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tin

官場現形記 - 12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835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185
24.9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5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6.2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湊上兩個,便成兩局。他們的麻雀,除掉上衙門辦公事,是整日整夜打的。六人之中算餘藎
臣公館頂大,又有家眷,飲食一切,無一不便,因此大眾都在這餘公館會齊的時候頂多。他
們打起麻雀來,至少五百塊一底起碼。後來他們打麻雀的名聲出來了,連著上頭制臺都知
道。有天要傳見唐六軒,制臺便說:“你們要找唐某人,不必到他自己公館裏去,衹要到餘
藎臣那裡,包你一找就到。”制臺年紀大了,有些事情不能煩心,生平最相信的是“養氣修
道”,每日總得打坐三點鐘,這三點鐘裏頭,無論誰來是不見的。空了下來,簽押房後面有
一間黑房,供著呂洞賓,設著乩壇,遇有疑難的事,他就要扶鸞。等到壇上判斷下來,他一
定要依著仙人所指示的去辦。倘若沒有要緊事情,他一天也要到壇好幾次,與仙人談詩為
樂。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如此,倒也樂此不疲。所以朝廷雖以三省地方叫他總制,他竟其
行所無事,如同臥治 的一般。所屬的官員們見他如此,也樂得逍遙自在。橫豎照例公事不
錯,餘下工夫,不是要錢便是玩女人,樂得自便私圖,能夠顧顧大局的有幾個呢?
臥治:指政事清簡。漢汲黯為東海太守,多病,臥閣內不出,歲餘,大海大治,後召
為淮陽太守,不受。武帝曰:“吾徒得君重,臥而治之。”
佘小觀又有三件脾氣是一世改不掉的。頭一件打麻雀。自到江南,結識了餘藎臣,投其
所好,自然沒有一天肯不打。而且他賭品甚高,輸得越多心越定,臉上神色絲毫不動。又歡
喜做“清一色”。所以同賭的人更拿他當財神看待。第二件講時務。起先講的不過是如何變
法,如何改良。大人先生見他說話之間總帶著些維新習氣,就不免有點討厭他。他自己已經
為人所厭尚不曉得,而又沒有錢內外打點,自然人家更不喜歡他了。他這個道臺雖然是特
旨,是記名,在京裏一等等了兩年多沒有得缺,心上一氣,于是又變為滿腹牢騷,平時同人
談天,不是罵軍機,就是罵督、撫。大眾聽了,都說他是“痰迷心竅”。因此格外不合時
宜。第三件是嫖婆娘。他為人最深于情,衹要同這個姑娘要好了,連自己的心都肯掏出來給
人家。在京的時候,北班子裏有個叫金桂的,他倆弄上了,銀子用了二千多,自己沒有錢,
又拉了一千多銀子虧空。一個要嫁,一個要娶,賽如從盤古到如今,世界上一男一女,沒有
好過他倆的。誰知後來金桂又結識了一個闊人,銀子又多,臉蛋兒又好,又有勢力。佘道臺
抵他不過,于是賭氣不去,并且發下重誓,說:“從今以後,再不來上當了!”在京又守了
好幾個月,分發出京,碰著一位老世伯幫了他一千銀子。到了天津,手裏有了錢,心思就活
動了。人家請他吃花酒,又相與個花小紅,幾乎把銀子用完。被朋友催不過,方才硬硬心腸
同小紅分手的。路過上海,因為感念小紅的情義,所以沒有去嫖。到了南京之後,住了兩個
月,寄過兩件織現成花頭的緞子送給小紅作衣服穿。後來同寅當中亦很有人請他在秦淮河船
上吃過幾臺花酒,他衹是進著不肯帶局。後來時候久了,同秦淮河釣魚巷的女人漸漸熟了,
不免就把思念小紅的心腸淡了下來。
一天餘藎臣請他在六八子家吃酒。臺面上唐六軒帶了一個局,佘小觀見面之後,不禁陡
吃一驚。原來這唐六軒唐觀察為人極其和藹可親,見了人總是笑嘻嘻的,說起話來,一張嘴
比蜜糖還甜,真正叫人聽了又喜又愛。因此南京官場中就送他一個表號,叫他“糖葫蘆”。
這糖葫蘆到省之後,一直就相與了三和堂一個姑娘,名字叫王小四子的。這王小四子原籍揚
州人氏,瘦括括的一張臉,兩條彎溜溜的細眉毛,一個直鼻梁,一張小嘴,高高的人材,小
小的一雙腳。近來南京打扮已漸漸的仿照蘇州款式,梳的是圓頭,前面亦一寸多長的前劉
海。此時初秋天氣,身上穿著件大袖子三尺八寸長的淺藍竹布衫,拖拖拉拉,底下已遮過膝
蓋,緊與褲腳管上沿條相連,亦瞧不出穿的褲子是甚麼顏色了。佘道臺因見他面貌很像天津
的花小紅,所以心上欻地一動。
當下王小四子走到臺面上,往糖葫蘆身後一坐。糖葫蘆衹顧低著頭吃菜,未曾曉得。對
面坐的是孫國英孫觀察,綽號叫孫大胡子的,見了王小四子,拿手指指糖葫蘆,又拿手擺了
兩擺。王小四子誤會了意,齊巧這兩天糖葫蘆又沒有去,王小四子便打情罵俏起來,伸手把
糖葫蘆小辮一拖,把個糖葫蘆的腦袋掀到自己懷裡,舉起粉嫩的手打他的嘴巴。此時糖葫蘆
嘴裏正銜著一塊荷葉卷子,一片燒鴨,嘴唇皮上油晃晃的,回頭一看,見是相好來拖他,亦
就撒嬌撒痴,趁勢把腦袋困在王小四子懷裡,任憑打罵。衹聽得王小四子說道:“你這兩天
死到那裡去了?我那裡一趟不來!叫你打的東西怎麼樣了?到底還有沒有?”糖葫蘆嘻皮涎
臉的答道:“我不到你那裡去,我到我相好的家裏去!”他說的是玩話,誰知王小四子倒認
以為真,立刻眉毛一豎,面孔一板,說道:“我早曉得我仰攀你大人不上!那個姑娘不比我
長的俊!你要同別人‘結線頭’ ,你又何必再來帶我呢!”一頭說話,那副神形就要掉下
淚來,慌忙又拿手帕子去擦。糖葫蘆衹是仰著臉朝著他笑。王小四子瞧著格外生氣,掄起拳
頭,照准了頭,又是兩下子。打的他不由的喊“啊唷”。孫大胡子哈哈大笑道:“打不得
了!再打兩下子,糖葫蘆就要變成‘扁山查’了!”王小四子聽了這話,忽然撲嗤的一笑,
又趕緊合攏了嘴,做出一副怒容。佘道臺見了這副神氣,更覺得同花小紅一式一樣,毫無二
致。因為他是糖葫蘆帶的人,不便問他芳名、住處,衹得暗底下拉孫大胡子一把,想要問
他。孫大胡子又衹顧同糖葫蘆、王小四子說話,沒有聽見,佘道臺衹得罷休。
“結線頭”:也稱攀相好,此指狎客和妓女發生肉體關係的代稱。
此時王小四子、糖葫蘆正扭在一處。孫大胡子見王小四子認了真,恐怕鬧出笑話來,連
忙勸王小四子放手:“不要打了,凡百事情有我。你要怎麼罰他,告訴了我,我替你作主。
你倘若把他的臉打腫了,怎麼叫他明天上衙門呢?這豈不是你害了他麼?”王小四子道:
“我現在不問他別的,他許我的金鐲子,有頭兩個月了,問問還沒有打好。我曉得的,一定
送給別個相好了!”糖葫蘆道:“真正冤枉!我為著南京的樣子不好,特地寫信到上海托朋
友替我打一付。前個月有信來,說是打的八兩三錢七分重。後首等等不來,我又寫信去問,
還沒有接到回信。昨兒來了一個上海朋友,說起這付鐲子,那個朋友已經自己留下送給相好
了,現在替我重打,包管一禮拜準定寄來。如果沒有,加倍罰我!”王小四子道:“孫大
人,請你做個證見。一禮拜沒有,加倍罰他!前頭打的是八兩三錢七分重,加一倍,要十六
兩七錢四了。”
孫大胡子正要回言,不提防他的胡子又長又多,他的相好雙喜坐在旁邊無事,嫌他胡子
不好看,卻替他把左邊的一半分為三綹,辮成功一條辮子。孫大胡子的胡子是一向被相好玩
慣的,起初并不在意,後來因為要站起來去拉糖葫蘆,不料被雙喜拉住不放,低頭一看,才
曉得變成一條辮子。把他氣的開不出口。歇了一回,說道:“真正你們這些人會淘氣!沒有
東西玩了,玩我的胡子!”雙喜道:“一團毛圍在嘴上,象個刺 似的,真正難看,所以替
你辮起來,讓你清爽清爽,還不好?”孫大胡子道:“你嫌我不好看!你不曉得我這個大胡
子是上過東洋新聞紙,天下聞名的,沒有人嫌我不好。你嫌我不好,真正豈有此理!”
