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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現形記 - 09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623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82
24.7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8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7.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得有理,難以駁他,衹好請醫生自去醫治。不在話下。但是他自從到省以來,署院一直沒有
給他好嘴臉,差使更不消說得。後來署院見他面色碧青,便說他嗜好太深,難期振作。每見
一面,一定要嘮嘮叨叨的申飭一次,還說什麼是“我認得你老人家的。他的子侄不好,我做
父執的應該替他教訓才是。”劉大侉子被他弄得走頭無路,便去找藩臺,托藩臺替他想法
子,說:“照這種樣兒,晚生的日子一天不能過了。”藩臺說:“他同兄弟不對,兄弟說的
話未必聽。我勸老兄忍耐幾時,再作道理。”
劉大侉子無法,又打他娘舅。娘舅久充憲幕,見的什面多了,很有隨機應變的工夫。聽
了外甥的話,閉目養神了半天,一聲也不響,想了一想,說道:“他時常教訓你,都是些甚
麼話?”劉大侉子便大概的述了一遍。娘舅道:“他同老人家真有交情嗎?”劉大侉子道:
“不過會過幾面,就是有交情也有限。”娘舅道:“有了。道學朋友,衹有拿著他的法子治
他,所謂‘君子可欺以方’,衹有這一功他還受。”又說什麼“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
身”。劉大侉子忙問:“是用甚麼法子?”娘舅便附在他耳朵上,如此如此的囑咐一番。劉
大侉子將信將疑,恐怕不妥,但是事已至此,衹可做到那裡,說到那裡。
到了第二天又去稟見。他是一個沒有差使的黑道臺,撫臺原可以不見他的,衹因他脾氣
好說話,署院把他訓飭慣了,好借著他發落別人,所以他十次上院,倒有九次傳見。這日見
面坐定之後,署院閑談了幾句,便漸漸的說到他身上來,先問他:“現在的煙癮比起從前又
大得多少?”他回道:“職道現在戒煙,已經有好兩上月不抽了。”署院鼻子裏哼的一聲。
他又回道:“職道自從吃了胡鏡孫胡令‘貧弱戒煙善會’裏的丸藥,倒很見效。”署院道:
“抽與不抽,我也不來問你。你自己拿把鏡子照照你的臉,隨便給誰看,說你不吃煙,誰能
相信。當初你們老太爺我是見過的,他并不抽煙。怎麼到你老兄手裏,好樣子不學,倒弄上
了這個?真正我替你們老太爺嘔氣!”劉大侉子聽到這裡,一聲不響,衹顧拿著馬蹄袖擦眼
淚。署院又道:“出來做官,說甚麼顯親揚名,都是假的,衹要不替先人丟臉,就算得孝子
了。”
劉大侉子聽到這裡,一半自己的委屈,一半是娘舅的教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嗚嗚
咽咽哭將起來。各位司、道大人見都為詫異,一齊替他捏著一把汗。誰知署院并不見怪,停
了一回,朝他說道:“我教導你的幾句話并不是壞話,用不著哭啊。”劉大侉子擦了一擦眼
淚,又擤了一把鼻涕,說道,“職道何嘗不知道大人的教訓都是好話。職道聽了大人的教
訓,想起從前職道父親在日也常是拿這話教訓職道;如今職道父親病故已經多年,職道聽了
大人的教訓,一來恨自己不長進,二來感念職道父親去世的早。聽了大人的話,不覺有感于
中,屢次三番的要哭不敢哭出,怕的是失儀。今天實實在在熬不住了!”說完了話,立起身
來,爬在地下朝著署院磕了三個頭,長跪不起。署院趕緊下座拉他。眾官亦一起站立。署院
道:“這從那裡說起!有話起來說。”劉大侉子哭著回道:“大人教訓的話,都同職道父親
的話一樣。總怪職道不長進,職道該死!求大人今天就參掉職道的官,了好替職道消點罪
孽,就是職道父親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大人的。”說完了這兩句,便從頭上把自己大帽子抓
了下來,親自動手,把個二品頂戴旋了下來,嘴裏說道:“職道把這個官交還了大人。大人
是職道父執一輩子的人,職道就同大人子侄一樣。職道情願不做官,跟著大人,伺候大人,
可以常常聽大人的教訓。將來磨練出來,或者還可以做得一個人,不至于辱沒先人,便是職
道的萬幸了。”說完了,直挺挺的跪著。
署院一定要他起,眾官又幫著相勸,他衹是不肯起,嘴裏又說道:“總得大人答應了職
道,職道方才起來。”署院道:“你果然能聽我話,想做好人,我還要保舉你鼓勵別人,何
必一定要參你的官呢?”說著,便叫巡捕過來,替他把頂子旋好,仍舊合在頭上。署院又親
自拉了他一把。劉大侉子見署院如此賞臉,便趁勢又替署院磕了三個頭,然後起立歸坐。署
院道:“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就不失其為好人了。兄弟生平最恨的是抽大煙一樁事,好好
一個人,生生的被煙困住,以後還能做什麼事業呢!”說到這裡,回轉頭去一看,見商務局
老總也在坐,便同他說道:“從前你們所說那個姓胡的辦的那個戒煙善會,到底靠得住靠不
住?”商務局老總道:“他的丸藥外頭倒很銷,而且分會也不少。”署院道:“銷場雖好,
不足為憑。你們衹要看這位劉大哥臉的顏色,怎麼越吃越難看呢?不要丸藥裏攙了甚麼東西
害人罷?”商務局老總道:“職道也問過胡令,據稱用的是林文忠公的遺方。既然劉道吃了
不好,等職道下去查訪查訪,果然不好,就撤去前頭給的告示,勒令停辦,免得害人。”署
院道:“正該如此。”說完送客。
劉大侉子下來仍舊去找娘舅。娘舅問他怎麼樣,劉大侉子便一五一十,述了一遍。娘舅
道:“此計已行,以後包你上院,永遠不會再碰釘子。但是想他的差使還不在裏頭,等我慢
慢的再替你想個法子,包你得一個頂好的事情。”劉大侉子一定要請教。娘舅發急道:“你
別性急!早則十天,遲則半月,總給你顏色看就是了。怎麼性急到這步田地?也得容我想想
看呀!”劉大侉子見娘舅動氣,衹好無言而罷。
且說官場上信息頂靈,署院放一屁,外頭都會曉得的。這日說了胡鏡孫丸藥不好,當天
就有人傳話給他,叫他當心點。他這人生平最會拍馬屁,新近又不知道走了甚麼路子,弄到
山東賑捐總局的札子,委他兼辦勸捐事宜。他得了這個差使,便興頭的了不得,東也拜客,
西也拉攏,懷裡揣著章程,手裏拿著實收,一處處向人勸募。居然勸了一個月下來,也捐到
一個五品銜,兩個封典,五六個貢、監 。論他的場面,能夠如此已經很不容易了。這日聽
得人家傳來的話,賽如兜頭一盆冷水,在店裏盤算了半夜,踱來踱去,走頭無路。後來忽然
想到本省藩臺,曾經見過兩面,前頭開辦善會的時候,托人求他寫過一塊匾,有此淵源,或
者不至忘記。事到其間,衹得拚著老臉去做。是日,一夜未睡。次天大早,便穿了衣帽趕上
藩臺衙門。手本進去,藩臺不見。胡鏡孫說有公事面回,然後勉勉強強見的。見面之後,藩
臺心上本不高興,胡鏡孫又嚅嚅囁囁的說了些不相幹話。藩臺氣極了,便說:“老兄有甚麼
公事快些說。兄弟事情忙,沒有工夫陪著你閑談。”胡鏡孫碰了這個釘子,面孔一紅,咳嗽
了一聲,然後硬著膽子說出話來,才說得:“卑職前頭辦的那個戒煙善會”一句話,藩臺已
把茶碗端在手中,說了聲“我知道了”,端茶送客。胡鏡孫不好再說下去,衹得退了出來。
一場沒趣,愈加氣悶。回到店裏,茶也不喝,飯也不吃,如同發了痴的一般。
貢、監:即貢生、監生。有這資格就可以做官或應鄉試。
幸虧太太是個才女,出來問知究竟,便說:“現在世路上的事,非錢不行。藩臺不理
你,你化上兩個,他就理你了。”胡鏡孫道:“去年我開辦這個善會的時候,問你借的當
頭,如今還沒有替你贖出來,那裡還有錢去孝敬上司呢?”太太道:“有得贖沒有得贖,自
己夫妻,有什麼不明白的,衹要你不替我沒掉就是了。至于你如今孝敬上司,沒有現錢,依
我想,東西也是好的。”胡鏡孫道:“你看我這店裏,除掉幾包丸藥,幾瓶藥酒之外,還有
什麼東西可以送得人的?”太太道:“衹要值錢,怎麼送不得?如果不好送,為甚麼你的仿
單上要說‘官禮相宜’呢?”胡鏡孫道:“話雖如此講,你曉得我十塊錢的藥,本錢衹有幾
塊?自己人,同你老實說,兩塊錢的本錢也沒有,不過騙碗飯吃吃罷了,那裡值得甚麼錢
呢。”太太道:“時常見你替人家捐官,從前你得這個差使的時候,你自己說過有多少的扣
