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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曝閒談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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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3.2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0.4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插著兩隻眼睛叫罵起來,所以孫老六畏之如虎。今天冤家碰著對頭人,孫老六早已毛骨
悚然,將兩隻手藏在背後,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這位山東道監察御史看見了他,把頭
點點便走將開去。

孫老六嚇出一身冷汗,轉回頭來對著後面的小跟班道:「險啊!」順手又把冰糖葫
蘆望嘴裡送。哪裡知道記錯了,這手把著一個玉鶉呢,使勁一咬,把個玉鶉的頭喀嚓一
聲咬將下來。

孫老六覺得味道兩樣,定睛一看,魂不附體,連說道:「糟了!

糟了!」他心上氣不過,也不顧什麼了,用手望屁股背後一提,道:「唉!」耳朵
裡聽見吱的一聲,又拍死了一個「麻花」。

這「麻花」也是鵪鶉當中的健將,戰無不勝,孫老六仗著它贏得好些錢,曾經有人
還過三百兩銀子,孫老六不捨得賣,一旦死於非命,叫他怎的不痛呢?一時哭又哭不得
,笑又笑不得,那種神情實在難過。只得將小跟班喝罵了幾句,說:「你們為什麼不替
我當心當心!」小跟班裡面有個叫白張三的,十分狡猾,便回道:「少爺自己都不能當
心,小的們如何能當心?」

孫老六氣極,趕上去打了他一個耳刮子,再要想打第二下,白張三已飛風的跑了。

孫老六正在無可如何之際,忽聽見馬蹄聲響由遠而近。仔細一看,是他至友快馬陳
三。這快馬陳三年紀也有五十多了,無論什麼馬,他騎上去格外走的快,所以人家送了
他一個綽號,叫做快馬陳三。剩下的一個小跟班,正想找個人給他解圍解圍,一看見快
馬陳三,直著脖子嚷道:「三爺,咱們少爺在這兒呢!」陳三聽見,望前一看,連忙收
住韁繩,跳將下來,說:「老六,我正要找你。」孫老六道:「你有什麼事,咱們家去
說。」

陳三便叫小跟班牽了馬,一直到孫大軍機的宅內。二人來至書房內,陳三四面一望
,看見牆上掛的胡琴、弦子、笛那些樂器,就像軍器架子一樣,十八般兵刃件件皆全,
不覺笑了一笑。值書房的端上茶來喝過,陳三就告訴他道:「昨兒李膘子拉了一匹棗騮
來,要賣給我。我試了試,腳底下倒還不錯。可惜我這兩天家裡打著饑荒,哪裡有錢給
他?所以我來問問你。你要不要?」孫老六道:「他要多少呢?」陳三道:「他說是一
百銀子,哪裡能夠依他?給他六七十兩銀子,也就罷了。」孫老六道:「既然如此,叫
他上我這裡來拿就是了。」一面吩咐到帳房裡去交代一聲。陳三見事已成,便歡歡喜喜
的去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試驊騮天橋逞步 放鷹犬西山打圍

卻說快馬陳三歡歡喜喜的回到家中,便打發人去把李膘子叫了來,吩咐他明日把馬
牽到孫軍機宅裡去,他家六爺要買呢。

李膘子曉得孫老六是個冤大頭,哪有不願之理,當下諾諾連聲的去了。

第二日一早,快馬陳三正在洗臉,李膘子已經牽了馬來了。

二人同到了孫軍機宅裡,管門的說:「六爺還睡著呢。」白張三見了快馬陳三,因
為昨日是他的救命恩人,否則至少要挨幾下嘴巴子,當下殷慇懃勤讓三爺書房裡去喝茶
。李膘子自在門房裡老等。看看十一點鍾打過,孫老六睡得胡裡糊塗的,兩隻眼睛還睜
不開,一面鈕衣扣,一面嘴裡哈著氣,見了陳三,嚷道:「好早啊!」陳三道:「也不
算早了。」孫老六道:「你來了什麼時候了?」陳三道:「有一會了。孫老六一屁股先
在炕上坐下,這才讓陳三上炕,便問:「那馬呢?」陳三道:「拴在院子裡樹上。你可
要去瞧瞧?」孫老六道:「別忙,別忙!

等我定一定神兒。剛才被他們把我架弄著起來,一點兒沒有吃呢,一點兒沒有喝呢
,鬧得我有些發虛。」正說著,家人端了茶點出來,孫老六用過了。白張三又跟他裝上
一袋蘭花煙,孫老六接在嘴裡抽著,呼嚕呼嚕的響,抽了一袋,又是一袋,直抽到第三
袋上,才略略有些精神。回頭叫白張三去叫李膘子,誰知李膘子趁空已跑出大門外,去
吃高湯老餅了。

等了一會,李膘子才慌慌的走進書房,見過孫老六。孫老六先開口道:「昨兒三爺
跟我說你有匹小棗騮,要賣一百銀子。

有這回事嗎?」李膘子道:「有這回事,馬已經牽來了。」孫老六道:「好,咱們
過去瞧瞧。」說著就走,陳三和李膘子跟著,走到那馬身邊。那馬火炭一般的赤,週身
上下,沒有一根雜毛,像是個神駿。孫老六點頭道:「還勉強去得過。你不是說過的,
一百兩銀子?拿五十兩銀子去就得了。」李膘子笑道:

「貨賣實價,哪裡有這麼大的虛頭。」孫老六道:「別累贅,六十兩。」李膘子咬
定一口要八十兩,再少不行。陳三做好做歹,總算七十兩銀子。一面孫老六叫李膘子到
帳房裡去領銀子,一面和陳三說道:「三哥,回來咱們吃了飯,到天橋去出一個轡頭看
。」陳三答應。李膘子收了銀子自去。陳三就在孫老六書房裡午飯。

一時飯畢,自有馬夫牽了馬,孫老六跨上去倒也合式。另外又叫馬夫配了一匹珍珠
青給陳三騎著。二人按轡而行,來到天橋。正是仲冬時候,綠蔭已盡,露出一道垂虹,
說不盡野曠草低,天高樹遠,中間一條道路,其平和砥,共直如矢,在京城裡是有一無
二的了。孫老六一面走,一面將腰一挺,把襠勁一下,那棗騮馬忽喇喇跑將開去,四個
蹄子如翻鐃撒缽一般。

孫老六甚是得意,騎了兩趟,便跳下馬來,一面招呼陳三也下了馬,在一個小草棚
子裡坐下。跑堂的送上茶來,孫老六便誇說:「三哥好眼力!這馬果然不錯,足值一百
兩銀子。」陳三忙回道:「六爺肯出大價錢,哪有買不著好貨的道理!」孫老六道:「
可不是呢!南邊人的俗語,叫作『貪口強買豬婆肉』。

不要說別人,咱們帳房王老順的兒子,專好貪小便宜兒。上回上黑市去買東西,有
天買了一隻燒鴨子,剛想用刀片,誰知道是拿顏色紙糊的,氣的他望河裡一扔。又有一
回去買了一雙靴子,有天穿了出去,碰著大雨,靴筒子是高麗紙做的,一碰著潮都化了
,只好打著赤腳回來。這不是喜歡貪小便宜的報應嗎?」陳三聽了,哈哈大笑。

孫老六又說:「咱們喝過了這壺茶,三哥你上去把那馬試試。」陳三道:「好。」
一時會了茶錢,陳三攀鞍上去。剛才掃了半個圈子,那馬長嘶一聲,耳朵一聳,胸脯一
挺,但見四個蹄子在肚皮底下滾。旁邊看的人,都直著嗓子喝采,把孫老六樂得跳起來
。陳三要顯他的能耐,等那馬掃過一趟,掃到第二趟,把韁繩望判官頭上一擱。在腰裡
掏出套料的鼻煙壺來,把鼻煙磕在手心裡,慢慢的聞著。人坐在上面,絲紋兒不動,猶
如端著一碗水似的,把個孫老六看得目瞪口呆。一時陳三把馬扣住,下來了,孫老六伸
著大拇指,拍著陳三的肩道:「三哥,我真服你!」陳三還陪笑說:「我在六爺面前獻
丑。」二人說了幾句,彼此作別。

又過了幾日,孫老六靜極思動,約著王尚書的兒子王大傻子,周侍郎的兒子周瞎子
,沈祭酒的兄弟沈桐侯,李郎中的內姪李毛包一同去打獵。這些朋友平時最淘氣不過的
,人人聽了都是興興頭頭的。大家帶了把式匠,挑了帳逢鍋灶,拿了器械,把了鷹,牽
了狗,家人小子有些氣力的都跟了去。在西山左近安上帳逢,埋上鍋灶,就如行軍打仗
一般。看看天色晚了,各人坐在一處吃飯,嘻嘻哈哈的,鬧得糊裡糊塗。孫老六張著嘴
合不攏來。沈桐侯是專於綽趣的,什麼古典、笑話、燈虎,記著一肚子,大家每日輪流
作東道請他,要他替大家解悶,有時還作揖請安的央告他。王大傻子是只曉得吃喝睡的
,真是個傻子。周瞎子人甚精刻,幸虧得登在北邊慣了,性情近於豪爽一路,所以還與
大家合得來。李毛包心直口快,無什麼事,總是他做擋人牌,因此上大家喜歡他。這五
個人日日湊在一起,實在熱鬧。

有一日,在各處搜尋了好半晌,什麼東西都沒有。孫老六的一隻大獵狗,在枯草裡
追出一隻兔子來。把式匠一眼看見,便把臂上的鷹解去了紅布遮眼,放將出去。那鷹名
叫「兔獲」,每架要賣到百十兩銀子,在空中打了一轉,一翅撲將下來,把爪拳起就如
拳頭一樣,在兔背上一拳。這兔子正被狗追得發昏,不提防這一下子,便滾在地下。那
鷹把它抓了,提在空中,又把它扔下來;扔了下來,又把它抓上去。等兔子死了,把式
匠連忙把鷹收了回去。大家一擁前來,早有孫老六的小子把兔子腳往兩下裡用力一分,
那兔子便裂為兩半,鮮血直冒出來。孫老六咕嘟嘟一氣喝了,說:「真好鮮味兒!真好
鮮味兒!」大家都要爭著嚐嚐,只有沈桐侯便說:「好髒!」孫老六把大家看看,把自
己看看,嘴上都是鮮血,淋淋漓漓,連下頦都染紅了,不由他不笑。小子打過水來,把
手巾擦淨,便命將這兔子剝了,回來弄著吃。

