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tin

官場現形記 - 02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424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095
24.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7.6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4.7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事情來了。"戴升道:"要他們知道才好。"于是定了頭一天暖壽,是本公館眾家
人的戲
酒,第二天正日,是營務處各營官的;第三天方輪到支應局的眾委員。到了暖壽
的第一天晚
上,黃道臺便同戴升商量道:"做這一個生日,唱戲吃酒,都是糜費,一點不得
實惠。"戴
升正要回話,忽見門上傳進一封電報信來,上面寫明"南京來電送支應局黃大人
升。"黃道
臺知道是要緊事情,連忙拆開一看,上頭衹有號碼。黃道臺是不認得外國字的,
忙請了帳房
師爺來,找到一本"華洋歷本",翻出電碼,一個一個的查。前頭八個字是"南昌
支應局黃
道臺"。黃道臺急于要看底下,偏偏錯了一個碼子,查死查不對。黃道臺急了,
說:"不去
管他,空著這一個字,查底下的罷。"那師爺又翻出三個字,是"軍裝案"。黃道
臺一見這
三個字,他的心就畢卜畢卜跳起來了。瞪著兩衹眼睛看他往底下翻。那師爺又翻
出六個字,
是"帥 查確,擬揭參 "。黃道臺此時猶如打了一個悶雷似的,咕呼一聲,往椅子
上就坐
下了。那師爺又翻了一翻,說:"還有哩。"黃道臺忙問:"還有甚麼?"師爺一面
翻,一
面說:"朱守、王令均擬革,兄擬降同知 ,速設法。"下頭注著一個"荃"字。黃
道臺便
曉得這電報是兩江督幕裏他一個親戚姓王號仲荃的得了風聲,知會他的。便說:
"這事從那
裏說起!"師爺說:"照這電報上,令親既來關照,折子還沒有出去。觀察早點設
法,總還
可以挽回。"黃道臺道:"你們別吵!我此刻方寸已亂,等我定一定神再談。"
帥:指總督。
揭參:指彈劾。
歇了一會子,正要說話,忽見院上文巡捕胡老爺,不等通報,一直闖了進來,請
安坐
下。眾人見他來的古怪,都退了出去。胡老爺四顧無人,方才說道:"護院叫卑
職到此,特
特為為通知大人一個信。"黃道臺正在昏迷之際,也不知回答甚麼方好,衹是拿
眼瞧著他。
胡老爺又說道:"護院接到南京制臺 的電報,說是那年軍裝一案,大人也挂誤在
裏頭,真
是想不到的事情!護院叫勸勸大人,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過上兩個月,冷一冷
場,總要替
大人想法子的。"此時黃道臺早已急得五內如焚,一句話也回答不出。後來聽見
胡巡捕說出
護院的一番美意,真是重生父母,再造爹娘,那一種感激涕零的樣子,畫也畫不
出,便說:
"求老兄先在護院前替兄弟叩謝憲恩。兄弟現在是被議人員,日裏不便出門,等
到明兒晚
上,再親自上院叩謝。"說完之後,胡老要趕著回去銷差,立刻辭了出來。黃道
臺此番竟是
非常客氣,一直送出大門方回。
守、令、同知:官名,守、太守,即知府,令、縣令,同知,知府的輔佐員。
制臺:即總督。
當下一個人,也不進上房,仍走到小客廳裏,背著手,低著頭,踱來踱去。有時
也在炕
上躺躺,椅子上坐坐,總躺不到、坐不到三分鐘的時候,又爬起來,在地下打圈
子了。約摸
有四更多天,太太派了老媽子三四次來請老爺安歇,大家看見老爺這個樣子,都
不敢回。後
來太太怕他急出病來,衹好自己出來解勸了半天,黃道臺方才沒精打彩的跟了進
去。
到了第二天,本是太太暖壽的正日,因為遭了這件事,上下都沒了興頭。太太便
叫戴升
上去,同他商量,想把戲班子回掉不做。戴升一見老爺壞了事,誰肯化這冤錢,
便落得順水
推船說:"家人也曉得老爺心上不舒服,既然太太如此說,家人們過天再替太太
補祝罷。"
說完出去,叫了掌班的來,回頭他說:"不要唱了。"掌班的說:"我的太爺!為
的是大人
差使,好容易才抓到這個班子,多少唱兩天再叫他們回去。"戴升道:"不要就是
不要!你
不走,難道還在這裡等著捱做不成?"掌班的被他罵了兩句,頭裏也聽見這裡大
人的風聲不
好,知道這事不成功,衹好垂頭喪氣了出來,叫人把箱抬走。一面戴升又去知會
了局裏、營
裏,大家亦已得信,今見如此,樂得省下幾文。不在話下。
到了下午,大人從床上起身,洗臉吃飯,一言不發;等到過完癮,那時已有上燈
時分。
戴升進來回:"外面都已伺候好了。請老爺的示,還是吃過夜飯上院,還是此刻
去?"黃大
人說:"吃過夜飯再去。"原來這位黃大人的太太最是知書識禮的,一聽丈夫降了
官,便同
戴升說:"現在老爺出門,是坐不來綠呢大轎 的了。我們那頂舊藍呢的又被轎子
店裏抬了
去,你看向那位相好老爺家借一頂來?"戴升道:"現在的事情,沒頭沒腦,不過
一個電
報,還作不得準。據家人的意思,老爺今天還是照舊,等到奉到明文再換不遲。
況且同人家
去借,面子上也不好說。"太太說:"據我看,這樁事情不會假的,再坐著綠大呢
的轎子上
院,被人家指指摘摘的不好,不如換掉了妥當。橫豎早晚要換的,家裏有的是老
太爺不在的
時候,人家送的藍大呢帳子,拿出兩架來把他蒙上,很容易的事。"一面說,一
面就叫姨太
太同了小姐立刻去開箱子,找出三個藍呢帳子,交給戴升拿了出去。戴升回到門
房裏說道:
"說起來,我們老爺真真可憐!好容易創了一頂綠大呢的轎子,沒有坐滿五回,
現在又坐不
成了。太太叫把藍呢蒙上,說得好容易,誰是轎子店裏的出身?我是弄不來。好
在老爺是糊
裏糊塗的,今兒晚上讓他再多坐一次。吩咐親兵,明天一早叫轎子店裏的人來一
兩個,帶了
家伙,就在我們公館裏把他蒙好就是了。"究竟黃大人是否仍坐綠呢大轎上院,
且聽下回分
解。
綠呢大轎:一種官階標志,當時三品以上官員才坐綠呢大轎。


官場現形記
第四回 白簡 留情補祝壽 黃金有價快升官
----------------------------------------
卻說黃道臺吃過了晚飯,又過了癮,一壁換衣服,一壁咳聲嘆氣。扎扮停當,出來上
轎,仍舊是紅傘頂馬,燈籠火把而去。到得院上,一個人踱進了司、道官廳。胡巡捕聽說他
來,因為一向要好的,趕忙進去請了安,說:“護院正會客哩,等等再上去回。大人吃過飯
了沒有?”黃道臺說:“偏過了。老哥,你這稱呼要改的了,兄弟是降調人員,不同老哥一
樣嗎?”說著,就要拉胡巡捕坐下談天。胡巡捕也半推半就的坐了。說不到兩三句話,便
說:“卑職要上去瞧瞧看,客人去了,好進去回。”黃道臺又說了一聲“費心”。胡巡捕去
不多時,就來相請。黃道臺把馬蹄袖放了下來,又拿手整一整帽子,跟了進去。護院已經迎
出來了。
白簡:彈劾的奏折。
一到屋裏,黃道臺請了一個安,跟手跪下磕了一個頭,又請了一個安,說:“叩謝大人
為職道事情操心。”歸坐之後,接著就說:“職道沒有福氣伺候大人。將來還求大人栽培,
職道為牛為馬也情願的。”護院道:“真也想不到的事情。但是制臺的電報說雖如此說,折
子還沒有出去。昨日胡巡捕回來,講老哥有位令親在幕府裏,為甚麼不托他想法子去挽回挽
回?”黃道臺道:“雖是職道的親戚在裏頭,怕的是制軍面前不大好說話。總求大人替職道
想個法子,疏通疏通。職道也不敢望別的好處,但求保全聲名,即就感戴大人的恩典已經不
淺。”說著,又離座請了一個安。護院道:“我今天就打個電報去。但是令親那裡,你也應
該復他一電,把底子搜一搜清,到底是怎麼一件事。”黃道臺道:“不用問得。”一面說,
一面把嘴湊在護院耳朵跟前,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方才高聲言道:“少不得總
求大人的栽培。”護院聽了他話,皺了一回眉頭說:“老哥當初這件事,實在你自己大意了
些,沒有安排得好,所以出了這個岔子。”黃道臺答應了一聲“是”。護院又著實寬慰他幾
句,叫他在公館裏等信:“我這裡立刻打電報去,少不得要替你想法子的。”然後端茶送
客。黃道臺辭了出來,胡巡捕趕上說:“護院已經答應替大人想法子,看起來這事一定不要
緊,等到一有喜信,卑職就立刻過來。”黃道臺連說:“費心!……”又謙遜了一回,然後
上轎而去。
一霎回到公館,他老人家的氣色便不像前頭的呆滯了。下轎之後,也不回上房,直到大
廳坐下,叫請師爺來,告訴他緣故,叫他擬電報,按照護院的話,就托王仲荃替他查明據實
電復。師爺說:“這個電報字太多,若是送到電報局裏去,單單加一的譯費就得好幾角,不
如我們費點事,翻好了送去。”黃道臺點頭稱“是”。師爺便取過那本“華洋歷本”來,查
著“電報新編”一門,一個一個的碼子寫了出來,打發二爺送去。黃道臺方才回到上房,脫
去衣服,同太太談論護院的恩典。太太也著實感激,說:“等到我們有了好處,怎麼補報補
報他方好。”當下安寢無話。
且說戴升看見老爺打電報,等到老爺進去,他便進來問過師爺,方才知道底細。師爺
說:“這事護院很肯幫忙,看來還有得挽回。”戴升鼻子裏哼的冷笑一聲,說:“等著罷!