頭,如今這筆錢那裡去了呢?”一句話提醒了胡鏡孫,心上一想:“橫豎空白實收在自己手
裏,與其張羅了錢去孝敬上司,何如填兩張監生實收去送藩臺的少爺。像他們這樣宦家子
弟,這一點點的底子總要有的。如果收了我的實收,他自然照應我。彼時間騎馬尋馬,衹要
弄到一筆大大的銀款,賺上百十兩扣頭,就有在裏頭了。他若不肯照應我,一定還我實收;
實收已經填了字,不能還,衹好還我銀子。如此一來,我賑捐內又多了兩個監生,將來報銷
上去也好看。”主意打定,告訴了自己妻子。太太點頭無話。胡鏡孫方才胡亂吃了一碗飯,
連忙取出實收,想要取筆填寫履歷,無奈又不曉得少爺的年、貌、三代,衹好擱筆。想來想
去,沒有他法,衹好封了兩張實收,托人替他寫了一稟帖給藩臺,說明白:“卑職目下辦
捐,情願報效憲少大人兩個監生,務示大人賞收。”另外又附一張夾單,是求藩臺替他翰旋
那戒煙善會的事情。稟帖寫完,他便冒冒失失交給藩臺號房替他遞了進去,自己坐在官廳上
等傳見。以為這一功他總受的了。誰知等了半天,裏頭傳出話來,問他這個辦捐差使是誰委
的。他衹得照實而說。那人進去,等到天黑,也沒見藩臺傳見。後來向號房打聽,亦打聽不
出。號房勸他明天再來,衹好回家。
誰知一連上了三天藩臺衙門,始終未見。第四天上,接到委他辦捐那個老總的札子,上
寫:“接準浙江布政司函開’,說他如何“借差招搖,鑽營無恥”,又“附還實收兩張,希
即查辦”云云。後面寫明將他撤委,限他“即日將經手已捐未捐各實收,造冊報銷,不得含
混”各等語。他得了這個札子,猶如青天霹靂一樣,善會尚未保全,差使已經撤去。還算他
自己顧全場面,次日即把捐務及收到的銀子一律交割清楚。後來又費九牛二虎之力,把個戒
煙會保住,依舊做他的賣買。都是後話不題。要知官場上又出甚麼新鮮事情,且聽下回分解。



官場現形記
第二十二回 叩轅門蕩婦覓情郎 奉板輿 慈親勖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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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浙江吏治,自從傅署院到任以來,竭力整頓,雖然不能有十二分起色,然而局面已
為之一變。若從外面子上看他,卻是真正的一個清官:照壁舊了也不彩畫;轅門倒了也不收
拾;暖閣破了也不裱糊。首縣奉了他的命,不敢前來辦差。一個堂堂撫臺衙門,竟弄得像破
窯一樣:大堂底下,草長沒脛,無人剪除;馬糞堆了幾尺高,也無人打掃。人家都說碰到這
位上司,自己不要辦差,又不准別人辦差,做首縣的應該大發財源。誰知外面花費雖無,裏
面孝敬卻不能少,不過折成現的罷了。所以但就情形而論,衹有比起從前儉樸了許多,不能
不說是他的好處,至于要錢的風氣,卻還未能改除。俗語說的好:“千裏為官衹為財。”做
書的人實實在在沒有瞧見真不要錢的人,所以也無從捏造了。
板輿:古代老人常用的一種板車,由人扛抬,後借指官吏迎養父母。
閑話休題。且說署院自從到任至今,正是光陰似水,日月如梭,彈指間已過半載。朝廷
因他居官清正,聲名尚好,就下了一道上諭,命他補授是缺。他出京的時候是一個三品京
堂,如今半年之間,已做到封疆大吏,自然是感激天恩,力圖報稱,立刻具折謝恩。合屬官
員得信之餘,一齊上院叩賀,不消細說。從此以後,他老人家更打起精神,勵精圖治。閑下
來還要課小少爺讀書。他太太早已去世,小少爺是姨太太養的,年方一十二歲,居然開筆能
做“破承”。傅撫院更是得意非凡。拿了一本“文法啟蒙”,天天講給小少爺聽。還說:
“我們這種人家世受國恩,除了做八股考功名,將來報效國家,并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得。”他一家骨肉,衹有親丁三口,并無別的拖累,所以他于做官課子之外,一無他事。今
見天恩高厚,將他補授斯缺,心中更為快樂。
一天,適當轅期,會客之後,回到上房吃飯。正想吃過飯考問兒子的功課。他一向吃
飯,因為人少,都是姨太太陪著吃的。這日等了半天,姨太太竟未出來。他總以為姨太太另
有別的事情,偶然遲到,不以為意,誰知等到吃完,姨太太始終不見。問問老媽,都不肯說
話。後來又問兒子。畢竟兒子年輕嘴快,回稱:“我娘困在床上,從早上哭到此刻,還沒有
梳頭。”傅撫院聽了詫異,一時摸不著頭腦,衹得又問兒子。旁邊伺候的老媽一齊做眉眼給
少爺,叫他不要說。被傅撫院瞧見,罵了老媽兩句說:“你們偏會鬼鬼祟祟,有甚麼事情要
瞞我?”一定追著兒子要問個明白。少爺無法,衹得說道:“我亦不知道甚麼。今兒早上,
門上湯二爺來說,有個媳婦長的很標致,還帶了一個孩子,說是來找爸爸的。我娘就為著這
個生氣。”傅撫院一聽這話,心上老大吃驚,盤算了半天,一聲不響。歇了一會,問道:
“現在這女人在那裡?”少爺道:“他要來,湯二爺叫把門的看好了門,不許他進來。我娘
囑咐湯二爺,等他來的時候打他出去。”傅撫院著急道:“此刻到底這人在那裡?”少爺
道:“連我不知道。”老媽見主人發急,曉得事情瞞不住,衹得回道:“這女人,據他自己
說是北京下來的,現住在衙門西邊一爿小客棧裏。來了好兩天了。他說他認得老爺有靠十年
光景,從前老爺許過他甚麼,他所以找了來的。”傅撫院道:“那裡有這回事!我也不認得
什麼女人。”老媽道:“他是這們說呢,我們也不曉得。”傅撫院道:“我不問你這個,到
底他到衙門裏來過沒有?”老媽道:“這個不知道。我們亦是聽見湯二爺說的。”傅撫院便
吩咐:“叫湯升來,我問他。”原來這湯升是傅撫院的心腹門上。他家的規矩:凡老人家手
裏用的人,兒子都不能直呼名字,所以少爺也稱他為湯二爺。
閑話休題。且說姨太太先前也是聽見丫頭們咕咕唧唧,說甚麼有個女人來找老爺。姨太
太醋性是最大不過的,聽了生疑,便向丫頭追究。丫頭說是湯二爺說的。姨太太便把湯二爺
叫上來,拷問此事。沒了大太太,姨太太便做了中官,當家人的那裡還有不巴結他的,便一
五一十說了一遍。當時姨太太便氣的幾乎發厥。這時候傅撫院正在廳上會客,老媽們屢次三
番要出來報信,因為會的是些正經客,恐怕不便,所以沒有敢回。等到傅撫院送客回來吃
飯,姨太太肝厥已平下去了,衹是還躺在床上不肯起來。傅撫院向兒子追問此事,以及傳喚
湯二爺,他都聽在耳朵裏,裝做不聽見,不作聲,看他們怎樣。
停了一刻,湯升穿了長褂子上來。傅撫院正要問他,一想守著多少人,說出來不便,便
起身要帶湯升到簽押房裏去盤問。剛剛走到廊檐底下,已經被姨太太聽見,直著嗓子大喊起
來,又像拿頭在板壁上碰的蓬蓬冬冬的響。傅撫院一聽聲音不對,立刻縮住了腳。再一細
聽,姨太太已經放聲大哭起來,說甚麼:“老不死的!面子上假正經,倒會在外頭騙人家的
女人,還養了雜種的兒子!你們帶聲信給那老不死的:他要去會那不要臉的婊子,叫他先拿
繩子來勒死我,再去拿八抬轎抬那婊子進來!”一面罵,一面又問少爺在那裡。先是少爺聽
見娘生氣,丟掉飯碗,早已溜在後院去了。好容易被丫頭、老婆子找著,一齊說:“我的小
祖宗,你快上去罷!姨太太要同老爺拚命,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小少爺起先還不肯去,
後來被丫頭、老婆子連哄帶騙的,才騙到上房。他娘一看見了他,就下死的打了兩拳頭。手
裏打的兒子,嘴裏卻罵的老爺,說:“我們娘兒倆今兒一齊死給他看!替他拔去眼中釘,肉
中刺,好等他們來過現成日子!橫豎你老子有了那個雜種,也可以不要你了!”說著,又
叫:“拿繩子來,我先勒死了你,我再死!”兒子捱了兩拳頭,早已哇的哭了。
傅撫院本來站在廊檐底下的,後來聽見姨太太要找少爺,知道事情鬧大了,衹得回轉上
房,到套間裏,在靠窗一張椅子上坐下嘆氣。姨太太也不睬他。後來看見小婆打兒子,又要
勒死兒子,他老人家也動了真氣,便氣憤憤站起來說道:“兒子是我養的。你們做妾婦的人
不懂得道理,好歹有我管教,你須打他不得!”姨太太一聽這話,格外生氣,便使勁唾了傅
撫院一口道:“你說兒子是你養的,難道不是我十月懷胎懷出來的?我是他的娘,我就可以
打得他!”說著,須手又打了兒子幾巴掌。兒子又哭又跳。傅撫院道:“豈有此理!我們這
種詩禮人家,一個做小老婆的都要如此顛狂起來,還了得!”姨太太道:“小老婆不是
人?”傅撫院道:“人家縱容小老婆,把小老婆頂在頭上,我這個老爺不比別人,我要照我
的家教。從前老太爺臨終的時候有過遺囑的,不好我就要……”話未說完,姨太太逼著問
道:“你要怎麼樣?”傅撫院又縮住了嘴,不肯說出來。姨太太道:“開口老太爺遺囑,閉