周瞎子有個小子,叫作麻花兒,這麻花兒膂力很不小,年紀才十七八歲,因為隨著
大家趕兔子,把他丟在後面。這小子一時要解手,找著一個墳背後蹲了下去。看見前面
來了一條狗似的,渾身金黃的毛,站了起來,朝著他一撲。麻花兒笑道:

「怪好玩的!」也學它的樣子,朝它一撲。這東西剛剛壓在麻花兒的身子底下,四
個爪子只顧在地上爬。麻花兒道:「你再爬,爬深了變成一個坑,爽性把你埋下去!」
嘴裡一邊說,心上一邊想:「把它如何處置呢?」渾小子自有渾主意,把一條腿跪在它
的腰裡,用一隻臂膊把它的頭扛起來,那一隻臂膊把它的屁股也扛起來,使勁的一拗,
括的一響,把這狗似的東西生生拗斷了。麻花兒不勝之喜,手也不解了,把帶解下來捆
住了它四隻腳,橫拖倒曳的拖了回來,對著大家道:「我得了一條大狗!」大家都不識
貨,說:「果真是一條大狗。」沈桐侯仔細一看,說:「不對!狗嘴雖然是尖的,然而
不至豁到兩邊,我看是另外一種異獸。」沈桐侯正在考據,把式匠聽見這話,分開眾人
上來一看,說:「我的爺!這是個狼啊!你怎麼得來的?」麻花兒一長二短訴說了一遍
。把式匠道:「幸虧你當它狗,你才敢去撲它。你要曉得它是狼,早嚇得一團糟了,說
不定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辰!」麻花兒不覺毛骨悚然,連大眾都有些害怕起來。

孫老六道:「咱們這幾天也玩夠了,不如換一個法子吧。」

王大傻子便張著嘴笑他道:「你說出這種話來怯不怯?要是我,什麼豺狼虎豹,大
爺一概兒不懼!」孫老六聽他說出傻話,便丟了一個眼色,叫兩人走開了,背著王大傻
子商量說:「咱們悄悄的回去吧。他要在這兒喂狼,讓他去,咱們可不奉陪!」

沈桐侯本是個文弱書生,首先贊成。當下眾人偃旗息鼓,一路回城,王大傻子也只
得隨著他們。這就是書上所說的「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鄉秀才省闈觀光 老貢生寓樓談藝

卻說江南鎮江府屬,有一個小地方,叫做諫璧,不過三四百戶人家,大半是務農為
生的。其中有一家姓殷的,頗有積蓄,在這三四百戶中,要算魁首了。這殷家有個兒子
,名喚必佑。

自幼留心書史,到了二十歲上,恰值學台歲試,報名應考,不知不覺的高高進了,
自然榮耀非常。就有鎮江城裡大戶人家,請去教讀,一年也可賺四五十吊錢的束脩。況
且殷必佑本是有家,過的日子便著實寬裕了。那年碰著朝廷恩典,特開恩榜,端午過了
,看看已是乞巧之期,殷必佑便告訴東家,要去南京鄉試。東家自是應允。殷必佑一面
整頓鋪蓋以及考籃、書箱之類,預備動身;一面找了一個老童生同他代館。等到中元一
過,殷必佑打開皇曆,檢了一個破日,約了幾個同伴,徑往南京。

看官,你道殷必佑為何要檢破日呢?原來是取破壁而飛的預兆。

話休煩絮。且說殷必佑順風順水,不上三日,到了南京。

進了旱西門,尋到石壩街預先租定的寓所。歇息了一兩日,進場錄遺。案發又高高
的取了,准其一體鄉試。殷必佑自是歡喜,每日在寓裡養精蓄銳,專等秋風一戰。

到了初八一早抽身而起。隔夜由東家那裡借來的小廝將吃食買辦齊備,殷必佑一樣
一樣放入考藍,還對別人說:「這是功名大事,不可草率。」收拾好了,將辮子挽了個
疙瘩,把一件千針幫的背心穿在裡面,還有什麼銅邊近光眼鏡,毛竹旱煙管,戴的戴在
臉上,拿的拿在手裡。東家那裡借來的小廝,一手把考籃扛在肩上,跟著殷必佑,一路
吆喝著直奔貢院而來。

遠遠的看見「天開文運」的燈籠點得輝煌耀目。

殷必佑往人山人海裡搶將進去,早聽得丹徒縣門斗在那裡唱名了。殷必佑心中吃了
一驚,側著耳朵仔細一聽,還不到一半。自忖道:「還好,還好!我虧得是錄遺場裡取
的,名字還在後頭,要是有了正科舉,名字排在前頭,不早早點過了嗎?」

等了一會,點到他了,接了卷子,一看是月字四號。打開天地玄黃的扇子一找,巧
巧在東文場。引著東家那裡借來的小廝,進了龍門,找著月字號。號軍把他的考籃接了
去,歸了號。東家那裡借來的小廝替他鋪好號板,釘起號簾,這才回去。

殷必佑忙著把吃食一齊取出,還有沙鍋、風爐。叫號軍生些炭,拿出半個豬頭,用
水將就洗了洗,放在沙鍋內。又拿出一大把蔥蒜,也不切斷,就放入沙鍋內了,加上兩
瓢渾水,煮將起來。一會兒,撲鼻噴香的味兒已漸漸透露出來。這時候,進來的人更加
擁擠,有看朋友的,有找號軍的,絡繹不絕。殷必佑坐在號子裡,兩眼望著沙鍋,是怕
有什麼人橫衝直撞,損傷他這宗寶貨。

一會兒,聽見三聲炮響,夾著明遠樓上嗚嗚吶吶的吹打,大約是封了門,進出的人
覺得略略清淨了,霎時,一輪紅日推下西山,他的豬頭也熟了。拿出一盞風燈,插上一
支蠟燭,照得號子內通明雪亮,便動手將豬頭盛起,卻已爛如泥了。又把沙鍋洗過,放
米下去,燒起飯來。不到一個時辰,飯也熟了。

取過碗筷,將豬頭和飯,狼吞虎咽了一頓。

飯罷,收拾收拾,攤開褥子,待要想睡,無奈堂上人聲嘈雜,牆下梆鑼四起,鬧得
他不能入夢。只得把旱煙一袋一袋的慢慢抽去,磨延時刻。良久良久,方才入了黑甜鄉
。各號的人也睡了,準備明日鏖戰。一時鼻句聲大作,四面都是呼嚕呼嚕的,和打雷一
般。等到殷必佑一覺醒來,覺得滿眼漆黑,睡得糊裡糊塗的,嘴裡便叫道:「小柿子,
燈也滅了,還不起來撥撥啊!」這小柿子就是東家那裡借來的小廝了。一個號軍正在號
門外打盹,便接嘴道:「莫慌,莫慌!要火我這裡打呢。」

殷必佑才知道叫錯了。號軍從身上摸出鐮刀火石,劈劈拍拍打了幾下,打著了火,
點了燈。殷必佑問道:「有多少時候了?」

號軍道:「大約三更天。」殷必佑一場兒不言語,重新再睡。

看看參橫月落,五鼓雞鳴。殷必佑朦朧中覺得有人推了他一下道:「先生,題紙來
了!」殷必佑一聽這話,一骨碌爬起,揉揉眼睛,見頭題是「辭達而已矣」,二題是「
上律天時,下襲水土」,心裡便咕咚一下。三題是「滕文公問為國」一章,詩題是「小
庭月色近中秋」得秋字,五言八韻。殷必佑將題紙折起,翻開褥子,起身下地。要號軍
弄了些水,洗過了臉,把帶來的曬乾鍋巴在開水內一衝,略放些糖,一塊一塊的咽了下
去,這肚子也就不為難了。先把帶來的木版《大題匯海》細細的將目錄一行一行查去。
頭題卻有一篇對題,二題只有《上律天時》一句的題目,三題全然脫空。只得將頭篇對
題刻文翻出,恬吟密詠了一篇,覺得平平無奇,心中甚悶。想了一回主意,又背了一回
上下文,哪知毫不相關的,便放大了膽。轉念這「辭」字是要風華掩映的,趕忙將《文
料大成》、《文料觸機》、《四書類典》查查。誰知《文料大成》剛剛缺了一本,是有
文學一門的,悶不可言,只得歎了一口冷氣道:「罷了!罷了!」

另取了一張紙,將刻文上的濃重字眼摘了幾個下來,以備用入自己文章裡面。構思
了半日,研得墨濃,蘸得筆飽,起起草來。才得了個前八行,塗了又涂,改了又改。看
看終究不能當行出色,急得他抓耳撓腮。好容易敷衍完了八股,藏在一邊。二題三題,
亦然如此,不必細表。等到做五言八韻詩,更覺煩難,又怕出韻,又怕失黏,又請教隔
壁下江先生,說沒有毛病,這才一塊石頭落地。謄正了,上堂交卷,已經放過三排。

跨出頭門,有些苦人想做這注買賣,搶著考籃望肩上扛,也不管站在旁邊那些穿太
極圖的鞭子、板子和雨點般下來。殷必佑看見考籃被一個後生接去,伸手把這後生的辮
子揪牢了。

