曉得!」說著,移過一碗
茶來,放在煙盤裏,隨把馬褂去掛在衣架上,要去。
蓮生見小紅獃獃的,乃說道:「倪去弄點點心來喫,阿好?」小紅道:「耐要喫啥,
說末哉。」蓮生道:「耐也喫點,倪一淘喫;耐覅喫末,也覅去弄哉。」小紅道:「價末
耐說?。」蓮生想小紅喜喫的是蝦仁炒面,即說了。小紅叫住阿金大,叫他喊下去,到聚
豐園去叫。須臾送來,蓮生要小紅同喫。小紅攢眉道:「勿曉得為啥,厭酸得來,喫勿落
。」蓮生道:「價末多少喫點。」小紅沒法,用小碟檢幾根來喫了,放下。蓮生也喫不多
幾筷,即叫收下去。
阿珠絞手巾來,回說:「耐管家打轎子來裏。」蓮生問:「阿有啥事體?」阿珠望樓
窗口叫:「來二爺。」來安聽喚,立即上樓見蓮生,呈上一封請帖。蓮生開看,是葛仲英
當晚請至吳雪香家喫酒的,隨手撩下。來安仍退下去了。
蓮生仍去榻床吸煙,忽又想起一件事來,叫阿珠要馬褂來著。阿珠便去衣架上取下,
小紅喝住道:「倒要緊??,耐想陸裏去?」阿珠忙丟個眼色與小紅,道:「讓俚喫酒去
罷。」小紅纔不說了。適被蓮生抬頭看見,心想阿珠做甚麼鬼戲,難道張蕙貞的事被他們
打聽明白了不成?
蓮生一面想,一面阿珠把馬褂替蓮生披上,口裏道:「難末就來叫,覅去叫啥別人哉
。」小紅道:「搭俚說啥嗄!俚要叫啥人,等俚去叫末哉?。」蓮生著好馬褂,挽著著小
紅的手,笑道:「耐送送我?。」小紅使勁的一撒手,反在靠壁高椅上坐下了。蓮生也挨
在身傍,輕輕說了好些知己話。小紅低著頭剔理指甲,祇是不理;好一會,方說道:「耐
個心勿曉得那價生來?,變得來!」蓮生道:「為啥說我變心?」小紅道:「問耐自家?
。」蓮生還緊著要問,小紅叉起兩手把蓮生推開,道:「去罷,去罷!看仔耐倒惹氣。」
蓮生乃佯笑而去。
第四回終。


第五回 墊空當快手結新歡 包住宅調頭瞞舊好

按:當下上燈時候,王蓮生下樓上轎,抬至東合興里吳雪香家。來安通報。娘姨打起
簾子,迎到房裏。祇有朱藹人和葛仲英並坐閑談。王蓮生進去,彼此拱手就坐。蓮生叫來
安來吩咐道:「耐到對過姚家去看看,樓浪房間裏物事阿曾齊。」
來安去後,葛仲英因問道:「我今朝看見耐條子,我想,東合興無撥啥張蕙貞?。後
來相幫?說,明朝有個張蕙貞調到對過來,阿是嗄?」朱藹人道:「張蕙貞名字也勿曾見
過歇,耐到陸裏去尋出來個嗄?」蓮生微笑道:「謝謝耐?,晚歇沈小紅來,覅說起,阿
好?」朱藹人、葛仲英聽了皆大笑。
一時,來安回來稟說:「房間裏纔舒齊?哉。四盞燈搭一祇榻床,說是勿多歇送得去
,榻床末排好,燈末也掛起來哉。」蓮生又吩咐道:「耐再到祥春里去告訴俚?。」來安
答應,退出客堂,交代兩個轎班道:「耐?覅走開。要走末,等我轉來仔了去。」說畢出
門,行至東合興里弄口,黑暗裏閃過一個人影子,挽住來安臂膊。來安看是朱藹人的管家