說著,有人來招呼王小四子、雙喜到劉河廳去出局,于是二人匆匆告假而去。餘藎臣便
問:“劉河廳是誰請客?”人回:“羊統領羊大人請客,請的是湖北來的章統領章大人。因
為章統領初到南京,沒有相好,所以今天羊大人請他在劉河廳吃飯,把釣魚巷所有的姑娘都
叫了去看。”其時潘金士潘觀察亦在座,聽了接口道:“不錯,章豹臣剛剛從武昌來,聽說
老帥要在兩江安置他一個事情。羊紫辰恐怕占了他的位子,所以竭力的拉攏他,同他拜把
子。聽說還托人做媒,要拿他第二位小姐許給章豹臣的大少君。明天請章豹臣在金林春吃番
菜。今兒兄弟出門出的晚,齊巧他的知單送了來,諸位都是陪客,單是沒有佘小翁。想是小
翁初到省,彼此還沒有會過?”佘小觀答應了一聲“是”。其實他此時一心衹戀著王小四子
一個人,默默的暗想:“怎麼他同花小紅賽如一塊印板印出來的?可惜此人已為唐六軒所
帶,不然,我倒要叫叫他哩。現在且不要管他,等到散過席,拉著六軒去打茶圍再講。”
說話之間,席面上的局已經來齊,又喊先生來唱過曲子。漸漸的把菜上完,大家吃過稀
飯。佘小觀便把前意通知了唐六軒。這幾天糖葫蘆也因為公私交迫,沒有到王小四子家續
舊,以致臺面上受了他一番埋怨,心中正抱不安,現在又趁著酒興,一聽佘小觀之言,立刻
應允。等到抹過了臉,除主人餘藎臣還要小坐不去外,其餘的各位大人,一齊相辭。走出大
門,衹見一并排擺著十幾頂轎子,綠呢、藍呢都有。親兵們一齊穿著號褂,手裏拿著官銜洋
紗燈,還夾著些火把,點的通明透亮,好不威武!其間孫大胡子因為太太閫令森嚴,不敢遲
歸,首先上轎,由親兵們簇擁而去。此外也有兩個先回家的,也有兩個自去看相好的。衹有
佘小觀無家無室,又無相知,便跟了糖葫蘆去到王小四子家打茶圍。一進了三和堂,幾個男
班子一齊認得唐大人的,統通站起來招呼,領到王小四子屋裏。
其時王小四子出局未歸,等了一回,姑娘回來了,跨進房門見了糖葫蘆,一屁股就坐在
他的懷裡,又著實拿他打罵了一頓,一直等到糖葫蘆討了饒方才住手。王小四子因為他好幾
天沒有來,把他脫下的長衫、馬褂一齊藏起,以示不准他走的意思。又敲他明日七月初七是
“乞巧日”,一定要他吃酒。糖葫蘆也答應了,又面約佘小觀明夜八點鐘到這裡來吃酒。
佘小觀自從走進了房,一直呆呆地坐著,不言不語。王小四子自從進門問過了“貴
姓”,敬過瓜子,轉身便同糖葫蘆瞎吵著玩,亦沒有理會他。後來聽見自鳴鐘當當的敲了兩
聲。糖葫蘆急摸出表來一看,說聲“不早了,明天還有公事,我們去罷。”王小四子把眉毛
一豎,眼睛一斜,道:“不准走!”糖葫蘆衹得嘻皮笑臉的仍舊坐下。說話間,佘小觀卻早
把長衫、馬褂穿好。王小四子一直沒理他,坐著沒趣,所以要走。今忽見他挽留,不覺信以
為真,連忙又從身上把馬褂脫了,重新坐下。這一日又坐了一個鐘頭,害得糖葫蘆同王小四
子兩個人衹好陪他坐著,不得安睡。起先彼此還談些閑話,到得後來,糖葫蘆、王小四子恨
他不迭,那個還高興理他。佘小觀坐著無趣,于是又要穿馬褂先走。偏偏有個不懂事的老婆
子,見他要走,連忙攔住,說道:“天已快亮了,衹怕轎夫已經回去了,大人何不坐一回,
等到天亮了再走?”佘小觀起身朝窗戶外頭一看,說了聲“果然不早了”。糖葫蘆、王小四
子二人衹是不理他。老婆子衹是挽留,氣得糖葫蘆、王小四子暗底下罵:“老東西,真正可
惡!”因為當著佘小觀的面,又不便拿他怎樣。
歇了一歇,糖葫蘆在煙榻上裝做困著。王小四子故意說道:“煙鋪上睡著冷,不要著了
涼!”于是硬把他拉起來,扶到大床上睡下。糖葫蘆裝作不知,任他擺布。等到扶上大床,
王小四子便亦沒有下來。佘小觀一人覺得乏味,而又瞌銃上來,便在糖葫蘆所躺的地方睡下
了。畢竟夜深人倦,不多時便已鼻息如雷。直先挽留他的那個老婆子還說:“現在已經交
秋,寒氣是受不得的;受了寒氣,秋天要打瘧疾的。”一頭說,一頭想去找條毯子給他蓋。
誰知王小四子在大床上還沒有睡著,罵老婆子道:“他病他的,管你甚麼事!他又不是你那
一門子的親人,要你顧戀他做什麼!”老婆子捱了一頓罵,便躡手躡腳的出去,自去睡覺了。
卻說屋裏三個人一直睡到第二天七點鐘。頭一個佘小觀先醒,睜眼一看,看見太陽已經
曬在身上,不能再睡,便一骨碌爬起,披好馬褂,竟獨自拔關而去。此時男女班子亦有幾個
起來的,留他洗臉吃點心,一概搖頭,衹見他匆匆出門,喚了輛東洋車,一直回公館去了。
這裡糖葫蘆不久亦即起身。因為現在這位制臺大人相信修道,近來又添了功課,每日清晨定
要在呂祖面前跪了一枝香方才出來會客,所以各位司、道以及所屬官員挨到九點鐘上院,還
不算晚。當下糖葫蘆轎班、跟人到來,也不及回公館,就在三和堂換了衣帽,一直坐了轎子
上院。走到官廳上,會見了各位司、道大人。昨兒同席的幾個統通到齊,佘小觀也早來了。
此時還穿著紗袍褂,是不戴領子的。有幾個同寅望著他好笑。大家奇怪。及至問及所
以,那位同寅便把糖葫蘆的汗衫領子一提,卻原來袍子襯衣裏面穿的乃是一件粉紅汗衫,也
不知是幾時同相好換錯的。大家俱哈哈一笑。糖葫蘆不以為奇,反覺得意。
正鬧著,齊巧餘藎臣出去解手,走進來鬆去扣帶,提起衣裳,兩衹手重行在那裡扎褲腰
帶。孫大胡子眼尖,忙問:“餘藎翁,你腰裏是條甚麼帶子?怎麼花花綠綠的?”大眾又趕
上前去一看,誰知竟是一條女人家結的汗巾,大約亦是同相好換錯的。餘藎臣自己瞧著亦覺
好笑。等把褲子扎好,巡捕已經出來招呼。幾個有差使的紅道臺跟了藩司,鹽、糧二道一齊
上去稟見,照例談了幾句公事。
制臺發話道:“兄弟昨兒晚上很蒙老祖獎盛,說兄弟居官清正,修道誠心,已把兄弟收
在弟子之列。老祖的意思還要托兄弟替他再找兩位仙童,以便朝晚在壇伺候。有一位是在下
關開雜貨鋪的,這人很孝順父母,老祖曉得他的名字,就在壇上批了下來,吩咐兄弟立刻去
把這人喚到;兄弟今天五更頭就叫戈什按照老祖所指示的方向,居然一找攏著。如今已在壇
前,蒙老祖封他為‘凈水仙童’。什麼叫做凈水仙童呢?衹因老祖跟前一向有兩個童子是不
離左右的,一個手捧花瓶,一個手拿拂帚。拿花瓶的,瓶內滿貯清水,設遇天幹不雨,衹要
老祖把瓶裏的水滴上一滴,這江南一省就統通有了雨了。佛經上說的‘楊枝一滴,灑遍大
千’,正是這個道理。”制臺說到這裡,有一位候補道插嘴道:“這個職道曉得的,是觀音
大士的故典。”制臺道:“你別管他是觀音是呂祖,成仙成佛都是一樣。佛爺、仙爺修成了
都在天上,他倆的道行看來是差不多的。但是現在捧花瓶的一位有了,還差一位拿拂帚的。
這位仙單倒很不好找呢!”說到這裡,舉眼把各位司、道大人周圍一個個的看過來,看到孫
大胡子,便道:“孫大哥,兄弟看你這一嘴好胡子,飄飄有神仙之概,又合了古人‘童顏鶴
發’的一句話,我看你倒著實有點根基。等我到老祖面前保舉你一下子,等他封你為‘拂塵
仙童’,也不用候補了。我們天天在一塊兒跟著老祖學道,學成了一同升天。你道可好?”