直到石壩街寓裡,看這後生把考籃安在地下,一面掏出一塊手巾,擦腦門子上的汗
,這才把手一鬆,隨意拿了幾個錢給他。

後生去了,上了樓,幾位同伴的早在那裡高談闊論了。一個丹陽縣廩生開口道:「
今年的題看似容易,其實煩難。頭題『辭達而已矣』,千手雷同,無所見長。兄弟曾經
讀才才氣文章的,是一個叫做韓湘南的,有一篇叫做『文不在茲乎』,換了破承題,鈔
將上去,卻足足的有七百多字。諸公想想看:辭達而已矣,文不在茲乎,真是天然的轉
語!這種藍本,湊巧不湊巧,現成不現成!」殷必佑聽了,茅塞頓開,拱手道:「如此
說來,今科一准要高中了!」那丹陽廩生道:「這也看!」面上卻很露出得意之色。旁
邊椅子上坐著一個溧陽縣的監生,便道:「晚生是做兩板股的:一股辭,一股達,其中
還有個樞紐,彷彿是個一淺一深的樣子。」丹陽廩生點頭道:「格局不錯,只要措詞得
當,就可有望了。」這溧陽監生對面有個揚州甘泉縣老貢生,搖頭晃腦道:「我的念給
你們聽。破題是:『辭以達意為貴,不以富麗為工也。』」殷必佑嗤的一笑道:「這是
朱注。」甘泉老貢生道:「惟其是朱注,別人不敢用,我所以鈔他。」

丹陽廩生默然無語,溧陽監生還咂嘴弄舌的道妙。殷必佑悄悄的扯了他一把道:「
你真是沒有見過文章的!用了朱注,你都要這般的佩服,少時看見我自出心裁的,不要
跪下磕頭麼?」

甘泉老貢生憤然作色道:「你們這樣,不是『非堯舜,薄湯武』麼?」言罷,登登
登下樓而去。眾人見他動了氣,也有埋怨殷必佑不該鄙薄他的,也有說這老貢生不自量
的。殷必佑也不理會他們,過了二場,又過了三場,便趁了原船回到鎮江上岸。

又帶了些土產,送與東家,擇日到館,仍舊當他的教讀老夫子。

看看滿城風雨,漸近重陽。殷必佑因為自己做的文章鈔出來之後,經了許多親友稱
贊,他心中也覺得熱蓬蓬起來了。看官,要曉得,應考的人,在這兩天也最好過,也最
難過:求籤問卜,測字扶乩,沒有一樁不做到;如飲狂樂,如溺迷津,而且方寸中轆轤
上下,正應著俗語一句說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雖然可笑,也覺可憐,這
都不提。

欲知殷必佑果然中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講維新副貢失蒙館 作冶游公子出學堂

話說殷必佑好容易熬來熬去,熬到重陽之後,打聽得放榜的日子是在二十四晚上。
一面托南京的朋友,要是中了預先給個信;一面又關照自己家裡,二十四晚上不要關門
睡覺。諸事已妥,才略略把心放下。

到了二十四這日,便把他急的如熱鍋上螞蟻一般,在書房中踱來踱去。有時想著文
章內哪句少意義,哪句欠功夫,便心灰意冷,就流下淚來;有時想著文章內哪句極精神
,哪句頂光彩,便興高采烈,哈哈大笑起來。學生們看見先生又是哭又是笑,弄得絲毫
不懂。這晚東家又備出四碗菜來:一碗是炒蜆肉,一碗是炒雞蛋,一碗是燴銀魚,一碗
是燒豬肝,另外一壺酒。

小廝捧將出來說「這是東家預備著給先生等榜的。」殷必佑自從到館之後,每天豆
腐青菜,把他鬧得慌了,今兒看見這四碗菜、一壺酒,猶如天上落下來的寶貝一般。當
下一個人自斟自欽,吃得有些醺醺了,才把飯來吃。吃罷了飯,一頭倒在牀上便睡著了
。直到大天白亮,方才驚醒,依舊杳無消息,知道舉人漂了,便歎了一口氣,一步一步
挨出城來了,僱了一隻舟冒舟冒船,徑回諫璧。在船裡看見夕陽紅樹,沙鳥風帆,無窮
秋色,也解不脫他心裡的牢騷。不到兩個時辰,搖進了一個小小村莊,這就是諫壁了。

他家中,父親拄著拐杖,在門前和僱著的長工說話。旁邊立著兩三個鄰舍,像是等
他似的。見了他,齊說道:「回來了!

回來了!」殷必佑忙問:「你們為什麼這樣亂嘈嘈的?」他父親道:「今兒一早,
學裡的門斗到家裡來,說你中了一名副榜,鬧著要多少錢,多少錢。我們不肯,他把囤
裡米也挑去了,圈裡的豬也捉去了,像強盜一般凶狠!如今不得主意,等你回來,和他
理論。」殷必佑聽了,半憂半喜。憂的是中雖中了,卻不是整個兒,將來若要求取功名
,還要上南京鄉試,不過省了歲科兩考;喜的是這麼一下,勝於名落孫山。他平常把做
官念頭橫在胸中,捐局章程看得爛熟,將來由副貢底子,或是加個知縣,是可以免人保
舉一筆錢的。當下開言對他父親道:「這都是小人之見,父親不必生氣。」一面說,一
面引他父親進去,並讓幾個鄰舍坐下吃茶。長工自去開發船錢。

殷必佑剛到堂中,看見報單高高貼起,是:「捷報貴府少老爺殷必佑,江南鄉試中
式第二名副元。」又不覺鼓起幾分興致來。又一會,里正團董得了信息,趕來賀喜。剛
才那幾個鄰舍,也各從家裡回來,帶了幾升炒米和幾十個歡喜團,與他賀喜。殷必佑的
父親是個土財主,除了耕種刨鋤之外,其餘絲毫不懂;早上為著學里門鬥挑了他的米,
捉了他的豬,心上十分著腦。現在看見里正團董都老封翁長、老封翁短的奉承他,才知
兒子這副榜有些用處。轉念一想,把一腔怒氣,都化在爪哇國去了。

過了幾日,殷必佑也得出門去拜老師,會同年,做那些故事。東家那裡明年既連了
館地,又加了束脩,更喜之不盡。眼巴巴到下科去再中他一個整個兒的。誰知那年皇上
家裡下詔維新,把八股一齊廢去,另換了什麼策論,還有叫作《四書五經》義的。殷必
佑聽了,賽如打了一個悶雷,心裡想:「這策論,書院小課也常常問的。倒是這四書五
經義,自己敢具結,不知它是件什麼東西!」無可奈何,請教別人,別人亦只能略舉大
凡,不能窮原竟委。這個時候,鎮江的風氣漸漸開通,就如黑暗裡得了一線光明,然尚
不能十分透徹。有幾個唸書的,立了一個閱報閱書會,把上海出的各種報紙,譯的各種
書籍,一種一種的買齊了,放在社裡,聽憑人家翻看,借以啟發愚蒙。殷必佑的東家本
做錢莊生意,在上海立有字號。殷必佑特地托東家,叫人在上海另外買幾種好的報,幾
種好的書,以便簡練揣摹,學戰國時候蘇秦的樣子。

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殷必佑在這上用功了半年,心裡也有些明白了,懂得有
什么二千年歷史、五大洲全球那些字面。有時與人談論,便要舉其一二,誇耀於他。比
他下一肩的那些秀才們,便送了他一個外號,叫「維新黨」。殷必佑想道:

「維新黨三字是個好名目,我不妨擔在身上。」自此,人家叫他做維新黨,他亦自
居為維新黨,動不動說人守舊,說人頑固。

人家如何答應他呢?自然而然要鬧出口舌來。鎮江城裡,有兩個發科發甲的老前輩
,聽了便不自在,說:「殷家小子偶爾僥倖中了一名副榜,不想巴圖上進,卻學這種口
頭禪來嚇人家,想來不是個安分的!」他東家聽了,便透個風給殷必佑,叫他以後斂跡
些。殷必佑大為不然,立時辭了館地,到家收拾收拾,帶了盤纏,要到上海學堂裡去唸
書,竭力做他的國民事業。他父親也攔阻他不住,只好聽其自然。

原來那時候,上海地方幾幾乎做了維新黨的巢穴:有本錢有本事的辦報,沒本錢有
本事的譯書,沒本錢沒本事的,全靠帶著維新黨的幌子,到處煽騙;弄著幾文的,便高
車駟馬,闊得發昏;弄不了幾文的,便篳路藍縷,窮的淌屎。他們自己跟自己起了一個
名目,叫做「運動員」。有人說過:一個上海,一個北京,是兩座大爐,無論什麼人進
去了,都得化成一堆。

殷必佑這個維新黨,既無本領,又無眼光,到了上海,如何能夠立得穩呢?自然是
隨波逐流的了。先到一個什麼學堂裡去投考,投考取了,搬了鋪蓋進去唸書。上半天念
的西文,下半天念的是中文。吃虧一樣,殷必佑是鎮江口氣,讀珀拉瑪不能圓如,自己
心上十分著急。遲之又久,聽聽自己,聽聽別人,漸漸的一模一樣,方才罷了。學堂裡
的規矩,除掉念西文念中文之外,另外有一兩個時辰,叫他們退到自修室裡,做別樣的
功夫。列公要曉得,自修室就是自己的房間,名為做別樣功夫,其實叫他們歇息歇息。
有幾個好動不好靜的,便你跑進我的自修室,我跑進你的自修室:有品行的,不過談天
說地;沒品行的,三個一群,四個一簇的,講嫖賭吃著的經絡,講得絲絲入扣,井井有
條。殷必佑是沒有見地世面的人,聽了心癢難熬,想出去小試其技。無奈這學堂除掉禮
拜日可以聽憑學生出入,其餘日子門口稽察極嚴。殷必佑只得禮拜日這個空兒,約了幾
個同窗,上上茶館,看看馬路上的車水馬龍光景,已覺得心曠神怡。晚上回到學堂,不
免遐想。