我是早把鋪蓋卷好等著的了,想想做官的人也真是作孽,你瞧他前天升了官一個樣子,今兒
參掉官又是一個樣子。不比我們當家人的,辭了東家,還有西家,一樣吃他媽的飯,做官的
可衹有一個皇帝,逃不到那裡去的。你說護院肯幫忙,護院就要回任的,未見得制臺就聽他
的話。以後的事情瞧罷咧!能夠不要我們卷鋪蓋,那是最好沒有。”一頭說著,一頭笑著出
去。師爺也不同他多舌,各自歸房不題。
且說黃道臺在公館裏一等等了三天,不見院上有人來送信,把他急的真如熱鍋上螞蟻一
般,走出走進,坐立不安。真正說也不信:官場的勢利,竟比龍虎山上張真人的符還靈。從
前黃道臺才過班的時候,那一天不是車馬盈門,還有多少人要見不得見;到了如今,竟其鬼
也沒有一個,便是受過他的是拔,新委支應局收支委員的錢典史,也是絕跡不到,并且連戴
升門房裏,亦有四五天沒有他的影子了。黃道臺此事卻不在意。但是胡巡捕素來最要好、最
關切的人,他今不來,可見事情不妙。到了第四天飯後,他老人家已經死心塌地,絕了念
頭。一等等到天黑,忽見戴升高高興興拿了一封信進來,說:“院上傳見,這封信是文巡捕
胡老爺送來的。大約南京的事情有了好消息,所以院上傳見。”黃道臺連忙取過拆開一看,
衹見上面寫的是:敬稟者:竊卑職頃奉撫憲面諭,刻接制憲電稱,所事尚未出奏,已委郭道
查辦,定可轉圜。囑請憲駕即速到院。肅此謹稟。恭叩大人福安。伏乞垂鑒。卑職爾調謹稟。
黃道臺尚未看完,便說:“這件事情,仲荃太胡鬧了。現在影子都沒有,怎麼就打那麼
一個電報呢?真正荒唐!”一手拿著信,一頭嚷著,趕到上房告訴太太去了。大家聽著,自
然歡喜。他便立刻換衣服,坐轎子上院。到了官廳裏,胡巡捕先來請安。此番黃道臺的架子
比不得那天晚上了,便站著同他講話,不讓他坐。胡巡捕也不敢坐。黃道臺道:“天下那裡
有這樣荒唐人!想我們捨親憑空來這們一個電報!現在委了郭觀察查辦,那事就好說了。”
說著,胡巡捕進去回過出來請見。黃道臺此番進去,卻換了禮節,仍舊照著他們司、道的規
矩,見面衹打一恭,不像那天晚上,疊二連三的請安了。護院告訴他:“那天吾兄去後,兄
弟就打了一個電報給江寧藩臺,因為他也是兄弟的相好,托他替吾兄想個法子。剛才接到他
的回電,老兄請看。”一面說,一面把電報拿了出來給黃道臺看。衹見上面寫的是:“江電
謹悉。黃道事折已繕就。遵諭代達,帥怒稍霽,飭郭道確查核辦。本司某虞電。”黃道臺看
完,便重新謝過護院,說了些感激的話,辭了出來。
回到公館,也不曉得甚麼人給的信,所有局裏的、營務上的那些委員,一個個都在公館
裏等著請安。黃道臺會了幾個,其餘一概道乏,大家回去。衹有錢典史一直落了門房,同戴
升商量,托他替回,就說:“這兩日知道大人心上不舒服,不敢驚動,所以太太生日,送的
戲也沒有唱。現在是沒有事的了。況且我又是受過栽培的人,比別人不同,應該領個頭,邀
集兩下裏的同事、同寅,前來補祝。老哥,你看就是明天如何?煩你就替我先上去回一
聲。”戴升道:“兄弟別客氣罷!前兩天我們這裡真冷清,望你來談談,你也不來。這一會
子又來鬧這個了。”錢典史把臉一紅道:“我不是不來,怕的是碰在他老人家不高興頭上,
怪不好意思的。現在這樣,也是我們的一點孝心,是不好少的。”戴升道:“我知道了。你
別著忙,少不得說定日子就給你信的。”原來錢典史自從那一天同戴升私語之後,第二天便
奉到支應局的札子,派他做了收支委員。一切謝委到差,都是照例公事,不必細贅。凡是做
書,敘一樁事情,有明點,有暗點,有補點。此番錢典史得差,乃是暗點兼補點法,看官不
可不知。
閑話休題。且說是日錢典史去後,戴升一想這話不錯,立刻就到上房,不說錢典史的主
意,竟其算他自己的意思,說道:“前天太太生日,家人們本來要替太太祝壽的,偏偏來了
這們一個電報,鬧了這幾天。家人連飯也幾天沒有吃,夜間也睡不著覺,心裡想,好容易跟
得一個主人,總要望主人轟轟烈烈的,升官發財方好。況且老爺官聲,統江西第一,算來決
計不會出岔子的。前幾天家人同伙當中,還有幾個一天到晚垂頭喪氣,想著要求某老爺、某
老爺外頭薦事情,公館裏的事情都不肯做。這些沒有良心的東西,真把家人家恨的了不
得!”黃道臺道:“這些沒良心的王八蛋,還好用嗎?是那一個?立刻趕掉他!”戴升道:
“名字也不用說了。常言大人不記小人過,這些沒有良心的東西,將來總沒有好日子,等著
瞧罷。”當下太太也幫著勸解一番,黃道臺方始無言,然後講到看日子補祝壽,局裏頭是錢
太爺領頭,還要照上回說的一樣辦。黃道臺應允了。就看定日子,後天為始。戴升出來,就
去通知了錢典史。仍舊是眾家人頭一天暖壽,局裏第二天,營務處第三天,捱排下去。打條
子給縣裏,請他知會學裏老師去封戲班子的箱。不上半天,仍舊上回那個掌班的押著戲箱來
到公館。先見門政大爺戴大爺,請過安。那掌班的說:“我的大太爺!上回唱過不結了嗎!
害的咱東也找人,西也找人,為的是大人差事,賺錢事小,總要占個面子。那裡知道半天裏
一個雷,說不唱了。我大太爺!那真啃死小人了!足足賠了一百二十四吊,就是剩了條褲子
沒有進當!幸虧好,今兒還是咱的差使,賞咱們個面子,咱恨不得竭力報效。大太爺你想,
咱班子裏一個老生,一個花臉,一個小生,一個衫子,都是刮刮叫,超等第一名的角色:老
生叫賽菊仙,花臉叫賽秀山,小生叫賽素雲,衫子叫賽雲。”戴升道:“怎麼全是‘賽’?
衹怕賽不過罷!”掌班的髮急道:“這原是江西有名的‘四賽’,誰不知道。等到開了臺,
大太爺聽過,就知道咱不是說的瞎話。”戴升道:“唱的好,沒有話說;唱的不好,送到縣
裏,賞你三百板子一面枷。”掌班的道:“唱的不好,也有你大太爺包涵,唱的好了,更不
用說,衹你大太爺一句話,多不敢想,把大人庫裏的元寶賞咱兩個,補補上回的數,那就是
大太爺栽培小人了。”戴升道:“他有銀子在他手裏,我想賞你,他不肯,亦是沒在法
想。”掌班的道:“大太爺你別瞞我,誰不知道支應局的戴大太爺,大人跟前說一是一,說
二是二。衹要你老吩咐就是了,不要說一個元寶,就是上千上萬的,也盡著你拿。”戴升
道:“那倒好了。我有這些銀子,也不在這裡當門口了。”正說著話,可巧上頭來叫戴升,
就此把話打斷。
有話便長,無話便短。轉瞬間,便到了暖壽的那一天。班子裏規矩,兩點鐘就要開鑼,
黃道臺因為此事,上院請了三天假,在公館裏吃過午飯,就同看太太出來坐在大廳上聽戲。
還有姨太太、小姐,一個個都打扮著像花蝴蝶似的,一同陪著瞧戲。
黃道臺還有一個少爺,今年衹得十三歲,是姨太太養的。因為太太沒有兒子,卻拿他愛
如珍寶,把這位少爺脾氣慣的比誰還要利害。他說要天上日頭,就得有人拿梯子才好;不
然,他那牛性一髮,十個老爺也強他不過。這天唱戲,他一早就鑽在戲房裏,戴著胡子,盡
著在那裡使槍耍棒。班子裏人為的是少爺,也不敢多講。後來倒是一個唱小醜的看不過,說
了一句:“我的少爺,我們在這裡唱戲,你老倒在這裡做清客串了。”少爺聽了不懂。跟少
爺的二爺聽了這話,就朝著那個唱小醜的眉毛一豎,說他糟蹋少爺,一定要上去回。唱小醜
的不服,兩個人就對打起來。掌班的看不過,過來把那個唱小醜的吆喝下來,又過來替二爺
賠不是,勸他同少爺廳上去瞧戲,戲房裏人多口雜,得罪了少爺可不是玩的。那二爺方才同
了少爺出來。少爺始終,偷了人家一挂胡子,藏在袖子裏。掌班的查著了,也不敢問。
少停天黑,臺上停鑼預備上壽。老爺、太太一齊進去,扎扮出來。老爺穿的是朝珠補
褂,太太穿的是紅裙披風。雙雙站立廳前,同受眾人行禮。起先是自己家裏的人,接著方是
戴升領著合府秀人。那戴升頭戴紅櫻大帽,身穿元青外套。其餘的也有著馬褂的,也有衹穿
一件長袍的,一齊朝上磕頭,老爺站在上面,也還了一個輯。太太也福了一福。眾家人叩頭
起來,便是眾位師爺行禮。太太回避,單是黃道臺出來讓了一回。大家散去。接著合省官
員,從知府以下的,都來上手本。黃道臺吩咐一概擋駕。獨有錢典史,也不管廳上有人沒
人,身穿彩畫蟒袍,頭戴五品獎札,走到居中,跪下磕了三個頭,起來請過安,又要找太太
當面叩見、叩祝。太太見他進來的時候,早已走開了。黃道臺又同他客氣一回,讓他在這裡
看戲。他說:“卑職不比別人,應得在這裡伺候的。”諸事停當,方才坐席開鑼,重跳加
官,捱排點戲,直鬧到十二點半鐘方始停當。
卻說這一天送禮的人倒也不少,無非這酒、燭、糕桃、幛屏之類居多,全是戴升一個人
專管此事。某人送的某物,開發力錢多少,一一登帳記清。戴升還問人家要門包,也有兩吊
的,也有一吊的,真正是細大不捐,積少成多,合算起來也著實不少。還有些候補老爺們,
知道黃道臺同護院要好,說得動話,便借此為由,也有送一百兩的,也有送五十兩的,也有
送衣料、金器的。那門包更不用說了。凡送現銀子及衣料、金器的,因為太太吩咐過,一概
立時交進;其餘晚上停鑼之後交帳,太太要親自點過,方才安寢。
轉瞬之間,已過三天,黃道臺上院銷假。又過了幾天,幾來拜壽的同寅地方,一處處都