,名叫張壽,乃嗔道:「做啥嗄,嚇我價一跳!」張壽問:「到陸裏去?」來安攙著他說
:「搭耐一淘去白相歇。」
於是兩人勾肩搭背,同至祥春里張蕙貞家,向老娘姨說了,叫他傳話上去。張蕙貞又
開出樓窗來,問來安道:「王老爺阿來嗄?」來安道:「老爺來?喫酒,勿見得來哉?。
」蕙貞道:「喫酒叫啥人?」來安道:「勿曉得。」蕙貞道:「阿是叫沈小紅?」來安道
:「也勿曉得?。」蕙貞笑道:「耐末算幫耐?老爺,勿叫沈小紅叫啥人嗄?」來安更不
答話,同張壽出了樣春里,商量「到陸裏去白相」。張壽道:「就不過蘭芳里哉?。」來
安說:「忒遠。」張壽道:「勿是末潘三搭去,看看徐茂榮阿來?。」來安道:「好。」
兩人轉至居安里,摸到潘三家門首,先在門縫裏張一張,舉手推時,卻是拴著的。張
壽敲了兩下,不見答應。又連敲了幾下,方有娘姨在內問道:「啥人來?碰門嗄?」來安
接嘴道:「是我。」娘姨道:「小姐出去哉,對勿住。」來安道:「耐開門?。" 等了好
一會,裏面靜悄悄的不見開門。張壽性起,拐起腳來把門「彭彭彭」踢的怪響,嘴裏便罵
起來。娘姨纔慌道:「來哉,來哉!」開門見了,道:「張大爺、來大爺來哉,我道是啥
人。」來安問:「徐大爺阿來裏?」娘姨道:「勿曾來?。」張壽見廂房內有些火光,三
腳兩步,直闖到房間裏,來安也跟進去。祇見一人從大床帳子裏鑽出來,拍手跺腳的大笑
。看時,正是徐茂榮。張壽、來安齊說道:「倪倒來驚動仔耐哉?,阿要對勿住嗄!」娘
姨在後面也呵呵笑道:「我祇道徐大爺去個哉,倒來?床浪。」
徐茂榮點了榻床煙燈,叫張壽吸煙。張壽叫來安去吸,自己卻撩開大床帳子,直爬上
去。祇聽得床上扭做一團,又大聲喊道:「啥嗄,吵勿清爽!」娘姨忙上前勸道:「張大
爺,覅?」張壽不肯放手,徐茂榮過去一把拉起張壽來,道:「耐末一泡子吵去看光景,
阿有點清頭嗄!」張壽抹臉羞他道:「耐算幫耐?相好哉,阿是耐個相好嗄?哪,面孔!

那野雞潘三披著棉襖下床。張壽還笑嘻嘻眱著他做景致。潘三沉下臉來,白瞪著眼,
直直的看了張壽半日。張壽把頭頸一縮,道:「阿唷,阿唷!我嚇得來!」潘三沒奈何,
祇掙出一句道:「倪要板面孔個!」張壽隨口答道:「覅說啥面孔哉!耐就板起屁股來,
倪……」說到「倪」字,卻頓住嘴,重又上前去潘三耳朵邊說了兩句。潘三發極道:「徐
大爺耐聽?,耐?好朋友說個啥閑話嗄!」徐茂榮向張壽央告道:「種種是倪勿好,叨光
耐搭倪包荒點,好阿哥!」張壽道:「耐叫饒仔也罷哉,勿然我要問聲俚看,大家是朋友
,阿是徐大爺比仔張大爺長三寸??」潘三接嘴道:「耐張大爺有恩相好來?,倪是巴結
勿上?,祇好徐大爺來照應點倪?。」張壽向來安道:「耐聽?,徐大爺叫得阿要開心!
