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tin

風月夢 - 1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629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045
19.7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0.9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7.7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風月夢

邗上蒙人著



自序


夫《風月夢》一書,胡為而作也?蓋緣餘幼年失恃,長違嚴訓,懶讀詩書,性耽遊
蕩;及至成立之時,常戀煙花場中,幾陷迷魂陣裡。三十餘年所遇之麗色者、醜態者、
多情者、薄倖者指難屈計,蕩費若干白鏹青蚨,博得許多虛情假愛。回思風月如夢,因
而戲撰成書,名曰《風月夢》。或可警愚醒世,以冀稍贖前愆,並留戒餘後人,勿蹈覆
轍。

有觀是書而問余曰:「此書分明是真,何以曰夢?」餘笑而答曰:「夢即是真,真
即是夢。曰真即真,曰夢即夢。呵呵!哈哈!」

時在道光戊申冬至後一日,書於紅梅館之南窗。

邗上蒙人謹識



第一回 浪蕩子墮落煙花套 過來人演說風月夢


詞曰:

慣喜眠花宿柳,朝朝倚翠偎紅。

年來迷戀綺羅叢,受盡粉頭欺哄。

昨夜山盟海誓,今朝各奔西東。

百般恩愛總成空,風月原來是夢。 ──右調《西江月》

話說東周列國時,管仲治齊,設女閭三百,以安商旅。原為富國便商而起,孰知毒
流四海,歷代相沿。近來竟至遍處有之。揚州俗尚繁華,花街柳巷,楚館秦樓,不亞蘇
、杭、江寧。

也不知有多少人,因迷戀煙花,蕩產傾家,損身喪命。自己不知悔過,反以「寧在
牡丹花下死,從來做鬼也風流」強為解說。

雖是禁令森嚴,亦有賢明府縣頒示禁止,無如俗語說得好:「龜通海底。」任憑官
府如何嚴辦,這些開清渾堂名的人,他們有這手段可以將衙門內幕友、官親、門印,外
面書差,打通關鍵。破費些差錢使費,也不過算是紙上談兵,虛演故事而已。

但凡人家子弟,到了十五六歲,出了書房之時,全要仗著家中父兄管教,第一擇友
要緊。從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青年子弟,若能交結良朋佳友,可以彼此琢磨,勤讀
詩書,謀幹功名,顯親揚名。士農工商,各自巴捷,亦可興家創業。倘若遇見不務正的
朋友,勾嫖騙賭,家裡上人又溺愛他些,不大稽查,更有不知上人創業如何艱難,只顧
自己揮霍,日漸日壞,必致成為下流。

賭博的「賭」字雖壞,尚是有輸有贏,獨有「嫖」之一字,為害非輕。在下曾經目
睹有那些少年子弟,仗著父兄掙有家資,他到了十五六歲時,愛穿幾件時新華麗衣裳,
起初無非在教場下買賣街,三朋四友吃吃閒茶;在跌博籃子上面跌些磁器、果品、玩意
物件。看見天凝門水關裡面出來的游湖船上面,間或有人帶的女妓,也有梳頭的,也有
男妝的,紅裙綠襖,抹粉涂脂,也有唱大曲的,也有唱小曲的,笛韻幽揚,歡聲嫋娜,
引得這些青年子弟心癢難撓。因此,大家商議,僱只游船追隨於後。這還算是眼望,不
過破費些船錢、飲食,尚不至於大害。

最怕內中偶有一人認得這些門戶,引著他們一進了門,打一兩回茶圍,漸漸熟識,
擺酒住鑲,不怕你平昔十分鄙吝,那些煙花寨裡粉頭,他有那些花言巧語將你的銀錢騙
哄到他腰裡,騙得你將家中妻子視為陌路,疑惑這些地方可以天長地久。

還有可笑的事,家中父母叫兒子做件事,買件衣物,還要回說得閒沒得閒,有錢沒
有線,許多的推托。若是相好的粉頭放下差來,要甚衣裳首飾,縱然沒有銀錢,也要百
般的設法挪借,立刻辦了送去,以博歡心。那知那些粉頭任憑你將差事應了送去,從來
沒有一人說過好的。若是衣服,必是說裁料、顏色、身分不好,花邊、花色不好,或是
長了,或是短了。若是首飾,又說是金子顏色淡了,銀子成色丑了,花樣不時式,金燒
的不好,翠點的不好。簪子長了短了,鐲頭圈口大了小了,兜索於瘦了肥了,耳挖子輕
了重了。正所謂將有益銀錢填無窮之欲壑。

人家養的兒子到了長大的時節,縱然不學好,不務正,做錯了事件,就是父母也不
忍輕易動手就打,開口就罵。任憑怎樣氣急了,說幾句罵幾句,有那忤逆兒子還要回言
回語。獨有在這玩笑場中,被這些粉頭動輒扭著耳朵打著罵著、掐著、咬著,還是嘻嘻
的笑著,假裝賣溫柔,說甚麼打情罵趣,生恐言語重了惱了這些粉頭,就沒有別處玩笑
了。世間的人若能將待相好粉頭的心腸去待父母,要衣做衣,要食供食,打著不回手,
罵著不回言,可算是普天世間第一個大孝子了。

還有些朋友,只知終日迷戀煙花,朝朝擺酒,夜夜笙歌,家中少柴缺米,全然不顧
。真是外面搖斷膀子,家裡餓斷腸子。

常在花柳場中貪戀粉頭,在外住宿,忘記家中妻子獨宿孤眠。

有那賢淑的婦人,不過自怨紅顏薄命,悶在心裡,在人前不能說丈夫不是,因為要
顧自己賢名。還有那些不明大義的婦人,因丈夫在外貪玩,等待丈夫回家,見了面就同
丈夫扛吵,百般咒罵,尋死覓活。更有那種不識羞恥的下賤婦人,他說丈夫在外玩得,
他在家裡也玩得,背著丈夫做下許多濮上桑間傷風敗俗的事來,被人前指後戳,說甚麼
賣花錢兒買花帶。

殊不知在這些地方初落交之時,銀錢又揮霍,差事又應手,這些粉頭就百般的奉承
,口裡說刻刻難離,要跟著滓,也有要從良,恨不同生共死。及至你還坐在他的房裡,
那邊房裡來了別的客人,他們亦復也是這等言語。還有那聰明能乾的朋友,用盡無限機
謀,也不知喪了多少良心,弄了銀錢來輸心服意的送與這些粉頭受用,他又明知這些粉
頭都是花言巧語灌的米湯,哄騙人的銀錢,他偏說是:「這些粉頭同天下人皆是灌的米
湯,惟獨與我是真心實話。」若不是這樣想頭,人又不是癡呆,怎肯甘心將銀錢與他們
受用?