孫大胡子是天天打麻雀,嫖姑娘,玩慣了的,而且公館裏太太又凶,不能一天不回去,
如何能當這苦差!聽了制臺的吩咐,想了一會,吞吞吐吐的回道:“實不瞞大帥說:職道雖
然上了年紀,但是根基淺薄,塵根未斷,恐怕不能勝任這個差使,還求大帥另簡賢能罷。”
制臺聽了,似有不悅之意,也楞了一會,說道:“你有了這們一把胡子,還說塵根未斷,你
叫我委那一個呢?”說罷,甚覺躊躇。再仔細觀看別位候補道,不是煙氣衝天,就是色慾過
度,又實實在在無人可委。衹得端茶送客。走出大堂,孫大胡子把頭上的汗一摸,道:“險
呀!今天若是答應了他,還能夠去擾羊紫辰的金林春嗎!”說罷,各自上轎,也不及回公館
脫衣服,徑奔金林春而來。其時主人羊紫辰同特客章豹臣,還有幾位陪客,一齊在那裡了。
羊紫辰本來說是這天晚上請吃番菜的。因為這天是“乞巧日”,南京釣魚巷規矩,到了
這一天,個個姑娘屋裏都得有酒,有了酒,才算有面子。章豹臣昨天晚上在劉河廳選中了一
個姑娘,是韓起發家的,名字叫小金紅,當夜就到他家去“結線頭”。章統領是闊人,少了
拿不出手。羊統領替他代付了一百二十塊洋錢。第二天統領吩咐預備一桌滿、漢酒席,又叫
了戴老四的洋派船:一來應酬相好,二來謝媒人,三來請朋友。戴老四的船已經有人預先定
去,因為章統領一定指名要,羊統領衹得叫他回復前途。戴老四不願意。羊統領發脾氣,要
叫縣裏封他的船,還要送他到縣裏辦他。戴老四無奈允了。
是日各位候補道大人,凡是與釣魚巷姑娘有相好的,一齊都有臺面,就是羊統領自己也
要應酬相好,所以特地把金林春一局改早,以便騰出工夫好做別事。當下主客到齊,一共也
有十來位。主人叫細崽讓各位大人點菜。合席衹有孫大胡子吃量頂好,一點點了十二三樣。
席間各人又把自己的相好叫了來。這天不比往日,凡有來的局,大約衹坐一坐就告假走了。
羊統領見章豹臣的新相知小金紅也要走,便朝著他努努嘴,叫他再多坐一會兒。小金紅果然
末了一個去的。章豹臣非凡得意,大眾都朝他恭喜。
說話間,各人點的菜都已上齊。問問孫大胡子,才吃得一小半,還有六七樣沒有來。于
是叫細崽去催菜,細崽答應著去了。席面上,烏額拉布烏道臺曉得這爿番菜館是羊統領的大
老板,孫大胡子及餘藎臣一干人亦都有股分在內,便說笑話道:“國翁,你少吃些:多吃了
羊大人要心疼的。”羊統領道:“你讓他吃罷,橫豎是‘蜻蜓吃尾巴’,多吃了他自己也有
分的。”章豹臣道:“原來這爿番菜館就是諸位的主人,生意是一定發財的了?”羊紫辰
道:“也不過玩玩罷,那裡就能夠靠著這個發財呢。”
正說著,窗戶外頭河下一衹“七板子”,坐著一位小姑娘,聽見裏面熱鬧,便把船緊靠
欄杆,用手把著欄杆朝裏一望,一見羊大人坐了主位在那裡請客,便提高嗓子叫了一聲“幹
爺”。羊紫辰亦逼緊喉嚨答應了一聲“噯”。大家一齊笑起來。章豹臣道:“我倒不曉得羊
大人有這們一位好令愛,早曉得你有這們一位好令愛,我情願做你的女婿了。”糖葫蘆也接
口道:“不但章大人願意,就是我們誰不願意做羊大人女婿呢。”羊紫辰道:“我的女兒有
了你們這些好女婿,真要把我樂死了!”說著,那個小姑娘已經在他身旁坐下了。大家又鬼
混了一陣。孫大胡子點的菜亦已吃完。衹因今日應酬多,大家不敢耽誤。差官們進來請示:
“還是坐轎去坐船去?”其時戴老四的船已經撐到金林春窗外,章豹臣便讓眾位大人上船。
正鬧著,章豹臣新結的線頭小金紅亦回來了。當天章豹臣在席面上又賞識了一個姑娘,名字
叫做大喬。這大喬見章豹臣揮霍甚豪,曉得他一定是個闊老,便用盡心機,拿他十二分巴
結。章豹臣亦非常之喜。小金紅坐在一旁,瞧著甚不高興。這一席酒定價是五十塊,加開銷
三十塊;戴老四的船價一天是十塊,章豹臣還要另外賞犒:一齊有一百多塊。章豹臣的席面
散後,接著孫大胡子、餘藎臣、糖葫蘆、羊紫辰、烏額拉布統通有酒。雖說一處處都是草草
了事,然從兩點鐘吃起,吃了六七臺,等到吃完,已是半夜裡三點鐘了。孫大胡子怕太太,
仍舊頭一個回去。
章豹臣賞識了大喬,吃到三點鐘,便假裝吃醉,說了聲“失陪”,一直到大喬家去了,
這夜大喬异常之忙,等到第二天大天白亮才回來。章豹臣會著,自然异常恩愛,問長問短。
大喬就把自己的身世統通告訴了他。到底做統領的人,銀錢來的容易,第二天就托羊紫辰同
鴇兒說:“章大人要替大喬贖身。”鴇兒聽得人說,也曉得章大人的來歷非同小可,況且又
是羊統領的吩咐,敢道得一個不’字!當天定議,共總一千塊錢。章豹臣自己挖腰包付給了
他。大喬自然分外感激章大人不盡。
又混了兩天,章豹臣奉到上頭公事,派他到別處出差,約摸時不得回來。動身的頭一
天,叫差官拿著洋錢一家家去開銷。他叫的局本來多,連他自己還記不清楚。差官一家家去
問。誰知問到東,東家說:“章大人的局包,羊大人已經開銷了。”問到西,西家說:“章
大人的帳,羊大人已經代惠了。”後來接連問了幾處,都是如此,連小金紅“結線頭”的錢
亦是羊大人的東道。差官無奈,衹得回家據情稟知章豹臣。章豹臣道:“別的錢他替我付,
我可以不同他客氣,怎麼好叫他替我出嫖帳呢?這個錢都要他出,豈不是我玩了他家的人
嗎?”說罷,哈哈大笑。後來章豹臣要拿這錢算還羊紫辰。羊紫辰執定不肯收,說道:“這
幾個錢算什麼,連這一點點還不賞臉,便是瞧不起兄弟了。”章豹臣聽他如此說法,衹得罷
手。衹因這一鬧,直鬧得南京城裏聲名洋溢,沒有一個不曉得的。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
分解。



官場現形記
第三十回 認娘舅當場露馬腳 飾嬌女背地結鴛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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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羊紫辰羊統領本是別省的一位實缺鎮臺,衹因他本缺十分清苦,便走了門路,由兩
江總督出奏,奏留他在南京統帶防營。這便是上頭有心調劑他。自從接事之後,因見地方平
靜,所有的兵丁大半是吃糧不管事。他的前任已經有兩成缺額,到他接手便借裁汰老弱為
名,又一去去了兩三成。卻是舊的雖去,新的卻沒有補進一個。歇上三年,制臺閱操一次,
有的是臨時招人,有的還是前後接應。怎麼叫做“前後接應”呢?臂如一營之中本是五百個
人,他倒吃了三百名的額子,實實在在衹有二百個人。等到制臺閱操的時候,前頭一排點過
名,趕緊退了下來。改換衣服軍械,跟著後頭的人再上去應名。如此一排排的上來下去,輪
流倒換,不要說是一營五百人他吃三百個,就是再吃多些,有此妙法,也容易彌補。況且制
臺年紀大了,又要修道養心,大半是派營務處上的道臺替他校閱。這般營務處上的人,那一
個不是羊統領的朋友,天天吃花酒,嫖婊子,同在一處玩慣了的?等到派了這個差使下來,
并不要羊統領前去囑托,他們早已彼此心照,馬馬糊糊,把制臺敷衍過去就算了事。統領如
此,營官自然亦是如此。調換營官更是統領一件生財之道,倘然出了一個缺,一定預先就有
人鑽門路,送銀子。不是走姨太太的門路,就是走天天同統領在一塊兒玩的人的門路,甚至
于統領的相好,甚麼私門子,釣魚巷的婊子,這種門路亦都有人走。統領是非錢不行,替他
經手過付的人所賺的錢亦都不在少處。
閑話休題。且說歸羊統領管轄的什麼護軍正營、護軍副營、新兵營、常備軍、續備軍,
一共有好幾個名目。每一營之中,有營官,有哨官。營官都是記名提、鎮;哨官則自副、
參、游以下以至千、把、外委都有在內。
其時有一個在江陰帶炮劃子的哨官,據他自己說是一個副將銜的游擊,就是人家談起
來,說他的官亦并不是假的。他在江陰炮船上當了兩年零三個月的差使,因為克扣兵餉,被
上頭查了出來,拿他的差使撤去,他就跑到南京來另覓生路。
卻說這人姓冒,名字叫得官,本來是在江北泰興縣跟官當長隨的。後來攢聚了幾十吊
錢。有天為著做錯了一件事,被主人將他罵了一頓,正在悶極無聊的時候,便到煙館裏吃
煙。合該他官星透露。其時正值江南裁撤營頭,所有前頭打“長毛”得過保舉的人一齊歇了
下來,謀生無路。很有些提、鎮、副、參,個個弄到窮極不堪,便拿了飭知、獎札沿門兜
賣。這時候衹要有人出上百十吊錢,便可得個一二品的功名,亦要算得不值錢了。這日冒得
官走到煙館裏面,值堂的是認得他的,連忙讓出一張煙鋪,請冒大爺這邊來坐。冒得官有事
在心,悶悶不樂,便沒精打彩的躺了下去。值堂的又趕過來替他燒煙。抽不上三四口,忽然
煙榻前來了一個彪形大漢,雖然是面目黧黑,形容枯槁,卻顯出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神
情。冒得官亦不理他。值堂的見了,倒擺出滿臉的悻悻之色,朝他哼兒哈兒的趕他走開。衹
聽得那人嘆一口氣道:“你不要朝著我這個樣兒!我也不是什麼好欺負的!你認得我是誰?
你們江南若是沒有我們,你們那裡來的這種好日子過呢!不過是我運氣不好,以至落拓到這
步田地。如果要講起身分來,不要說是你一個做跑堂的算得什麼,就是泰興縣縣大老爺,比
比頂子,要比我差著好幾級呢!”值堂的見他出言無將,便把眉毛一豎,眼皮一掀,一骨碌
爬起,想要動手趕他走開。誰知那個大漢哈哈大笑。值堂的非但推他不動,反被大漢摔了一
個筋鬥。值堂的氣的了不得,憤憤的要出去叫地保。大漢冷笑道:“我正苦沒有飯吃,這個
樣兒又見不得官。你今送我前去,好好好,我就跟了你去。見了你們大老爺,衹要他肯把我
收留下來,等我吃兩天飽飯,省得在外頭捱餓,我就感激不盡了!”值堂的見他如此,更是
火上添油。
這些話冒得官都聽得明明白白,心上甚是詫異,暗想:“此人必定有點來歷。”又看他
的樣子,決不是等閑之輩。便叫值堂的:“不要同他多講,等我問他。”一面說,一面把煙
槍一丟,坐了起來,慢慢的問他:“你貴姓?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氏,怎麼會到得此地來
的?”那大漢見冒得官說話講理,便亦改換了一副神情,先嘆了一口氣道:“一言難盡!”