徐大爺個魂靈也撥俚叫仔去哉。」來安道:「倪覅聽,阿有啥人來叫聲倪嗄。」潘三笑道
:「來大爺末算得是好朋友哉,說說閑話也要幫句把?。」張壽道:「耐要是說起朋友來
……」剛說得一句,被徐茂榮大喝一聲,剪住了道:「耐再要說出啥來末,兩記耳光!」
張壽道:「就算我怕仔耐末哉,阿好?」徐茂榮道:「耐倒來討我個便宜哉!」一面說,
一面挽起袖子,趕去要打。張壽慌忙奔出天井,徐茂榮也趕出去。
張壽拔去門閂,直奔到弄東轉彎處,不料黑暗中有人走來,劈頭一撞。那人說:「做
啥,做啥?」聲音很覺廝熟。徐茂榮上前問道:「阿是長哥嗄?」那人答應了。徐茂榮遂
拉了那人的手,轉身回去;又招呼張壽道:「進來罷,饒仔耐罷。」
張壽放輕腳步,隨後進門,仍把門閂上,先向簾下去張看那人,原來是陳小雲的管家
,名叫長福。張壽忙進去問他:「阿是散仔臺面哉?」長福道:「陸裏就散?局票坎坎發
下去。」張壽想了想,叫:「來哥,倪先去罷。」徐茂榮道:「倪一淘去哉。」說著,即
一哄而去,潘三送也送不及。
四人同離了居安里,往東至石路口。張壽不知就裏,祇望前走。徐茂榮一把拉住,叫
他朝南。張壽向來安道:「倪勿去哉?。」徐茂榮從背後一推,說道:「耐勿去?耐強強
看!」張壽幾乎打跌,祇得一同過了鄭家木橋。
走到新街中,祇見街傍一個娘姨,搶過來叫聲「長大爺」,拉了長福袖子,口裏說著
話,腳下仍走著路,引到一處,推開一扇半截門闌進去。裏面祇有個六七十歲的老婆子,
靠壁而坐。桌子上放著一盞暗昏昏的油燈。娘姨趕著叫郭孝婆,問:「煙盤來?陸裏?」
郭孝婆道:「原來裏床浪?。」
娘姨忙取個紙吹,到後半間去,向壁間點著了馬口鐵回光鏡玻璃罩壁燈,集得高高的
,請四人房裏來坐,又去點起煙燈來。長福道:「鴉片煙倪覅喫,耐去叫王阿二來。」娘
姨答應去了。那郭孝婆也顛頭簸腦,摸索到房裏,手裏拿著根洋鋼水煙筒,說:「陸裏一
位用煙?」長福一手接來,說聲「覅客氣』。郭孝婆仍到外半間自坐著去。張壽問道:「
該搭是啥個場花嗄?耐?倒也會白相?!」長福道:「耐說像啥場花?」張壽道:「我看
起來叫『三勿像』:野雞勿像野雞,臺基勿像臺基,花煙間勿像花煙間。」長福道:「原
是花煙間。為仔俚有客人來?,借該搭場花來坐歇,阿懂哉?」
說著,聽得那門闌「呀」的一聲響,長福忙望外看時,正是王阿二。進房即叫聲「長
大爺」,又問三位尊姓,隨說:「對勿住,剛剛勿恰好。耐?要是勿嫌齷齪末,就該搭坐
歇喫筒煙,阿好?」長福看看徐茂榮,候他意思。徐茂榮見那王阿二倒是花煙間內出類拔
萃的人物,就此坐坐倒也無啥,即點了點頭。王阿二自去外間,拿進一根煙槍與兩盒子鴉
片煙,又叫郭孝婆去喊娘姨來沖茶。張壽見那後半間祇排著一張大床,連桌子都擺不下,
局促極了,便又叫:「來哥,倪先去罷。」徐茂榮看光景也不好再留。
於是張壽作別,自和來安一路同回,仍至東合興里吳雪香家。那時臺面已散,問:「
朱老爺、王老爺陸裏去哉?」都說「勿曉得」。張壽趕著尋去。來安也尋到西薈芳里沈小