這些地方不拘你用過多少銀錢,到了你沒有銀錢的時候,或是欠下鑲錢,或是差未
應手,這些粉頭就翻轉面皮,將平日那些恩愛都拋在九霄雲外去了,一般的冷眼相看。
連那些內外場也是這般勢利。莫說沒有銀錢被那些粉頭譏笑,就是身上衣服稍為襤褸,
自己也就不好意思去了。更有一種蜜臉,為了一個粉頭吃醋爭風,甚至打降扛吵,動刀
動槍,弄出禍來,跪官見府。還有在這些地方得罪了官親幕友,或是遇見官府查夜,捉
拿了去,問了笞杖徒流。這些粉頭不拘與你何等恩愛,見你鬧出事來,他不是卷卷資財
回歸故里,就是另開別的碼頭生意去了。弄下禍來讓你一人擔當,他竟逍遙事外。

還有許多朋友,在這些地方浪費銀錢還是小事,只因平日在這些粉頭身上不肯多用
銀錢,枕席間取這些粉頭厭惡,惹下一身風流果子,楊梅結毒,魚口瘡瘀(疳瘡),〔
輕則〕破頭爛鼻,重則因毒喪命。還有些公間朋友,以及把勢光棍,平時在這些地方倚
勢欺壓,吃白大花酒,住白大鑲。這些粉頭懼他威勢,明是極力奉承,暗則含恨在心。
若能接著上憲委員、幕友官親,告個枕頭狀子,送個訪案,及至捉拿到官,還不知禍從
何起。這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試問貪戀煙花有幾人遇見女妓倒貼銀錢,或是帶些錢財跟他從良?莫說近日絕無這
等便宜事情,就作萬中出一,竟有個粉頭帶了若干金銀跟你從良,也要想想他是將父母
遺體換來的銀錢,如今既將身體伴你,又用他的銀錢,你自己也要看著家中也有妻子、
姊妹、媳婦、女兒,若是貼人銀錢陪人睡覺,跟著別人去了,你心中怎肯干休?

如今「嫖」之一字,有這許多損處,卻沒有一件益處,那知還有比「嫖」之一字為
害更烈。目下時興鴉片煙,在這些玩笑場中更是通行。但凡玩友到了這些地方,不論有
癮沒癮,會吃不會吃,總要開張煙燈,喊個粉頭睡下來代火。那有癮的不必說了,那沒
癮的借著開了燈,來同這粉頭說說笑笑,可以多耽擱一刻工夫。今日吃這麼一口兩口,
明日吃這麼三口四口,不消數日,癮已成功,戒斷不得。這是一世的大累,要到除,死
方休,豈不是害中又生出害來?

在下也因幼年無知,性耽遊蕩,在這些煙花寨裡迷戀了三十餘年。也不知見過多少
粉頭與在下如膠似漆,一刻難離,也不知罰(發)多少山盟海誓。也有要從良跟我,也
有跟著滓。

將在下的銀錢哄騙過去,也有另自從良,也有席捲資財回歸故里,亦有另開別處碼
頭去了。從前那般恩愛,到了緣盡情終之日,莫不各奔東西。因此將這玩笑場中看得冰
冷,視為畏途, 曾作了七言律詩一首道:

迷魂陣勢數平康,埋伏多般仔細防。

柳幟花幡威莫敵,輕刀辣斧勇難當。

頻舒笑臉勾魂魄,輕啟朱唇吸腦漿。

陷入網羅難打破,能徵莫若不臨場。

這日閒暇無事,偶到郊外閒步,忽然想起當日煙花寨內那些粉頭,與在下那般恩愛
,越想越迷。信著腳步,不知不覺走到一個所在,遠望一座險峻高山,怪石嵯峨。順著
山根,有一道萬丈深潭,波濤滾滾,一望無際。由著潭邊行到高山腳下,只見有一塊五
尺多高的石碣立於山根,石碣上鎸有六個大字,凝神細看,是「自迷山無底潭」。但不
知山上是何光景,遂扳藤附葛,步上高山。曲曲折折行了數里,只見山頂上有許多參天
古樹,有兩位老叟對面坐在一棵大古樹根上。一位是鶴髮童顏,仙風道骨,一位是發白
齒脫,面容枯槁,手裡捧了一部不知甚麼書籍,兩人正在那裡一同觀看。

此時在下走得腿酸足軟,又不識路徑,向著二位老叟施禮問道:「二位老丈,在下
因迷失路途,望祈二位老丈指示,前面是甚所在?」只見那鶴髮童顏的舉首一望道:「
前程遠大,後路難期。問爾自己,何須饒舌。」在下聽得言語蹊蹺,後又施禮道:「敢
問二位仙長法號、高壽、是何洞府、所覽是何書籍?」那鶴髮童顏的道:「吾乃月下老
人,經歷了不知多少甲子。原居上界,職掌人間婚姻。但凡世間男女未曾配合之時,先
用赤繩繫足,故而千里姻緣全憑一線。吾因憐念下界那些愚男蠢婦前世種有夙緣,今生
應當了結,或係三年五載,或係一度兩度,吾一片婆心,總代他們結了線頭,成全美事
。不意從此釀出許多傾家喪命、傷風敗俗的事來。因此上帝嗔怒,將吾謫貶在此,要待
普天下人不犯淫欲,方准吾復歸仙界。因在山中閒暇無事,常時同這過老兒盤桓盤桓。
」那一位發白齒脫的道:「吾姓過名時,字來仁,乃知非府悔過縣人也。年尚未登花甲
,只因幼年無知,誤入煙花陣裡,被那些粉頭舌劍唇槍、軟刀辣斧殺得吾骨軟精枯,發
白齒脫。幸吾祿命未終,逃出迷魂圈套,看破紅塵,隱居於此。晝長無聊,將向日所見
之事撰了一部書籍,名曰《風月夢》,今日攜來與吾老友觀看消遣,不期遇見爾來。」

在下復又問道:「還要請問仙長,此書是何故事?出自何朝?敢乞再為明示。」過
來仁道:「若問此書,雖曰『風月』,不涉淫邪,非比那些稗官野史,皆係假借漢、唐
、宋、明,但凡有個忠臣,是必有個奸臣設謀陷害。又是甚麼外邦謀叛,美女和番,擺
陣破陣,鬧妖鬧怪。還有各種豔曲淫詞,不是公子偷情,就是小姐養漢,丫環勾引,私
定終身為人阻撓,不能成就,男扮女裝,女扮男裝,私自逃走。或是岳丈、岳母嫌貧愛
富,逼寫退婚。買盜栽贓,苦打成招。劫獄,劫法場。實在到了危急之時,不是黎山老
姥,就是太白金星前來搭救。直到中了狀元,點了巡按,欽賜上方寶劍,報恩報怨,千
部一腔。在作書者或是與人有仇,隱恨在心,欲想敗壞他的家聲,冀圖泄恨。或是思慕
那家妻女,未能如心,要賣弄自己幾首淫詞豔詩(賦),做撰許多演義傳奇,南詞北曲
。那些書籍最易壞人心 術,殊於世道大為有損。

今吾此書,是吾眼見得幾個人做的些真情實事,不增不刪,編敘成籍,今方告成,
湊巧遇見爾來,諒有夙緣。吾將此書贈爾,帶了回去,或可警迷醒世,切勿泛觀。」說
畢,將書付與在下。』那時也未及檢開看視,就攏於衣袖之內。轉眼之間,一陣清風,
那二叟不知何處去了。趕忙望空拜謝,仍由舊路下了高山,到了潭邊,那知不是先前那
樣荒涼。兩岸皆植花柳,綠綠紅紅,見有許多房舍,又有許多粉頭,翠袖紅裙,抹粉涂
脂,將在下請到房舍裡面。

那些粉頭燕語鶯聲,扭扭捏捏,也有要首飾的,也有要衣服的,也有要銀錢的,也
有要玩物的,也有留著吃酒的,也有留著住宿的。不由得情難自禁,同著一個麗色佳人
,共人羅幃,覆雨翻雲,直睡到紅日東升,方才醒來、睜睛(眼)一望,那裡有什麼房
屋,有什麼美女,只見睡在荒郊,身旁睡了一個白骨骷髏。唬得在下一聲大叫驚醒來,
卻是一場異夢。惟覺衣袖中有物,取出一看,乃是一部書籍,面上寫著「風月夢」三字
,不覺詫異,揭開書來觀看,見有四句寫道:

胡為風月夢,盡是荒唐話。

或可醒癡愚,任他笑與罵。

但不知這《風月夢》敘的些什麼人,做的些什麼事。看官們若不嫌絮煩,慢慢往下
看去,自有分解。



第二回 袁友英茶坊逢舊友 吳耕雨教場說新聞


話說江南揚州府江都縣,有一人姓袁名猷,字友英。祖父袁璋,府學稟生。父親袁
壽,中式武舉。袁猷幼恃溺愛,讀書未成,身體又生的瘦弱,不能習武,祖父代他援例
捐職從九品。

娶妻杜氏,尚未生育。袁猷為人生得刁滑,性耽花柳,終日遊蕩,仗倚祖、父威勢
,慣放火債,總是九折加二,八折加一利息。又交結了一班狐群狗黨,捉賭擠娼,搭抬
訛詐,無惡不作。

到了二十餘歲時,奉臬憲行文江都縣,訪拿收禁。他祖父、父親不知尋了多少門路
,花了多少銀錢,總將袁猷從輕革去從九職銜,問擬徒罪,發配蘇州府常熟縣安置。三
年徒滿釋回,祖父(袁璋)已故,袁猷拜見過父母,與妻子杜氏相見,謝其數年侍奉翁
姑一番辛勤。杜氏還禮,各訴別後離情,悲喜交集。

家中擺了酒席,骨肉團聚。

過了數日,袁猷與妻子杜氏商議,將家中衣飾折變了些銀兩,依然又放火債,所得
利息足可過活。袁猷本是遊蕩慣了的人,每日仍是在外交結三朋四友,正是「方以類聚
,物以群分」,他所交結之人,無非那些慣放火債以及眠花宿柳那一班好友。

這一日午後,正同鹽運司衙門裡清書賈銘,揚關差役吳珍在教場方來茶館,一桌吃
茶閒談。你言我語,總是談的花柳場中。這個說是那個堂名裡某相公人品好,那個說是
那個巢於裡〔某相公〕酬應好,那個又說是某相公大曲唱得好,某相公小曲唱得好,某
相公西皮二黃唱得好,某相公戲串得好,某相公酒量好,某相公檯面好,某相公拳划得
好,某相公牀鋪好。

三人正在說得豪興,只見茶館之外走進一個約年二十歲的少年人,雪白圓臉,秀眉
朗目,腦後一條大辮,約有二兩多元(玄)色頭條辮線。頭帶寶藍大呢盤金小帽,面前
訂著一個點翠赤金牡丹花、內嵌大紅寶石帽花,大紅線緯帽結,大紅生絲京八寸帽須,
鋪在小帽後面。身穿一件蛋青虞美人花式洋縐大衫,外加一件洋藍大呢面、白板綾裡、
訂金桂子鈕釦軍機夾馬褂。鈕釦上掛了一個乾綠翡翠龍圈,套著金圈、金索五件頭金剔
牙杖。大衫岔子外露出松花綠花邊鑲滾,掛藕色、金、白三色芙蓉帶的褲帶。秋葵色洋
縐面、玉色西莊綢裡夾套褲。淡青杭綢雙龍抱柱夾襪。足下穿一雙天青貢緞鑲白羽毛、
二十八層氈底時式鑲鞋。左手大拇指上戴了個赤金桿乾綠翡翠班指,第四指上戴了一個
赤金桶箍式戒指,兩個藕節金間指背膊上戴了一隻圓綆金鐲,約有四兩多重。右手拿了
一柄真烏木、三十二根骨子、二面灑金、真張子元杭扇。後面跟隨一個俊俏小廝。

這少年進了茶館,到了裡面,驀然看見袁猷,連忙走到跟前作了一揖,笑嘻嘻的說
道 :「友英兄,久違久違,今朝幸會。 」袁猷一看不是別人,是他從前問罪,在常熟
結盟交好的。此人姓陸名書,字文華,今年尚未足二十歲。他父親在常熟縣承充刑房提
牢吏,因為生得精明強幹,百伶千巧,歷任官府得喜,內外穿插,因此家資饒裕。陸書
並無姊妹,乃係獨出。他父親十分溺愛,任他終日在外遊蕩。前與袁猷在常熟妓院相逢
,結拜金蘭,朝夕相聚,勝似同胞。後來袁猷罪滿釋回之時,陸書備席餞行,又送程儀
、路菜茶食,親自送到船上,依依不捨,灑淚而別。

陸書目今因為在家娶了妻子,乃係讀書人家的女兒,容貌醜陋,與陸書不甚和洽,
時常分房獨宿,所以二載有餘,並未有孕。陸書的父親有個姐姐嫁在揚州,因陸書終日
在外眠花宿柳,且又望孫子心重,把了五百銀子與陸書到揚州買妾,另外又給了數十兩
銀子盤費,叫他到揚州投奔姑母,拜托姑爹代辦這事。陸書因聞得揚州係繁華之地,悄
悄又將他母親的私蓄魆出約有千兩銀子、三四百塊洋錢,帶在行囊裡面,昨日才到揚州
。他姑爹家住在鈔關門內南河下地方,在鹽務商家總理賬目。

陸書見過姑爹姑母,留在家中書房宿歇。

今日午後無事,帶著跟來的小廝小喜子,到教場閒玩,看了幾處戲法、洋畫、西洋
景,又聽了一段淮書,又聽了那些男扮女裝花戳扭扭捏捏唱了幾個小曲。此刻口渴腹饑
,正走進方來茶館,不期會見袁猷,遂作了一個揖道:「仁兄久違!久違!」袁猷見是
陸書,趕忙還禮道:「賢弟幸會!〔幸會!〕」邀在一桌坐下。小喜子向袁猷請了安,
袁猷叫與他們的小廝一桌吃茶。陸書與賈銘、吳珍各道姓名。袁猷向陸書道:「老伯父
母在家安好?愚兄前在貴處諸承照拂,銘感五內。不知賢弟今到敝地有甚貴幹?」陸書
道:「家父家母托庇粗安。兄在敝地一切簡慢,望乞恕罪。小弟自從仁兄旋裡,無日不
思。今奉家嚴之命,來揚探視姑母,昨日才到貴處,尚未踵府拜請老伯父母金安並哥嫂
安好,罪甚,罪甚!」袁猷道:「說也不敢當。」

各談別後離情。袁猷又問道:「令姑丈尊姓大名,府居何所,作何貴業?明早到彼
奉拜。」陸書道:「舍親姓熊,諱大經,在鹽務司賬,住居南河下。小弟明早到府,不
敢枉駕。」正說之間,茶館外面來了一個青年,約有二十歲,白光面皮,頭帶藕色洋縐
平頂小帽,上訂廣翠金托一枝重台芙蓉花、內嵌大紅寶石帽花,大紅線緯帽結,大紅緯
須約有二尺多長,拖在腦後。身穿一件蛋青貢縐大衫,外加一件泥金色大花頭線縐面、
玉色板綾裡、金桂子鈕釦軍機夾馬褂。鈕釦上套了一個羊指玉螭虎龍圈,套著一掛金索
三件頭金剔牙杖,松花綠洋縐面、大紅綢機裡夾套褲。足下時式元(玄)緞鞋於。手拿
了一柄真湘妃竹骨、上白三礬扇面、名人字畫大尺方扇子。搖搖擺擺,帶著小廝走進茶
館。那些跑堂的就連忙招呼道:「少爺來了!」那少年並不答應,一直到了裡面。