有天禮拜,一個同窗的姓單名幼仁,卻是個世家子弟。他父親是個實缺道台,因見
他在任上鬧得煙霧塵天,恐怕於自己聲名有礙,故此打發他到上海學堂裡念念西文,趁
此可以攔住他的身子。誰知這位單幼仁是大爺脾氣,不曾進學堂的時候,住在棧房裡,
便終日在窯子人家廝混;及至進了學堂之便,卻似飛鳥入籠,常常要溜著出來,做那偷
雞摸狗的事體。學堂總辦因與他父親是會榜同年,想要開除他怕於他父親面上不甚光彩
,因此只好睜著一隻眼,閉著一隻眼,任他胡行亂走。他不曉得幾時又和殷必佑說得入
港,彼此投機。這天悄悄約了殷必佑同去吃花酒。殷必佑喜的心花怒放,把家裡帶出來
的大呢小袖對襟馬褂、二藍線縐棉袍一齊穿上,跟著單幼仁搖搖擺擺出了學堂門,徑奔
四馬路而來。

到了一條弄堂裡,殷必佑抬頭觀看,許多密密層層的都是金字招牌。殷必佑肚裡疑
心:「這裡面不要是我們舊東家說過的那些票號吧?」轉眼之間,單幼仁忽然不見了,
殷必佑大驚失色。定睛一看,原來在那邊等著他呢。於是兩人尋到一家,拾級登樓。早
有人在扶梯口侍候著。看見單幼仁便嘻嘻哈哈的拉將進去。殷必佑踅在後面。進了房間
,早有倌人過來招呼坐下。殷必佑雖是老外,然而聽見那些同窗講過什麼規矩、什麼規
矩,又虧得他虛心好問,所以各事爛熟於心。不過臉上禁不起一陣熱烘烘,登時紅了。
當下單幼仁提筆寫成條子,吩咐分頭請客。不多一會,殷必佑耳輪中聽見橐橐之聲,一
個人闖然而入,穿著一件布長衫,下邊黑襪皮鞋,頭上戴著一頂外國帽子,又寬又大,
如覆盆一樣。殷必佑識得這叫做拿破侖帽,心中暗暗稀奇。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講哲學妓院逞豪談 讀薦書寓齋會奇客

卻說殷必佑跟了單幼仁在窯子裡吃酒,看見那個戴拿破侖帽子的人上來之後,也不
和單幼仁打恭作揖,只用一隻手在耳朵旁邊一揚,單幼仁也照他這麼回了一個禮。單幼
仁當下臉朝著殷必佑道:「這位姓李,名平等,是國民會的接待員。」殷必佑道聲「久
仰!」李平等卻一聲兒不言語。單幼仁又臉朝著李平等道:「這位姓殷,名必佑,乃是
敝同窗,人極開通。李兄和他談談,便知分曉。」李平等這才過來和殷必佑握了一握手


彼此坐下,正待開言。樓下烏龜一疊連聲的喊著:「客人來!」單幼仁忙巴著門簾
一望,說:「原來是鷲公到了。」所謂鷲公的,穿得也還體面,只是戴著一頂凹頂的灰
色窄邊帽。

殷必佑到底見多識廣,知道這個帽子名叫盧梭帽。鷲公之後,繼之者還有兩三人,
一色芝麻呢衣服,也有戴著金絲眼鏡的,也有吸著雪茄煙、紙捲煙的;另外還有一個清
瘦老頭兒,撇著幾根鼠須,穿著斜紋布袍子,天青哈拉呢對襟馬褂。單幼仁忙著跟殷必
佑通名道姓:鷲公姓陸,後面的一個叫做王開化,一個叫作沈自由,清瘦老頭兒叫做陳
鐵血。殷必佑也無暇問他們幹什麼的,看上去大約都是同志。

單幼仁一數,連自己已經有了七個人,一面招呼他們吃茶抽煙,一面便吩咐擺席。
娘姨答應下去,就有幾個笨漢,上來搬開椅凳,端上果碟。調排停當了,然後安放杯筷
以及四個大葷盆,另外還有糖食蜜餞。殷必佑一一都看在眼裡。單幼仁見諸事妥貼,便
請諸位叫局。李平等興高采烈,首先叫了兩個。

此外也有叫一個的,也有一個不叫的。單幼仁又和殷必佑代叫了一個,叫什麼花月
紅,說是個清倌人,將來只要開銷半塊洋錢就是了。殷必佑自是樂於從事。坐定了,倌
人上來斟過一巡酒,大家舉杯向單幼仁道謝。單幼仁舉筷讓菜。不消片刻,這些盆子早
如風捲殘云。烏龜把雞、魚、鴨、肉一樣一樣的端上來。眾人放量飽餐過了,然後談鋒
四出,滿室囂然。只有陳鐵血一人甚是沉靜,低眉合目,就如廟中塑的菩薩一般。殷必
佑是初次上這種演說壇,生怕說錯了話被人恥笑,只得唯唯而已。

就中以李平等最為激烈,講了半天的時事,論到官場,看他眉毛一揚,胸脯一挺,
提著正宮調的喉嚨道:「列位要曉得,官是捐來的,升遷調補是拿著賄賂買來的。就以
科甲一途而論,鼎甲翰林是用時文小楷換來的,尚書宰相是把年紀資格熬出來的。大家
下了實在的本錢,實在的功夫,然後才有這麼一日。

什麼叫做君恩?什麼叫做國恩?他既沒有好處給人家,人家哪裡有好心對他,無怪
乎要革起命來!」這話沒有說完,眾人一齊拍手,就和八面春雷一樣。殷必佑再拿眼睛
去看陳鐵血,見他也在那裡顛頭播腦。

眾人亂了一陣,才聽見陳鐵血開口,一口的杭州土白,他說得越清楚,大眾聽得越
糊塗。只聽他一字一板的說道:「泰西哲學家說的,一個人有兩個公共心。這兩個公共
心裡面,要分出四派。」剛剛說到這裡,一個倌人婷婷裊裊的走將進來,在他肩上一拍
道:「耐做舍介,實梗嘰哩咕嚕?」陳鐵血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原來是他的相好,嘻開
嘴笑了一笑,就不往下講了。大眾也哄然道:「林先生來了!林先生來了!」殷必佑就
扯了單幼仁一把,問他:「誰人叫做林先生?」單幼仁低低地告訴他道:「就是陳鐵血
的相好了,叫做林新寶。」殷必佑方才明白。

一轉眼粉白黛綠蟬聯而至,這些人卻丟了高談闊論,一個個別轉頭去喁喁私語起來
。單幼仁見此光景,忍不住高聲嚷道:

「我有一首詩在這裡,諸公願聞否?」李平等首先答道:「洗耳恭聽。」單幼仁道
:「同席久不見,渴想諸公面。」陸鷲公岔嘴道:「既說是同席,又說是久不見,這不
是自相矛盾麼?」

單幼仁道:「莫慌,莫慌!底下還有兩句,你聽了方知其妙。」

於是乎王開化、沈自由都催他快說。單幼仁又念道:「而今始得之,只有一條辮!
」大眾方知道是譏誚他們的,便止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鬧了一會,烏龜端上乾稀飯,大
眾隨意用了,漸漸散去。只是殷必佑叫的那個局,始終不曾來。單幼仁一疊連聲叫去催
,殷必佑忙攔道:「不必,不必。」單幼仁方才罷了。

看看時候已是亥正。單幼仁在腰裡摸出了四塊下腳,同著殷必佑走出了弄堂,叫了
兩部東洋車,自回學堂不表。

且說這陳鐵血原是浙江省金華縣人氏,祖上也是世代書香。

他老人家是個飽學秀才,七上鄉闈,文章憎命,遂改學了幕道。

出手之後,就在錢塘縣衙門裡處館。及至生了陳鐵血,自幼叫他用功唸書,十三歲
上擷了泮芹,一時有神童之目。及至鄉試,竟步了他老人家的後塵,兩次名落孫山,心
上十分著惱。剛巧那年七月,朝廷下詔維新,飭各省督撫設立學堂,培養人才,將來好
為國家所用。他有個母舅,是個舉人,文學兼優,聞名遠近,學堂總辦以重禮聘為教習
。陳鐵血得了這個信息,一想自己功不成名不就,倒不如走了這條捷徑,也可以圖個出
身。當下寫封信給他母舅,訴明來意。他母舅平日也把他十分器重,見了信自然答應。
把他帶進學堂之後,先給他在帳房裡面位置一席。

這陳鐵血天資又好,記性又高,不過跟著洋文教習念念什麼珀拉瑪、福斯乎禮特、
色根乎禮特。久之又久,頗能貫通。

他母舅又檢些新書,叫他閱看,因此學問一日深一日,見識一日高一日,竟成了一
個中西一貫的人才才。那年上海創辦民立學堂,遍地皆是,就有人慕名來請。陳鐵血一
想:「混在杭州城裡,一萬年也不會有什麼機緣。上海是通商口岸,地大物博。

況且又有租界,有什麼事,可以受外人保護的。」主意拿定,便向他母舅說知一切
,他母舅也無所不可。

陳鐵血收拾收拾,到了上海。那個學堂叫做蒙養書院,學生都是小孩子,程度尚淺
,用不著高等學問,隨隨便便教些粗淺功夫。過了半年,誰知這開學堂的因為經費支絀
,就此停辦。

陳鐵血失了館地,弄得進退兩難。幸虧有個朋友,叫做張東海,在大馬路開了一所
翻譯新書局,請他暫時住下,幫他翻譯翻譯,每月送他五十金的束脩。陳鐵血這才安心
樂意,住在上海。