口老太爺遺囑,難道你在外頭相與那不成器的女人,也是老太爺的遺囑上有的嗎!既然家教
好,從前就不該應同那臭婊子來往!也不曉得姓張的、姓王的養了雜種,一定要拉到自己身
上。”傅撫院被他頂的無話說,連連冷笑道:“你們聽聽,他這話說的奇怪不奇怪!來的女
人是個什麼人也沒有問個明白,一定要栽在我身上。等弄明白了,再同我鬧也不遲。”
姨太太正還要說,人報“表太太來了”。傅撫院立刻起身迎了出去,朝著進來的那個老
婦人叫了一聲“表嫂”,連說:“豈有此理!……請表嫂開導開導他。表嫂在這裡吃了晚飯
去;我有公事,不能陪了。”原來傅撫院請的帳房就是他的表兄,這表太太便是表兄的家
小。傅撫院因為自己人少,就叫表兄、表嫂一齊住在衙門內,樂得有個照應。這天家人、丫
頭們看見姨太太同老爺嘔氣,就連忙的送信給表太太,請他過來勸解勸解。傅撫院此時心挂
兩頭,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一見表嫂到來,便借此為由,推頭有公事,到外邊去了。
湯升一直站在廊檐底下伺候著,看見老爺出來,亦就跟了出來,一走走進簽押房,傅撫
院坐著,湯升站著。傅撫院問湯升道:“那女人是幾時來的?共總來過幾次?現在住在那
裏?他來是個甚麼意思?”湯升回道:“這女人來了整整有五六天了,住在衙門西邊一爿小
客棧裏。來的那一天,先叫人來找小的,小的沒有去。第二天晚上,他就同了孩子一齊跑了
來。把門的沒有叫他進來,送個信給小的。小的趕出去一看,那婦人倒也穿的幹幹凈凈,小
孩子看上去有七八歲光景,倒生的肥頭大耳。”傅撫院道:“我不問你這個,問他到這裡是
個甚麼意思?”湯升湊前一步,低聲回道:“小的出去見了他,就問他來幹甚麼的。他說八
年前就同老爺在京裏認識,後來有了肚子。沒有養,老爺曾經有過話給他,說將來無論生男
生女,連大人孩子都是老爺的。但是家裏不便張揚,將來衹好住在外頭。後來十月臨盆,果
然養了個兒子,就是現在帶來的那個孩子了。”
傅撫院道:“既然孩子是我養的,我又有過話,他為甚麼一養之後不來找我,要到這七
八年呢?”湯升道:“小的何嘗不是如此說。況且這七八年老爺一直在京裏,又沒有出門,
為什麼不來找呢?”傅撫院道:“是啊。他怎麼說?”湯升道:“他說他還沒有養,他娘就
把他帶到天津衛,孩子是在天津衛養的。養過孩子之後,一直想守著老爺;老鴇不肯,一定
要他做生意。頂到大前年才贖的身。因為手裏沒有錢,又在天津衛做了兩年生意。今年二月
上京,意思就想找老爺。不料老爺已放了外任,他所以趕了來的。”傅撫院聽了,皺皺眉
頭,又搖搖頭,半晌不說話。歇了一回,自言自語道:“他在天津贖身,是那個化的錢?他
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湯升道:“在窯子裏做生意,怕少了冤桶 化錢。老爺是一省巡
撫,能夠瞞得了人嗎?”傅撫院道:“你不要聽他胡說。我也不認得這種人。你去嚇嚇他,
如果再來,我就要拿他發到首縣裏重辦,立刻打他的遞解。”湯升道:“這些話小的都說過
了。他自從來過一次之後,以後天天晚上坐在二門外頭,頂到關宅門才走。頭三天還講情
理,說他此來并不要老爺為難,衹要老爺出去會他一面,給他一個下落,他就走的。而且不
要老爺難為錢,他出去做做生意,自己還可以過得。他還說這七八年沒見老爺寄過一個錢,
他亦過到如今了,兒子亦這們大了。大家有情義,何必叫老爺一時為難呢。但是樹高千丈,
葉落歸根,將來總得有個著落,不能不說說明白。”
冤桶:常受欺騙的人。
傅撫院道:“越發胡說了!再怎麼說,打他兩個耳刮子。”湯升道:“小的亦是這怎麼
說,叫他把嘴裏放幹凈些。那知他不服,就同小的拌嘴。到昨天晚上,越發鬧的凶,一定要
進來。幸虧被把門的攔著,沒有被他闖進宅門。齊巧丫頭們出來有事情,看見這個樣子,進
去對姨太太說了。小的就曉得被他們瞧見不得,起先還攔他們不要說,怕的是鬧口舌是非。
他們不聽,今兒果然幾乎鬧出事來。”傅撫院說:“我家裏的事情還鬧不了,那裡又跑出來
這個女人。你叫人去同他說,叫他放明白些,快些離開杭州,如果再在這裡纏不清,將來送
他到縣裏去,他可沒有便宜的。”
傅撫院把話說完,湯升雖然答應了幾聲“是”,卻是站著不走。傅撫院問他:“還站在
這裡做甚麼?”湯升回道:“老爺明鑒:那女人實在利害得很,說出來的話,句句斬釘截
鐵。起先小的有些話不敢回老爺,現在卻不能不回明一聲,好商量想個法子對付他。”傅撫
院道:“奇怪,你倒怕起他來了?”湯升道:“小的不是怕他,怕的是這種女人。他既然潑
出來趕到這裡,他還顧甚麼臉面。生怕被他張揚出去,外頭的名聲不好聽。”傅撫院道:
“送到縣裏去,打他的嘴巴,辦他的遞解就是了。”湯升道:“不瞞老爺說:這結話小的都
同他講過了。他非但不怕,而且笑嘻嘻的說:‘你們不去替我回,你家老爺再不出來會我,
我為他守了這許多年,吃了多少苦,真正有冤沒處伸,我可要到錢塘縣裏去告了。’”傅撫
院道:“告那個?”湯升道:“小的也不曉得告的是那個。”傅撫院道:“等他告呢,我看
錢塘縣有多大的膽量,敢收他的呈子!”湯升道:“小的亦是怎麼想。後來他亦料到這一
層,他說縣裏不准到府裏,府裏不准到道里,道里不准到司裏。杭州打不贏官司,索性趕到
北京告御狀。”
傅撫院聽了這話,氣的胡子一根根筆直,連連說道:“好個潑辣的女人!……湯升,你
可曉得老爺是講理學的人,凡事有則有,無則無,從不作欺人之談的。這女人還是那年我們
中國同西洋打仗,京裏信息不好,家眷在裏頭住著不放心,一齊搬了回去,是國子監孫老爺
高興,約我出去吃過幾回酒,就此認得了他。後來他有了身孕,一定栽在我身上,說是我
的。當初我想兒子的事,多一個好一個,因此就答應了下來。誰知後來我有事情出京,等到
回去不上兩個月,再去訪訪,已經找不著了。當時我一直記挂他,不知所生的是男是女。倘
若是個女兒呢,落在他們門頭人家,將來長大之後,無非還做老本行,那如何使得呢。所以
我今天聽說是個男孩子,我這條心已放了一大半,好歹由他去,不與我相幹。不是我心狠,
肯把兒子流落在外頭,你瞧我家裏鬧的這個樣子,以後有得是饑荒!況且這女人也不是個好
惹的。我如今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謝謝罷,我不敢請教了!”
湯升道:“既然老爺不收留他,或者想個什麼法子打發他走。不要被他天天上門,弄得
外頭名聲不好聽,裏頭姨太太曉得了,還要嘔氣。”傅撫院道:“你這人好糊塗!你把他送
到錢塘縣去,叫陸大老爺安放他,不就結了嗎。”湯升道:“一到首縣,外頭就一齊知道
了。”傅撫院道:“陸某人不比別人,我的事情他一定出力的。他這些本事狠大,等他去連
騙帶嚇,再給上幾個錢,還有大不了的事。”湯升道:“橫豎是要給他錢他才肯走路。小的
出去就同他講,有了錢,他自然會走,何必又要發縣,多一周折呢?”傅撫院發急道:“你
這個人好糊塗!錢雖是一樣給他,你為什麼定要老爺自己掏腰,你才高興?”湯升至此,方
才明白老爺的意思,這筆錢是要首縣替他出,他自己不肯掏腰的緣故,衹得一聲不響,退了
下來。
剛走到門房裏,三小子來回道:“大爺,那個女人又來了。”湯升搖了一搖頭,說道:
“自己做的事卻要別人出錢替他了,通天底上那有這樣便宜事情!說不得,吃了他的飯,衹
好苦著這副老臉去替他幹,還有甚麼說的!”一面自言自語,一面走出門房,到了宅門外
頭。那女人正在那裡,一手拉著孩子,一手指著把門的罵呢。那女人穿的是淺藍竹布褂,底
下扎著腿,外面加了一條元色裙子,頭上戴著金簪子,金耳圈,卻也梳的是圓頭。瘦伶伶的
臉,爆眼睛,長眉毛,一根鼻梁筆直,不過有點翹嘴唇。雖然不施脂粉,皮膚倒也雪雪白。
手上戴了一副絞絲銀鐲子,一對金蓮,叫大不大,叫小不小,穿著印花布的紅鞋。衹因他來
過幾次都是晚上,所以湯升未曾看得清楚,今番是白天,特地看了一個飽。至于他那個兒
子,雖然肥頭大耳,卻甚聰明伶俐,叫他喊湯升大爺,他聽說話,就喊他為大爺。這時候因
為女人要進來,把門的不准他進來,嘴裏還不幹不凈的亂說,所以女人動了氣,拿手指著他
罵。齊巧被湯升看見,呵斥了把門的兩句。因為白天在宅門外頭,倘或被人看見不雅,就讓
女人到門房裏坐,叫三小子泡茶讓女人喝,又叫買點心給孩子吃。張羅了半天,方才坐定。
女人問道:“我的事情怎麼樣了?托了你湯大爺,料想總替我回過的了?我也不想賴到這
裏,在這裡多住一天,多一天澆裹 。說明白了,也好早些打發我們走。我不是那不開眼的
人,銀子元寶再多些都見過,衹要他會我一面,說掉兩句,我立刻就走。不走不是人!他若
是不會我,叫他寫張字據給我也使得。他做大官大府的人,三妻四妾,不能保住他不討。他