袁猷看見這少年人進來,遂直(立)起身向那少年道:「晴園兄請坐。」那少年見
了袁猷,笑容可掬,拱手說道:「友英兄請了。」大眾讓坐,謙讓一番,遂在一桌坐下
。那少年請問諸位尊姓大名,袁猷指著賈、吳二人道:「此位姓賈名銘,字新盤。此位
姓吳名珍,字穎士,皆是此地人。」又指著陸書道:「這位兄弟姓陸名書,字文華,貴
處係常熟縣,昨日才到揚州,向在常熟與小弟盟過的。」眾人又請問少年姓名,袁猷代
答道:「此位姓魏名璧,字晴園,最愛交友。令尊現在兩淮候補,公館在糙米巷。」各
道名姓已畢,正在閒談,有些做小本生意人,拎著蔑籃的,也有捧著托盤的,走到魏壁
這桌旁邊,將些瓜於、蜜餞等物抓好些放在桌上,喊了一聲「少爺」,也不說價錢,各
人又到別人茶桌上去賣了。魏璧就將瓜子等物分敬眾人。

只見又有些拾著跌博籃子的,那籃內是些五彩淡描磁器、洋縐汗中、順袋、鈔馬、
荷包、扇套、骨牌、象棋、春宮、煙盒等物,站在魏璧旁邊,哄著魏璧跌成。魏璧在那
籃子內揀了四個五彩人物細磁茶碗,講定了三百八十文一關。那跌博的拿那夾在夾窩內
一張小高板凳坐下,將小苗帚先將地下灰塵掃了幾帚,然後將耳朵眼個六個開元錢取了
出來,在地上一灑,配成三字三模,遞到魏璧手內,用右手將魏璧手腕托住。那旁邊站
有幾個拾博的,向著與魏璧跌博這人呶嘴說道:「叫著!」這人點頭答應。魏璧將六個
錢在手指上擺好,望地下一跌。那拾博人口數,一一看清了字模,拾起來又遞在魏璧手
內,魏璧又跌。共跌了五關,只出了兩個成,算是輸了三關。魏璧道:

「不跌了。」那人也不曾問著錢鈔,立起身來,拿了小板凳,拎著博籃同那幾個拾
博的去了。袁猷叫跑堂的買了些蔥油餅、雞肉大包子等物,各人吃過。下午彼此閒談。
總是青年愛玩耍的人,越談越覺投機,甚是親熱。

忽然鄰桌上一個吃茶的人走到袁猷桌旁,挨著袁猷坐下,也不同眾人招呼,便說道
:「你們可曉得兩件新聞嗎?」袁猷回道:「不知。」那人道:「鈔關對河鴻慶園軟下
處,有個分帳伙計,名叫愛林,是鹽城人,跟了一個成衣有一年多了。這成衣的妻子吃
醋,時常吵鬧。昨日晚間,愛林關了房間睡覺,不知在那裡弄了些生鴉片煙吃下去。今
日早間,成衣在妻子房裡起來,見愛林房門未開,喊叫不應,心裡疑惑,將房門打開,
看見愛林已經死在牀上了。成衣看了,忙趕緊備了棺衾,將愛林收殮。此刻將棺材送到
鹽城去了。不知這愛林家有何人,家裡可有話說,如何結局。還有一件,埂子街墜子家
新捆下來一個捆帳伙計,名叫秀紅,也是鹽城人,今年才十六歲,人品不疤不麻,不足
四寸一雙小腳,是二十千錢一季連包捆。那知捆價方才兑清,〔這秀紅住在樓上,不意
前夜他悄悄開了樓窗,不知怎樣漫上房屋,〕漫屋過屋,在屋上走到連城巷什麼人家,
方才跳了下去。那人家唬了一驚、疑惑是賊盜。點起燈籠細看是個女人,大為詫異。問
其細底,秀紅說是墜子家逼他為娼,朝打暮罵,所以黑夜逃走。那個人家不知在那個衙
門裡做書缺,家裡又有個秀才,就將秀紅交與地保,要鳴官究辦。那知秀紅的父親將捆
價拿去,並未回鹽城家去,次日早間就鬧到墜子家要人,鬧得墜子家家翻宅亂。後來保
赤堂董事知道,將秀紅帶到立真堂去擇配,要將他父親送官,說他賣女為娼,他才抱頭
鼠竄的去了。他父親當日原是放鷹,如今弄得人財兩空。墜子還虧與個師爺相好,這師
爺出來料理,向連城巷那個人家說情免追,又花費了好些錢與他地保、坊快,連從前拿
去的捆價,墜子家計算花用若干,險些落了一場官事。據你們諸位看來,這兩件事奇與
不奇,可算是新聞嗎?」眾人聽了都覺詫異新奇。

那人說畢,仍到他原坐那桌吃茶去了。

陸書便問 :「此係何人?」袁猷道:「他叫吳耕雨,是個 武童生,慣在龜窩堂名
吃白大、攬腿跑、擠鴉子,尋沒影兒錢。

我們平昔雖然與他認識,不過見了面點頭而已,從不與他親厚。

不知他今日平空到我們桌上向我們說這些不倫不類的話,好笑不好笑。」賈銘道:
「這種人可遠不可近,他這些話只當沒有聽見罷了。」眾人又閒談了一刻工夫,漸漸日
落。袁猷邀請陸書吃晚飯,陸書道:「今日兄弟出來並未留信,恐姑母懸望。明早潔誠
登堂,拜謁老伯母請安,再為叨擾。」袁猷見陸書執意不擾,說道:「愚兄明早本欲到
令親府上奉拜,既是賢弟說明日光顧寒舍,愚兄在舍拱候。奉屈在坐諸兄明日舍間午飯
,務望賞光。」賈銘、吳珍、魏璧總各應允:「明日定來奉陪。」陸書辭別眾人,帶著
小喜子去了。袁猷關照跑堂寫賬。那跑堂的同賣水煙的均皆答應。袁猷同著眾人各帶小
廝出了茶館,又叮囑賈銘們三人道:「明日務望賞光,小弟在舍專候,不著雄奉邀了。
」三人滿允,分路各散回家。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北柳巷陸書探友 西花廳吳珍吸煙


話說陸書在教場方來茶館巧遇袁猷,吃茶散後,回到姑爹家中。用過晚膳,同姑母
談了些家常話,安歇一宵。

次日清晨,備了「盟愚姪」、「盟愚弟」兩對拜帖,換了一頂朱紅貢緯高橋樑時式
大呢帽,身穿一件二藍線縐夾袍,係了一條白玉螭虎鉤絲帶,掛了洋表、扇套、荷包、
小刀等物,外加一件元(玄)色線縐夾外褂。小廝小喜子拿著拜帖,捧著小帽,夾著衣
包,拎著水煙口袋,跟隨出了姑爹家大門,由南河下到了常鎮道衙。署前那照壁緊對著
鈔關門城門,那裡是水碼頭,來往行人擁擠不開。陸書帶著小喜子,慢慢的隨著眾人走


但見那:

門名寶鈔,乃水陸之衝途;衙屬行轅,轄揚由之關部。連楚接吳,達淮通魯;絡擇
行人,稠密煙戶。

稅務房稽查越漏,懸虎頭牌示以揚威;門兵班嚴拿姦宄,掛狼牙箭袋而耀武。旅店
燈籠,招往來之過客;鋪面招牌,攬輕商之市賈。進城人出城人,呵氣成雲;背負漢肩
擔漢,揮汗如雨。街市上蘭花擔牛脯擔,香風堪愛;路途間尿糞擔惡水擔,臭味難聞。
蔬菜擔魚蝦擔,爭先搶後;井水擔河水擔,逐隊成群。七橫八豎,擔夫之挑柴擁擁;六
抬三跟,鹽商之飛轎紛紛。