紅家來,見轎子停在門口,忙走進客堂,問轎班道:「臺商散仔啥辰光哉?」轎班道:「
勿多一歇。」來安方放下心。
適值娘姨阿珠提著水銚子上樓,來安上前央告道:「謝謝耐,搭倪老爺說一聲。」阿
珠不答,卻招手兒叫他上去。來安捏手捏腳,跟他到樓上當中間坐下,阿珠自進房去。來
安等了個不耐煩,側耳聽聽,毫無聲息,卻又不敢下去。正要磕睡上來,忽聽得王蓮生咳
嗽聲,接著腳步聲。
又一會兒,阿珠掀開簾子招手兒。來安隨即進房,祇見王蓮生獨坐在煙榻上打呵欠,
一語不發。阿珠忙著絞手巾。蓮生接來揩了一把,方吩咐來安打轎回去。來安應了下樓,
喊轎班點燈籠,等蓮生下來上了轎,一徑跟著回到五馬路公館。來安纔回說:「張蕙貞搭
去說過哉。」蓮生點頭無語。來安伺候安寢。
十五日是好日子,蓮生十點半鐘已自起身,洗臉漱口,用過點心便坐轎子去回拜葛仲
英。來安跟了,至後馬路永安里德大匯劃莊,投進帖子,有二爺出來擋駕,說:「出門哉
。」
蓮生乃命轉轎到東合興里,在轎中望見「張蕙貞寓」四個字,泥金黑漆,高揭門楣。
及下轎進門,見天井裏一班小堂名,搭著一座小小唱臺,金碧丹青,五光十色。一個新用
的外場看見,搶過來叫聲「王老爺」,打了個千。一個新用的娘姨,立在樓梯上,請王老
爺上樓。
張蕙貞也迎出房來,打扮得渾身上下,簇然一新,蓮生看著比先時更自不同。蕙貞見
蓮生不轉睛的看,倒不好意思的,忙忍住笑,拉了蓮生袖子,推進房去。房間裏齊齊整整
,鋪設停當。蓮生滿心歡喜,但覺幾幅單條字畫還是市買的,不甚雅相。
蕙貞把手帕子掩著嘴,取瓜子碟子敬與蓮生。蓮生笑道:「客氣哉。」蕙貞也要笑出
來,忙回身推開側首一扇屏門,走了出去。蓮生看那屏門外原來是一角陽臺,正靠著東合
興里,恰好當做大門的門樓。對過即是吳雪香家。蓮生望見條子,叫:「來安,去對門看
看葛二少爺阿來?,來?末說請過來。」
來安領命去請。葛仲英即時踅過這邊,與王蓮生廝見。張蕙貞上前敬瓜子。仲英問:
「阿是貴相好?」打量一回,然後坐下。蓮生說起適纔奉候不遇的話,又談了些別的。祇
見吳雪香的娘姨,名叫小妹姐,來請葛仲英去喫飯。王蓮生聽了,向仲英道:「耐也勿曾
喫飯,倪一淘喫哉?。」仲英說「好」,叫小妹姐去搬過來。王蓮生叫娘姨也去聚豐園叫
兩樣。
須臾,陸續送到,都擺在靠窗桌子上。張蕙貞上前篩了兩杯酒,說:「請用點。」小
妹姐也張羅一會,道:「耐?慢慢交用,倪搭先生梳頭去,梳好仔頭再來。」張蕙貞接說
道:「請耐?先生來白相。」小妹姐答應自去。
葛仲英喫了兩杯,覺得寂寞,適值樓下小堂名唱一套《訪普》昆曲,仲英把三個指頭
在桌子上拍板眼。王蓮生見他沒興,便說:「倪來豁兩拳。」仲英即伸拳來豁,豁一杯喫
一杯。約摸豁過七八杯,忽聽得張蕙貞在客堂裏靠著樓窗口叫道:「雪香阿哥,上來?。
」王蓮生往下一望,果然是吳雪香,即笑向葛仲英道:「貴相好尋得來哉。」隨後一路小
腳高底聲響,吳雪香已自上樓,也叫聲「蕙貞阿哥」。張蕙貞請他房間裏坐。
葛仲英方輸了一拳,因叫吳雪香道:「耐過來,我搭耐說句閑話。」雪香趔趄著腳兒