給我一張字,將來我也好留著做個憑據。”湯升道:“這些話都不用說了,倒是你有甚麼過
不去的事情,告訴我們,替你想個法子,打發你動身是正經。這些話都是白說的。”女人
道:“我不稀罕錢,我衹要同他見一面,他一天不見我,我一天不走!”後來被湯升好騙歹
騙,好說歹說,女人方才應允,笑著說道:“送我到錢塘縣我是不怕的。但是我既然同他要
好,我為甚麼一定要鬧到錢塘縣去,出他的壞名聲呢。現在是你出來打圓場,我決不敲他的
竹杠,衹要他把從前七八年的用度算還不了我,另外再找補我幾吊銀子,我也是個爽快人,
說一句,是一句,無論窮到討飯,也決計不來累他,湯大爺,你是明白人,你老爺不肯寫憑
據給我,卻要我同他一刀兩斷,自己評評良心,這一點子是不好再少的了。”
澆裹:開支。
湯升聽了他話,又是喜,又是愁:喜的是女人肯走,愁的是數目太大,老爺自己又不肯
往外拿,卻要叫我同錢塘縣陸大老爺商量,得知人家肯與不肯呢?想了一會,總覺數目太
大,再三的磋磨,好容易講明白,一共六千銀子。女人在門房裏坐等。湯升想來想去,總不
便向首縣開口,衹得又上去回老爺。其時傅撫院正在上房裏同姨太太講和。傅撫院同姨太太
說道:“那個混帳女人已經送到首縣裏去了,叫他連夜辦遞解,大約明天就離杭州了。”姨
太太聽了方才無話。湯升上來一見這個樣子,不便說甚麼,衹好回了兩件別的公事,支吾過
去,卻出去在簽押房裏等候。傅撫院會意,便亦踱了出來,劈口便問:“怎麼樣了?”湯升
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又回道:“這女人很講情理,似乎不便拿他發縣。請老爺的示,這筆
銀子怎麼說?據小的意思,還是早把他打發走的幹凈。”傅撫院道:“話雖如此說,六千數
目總太大。”湯升道:“像這樣的事,從前那位大人也有過的,聽說化到頭兩萬事情才
了。”傅撫院聽說,半天不言語,意思總不肯自己掏腰。
湯升情急智生,忽然想出一條主意,道:“外頭有個人想求老爺密保他一下,為的老爺
不要錢,他不敢來送。等小的透個風給他,把這事承當了去。橫豎衹做一次,也累不到老爺
的清名。就是將來外面有點風聲,好在這錢不是老爺自己得的,自可以問心無愧。”傅撫院
道:“是啊。衹要這錢不是我拿的,隨你們去做就是了。但是也衹好問人家要六千,多要一
個便是欺人,欺人自欺,那裡斷斷不可!”湯升聽了這話,心上要笑又不敢笑,衹得答應著
退下。不到三天把事辦妥,女人離了杭州。湯升亦賺著不少。
那個想保舉的人,你說是誰?就是本省的糧道。他同湯升說明,想中丞給他一個密保,
他肯出這筆銀子。中丞應允,他就立刻墊了出來。且說這糧道姓賈字筱芝,是個孝廉方正
出身,由知縣直爬到道員。生平長于逢迎,一舉一動,甚合傅撫院的脾氣。新近又有此一
功,因此傅撫院就保了他一本。適遇河南臬司出缺,朝廷就升他為河南按察使。辭別同寅,
北上請訓,都不用細述。
孝廉方正:是清代科舉制度中的一項規定—凡品行端正并有孝行的,可由地方長官保
舉、考察後,任用為州、縣、教職等官職。
單說他此次本是奉了老太太,同了家眷一塊兒去的。將到省城時候,有天落了店,他便
上去同老太太商量道:“再走三天,就要到省城了。請老太太把從前兒子到浙江糧道上任的
時候,教訓兒子的話,拿出來操演操演。倘若有忘記的,兒子好告訴老太太,省得臨時說不
出口。”老太太道:“那些話我都記得。”
賈臬臺便從下一站打尖為始,約摸離著店還有頭二裏路,一定叫轎夫趕到前頭,在店門
外下轎,站立街旁。有些地方官來接差的,也衹好陪他站著。老遠的望見老太太轎子的影
子,他早已跪下了。等到轎子到了跟前,他還要嘴裏報一句“兒子某人,接老太太的慈
駕”,老太太在轎子裏點一點頭,他方從地上爬了起來,扶著轎杠,慢慢的扶進店門。老太
太在轎子裏吩咐道:“你現在是朝廷的三品大員了,一省刑名,都歸你管。你須得忠心辦
事,報效朝廷,不要辜負我這一番教訓。”賈臬臺聽到這裡,一定要回過身來,臉朝轎門,
答應一聲“是”,再說一句“兒子謹遵老太太的教訓”。說話間,老太太下轎,他趕著自己
上來,攙扶著老太太進屋,又張羅了一番,然後出來會客。惹得接差的官員,看熱鬧的百姓
一齊都說:“這位大人真正是個孝子咧!”誰知他午上打尖是如此,晚上住店亦是如此,到
了出店的時候,一定還要跪送。所有沿途地方官止見得一遭,覺得稀奇;倒是省裏派出接他
老人家的差官,一路看了幾天,甚為詫異,私底下同人講道:“大人每天幾次跪著接老太
太,乃是他的禮信得如此。何以老太太教訓他的話,顛來倒去,總是這兩句,從來沒有換
過,是個甚麼緣故?”大眾聽了他言,一想果然不錯。
到了第三天,將到開封,這天更把他忙的了不得:早上從店裏出來送一次,打尖迎一
次,打尖完又送一次,離城五裏,又下來稟安一次。頂到城門,合省官員出城接他的,除照
例儀注行過後,他便一直扶了老太太的轎子,從城外走到城裏,頂到行轅門口,又下來跪一
次。一路上老太太又吩咐了許多話,忙得他不時躬身稱是。等到安頓了老太太,方才出來稟
見中丞。大家曉得他是個孝子,都拿他十分敬重。
等到接印的那一天,他自己望闕謝恩,拜過印,磕過頭還不算,一定還要到裏頭請老太
太出來行禮。老太太穿了補褂,由兩個管家拿竹椅子從裏頭抬了出來。賈臬臺親自攙老太太
下來行禮。老太太磕頭的時候,他亦跪在老太太身後,等老太太行完了禮,他才跟著起來,
躬身向老太太說道:“兒子蒙皇上天恩,補授河南按察使。今兒是接印的頭一天,凡百事
情,總得求老太太教訓。”老太太正待坐下說話,忽然一口痰涌了上來,咳個不了,急的賈
臬臺忙把老太太攙扶坐下,自己拿拳頭替老太太捶背。管家們又端上茶來。老太太坐了一
回,好容易不咳了,少停又哇的吐了一口痰,但是覺得頭昏眼花,有些坐不住。一眾官員齊
說:“老太太年紀大了,不可勞動,還是拿椅子抬到上房歇息的好。”老太太也曉得自己撐
持不住,衹得由人拿他送了進去。賈臬臺跟到上房,又張羅了半天,方才出來,把照例文章
做過,上院拜客,不用細述。
且說他自從到任之後,事必親理,輕易不肯假手于人。凡遇外府州、縣上來的案件,須
要臬司過堂的,他一定要親自提審。見了犯人的面,劈口先問:“你有冤枉沒有?”碰著老
實的犯人,不敢說冤枉,依著口供順過一遍,自無話說。倘若是個狡猾的,板子打著,夾棍
夾著,還要滿嘴的喊冤枉。做州、縣的好容易把他審實了,定成罪名,疊成案卷,解到司裏
過堂;被這位大人輕輕的挑上一句,就是不冤枉,那犯人也就樂得借此可以遷延時日。賈臬
臺一見犯人呼冤,便立刻將此案停審,行文到本縣,傳齊一干原告、見證,提省再問。他說
這都是老太太的教訓。老太太說:“人命關天,不可草率。倘若冤屈了一個人,那人死後見
了閻王,一定要討命的。”賈臬臺最怕的是冤鬼來討命,所以聽了老太太的教訓,特地分外
謹慎。無奈各州、縣解上來的犯人,十個裏頭倒有九個喊冤枉。賈臬臺沒法,衹得一面將犯
人收監,一面行文各州、縣去。不到一月,司裏、府裏、縣裏三處監牢,都已填滿。重新提
審的案件,一百起當中,倒有九十九起不能斷結。各處提來的尸親、苦主、見證、鄰右,省
城裏大小各店,亦都住的實實窒窒。有些帶的盤纏不足,等的日子又久了,當光賣絕,不能
回家的,亦所在皆是。
老太太又看過小書,提起從前有個甚麼包大人、施大人,每每自己出外私訪,好替百姓
伸冤。賈臬臺聽在肚裏,亦不時換了便服,溜出衙門,在大街小巷各處察聽。歇了半年,有
天晚上,獨自一個出來,走了一回,覺得有點吃力。忽見路旁有個相面先生,一張桌子,一
張椅子,那相士獨自坐在燈光底下看書,旁邊擺著幾張板凳,原是預備人來坐的。賈臬臺走
的乏了,一看有現成板凳,便一屁股坐下。相士趕著招呼,以為是來相面的了。賈臬臺道:
“不敢勞動,我是因為走乏了歇歇腳的。”相士一見沒有生意,仍舊看他的書,不來理會。
賈臬臺坐了一會,便搭訕著問道:“先生貴府那裡?一天到晚在這裡生意可好?家裏還有甚
麼人?”
相士見問,方把賈臬臺看了兩眼,嘆了一口氣,順手拿書往桌上一撩,說道:“客人不
要提起,提起來恨的我要三天三夜睡不著覺!”賈臬臺聽了詫異道:“這是甚麼緣故?”相
士道:“我是陳州府人。客人,你想想陳州到省裏是幾天的路程!我家裏雖不算得有錢,日
子也狠好過得。五年前,還是趙大人歲考的那一年,在下在他手裏僥幸進了個學。每年坐坐
館,也有二十幾吊錢的束修。誰知去年隔壁鄰捨打死了人。地保、鄉約,上上下下,趕著有
辮子的抓,因此硬拖我出來做幹證。本縣做做也罷了,然而已經害掉我幾十吊錢。後來又碰
著這個無殺的臬臺,真正混帳王八蛋,害得我家破人亡,一門星散!”賈臬臺聽到這裡,陡
吃一驚,又問道:“是那個臬臺?還是前任的,還是現在的?”相士道:“就是現在姓賈的
這個雜種了!”