縫窮婦女,臂挽蔑籃供補綴;遊方僧道,手敲魚子化錢文。男裝女相,抹粉涂脂,
人作兔畜受人拘;強討硬化,乞丐玩蛇。車載驢馱裝貨物,大商小賣做生涯。

真是十省通衢人輳集,兩江名地俗繁華。

陸書行過常鎮道衙門,轉彎到了埂於大街,見有許多戴春林香貨店。也有的櫃檯前
許多人買香貨的,買油粉的,紛紛擁擠;也有的櫃外冷冷清清。陸書初到揚州,不知何
故,又不便問人,遂過了太平碼頭,到了小東門外四岔路口,問了店面上人路徑,直向
北進了大儒坊,過了南柳巷,到了北柳巷,問到袁猷家門首。進了大門,只見四扇白粉
屏門開著。小喜子將屏門敲了兩下。裡面有個僕人將旁邊一扇屏門開了,問道:「是那
位老爺?」小喜子將兩封拜帖遞與那開門的僕人,道:「我們大爺特來拜會,拜托回一
聲。」那僕人將兩封拜帖一看,道:「請少待。」轉身進去。

片晌工夫,見中間兩扇屏門大開,那接帖的僕人道:「請。」陸書帶著小喜子走進
。袁猷已過至大廳簷前,邀至廳上。陸書要請袁猷的父親出來拜見,袁猷道:「家父現
有小恙在身,改日再見罷。」陸書又要到後堂拜見伯母、大嫂,袁猷再四謙遜,方才彼
此見禮入坐。家人獻了茶。袁猷道:「愚兄實是不知賢弟來揚,尚未到令親府上拜謁,
反沐大駕先臨,罪甚罪甚!」陸書道:「小弟拜謁來遲,亦望吾兄恕罪。」袁猷請陸書
除去大帽,換了小帽,又將外褂脫下,交與小喜子,在衣包內換了一件天青鏡面大呢面
玉色板綾裡夾〔馬〕褂,復又入坐。

家人又獻了一巡茶。聽得廳口家人道:「賈老爺、吳老爺來了。」袁猷、陸書才立
起身,只見賈銘、吳珍已經走進。上得廳來,彼此見禮入坐,品茗閒話。不一刻工夫,
家人來回道:

「魏少爺來了。」袁猷們一齊迎至大廳簷前。魏璧上廳與袁猷見過禮,又與眾人見
禮,分賓主入坐。家人獻茶,茶罷收杯。

袁猷邀請眾人到西首花廳裡面去坐,眾人立起身來。袁猷道:「小弟引導。」眾人
道:「請。」隨著袁猷。但見大廳西首兩扇白粉小耳門上,有天藍色對句,上寫著:

風弄竹聲 月移花影

進得耳門,大大一個院落。堆就假山邱壑玲瓏,有幾株碧梧,數竿翠竹,還有十幾
棵梅、杏、桃、榴樹木。此時四月天氣,花台裡面芍藥開得爛熳可愛。朝南三間花廳,
上面有一塊楠木匾,天藍大字寫的是:「吟風弄月」。下款是「古靈王應祥書」。

中間六扇白粉屏門,擺列一張海梅香幾,掛了一幅堂畫,是筠溪陳瑗畫的山水。兩
邊掛著泥金錘箋對聯,上寫道:

風來水面千重綠 月到天心一片青

上款寫 :「佩紳學長先〔生〕教正」,下款是「齊之黃應熊拜手」。

香幾上左邊擺著一枝碎磁古瓶,海梅座子,黑漆方幾,瓶內插了十多竿五色虞美人
;右邊擺的是大理石插牌。中間擺了一架大洋自鳴鍾,一對鉤金玉帶圍玻璃高手罩。一
對畫漆帽架分列兩旁。桌椅、腳踏、馬杌、茶几都是海梅的。學士椅、馬杌上總有綠大
呢盤紅辮團「壽」字墊子。香幾兩旁擺列著廣錫盤海梅立台。有八張楠木書櫥分列兩旁
,書櫥上總有白銅鎖鎖著,不知裡面藏的什麼書籍。左邊坣山牆掛了六幅畫條,是方華
和尚畫的梅花、虞步青畫的山水、王小某畫的美人、李某生畫的三秋圖、倪研田畫的月
季花、劉古尊畫的石榴。右邊坣山牆掛了一幅橫披,是錢問衫寫的《阿房宮賦》。右首
坣欄杆擺了一張楠木十仙桌,上面擺了一枝龍泉窯古瓶,紫檀座磨朱高幾,瓶內插了五
枝細種白芍藥。靠著廳後坣牆板擺了一張楠木大炕,海梅〔炕几〕,炕上也是綠大呢炕
墊、球枕,炕面前擺著腳踏、痰盒。廳上掛的六張廣錫洋燈,大小玻璃方燈。雕欄湘簾
,清幽靜雅。

袁猷邀請眾人至花廳裡面坐了,重新烹了上好香茗,擺了四盤點心是:一盤生肉筍
包,一盤火腿糯米燒賣,一盤五仁豆沙饅首,一盤螃蟹肉餃。袁猷邀請眾人用早點,眾
人陪著陸書將早點用畢,品茗閒話。

吳珍跟來的小廝發子,拿著一個藍布口袋,走至花廳右邊,將口袋放在炕上。又將
那炕上海梅炕几搬過半邊,在口袋內拿出一根翡翠頭尾、金龍口、湘妃竹大煙槍,放在
炕上。又拿出一個紫檀小拜匣樣式小盒,揭開擺在炕中間,就像是個燈盤。

這匣內有張白銅轉珠煙燈,玻璃燈罩,鋼千、恤,鬥挖、水池俱全。安放好了,又
拿了一個水煙紙煤點了火,來將煙燈點著。

吳珍看見燈已開好,就立起身來,走到炕上坐下。在腰間掛的一個戳紗五彩須煙匣
袋內,拿出一個琺瑯紋銀轉珠煙盒,蓋子上有一個獅子滾球,那獅子的眼睛、舌頭同那
一個球總是活的。

據說這煙盒出在上海地方,揚州銀匠總不會打。

吳珍將煙盒用手轉開,放在燈盤裡面,遂邀請眾人吸煙。

眾人皆說不會。吳珍再三相拉,將陸書拉了睡在炕上左邊,吳珍睡在炕上右邊。用
鋼千在煙盒內蘸了些煙,在煙燈上一燒,那煙掛〔了〕一寸多長,在千子上一卷,在左
手二指上滾圓。

又在煙盒內一蘸,在燈火上又燒又滾,如此幾次,將煙滾圓成泡。拿著槍,就著燈
頭,將煙泡安在煙槍鬥門之上,又用手指捏緊,就燈拿鋼千將煙戳了一個眼。自己先將
槍吹了一吹,用手將槍嘴一抹,才將槍遞在陸書手內。吳珍將槍尾捧著,陸書將槍用勁
銜在口裡,吳珍將槍的鬥門對著燈頭,叫陸書嗅煙。