要去謝步。暗中又托人到郭道臺那裡打點,送了一萬銀子。郭道臺就替他洗刷清楚,說了些
“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的話頭,稟復了制臺。那制臺也因得了護院的信,替他求情,面子
難卻,遂把這事放下不題。且說黃道臺仍舊當他的差使。因為護院相信他,甚麼牙厘局 的
老總、保甲局 的老總、洋務局的老總,統通都委了他,真正是錦上添花,通省再找不出第
二個。無奈實缺巡撫已經請訓南下,不日就要到任。別人還好,獨有那位藩臺大人,是鹽法
道署的,他這人生平頂愛的是錢。自從署任以來,怕人說他的閑話,還不敢公然出賣差缺。
今因聽得新撫臺不久就要接任,他指日也要回任,這藩臺是不能久的。他便利令智昏,叫他
的幕友、官親,四下裏替他招攬買賣:其中以一千元起碼,衹能委個中等差使,頂好的缺,
總得頭二萬銀子。誰有銀子誰做,卻是公平交易,絲毫沒有偏枯。有的沒有現錢,就是出張
到任後的期票,這位大人也收。但是碰著一個現惠的,這出期票的也要退後了。
牙厘局:掌管厘金稅收。
保甲局:掌管保甲治安。
閑話休題。且說這位藩臺大人,自從改定章程,劃一不二,卻是“臣門如市”,生涯十
分茂盛。內中便有一個知縣看中一個缺,一心想要,便走了藩臺兄弟的門路,情願報效八千
銀子。藩臺應允,立時三面成交。正要挂出牌去,忽然院上傳見,趕忙打轎上院。護院接見
之下,原來不為別事,為的是胡巡捕當了半年的差,很獻殷勤,現在護院不久就要交卸,意
思想給他一個美缺,無非是調劑他的意思。不料護院指名所要的那個缺,就是這位藩臺大人
八千兩頭出賣的那個缺。護院話已出口,藩臺心下好不躊躇。心想:“缺是多得很。若是別
一個還好,偏偏這個昨天才許了人家,而且是現銀交易。初意以為詳院挂牌,其權仍舊在
我,不料護院也看中是這個缺,叫我怎麼回頭人家呢。”轉念一想:“橫豎他不久就要回任
的,司、道平行,他也與我一樣。他要照應人,何不等他回任之後,他愛拿那個缺給誰,也
不管我事,何必這時候來搶我的衣食飯碗呢。然而又不便直言回復。不如另外給他個缺,敷
衍過去。”主意打定,便回護院道:“大人所說的這個缺,一來離省較遠,二來缺分聽說也
徒有虛名,毫無實在。胡令當差勤奮,又是大人的吩咐,等司裏回去,再對付一個好點的缺
調劑他。今天晚上就來稟復。至于大人所說的這個缺,現在有應署人員,司裏回去也就挂牌
出去。”護院道:“通省的缺,依我看,這個也上等的了,難道還不算好?”藩臺道:“缺
縱然好,也要看民情如何。那地方民情不好,事情不大好辦。等司裏對付一個民情好點的地
方,也不負大人栽培他這一番盛意。”
原來這藩臺賣缺,護院已有風聞,大約這個缺已經成交的了。心上原想定要同他爭一
爭;既而一想,我又不久就要回任的,何苦做此冤家。他既說得如此要好,且看他拿甚麼好
地方來給我。遂即點頭應允,說了聲“某翁費心”,藩臺方始辭別回去。一霎時回到本衙,
吃過了飯,正在簽押房裏過癮。衹見他兄弟三大人走進房間,叫了一聲“哥”。藩臺問他:
“甚麼事?”三大人說:“昨天九江府出缺。今天一早,票號裏一個朋友接到他那裡的首縣
一個電報,托號裏替他墊送二千銀子,求委這首縣代理一兩個月。這個缺也有限,不過是面
子上好看些的意思。”藩臺道:“九江府也沒有聽見長病,怎麼就會死?”三大人道:“現
在衹曉得是出缺,論不定是病死,是丁憂 ,電報上沒有寫明。”藩臺道:“首縣代理知
府,原是常有的事。但是一個知府衹值兩吊銀子,未免太便宜了。老三,生意不好做的這們
濫!”三大人說:“我的哥呀!現在不是時候了!新撫臺一接印,護院回了任,我們也跟著
回任,還不趁撈得一個是一個?”藩臺道:“一個知府總不止這個數。要是知府止賣二千,
那些州、縣豈不更差了一級呢?”三大人道:“缺分有高低,要看貨討價,這代理不過兩三
個月的事情。”藩臺道:“代理就不要挂牌嗎?”三大人道:“牌是自然要挂的。”藩臺
道:“要挂這張牌,至少叫他拿五千現銀子。代理雖不過兩三個月,現在離著收灌 的時候
也不遠了,這一接印,一分到任規、一分漕規,再做一個壽,論不定新任過了年出京,再收
一分年禮,至少要弄萬把銀子。現在叫他拿出一半,并不為過。況且這萬把銀子都是面子上
的錢。若是手長些,弄上一底一面,誰能管他呢。”
丁憂:官員父母死後,須守喪三年,才能復職。
三大人見他哥這們一說,心上自己轉念頭,說:“哥的話并不錯。”便對他哥道:“既
然如此,等我去找票號裏那個朋友,叫他今天就打個電報去回他,說五千銀子一個不能少。
是不是,叫他當天電復。有個缺在這裡,還怕魚兒不上鉤。況且省裏的候補知府多得很
哩。”藩臺道:“是呀。你就立刻去找那個朋友,好歹叫他給一個回信。他不要,還有別人
呢。”原來這位署藩臺姓的是何,他有個綽號,叫做荷包。這位三大人也有一個綽號,叫做
三荷包。還有人說,他這個荷包是個無底的,有多少,裝多少,是不會漏掉的。
且說這三荷包辭了他哥出來,也不及坐轎,便叫小跟班的打了燈籠,一直走到司前一爿
匯票號裏,找到檔手的倪二先生,就是拿電報來同他商量的那個朋友。這倪二先生,有名的
爛好人,大家都叫他泥菩薩。他這人專門替人家拉皮條,溜鉤子。有藩臺在鹽道任上,三荷
包帳房,一直同他來往。及至署了藩臺,賣買更好,進出的多,他來的更比前殷勤。通藩司
衙 收漕:征收錢糧。漕,就是水運,由水運的糧食為漕運。門,上上下下,以及把門的三
小子,沒一個不認得泥菩薩;就是衙門裏的狗,見了他面善,要咬也就不咬了。三荷包進了
他的店,一疊連聲的喊“泥菩薩”。泥菩薩聽見,便知是早上那件事情的回音來了,趕忙出
來接了進去。見面之後,泥菩薩便問:“那事怎麼樣了?”三荷包道:“你這人,人人都叫
你‘菩薩’,我看你比強盜還利害。我們自家人,你好意思給我當上?”
倪二先生髮急道:“這從那兒說起!我是甚麼東西,敢給三大人當上?”三荷包道:
“說句頑話,也值急得這們樣?”倪二先生道:“我的三大人!你可知道,我是泥做的,禁
不起嚇,一嚇就要嚇化了的。”說著,兩個人又哈哈的笑了。笑過之後,三荷包便一五一十
的,把他哥的話告訴了倪二先生。倪二先生道:“我說句不知輕重的話,不怕你三大人招
怪,現在新撫臺指日到任,今兄大人不日就要回任的,現在樂得撈一個是一個。前途出到二
千,據我看,也是個分上了。如今叫他多,也多不到那裡,反怕事情要弄僵。我勸三大人,
還是回去勸勸令兄大人,便宜他這一遭。有我做中人,將來少不得要找補的。”三荷包道:
“我休嘗不是這樣說。無奈我們大先生一定要扳個價,叫我怎麼樣呢。”倪二先生道:“事
已到此,不添不成功。這裡頭有二八扣,現在我情願白效勞,就把這四百兩也報效了令兄大
人。這總說得過了。”三荷包道:“他的有了,你的不要了,我呢……就是你,也沒有白效
勞的。”倪二先生道:“二千之外,我早替三大人想好了,還用吩咐嗎。”
三荷包把身子湊前一步,低聲問道:“多少呢?”倪二先生道:“加二。”三荷包道:
“泥菩薩,你是知道我的用度大的,這一點點怎麼夠呢!我們大先生那裡,二千答應下來答
應不下來,盡著我去抗,橫豎叫他代理這缺就是了。但是我兩個,總得叫他好看些。”倪二
先生道:“我另外提開算,單盡你三大人罷。多要了開不出口,如果些微潤色點,我旁邊人
就替他硬做主,還可以使得。我的意思,二成之外,再加一百,一共五百兩。倘若別人,我
們須得三一三十一的分派,現在是你三大人,我們兄弟分上,你盡著使罷。”三荷包道:
“這個不算數,看你的分上,以後要多照顧些才是。”倪二先生道:“這個自然。承你三大
人看得起我,做了這兩年的朋友,難道我的心,三大人你還不曉得嗎?”三荷包道:“你趕
今晚就復他一個電報,叫他預備接印。大先生跟前有我哩。”倪二先生歡天喜地的答應了,
又奉承了幾句話,三荷包方才回去。此事他哥能否應允,且聽下回分解。



官場現形記
第五回 藩司賣缺兄弟失和 縣令貪贓主僕同惡
----------------------------------------
卻說三荷包回到衙內,見了他哥,問起“那事怎麼樣了”。三荷包道:“不要說起,這
事鬧壞了!大哥,你另外委別人罷,這件事看上去不會成功。”藩臺一聽這話,一盆冷水從
頭頂心澆了下來,呆了半晌,問:“到底是誰鬧壞的?由我討價,就由他還價;他還過價,
我不依他,他再走也還像句話。那裡能夠他說二千就是二千,全盤都依了他?不如這個藩臺
讓給他做,也不必來找我了。你們兄弟好幾房人,都靠著我老大哥一個替你們一房房的成
親,還要一個個的捐官。老三,不是我做大哥的說句不中聽的話,這點事情也是為的大家,
你做兄弟的就是替我出點力也不為過,怎麼叫你去說說就不成功呢?況且姓倪的那裡,我們
司裏多少銀子在他那裡出出進進,不要他大利錢,他也有得賺了。為著這一點點他就拿把,
我看來也不是甚麼有良心的東西!”