賈臬臺一聽當面罵他,心上拍篤一跳,要發作又不好發作,衹得忍著氣問他道:“你好
好的在家裏,怎麼會到省城來呢?”相士道:“因為姓賈的這雜種,面子上說要做好官,其
實暗地裡想人家的錢。無論甚麼案件,縣裏口供已經招的了,到他手裏,一定要挑唆犯人翻
供,他好行文到本縣,把原告、鄰捨、幹證,一齊提到;提了來,又不立時斷結,把這些人
擱在省裏。省裏澆裹很大,如何支持得住!雜種一天不問,這些人一天不能走。就以我們這
一案而論,還是五個月前頭提了來的,一擱擱到如今。他這樣的狗官真正是害人!我想這人
一定不得好死,將來還要絕子絕孫哩!”賈臬臺聽了他話,氣的頓口無言。歇了一歇,就
道:“你不要看輕這位臬臺大人,人家都說他是孝子哩。”相士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你們
說他是孝子,你可知道他這孝子是假的呢!”賈臬臺欲問究竟,相士道:“等他絕子絕孫之
後,他祖宗的香煙都要斷了,還充那一門子孝子!”賈臬臺見他愈罵愈毒,不好發作甚麼,
衹得忍著氣走開,仍舊獨自一人踱入衙內而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官場現形記
第二十三回 訊奸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觀察賺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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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賈臬司聽了相士當面罵他的話,憤憤而歸。到了次日,一心想把相士提到衙中,將
他重重的懲處一番,以泄心頭之恨。但是一件,昨日忘卻訊問這相士姓甚名誰,票子上不好
寫;而且連他擺攤的地方地名亦不曉得,更不能憑空拿人。想了半天,衹好擱手,然而心上
總不免生氣。
齊巧這日有起上控案件,他老人家正在火頭上,立刻坐堂親自提問。這上控的人姓孔,
乃是山東曲阜人氏。他父親一向在歸德府做賣買。因為歸德府奉了上頭的公事,要在本地開
一個中學堂,款項無出,就向生意人硬捐。這姓孔的父親衹開得一個小小布店,本錢不過一
千多吊,不料府大人定要派他每年捐三百吊。他一爿小鋪如何捐得起。府大人見他不肯,便
說他有意抗捐,立刻將他鎖押起來。他的兒子東也求人,西也求人,想求府大人將他父親釋
放。府大人道:“如要釋放他父親也甚容易,除每年捐錢三百吊之外,另外叫他再捐二千
吊,立刻繳進來為修理衙署之費。”他兒子一時那裡拿得出許多。府大人便將他父親打了二
百手心,一百嘴巴,打完之後,仍押班房,尚算留情,未曾打得屁股。兒子急了,衹得到省
上控。
賈臬司正是一天怒氣無可發洩,把呈子大約看了一遍,便拍著驚堂木罵道:“天底下的
百姓,刁到你們河南也沒有再刁的了!開學堂是奉過上諭的,原是替你們地方上培植人材,
多捐兩個有甚麼要緊,也值得上控!這一點事情都要上控,我這個臬臺衹好替你們白忙的
了。”姓孔的兒子說道:“小的本來不敢到大人這裡來上控的,實在被本府的大人逼的沒有
法兒,所以衹得來求大人伸冤。”賈臬臺道:“混帳!自己抗了捐不算,還敢上控!你們河
南人真正不是好東西!”姓孔的兒子道:“小的是山東兗州府曲阜縣人,是在河南做生意
的。老聖人傳下來我們姓孔的人,雖然各省都有,然而小的實實在在不是河南人。”賈臬臺
見他頂嘴,如火上添油,那氣格外來的大,拍著驚堂木,連連罵道:“放屁,胡說!……就
是你們孔家門裏沒有一個好東西!”姓孔的兒子道:“大人,你這話怎麼講?你老讀誰的書
長大了的?姓孔的沒有好人,還有老聖人呢,怎麼連他老人家都忘記了?”
賈臬臺被他這一頂,立時頓口無言,面孔漲得緋紅,歇了一會,又罵道:“你有多大膽
子,敢同本司頂撞!替我打,打他個藐視官長,咆哮公堂!”兩旁差役吆喝一聲,正待動
手,姓孔的兒子一站就起,嘴裏說道:“大人打不得!打不得!”一頭說,一頭往外就走。
賈臬臺氣的要再發作。他背後有個老管家,還是跟著老太太當年賠嫁過來的,凡遇賈臬臺審
案,老太太都命他在旁監視。設如賈臬臺要打人,他說不打,賈臬臺便不敢打,真是他的話
猶如母命一般。如今他見賈臬臺要打姓孔的兒子,他知道是打錯了,便把主人的袖子一拉,
道:“這個人打不得;打錯了,老太太要說話的。”賈臬臺聽了老管家的話,立刻站起來答
應了一聲“是”。回頭叫差役把姓孔的兒子拉回來,對他說道:“依本司的意思,定要辦你
個罪名;是我老太太吩咐,念你是生意人,不懂得規矩,暫且饒你一次。二次不可!下
去!”姓孔的兒子道:“到底小的告的狀,大人準與不准?”賈臬臺道:“下去候批!大正
月裏,我那裡有許多工夫同你講話!”姓孔的兒子天奈,退了下去。
值堂的門上回道:“河南府解來的那起謀殺親夫一案的人證,是去年臘月二十四都解齊
了,犯人寄在監裏,人證住在店裏。老爺當初原說是就審的,如今一個年一過,又是多少天
了。大家都望老爺早點把案斷開,好等那些見證早點回去,鄉下人是耽誤不起的。”賈臬臺
道:“我一年到頭,衹有封了印空兩天,你們還不叫我閑。甚麼要緊事情就等不及!你們曉
得我這幾天裏頭,又要過年,又要拜客,那裡有一天空。我做官也算得做得勤的了,今天還
是大年初五,不等開印,我就出來問案,還說我耽誤百姓。你們這些人良心是甚麼做的!況
且大年初五,就要問案,也要取個吉利,怎麼就叫我問這奸情案呢?你們叫我問,我偏不
問!退堂明天審。”
到了明天,便是新年初六,他老人家飯後無事,吩咐把河南府解到的謀殺親夫一案提司
過堂。霎時男女兩犯,以及全案人證統通提到。他老人家便升坐大堂,一一點名,先問原
告,再回見證,然後提審奸婦,一齊錄有口供,都與縣裏所供的不相上下。賈臬臺審子半
天,也審不出一毫道理。原來告狀的是本夫的親侄兒。這奸夫就是本夫的姑表兄弟,算起來
是表叔同表嫂通姦。後來陡起不良,將本夫用藥毒死,被他親侄兒看出,舉發到官。縣官親
臨檢驗,填明尸格,委系服毒身亡。隨把鄰右、奸婦提案審問。奸婦熬刑不過,供出奸情。
然後補提奸夫,一見人證俱齊,曉得是賴不到那裡,亦就招認不諱。當時由縣擬定罪名,疊
成案卷,送府過堂,轉道解省。當時本縣出了這種案件,問明之後,照例先行申詳各憲,所
以人犯尚未解省,臬司衙門早經得知。賈臬臺一見是謀殺親夫的重案,恐怕本縣審得容有不
實不盡,所以格外關心,預先傳諭,一俟此案解到,定須親自過堂。又因受了老太太的教
訓,說是臬司乃刑名總匯,人命關天,非同兒戲,所以雖在封印期內,向例不理刑名,他以
堂堂臬司,卻依舊逐日升堂理事,也算是他的好處。
閑話休題。單說他的本意,自因恐怕案中容有冤情,所以定要親自提訊。及至問過原
告、見證、奸夫,都是照實直陳,沒有翻動。他心上悶悶不樂,便叫把奸婦提上堂來。這奸
婦年紀不過二十歲,雖然是蓬首垢面,然而模樣卻是生得標致,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更為勾
魂攝魄。賈臬臺見了這種女人,雖不至魂不守捨,然而坐在上頭,就覺得有點搖幌起來。自
知不妙,趕緊收了一收神,照例問過幾句口供。他老人家是奉過老太太教訓的,道是女人最
重的是名節,最要緊的是臉面。如今公堂之上,站了許多書差,還有許多看審的人,叫他一
個年輕婦女如何說得出話來。況且這通姦事情也不是冠冠冕冕可以說的。想罷,便吩咐把女
人帶進花廳細問。
當時選了一個白胡子的書辦,四個年老的差役跟了進去,其餘的都留在外面。賈臬臺走
進花廳,就在炕上盤膝打坐,叫人把女人帶到炕前跪下。賈臬臺又叫他仰起頭來。賈臬臺的
臉正對準了女人的臉,看了一回,先說得一聲道:“看你的模樣,也不像是個謀殺人的。”
女人一聽這話,正中下懷,連忙喊了一聲:“大人,冤枉!”賈臬臺道:“本司這裡不比別
的衙門。你若是真有冤枉,不妨照實的訴;倘若沒有冤枉,也決計瞞不過我的眼睛。你但從
實招來,可以救你的地方,本司沒有不成全你的。平時我們老太太還常常叫我買這些鯉魚、
烏龜、甲魚、黃鱔到黃河裏放生,那有好好一個人,無緣無故,拿他大切八塊的道理呢。你
快說!”
女人一見大人如此慈悲,自然樂得翻供,便說道:“小女人自從十六歲嫁了這個死的男
人,到今年已經第五個年頭了。咱兩口子再要好是沒有的。上年九月,他犯了傷寒病,請城
裏南街上張先生來家替他看。誰知他的藥吃錯了,第二天他就蹺了辮子了。青天大人!你想
咱們年紀輕輕的夫妻,生生被他拆開,你說我這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呢!”說罷,嗚嗚咽咽的
哭起來了,賈臬臺瞧著也覺得傷心。停了一會,問道:“庸醫殺人亦是有的,怎麼他們咬定
是你毒死的呢?”女人道:“小女人的男人被張先生看死了,小女人自然不答應,鬧到姓張
的家裏,叫他還我的丈夫。他被小女人纏不過,他不說是他把藥下錯了,倒說是小女人毒死
的。我的青天大人,他這話可就坑死了小女人了!”