陸書使勁的嗅了一口,鬥門堵塞。吳珍復又將槍就著燈頭重新燒圓,又打了一鋼千
,遞與陸書再嗅。如此數起,半吃半燒,才將這口煙吃了,仍將槍遞與吳珍。陸書笑道
:「兄弟不是吃煙,反覺受罪。大哥不必謙了,老實些自己過癮罷。」吳珍又讓眾人吃
煙,眾人皆不肯吃。吳珍慢慢的吃了七八口,請陸書到右邊來。吳珍睡到炕左邊,又在
左邊吃了七八口。

書廳上已將桌子擺好,擺了杯著。袁猷邀請眾人入座,吳珍才將煙槍放下,陸書也
立起身來。謙遜多時,一定請陸書首坐,魏璧二坐,賈銘三坐,吳珍在上橫頭,袁猷在
下橫頭斟酒。

先擺了十二個小碟,後上了四個小盤。眾人問陸書蘇州、常熟風景,陸書又問揚州
故事、古蹟,飲酒閒談。又上了五個大菜,吃了幾壺百花酒。眾人道:「午間不能多飲
,吩咐拿飯。」袁猷又敬了眾人每人一大杯,然後上了四個小菜碟子,眾人將飯用畢。
家人打了熱手巾把子,眾人揩過臉,散坐吃茶,各家跟來的小廝另有中席,袁猷家僕人
邀在廊房裡吃去了。吳珍又睡到炕上吃了十數口大煙。小廝人們飯已吃畢。吳珍叫發子
將煙具收了,仍將炕几擺在炕上。

袁猷邀請眾人仍到方來茶館吃茶。眾人所談都是評花問柳、買笑追歡,五人甚覺意
氣相投。魏璧道:「文華兄與友英兄本是結盟過的,今〔吾〕五人不期相遇,亦屬前緣
。小弟不揣冒昧,意欲仰攀諸君金蘭雅集,不知諸君可能賞光否?」眾人見魏璧父親現
在兩淮候補,他今欲拜弟兄,誰不情願?齊聲道好。

魏璧道:「明日我們湖舫在小金山關帝廟進香,大早在多子街金元麵館取齊。一切
〔皆〕係小弟主人,不必效那些俗人湊份子做豬頭會,惹人笑話。諸公意下如何?」眾
人先原不肯,你謙我遜,後見魏璧實意,才都應允。吃過下午點心,袁猷要請陸書吃晚
飯,陸書堅辭道:「小弟今晚要同家姑丈說話,相應明早會罷。」袁猷不好強留,關照
跑堂、賣水煙的寫了賬。眾人出了茶館,分路各散回家。

一宿已過。次日清晨,魏璧先著家人到了小東門碼頭僱一隻長篷子大船:「我在金
元麵館等信。」家人答應去了。魏璧帶著小廝,夾了一個五彩洋印花面、玉色綢裡衣包
,包了一件二藍線縐面、白紡綾裡夾背心,洋印飯單,小白銅面盆,高麗布手中,廣錫
嗽口盂,蘭譜,筆硯等物。又帶了一個藍布口袋,裡面裝的白銅水煙袋盒、紙煤等物。
出了公館大門,直奔多子街金元麵館。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鬧麵館袁猷討私債 封游船魏璧逞官威


話說魏璧帶著小廝,夾著衣包,拎著水煙口袋,離了公館。

走頭巷街,轉彎向東,出了小東門,到了多子街,進了金元麵館。走進後廳,早有
跑堂的招呼。魏璧遂揀了正中一張大人仙桌坐下,小廝另在前一進堂裡桌上坐下,將衣
包、水煙口袋放在桌上。那跑堂的走近魏璧席前請叫了一聲「少爺」用抹布擦乾淨了桌
子,泡了一蓋碗茶來,問道:「少爺今日幾位尊客老爺?」魏璧道:「今日一共五位老
爺。」跑堂的就擺了五雙牙箸,十多張席紙,八九個小菜碟子,站在旁邊伺候。

一刻工夫,賈銘、袁猷兩人走進,彼此見禮入坐。尚未坐定,陸書已到。魏璧們三
人與陸書招呼禮畢,大眾入坐。跑堂的又泡了三蓋碗茶來。賈銘們向袁猷道:「昨日多
擾,謝謝。」袁猷道:「簡慢,簡慢。」正在吃茶,袁猷忽然看見一人走到樓上去了,
袁猷立起身來向著賈銘、陸書、魏璧道:「三位仁兄,小弟暫違,樓上一走,立刻就來
奉陪。」說著就到樓上去了。

去未多刻,只聽得樓上拍桌敲台,又聽得袁猷的聲音與人喊吵。賈銘聽得,趕忙上
樓,看見袁猷與那人正在吵鬧。賈銘認得是熟人,他是鹽運司裡收支房書辦,姓鄭,名
煥,字貫之。

賈銘與鄭煥彼此招呼,便人席坐下。賈銘問袁猷為著何事,袁猷道:「去歲臘月,
鄭大老爺愛厚我,托我代他借了三十兩銀子,九扣三分錢,原允今年三月歸還。那知到
期非但銀子不還,連人都藏躲,疾滑溜哄。我三番五次跑到他府上請安,他家這盛管隨
口答應,又說昨日在那個外室小奶奶那裡住的,又說是在那個堂名裡吃花酒未曾回來。
為找他尊駕,不知起了多少早,少睡多少覺,東跑西找,猶如趕獐。鞋子都跑壞了,找
不著他尊駕。那銀主日逐向我吵鬧,說我脫騙他的銀子。好容易幸喜今日巧意會見鄭大
老爺,同他要銀子,他還同我玩雲蛋。老實些說,今日有銀子便罷,若沒有銀子,我同
鄭大老爺一同到縣門首去打滾龍,挑挑縣門首屆班的朋友,看我中人犯法不犯法!」

袁猷說畢,鄭煥道:「賈大哥,聽我告訴你,我同袁大哥相好,共財帛已非一次。
去臘,承他的情,代我借了三十兩銀子,原約今年三月歸還。奈因我有件公事尚未就手
,所以耽遲到今,累袁老大跑了幾回,未曾會見,怪不得袁老大今日生氣。

如今還要懇情耽到節下,本利一齊歸趙。」袁猷道:「鄭大老爺,不是我太肉,任
憑怎樣,今日總不得過閘。」賈銘道:「袁兄弟,你同鄭大哥當日是好上起,還要你代
他耽幾日,叫他上緊設法歸趙就是了,何必為這幾兩銀子說閒話呢?」袁猷道:

「賈大哥,你不曉得兄弟這苦衷,這個銀主是個變種桀紂脾氣,你借他的銀子約定
三個月,到了三個月零一天,就還了他的銀子,心中總不舒服。我是不怕弟兄們譏笑,
因為事寒,代他經經手,落個中資,貼補茶水。他是一彈打個鵲兒,認整不認破。

如今被鄭大老爺這筆銀子打住嘴,連我都叫不響了。今日要說是回日期,斷不能行
,除非別處騰挪。鄭大老爺若是能於吃點若,才能過閘。」鄭煥道:「聽憑大兄,怎樣
說怎樣好。」袁猷道:「如今只有一個方法,除非另覓個銀主借筆銀子,把這桀紂人的
銀子還了,不知鄭大老爺意下如何?」鄭煥道:「謹尊台命。」袁猷道:「還有句不懂
人事的話,還要另外寫個憑據,讓我好去別尋門路設法。」鄭煥道:「理該如此。」遂
喊跑堂的到簡帖店內買了一張印花八行書,又拿了一個黑墨碟子,一枝舊筆,放在桌上


鄭煥正提起筆來要寫,袁猷道:「老兄請緩,我代你算算。」喊跑堂的拿了一面算
盤,袁猷取過來,向著鄭煥算道:「前借本銀三十兩,已經過了五十天日期,要認他三
兩銀子轉頭。