冒得官又讓他在煙榻前一張杌子上坐了。誰知這大漢後頭還跟著一個人。冒得官問是誰,那
大漢回稱是他外甥。冒得官并不在意。那大漢坐定之後,自己說了姓名:“是湖南人氏。從
前打‘長毛’,身當前敵,克復城池;後來敘功,歷保至花翎副將銜,盡先候補游擊。”當
時保雖保了,等到平定之後,那裡有這些缺安置他們。記名提、鎮能夠借補個游擊、都司,
已經是十不獲一;何況是內無奧援,外無幫助,一旦裁撤歸農,無家可歸,焉有不流落之
理。“在營盤的時候,大注錢財也曾在手裏經過;無奈彼時心高氣傲,揮金如土,直把錢財
看得不當東西。就是出營之後,身邊也還帶得幾文,有的是坐吃山空,有的是同人合股做個
小賣買,到得後來亦總是關門。即以在下而論,正坐著這個毛病。一身之外,除掉兩件破舊
衣裳,還有幾張破紙頭,便是當年所得的獎札、飭知了。這種破紙頭,饑不可為食,寒不可
為衣,直正窮到極處!可惜這個東西沒得人要,如有人要,我情願得幾文就賣了他。”冒得
官聽到這裡,不覺心上一動,便問:“你這東西帶在身邊沒有?”那大漢道:“我孑然一
身,無家無室,又無行李,除掉帶在身邊,更把他放在何處。”冒得官道:“你拿出來我瞧
瞧。”那大漢正在解衣取出之時,值堂的走過來說道:“大爺,你別上他的當。他天天拿著
這個到這裡騙人。”大漢見值堂的打散他的賣買,掄起拳頭便要打值堂的,被冒得官吆喝了
值堂的兩句,彼此方才罷休。
冒得官是在衙門裏頓過的,認得獎札、飭知,知道不是假。此時忽動了做官之念,便問
他要幾多錢。那大漢起初不肯說,後來冒得官頂住問他,才說得一百五十塊。禁不住冒得官
再四磋磨,說明三十塊錢。當天先付三塊錢定洋,先拿他一個獎札,下餘的約明次日兩點鐘
仍到這爿煙館裏交割。大漢拿到洋錢,歡欣鼓舞的而去。值堂的又要問他拿扣頭,大漢不
肯,值堂的一定要,彼此爭論起來。又幸虧冒得官呼喝了兩聲,方才住手。大漢已去,冒得
官亦即回衙。到了次日,冒得官帶了二十七塊錢仍到煙館裏來交割。等得飭知、獎札統通拿
到了手,冒得官揣回家中,在燈下取出觀看,見飭知上的名字乃是“毛長勝”三個字,雖然
名字不同,幸喜姓的聲音還是一樣。
過了一天,這冒得官便上去到主人跟前告假,另外走了門路,一心想去投效提標 。其
時提臺 駐扎江陰。既有門路,自然收留,不上兩個月,便委了他炮船管帶。從此這冒得官
便真正做了“冒得官”了。在江陰炮船上當了三年多的管帶。船上不比岸上,來往的人少,
一直沒有人看出他的破綻。
有日提臺傳令看操。許多炮劃子正在操演的時候,人家當管帶的一齊站在船頭上指揮兵
丁們,不想他老人家在艙板上滑了一腳,一滑就滑到水里去。一眾兵丁慌了手腳。虧得有兩
個會泅水的,脫去衣服,好容易把他撈了上來。提臺在長龍船上瞧著,吩咐戈什坐了劃子過
去問信,問他還有氣沒有。其時兵丁們已把他救起,拖過三條板凳,把他背朝上,臉朝下,
懸空著伏在板凳上,好等他把嘴裏喝進去的水淌出來,淌了半天,水也少了,肚子也癟了,
然後拿他抬到艙裏去睡,又灌了兩碗姜湯,才慢慢的回醒過來。戈什回去稟復提臺,提臺
道:“阿彌陀佛!我心上一塊石頭才放下。他這個差使是某人保薦的,倘若他死了,我怎麼
對得住朋友呢。”
到了第二天,冒得官請了三天假,一直到第四天才上去叩謝提臺,口稱:“沐恩 自不
小心,走滑了腳,倒叫老帥操心,沐恩實在感激得很!沐恩家裏還有八十歲的老娘,孩子年
紀小,都不會掙飯吃。沐恩躍下去的時候,自己也還明白,肚皮裏想道:‘我這下子可完
了!’如今總算托賴著老帥的洪福沒有死,還能夠來伺候老帥。所以沐恩當時就許下願,拜
三天龍王懺,超度超度水里的這些冤魂。老帥請放心,以後就沒有事了。”提臺道:“你跌
下去的時候,我替你捏著一把汗。倘若被水淹死了,雖然是你命該如此,總要算是沒于王
事,我已經打算替你打咨文給制臺,奏明上頭,請個恤典,將來你的兒子倒可無庸多慮。現
在你既未曾死,這些話也不必題他了。”冒得官又重新下了半跪,叩謝老帥的恩典。
提標:綠營兵由提督統轄的叫提標。
提臺:對提督的敬稱,即提標。
沐恩:明清時官場中人阿諛上司時的自稱。
提臺又道:“你跌下去的地方,水有多們深?想來一定是淺的,所以你沒有送命。”冒
得官道:“回老帥的話,現在水陸營頭一齊改了洋操,最講究的是測量之學。沐恩測雖不會
測,要說單是量還辦得來。即以沐恩自己而論,那天跌下去的地方,大約那裡的水衹有五尺
多深。何以見得?沐恩常常聽見老一輩子的人講:‘大凡跳河自盡的人,一定是站在水里
的。’那天沐恩的嘴裏水都灌得進,一定這水已經沒過頭頂。到了第二天,沐恩又拿起靴子
來一看,果然滿靴的泥,可見是已經到底。沐恩穿的是三尺八寸的袍子,上頭再加腦袋、頂
帽,下頭再加靴子,統算起來,這水不過五尺多深。”提臺道:“就不會六七尺嗎?你在水
裏那裡量得這們清楚?”冒得官湊前一步,道:“大帥明鑒:沐恩手下的那些兵丁,五尺深
的水他們還敢下去,所以還救得沐恩上來;若是再深些,他們就不敢跳了。這是沐恩親身試
驗的,不敢撒一字謊。大帥不信,不妨派個人去查查看,也可以顯顯沐恩量的到底準不
準。”提臺道:“你量過就是了,亦不用查得的。”說完了話,冒得官退了下來。
又過了兩個月,上頭調他們到別處去拿鹽梟。有天晚上,滿船上的人都睡著了,反被鹽
梟跳上了他的船,把船上的帳篷、軍器拿了一個幹凈。他從睡夢中驚醒,提著褲子出來探
望。有個鹽梟照著他的臉放了一聲空槍,直把他嚇的跪在船板上磕頭如搗蒜,口稱“大王饒
命”。後來鹽梟跑了,他便鬧到縣裏去,怪地方官緝捕不力,又開了一篇假帳,說共總被強
盜打劫去許多東西,一定要知縣認賠。
知縣說道:“清平世界,那裡來的強盜?兄弟到任之後,嚴加整頓,竊案尚且沒有,怎
麼會有盜案呢?”當被冒得官頂住不走,知縣不得已,答應替他查辦,方才走的。過了兩
天,又來催討。其時知縣已派人查過,曉得是鹽梟所為,見了冒得官,便分辨說是鹽梟,不
是強盜。冒得官道:“說強盜打劫也好,說鹽梟打劫也好,橫豎總在你貴境裏出的搶案。”
知縣發急道:“這倒不可以胡亂說說的。強盜是強盜,鹽梟是鹽梟。強盜打劫了人家,自然
是地方官之事;至于鹽梟,一定是懷恨你們前來報仇的。如說不是報仇而來,何以不搶岸上
的居民,專搶你們河裏的炮船呢?況且你們炮船上又有兵勇,又有軍器,你老哥為一船之
主,又是有本事的人,怎麼不去打退他們,倒反吃了他們的虧?此乃決無之事,兄弟一定不
能相信。”冒得官道:“如果是白天呢,兄弟一定同他打一仗,無奈是半夜裡,一齊睡著
了,所以上了他的算。”知縣道:“等你睡著了他才動手,這明明是偷,怎麼好說是搶呢?
地方上出了竊案,亦是兄弟的事。來啊!”跟班的答應了一聲“著”。知縣道:“冒大人船
上失竊東西,限捕快三天替我破案,拿不到人打斷他的狗腿!”跟班的答應下去。冒得官至
此方無話說,衹好告退。
過了兩日,心還不死,又催逼知縣。知縣恨極了,上去求了本府。齊巧這時候新換了一
個提臺,本府同他有點淵源,便按照知縣的話寫信告訴了提臺。提臺新到任,正要借他立個
下馬威,便道:“他自己被賊偷了,還說是強盜打劫,要知縣賠他東西,豈非是無賴!就說
是強盜打劫,派他出去,原是要他拿強盜,如今倒反被強盜打劫了去,他管的什麼事情?這
種東西要他何用!”一角公事,便撤了他的差使,另派了別人接管。他被撤之後,無顏再到
江陰,所以才到南京來的。
他在炮船上的時候,亦很賺得幾個錢;一到南京,便鑽頭覓縫的尋覓事情。就有人對他
說:“現在衹有羊紫辰羊統領上頭的面子頂好,手下的營頭又多,衹要走上他的門路,弄個
營官當當,那是很容易的事。然而走統領的路,還不如走他姨太太的路:統領事情多,怕有
忘記;走了姨太太的路,姨太太朝晚在一旁替你加死力的催差使,又好又快,比走統領的路
要好得幾倍呢!”冒得官問道:“姨太太在裏頭,我們又見不著,怎麼會巴結得上呢?”那
人道:“你又呆了。要做這種事情,總得下水磨工夫。頭一個離不掉門房、門口拿權的,或
是戈什、差官之類,你總得先把他弄好。以後有了機會,或者是姨太太做生日了,或者是姨
太太想吃甚麼,想穿甚麼,你巴結好了門口,他們就通信給你,等你去辦了來。頭兩次你不
好自己居功,要算是替他們門上的人代辦的。等他們自己先得了好處,以後你再求他們提拔
提拔你。人心是肉做的,受了你的好處,總得替你說兩句好話補報補報你。到這時候,一句
話總抵得十句。衹要姨太太跟前有他們一幫人替你說話,統領跟前又有姨太太替你說話,這
事情豈有不成之理。但是你要先籠絡他門口的人,不但底下要籠絡,就是上房的老媽子、丫
頭亦得弄好。這是什麼緣故呢?戈什、差官到上房是有數的,不能一天到晚守著姨太太,伺
候姨太太;老媽子、丫頭卻是一天到晚守好了姨太太,一步不離的。姨太太又相信他們說的
話,所以他們說的話更比別人說得靈。”冒得官聽了,心上尋思:“原來求差使有這許多經
絡。”連忙謝了又謝。又問:“統領跟前總得見一面才好?”那人道:“統領見不見倒不在
乎此。見了統領,沒有差使亦是枉然。衹要到過一次,上過一回手本,做個引子,以後便好
常常同他門口來往,相機行事。”冒得官連稱“領教”,牢記在心。後來如法泡製,先從門
口結識起;又送了多少東西,天天路來 混。後來跑的時候久了,羊統領共有八個姨太太,
他又打聽得那一個最得寵。遇見這一位姨太太有甚麼差使派了下來,他便趕著替門口上這班
人去做。有時候墊了錢亦不要他們還。他辦的差事,又討好,又快當,又省錢,所以門口上
這班人都同他要好的了不得。後來大家交情深了,他便把謀差的意思說了。眾人俱各應允,
得便就替他竭力上頭去求。齊巧這日姨太太要裱糊一間房子,自己想中了一種有顏色花頭的
洋紙,派了多少差官去買,總辦不來。就有人說給冒得官。冒得官便化了三天工夫,把個南
京城裏的大小洋貨店,城外下關的洋行,統通跑遍,居然照樣辦到。差官拿進去給姨太太看
了,正對意思,連夜就叫裱糊匠把房子糊好,搬了進去。不料這差官正是姨太太的大紅人,
姨太太一見之後,就著實拿他誇獎,說他有能耐,會辦事。此番這差官有心要替冒得官說好
話,便說:“這紙是一個來營投效的冒某人弄得來的。南京城裏城外,足足跑了三天,才弄
得來孝敬姨太太的。”姨太太道:“我倒不曉得是他背地裡替我出力。他是個甚麼功名?”