卻說上海那些維新黨,看看外國一日強似一日,中國一日弱似一日,不由他不腦氣
掣動,血脈僨張,拼著下些預備功夫,要在天演物競的界上,立個基礎。又為著中國政
府事事壓制,動不動便說他們是亂黨,是莠民。請教列位,這些在新空氣裡涵養過來的
人,如何肯受這般惡氣?有的著書立說指斥政府,唾罵官場;又靠著上海租界外人保護
之權,無論什麼人奈何他們不得,因此他們的膽量漸漸的大了,氣燄漸漸的高了。又在
一個花園裡,設了一個演說壇,每逢禮拜,總要到那演說壇裡去演說。陳鐵血局裡的同
事,大半是自命為未來主人翁的,俗語說的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以陳鐵血
這樣的矜平躁釋,也要被他們鼓動起來,其餘初出茅廬的少年子弟,是更不用說了。陳
鐵血與單幼仁本不認識,因得張東海介紹,說單幼仁雖然是紈絝子弟,卻有愛國的精神
,彼此相與起來,卻還投合。不過單幼仁有少年盛氣的樣子,陳鐵血有老成持重的派頭
,這個裡頭不免分些界限。

這日陳鐵血赴單幼仁之宴而回,到得局中上了樓,開了房門,點上一盞洋燈,檢得
一張剛才送來的《文匯西報》正待細看,忽然茶房送上一封信,說是傍晚時候有個人自
己送來的。

陳鐵血拈在手中,只見信面上寫著「陳鐵血君啟」,下署著「鹿原」二字。便沉吟
道:「這好像是日本人的名字。」拆開之後,忽然掉下一張白紙的名片來,名片上印著
黃明,角上一行是個什麼大學堂政治科卒業生。再看那信時,原來日本東京勖志社總理
鹿原中島寫來的。中言「現有敝社運動員黃子文名明,因回國運動政府,久慕先生人品
,乞書以為介紹。」那些話頭。

陳鐵血把信和名片擱在一邊,重複將《文匯西報》看完,鍾上已經敲十二下了,收
拾安睡。

次日還沒起身下樓,聽得下面有人喊:「鐵公,鐵公!」

欲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安塏第改裝論價值 薈芳裡碰和起競爭

話說陳鐵血聽見有人叫他,連忙爬了起來,穿好衣裳,趕到樓下。看見一個西裝朋
友,一手拄著根打狗棒,嘴裡噓、噓、噓的作響。一轉臉看見陳鐵血,便把帽子摘將下
來,和陳鐵血拉了一拉手。陳鐵血請他坐下,這才動問尊姓大名,那人道:

「兄弟姓黃,號子文。昨兒有封信拿過來,不知先生看見沒有?」陳鐵血拱手道:
「原來就是鹿原先生信裡說的黃子文黃兄了。

久仰,久仰!」黃子文道:「豈敢,豈敢!」陳鐵血道:「請問子文兄是幾時到上
海的,現在寓在什麼地方?」黃子文道:

「是前天趁博愛丸輪船來的,現在寓在虹口西華德路一個朋友家裡。從前在日本的
時候,聽見鹿原先生說起,先生熱心愛國出於至誠。兄弟聽見了,恨不能插翅飛回來,
與先生共圖大舉。」陳鐵血聽了,便覺得有些不對帳,便沉吟不語。黃子文知道他的心
思,便接著說道:「先生老成持重,為守俱優,兄弟是極佩服的。但是現在的時勢腐敗
到了極點,古云:『剝極心復,貞下起元。』海內同志諸君,想革命的十居其九。就和
把炸藥埋在地下一樣,只要把線引著,便能轟然而起。」陳鐵血見他愈說愈不對帳,只
是敷衍了幾句,把他送出大門。

黃子文在路上尋思:「陳鐵血這樣的人,頑固極了。為什麼鹿原中島說起他來,這
般傾倒?」一邊想一邊走,早走到黃埔江邊上了。覺得有些疲倦,就叫了部東洋車拉到
西華德路,數明門牌,敲門進去。他的朋友正在午餐,他便一屁股望上首交椅上一坐,
家人添過碗筷,虎咽狼餐了一頓。盥洗過了,便大踏步出門而去,心裡想:「許久沒有
運動了,血脈有些不和。

今日天朗氣清,不如到個什麼地方去疏散疏散。」主意定了,由西華德路認準了到
張園那條路,兩隻腿一起一落,和外國人似的走的飛快。不多時到了,只是累得他滿頭
是汗,渾身潮津津的。進了安塏第,看看沒有什麼熟人,覺得無味。將要想到豫園去,
那邊轉過一隊人來,仔細一瞧,不禁大喜。你道是誰?

原來是李平等、王開化、沈自由那一班人。

你道這黃子文如何認得他們的呢?原來他們這班人,立了一個出洋學生招待所,凡
有出洋的學生,及至出洋回來的學生,都要上他們那裡去住,也有飯可以吃,也有牀鋪
可以睡,就像客棧一般,而且價廉物美,每日只取二百文,比起客棧裡來,既是便宜,
又是便當。黃子文雖不住在招待所,然有些同伴回來的,一大半住在招待所,黃子文時
時去探望同回的那些朋友,久而久之,自然會熟識起來。

閒話休提。且說李平等那些人看見了黃子文,趕忙上來招呼。立定了,說了一回閒
話,大家出至台階上,流連眺望。那松柏樹林裡,一陣陣涼風透將過來,吹得衣襟作響
。黃子文道:

「爽快,爽快!」回頭看李平等、王開化、沈自由,卻一同走到安塏第去了,黃子
文也跟著進去。眾人坐下,茶博士泡過茶來,眾人閒談著。黃子文在身上摸出紙捲煙來
,吸著了。眾人聞著氣味兩樣,便問是什麼煙。黃子文說道:「名目叫做菊世界,是日
本東京的土產,每盒四十本。日本人的一本就是中國人的一支。價錢也不過金四十錢,
金四十錢,就是中國四十個大錢。」眾人都道:「好便宜,好便宜!」黃子文道:「還
有一種叫大天狗,出在日本大阪。那個舖子極大,足足有半里多路,人家都管著他叫煙
草大王。」眾人自是贊歎。

李平等因問黃子文道:「請教子文兄,在日本留學了幾年了?」子文屈著指頭道:
「有五年了。」平等道:「那邊的飲食起居如何?」子文道:「學校裡頭,什麼被褥、
台椅、盆巾、燈水樣樣都有,不消自己辦得,不要。飲食要自己買、自己煮,也不至於
十分惡劣,有礙衛生。」王開化搶著說道:「現在這樣的時勢,豈是我們這種少年求取
安樂的時候麼?只要有益於國,就是破了身家,舍了性命,也要去做他一做,何況這區
區的飲食起居上面?」黃子文聽了,肅然起敬。沈自由接著道:

「黃大哥,你改這西裝,價錢貴不貴呢?要是合得算,我們這班朋友通通改了,豈
不大妙?就是竹布大褂,一年也可以省好幾件哩。」黃子文道:「說貴呢也不貴,不過
在日本穿跟在上海穿兩樣。」沈自由道:「這是什麼道理?」黃子文道:「日本極冷的
天氣,也不過像上海二三月天氣,買一套厚些的,就可以過冬。你們在上海,雖說是冬
天不穿皮袍子,然而棉的總要好幾層。不然,一出了門被被西北風趕回去了。」

沈自由道:「你不要去管它,我且問一起要多少錢?」黃子文道:「常用的衣服,
要兩套,每套合到二十塊洋錢,或是二十五塊洋錢。軟胎顏色領衣四件,每件合到兩塊
洋錢。為什麼要用顏色的呢?白的漂亮是漂亮,然而一過三四天,就要換下來洗。那顏
色的耐烏糟些,至少可以過七八天。我看諸位的衣服,都不十分清潔,所以奉勸用顏色
的。外國人有穿硬胎的,硬胎不及軟胎適意。所以以用軟胎顏色者為最宜。白領一打,
合到兩三塊洋錢。領要雙層的,不可太低,不可太小,不可過闊,闊了前面容易掉下來
。掉下來沾著頭頸裡的垢膩,那就難看了。黑頸帶兩條,每條合到半塊洋錢。鈕釦一副
,合到一塊洋錢。厚襯衣三套,是冬天穿的,每套合到三塊洋錢。薄襯衣三套,春天秋
天穿的,每套合到一兩塊洋錢。軟胎黑帽一頂,合到四五塊洋錢。鞋一雙,合到八九塊
洋錢。弔褲帶一條,合到一塊洋錢。小帽一頂,外國名字叫做開潑的,合到一塊洋錢。
粗夏衣一套,合到七八塊洋錢。」

黃子文說的時候,沈自由早在身上掏出一本袖珍日記簿來。

這日記簿有枝現成鉛筆,沈自由拿在手裡,黃子文說一句,他寫一句,就和刑房書
吏錄犯人的口供一般,等黃子文說完了,他的筆也停了。而且沈自由還會算學,用筆畫
了幾划,便搖頭說道:「這麼要一百多塊錢!」黃子文道:「我還是望鼠一路算的。」
沈自由道:「不行,不行!像我這樣每月摸不到一二十塊洋錢,哪裡去籌這等巨款制備
西裝衣服呢?我還是穿我的竹布大褂吧。」黃子文見他說得鄙陋可笑,便一聲兒不言語
,做出一副不瞅不睬的模樣來,沈自由還不覺得,坐在那裡問長問短。到底李平等閱歷
深了些,暗扯了沈自由一把道:「天色快晚了,我們回去吧,改天再談。」當下一齊立
起身來。李平等掏出幾角洋錢,會了茶鈔,一哄而出。

黃子文慢慢的走到泥城橋,轉了彎,從跑馬廳的河濱有條橫街,就是四馬路上,看
那林木青翠,清氣撲人,輪聲歷碌,鳥語繁碎,別有一番光景。少焉夕陽西下,六街燈
上,就如火龍一般。黃子文想道:「這時候,朋友家裡將要開飯了,我就是坐了東洋車
趕回去,也來不及了。這便如何是好呢?」轉念一想:「有個同來的朋友叫做金慕暾的
,在一家春請客,不如去找他吃了一頓,也就完了事了。」想到其間,不覺欣然舉步,
走到一家春門口站定腳步,先把門口掛的水牌一瞧,見有「金公館定六號房間」八字,
便踅上去問六號房間。侍者領上了樓,喊道:「六號客來!」黃子文進去一看,見金慕
暾朝外坐著,兩旁有三個客人。