賈臬臺聽了,點頭嘆息,又問道:“這姓張的醫生同來沒有?”書辦回道:“點單上張
大純就是他,剛才大人已經問過了。”賈臬臺道:“剛才他跟著大眾上來,說的話都是一
樣,我卻沒有仔細問他。如今看起來,倒是這裡頭頂要緊的一個人了。你們去把他提來,等
我再細細的問他一問。”差役遵命,立時出去把張大純帶了進來,就跪在女人旁邊。賈臬臺
問了名姓,復問:“死者究竟身犯何癥?”張大純道:“犯的是傷寒癥,一起手病在太陽
經。職員下的是‘桂枝湯’。大人明簽:這‘桂枝湯’是職員遠祖仲景先生傳下來的秘方,
自從漢朝到今日,也不知醫好了多少人。不瞞大人說:不是職員家學淵源,尋常懸壺行道的
人,像這種方子,他們肚皮裏就沒有。”
賈臬臺道:“我不來考查你的學問,要你多嘴!”張大純不敢做聲。賈臬臺又問道:
“你看過幾次?”張大純道:“職員衹看過一次。以為這帖藥下去,一定見效的。誰知後來
說是死了。職員正在疑心,倒說他女人找到職員家裏,要職員賠他的男人。”剛說到這裡,
女人插嘴道:“你看一趟病,要人家二十四吊錢,挂號要錢,過橋要錢,還不好生替人家
看,把病人吃死了,怎麼不問你要人呢?”賈臬臺道:“看病用不了這許多錢。”女人道:
“大人你不知道,咱那裡的先生都是些黑良心的。隨常的先生,起碼要四吊錢一趟;這位張
先生與眾不同,看一回要二十四吊。每到一個人家,進了大門,多走一重院子,要加倍四十
八吊,他住城南,咱住城北,他穿城走過,要走兩道吊橋,每一頂橋加兩吊。大人,你說他
的良心可狠不狠!”
賈臬臺道:“從前我到過上海,上海的先生有個把心狠的,是有這許多名目。你們河南
地方不至于如此。像這們要起錢來,不要絕子絕孫嗎?”女人道:“可不是呢!”賈臬臺又
對張大純道:“多要少要,我也不來問你。但是你怎麼曉得是服毒死的?”張大純道:“職
員被這女人纏不過,職員說:‘你的男人吃了我的藥,衹會好,不會死的,認不定吃了別人
的藥了。’他說沒有。職員不相信,趕到他家,定要看看死人是個什麼樣子。那時他男人還
未盛殮,被職員這一看,可就看出破綻來了。”說到這裡,賈臬臺連忙攔住道:“不用說
了。你這些話剛才都說過了,還不是同大家一樣的。你的話也不能為憑。”張大純著急道:
“縣主大老爺驗過尸,驗出來是毒死的。毒死的同病死的,差著天懸地隔呢。”賈臬臺發狠
道:“不管他是毒死是病死,你們做醫生的,人家有了危急的病來請教到你,你總不該應同
人家狠命的要錢。古人說:‘醫生有割股之心。’你們這些醫生,恨不得把人家的肉割下來
送到你嘴裏方好,真正好良心!”言罷,喝令左右:“替我把他拉下去發首縣。等到事情完
結之後,我要重重的辦他一辦,做個榜樣!”左右一聲答應,頓時張大純頸脖子上,拿了鏈
子拉著,送到祥符縣去了。
醫生去後,賈臬臺重新再問女人。女人咬定一口:“男人是病死的,不是毒死。這個侄
兒想家當,搶過繼,家當想不到手,所以勾通了張先生同衙門裏的人,串成一氣,陷害小女
人的。縣裏大老爺被他們朦住了,所以拿小女人屈打成招。我的青天大人!再不替小女人伸
冤,小女人沒有活命了!”賈臬臺聽了,點頭不語。翻出原卷看了一回,問道:“謀殺一層
擱在後頭。我且問你:你同你男人的表弟通姦,可有此事?”女人道:“王家表弟同小女人
的男人生來是不對的,咱們家裏他并不常來,面長面短小女人還不認得,那裡會與他通姦。
這話可屈死小女人了!”賈臬臺聽了,微微的一笑道:“通姦原不是要緊事情,律例上是沒
有死罪的,你怕的那一門?現在堂上并沒有別人,不妨慢慢的同我講。”女人仍是低頭無
語。賈臬臺道:“現在我索性把值堂書役一概指使出去,省得你害羞不肯說。”說罷,便叫
書役退至廊下。
此時花廳之內,衹有賈臬臺一位,犯女一口。賈臬臺道:“如今這屋裏沒有人了,你可
以從實招了。”女人還是不說,時時抬頭偷眼瞧看大人。衹見大人閉目凝神,坐在炕上。此
時女人跪在地下,見大人如此舉動,絲毫摸不著頭腦,以為大人轉了甚麼念頭。無奈他衹是
閉著眼睛出神,頗有莊敬之容,而無猥褻之意。停了一會,但聽得大人吩咐道:“你快招
啊!這屋裏沒有人,還有什麼話說不得的!”女人心上想道:“事已到此,樂得翻供翻到
底,看他將奈我何。瞧他的樣子,決計沒有甚麼苦頭給我吃的。”主意想好,仍是一口咬
定,是人家設了圈套陷害他的。賈臬臺問來問去,依然一句口供沒有。賈臬臺發急道:“我
現在還沒問你謀殺,你連通姦的事情都不肯認,你這個人也太不懂得好歹了!唉!這總怪本
司不能以德化人,所以地方上生了你這樣的刁婦!現在說不得,衹好驚動我們老太太了,我
們老太太,至誠所感,人不忍欺。等你見了我們老太太那時不打自招,不愁你不認。”說
罷,便起身從炕上走了下來,行近女人身旁,卷卷袖子,要去拉女人的膀子。誰知賈臬臺是
安徽人,所說的話慢些還可以懂,若是說快了,倒有一大半不能明白,所以女人聽了半天,
他這一篇話,衹聽清“老太太”三個字,其餘的一概是糊里糊塗。忽然看見大人下來拉他的
膀子,不曉得是甚麼事情,陡然吃了一驚。在賈臬臺的意思,是要拉他到上房裏去,請老太
太審問;女人不知道,反疑大人有了甚麼意思了,一時不得主意,蹲在地下。大人要他站
起,他偏不站起。
賈臬臺見拉他不起,便用兩衹手去拖他。女人一時情急,隨口喊了一聲:“大人,你這
是甚麼樣子!”誰知這一喊,驚動廊下的書差,不知道里面什麼事情,還當是大人呼喚他
們,立刻三步做兩步闖了進來,一看大人正在地下拿兩衹手拉著女人不放哩。大家見此情
形,均吃一驚,連忙退去不迭。賈臬臺一見女人不肯跟到上房聽老太太審問,這一氣非同小
可!立刻放手,回到炕上坐下,罵道:“像你這種賤人,真正少有!我們老太太如此仁德,
你還怕見他的面,你這人還可以造就嗎!這種不知好歹的東西,本司也決計不來顧戀你
了。”說罷,喊一聲“人來”。書差蹌踉奔進。賈臬臺吩咐:“把女人交給發審委員老爺們
去問,限他們盡今天問出口供。”眾人遵命,立刻帶了女人出去。賈臬臺方才退堂。
剛剛回到上房,老太太問起“今天有甚麼事情,坐堂坐得如此之久?”賈臬臺躬身回了
一遍。老太太道:“這些事情,你們男人問他,他如此肯說,把他叫上來,等我問給你看,
包你不消費事,統通都招了出來。”賈臬臺道:“兒子的意思也是如此,無奈他不肯上
來。”老太太道:“你領他上來,他自然不肯,等我叫老媽去叫他。也不用一個衙役,他是
個女人,不會逃到那裡去的。”說完,吩咐一個貼身老媽出去提人。這老媽姓費,跟著老太
太也有四十多年了。滿衙門的丫環、僕婦都歸他總管。合衙門上下都稱他為費大娘。宅門以
外,三小子、茶房、把門的、差役人等,都尊他為總管奶奶。這總管奶奶傳出話來,沒有一
個不奉命如神的。而且老太太時常提問案件,大家亦都見慣,不以為奇。凡經老太太提訊過
的人,無論什麼人,有罪都可以改成無罪,十起當中,總要平反八九起。此番這女人聽說老
太太派人提他到上房,他心上還不得主意。一應差役、官媒人等,都朝他恭喜,齊說:“我
們這位老太太是慈悲不過的,到了他手裏,你就有了活命了,快快跟著總管奶奶上去罷。”
女人至此,喜出望外,登時跟著到了上房,見了老太太,跪下磕頭。
其時老太太坐在上房中間上首一張椅子上,賈臬臺站在後頭替老太太捶背,還不時過來
倒茶裝水煙。老太太當下問了女人幾句話,還沒有問到奸情,女人已在地下極口呼冤。老太
太聽了點頭,復嘆一口氣,說道:“螻蟻尚且貪生,為人豈不惜命。死的我亦不去管他了,
現在活活的要拿你大切八塊,雖說皇上家的王法,該應如此,但是有一線可以救得你的地
方,在我手裏決計不來要你命的。”說罷,回轉頭來對兒子說道:“你做官總要記好我一句
話,叫做‘救生不救死’:死者不可復生,活的總得想法替他開脫。”賈臬臺連忙走過來,
答應了一聲“是”,又跪下叩謝老太太的教訓,起來站立一旁。然後老太太又細細盤問女
人。無奈仍是連連呼冤,一句口供沒有。
老太太發急道:“無論什麼人,到我這裡沒有不說真話的。我現在有恩典給你,想是你
還不知道。費媽,你把他帶到廂房裏,叫大廚房做碗面給他吃,你們好好的開導開導他。”
費大娘領命,把女人帶下,兩個人在廂房裏咕唧了好一回。一霎點心吃過,費大娘仍把他帶
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又拿他盤問了半天。無奈女人總不肯吐真言,氣的老太太喘病發作,
連連咳嗽不止,急的賈臬臺忙跑到老太太身後,又捶了一回背,方漸漸的平復下來。衹聽得
老太太喘吁吁的說道:“我從小到大,沒有見過你這樣牛性子的人!我好意開導你,你不
說,我也不要你說了。等我晚上佛菩薩面前上了香,我把你的事情統通告訴了佛菩薩,到那
時候,自然神差鬼使的叫你說,不怕你不說!……”老太太還要說下去,無奈又咳了起來。
霎時間喘成一堆。賈臬臺衹好叫人仍舊把那女人帶出去,交給發審老爺們審問。自己在上房
伺候老太太,把老太太攙進裏房,睡了一會亦就好了。賈臬臺方才把心放下,出來吃晚飯。
剛剛坐定,人報大少爺進來。他這位大少爺,是前年賑捐便宜的時候,報捐分省知府,
就在勸捐案內得了個异常勞績,保了個免補本班,以道員補用,并加三品銜。少爺的意思,
一心衹羡慕二品頂戴,要想戴個紅頂子。又因他這個道臺雖然是候補班,將來歸部掣簽,保
不定要掣那一省;況且到省之後還要候補,一省之中,候補道臺論不定衹有一缺半缺,若非
化了大本錢到京裏走門路,就是候補一輩子也不會得實缺的。他的主意最牢靠沒有:雖然道
臺核准了已經一年有餘,他卻一直不引見、不到省,仍舊在老子任上當少爺,吃現成飯,靜
候機緣。
這天因在電報局得了電報,說是鄭州底下黃河又開了口子,漫延十餘州、縣,一片汪