莫作三個月,只作兩個月,要把一兩八錢銀子,兩個月的利息。

現在必得要借五十兩銀子,扣去五兩銀子折頭,四兩五錢銀子,三個月的利息,又
是一兩五錢銀子中資,一兩五錢銀子價費,又要扣一平一色,計銀一兩。清還前借之項
,起除淨盡,共去四十八兩三錢,還剩一兩七錢銀子,相應叨光送與兄弟買雙鞋子穿穿
罷。」鄭煥道:「這兩把銀子,哥哥拿去就是了。」鄭煥遂提起筆來將八行書寫成。上
寫著:

憑票付曹平關紋銀五十兩整。此照。某年某月某日立期票人鄭貫之包兑人袁友英

鄭煥又在自己名字下畫了花押,向袁猷道:「袁大哥,還要借光呢。」袁猷含笑道
:「我的名字該派把與老兄與人家墊箱子底的 。」也就畫了押。

鄭煥將八行書遞與袁猷,道:「一切費心。」袁猷將人行書接過,道:「適才言語
冒昧。小弟實是不知受了那銀主多少氣,加之跑了幾十天白腿,今日是見了哥哥一肚子
氣,得罪哥哥,望乞恕罪。」鄭煥道:「總是小弟不是,有累哥哥。等銀子清楚後再為
奉謝。」賈銘道:「總是相好,不必說這些套話了。」袁猷將鄭煥新立的票據收起,約
鄭煥明日午後在方來茶館,將那前立的三十兩欠票退還。鄭煥忙喊跑堂的來,吩咐下面
。賈銘、袁猷同道:「我們在樓底有朋友呢,相應各便罷。」鄭煥見他們不擾,又向賈
銘道了謝,說道:「今日不恭,改日再為奉請罷。」

賈銘、袁猷辭別鄭煥下了樓梯,到了天井內,看見魏璧同著一個家人在廳旁簷前說
話。魏璧面上似有怒色,那家人諾諾連聲向外去了。賈銘、袁猷復然入坐,魏璧也入了
席道:「早間小弟著家人到小東門碼頭僱只大船,他方才來回我,說是碼頭上人說是芍
藥市,大船要四塊洋錢,外汰化。我的家人還了兩塊洋錢,那船家說兩塊洋錢就想叫船
,只好紮只船坐坐罷。

他們就爭論起來,船家仗著人眾,就要打我的家人,他所以到這裡來回。我此刻叫
他回公館紉父名帖,到甘泉縣裡去,務必要封小東門碼頭的大船,看他們敢於不應!諸
位兄台,你說可惡不可惡?」袁猷道:「這些船家總是喂不飽的狗,倒是裝差,他們反
伏水龜兒是的。」

正在閒談,見吳珍方才匆匆來到,與眾人見禮入坐。跑堂的又泡了一蓋碗茶來。賈
銘道:「穎土兄到底有幾口煙,不能起早。」吳珍道:「小弟因諸公今日有約,恐其起
遲,昨晚便多吃了幾口煙,未曾睡覺。那知今日黎明,舍親家老太太去世,到舍報喪。
弟因今日要陪諸公,不能候殮,故而先到那裡一拜,急忙趕到這裡來。那知來遲,累等
,望諸位哥哥恕罪。」袁猷道:「不必談了,我們腹中已經饑餓,快些下面罷。」魏璧
趕忙吩咐跑堂的燙一斤高粱酒,點了四個熱炒,下五個一錢二分的面,外面爺們桌上總
下六分。那跑堂的問了各人愛吃什麼澆頭,辦面去了。少停,將高粱燙了上來,擺了五
個小酒杯,又用好湯燙了一碗乾絲,陸續將熱炒碟子捧上,然後將面捧在各人面前。

眾人吃著酒,將面用畢,揩過手臉,正在〔品〕茗閒談,只見先在這裡回話的那家
人同著一人,頭帶紅纓帽,身穿藍布袍,足下元(玄)布靴,手拿黑油單紙扇,一同走
到廳上。那家人走近魏璧身旁?指著那人道:「他是甘泉縣裡差人。小的回到公館拿了
老爺的名帖,到了甘泉縣裡。會見門上說了。他那裡立即發了封條,叫這差人同著小的
到了小東門碼頭,已將富春遊大船封備現成,伺候少爺。」魏璧聽了點點頭。那差人趕
上來,請叫了一聲「少爺!」魏璧向著那個差人道:「有勞。你明日到公館,有個茶敬
奉酬。」吩咐那家人陪他前廳吃麵。-那差人同那家人往前面吃麵去了。

賈銘道:「如今船已算定,難道今日就是我們五人坐在船上?甚是寂寞無味。我們
何不將吳大哥的貴相知請出去玩玩?」

吳珍道:「他又不會手口,把個啞叭帶上船去更是沒趣。小弟聞得天凝門外藏經院
進玉樓新來了一個相公,名叫月香,色技兼優。我們何不將他喊到船上瞻仰瞻仰!」眾
人道:「如此甚妙。回來船出水關,到天凝門碼頭,一同上岸去喊他就是了。」眾人又
談了些閒話、魏璧吩咐了小廝將前後桌子面錢總寫過賬,邀請眾人出了金元麵館。

到了小東門外城門首,早有船家在彼招叫。那甘泉縣裡差人引著魏璧眾人到了河邊
,船家趕著搭了扶手。魏璧邀請眾人登跳上船,進船入坐。跟去的小廝也有站在船頭,
亦有偷安躲在艄後的。有一個船家同跟魏璧的小廝說道:「二爺,我們裝差不管茶水,
回聲少爺可要買茶葉炭下午?」小廝進艙回了。

魏璧吩咐把了幾百錢與船家,去買茶葉炭下午,又叫請一份大香燭,一掛旺鞭。不
多一刻,買齊回船,問了一聲「可等客了?」魏璧道:「客已到齊,吩咐開船。」那船
家答應,即便解纜掣跳。那甘泉縣裡差人伺候魏少爺開了船,方才回去。次日,自必同
船家到公館去領差價、領賞,不必贅敘。魏璧在艙內向著眾人道:「諸位哥哥,不是小
弟敢於冒昧,昨日既承諸兄慨諾,允結金蘭,請問諸位貴造?」隨叫跟來的小廝,在印
花布衣包內取出蘭譜、筆硯,放在桌上,取水將墨磨濃。眾人各道生辰,遂敘次序。賈
銘居長,次是吳珍,三是袁猷。陸書與魏璧同庚,生辰比魏璧早兩個月,四是陸書,五
是魏璧。次序已定,魏璧提筆將蘭譜書成,就放在船艙裡書架之中,吩咐小廝將筆硯收
去。那時大船已出了天凝門水關,魏璧吩咐船家,到天凝門碼頭將船靠岸。

船家搭了跳板,眾人棄舟登岸,上了石坡。走過天寧寺,到了藏經院門首,見有塊
白礬石匾嵌在門頭,兩個天藍字,眾人看是「蘭若」二字。大眾進內,但見進玉樓的大
門開著,他們五人帶齊小廝進內。那裡早有底下人招呼,喊了一聲「客到!」邀請五人
上樓。跟去的小廝有人邀在樓下坐了。不知這裡可有月香女妓,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小金山義結金蘭 進玉樓情留玉佩