原來三荷包進來的時候,本想做個反跌文章,先說個不成功,好等他哥來還價,他用的
是“引船就岸”的計策。先看了他哥的樣子,後來又說什麼由他還價,三荷包聽了滿心歡
喜,心想這可由我殺價,這叫做“裏外兩賺”。及至聽到後一半,被他哥埋怨了這一大篇,
不覺老羞成怒。
本來三荷包在他哥面前一向是極循謹的,如今受他這一番排揎,以為被他看出隱情,聽
他容身天地,不禁一時火起,就對著他哥發話道:“大哥,你別這們說。你要這們一說,咱
們兄弟的帳,索性大家算一算。”何藩臺道:“你說什麼?”三荷包道:“算帳!”何藩臺
道:“算什麼帳?”三荷包道:“算分家帳!”何藩臺聽了,哼哼冷笑兩聲道:“老三,還
有你二哥、四弟,連你弟兄三個,那一個不是在我手裏長大的?還要同我算帳?”三荷包
道:“我知道的。爸爸不在的時候,共總剩下也有十來萬銀子。先是你捐知縣,捐了一萬
多,弄到一個實缺;不上三年,老太太去世,丁艱下來,又從家裏搬出二萬多,彌補虧空:
你自己名下的,早已用過頭了。從此以後,坐吃山空,你的人口又多,等到服滿,又該人家
一萬多兩。憑空裏知縣不做了,忽然想要高升,捐甚麼知府,連引見走門子,又是二萬多。
到省之後,當了三年的厘局總辦,在人家總可以剩兩個,誰知你還是叫苦連天,論不定是真
窮還是裝窮。候補知府做了一陣子,又厭煩了,又要過甚麼班。八千兩銀子買一個密保,送
部引見。又是三萬兩,買到這個鹽道。那一注不是我們三個的錢。就是替我們成親,替我們
捐官,我們用的衹好算是用的利錢,何曾動到正本。現在我們用的是自家的錢,用不著你來
賣好!甚麼娶親,甚麼捐官,你要不管盡管不管,衹要還我們的錢!我們有錢,還怕娶不得
親,捐不得官!”
何藩臺聽了這話,氣得臉似冬瓜一般的青了,一衹手綹著胡子,坐在那裡發愣,一聲也
不言語。三荷包見他哥無話可說,索性高談闊論起來。一頭說,一頭走,背著手,仰著頭,
在地下踱來踱去。衹聽他講道:“現在莫說家務,就是我做兄弟的替你經手的事情,你算一
算:玉山的王夢梅,是個一萬二,萍鄉的周小辮子八千,新昌胡子根六千,上饒莫桂英五千
五,吉水陸子齡五千,廬陵黃霑甫六千四,新畬趙苓州四千五,新建王爾梅三千五,南昌蔣
大化三千,鉛山孔慶輅、武陵盧子庭,都是二千,還有些一千、八百的,一時也記不清,至
少亦有二三十注。我筆筆都有帳的。這些錢,不是我兄弟替你幫忙,請教那裡來呢?說說好
聽,同我二八、三七,拿進來的錢可是不少,幾時看見你半個沙殼子漏在我手裏?如今倒同
我算起帳來了。我們索性算算清。算不明白,就到南昌縣裏,叫蔣大化替我們分派分派。蔣
大化再辦不了,還有首府、首道。再不然,還有撫臺,就是京控 亦不要緊。我到那裡,你
就跟我到那裡。要曉得兄弟也不是好欺侮的!”
京控:即到京府去告狀。
三荷包越說越得意,把個藩臺白瞪著眼,衹是吹胡子,在那裡氣得索索的抖,楞了好半
天,才喘吁吁的說道:“我也不要做這官了!大家落拓大家窮,我辛辛苦苦,為的那一項!
爽性自己兄弟也不拿我當作人,我這人生在世上還有甚麼趣味!不如剃了頭髮當和尚去,還
落個清靜!”三荷包說道:“你辛辛苦苦,到底為的那一項?橫豎總不是為的別人。你說兄
弟不拿你當人,你就該應擺出做哥子的款來!你不做官,你要做和尚,橫豎隨你自家的便,
與旁人毫不相幹。”
何藩臺聽了這話,越想越氣。本來躺在床上抽大煙,站起身來,把煙槍一丟,豁琅一
聲,打碎一衹茶碗,潑了一床的茶,褥子潮了一大塊。三荷包見他來的凶猛,衹當是他哥動
手要打他。說時遲,那進快,他便把馬褂一脫,卷了卷袖子,一個老虎勢,望他哥懷裡撲將
來。何藩臺初意丟掉煙槍之後,原想奔出去找師爺,替他打稟帖給撫臺告病。今見兄弟撒起
潑來,一面竭力抵擋,一面嘴裏說:“你打死我罷!。”起先他兄弟倆鬥嘴的時候,一眾家
人都在外間,靜悄悄的不敢則聲。等到後頭鬧大了,就有幾個年紀大些的二爺進來相勸老爺
放手。一個從身後抱住三老爺,想把他拖開,誰知用了多大的力也拖不開。還有幾個小跟
班,不敢進來勸,立刻奔到後堂告訴太太說:“老爺同了三老爺打架,拉著辮子不放。”太
太聽了,這一嚇非同小可!也不及穿裙子,也不要老媽子攙,獨自一個奔到花廳。眾跟班看
見,連忙打簾子讓太太進去。衹見他哥兒倆還是揪在一塊,不曾分開。太太急得沒法,拚著
自己身體,奔向前去,使盡生平氣力,想拉開他兩個。那裡拉得動!一個說:“你打死我
罷!”一個說:“要死死在一塊兒!”太太急得淌眼淚說:“到底怎麼樣?”嘴裏如此說,
心上到底幫著自己的丈夫,竭力的把他丈夫往旁邊拉。何藩臺一看太太這個樣子,心早已軟
了,連忙一鬆手,往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
那三荷包卻不提防他哥此刻鬆手,仍舊使著全副氣力往前直頂;等到他哥坐下,他卻撲
了一個空,齊頭拿頭頂在他嫂子肚皮上。他嫂子是女人,又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本是沒有氣
力的,被他叔子一頭撞來,剛正撞在肚皮上。衹聽得太太啊唷一聲,跟手咕咚一聲,就跌在
地下。三荷包也爬下了,剛剛磕在太太身上。何藩臺看了,又氣又急:氣的是兄弟不講理,
急的是太太有了三個月的身孕,自己已經一把胡子的人了,這個填房太太是去年娶的,如今
才有了喜,倘或因此小產,那可不是玩的。當時也就顧不得別的了,衹好親自過來,一手把
兄弟拉起,卻用兩衹手去拉他太太。誰知拉死拉不起。衹見太太坐在地下,一手摸著肚皮,
一手托著腮,低著頭,閉著眼,皺著眉頭,那頭上的汗珠子比黃豆還大。何藩臺問他怎樣,
衹是搖頭說不出話。何藩臺發急道:“真正不知道我是那一輩子造下的孽,碰著你們這些孽
障!”三荷包見此光景,搭訕著就溜之乎也。
起先太太出來的時候,另外有個小底下人奔到外面聲張起來說:“老爺同三老爺打架,
你們眾位師爺不去勸勸!”頃刻間,各位師爺都得了信,還有官親大舅太爺、二舅老爺、姑
老爺、外孫少爺、本家叔大爺、二老爺、侄少爺,約齊好了,到簽押房裏去勸和。走進外
間,跟班回說:“太太在裏頭。”于是大家縮住了腳,不便進去;幾個本家也是客氣的,一
齊站在外間聽信。後首聽見三老爺把太太撞倒,太太啊唷一聲,大家就知道這事越鬧越大,
連勸打的人也打在裏頭了。跟手看見三老爺掀簾子出來,大家接著齊問他甚麼事,三老爺因
見幾個長輩在跟前,也不好說自己的是,也不好說他哥的不是,但聽得說了一聲道:“咱們
兄弟的事,說來話長,我的氣已受夠了,還說他做甚!”說罷了這一句,便一溜煙外面去
了。這裡眾人依舊摸不著頭腦。後來帳房師爺同著本家二老爺,向值簽押房的跟班細細的問
了一遍,方知就裏。
二老爺還要接著問別的,衹聽得裏面太太又在那裡啊唷啊唷的喊個不住,想是剛才閃了
力了,論不定還是三老爺把他撞壞的。大家都知這太太有了三個月的喜,怕的是小產。外間
幾個人正在那裡議論,又聽得何藩臺一疊連聲的叫人去喊收生婆,又在那裡罵上房裏的老媽
子:“都死絕了,怎麼一個都不出來?”眾跟班聽得主人動氣,連忙分頭去叫。不多一刻,
姨太太、小姐帶了眾老媽,已經走到屏門背後。于是眾位師爺衹好回避出去。姨太太、小姐
帶領三四個老媽進來,又被何藩臺罵了一頓,大家不敢做聲。好容易五六個人拿個太太連抬
帶扛,把他弄了進去。何藩臺也跟進上房,眼看著把太太扶到床上躺下。問他怎樣,也說不
出怎樣。
何藩臺便叫人到官醫局裏請張聾子張老爺前來看脈。張聾子立刻穿著衣帽,來到藩司衙
門,先落官廳,手本傳進;等到號房出來,說了一聲“請”,方才跟著進去。走到宅門號房
站住,便是執帖二爺領他進去。張聾子同這二爺,先陪著笑臉,寒暄了幾句,不知不覺領到
上房。何藩臺從房裏迎到外間,連說:“勞駕得很!……”張聾子見面先行官禮,請了一個
安,便說:“憲太太欠安,卑職應得早來伺候。”何藩臺當即讓他坐下,把病源細細說了一
遍。不多一刻,老媽出來相請。何藩臺隨讓他同進房間。衹見上面放著帳子。張聾子知道太
太睡在床上,不便行禮,衹說一句“請太太的安”。帳子裏面也不則聲,倒是何藩臺同他客
氣了一句。他便側著身子,在床面前一張凳子上坐下,叫老媽把太太的右手請了出來,放在
三本書上,他卻閉著眼,低著頭,用三個指頭按準寸、關、尺三步脈位,足足把了一刻鐘的
時候,一衹把完,又把那一衹左手換了出來,照樣把了半天。然後叫老媽子去看太太的舌
苔。何藩臺恐怕老媽靠不住,點了個火,梟開帳子,讓張聾子親自來看。張聾子立刻站了起
來,衹些微的一看,就叫把帳子放下,嘴裏說:“冒了風不是頑的!”說完這句話,仍由何
藩臺陪著到外間開方子。張聾子說:“太太的病本來是鬱怒傷肝,又閃了一點力,略略動了
胎氣。看來還不要緊。”于是開了一張方子,無非是白術、子芩、川連、黑山梔之類。寫好