洋,盡成澤國。至于勸捐辦賑,自有借此營生的一般大善士鑽著去辦。他一心一意,卻想靠
老人家的面子,弄一個河工上總辦當當:一來辦工辦料,老大可以賺兩個錢;二來合龍之
後,一個异常勞績又是穩的。已經做了道臺,雖然官階無可再保,但求保一個送部引見,下
來發一道上諭,某人發往某省,就變成了“特旨道”。至于二品頂戴,賽如自家荷包裏的東
西,更不消多慮了。河工上賺的銀子,水里來,水里去,就拿他到京裏,拜上兩個老師,再
走走老公的路子,放一個缺也在掌握之中。所以黃河決口,百姓遭殃,卻是他升官發財的第
一捷徑。他既得了這個消息,連忙奔回衙門,告訴他老子,求他老子替他到河督跟前謀這個
差使。
賈臬臺聽了兒子的話,自然也是歡喜,說道:“既然鄭州黃河決口,院上就要來知會
的。”大少爺道:“剛剛來的電報,衹怕此時已經送到院上去了。”話言未了,果然院上打
發人來,說是鄭州決口,災區甚廣。一切工程雖有河督擔任,究竟在河南省治,是巡撫管轄
的地方,所以撫臺急急傳見司、道,商議賑撫事宜。賈臬臺得信,立刻起身上院,會同各
司、道一同進見。撫院大人接著,先把鄭州來的電報拿出來叫大眾瞧了一遍,說道:“近來
二十多年,我們河南從來沒有開過這麼大的口子。這是兄弟運氣不好,偏偏碰著了這倒楣的
事情。”司、道一齊回道:“我們河南不比山東,山東自從丁宮保 把河工攬在自己身上,
倒被河督卸一半干係;我們河南卻是責成河督,與大人并不相幹。”撫院道:“擔子在身
上,有好有壞。開了口子就有處分,辦起工程來,多少有點好處。如今歸了河督,好處沾不
到,衹怕處分倒不能免的。為的是在你屬下,總是你該管地方,怎麼能夠便宜你呢。如今不
要說別的,十幾處州、縣就有幾十萬災民。我們河南是個苦地方,那裡捐這許多錢去養活他
們。兄弟頭一個就捐不起。現在兄弟請你們諸公到此,不為別事,先商量打個電報給上海的
善堂董事,勸他們弄幾個錢來做好事,將來奏出去也有個交代。”司、道俱各稱“是”。正
說著,河督也有信來了,是咨照會銜電奏的事情。撫臺道:“不用說來了。他是不肯饒我
的,一定要拿我拖在裏頭,好替他卸一半干係。我是早已看穿,彼此都不能免的。”便親自
動手,擬好復電,是彼此會銜電奏,并聲明已經電托上海辦捐官商籌款賑撫,以顧自己的面
子。河督那面亦聲明業已遴派委員,馳赴上下游查勘形勢,以便興工築堵。一面兩個人并自
行檢舉,又將決口地方員弁統通撇參,候旨懲處。這都是照例文章,不用細述。
宮保:太子少保的簡稱,因太子住東宮而稱之。
過了一日,奉到電諭,以:
“該督、撫疏于防範,釀此巨災,非尋常決口可比,河道總督、河南巡撫,均著革職留
任;其他員弁,一概革職,戴罪自贖,——還有幾個枷號河幹的,——朝廷軫念災民,發下
內帑銀二十萬,著河南巡撫遴委妥員,馳赴災區,核實散放,毋任流離失所。所有此次工程
浩大,仍著該督、撫督率在工員弁,無分晝夜,設法防堵,以期早日合龍”各等語。
賈臬臺得了這個消息,這日午後,便獨自到撫臺跟前,替兒子求謀河工上總辦差使。撫
臺說道:“你老哥的世兄,還有甚麼說的,派了出去,兄弟再放心沒有了。但是這個工程須
得河臺作主,兄弟犯不著僭他的面子。因為我們河南比不得山東,巡撫可以拿得權的。既然
是老哥囑托,兄弟總竭力的同河臺去說就是了。”賈臬臺替兒子謝過了栽培,退回本衙,告
訴了大少爺。大少爺皺眉道:“這樣說起來,恐防要漂!”賈臬臺道:“何以見得?”大少
爺道:“撫臺作不得主,到了河臺手裏,一定要委他的私人,我們還有指望嗎。”賈臬臺
道:“既然你怕撫臺說話不中用,不如打個電報給周老夫子,等他打個電報出來托托河臺。
裏外有人幫忙,他總得顧這個面子。”
列位看官:你曉得賈臬臺說的周老夫子是誰?原來就是現在軍機大臣上的周中堂。賈臬
臺此番升臬臺,進京陛見的時候,化了三千銀子新拜的門,遇事甚為關照。所以如今想到了
他,要打電報給他,求他助一臂之力。大少爺聽了父親的說話,一想這條門路果然不錯,立
刻擬好電報,親自赴到電局裏打報。省城裏公事忙,電報學生是一天到晚不得空的。大少爺
特地打了一個加急的三等報,化了三倍報費,眼看著打了去。又托本局委員私下傳個電報給
那邊委員,此電送到,先打一個回電。不消一刻,那邊回電過來,說周中堂不在宅中。電報
局委員巴結大少爺,忙說一得回電立刻就送過來。大少爺衹得悵悵而歸。等到天黑,周中堂
的回電來了。趕忙譯出來一看,衹見上面寫的是:
“河南賈臬臺:弟與某素無往來,前薦某丞未收。工程浩大,恐非某能勝任。世兄事當
另圖。”
下面注著一個“隱”字,賈臬臺父子便知是周中堂的別號了。賈臬臺看過電報無語,口
中說道:“既然周老夫子如此吩咐,你權且等他幾天再作道理。”大少爺聽了并不答應,自
己肚裏打主意,尋思了好半天,忽然想出一個計策,急忙忙奔到自己書房。他雖是捐班出
身,幸虧肚才還好,提起筆來就寫,登時寫成功一封信。寫完,自己又看了一遍。看他臉上
甚是高興,但不知這信是寫給誰的。看完之後,封入信封,填好信面,忽又重新拆開,取了
出來,又隨便疊了一疊,套入信封裏去,跟手往靴頁子裏一夾,怡然自得。
當晚,睡覺歇息無話。到了次日,見了父親,也不說別的,但說:“今天爸爸上院見著
撫臺,請問一聲,到底托他的事情,河臺那裡可曾有過信去?倘若已經提過,無論事情成與
不成,似乎應得前去稟見一趟。天下斷沒有坐在家裏可以得差使的。”賈臬臺道:“你話不
錯。”這天上院見了撫臺,未及開言,倒是撫臺先提起,說:“世兄的事情,昨天兄弟已有
信給河臺了。聽說河臺這幾天裏頭,就得動身到下游去踏勘,世兄可以先去見他一趟,就是
工上的事情派不到,好歹總不會落空。”賈臬臺聽了著實感激,回來同兒子說知。大少爺
道:“衹要撫臺有過信,我去見他就有了底子了。”
這時候河臺已經駐扎工上,不能像從前整天閑著無事。大少爺就于這日飯後動身,坐的
是自己的雙套車,後頭跟著行李車、家人車,還有騾馬一大群。在路無分晝夜,兼程而進。
這天到了工上,在河臺行轅旁邊一個相好朋友的下處暫且住下。這相好也是新委的河工差
使,姓蕭號二多,是個候選知府,乃是河臺的紅人,天天見著河臺的。賈大少爺有了這條好
內線,更可以顯他的作用。先打聽河臺這兩天還不動身,他并不忙著稟見,說在路上辛苦
了,要養息兩天,方能出門。後來倒是蕭知府關切,說:“你既然來了,應該先去見他老人
家一面。這兩天各省投效的人,一天總有好幾起來稟見,都是大帽子的信。你再不去,將來
好差使都被人家占了去,你就沒有指望了。”賈大少爺道:“你別替我著急。我來雖來了,
然而心上懊悔的了不得,這一趟很不該來,很該應在省裏聽聽消息再來。”蕭知府道:“省
城裏有甚麼消息?”賈大少爺道:“省城裏有什麼消息!怕的是京裏有什麼事情。他老人家
倘或有點風吹草動,我們這個大局就有變動。所以兄弟甚是懊悔,早知如此,實實在在不該
應來的。”蕭知府說:“難道你得了甚麼確實信息不成?”賈大少爺道:“真實信息雖然沒
有,然而終究不妥。知己之間,我也不用瞞你,就是我動身的那一天,動身之後不到三個時
辰,老人家接到京城裏一封信,立刻派了三匹馬一路追了下來,要追我回去。老哥,你想兄
弟是何等性子躁的人,上了路,白天晚上那裡歇一歇,三步路并做兩步走,一口氣趕到這
裏。我剛下車,他的馬也趕到了。我看了信,真把我氣的了不得!早知如此,我不會頓在省
裏候信,何必定要吃這一趟辛苦呢。所以我這兩天不去上院,為的是等等信息再說。老哥,
你不問我,亦不便告訴你,好在你也不是外人,告訴了你也不要緊。”蕭知府聽了,賽如頂
上打了個悶雷一樣,楞了好半天,才說道:“到底老大人接到京裏那一個的信?這個消息究
竟確不確?”賈大少爺聽說,也不答言,從自己枕箱裏找了一回,找出一封信來,隨手遞與
蕭知府,說道:“我們自己人,這個你拿去瞧了就明白。衹要你外頭不提起,我們自己曉得
就是了。”蕭知府接到手中一看,信上的字足有核桃大小,共衹有三張信紙,信上說的話,
除寒暄之外,就說:
“令親某人,擬改同知,分發河南。承囑函托某人照拂。某辦事不近人情,朝議咸薄其
為人。僕前以捨親某丞相屬,至今亦未位置。令親事容代緩圖”
各等語。蕭知府看了,意思似乎不甚明白,又翻來倒去的看。賈大少爺忙解說與他聽
道:“這是軍機大臣周中堂給老人家的信。老人家是周中堂的門生。這件事情,還是三個月
頭裏托他的,想不到如今才接到他老人家的回信。這信上的事情雖與兄弟毫不相幹,然而照
他這封信上,他老人家同河帥意思著實有點不對。他寫這封回信的時候,黃河還沒有開口
子;如今出了這個岔子,我們私底下講講不妨,若照這封信上,河帥的事情恐怕不妙。所以
老人家一得這封信,就要追我回去,叫我不要來。我所以到了這裡一直不去見他,就是這個
緣故。”
蕭知府聽了,心上老大不高興。然而他是河臺的紅人,更比別人休戚相關,聽了那有不
著急的。賈大少爺雖然再三囑咐他不要提起,他見了河臺,一心想獻殷勤,難保不露出一言
半語。齊巧這兩日河臺接到軍機大臣上字寄 ,屢奉嚴旨切責,說他“調度乖方,辦理不
善,若不克期合龍,定降嚴譴”各語。河臺自從奉到這些諭旨,正在茶飯無心,走頭無路,
不知如何是好;再聽了蕭知府傳來的話,焉有不關心之理。當向蕭知府詳細追問。蕭知府也
衹得詳陳無隱,把賈大少爺的話說了一遍,又把周中堂的信,大略念了一遍。河督聽了,尤
為毛髮悚然,一想:“事情不妙!保不定這幾天之內,裏頭還要動我的手!”想來想去,一
籌莫展。衹得與蕭知府商量。又問他:“周中堂與賈臬臺是個甚麼交情?撫臺曾有信給我,
說賈臬臺的世兄如何老練,要我派他總辦差使。何以他來了一直不來見我?”