差官道:“他是個副將銜的游擊,在江陰帶過炮船。如今沒有事,所以來到這裡,想要求統
領賞派個差使,跑了好幾個月,還沒有見著呢。”姨太太道:“要差使,你為什麼不來跟我
說?你去關照他,叫他明天來見統領,包他見面之後就有差使。”差官出去,把話傳給了冒
得官。冒得官自然感激。當夜姨太太告訴了統領。有了內線,還有什麼不靈的,而且他這條
內線更與別人不同。
到了第二天,冒得官又來上手本。自然羊統領立刻見他,而且問長問短,著實關切,當
面許他派他差使。冒得官退了下來,一等等了三天沒有動靜。那個差官又去同姨太太說了。
姨太太想賣弄自己的手段,便把統領請了來,撒嬌撒痴把統領的胡子拉住不放,一定要統領
立刻答應派冒得官一個好差使方肯放手,統領答應三天還不算,一定等統領應允當天下委
札,方才放手。統領一手拿出小木梳來梳胡子,已經有好兩根弄斷掉了下來了。衹因這位姨
太太又是一向縱容慣的,因愛生懼,非但拉掉胡子不敢做聲,并且立刻出來替他對付差使。
無可如何,硬把護軍右營的一個管帶,說他“營務廢弛”,登時撤掉差使,就委冒得官接
管。札子寫好了,用過關防,標過朱,羊統領又拿進去給姨太太瞧過了,然後交到門口。不
用等到派人去送,冒得官早在外頭伺候好了。立刻上來叩謝統領。統領照例敷衍了兩句面子
上的話,無非是“修明紀律,勤加訓練”的話頭。冒得官一迭連聲的答應“者者”,下來又
托人帶他上去叩謝姨太太,姨太太卻沒有見。次日又辦了幾分重禮,把羊統領公館裏的人,
上上下下,擇要打點了一番。然後擇了吉日去到差。接差的頭一天,照例要點卯。忽然內中
有個哨官,帶著水品頂子,上來應名。冒得官看了他一眼,甚是面善,那哨官亦不住的抬頭
看冒得官:四目相注,彼此分明打了一個照面。當時冒得官想他不起,亦就撩開。不料這哨
官卻記好了他,等到事完之後,使獨自一個拿了手本跑到冒得官下處求見。冒得官一看手
本,知是本營的人,心裡尋思道:“我今天頭一天接差,他有甚麼事情來找我?”先回報不
見,後來這哨官一定要見,衹得吩咐叫他進來。
那哨官進來之後,見了營官,自然先要行還他的官禮。冒得官因為初接差,見了他格外
謙和,問他有什麼事情。畢竟當武官的心粗氣浮,也不管跟前有人沒人,開口便說:“大
人,你怎麼連標下都不認得了?你老的這個官,不是某年某月在某處煙館裏,俺娘舅拿你三
十塊錢賣給你的嗎?你這個官,有人說起要值好幾千銀子哩。標下就是他的外甥。那天不是
同在煙館裏,你還問俺娘舅,問我是誰,我娘舅說:‘他叫朱得貴,是我外甥。’怎樣你老
忘記了?真正是貴人多忘事了!”
冒得官一見他守著眾人揭破他的底細,心上這一氣非同小可!立刻把臉一沉,道:“混
帳!胡說!我的官是張宮保保的,怎麼說是你舅舅賣給我的!你是誰?你舅舅又是誰?你不
要認錯了人,在此胡說!快些回去!好端端的說出這種話來,豈非是無賴!再要這樣的胡
說,你卻不要怪我翻臉是不認人的!”朱得貴還強辨道:“我何曾記錯!你老左邊耳朵後頭
有一塊紅記,我記得明明白白,不信你們大家來看,怎麼說我胡說?我現在也不想你別的好
處。但是我的娘舅上個月裏得了病死了,棺材雖然有了,還寄在廟裏,沒有找到地方去埋
他。衹要你老鬆鬆手,隨便拿出幾個錢來,弄塊地殯葬了他,你也對得住死的,我也對得住
死的。以後我在這裡當差,你老看我娘舅面上,能夠另眼拿我看待,那是你的恩典,就是我
死的娘舅在陰間裏亦是感激你的。”冒得官聽了,又氣又恨,而又無可奈何他,衹得連連冷
笑,對旁邊人說道:“你們聽聽,他這話越發胡說了!他這人想是有點痰氣病,你們快些拉
他出去,叫他去歇歇。”左右的人便想拖他出去。朱得貴越發怒道:“我說的是真話。我那
裏來的病!你老愛幫錢就幫,不愛幫錢就不幫!天在頭上,各人憑良心說話。要說你的官不
是我娘舅賣給你的,割掉我的頭我也不能附和你的!”冒得官見他如此的說法,不禁惱羞變
怒,喝令左右:“替我趕他出去!”又說:“這個樣子,明明是個瘋子!明日一定撤他的差
使,換派別人!”朱得貴至此亦不相讓,嘴裏一面嚷著回罵,一面已被眾人連推帶拉的拉出
來了。冒得官還是恨恨不已,心上想要立刻撤掉他的差使,趕他出去,既而一想:“就此撤
他的事,他一定心上不服,徒然鬧出些口舌是非,反于聲名有礙,不如隱忍不發,朝晚找他
一個錯,辦他一個永遠不得翻身!”主意打定,便作沒事人一般。
冒得官在江陰時,本有兩個太太,分兩下裏住,一個是結髮夫妻,生得一兒一女,小姐
年十七歲,少爺才十一歲。那一個聽說還是人家的一個“二婚頭”,不知怎樣,冒得官同他
相與上的。冒得官到南京謀事,衹帶得這個二婚頭同來,那個正太太同著兒女仍在江陰居
住,冒得官好容易走了羊統領姨太太的門路,得了差使,便亦不忘夫妻之情,派個差官帶了
盤川,把他娘兒接了上來。輪船上下,甚是簡便,不消三四天便已接到。另外賃的公館,齊
巧正對著羊統領公館的後門,為的是早晚到統領公館裏請安便當之故。
閑話休題。且說大營的規矩,每逢初一、十五,營官一定要升帳約齊了手下大小將官,
團團坐定,談論一回閑話,彼此一哄而散:其名謂之“講公事”。從前所講的無非是些用兵
之道,殺敵之方,同戲台上“取帥印”陳叔寶教導尉遲恭的話大致仿佛。到得後來,當營官
的有幾個懂得韜略,也不過是個具文罷了。
這天剛正初一,冒得官率領大小將官升帳坐定,才談得一句“今天天氣很好”。眾人尚
未接談,不料那個朱得貴在眾人中忽然挺身而出,朝著冒得官恭恭敬敬叫了一聲“娘舅”,
遂稱:“外甥在這裡替娘舅請安。”冒得官不提防他有此一來,直氣得目瞪口呆,面色發
紫,紫裏轉青,很不好看。朱得貴又在人叢中拉出一個頭戴暗藍頂子的人,拿手指指他,說
道:“他是娘舅的把兄弟。她舅是老把哥,他是老把弟。你倆敘敘舊。”眾人舉目看時,衹
見老把弟已經胡須雪白,老把兄不過三十多歲,這其間明明顯出不對,衹是顧著他營官面
子,不好說破。
無奈冒得官的無明火早已按捺不住,也不管當著眾人,挨命向前,扭住朱得貴拳腳交
下,朱得貴亦不相讓。登時兩人就扭成一團。冒得官罵他:“好個撒野東西!眼睛裏沒有上
司!你這東西,我打都打得!”叫人:“替我拿軍棍來!”朱得貴道:“你這不要臉的東
西!冒了人家的官還要打人!我就是不服你的管!你是個好的,你敢同我到統領跟前去評
理!”冒得官道:“就同你去!”說著,兩個人就從營盤裏一路拉著辮子,拉到羊統領的公
館裏來,足足走了三裏多路。街上看熱鬧的,以及營盤裏跟著勸解的,少說有上千的人,一
哄哄到統領門口。
其時天色尚早,統領正從釣魚巷住夜回家,在家裏睡著養神。睡夢中忽聽人聲嘈雜,還
當是克扣了他們的軍餉,他們不服,鼓噪起來,禁不住瑟瑟的抖。屢次三番叫差官出去問
信。大家一看都是熟人,一齊忙和著上前勸解,卻忘記回報統領。直等他倆放了手,才有人
進來把詳細情形一一稟聞。統領膽子登時就硬起來,罵他二人:“都不是東西!營官不像營
官!哨官不像哨官!”又罵冒得官:“當初一來的時候,我看他就有點鬼鬼祟祟!原來他這
個官是假的!這倒要仔仔細細的查查!”羊統領如此說,不料旁邊驚動了一個人。你道這人
是誰?就是替冒得官說好話的那位姨太太了。姨太太說:“天底下樣樣多好假,官末怎麼好
假?況且他從前在別處已經當過差使,為甚麼從前沒有人告發他?這明明是姓朱的想訛詐
他。等他們出去勸勸就完了,用不著大驚小怪,要你統領自己出去。”羊統領一想,姨太太
的話很有理,而且自己出去,事情反不容易落場,便亦聽其自然。外面冒得官、朱得貴兩個
人,其時亦被眾人勸住,各自回營無事。
卻不料這一鬧,風聲竟傳到制臺耳朵裏去。次日傳見羊統領,便問起他來。羊統領已有
姨太太先入之言,立刻回稱沒有。後來制臺一定說有,要他查辦。羊統領衹得答應。下來先
把冒得官傳了來申飭了一番,又吊他從前所得的功牌、獎札、飭知,冒得官不敢隱瞞,統通
呈了上去。誰知年紀竟其大相懸殊,若論他得功名的年紀,足足已有六十多歲;及看他的面
貌,連四十都未滿。羊統領看過,笑了一笑,心中早有成竹。也不說別的,但問得一聲:
“老兄本事倒不小!還沒有養下來,已經替皇上家立了這許多功勞!令人可敬得很!”說完
這句話,端茶送客。冒得官畢竟賊人心膽虛,一聽話內有因,便漲紅了臉,一句對答不上。
後見統領端茶,衹得退回家中,悉眉不展的終日在家裏對了老婆孩子咳聲嘆氣。
俗語說得好:“一衹碗不響,兩衹碗叮當。”冒得官自從娶了那個二婚頭,常常家裏搬
口舌,挑是非。其實這個二婚頭一直又沒有同正太太在一塊兒住,無奈他心裡總多嫌他娘兒