,靠在桌子橫頭,問:「說啥嗄?說?。」仲英知道不肯過來,覷他不提防,伸過手去,
拉住雪香的手腕,祇一拖。雪香站不穩,一頭跌在仲英懷裏,著急道:「算啥嗄!」仲英
笑道:「無啥,請耐喫杯酒。」雪香道:「耐放手?,我喫末哉。」仲英那裏肯放,把一
杯酒送到雪香嘴邊,道:「要耐喫仔了放?。」雪香沒奈何,就在仲英手裏一口呷了,趕
緊掙起身來,跑了開去。
葛仲英仍和王蓮生豁拳。吳雪香走到大洋鏡前照了又照,兩手反撐過去摸摸頭看。張
蕙貞忙上前替他把頭用力的撳兩撳,拔下一枝水仙花來,整理了重又插上,端詳一回。因
見雪香梳的頭盤旋伏貼,乃問道:「啥人搭耐梳個頭?」雪香道:「小妹姐?,俚是梳勿
好個哉。」蕙貞道:「蠻好,倒有樣式。」雪香道:「耐看高得來,阿要難看。」蕙貞道
:「少微高仔點,也無啥。俚是梳慣仔,改勿轉哉,阿曉得?」雪香道:「我看耐個頭阿
好。」蕙貞道:「先起頭倪老外婆搭我梳個頭,倒無啥;故歇教娘姨梳哉,耐看阿好?」
說著,轉過頭來給雪香看。雪香道:「忒歪哉。說末說歪頭,真真歪來?仔,阿像啥頭嗄
!」
兩個說得投機,連葛仲英、王蓮生都聽住了,拳也不豁,酒也不喫,祇聽他兩個說話
。及聽至吳雪香說歪頭,即一齊的笑起來。張蕙貞便也笑道:「耐?拳啥勿豁哉嗄?」王
蓮生道:「倪聽仔耐?說閑話,忘記脫哉。」葛仲英道:「勿豁哉,我喫仔十幾杯?。」
張蕙貞道:「再用兩杯?。」說了,取酒壺來給葛仲英篩酒。吳雪香插嘴道:「蕙貞阿哥
覅篩哉,俚喫仔酒要無清頭個,請王老爺用兩杯罷。」張蕙貞笑著,轉問王蓮生道:「耐
阿要喫嗄?」蓮生道:「倪再豁五拳喫飯,總覅緊?。」又笑向吳雪香道:「耐放心,我
也勿撥俚多喫末哉。」雪香不好攔阻,看著葛仲英與王蓮生又豁了五拳。張蕙貞篩上酒,
隨把酒壺授與娘姨收下去。王蓮生也叫拿飯來,笑說:「夜頭再喫罷。」
於是喫飯揩面,收抬散坐。吳雪香立時催葛仲英回去。仲英道:「歇一歇?。」雪香
道:「歇啥嗄,倪覅。」仲英道:「耐覅,先去末哉。」雪香瞪著眼問道:「阿是耐勿去
?」仲英祇是笑,不動身。雪香使性子,立起來一手指著仲英臉上道:「耐晚歇來末,當
心點!」又轉身向王蓮生說:「王老爺來啊。」又說:「蕙貞阿哥,倪搭來白相相?。」
張蕙貞答應,趕著去送,雪香已下樓了。
蕙貞回房,望葛仲英嗤的一笑。仲英自覺沒趣,局促不安。倒是王蓮生說道:「耐請
過去罷,貴相好有點勿舒齊哉。」仲英道:「耐瞎說!管俚舒齊勿舒齊。」蓮生道:「耐
覅實概?。俚教耐過去,總是搭耐要好,耐就依仔俚也蠻好?。」仲英聽說,方纔起身。
蓮生拱拱手道:「晚歇請耐早點。」仲英乃一笑告辭而去。
第五回終。


第六回 養囡魚戲言微善教 管老鴇奇事反常情

接:葛仲英蟄過對門吳雪香家,跨進房裏,寂然無人,自向榻床躺下。隨後娘姨小妹
姐抬著飯碗進房,說:「請坐歇,先生來?喫飯。」隨手把早晨泡過的茶碗倒去,另換茶
葉,喊外場沖開水。
一會兒,吳雪香姍姍其來;見了仲英,即大聲道:「耐是坐來除對過勿來哉呀,第歇