金慕暾看見了黃子文,趕忙讓坐。茶房泡上茶來,侍者又拿過紙片兒來,請他點菜
。黃子文寫了一樣牛湯、一樣沙田魚、一樣牛排、一樣雞、一樣加利蛋飯、一樣潑浪布
丁。金慕暾問他用什麼酒。黃子文道:「謔脫露斯吧。」放了筆,金慕暾指著首座的那
個鬍子,對他說道:「這位錢有紳,是江南什麼學堂的總辦,是位觀察公。」又指二座
的一個少年,說道:「這位包占瀛,是什麼大律師那裡的翻譯。」又指三座一個滑頭滑
腦的中年人道:「這位是時豪人,是什麼洋行買辦。」黃子文一一招呼過了。少時,侍
者端酒端菜忙個不了。黃子文一看,盤子裡只有兩塊挺硬的麵包,便對侍者道:「有康
生饅頭沒有?」侍者答稱沒有。黃子文冷笑了一笑。金慕暾道:「子文兄,這也難怪他
們,這個東西除掉你要,別人只怕連名字都叫不出呢!」黃子文聽了,不覺大笑。

少時,外面喊「六號局茶一盅」,早見一個又長又大的倌人走將進來,對著錢胡紳
笑了一笑,叫聲「錢大人」,在他旁邊坐下。錢鬍子頓時意氣飛揚。那倌人和准了琵琶
,唱了一支京調。錢鬍子更是得意。時豪人望著錢鬍子說道:「有翁先生,這位貴相好
叫啥格芳名?住勒啥場化?」錢鬍子答道:「叫作袁寶珠,住在西薈芳。」黃子文心裡
想道:「這麼大的個兒,什麼袁寶珠,只怕是元寶豬吧!」當下袁寶珠唱完了小曲,和
錢鬍子肉麻了一陣,要錢鬍子翻台過去吃酒。錢鬍子道:「輪船局裡的柳大人和餘大人
,約我在三馬路薛飛瓊家裡吃酒,還有要緊事情面談。今天沒有空,明天來吧。」袁寶
珠一定不依,時豪人還在旁邊幫著腔。錢鬍子沉吟道:「人太少吃酒似乎寂寞,還是碰
和吧。」袁寶珠說:「碰和也好,吃酒也好,隨你錢大人的便。」錢鬍子當下就約時豪
人,又約了包占瀛。包占瀛回說:「有事。謝謝。」錢鬍子只好托金慕暾約黃子文。黃
子文雖在日本留學多年,嫖賭兩字卻不曾荒疏過,便答應了。

錢鬍子又催侍者快快上菜,包占瀛道:「我還有個局沒有到。」

錢鬍子不好違拗他,便叫侍者快去催催張緩緩的局。良久,良久,張緩緩方才來了
,一張刮骨臉,臉上還有幾點碎麻子,坐在那裡不言不語。包占瀛與她嘖嘖的咬耳朵,
張緩緩似理不理的。黃子文心下氣悶,便想道:「他們這個樣子,到底還是包占瀛給張
緩緩錢呢?還是張緩緩給包占瀛錢呢?」黃子文正在肚裡尋思,張緩緩已倏地起身走了
,包占瀛便也訕訕的告辭而去。

當下四人用過咖啡茶,魚貫而行,出了一家春,錢鬍子自有馬車,便請三人同坐。
時豪人道:「我有包車。」錢鬍子請金慕暾、黃子文二人坐下,風馳電掣,不到片刻到
了西薈芳門口。相讓登樓,看房間內卻冷清清地。錢鬍子當下叫娘姨撮檯子。娘姨答應
,拿出一副麻雀牌,派好籌碼,扳了座位。錢鬍子便對那娘姨道:「阿珠,你替我碰兩
副,我去去就來。」一面又向眾人告罪,登、登、登下樓而去。阿珠坐了錢鬍子的座位
,擄動麻雀牌,四人便鉤心鬥角,碰將起來。黃子文恰恰坐在阿珠對面,一眼望去,見
阿珠蛾眉淡掃,丰韻天然,不覺心中一動。阿珠也回眼過來看看黃子文,見他把帽子脫
了露出了頭,就像毛頭鷹一般,嘻開了嘴一笑。黃子文以為是有情於他,喜得心花怒髮
,意蕊橫飛;只是礙金慕暾和時豪人,不然便要動手動腳起來。

一霎時間,碰了四圈,看看沒有什麼大輸贏,四人立過身來,拈過座頭。這一回黃
子文是阿珠的上家,看見阿珠台上碰了三張九索,三張一索,又吃了三、四、五三張索
子,輪到黃子文發牌的時候,黃子文故意把一張七索發將出來。阿珠把牌攤下一數:一
索碰四和,九索碰四和,七索與二索對倒兩和,加上和底十和,共二十和。一翻四十和
,兩翻八十和,三翻一百六十和。剛剛是時豪人的莊,十塊底二四,要輸六塊四角洋錢
。時豪人便鼓噪起來,說黃子文不應該發這張七索。黃子文聽他埋怨,不禁發火,便睜
圓了眼睛,對著時豪人大喝了一聲。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入棧房有心學鼠竊 辦書報創議起鴻規

卻說當下黃子文對著時豪人道:「我要打什麼牌就打什麼牌,這是我的自由,你難
道敢來干預麼?」時豪人口中尚在喃喃不絕,黃子文跳起身來,要過去揪他。阿珠連忙
把牌推過一邊,上來解勸,把黃子文兩隻手拉住,嘴裡說道:「才是倪勿好,唔篤要勿
動氣。」時豪人那邊,也有金慕暾解勸,兩邊這才罷了。又碰了幾副,方才聽見樓梯上
登、登、登的響,娘姨喊聲:「錢大人進來!」眾人回頭一望,只見錢鬍子吃得醉醺醺
的,連面皮都發了紫醬色的了,朝著眾人拱手,連說:「對不住!對不住!」一面脫下
馬褂,在炕牀邊坐下。一個大姊遞過一支銀水煙筒。錢鬍子接過,拜著緩緩的吃水煙。
一會兒又立起身來,看阿珠手裡的牌,一會兒又坐下去,看他忙得似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少停,將八圈莊一齊打畢,相幫絞上手巾來,眾人揩過。

檢點輸贏帳,錢鬍子大贏,贏了三十多塊洋錢;金慕暾也贏的,贏了八塊洋錢;時
豪人大輸,輸了三十多塊洋錢;黃子文也輸,輸了六塊洋錢。金慕暾知道黃子文沒有帶
錢,便把贏的推給黃子文。黃子文也不同他客氣,就連餘下的兩塊頭,也一齊塞到褲子
袋裡去了。時豪人卻只拿出十塊頭一張鈔票,兩塊現洋錢,算了頭錢;還有輸的十多塊
洋錢,便與錢鬍子划過帳。

當下眾人立起身來,娘姨將檯子抬到原處,另外在牀前一張紅木四仙桌上放下四副
杯筷、八個碟子,什麼火腿風魚之類。

袁寶珠上前斟了一巡酒,眾人略用幾杯,便吃稀飯。吃過稀飯,金慕暾拉著黃子文
先走,錢鬍子趕緊起身相送。

卻說金慕暾與黃子文出了袁寶珠家之後,慕暾與黃子文作別,自回四馬路鼎升棧。
黃子文坐了東洋車回到朋友家中安歇。

次晨起來,盥洗過了,便到四馬路鼎升棧,按著金慕暾所說的號頭,問明進去。慕
暾正在那裡洗臉,見了子文,招呼讓坐。

慕暾帶來的家人送上茶來,子文接過,一面喝茶一面留神細看。

見慕暾被褥衾帳十分華麗;又見牀頭擺著裝夾板的大箱五六口,又堆著十幾只網籃
,網籃裡頭東西放得滿滿的,可惜上面都蓋了油紙,瞧不出是些什麼。當下心中十分羨
慕,暗想:「這小子從哪裡混來這些油水,我何不打打他的主意?」金慕暾洗完了臉,
與黃子文寒暄了幾句,便問黃子文:「到上海有所高就沒有?景況如何?」黃子文支吾
了幾句,卻細細地盤問金慕暾。

金慕暾是個老實人,便一一告訴他道:「兄弟出洋的時候,家裡帶了十年的學費,
共是六千塊洋錢。到日本在鴻文學校裡肄了五年的業,便有人約到美國紐約去。到了紐
約之後,把剩下來的五年學費,一齊買了金剛鑽。此番到了上海,賣了兩顆金剛鑽,已
經歸了本,餘下的多是多是賺頭了。」黃子文聽了,不覺把舌頭吐了出來道:「老兄的
經濟學問實在可以!兄弟佩服之至!」金慕暾也頗為得意。兩人又高談闊論了一回,金
慕暾便約黃子文到雅敘園去吃中飯。兩人甚是相處得來,便分外熱絡,每天鬧在一處。
金慕暾又是個大手筆,整把銀子撒出來,毫無吝嗇。黃子文又是羨慕,又是妒忌。

有天,黃子文欠了他朋友一筆賭帳,這朋友非常厲害,立等著要拿去。子文腰無半
文,便想和金慕暾相商。到了鼎升棧,誰知金慕暾一早出門去了,就剩一個家人在房門
口打盹。黃子文喚醒了他,問他主人的蹤跡,家人答稱不知道。黃子文甚是悵悵。家人
見他與少爺相好,又時常來的,不得不款待款待他,當下拿了把茶壺,出房泡茶去了。
黃子文立起身來閒踱,看見牀上丟下一件雪青紡綢夾襖,黃子文將它提起,瞥見夾襖袋
裡,袋著一卷東西,抽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個紅簽信封,內套著一卷鈔票。黃子文又驚
又喜,悄悄的把那卷鈔票藏在自己身上,又將夾襖丟在原處,慌忙走到剛才坐的那張椅
子上,裝作不曾離開半步的樣子。家人泡茶回來,黃子文喝了,還留下一張字,寫著「
過訪不值,甚為悵悵」的那些話,這才揚長走了。後來金慕暾不見了鈔票,自然要尋,
又想著自己不加檢點,將鈔票隨便放在衣裳袋裡,脫下來又忘了,信手一撩,如今不見
了也不能責問家人,也不能責問棧使,只索罷了。