幾個。正太太曉得冒得官相與了這種混帳女人,心上也是不高興,同冒得官吵鬧已非止一
次。因此兩下裏的冤仇就此越結越深。
冒得官自從當了羊統領的差使,回家談天,開口閉口總是不離“統領”兩個字。統領的
好處雖然是著實表揚,就是統領的不好之處,甚麼包婊子,相與女人,也都當作家常話說了
出來。誰知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早被那個二婚頭記在肚裏,待時而動。
齊巧這一天冒得官在統領前碰了釘子回家,心上沒好氣,開口就是罵人,一天到夜坐臥
不定,茶飯無心,一個人走出走進,不是長吁,就是短嘆,好像滿肚皮心事似的。二婚頭問
他亦不響,一時摸不著頭腦,後來問跟去的人,才曉得他同朱得貴的前後一本帳。二婚頭眉
頭一皺,計上心來。進得房中,先借別事開端,拿他軟語溫存了一番,然後慢慢的講到:
“今日之事,雖說是上頭制臺的意思,然而統領實在亦是想拿我們的岔兒。這樁事情權柄還
在統領手裏,總得想個法兒修全修全才好。”冒得官道:“我的意思何嘗不是如此。但是我
們初到差,那裡來的錢去交結他呢?”二婚頭鼻子裏嗤的一笑,道:“你們衹曉得巴結上司
非錢不行!”冒得官忙接嘴道:“除了錢,你還有甚麼法子?”二婚頭道:“法子是有,衹
怕你未見得能夠做得到,于你的事無濟,我反多添一層冤家,我想想不上算,還是不說
罷。”冒得官道:“我此時是一點點主意都沒有了。你有主意,你說出來,我們大家商量。
倘若事情弄好了,也是大家好。”二婚頭道:“你別忙,等我講給你聽。你不是說的統領專
在女人身上用工夫嗎?”冒得官道:“不錯,他在女人身上用工夫。你總不能夠去陪他,好
替我當面求情?”二婚頭把嘴一披道:“我不是那種混帳女人!一個女人,好嫁幾個男人
的!”冒得官道:“你是再要清節沒有,生平衹嫁我一個!現在這些閑話都不要講,我們談
正經要緊。”二婚頭把臉一板道:“倒亦不是這樣講。衹要于你老爺事情有益,就苦著我的
身體去幹也不打緊。我聽見你常提起,後營裏周老爺不是先把他太太孝敬了統領才得的差使
嗎?衹要于你老爺事情有益,這亦算不了甚麼大事。人家好做,我亦辦得到。衹可惜我是四
十歲的人了,統領見了不歡喜,不如年輕的好。”
冒得官道:“這個人那裡去找呢?”二婚頭道:“人是現成的,衹要你拚得;光你拚得
也沒用,還要一個人拚得,最好亦要他本人願意。”冒得官道:“你越說我越糊塗了。到底
你說的是誰?”二婚頭又故作沉吟道:“究竟權柄還在你手裏。你是一家之主,說出來的
話,要行就行,誰能駁回你去。”冒得官道:“你老實說罷,可急死我了!”二婚頭又躊躇
一回,道:“其實事情是大家之事,又不是我一人之事。我說了出來也為的是眾人,并不是
老爺得了好處我一個人享福。”冒得官接著又頂住他問:“所說的到底是那一個?”二婚頭
至此方說道:“這件事不要來問我,你去同你令愛小姐商量。”
冒得官聽了,頓口無言。二婚頭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人家養了姑娘,早晚總得
出閣的,出閣就成了人家的人,總不能拿他當兒子看待,留在家裏一輩子。既然終須出閣,
做大亦是做,做小亦是做。與其配了個中等人家做大,我看不如送給一個闊人做小。他自己
豐衣足食,樂得受用,就是家裏的人,也好跟著沾點光。為人在世,須圖實在,為這虛名上
也不知誤了多少人,我的眼睛裏著實見過不少了。”
冒得官聽了搖頭道:“我如今總算是三品的職分,官也不算小了,我們這種人家也不算
低微了,怎麼好拿女兒送給人家做小老婆呢?這句話非但太太不答應,小姐不願意,就是我
也不以為然!”二婚頭見他不允,又鼻子裏嗤的一笑,道:“我早曉得我這話是白說的,果
不出我之所料。大家落拓大家窮,并不是我一人之事。從今以後,你們好歹都與我不相幹
涉,你們不必來問我,我也不來管你們的閑事!”說完,便自賭氣先去睡覺去了。
冒得官也不言語,獨自盤算了一夜,始終想不出一條修全的法子。慢慢的回想到二婚頭
的話,畢竟不錯,除此之外,并沒有第二條計策。于是又從床上把二婚頭喚醒,稱贊他的主
意不錯,同他商量怎樣辦法。此時二婚頭惟恐不能報仇,一見冒得官從他之計,便亦欣然樂
從,把嘴附在冒得官的耳朵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傳授了一個極好的辦法。冒得官連連
點頭稱“是”。
到了第二天絕早,也不及洗臉吃點心,急急奔到大太太住的公館裏敲門。手下人開了
門,便一直跑到太太屋裏,也不及說別的話,掀開太太的帳子,問太太“鴉片煙盒子在那
裏”。太太還當他起早到統領公館裏請安回來,沒有過癮,如今要鴉片煙過癮,便說:“在
抽屜裏。”小姐就住在太太床背後。太太又忙喚女兒起來:“快替你爸爸打煙。”說時遲,
那時快,小姐還沒有下床,他這裡已經從抽屜裏找到煙盒子,順後揭開蓋,拿煙抹了一嘴
唇,把煙盒往地下一丟,趁勢咕咚一聲,困在地板上,喊道:“我那裡要吃煙!我是要尋
死!我死了好等你們享福!”說完這句,便四腳朝天,一聲不言語了。太太、小姐一聽這
話,都嚇得魂不附體,連忙起來看時,果然老爺吞了煙躺在地下了。
連日老爺被朱得貴訛詐以及統領當面申飭的事情,他母女亦早有風聞,都道他假官之事
發作,無臉見人,所以自盡。但天下斷無看著丈夫、父親自盡不去救他的道理。于是太太、
小姐慌了手腳,連哭帶喊,把合公館的人都鬧了起來,一面到善堂裏差人去討藥,一面拿糞
給他吃,說:“大煙吃下去的工夫還少,一吐就好了。”冒得官抵死不肯吃糞。太太、小姐
親自動手,要撬開他的嘴拿糞灌下去。
冒得官急了,拿手擺了兩擺,揮退了家裏的眾人,一骨碌坐起,就坐在地板上。太太、
小姐也衹得陪著他坐在地板上。他未曾開言,先嘆一口氣,停一停,說道:“我是要死的人
了!但是此時鴉片煙毒還沒有發出來,趁我有口氣,交代你們幾句話,等你們也好曉得我為
甚麼要尋死。”太太、小姐一迭連聲的催他道:“你快說呀!”冒得官拿手指指小姐道:
“我為的是你呀!”太太問:“怎麼為了他呢?”冒得官道:“說說我的氣就上來了!我想
我們現在也不是甚麼低微人家,可恨這位統領一定看上了他,要他!”太太道:“統領不是
有太太、姨太太嗎?怎麼還要娶甚麼太太?”冒得官道:“呸!他要他做小!你想,我的臉
擱在那裡去?所以想想衹得尋死!這也怪我們小姐自己不好。我們前門緊對他的後門,我們
這位小姐專愛站門子,他一夜到天亮,出進兩次,不曉得那天被他看見了。齊巧前天姓朱的
那雜種同我倒蛋,統領便借此為由,要出我的花樣,撤差使、參官都不算,一定還要查辦。
太太,你是知道,我這官瞞不了你的。倘或查實在了,我的性命都沒有!所以我想來想去,
沒有路走,衹得走到這條路上去,一死為凈!你們要一定救回我來,現在除掉把女兒孝敬統
領做小,沒有第二條路!你說我肯不肯!”太太、小姐聽了,相對無言。
冒得官此時反有了精神,頂住太太、小姐問道:“你們還是要我自盡?還是等統領稟過
制臺,拿我參官拿問?論不定殺頭、充軍,還要看我的運氣去碰!總而言之,同你們是不會
再在一塊兒了!”說罷,拿袖子裝著擦眼淚,卻不時偷瞧看女兒。太太聽了這話,當時也不
好說別的,一心挂念老爺要尋死,未知救得活救不活。要老爺不死,除非把女兒送給人家做
小,又是心上捨不得。因此心上七上八下,也禁不住撲簌簌掉下淚來。至于小姐呢,平時愛
站門子是有的,統領走出走進,也著實見過幾面,又粗又蠢的一個大漢,實在心上有點不願
意,現在為了此事害的爸爸要尋死。想來想去,總怪自己命苦,所以會有這些磨難。一面
想,一面哭,除哭之外,亦無別話可說。
冒得官看了氣悶,發急說道:“我的命根子在你們手裏!怎麼說:還是要我活,要我
死?”小姐一頭哭,一頭說道:“總是我這個禍害不好,害得爸爸要尋死!與其爸爸死,還
不如等我尋個自盡罷!”說完了話,在地下拾起煙盒子就想去舐。卻被太太一把搶過,說
道:“一個還沒有救活,怎禁得再加上你一個呢!”冒得官道:“罷罷罷!你們索性隨我
死,也不用來救我了!我自己養的女兒都不能救我一命,我還活在世界上做什麼人呢!”小
姐也說道:“罷罷罷!你們既不容我死,一定要我做人家的小老婆,衹要你老人家的臉擱得
下,不要說是送給統領做姨太太,就是拿我給叫化子,我敢說得一個不字嗎。現在我再不答
應,這明明是我逼死你老人家,這個罪名我卻擔不起!橫豎苦著我的身子去幹!但願從今以
後,你老人家升官發財就是了!”