來做啥?」一面說,一面從榻床上拉起仲英來,要推出門外去。又道:「耐原搭我到對過
去?!耐去坐來?末哉,啥人要耐來嗄?」
仲英猜不出他甚麼意思,怔怔的立著,問道:「對過張蕙貞末,咿勿是我相好,為啥
耐要喫起醋來哉??」雪香聽說也怔了,道:「耐倒也說笑話哉?!倪搭張蕙貞喫啥醋嗄
?」仲英道:「耐勿是喫醋末,教我到對過去做啥?」雪香道:「我為仔耐坐來?對過勿
來哉末,我說耐原到對過去坐來?末哉?。阿是喫醋嗄?」
仲英乃恍然大悟,付諸一笑,就在高椅上坐下,問雪香道:「耐意思要我成日成夜陪
仔耐坐來裏,勿許到別場花去,阿是嗄?」雪香道:「耐聽仔我閑話,別場花也去末哉。
耐為啥勿聽我閑話嗄?」仲英道:「耐說陸裏一句閑話我勿聽耐?」雪香道:「價末我教
耐過來,耐勿來。」仲英道:「我為仔剛剛喫好飯,要坐一歇再來。啥人說勿來嗄?」雪
香不依,坐在仲英膝蓋上,挽著仲英的手,用力揣捏,口裏咕嚕道:「倪勿來,耐要搭我
說明白?。」仲英發躁道:「說啥嗄?」雪香道:「難下轉耐來?陸裏,我教耐來,耐聽
見仔就要跑得來?。耐要到陸裏去,我說覅去末,定規勿許耐去哉。耐阿聽我?」
仲英和他扭不過,沒奈何應承了。雪香纔喜歡,放手走開。仲英重又笑道:「我屋裏
家主婆從來勿曾說歇啥,耐倒要管起我來哉!」雪香也笑道:」耐是我倪子?,阿是要管
耐個嗄。」仲英道:「說出來個閑話阿有點陶成,面孔纔勿要哉!」雪香道:「我倪子養
到仔實概大,咿會喫花酒,咿會打茶會,我也蠻體面?,倒說我覅面孔!」仲英道:「勿
搭耐說哉。」
恰好小妹姐喫畢飯,在房背後換衣裳。雪香叫道:「小妹姐,耐看我養來?倪子阿好
?」小妹姐道:「陸裏嗄?」雪香把手指仲英,笑道:「哪。」小妹姐也笑道。「阿要瞎
說!耐自家有幾花大,倒養出實概大個倪子來哉。」雪香道:「啥稀奇嗄!我養起倪子來
,比仔俚要體面點?。」小妹姐道:「耐就搭二少爺養個倪子出來,故末好哉。」雪香道
:「我養來?倪子,要像仔俚?堂子裏來白相仔末,撥我打殺哉?。」小妹姐不禁大笑道
:「二少爺阿聽見?幸虧有兩個界頭管,勿然要氣煞?!」仲英道:「俚今朝來裏發癡哉
!」雪香滾到仲英懷裏,兩手勾住頭頸,祇是嘻嘻的憨笑。仲英也就鬼混一陣,及外場提
水銚子進房始散。
仲英站起身來,像要走的光景。雪香問:「做啥?」仲英說:「我要買物事去。」雪
香道:「勿許去。」仲英道:「我買仔就轉來。」雪香道:「啥人說嗄?搭我坐來浪。」
一把把仲英捺下坐了,悄問:「耐去買啥物事?」仲英道:「我到亨達利去買點零碎。」
雪香道:「倪坐仔馬車一淘去,阿好?」仲英道:「故倒無啥。」
雪香便叫:「喊把鋼絲車。」外場應了去喊。小妹姐因問雪香道:「耐喫仔飯阿要捕
面嗄?」雪香取面手鏡一照,道:「覅哉。」祇將手巾揩揩嘴脣,點上些胭脂,再去穿起
衣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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