之後,遞給了何藩臺,嘴裏說:“卑職不懂得甚麼,總求大人指教。”何藩臺接過,看了一
遍,連說:“高明得很!……”又見方子後面另外注著一行小字,道是“委辦官醫局提調、
江西試用通判張聰謹擬”十七個字。何藩臺看過一笑,就交給跟班的拿折子趕緊去撮藥。這
裏張聾子也就起身告辭。少停撮藥的回來照方煎服。不到半個鐘頭,居然太太的肚皮也不痛
了。何藩臺方才放心。
衹因這事是他兄弟鬧的,太太雖然病不妨事,但他兄弟始終不肯服軟,這事情總得有個
下場。到了第二天,何藩臺便上院請了兩天假,推說是感冒,其實是坐在家裏生氣。三荷包
也不睬他,把他氣的越發火上加油,衹好虛張聲勢,到簽押房裏,請師爺打稟帖給護院,替
他告病;說:“我這官一定不要做了!我辛辛苦苦做了這幾年官,連個奴才還不如,我又何
苦來呢!”那師爺不肯動筆,他還作揖打恭的求他快寫。師爺急了,衹好同伺候簽押房的二
爺咬了個耳朵,叫他把合衙門的師爺,什麼舅太爺、叔太爺,通通請來相勸。不消一刻,一
齊來了。當下七嘴八舌,言來語去。起先何藩臺咬定牙齒不答應。虧得一個舅太爺,一個叔
太爺,兩個老人家心上有主意,齊說:“這事情是老三不是,總得叫他來下個禮,賠個罪,
才好消這口氣。”何藩臺道:“不要叫他,那不折死了我嗎!”舅太爺道:“我舅舅的話他
敢不聽!”便拉了叔太爺,一同出去找三荷包。
三荷包是一向在衙門裏管帳房的,雖說是他舅舅,他叔叔,平時不免總有仰仗他的地
方,所以見面之後,少不得還要拍馬屁。當下舅太爺雖然當著何藩臺說:“我舅舅的話他敢
不聽?”其實兩個人到了帳房裏來,一見三荷包,依舊是眉花眼笑,下氣柔聲。舅太爺拖長
了嗓子,叫了一聲“老賢甥”,底下好像有多少話似的,一句也說不出口。三荷包卻已看出
來意,便說:“不是說要告病嗎?他拿這個壓制我,我卻不怕。等他告準了,我再同他算
帳。”舅太爺道:“不是這們說。你們總是親兄弟。現在不說別的,總算是你讓他的。你幫
著他這幾多年,辛辛苦苦管了這個帳,替他外頭張羅,他并不是不知道好歹,不過為的是不
久就要交卸,心上有點不高興,彼此就頂撞起來。”三荷包道:“我頂撞他什麼?如果是我
先頂撞了他,該剮該殺,聽憑他辦。”舅太爺道:“我何曾派老賢甥的不是!不過他是個老
大哥,你總看手足分上,拚著我這老臉,替你兩人打個圓場,完了這樁事。”叔太爺也幫著
如此說。他叔叔卻不稱他為“老賢侄”,比舅太爺還要恭敬,竟其口口聲聲的叫“三爺”。
三荷包聽了,心想這事總要有個收篷,倘若這事弄僵了,他的二千不必說,還有我的五
百頭,豈不白便宜了別人。想好主意,便對他舅舅、叔叔說道:“我做事不要瞞人。他若是
有我兄弟在心上,這樁口舌是非原是為九江府起的。”便如此這般的,把賣缺一事,自頭至
尾,說了一遍。兩人齊說:“那是我們知道的。”三荷包道:“要他答應了人家二千,我就
同他講和。倘若還要擺他的臭架子,叫他把我名下應該分的家當,立刻算還了給我,我立刻
滾蛋;叫他從今以後,也不要認我兄弟。”舅太爺道:“說那裡話來!一切事情都在娘舅身
上。你說二千就是二千。我舅舅叫他衹準要二千,他敢不聽!”說著,便同叔太爺一邊一
個,拉著三荷包到簽押房來。
跟班的看見三老爺來了,連忙打簾子。當下舅太爺、叔太爺,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把
個三荷包夾在中間。三荷包走進房門,衹見一屋子的人都站起來招呼他,獨有他哥還是直挺
挺的坐在椅子上不動。三荷包看了,不免又添上些氣。虧得舅太爺老臉,說又說得出,做又
做得出,一手拉著三荷包的手,跑到何藩臺面前說:“自家兄弟有什麼說不了的事情,叫人
家瞧著替你倆擔心?我從昨天到如今,為著你倆沒有好好的吃一頓飯,老三,你過來,你做
兄弟的,說不得先走上去叫一聲大哥。弟兄和和氣氣,這事不就完了嗎。”三荷包此時雖是
滿肚皮的不願意,也是沒法,衹得板著臉,硬著頭,狠獗獗的叫了聲“大哥”。何藩臺還沒
答腔,舅老爺已經張開兩撇黃胡子的嘴,哈哈大笑道:“好了,好了!你兄弟照常一樣,我
的飯也吃的下了。”說到這裡,何藩臺正想當著眾人發落他兄弟兩句,好亮光自己的臉,忽
見執帖門上來回:“新任玉山縣王夢梅王大老爺稟辭、稟見。”這個人可巧是三荷包經手,
拿過他一萬二千塊的一個大主顧,今天因要赴任,特來稟辭。何藩臺見了手本,回心轉念,
想到這是自家兄弟的好處,不知不覺,那面上的氣色就和平了許多。一面換了衣服出去,一
面回頭對三荷包道:“我要會客,你在這裡陪陪諸位罷。”大家齊說:“好了,我們也要散
了。”說著,舅太爺、叔太爺,同著眾位師爺一哄而散。何藩臺自己出來會客。
原來這位新挂牌的玉山縣王夢梅,本是一個做官好手。上半年在那裡辦過幾個月厘局,
不該應要錢的心太狠了,直弄得民怨沸騰,有無數商人來省上控。牙厘局的總辦立刻詳院,
將他一面撤委,一面提集司事、巡丁到省質訊。後來查明是他不合縱容司、巡,任情需索。
幸得憲恩高厚,衹把司、巡辦掉幾個,又把他詳院,記大過三次,停委一年,將此事敷衍過
去。可巧何藩臺署了藩司,約摸將交卸的一個月前頭,得到不久就要回任的信息,他便大開
山門,四方募化。又有個兄弟做了幫手,竭意招徠。衹要不惜重貲,便爾有求必應。王夢梅
曉得了這條門路,便轉輾托人先請三荷包吃了兩 花酒。齊巧有一天是三荷包的生日,他便
借此為名,送了三四百兩銀子的壽禮,就在婊子家弄了一本戲,叫了幾 酒,聚集了一班狐
群狗黨,替三荷包慶了一天壽。這天直把三荷包樂得不可開交,就此與王夢梅做了一個知
己。可巧前任玉山縣因案撤省。這玉山是江西著名的好缺,他便找到三荷包,情願孝敬洋錢
一萬塊,把他署理這缺。三荷包就進去替他說合。何藩臺說他是停委的人,現在要破例委
他,這個數還覺著嫌少。說來說去,又添了二千。王夢梅又私自送了三荷包二千的銀票。三
荷包一手接票子,一面嘴裏說:“咱弟兄還要這個嗎?”等到這句話說完,票子已到他懷裡
去了。
究竟這王夢梅衹辦過一趟厘局,而且未曾終局,半路撤回;回省之後,還還帳,應酬應
酬,再貼補些與那替他當災的巡丁、司事,就是錢再多些,到此也就有限了。此番買缺,幸
虧得他有個錢莊上的朋友替他借了三千,他又弄到一個帶肚子 的師爺,一個帶肚子的二
爺,每人三千,說明到任之後,一個管帳房,一個做稿案。三注共得九千,下餘的四五千多
是自己湊的。這日因為就要上任,前來稟辭,乃官樣文章,不必細述。王夢梅辭過上司,別
過同寅,帶領家眷,與所有的幕友、家丁,一直上任而去。在路非止一日。將到玉山的頭一
天,先有紅諭下去,便見本縣書差前來迎接。王夢梅的意思,為著目下乃是收漕的時候,一
時一刻都不能耽誤的。原想到的那一天就要接印,誰知到的晚了,已有上燈時分,把他急的
暴跳如雷,恨不得立時就把印搶了過來。虧得錢谷上老夫子前來解勸,說:“今天天色已
晚,就是有人來完錢糧漕米,也總要等到明天天亮,黑了天是不收的,不如明天一早接印的
好。”王夢梅聽了他言,方始無話。卻是這一夜不曾合眼。約摸有四更時分便已起身,怕的
是誤了天亮接印,把漕米錢糧被前任收了去。等到人齊,把他抬到衙門裏去,那太陽已經在
墻上了。拜印之後,升座公案,便是典史參堂,書差叩賀,照例公事,話休絮煩。
帶肚子:官員上任時借墊幕僚的錢。
且說他前任的縣官本是個進士出身,人是長厚一路,性情卻極和平,惟于聽斷上稍欠明
白些。因此上憲甄別屬員本內,就輕輕替他出了幾句考語,說他是:“聽斷糊塗,難膺民
社。惟系進士出身,文理尚優,請以教諭歸部銓選。”本章上去,那軍機處擬旨的章京 向
來是一字不易的,照著批了下來。省裏先得電報,隨後部文到來。偏偏這王夢梅做了手腳,
弄到此缺。王夢梅這邊接印,那前任當日就把家眷搬出衙門,好讓給新任進去。自己算清了
交代,便自回省不題。
章京:官名,軍機處的辦事人員。
且說王夢梅到任之後,別的猶可,倒是他那一個帳房,一個稿案,都是帶肚子的,凡百
事情總想挾制本官。起初不過有點呼應不靈,到得後來,漸漸的這個官竟像他二人做的一
樣。王夢梅有個侄少爺,這人也在衙門裏幫著管帳房,肚裏卻還明白。看看苗頭不對,便對
他叔子說:“自從我們接了印,也有半個多月,幸虧碰著收漕的時候,總算一到任就有錢
進,不如把他倆的錢還了他們,打發他走,免得自己聲名有累。”他叔子聽了,楞了一楞。
歇了一會,才說得一聲:“慢著,我自有道理。”侄少爺見話說不進,也就不談了。
原來這王夢梅的為人最惡不過的。他從接印之後,便事事有心退讓,任憑他二人胡作胡
為,等到有一天鬧出事來,便翻轉面孔,把他二人重重的一辦,或是遞解回籍,永免後患。
不但幹沒了他二人的錢文,并且得了好名聲,豈不一舉兩得。你說他這人的心思毒還不毒?