黃子文得了這意外之財,雖是來路不正,卻也不無小補。

及至取出逐張檢點,有到二百十五塊洋錢。黃子文喜出望外,心裡想如何繳消它呢
?便撇了金慕暾,與王開化、李平等、沈自由那些人混在一起。金慕暾見他驟然與自己
冷落,疑心有什麼事開罪於他,叫家人請了他兩回他不來,只得由他;過了幾天,收拾
收拾回廣東原籍而去。這裡黃子文可是花天酒地,徵逐起來了;看中了清和坊一個倌人
,叫做花最紅的,接連叫了幾回局,又吃了一個雙台。李平等、王開化、沈自由那些人
,雖是家無擔石,等到手裡有了錢,卻是視如泥土。黃子文更不消說了,況且他這洋錢
是僥倖得來的,不上半月,便已煙消霧滅了。

幸虧五行有救,他有一個至交朋友,姓田名雁門,是廣州一個大富翁,家裡總有幾
百萬銀子。小時讀過幾句書,於文理上也還了了,到了中年之後,墮了這維新的魔障,
便維新起來。

先在農鄉開了個閱報社,又造了座藏書樓,掛起維新的招牌;再請人做了些論說詩
詞之類,贅上自己的名字,寄到日本「新民業報社」「新小說社」裡,請他們刻在報上
,好叫人知道他的名字。久而久之,聲氣廣通,在維新黨界限上,也算一個莫大人物了
。黃子文出洋的時候,路過廣州,慕名去訪。二人見面之下,甚為要好,便學外國人換
貼的法子,他送了黃子文一張照片,黃子文送了他一張照片,算是再要好沒有的了。此
番因為上海後馬路一爿茶棧是他本錢,擋手先生虧了客帳,他得著了這個電報,便以查
店為名,帶了幾萬銀子,坐了火輪船來到上海,就住在那爿茶棧裡。聽見人說黃子文來
了,便派了四面打聽,有天打聽著了,便叫人拿了張片子去尋他。

黃子文這兩天正在「牀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的時候,坐在朋友家中歎氣。忽然
聽見有田雁門尋他的信息,便如天上掉下寶貝來的一般,趕忙跟了來人,來到茶棧裡。
田雁門一見,便道:「黃大哥,你可想煞我也!我聽見有人說你在日本卒業回來了,到
了此地。我天天派人去找,幾乎把個上海灘翻了過來,也沒有瞧見你的影兒。你到底住
在什麼地方?在那裡做些什麼事體?」黃子文道:「不瞞兄弟說,我自回國之後,原想
去運動政府,做一番事業,以盡我們同胞的一點義務。誰知到了上海,你也來請去當教
習,他也來請去當翻譯。你想這些事我肯乾的嗎?他們卻拉住了我,抵死不放。我一想
:也罷,上海是個通商大口岸,趁此調查調查一切情形,倒也不為無益,因此耽擱下來
的。」田雁門便把自己到此查店的事告訴了他,便道:「我們別久了,須得痛痛快快的
敘幾天才好。」一面喊了聲:「來啊!」進來一個漂亮管家,垂手而立。田雁門道:

「你去把黃老爺的行李搬了來。」管家答應了一個「是!」黃子文要過筆,寫了一
張條子給他的朋友,前面說要搬到後馬路茶棧裡的緣故,後面寫了兩三句「叨擾多謝」
道謝的話頭,又注明了住址。一會兒車聲隆隆,早把黃子文的一個不滿一尺闊不滿三尺
長的一捲鋪蓋,一個脫襻的皮包送了上來,黃子文看過無話。田雁門便叫在對過廂房裡
排下牀鋪,預備黃老爺歇宿。

安排妥當,二人便一同出門閒逛。黃子文知道田雁門是個大富翁,心裡想沾他一片
大光,便向田雁門開口道:「現在我們中國貧弱到這步田地,由於政治不能改良,教育
不能改良,法律不能改良。其所以不能改良之故,一言以蔽之曰:無法以開通之。這開
通有什麼法子呢?除掉看新書閱新報,再沒有第二把鑰匙了。愚兄打算糾合幾個同志,
開上一爿書局,書局裡面開上一爿報館。書也有了,報也有了,所費有限,而獲益之處
,就非淺鮮了。老弟,你是個維新魁杰,必明白這層道理。」

田雁門接著說道:「黃大哥,你的主意真好!我兄弟為國民公益上起見,哪有不贊
成的呢?」黃子文歡喜到十二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開書局志士巧賺人 得電報富翁歸視妾

卻說田雁門聽見黃子文說要開辦書局,黃子文又是他向來信服之人,因此滿口答應
,便道:「黃大哥熱誠愛國,可欽可敬!現在又為輸灌文明起見,這點點子股本,我兄
弟還敢吝惜嗎?但是要請問大哥,章程定了沒有?」黃子文道:「現在不過創議,就蒙
老弟贊成,這書局已有了基礎了。至於章程一切,總得細細斟酌方能呈教。」田雁門道
:「豈敢!豈敢!這呈教二字,下的太廉虛了。」

黃子文見事已有眉目,不覺大喜,又和田雁門談了些別的,就出了茶棧,叫部人力
車,一拉拉到棋盤街鴻文書館。這鴻文書館是專售鉛字機器的,有幾十萬的資本,一應
俱全。黃子文跳下車來,給了車錢,便到鴻文書館的第二層樓上,找尋陸先生。這陸先
生名必奎,是鴻文書館管帳的,與黃子文本來認識,不過沒有什麼交情罷了。二人接見
之下,黃子文便把來意細細告訴了他。陸先生道:「黃兄原來是要作成敝局生意的。但
是敝局的機器也有好幾種,鉛字有好幾號,不知黃兄要哪種的機器?哪號的鉛字?」黃
子文道:「又要印書,又要印報。不曉得要用什麼機器?什麼鉛字?」陸先生道:「這
樣說,一副十二頁的機器總要了。鉛字除掉頭號跟著六號,二號、三號、四號、五號,
都缺一不可的。」黃子文說道:「就請先生估算估算,要多少價錢。」陸先生在書桌上
拿過一把算盤,滴滴搭搭算了半天:「這一部機器,總在一千左右;一副打樣機器,總
在一百左在;四副鉛字,總在一千五百左右;還有什麼花邊、鉛條、鉛線、鉛胚之類,
一古腦兒非四千塊洋錢不辦。」黃子文道:「我也是替人經手的,將來事成之後,折扣
總要好看些。」陸先生道:「無例不興,有例不減。人家是什麼樣的折扣,黃兄也是什
麼樣的折扣。這個名堂,叫只做欺眾不欺一。」黃子文聽了,沉吟半晌,又叫陸先生照
剛才所說的開了一篇帳,揣在懷裡,告辭而去。

黃子文出得鴻文書館之後,心中便想道:「照他所開的價,卻也不即不離。我這回
開書局,不過是個由頭,原要把田雁門的錢誆一大票,以供嫖賭吃喝之用。這點點子折
扣,有限得緊。

我不如尋兩副舊機器、舊鉛字,搪塞搪塞,也就完了。」主意定了。由棋盤街踅到
四馬路,看見出局的轎子絡繹不絕,又看見袁寶珠的大姊穿著一件點子花白洋紗的衫子
,底下白點子花洋紗的褲子,著了一雙剪刀口的玄緞鞋子,一個頭梳得光澤可鑒,不戴
一些簪珥,更覺波俏動人。黃子文定了腳,呆呆的看她,那大姊頭也不回,徑自去了。
黃子文不覺悵然。後回來到後馬路茶棧,打聽得田雁門赴宴去了。管家開了晚飯,黃子
文吃過,便在自己牀前一張外國寫字檯上點了一支洋蠟燭,找出筆墨,寫了一張創辦書
局的小啟。後面附了八條章程,把日本新名詞填了又填,砌了又砌,都是那些文明野蠻
開通閉塞的話頭;又謄正了一張折好放在身邊,聽那壁上的掛鐘,已當、當、當的敲十
二點了,田雁門還不見回來。心裡十分納悶,便把自來火旋滅了,單留下一個洋蠟燭的
頭兒,隨手在皮包內抽出一本破書,橫在牀上,細細的看,原來是本《流血主義》。看
了一會,兩眼朦朧上來,便把書丟在一邊,扯過被頭,和衣睡去。

一霎間,外面人喧馬嘶,卻是田雁門回來了。問過管家,知道子文已睡,便也安寢
。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黃子文畢竟心中有事,絕早起來去推田雁門的房門,一個管家低低的說
道:「還早哩!老爺總要晌午時才伸腰呢!」黃子文自是悶悶,用過早點,出去繞了一
轉。回來看看田雁門仍無消息,便急得他如熱鍋上螞蟻一般。直到吃過飯,日色平西,
才見管家舀臉水進去。黃子文耐不住了,一腳跨進去,看見田雁門正在馬桶上,兩人便
談起天來。等到雁門解完了手,盥洗已過,黃子文例將昨晚寫的那份東西,送給他瞧。

田雁門且不看,望牀上擺的那副煙盤裡一撂,管家送過打好的鴉片煙,都是什麼金
沙鬥銀沙鬥,一個個裝好的。另外一個白磁盤,把這些裝好煙的鬥,都放在白磁盤裡。
只見田雁門拿來,一個個套上象牙槍、虯角槍、甘蔗槍、廣竹槍,倒過頭去,呼呼的抽
了半天,方得完事。這才伸手把那份東西取過,細細的看了一看,連聲說好。便問黃子
文道:「大哥高見,自是不差。