字寄:皇帝的諭旨由內閣寄遞的意思。
蕭知府見問,衹得把賈臬臺拜門的一節說明,又說:“若照周中堂的信看起來,他二人
的交情很不淺。至于賈道雖然來了幾天,卻因為路上感冒,所以一直還沒有上來稟見。”河
臺又想了半天,說道:“若論工上的差使,總得熟手才可以委。現在說不得了,一來要看周
中堂的分上,二則撫臺又有過信來。好在下游地方很大,一個人也顧不來;賈某人現已來
了,不如先把他添上,給他一個下游總辦。將來裏頭的事,就托他老人家幫著疏通疏通。”
蕭知府連連稱“是”。又說:“卑府下去,就叫賈道來稟見。”河臺道:“他既然在路上感
冒,不妨叫他多養息兩天再來見我,河工上風大,吹著不是玩的。你就去把我的話傳諭給
他。我這裡不妨先下札子,叫他請兩天假就是了。”蕭知府唯唯遵命。一到下處,立刻把這
話告訴了賈大少爺。賈大少爺聽了自然歡喜,心上想道:“他如今可上了我的當了。”未到
天黑,札子已經送來。賈大少爺差使既已到手,病也沒有了,并不請假,第二天便赴河督行
轅稟見謝委。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官場現形記
第二十五回 買古董借徑謁權門 獻巨金痴心放實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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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賈大少爺自從城裏出來,回到下處,正想拜訪黃胖姑,告訴他文殊道院會見姑子的
事,不料黃胖姑先有信來。拆開看時,不知信上說些甚麼,但見賈大少爺臉色一陣陣改變,
看完之後,順手拿信往衣裳袋裏一塞,也不說甚麼。當夜無精打彩,坐立不寧。他本有一個
小老婆同來的,見了這樣,忙問緣故,他也不說。
到了次日一早便即起身,吩咐套車,趕到黃胖姑店裏。打門進去,叫人把胖姑喚醒。彼
此見了面,胖姑便問:“大爺為何起得怎般早?”賈大少爺道:“依著我,昨兒接到你信之
後,就要來的。為的是常常聽見你說,你的應酬很忙,一吃中飯,就找不著你了,所以我今
兒特地起個早趕了來。我問你到底這個信息是那裡來的?現在有這個風聲,料想東西還沒出
去?”黃胖姑道:“本來前天夜裡的事情,他昨兒才曉得。就是要出去,也決計不會如此之
快。不過我寫信給你,叫你以後當心點,這是我們朋友要好的意思,并沒有別的。”
賈大少爺道:“看來奎官竟不是個東西!我看他也并不紅,前天晚上也沒有見他有過第
二張條子,卻不料倒有這們一位仗腰的人!”黃胖姑道:“說起來也好笑。就是打聽你的這
位盧給事,五年前頭,也是一天到晚長在相公堂子裏的。他老人家在廣東做官,歷任好缺。
自從他點了翰林當京官,連著應酬連著玩,三年頭裏,足足揮霍過二十萬銀子。奎官就是他
贖的身。等到奎官贖身的時候,他已經不大玩了。因為他一向最歡喜唱大花臉,所以就愛上
了奎官。然而論起奎官來,也虧得有此一個老鬥幫扶幫扶;如果不是他,現在奎官也不曉得
到那裡去了。”賈大少爺道:“他問我是個什麼意思呢?”黃胖姑道:“你別忙,我同你
講:這位盧給事名字叫盧朝賓,號叫芝侯,還是癸未的庶常,後來留了館。那年考取御史,
引見下來,頭一個就圈了他。不久補了都老爺,混了這幾年,今年新轉的給事中。他同奎官
要好,他替他贖身,他替他娶媳婦,他替他買房子,吃他用他都不算。奎官兩口子同他賽如
一個人。如今是奎官媳婦死了,他去的漸漸少了。齊巧那天是奎官媽生日,他晚上高興跑了
去,剛碰著你在那裡鬧脾氣。等你出門,他就問奎官,叫奎官告訴他。昨兒奎官為著得罪了
你,怕我臉上下不去,到我這兒來賠不是。我問起奎官:‘昨兒有些什麼人到你那裡?’他
就提起這盧芝侯。我問他:‘賈大人生氣,盧都老爺曉得不曉得?’他說:‘盧都老爺來的
時候,正是賈大人摔酒壺的時候,後來的事情統通被他老人家都曉得了。’我當時就怪奎
官,說:‘賈大人是來引見的,怎麼好把他的事情告訴他們都老爺呢?’奎官說:‘我見賈
大人生氣,我一步沒離,我并沒有告訴他。又問我們家裏,也不曉得那一個告訴他的’。所
以我昨兒得了這個風聲,立刻寫信通知你。你是就要放缺的人,名聲是要緊的,既然大家相
好,我所以關照。”
賈大少爺道:“費心得很!你看上去,不至于有別的事情罷?”黃胖姑道:“那亦難
說。他們做都老爺的,聽見風就是雨,皇上原許他風聞奏事,說錯了又沒有不是的。”賈大
少爺一聽,不免愁上心來,低首沉吟,不知如何是好。歇了一會,說道:“千不該,萬不
該,前天吃醉了酒,在你薦的人那裡撒酒風,叫你下不去!真正對你不住!大哥,我替你賠
個罪。”說道,便作揖下去。黃胖姑連連還禮,連連說道:“笑話笑話!咱們兄弟,那個怪
你!”賈大少爺道:“大哥,你京裏人頭熟,趁著折子還沒有出去,想個法兒,你替我疏通
疏通,出兩個錢倒不要緊。”
黃胖姑聽了歡喜,又故作躊躇,說道:“雖說現在之事,非錢不行,然而要看什麼人。
錢用在刀口上才好,若用在刀背上,豈不是白填在裏頭?幸虧這位都老爺,這兩年同奎官交
情有限,若是三年頭裏,你敢碰他一碰!但是這位都老爺是有家,見過錢的,你就送他幾吊
銀子,也不在他眼裏。不比那些窮都見錢眼開,不要說十兩、八兩,就是一兩、八錢,他們
也沒命的去幹。我們自己人,還有什麼不同你講真話的。前兒的事情,也是你大爺過于脫略
了些,京城說話的人多,不比外面可以隨隨便便的。至于盧芝侯那裡,我不敢說他一定要動
你的手,然而我也不敢保你一定無事。既然承你老弟的情,瞧得起我,不把我當作外人,我
還有不盡心竭力的嗎。”說著,賈大少爺又替他請了一個安,說了聲:“多謝大哥。”
黃胖姑一面還禮,一面又自己沉吟了半天,說道:“芝侯那裡,愚兄想來想去,雖然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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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0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06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443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813
    25.9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0.4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7.8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07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215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112
    24.2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3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5.5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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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08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492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336
    22.7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5.6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1.9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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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09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623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82
    24.7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8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7.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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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0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347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2690
    29.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3.1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50.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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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1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261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89
    25.0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3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5.0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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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2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835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185
    24.9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5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6.2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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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3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5115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06
    24.9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1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5.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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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4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384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281
    23.5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5.8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2.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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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5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420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042
    24.2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7.8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5.0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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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6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737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30
    25.1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9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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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7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760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068
    24.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3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4.9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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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8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683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04
    25.2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1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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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19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370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384
    23.3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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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20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648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27
    24.5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9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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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21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871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777
    25.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4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6.5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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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22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648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126
    23.3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6.5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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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23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589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205
    23.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7.1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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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24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376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119
    23.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6.5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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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官場現形記 - 25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0884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154
    28.1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1.6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8.8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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