所以他侄少爺說話,毫不在意。
回到簽押房,偏偏那個帶肚子的二爺,名字喚蔣福的,上來回公事。有一樁案件,王夢
梅已批駁的了,蔣福得了原告的銀錢,重新走來,定要王夢梅出票子捉拿被告。王夢梅不
肯。兩個人就鬥了一會嘴,蔣福嘰哩咕嚕的,撅著嘴罵了出去。王夢梅不與他計較,便拿朱
筆寫了一紙諭單,貼在二堂之上,曉諭那些幕友、門丁。其中大略意思無非是:
本官一清如水。倘有幕友、官親,以及門稿、書役,有不安本分、招搖撞騙,私自向人
需索者,一經查實,立即按例從重懲辦,決不寬貸各等語。此諭貼出之後,別人還可,獨有
蔣福是心虛的,看了好生不樂。回到門房,心上盤算了一回,自言自語道:“他出這張諭
帖,明明是替我關門。一來絕了我的路,二來借著這個清正的名聲,好來擺布我們。哼哼!
有飯大家吃,無飯大家餓,我蔣某人也不是好惹的。你想獨吞,叫我們一齊餓著,那卻沒有
如此便宜!”想好主意,次日堂事完後,王夢梅剛才進去,一眾書役正要紛紛退下,他拿手
兒一招道:“諸位慢著!老爺有話吩咐。”眾人聽得有話,連忙一齊站定。他便拖著嗓子講
道:“老爺叫我叫你們回來,不為別事,衹因我們老爺為官一向清正,從來不要一個錢的;
而且最體恤百姓,曉得地方上百姓苦,今年年成又沒有十分收成,第一樁想叫那些完錢糧的
照著串 上一個完一個,不准多收一分一厘。這件事昨日已經有話,等到定好章程就要貼出
來的。第二樁是你們這些書役,除掉照例應得的工食,老爺都一概拿出來給你們,卻不准你
們在外頭多要一個錢。你們可知道,昨天已貼了諭帖,不准官親、師爺私自弄錢?查了出
來,無論是誰,一定重辦。你們大家小心點!”說完這話,他便走開,回到自己屋子裏去。
串:指單據、憑證。
這些書差一干人退了下來,面面相覷,卻想不出本官何以有此一番舉動,真正摸不出頭
腦。于是此話哄傳出去,合城皆知,都說:“老爺是個清官,不日就有章程出來,豁除錢糧
浮收,不准書差需索。”那第二件,人家還不理會,倒是頭一件,人家得了這個信息,都想
等著占便宜。一等三天,告示不曾出來,這三天內的錢糧卻是分文未曾收著。王夢梅甚為詫
异,說:“好端端,這三天裏頭怎麼一個錢都不見!”因差心腹人出外察聽,才曉得是如此
如此,這一氣非同小可!恨的他要立時坐堂,把蔣福打三千板子,方出得這一口氣。後來幸
虧被眾位師爺勸住,齊說:“這事鬧出來不好聽。”王夢梅道:“被他這一鬧,我的錢還想
收嗎?”錢谷師爺道:“不如打發了他。這件事總算沒有,他的話不足為憑,難道這些百姓
果真的抗著不來完嗎?”
王夢梅見大家說得有理,就叫了管帳房的侄少爺來,叫他去開銷蔣福,立時三刻要他卷
鋪蓋滾出去。侄少爺道:“三千頭怎麼說?”王夢梅道:“等查明白了沒有弊病,才能給
他。”侄少爺道:“這話恐怕說不下去罷。”王夢梅道:“怎麼你們都巴望我多拿出去一
個,你們才樂?”侄少爺碰了這個釘子,不敢多說話,衹得出來同蔣福說。蔣福道:“我打
老爺接印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這飯是吃不長的。要我走容易得很,衹要拿我的那三千洋錢
還我,立時就走。還有一件:從前老爺有過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現在老爺有得
升官發財,我們做家人的出了力、賠了錢,衹落得一個半途而廢。這裡頭請你少爺怎麼替家
人說說,利錢之外,總得貼補點家人才好。還有幾樁案子裏弄的錢,小事情,十塊、二十
塊,也不必提了。即如孔家因為爭過繼,胡家同盧家為著退婚,就此兩樁事情,少說也得半
萬銀子。老爺這個缺一共是一萬四千幾百塊錢,連著盤費就算他一萬五。家人這裡頭有三
千,三五一十五,應該怎麼個拆法?老爺他是做官的人,大才大量,諒來不會刻苦我們做家
人的。求少爺替家人善言一聲,家人今天晚上再來候信。”說罷,退了出去。
侄少爺聽了這話,好不為難,心下思量:“他倒會軟調脾,說出來的話軟的同棉花一
樣,卻是字眼裏頭都含著刺。替他回的好,還是不替他回的好?若是直言擺上,我們這位叔
太爺的脾氣是不好惹的,剛才我才說得一句,他就排揎我,說我幫著外頭人叫他出錢。若是
不去回,停刻蔣福又要來討回信,叫我怎樣發付他。說一句良心許,人家三千塊錢,那不是
一封一封的填在裏頭給你用的;現在想要幹沒了人家的,恰是良心上說不過。況且蔣福這東
西也不是甚麼吃得光的。真正一個惡過一個,叫我有甚麼法子想!也罷,等我上去找著嬸
子,探探口氣看是如何,再作道理。”主意打定,便叫人打聽老爺正在簽押房裏看公事。他
便趁空溜到上房,把這事從頭至尾告訴了太太一遍。又說:“現在叔叔的意思,一時不想拿
這錢還人家。蔣福那東西頂壞不過,恐怕他未必就此幹休。所以侄兒來請嬸娘的示,看是怎
麼辦的好?”豈知這位太太性情吝嗇,衹有進,沒有出,卻與丈夫同一脾氣。聽了這話,便
說:“大少爺,你第一別答應他的錢。叔叔弄到這個缺不輕容易,為的是收這兩季子錢糧漕
米,貼補貼補。被蔣福這東西如此一鬧,人家已經好幾天不交錢糧了!你叔叔恨的牙癢癢,
為的是到任的時候,他墊了三千塊錢,有這點功勞,所以不去辦他。至于那注錢亦不是吃掉
他的,要查明白沒有弊病才肯給他。你若答應了他,你叔叔免不得又要怪你了。”侄少爺聽
了這話,不免心下沒了主意,又不好講別的,衹得搭訕著出來,回到帳房,悶悶不樂。忽見
簾子掀起,走進一人。你道是誰?原來就是蔣福聽回信來了。侄少爺一見是他,不覺心上畢
拍一跳。究竟如何發付蔣福,與那蔣福肯幹休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官場現形記
第六回 急張羅州官接巡撫 少訓練副將降都司
----------------------------------------
卻說蔣福走進帳房探聽消息,侄少爺無法,衹得同他說道:“你的錢,老爺說過,一個
不少的,但是總得再過幾天才能還你。好在你的家眷也同了來,今日說走,今日也未必動得
身。等你動身的時候,自然是還你的。”這位侄少爺總算得能言會道,不肯把叔子的話直言
回復蔣福,原是免得淘氣的意思。然而那一種吞吞吐吐的情形,已被蔣福看透,聽罷之後,
不禁鼻子管裏哼哼冷笑了兩聲,說:“這算甚麼話!要人走,錢不還人家,這個理信倒少
有。現在也不必說別的,我們同到府裏評評這個理去。”侄少爺連忙勸他說:“你放心罷,
你這錢斷斷不會少你的。”蔣福道:“有本事衹管少,我也不怕!”說著,自己去了。
原來這蔣福同廣信府的一個稿案門上,又是同鄉,又是親家,兩人又極其要好。這個稿
案門又是府大人第一個紅人,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蔣福從帳房裏下來,便一直上府,找到
他親家,說老王不還他錢,他要先到府裏上控,求親家好歹拉一把。他親家聽了,自然是拍
胸脯,一力承當,把他歡喜的了不得。當天稿案門就回了本府,說縣裏這位王大老爺怎麼不
好,怎麼不好。虧得這位本府,自從王夢梅到任以來,為他會巴結,心裡還同他說得來,就
說:“這事情鬧了出來,面子上不好看,還是不叫他上控的好。”就同刑名 老夫子商量。
刑名道:“太尊的話是極。晚生即刻就找了他來,開導開導他,叫他不要辜負了太尊的美
意。”知府說:“如此很好。”刑名便叫自己的二爺拿了名片到縣裏,請王大老爺便衣過
來,有公事面談。去不多時,果見王夢梅來了。走進書房,作揖歸坐,說了幾句閑話。刑名
老夫子便提到剛才太尊的意思,說:“太尊說的,彼此要好,不要弄出笑話來,衹要夢翁把
用他的錢給了他,其餘無憑無據的事,也斷不能容他放肆。”便把蔣福要告他的話說了一遍。
刑名:官名,主事刑事判牘的幕僚,叫刑名師爺。
王夢梅聽了這話,臉上一紅,心上想,此事他既曉得,須瞞他不得,便把蔣福如何可
惡,也說了一遍:“現在已經三天沒有人來交錢糧。兄弟心上恨不過,所以雖然有錢,也要
叫他難過兩天再給他,并沒有吃沒他的意思。至于蔣福說要上控兄弟的話,同城耳目眾多,
府憲又是精明不過的,況且又蒙你老夫子拿兄弟當做人,兄弟即使有點不好,難道能夠瞞過
府憲?不要說對不住府憲,連你老夫子也對不住。”刑名道:“這些話誰有工夫去聽他,我
不過當作閑話談談罷了。衹要老哥早給他一天錢,早叫他滾蛋一天,大家耳根清楚,不結了
嗎。”王夢梅又把臉一紅,道:“這蔣福原是一個朋友薦來的,說他如何可靠。來了不到三
天,就拿了一筆錢,是三千塊,叫兄弟替他放,兄弟就是沒錢用,也不至于用他們的錢。”
刑名道:“是呀。”王夢梅道:“我想他們不過貪圖幾個利錢,所以就留下他的,替他放在
莊上是有的。”刑名道:“不管他是存是放,你衹要提還他就是了。”
王夢梅又楞了一會,道:“說到如此,兄弟無不遵命。明天兄弟便把三千塊劃過來,放
在老夫子這裡。兄弟那裡,總要查過他沒有弊病,才能放他滾蛋。”王夢梅的話,不過是借
此收場的意思。刑名亦看出來,便說:“很好,就是如此辦。果然有弊病,我還要告訴太
尊,重重的辦他一辦。”說完,王夢梅辭去。次日上府,果然帶到一張三千塊錢月底期的莊
票。刑名收了下來,便問:“你從前出過憑據給蔣福沒有?”王夢梅說:“折子是有一
個。”刑名道:“今天我先出張收條給你,明天你拿著來換折子便了。”一樁事情,總算府
大人從中轉圜,蔣福未曾再敢多要,王夢梅也未曾出醜。到了年底,倒是那刑名仗著此事出
了把力。寫封信來問王夢梅借五百銀子過年,王夢梅應酬了他二百兩,才把這事過去。此是
後話不題。
有話便長,無話便短。且說三荷包自從和他哥講和之後,但九江府一注賣買,他自己就
弄到幾百兩,連著前前後後經手的多了,少說有萬把銀子在荷包裏了。那時候正值山西水
旱,開辦賑捐,三荷包到處拉攏,叫人捐官,他自己好賺扣頭。他身上原有一個州同 ,就
此加捐一個知州,又捐了一個十成花樣,歸部銓選。可巧他運氣好,掣簽 掣得第一。此時
他哥大荷包已經回任,他便把帳房銀錢交代清楚,立刻進京投供候選。第二個月,山東莒州
知州出缺,輪到他頂選,就此選了出來。
州同:知州的輔佐官。
掣簽:抽簽,以此法來決定外省官員的任用。
不過這缺苦點。他便把荷包裏的錢掏了出來,托人走門子,化上二千兩,拜了一位軍機
大人做老師。這天是手本夾著銀票一塊兒進去的。等了好半天,軍機大人傳見。他進去磕了
三個頭,那軍機大人衹還了半個揖,讓他坐下,衹問得兩句:“你幾時來的?”三荷包回
過,又問:“幾時走?”三荷包回:“耽擱三四天就走。”說完了兩句話,那軍機大人就端
茶送客,自己踱了進去。三荷包無奈,衹好退了下來,回到寓所。次日軍機大人差人送來一
封書子,說是帶給山東撫院的。三荷包收了下來,又送來人八兩銀子,來人方去。三荷包燈
下無事,把封信偷著拆開一看,衹見那信衹有一張八行書,數一數,核桃大的字不到二十幾
個,三荷包官場登久了的,曉得大人先生們八行書不過如此。仍舊套好封好。
過了兩天,他便離了京城,一直奔赴山東濟南省城稟到、稟見,把軍機大人的書信投了
進去。次日果蒙撫臺傳見,說:“莒州缺苦,我已經同藩臺說過,偏偏昨日膠州出缺,就先
挂牌委你署理。隨後有別的好點的缺,我再替你對付。”三荷包打千謝過,回說:“卑職學
陋才淺,現在的膠州有了外國人,事情很不好辦,總求大人常常教訓。”撫臺道:“好在我
目下就要出省大閱,先到東三府,大約不上一月,就可到得膠州。那時候有甚麼事,我們當
面斟酌再說。你老兄就趕緊到任。”三荷包答應了幾聲“是”,退了出去。不到晚上,果然
藩司前挂出牌來。三荷包自然歡喜。次日大早,連忙到上憲衙門稟謝,也有見得著的,也有
見不著的,跟手第二天又拜了一天客,第三天又赴各衙門稟辭。三荷包一面去上任,這裡撫
臺大人也就起身了。
三荷包到了膠州,忙著拜廟 、接印、點卯、盤庫、閱城、閱監、拜同寅、拜紳士,還
與前任算交代,整整忙了二十幾天方才忙完。接著上縣滾單 下來,曉得撫臺是打萊州府一
路來的。三荷包得了這信,因他是初次為官,所有鋪墊擺設,樣樣都是創起來,現在又要辦
這樣的大差使,就是有錢,這幾天裏如何來得及呢。在省城臨動身的時候,甚麼洋貨店裏,
南貨店裏,綢緞店裏,人家因為他是現任大老爺,而且又是江西鹽道的三大人,誰不相信
他。都肯拿東西賒給他,不要他的現錢,因此也賒了幾千銀子的東西。然而立時立刻要辦怎
麼一個差使,還要辦得妥貼,著實為難,霎時間把他急得走頭無路,如熱鍋上螞蟻一般。當
下便同衙門裏師爺商量。
拜廟:求拜神廟,如孔廟、關帝廟等。
滾單:滾遞通知單。
內中有個書啟老夫子,姓丁名自建,是濟陽縣裏一位名孝廉。從前在省城濼源書院肄
業,屢屢考在超等。不但八股精通,而且詩詞歌賦,天一不會。一筆王石谷的畫,一手趙鬆
雪的字,真正刻板無二。從前這位撫臺大人做濟東道的時候,這丁自建屢次在他手裏考過,
算得一個得意門生。現在因為丁憂在家,沒有事做,仍舊找到舊日恩師,求他推荐一個館
地。幸喜此時這位恩師已經開府山東,一省之內,惟彼獨尊,自然是登高一呼,眾山響應。
因此就把他薦與三荷包,當得一名書啟幕賓。這日因見東家為著辦差的事,愁的雙眉不展,
問了眾人,也不得一個主意。他便從旁獻計道:“東翁現在這差,晚生倒有一個辦法。”三
荷包忙問:“是何辦法?”丁自建道:“我這敝老師生來一種脾氣,頗有閻文介、李鑒堂之
風。從前他做道臺的時候,晚生曾在他衙內住過幾天。其實他的上房裏另外有個小廚房,飲