但不知這份印書印報的傢伙,到什麼地方去辦呢?」黃子文道:

「我已經寫信到日本橫濱市山下町百六十番日原活版部去定了,不過要先匯些定銀
去,才能算數。」田雁門道:「這定銀要多少呢?」黃子文道:「一共要到六千銀子,
至少一成總要了。」

田雁門道:「這又何難!」一面叫管家把鐵櫃開了,檢出一疊紙頭來。田雁門扳著
看了一遍,抽出兩張匯票、一張二百兩,一張四百兩,遞與黃子文道:「這是六百兩,
先拿去作定銀。」

黃子文接過,喜得滿心奇癢,便道:「現在日本金融的價值,不知有無上下,我須
自己到正金銀行裡去問個明白,扣著中國的折頭,然後叫他們匯過去,不致吃虧。」田
雁門道:「悉憑尊便吧。」

當下黃子文只推說要到正金銀行裡去,向田雁門告辭出門。

到了莊上,將匯票換成鈔票,一起放好;趕到中虹橋下廣東小館子飽餐一頓;又沿
路叫了部馬車,先到虹口紅幫裁縫店內,定了幾套華麗的西裝衣服,又去看金慕暾那些
人,也有碰著的,也有碰不著的。

晚上卻一個人到了海國春,寫了幾張客票,去請沈自由一干人物,也到了兩三個。
大家鬧著要叫局,黃子文正在躍躍欲試,巴不得一聲,搶過筆硯替眾人寫了。自己故作
躊躇道:「我叫誰呢?」眾人七張八嘴的舉薦陳書香、洪如花、周飛霞、李玉環那些人
,黃子文只是搖頭。落後還是沈自由道:「主權不可放棄,還是我公自己想吧。」黃子
文便寫了袁寶珠,眾人不曉得前番那篇文章,卻不甚留意。少時吃過了幾道菜,叫的局
陸陸續續來了,臨末方是袁寶珠,袁寶珠見了個毛頭鷹一樣的人,心中嚇了一跳,仔細
一看,彷彿有些記得,便道:「耐阿是搭錢大人淘格?倪一幫裡是勿做兩個人格。」說
罷,抽身便走。黃子文甚為掃興,虧得跟局大姊一眼瞥見了黃子文,便道:「俚亦勿是
錢大人格朋友,俚是金大少格朋友呀。格日子是錢大人托金大少去邀得來格,礙啥介?
」寶珠方始訕訕的坐下,黃子文不覺又鼓起興來。

那大姊一面裝煙,一面便向黃子文攀談。黃子文把編造的假話,子午卯酉,說了一
遍。那大姊十分相信,寶珠卻是冷冷的。少時吃畢,各局紛紛而去。寶珠臨去的時候,
免不得說聲:

「晏歇請過來。」那大姊卻把眼睛一睃,睃得黃子文六神無主。會過了鈔,沈自由
那些人便拖著黃子文去打茶圍。看看已到十二點種,黃子文恐怕田雁門疑心於他,便急
急忙忙的回去。誰知田雁門又出去了,黃子文便自己埋怨自己道:「早知如此,我何不
再逛一回呢?」沒奈何,只得閉了房門,悄悄安寢。

過了兩日,田雁門忽然請黃子文到自己房間裡坐下,說道:

「剛才接到舍下一個電報,第三個小妾,病在垂危,催促兄弟連夜回去。書局的事
,兄弟既然答應了一手接流,不便食言。

如今有四千銀子的莊票在此,你先拿去,創辦起來。以後倘有不敷,再寫信給兄弟
,另行籌匯,決不致事敗垂成的。」黃子文接過莊票,便道:「我二人相見以心,那些
契券文憑的故套,也可以蠲免的了。但是無論如何,我必斷不負此重任就是了。」

田雁門說了幾句「全仗大材」的話,便忙丟丟出門去了。一面管家捆行李打包裹,
忙得不可開交。黃子文錢已到手,心滿意足。見田雁門出去了,他便故作鎮靜,回到自
己房間內秉燭觀書。等到田雁門將上輪船,他才起身相送,彼此叮囑而別。田雁門既去
,他想茶棧裡不能住了,到了次日,便搬到四馬路一家頂闊的棧房裡,「居移氣,養移
體」的起來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出鄉里用心尋逆子 入學校設計逼衰親

卻說黃子文搬到了大棧房之後,過了幾日,又在新馬路華安裡租了一所兩樓兩底的
房子。又去租了兩房間外國木器,搬了進去,陳設起來,居然煥然一新。黃子文諸事沒
有動手,先把一塊洋鐵黑漆金字招牌,釘在牆上,做個媒頭,招牌上大書「興華書局」
,天天引的那賣機器的掮客,賣鉛字的掮客,來了一批又是一批。黃子文卻毫不理會,
只是吃他的酒,碰他的和。人家問問他,他總說是:「這事其難其慎,不是旦夕可以奏
功的!」人家也懶得問下去了。

黃子文在上海如此胡鬧,早有人傳到了他的家鄉。他家鄉是在浙江紹興府山陰縣一
個什麼村上,家裡還有一個六十多歲的母親,守著幾畝田過日。這回聽見人家說兒子在
上海發了財了,便和鄰里們商量。鄰里們攛掇道:「你何不自己去找他?」

他母親道:「他在家的時候,常常要與我吵鬧,如今我去找他,他倘然不認我呢,
這便怎處!」鄰里們道:「老太太,凡是人總有個見面之情。何況你們自己少爺,這是
天性之親,有什麼不認的?」他母親搖頭道:「我那不肖兒子,動不動就講什麼『命是
要從家庭之內革起的。』那一派話頭。所以和我吵鬧起來,便睜著眼睛,捏著拳頭說:
『我和你是平權,你能夠壓制我麼?』常常這個樣子。此番前去一定受了氣回來,沒有
什麼好處的!我們家裡也不知道作了什麼孽,生出這種後代。祖宗在陰司,想也在那裡
淌眼淚呢!」說到這裡,這老婆子便嗚咽起來,眾人連忙勸住。

過了幾日,他母親忽又心活,將門戶交代了一個小丫頭。

檢點檢點,帶了個小小的包裹,趁著便船,過了江,到了錢塘門。由錢塘門僱乘轎
子,直抬到拱宸橋租界大東公司碼頭。老人家是鼠慣的,只趁煙蓬,只得一天半,到了
上海。可憐她舉目無親,只得借住在一爿小客棧裡,慢慢的打聽。打聽了三四天,方才
打聽著,問明了一切。次日起來,算清帳目,背了小包裹,拄了根拐杖,一步一步的直
摸到新馬路華安裡來。

且說黃子文因為這兩天將近中秋節了,堂子裡擔盤送禮,絡繹不絕。人家是要躲掉
她們,可以省花兩塊錢;他卻在家裡候著,以示闊綽。然而兩天之內,已去了幾十塊了
。這天起來之後,心裡想道:「如何沒有一個送盤來的?算算還有小桃紅、張媛媛、王
寶寶、周雪娥等二十餘家,難道她們約齊了才來麼?

」一會兒在樓上踱踱,開開櫃門,取出一瓶香水,細細撫玩了一番,心裡想道:「
這瓶香水是要留著給張緩緩家小阿金的了。

她得著了這瓶香水,不知如何快活呢!」正在胡思亂想,聽得樓下呀的一聲,像是
一個人推門進來。又聽得喘喘吁吁的聲音,趕上樓來。心裡吃了一驚,將香水瓶放在桌
子上,剛要想自己下去看,那人卻早上來了,先叫了一聲「兒啊!」黃子文這一驚,如
青天掉下霹靂來一樣。定睛一看,不是他的母親還是何人?驚定了,氣便跟了上來。老
人家已經挨到寫字檯邊坐下,嘮嘮叨叨,埋怨個不了。黃子文一聲都不響,立起身來,
關了櫃門;又把鑰匙開了鐵箱,把所有鈔票洋錢,盡行塞入身邊,登、登、登的頭也不
回,下樓而去。他母親這一氣,氣得幾乎發昏,女人家有什麼見識呢?無非是哭而已矣


且說黃子文出得門,氣得臉都發了青了,有人招呼他,他也不看見。本來想到四馬
路去的,看看越走下去越冷落。止住腳步一看,原來快到張園了。心中想道:「我氣了
一氣,走路都會走錯了。看來養氣功夫尚差。」於是撥轉身來,叫了一部東洋車,拉著
如飛而走。到了迎春坊口停車,給了一角小洋錢,大踏步徑到張媛媛家。上了樓之後,
房間裡卻是靜悄悄的。媛媛尚睡在牀上。一個老娘姨在那裡揩台抹凳,見了子文,招呼
進去,在炕牀上坐下。

那個老娘姨去叫醒了張媛媛,便去舀臉水。媛媛道:「大少,耐倽能格早介?」子
文道:「舍故歇辰光勿作興打茶圍格?

」媛媛道:「作興格,作興格。」一面說,一面跨下牀來,趿了拖鞋走到炕牀面前
,揉揉眼睛,對著子文著:「耐是勒亻舍場化住仔夜出來噲?面孔浪難看得來。」子文
道:「勿要瞎三話四,倪是再規矩嘸不!」媛媛拿嘴一披道:「啥人相信!」

子文道:「真格勿騙耐。」媛媛道:「耐拿面鏡子自家照照看吧。阿像格來?」子
文道:「耐阿是說我面色勿好看啊?格是剛剛搭倪老太太拌仔兩句嘴舌落。」媛媛道:
「倪曾勿聽見耐說歇該搭有倽老太太呀。」子文道:「還是今朝勒紹興來格勒。

」媛媛道:「大少,格格是耐勿是哉!唔篤老太太第一日到該搭,耐就搭俚嘸不好
說話,格是算亻舍一出?倪堂子裡格人,也勿造至於噲!耐大少是讀書人,亦懂洋務,
只怕中國外國才嘸不格種理信格!」

這番話說得黃子文良心發現,滿面通紅,只得掙扎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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