冒得官一見女兒應允,心上暗暗歡喜,便做出假欲嘔吐之狀,吊了幾個幹惡心,吐出了
些白痰。太太、小姐忙著替他揉胸捶背,一面問他怎麼樣。衹見他連連點頭道:“好了,好
了,如今一齊吐了出來,大約不妨事的了。”又忙爬下替女兒磕了一個頭,說:“我這條老
命全虧是你救的!將來我老兩口子有了好處,決計不忘記你的!”小姐趕忙跪下,攙老子起
來,滿肚皮的委曲,衹是說不出來,半天才掙得一句道:“這是女兒命裏所招,也怨不得爸
爸!”冒得官起來之後,在床上歇了一會,又吃了一點東西,便吩咐太太:“快把女兒收拾
收拾,論不定一說妥就要過去的。”說完這兩句,獨自一個揚長出門而去。
走出大門,肚裏尋思道:“現在這一頭已經說好了,那一頭還得尋人做媒。先前走的那
條路,是姨太太手下的人,倘若被他曉得了,那時反好為仇,是不妥當的。後營周總爺,在
統領跟前雖然也說得動話:但是他的太太也在裏頭,他靠著他太太得的差使,怎麼還肯再把
我的女兒弄進去呢。若是當面去求統領,又怕當面臊他,事情做不成,反討一場沒趣。”左
右思量,都不妥當。後來忽然想到統領有個小戈什,每逢統領出來住夜,總是他拿著煙槍,
跟來跟去;而且統領也很相信他的話。現在不如去走他的門路。主意已定,便去找到了他,
送了幾兩銀子,說明:“家裏女孩子長的還下得去,今年剛正十七歲,常常站在大門口,料
想統領是一定見過的。聽說統領還要娶姨太太,我情願把這個丫頭孝敬了他。但是這個媒人
我不好自己去做,所以要借重你老哥代言一聲。但是也不便說出是我的女孩子,怕的是他老
人家曉得了不肯來的緣故。我們知己之談:現在我兄弟的功名在他手裏。倘若他老人家不
肯,我的事就要弄僵!如今且把他瞞住,等到生米煮成熟飯,他老人家也賴不到那裡去了,
我的事也好說了。衹要我的差使不動,我們相會的日子長著哩。”小戈什得了他的銀子,自
然是滿口應允。但說得一句道:“你倒會爬高,索性做起他的小丈人來了!我們倒要稱你一
聲好聽的呢!”冒得官把臉一紅道:“為了吃飯,也叫做沒法!老哥,你就去替我說。我此
刻先回到家裏安排安排,預備他老人家今夜好光降。”小戈什道:“慢著!說不說由我,來
不來由他,你且候我的信再辦事不遲。”冒得官道:“有你吹噓,還怕事情不成功!”說著
自去了。
這裡小戈什果然暗底下替他回了統領,說:“我們後門對過新搬來的一個人家,就是母
女兩個,聽說都不怎麼正經。女兒今年十七歲,長的真是頭挑人才。昨兒會見他的娘,他娘
說女兒大了,有甚麼對勁的媒人替他做做,就是給人家做小也願意,亦不要甚麼身價。統領
如果中意,包管一說就成,而且不消另外賃公館,等到晚上請過就去是了。”一派話說得天
花亂墜。羊統領本是個好色之徒,在後門時常出出進進,也見過這女孩子幾面,雖然不及小
戈什說的好,然而總要算得出色的了。如今聽了他的話,不禁動了垂涎之思,坐在那裡半天
不言語。小戈什是摸著脾氣的,曉得是已經有了意思了,便說:“淋恩此刻就去招呼他娘,
統領晚上過去就是了。”說著,也就出來去找冒得官通知了。冒得官聽了非常之喜,便說:
“家裏都已交代好了,衹等晚上請他老人家賞光就是了。我在這裡不便,我得到別處去躲過
一夜,等明兒一早再回來。”小戈什道:“明兒一早回來做丈人,可是不是?”冒得官道又
把臉一紅,搭訕著自去。這裡小戈什也就回轉稟統領,以便晚上成其好事以後如何,且聽下
回分解。


官場現形記
第三十一回 改營規觀察上條陳 說洋活哨官遭毆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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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冒得官回家之後,囑付太太把女兒扎扮停當,又收拾了一間房屋,將家中上下人等
統通交代清楚。他自己一路出來,先送信給統領的小戈什,托他務必將此事拉攏成功,感德
匪淺。自己卻躲在一個朋友家去過夜。
卻說統領向例,每天這頓晚飯是從不在家吃的,托名在外面應酬,其實是天天在秦淮河
裏鬼混。這天到了下午,仍舊坐轎出門,先在船上打牌,又到釣魚巷裏吃酒。約摸應酬到十
一點多鐘,畢竟心上有事,便先吩咐打轎回去。小戈什的心上明白,預先叮囑轎夫,叫他把
轎子一直抬到冒得官的公館跟前,打門進去。羊統領假充酒醉,跟了進來。此時冒家上下都
是串通好的,當把他一領到小姐房中,眾人一哄而出。統領等房中無人,才上前同小姐勾
搭。聽說這一夜總共問了冒小姐不少的話,冒小姐衹是不答,賽同啞子一樣。羊統領以為他
是害羞,所以并不在意。
良宵易過,便是天明。羊統領正在好睡的時候,忽聽得大門外有人敲門,打的震天價
響,隨後接著有人出來開門。這進來的人分明是個男人聲氣。羊統領雖然是個偷花的老手,
到了此時,不禁心中害怕起來,生恐是小戈什誤聽人言,以致落了他們的圈套,連忙一骨碌
從床上爬起,察看動靜,聽了聽,衹聽得房間外面有人低低的說話。于是羊統領格外疑心,
正想穿起長衣,輕輕拔去門閂,拿在手中,預備當作兵器,可以奪門而出。說時遲,那時
快,羊統領在裏面各事停當,走到門前,又側著耳朵聽了一聽,誰知反無動靜,于是心上更
為驚疑不定。想要開門,一時又不敢去開,衹得呆呆站立在門內,約摸站了有兩刻鐘之久。
冒小姐業亦披衣下床。此時冒小姐棠睡初醒,花容愈媚。羊統領越看越愛,不禁看出了神,
忘其所以,輕輕說得一句道:“天還早得很為甚麼不再睡一會兒?”冒小姐亦不理他。卻不
料這一問早被門外一個人聽見,用手指頭輕輕把門叩了兩下,亦說道:“天還早得很統領為
甚麼不再睡一會兒?”羊統領一聽門外有男人說話,這一嚇非同小可!但是說話的聲音很
熟,一時想不起是誰,怔在那裡半天喘不出氣來。還是冒小姐爽快,連忙邁步近門前,伸手
將兩扇門豁琅一聲拉了開來,說了聲“有話讓你們當面講”。羊統領起初還當是小姐過來拉
他的卻不料有此一番舉動。房門開處,朝外一望,衹見一個男人直僵僵的朝著房門跪著不
動。那人低著頭,亦看不出面貌。羊統領滿腹狐疑更是摸不著頭腦。正在兩難的時候,幸虧
門外跪的人先開口道:“沐恩在這裡伺候老帥。難得老帥賞臉,沐恩感恩匪淺!”說完這兩
句,抬起頭來聽統領吩咐話。羊統領仔細一看,認得他是冒得官,直弄得毫無主意。衹聽得
冒得官又說道:“丫頭還不過來幫著我求求統領!”一言未了,他女兒亦跪下了。
羊統領至此方才恍然大悟,見他們跪著不起,知道沒有歹意,急忙的一手去拉冒得官,
一手去拉小姐,嘴裏說道:“你們這番好意我都曉得。此刻我要回去彼此心照就是了。”冒
得官起來之後,又請一個安,說道:“全仗老帥栽培!”其時臉水早點心都已齊備。羊統領
衹揩了一把臉,立刻要走,冒得官父女兩個拉著,抵死不放,定要統領吃過點心再去。羊統
領無奈,衹得每樣夾了一點吃了方才走的。冒得官又趕出門外,站過出班,方才進來。
自此以後,羊統領便天天到他家走動。又過了兩日,卻把冒得官傳了去問過仔細,見了
制臺,替他竭力的洗刷。制臺一心修道還來不及,那裡有工夫管這閑事,便也不去追問。統
領回來,便借了一樁事,把朱得貴的差使撤掉還不算,又要斥革他的功名,辦他的遞解。朱
得貴急了,到處托人替他求請。冒得官便挺身而出,說:“我去替你求情。”見了統領鬼混
了一陣,統領非但不革他的功名,并且還賞他一封信,叫他到四川良大人標下去當差。一個
好人全做在冒得官身上。這朱得貴非但不恨他,而且還感激他,這便是狡猾人的作用。
話分兩頭。且說羊統領在江南久了,認識的人亦就漸漸的多了。而且他南京有賣買,上
海有賣買都是同人家合股開的,便有他現在南京一爿字號裏做擋手的一個人,其人姓田,號
子密,是徽州人,生的又矮又胖,但是頭髮不多,衹拖了一根極細極短的辮子,因此眾人就
適他一個表號叫“田小辮子”。這田小辮子做了十幾年的擋手,手裏著實有錢。近來忽然官
興發作,羊統領便勸他道:“如要做官,捐個同、通到江南來,有我的面子,無論那個道臺
跟著托托,差使是一定有的。”無奈田小辮子在南京住久了,磕來碰去的官,道臺居多;他
便有心爬高,官小了不要做,一定要捐道臺,他自己拿錢捐官,朋友是不好止住他的,衹好
聽其所為。等到上兌之後,便把店中之事料理清楚,又替東家找了一個人攔手,他便起身進
京引見。
他東家往來的人都是官場,他在官場登久了,而且一心一意又酷慕的是官,官場的規矩
應該是在行的了,誰知大廖不然。不要說別的,單說他進京引見的時候,有人請他上館子吃
飯,他到的晚了,大伙兒已入了座,還有叫的條子亦在那裡。他進門之後,見了人就作揖。
見了相公亦是作揖。後來人家問他:“怎麼你見了相公要如此恭敬?”他說:“我看見他們
穿著靴子,我想起我在南京的時候,那些局子裏當差的老爺們都是天天穿著靴子的,我見了
他們,疑心他們是部裏的司官老爺才從衙門裏下來。他們做京官的是不好得罪的。橫豎‘禮
多人不怪’,多作兩個揖算得甚麼!”自己做錯了事,人家說說他,他還不服。諸如此類的
笑話,也不知鬧出多少。
等他到省之後,齊巧這江南的藩司、糧道、鹽道統通換了新人,他一個也不認得。這天
大早,頭一個上制臺衙門,到了司、道官廳上。人家是曉得制臺脾氣的,總要打過九點鐘才
上衙門。他一進官廳,就在炕上頭一位坐下。後來等等大家不來,他便不耐煩,獨自一個坐
在炕上打盹,穿首簇新的蟒袍補褂,身子一歪就睡著了。睡了一會,各位候補道也有有差使
的,也有沒有差使的,霎時間絡絡續續來了五六十位。號房看見別位大人來到,方才把他推
醒。他一衹手揉眼睛,卻拿一衹手滿身的亂抓,說是炕上有臭蟲,把他咬著了。說話間定睛
一看,一見來了許多人,把他嚇了一跳。幸虧全是候補道,其中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
的。連忙下炕,一一招呼。招呼之後,正待歸坐,卻見一個人走了進來,也是紅頂花翎,朝
珠補褂。他卻不認得這人是誰,見了面,一揖之後,忙問:“貴姓?”那人說:“姓齊。”
接下來又問:“臺甫?”旁邊走上來一位候補道,是羊統領的熟人,曾經托過他招呼田小辮
子的;這位候補道忙把田小辮子一拉,說了聲:“這是方伯。”田小辮子連忙應聲道:“原
來是方翁先生,失敬失敬!”藩臺也不理他,徑自坐下。
這個擋口,外面又進來一個人,大家都認得是兩淮運使,新從揚州上省稟見的。眾人見
了,一齊都招呼過。獨有田小辮子又頂住問“貴姓、臺甫”,運司說了。接著又問“貴
班”,運司亦看出他是外行,便回了聲“兄弟是兩淮運司”。誰知田小辮子不聽則已,及至
聽了“運司”二字,那副又驚又喜的情形,真正描畫不出。陡然把大拇指頭一伸,說道:
“啊喲!還了得!財神爺來了!”大眾聽了他的話都為詫異,就是那位運司亦楞住了。衹聽
得田小辮子說道:“你們想想看:兩淮運司的缺有名的是‘一個鐘頭進來一個元寶’一個元
寶五十兩;一天一夜二十四個鐘頭,就是二十四個元寶,二十四個元寶就是一千二百兩。十
天一萬二千兩,一個月三十天,便是三萬六千兩。十個月三十六萬,再加兩個月七萬二,一
共是四十三萬二。啊唷唷!還了得!這們一個缺,衹要給我做上一年就盡夠了!”他正說得
高興,忽然旁邊有他一個同寅插嘴道:“有如此的好缺,怎麼給人家做人家還不肯要呢?”
眾人忙問:“給誰誰不要?”那人說道:“就是那個唐什麼先生,不是有旨意放他這個缺,
他一定要辭不做嗎?”又一個人說道;“唐某人呢,本來是個大名士。做名士的人不免就把
銀錢看輕些,任你是甚麼好缺也都不在他心上。而且現在的這個運司缺亦比前差了許多。”
田小辮子道:“任他缺分如何壞,做官的利息總比做生意的好。”眾人見他說的窮形盡致,
也不理他。
停了一刻,約摸已有十點打過,制臺布老祖前應做的功課一一停當,方才出外見客。頭
一班司、道進見。田小辮子是初次稟到的人,于是隨著一同進去,見了制臺。一切禮節全是
隔夜操練好的,居然還沒有大錯,不過一件毛病不好,是愛搶說話,無論制臺問到他不問到
他,他都要搶著說。幸虧這位制臺是位好好先生,倒也并不動氣。見過一面之後,第二天藩
司上院就說他的壞話,說他是生意人出身,官場上的規矩都不懂得。制臺道:“還好,尚不
失他的本色。這種人倒是老實人,是不會說假話的。而且他在南京年代多了,有些外頭的事
情我們不曉得,倒好問問他。究竟他還沒有沾染官場習氣,諒來不敢蒙蔽我們。”藩臺見制
臺如此,亦沒有別的說話。等到公事回完,衹好退了下來。
第二天又一同上院。湊巧同見的有營務處上的一位道臺。制臺朝著這位道臺道:“現在
營制太不講究。這以羊某人所帶的幾營而論:有一營一半是德國操,一半是英國操;又一營
全是德國操,忽然當中又攙了些長苗子。這長苗子是我們中國原有的,如今攙在這德國操
內,中又不中,外又不外,倒成了一個中外合璧。我兄弟年紀大了,有些事情怕心煩,總要
諸位費心幫幫忙。羊某人也是馬馬糊糊的。你們總得說說他才好。還有此一件習氣最不好:
我每逢出門,看見街上有些兵都把洋槍倒掮在肩膀上,那一頭也有拴一把雨傘的,也有挂一
雙釘鞋的,真正難看!”制臺說到這裡,那個營務處道臺還沒有答腔,田小辮子搶著說道:
“不瞞大帥說:職道在敝居停羊某人營裏看得多了,德國操的洋槍都是倒掮的,大帥倒不必
怪他。”制臺聽了,也不去理他,衹同那個營務處上的道臺說話。
一會又說道:“新近有個大挑知縣 上了一個條陳,其中有些話都是窒礙難行,畢竟書
生之見,全是紙上談兵。這些營務事情,如非親身閱歷,決不能言之中肯。”田小辮子又插
嘴道:“職道跟敝居停羊某人相處久了,有年職道同敝居停談起這件事,職道擬過幾條條
陳,很蒙敝居停說好。明天倒要抄出來送給大帥瞧瞧。”制臺道:“你有什麼見解,盡管寫
出來。”田小辮子又答應了“是”。等到院上下來,便把從前在店裏專管寫信的一位朋友請
了來,同他商議。他自己拿嘴說,那個朋友拿筆寫。寫了又寫,改了又改,足足弄了十六個
鐘頭,好容易寫了一個手折;其中又打了幾個補釘。
大挑知縣:清制:三科以上會試不中的舉人,挑選一等的以知縣,二等的以教職,六
年舉行一次,以使舉人有較寬的出路,叫做大挑。
到了次日上院,齊巧這日制臺感冒,止轅不見客。田小辮子撲了一個空,心中甚是怏
怏,便同巡捕官說道:“我是來遞條陳的,與別位司、道不同。老帥既不出來見客,可以帶
我到簽押房裏獨見的。”巡捕官道:“老帥今天連老祖跟前的功課都沒有做,此刻剛正吃過
藥,蒙著兩條棉被在那裡出汗。早有過吩咐,統通不見,請大人明天再過來罷。”田小辮子
無奈,衹得悶悶而回。誰知制臺一連病了五天,就一邊止了三天轅門。田小辮子要見不能
見,真把他急得要死。
到了第六天,制臺的病稍為好些。因為江南地方大,事情多,不好不出來理事,于是由
兩三個跟班的架著,勉強出來會客。田小辮子跟了一班司、道進見。自然是藩臺同著鹽、糧
二道說話,問:“老帥今天可大安了?”制臺道:“病是好了,不過覺著沒有氣力。到了我
這樣的年紀,算算不大,怎麼一病之後,竟其如此無用?”別人尚未開口,田小辮子先搶著
說道:“老帥白天忙,晚上忙,時晨有早晨的公事,夜裡有夜裡的公事;人有多少精神,禁
得起如此的磨呢!老帥總要保養保養才好!”他說的原是真話。不料這位制臺上房裏一共有
十一個姨太太,聽了他話,一時誤會了意,沉吟了半天,忽然說道:“老兄的話很不錯。但
是兄弟姬妾雖多,這兩年因為常常在老祖跟前當差,一直是齋戒的,怎麼還會生病?”田小
辮子連忙接口道:“職道說的公事是老帥天天辦的公事,并不是……”說到這裡,也咽住了。
制臺見他說話莽撞,心上好不自在,半天不響,正想端茶送客,忽然田小辮子站起來,
從袖筒管裏掏出一個手折,雙手奉上制臺,說道:“這是上回老帥吩咐擬的條陳,職道已經
寫好了五六天了,帶來請老帥過目。”制臺說了半天的話,早已力倦神疲,恨不得他們即刻
出去,好到上房歇息。偏偏田小辮子要他看條陳。他要待不看,無奈他是好好先生做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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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883
    25.7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8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6.9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05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488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134
    24.7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8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6.0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06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443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813
    25.9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0.4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7.8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07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215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112
    24.2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3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5.5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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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08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492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336
    22.7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5.6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1.9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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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09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623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82
    24.7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8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7.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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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0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347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2690
    29.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3.1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50.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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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1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261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89
    25.0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3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5.0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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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2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835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185
    24.9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5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6.2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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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3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5115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06
    24.9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1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5.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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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4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384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281
    23.5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5.8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2.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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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5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420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042
    24.2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7.8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5.0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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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6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737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30
    25.1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9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6.1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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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7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760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068
    24.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3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4.9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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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8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683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04
    25.2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1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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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9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370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384
    23.3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7.1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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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20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648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27
    24.5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9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6.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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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21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871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777
    25.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4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6.5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22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648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126
    23.3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6.5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4.1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23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589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205
    23.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7.1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3.8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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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24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376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119
    23.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6.5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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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25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0884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154
    28.1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1.6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8.8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