食極其講究,然而等到請起客來,不過四盆兩碗,還要弄些豆腐、青菜在裏頭。他太太就是
晚生的敝師母,晚生也曾拜見過幾次,一般是珠翠滿頭,綾羅遍身,然而這位敝老師,無冬
無夏,衹得一件灰布袍、一件天青哈喇呢外褂,還要打上幾個補釘,一頂帽子,也不知從那
裏古董攤上拾得來的。若照外面看上去,實在清廉得很。其實有人孝敬他老人家,他的為人
又極世故,一定必須要領人家情。不過你不去送他,他卻決不朝你開口。但凡有過孝敬的,
他一定還要另眼看待。所以他的好處,也在這裡。現在辦他的差使,能夠華麗固然是好,倘
或不能,依晚生愚見,不妨面子稍些推板點,骨子裡頭,老老實實的叫他見你個情。橫豎一
樣化錢,在我們一面樂得省事,在他一面又得了實惠,又得了好名聲,這又何樂而不為呢。”
三荷包道:“辦這個差使,無論如何推板,體制所關,總得有個分寸才好。”丁自建
道:“這個容易。現在已經五月天氣,今年又熱得早,行轅裏鋪陳過于華麗了,反瞧著叫人
心煩,不如清淡些。最好是鋪幾個外國房間,衹要有 毯、帳子,其餘桌圍、椅披,一概不
要。再弄幾百盆花,屋裏、院子裏,統通擺滿。一天兩頓,也不用滿、漢席,燕菜席,竟請
他吃大菜。他這一路來,燕菜燒烤早已吃膩了,等他清淡兩天也好。況且有了這個房間,就
是外國人來拜,也便當許多。”三荷包聽了他話,甚是覺得有理。忽又躊躇道:“這些外國
家伙,一時到那裡去辦呢?”丁自建道:“這個容易。晚生有個朋友,同德國兵官極其要
好,就托他去借,連吃大菜的刀叉杯盤,桌子上的擺式,還有做大菜的廚子,亦問他借用幾
天。東西不夠,再托他替我們借些,總夠用的了。”三荷包道:“問人家借廚子,人家就不
吃飯了嗎?”丁自建道:“這幾天就叫這外國人不必開火倉,統通在我們這裡做好,叫打雜
的替他送去,他也樂得省錢,豈不兩全其美。”三荷包道:“裏面如此,大致已妥。外面怎
麼?”丁自建道:“裏頭弄好,那外頭愈加好說了。但如今到底是用那裡的房子做行轅?有
了房子,方好擺布。”三荷包道:“你們看那裡好?”眾位師爺有的說借東門外孫家的,有
的說借南門裏王家的。三荷包聽了都不中意:不是門口不像樣,就是房子太淺促。後來還是
雜務門高二爺見多識廣,是個老辦手,忙說:“這兩處都嫌遠,不如就把書院騰了出來,路
又近,房子寬爽,從大門走進來,一直到上房,筆直一條路,豈不比孫家、王家的好?”三
荷包一聽這話,連說不錯。丁自建也忙說好。
三荷包就此托了師爺幫著帳房總辦此事,自己也忙著調度。外面篷匠、彩畫匠,一切都
是高門上去辦。裏頭丁師爺衹管借東西,弄廚子,鋪設房間。虧得人多手快,日夜不停,足
足忙了五六天,居然一律停當。接著上縣的滾單又是雪片的滾將下來,說撫院後天可到。三
荷包忙著會同了營裏出境去接。且說那膠州營營官本是一員副將,這人姓王名必魁,是個武
榜眼出身,拉得一手好弓,射得一手好箭。但是武營裏的習氣,所有的兵丁平時是從不習
練;而且還要克扣糧餉,化公為私。這些弊病,卻是一言難盡。衹有三年大閱是他們的一重
關煞,那一種急來抱佛腳情形,比起那些秀才們三年歲考還要急。撫院來的三月個頭裏,這
協臺得了文書,就是心下一個疙瘩。幸虧日子離著還遠,不過傳齊了標下大小將官,從中軍
都司起,以及守備、千總、把總、外委,叫他們把手下的額子都招招齊,免得臨時忙亂。一
幹人得了這個吩咐,關係自己考程,也就不敢怠慢,所有地方的青皮光棍,沒有行業的人,
統通被他招了去。從此這幹人進了營,當了兵,吃了口糧,就也不去為非作歹,地方上倒平
安了許多。不在話下。
且說離著撫院來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大小將弁帶領著兵丁們,天天下校場操演,不時
這位協臺大人還要自己去看操。正是五天一大操,三天一小操,鎮日價族旗耀日,金鼓齊
鳴,好不齊整,好不威武。列位要曉得,中國綠營的兵,衹要有兩件本事就可以當得:第一
件是會跑。大人看操的時候,所有擺的陣勢,不過是一個跟著一個的跑。在校場裏會兜圈
子,就會擺得陣。排在一溜的叫長蛇陣;團在一堆的叫螺螄陣。分作八下的叫八卦陣。第二
件是會喊。瞧著大人轎子老遠的來了,一齊跪在田裏,當頭的將官,雙手高捧手本,口報
“某官某人,叩接大人”。大人跟前的戈什 喊一聲“起去”,所有的兵丁,齊齊答應一聲
“嗄”!這一聲要一齊張嘴,不得參差。喊過之後,拔起腳來就跑,又趕到前面伺候去了。
所以這一個跑,一個喊,竟是他們秘傳的心法,人人要操練的。至于那些耍槍弄棒,頑藤
牌,翻筋斗,正月城隍廟裏耍槍、賣膏藥的一般人都會得兩手,此時都找了來,到了校場
上,敲著鼓,打著鑼,咚咚咚,鏜鏜鏜,耍一套,換一套,真正比耍猴還要好看。他們編的
名字叫“打對子。”這些樣子,今天看看不過如此,明天看看也不過如此,把個協臺大人早
看的心煩了,看過幾次,就派中軍替他代勞。空了工夫,這班總爺、副爺自己還要吊膀子,
下箭道學著射箭。怕的是撫臺大人來到,一枝射不中,要說他技藝生疏,送掉前程,那就作
下了。年紀大些的,同那打過仗、受過傷的,都改騎射為放槍。射步箭有箭靶子,射馬箭是
三角皮球,放洋槍是個灰包,一槍過去,槍子穿過灰包,就有多少灰飛了出來,那是頂好看
的。這幾天裏頭,文官忙辦差,武官忙操演,直忙得個不擇飯而食,不擇席而臥。
戈什:督、撫的隨從武弁。
一天滾單到來,知道撫臺大人已到前站。三荷包便會同了王協臺出境相迎。接著之後,
趕到行轅稟見。撫院單傳他進見,敷衍了兩句,退了下來。跟手到營務處侯補道洪大人的公
館裏稟見。又拜跟了來的什麼文案老爺、巡捕老爺。這些老爺班次不過同、通、州、縣,都
是三荷包同寅,用不著手本,衹叫號房拿著帖子,一處處去拜。拜過之後,等到晚上,打聽
大人已經睡覺,巡捕陸老爺已經下來。三荷包在省的時候,早同他拜過把子,好托他在大人
跟前做個小耳朵。此時見面之後,著實顯殷勤。三荷包訴說自己是才到任,“諸事不周,全
仗大力從中照應”。陸巡捕一力承當,說:“諸事老哥放心,都在小弟身上。就是大人跟前
的這些二爺,曉得兄弟要好的朋友,那是斷斷不會作難的。”三荷包聽了此言,千恩萬謝,
感激不盡。
外面辦差的二爺同著州里管廚的,另外又去找大人帶來的廚子,同他講盤子。那廚子一
口咬定要三百吊一天,衹伺候大人兩頓飯、兩頓點心。後首說來說去,好容易講成功了,統
通在內,一天一百五十吊,住一天,算一天。那廚子又同這裡管廚的說:“我們大人是最好
打發的。你家老爺也不用多化錢,咱們這些伙計也不用費事,衹要四碟兩碗,他老人家還要
看著心疼。就是這個菜,也不要什麼好的,衹要一碟韭菜炒肉絲、一碟炒雞蛋。現在到了夏
天了,一碟子拌王瓜、一盤子雜拌,再頓上一碗蛋糕、一碗豆腐湯,多加上些香油,包你都
中意。早點心是兩個燒餅、一碗稀飯。下半天的點心衹要兩個饃饃,是萬萬不會挑眼的。”
管廚的聽了這話,連聲多謝。彼此分手,跟著本官回來料理。本官三荷包沿途又找著陸
巡捕,叨了多少教。接著撫院進了本鏡,打過尖。這天,約莫有未牌時候,憲駕已到東門城
外,哄動了合城的人,都去看。等了一會子,衹見接差的營兵,一個個都掮著大旗,拿著
刀,扛著槍,跑的滿頭是汗,在頭裏衝頭陣。後面方是欽差閱兵大臣的執事,什麼衝鋒旗、
帥字旗、官銜牌、頭鑼、腰鑼、傘扇、令旗、令箭、劊子手、清道旗、飛虎旗、十八般兵
器、馬道馬傘、金瓜鉞斧、朝天凳、頂馬、提爐、親兵、戈什哈、巡捕,一對一對的過完,
才見那撫院坐著一頂八人抬的綠大呢轎子,緩緩而來。撫院架著一副墨晶眼鏡,一手綹著胡
子,一手扇著一把潮州扇,前呼後擁,好不威武。不上一刻,三聲大炮,到了行轅,兩邊吹
鼓亭上奏起樂來。撫院的轎子,一直由戈什扶著,抬到裏頭下轎。大小官員,齊在那裡站
班。撫院朝著大眾點了點頭兒,簇擁著進去,便是一眾官員上手本稟見。撫院便把三荷包同
王協臺 兩個人傳了進去,問問地方上的公事,又問問外國人的情形,又同王協臺說:“今
天已經四點鐘了,明天一早到校場看操。”王協臺答應著。
協臺:指副將。
撫院說著話,便拿眼睛四下裏瞧了一瞧,連說:“太華麗了!……何大哥,我沒有出省
的時候,就叫人帶信給你們,不可過于糜費,怎麼還如此費事?”原來撫憲此刻頓的是會客
廳,三荷包原按著中國官場體制預備的,一概是繡花鋪墊,所以撫院看著嫌他華麗,其實後
面住的外國房間還沒有瞧見,所以他不知道。三荷包便回:“這是會客廳,後面替大人預備
下幾間外國房間,不過夏天住著相宜,那裡頭沒有什麼擺設。”
撫院一聽是外國房間,馬上對三荷包說:“你我裏頭去坐。”當下便撇了王協臺,三荷
包伺候著撫院進去。衹見院子裏擺著好幾百盆的花,撫院便贊了一聲“好”。等到到了房間
裏,四下一瞧,連說:“清爽得很!……”又對三荷包說:“這些外國家伙,衹怕價錢也不
會便宜在那裡呢。”三荷包不肯說是借來的,衹好說:“不值甚麼錢。”趁空又回:“卑職
曉得大人夏天歡喜清爽,所以預備的是外國大菜。”撫院一聽外國大菜,楞了一楞,說道:
“外國大菜牛羊肉居多,兄弟家裏,已經七輩子不吃牛肉,衹要家常飯菜便好。你老哥也不
必費事,兄弟吃了不及那個舒服。”三荷包道:“外國菜、中國菜統通預備。就是外國菜,
免去牛肉亦可以做得。”撫院道:“既有中國菜,我就吃這個好,把那外國菜留著,過天請
Sez Kıtay ädäbiyättän 1 tekst ukıdıgız.
Çirattagı - 官場現形記 - 03
  • Büleklär
  • 官場現形記 - 01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3224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028
    24.7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4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5.1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02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424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095
    24.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7.6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4.7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03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441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182
    23.0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6.6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3.2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04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651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883
    25.7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8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6.9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05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488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134
    24.7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8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6.0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06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443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813
    25.9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0.4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7.8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07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215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112
    24.2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3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5.5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08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492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336
    22.7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5.6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1.9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09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623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82
    24.7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8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7.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10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347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2690
    29.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3.1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50.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11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261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89
    25.0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3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5.0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12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835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185
    24.9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5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6.2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13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5115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06
    24.9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1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5.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14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384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281
    23.5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5.8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2.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15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420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042
    24.2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7.8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5.0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16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737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30
    25.1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9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6.1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17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760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068
    24.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3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4.9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18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683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04
    25.2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1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6.0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19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370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384
    23.3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7.1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3.6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20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648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27
    24.5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8.9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6.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21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871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777
    25.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4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6.5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22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648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126
    23.3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6.5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4.1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23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589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205
    23.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7.1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3.8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24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4376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119
    23.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6.5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3.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官場現形記 - 25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0884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154
    28.1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1.6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8.8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