話說魏璧邀請賈銘們到了進玉樓裡面,外場引著他們上了高樓。有人邀請至樓上西
首一間,揭開門簾,請到房裡坐下。

打雜的人獻了一巡茶。只見有一個大腳婦,約有二十三四歲,頭挽時新鬆髻,栓著
一根犀碧簪,斜插了一根燒金點翠軟翅蝴蝶銀耳挖。那蝴蝶翅上有兩根顫巍巍的銀絲,
扣著兩顆假珠,一走一抖。耳戴燒金翠環,套著白玉三套夾板圈。鵝蛋臉,重眉俊目。
淡施脂粉,微微有些雀兒斑。身穿一件漂白綢機元(玄)色縑絲雙滾雙掛琵琶襟小褂。
加了一件蘇藍標布面、白洋裡、元(玄)色緞大鑲大滾、掛牙辮白芙蓉帶、訂金桂子扣
夾背心,束了一條元(玄)色洋布裙。白水縐布襪套。玉色緞面、桃紅興兒布裡、元色
(玄)絨情的松竹梅滿幫花、白水縐布包底、跳三針跌斷橋四塊底的鞋子,大紅標布元
(玄)色縑絲滾掛白桂子欄杆葉拔。腰裡係了一條青布圍裙。手腕上戴著扭絲銀鐲,左
手第四指戴了個羊脂玉荸齊鼓戒指,兩個燒金藕〔節〕間指。拿了一根白銅水煙袋來裝
煙。眾人見這婦人雖不十分標緻,卻生得風騷素雅。各人皆凝眸望著這婦人。

那房外走進兩個女妓,進房請叫了一聲「五位老爺!」就在坣房椅上坐下,請問眾
人尊姓、住居已畢。眾人又問這兩位芳名,一個說叫翠雲,一個說叫翠琴,都是鹽城人
,年紀總有二十〔一〕二歲。翠雲是個東家,翠琴是個伙計。

眾人正在談話,那大腳婦人手拿那一根白銅水煙袋,將賈銘、吳珍、袁猷、魏璧水
煙裝過,到了陸書旁邊。陸書用右手將水煙袋苗子接在手裡,倚著頭來嗅水煙,就斜睨
著這婦人,忘記了嗅水煙。那婦人將水煙紙煤吹著,彎著腰將紙煤靠住水煙袋嘴。見陸
書望著他,他見陸書青年美品,衣服華麗,也就癡呆呆的望著陸書,忘記了點水煙,把
個水煙紙煤燒去大半段。

賈銘望他兩人這般光景,便喊道:「你看燒了手!」陸書同那婦人兩下才驚覺了,
彼此一笑。魏璧道:「陸大哥帶了多少蒜瓣子來?」陸書不懂,呆望著魏璧。那婦人道
:「老爺們初次到此,就拿我們小人開心。」陸書聽他這話,更加生疑,迫問魏璧道:
「魏大哥,你說帶蒜瓣子是句什麼話?」其時那大腳婦人已將他們五人水煙裝畢,到房
外去了。魏璧道:「陸大哥,你不曉得我們揚州的俗話,但凡大腳婦人總稱之曰鰉魚,
像這樣妖嬈俊俏的,又稱之日釣鮮。

你方才見他垂涎,豈不是帶了多少蒜瓣子來想吃鰉魚的。」魏璧尚未說畢,袁猷道
:「陸兄弟,敝地現在有個朋友撰了九十九首《揚州煙花竹枝詞》,內有一首,我念與
你聽。」袁猷遂念道:

不愛姑娘愛大娘,纖纖玉腕水煙裝。

鰉魚肥膩高抬價,雙倍鑲錢留內場。

袁猷念畢,眾人道:「有趣,有趣。」袁猷又向翠雲道:「你家有了這位奶奶,可
以多添多少生意!」翠雲道:「老爺們不必拿鄉下人開心了。」遂喊人拿琵琶。

只見有個底下人將琵琶送到房裡,遞在翠琴手裡。翠琴接過琵琶將弦和准,向著眾
人道:「唱得不好,諸位先生老爺包含。」眾人道:「請教。」翠琴彈起琵琶,唱了一
個《滿江紅》。

其詞曰:

俏人兒你去後,如癡又如醉,暗自淚珠垂,到晚來,悶懨懨,獨把孤燈對,懶自入
羅幃。偌大牀,紅綾被,如何獨自睡?越想越傷悲。

天邊孤雁唳,無書寄。畫閣漏頻催,反覆難成寐。

最可恨蠢丫環,說我還不睡,不知我受相思罪!說我還不睡,不知我受相思罪!

翠琴唱畢,眾人喝采。有人將琵琶接過,又有人獻了一巡茶。

袁猷向著翠雲說道:「聞得你們這裡有位月相公,何不請來談談?」翠雲便喊那大
腳婦人道:「張奶奶,將月相公喊來。」那大腳婦人喊了一聲:「月相公,這邊房裡有
客,過來走走。」

少停一刻,只見一個男妝女子,右手揭起門簾走進房來。

眾人看時,只見他頭上烏雲盤了一條辮子有二兩多。偌大一條元(玄)色頭條辮線
,辮須拖在右太陽〔穴〕旁邊。插了四柄玫瑰花,約有三十幾朵。斜插了一根紋銀燒金
點翠三根絲軟屜嵌八寶耳挖。兩耳帶的紋銀燒金點翠竹葉環。套著羊脂玉洗琢精工三套
夾板圈。身穿一件蛋青百幅流雲花式洋縐圓領外托肩週身元(玄)緞金夾繡三藍四季花
花邊掛黃綠藕色旗帶訂金桂子扣三鑲三牙長大褂,加了一件綠大呢圓領托肩周圍白緞金
夾繡五彩西番蓮花邊掛白旗帶三牙辮銀紅綢裡訂金桂子扣夾背心,束一條青興布玉色縑
絲雙滾雙掛褲,係著豆綠色洋縐白緞花邊掛三色芙蓉褲帶。穿一雙大紅洋縐面元(玄)
緞金夾繡三藍摘枝藍花邊鑲滾掛黃綠白三色旗帶三牙辮訂琵琶帶綠興布裡夾套褲。白水
縐布襪套。穿了一雙美人臉貢緞面金夾繡三藍芙蓉桂滿幫花白綾顧襪。五彩西湖景底牆
四塊底跌斷橋灌鈴鐺木頭底的鞋子,訂杏黃洋縐元(玄)緞滾葉拔,訂了四個紋銀洋鏨
燒金扣,和合人鞋鼻,松花綠洋縐鞋帶。那鞋子不足四寸大,直底周根。生成瓜子臉,
柳眉杏目,人品風流,身材嫋娜。

那一種妖嬈嫵媚,不由人不一見魂銷。

這相公進了房,滿面堆歡,請叫了一聲:「五位老爺」,就傍著陸書坐下,逐位請
問了尊姓住居。眾人各轉問芳名、年歲,住居。答道:「賤字月香,癡長十六,敝地鹽
城。」陸書又問月香:「可曾許過人家?」月香臉一紅道:「尚未受聘。」魏璧道:「
久慕芳名,色技兼優,今日一見,名不虛傳。意欲請教一曲,不知可賞光否?」月香尚
未答應,翠雲趕著喊人取琵琶,又道:「小孩年輕,粗草小曲,恐諸位老爺見笑。」早
有人將琵琶送到房裡,遞在月香手內。月香將弦和准,囀動歌喉,唱了一個《滿江紅》
。其詞曰:

俏人兒人人愛,愛你多豐彩,俊俏好身才。望著奴嘻嘻笑,口兒也不開,不癡又不
呆。拿出對茉莉花,穿成大螃蟹,望奴頭上戴。我家殺蠢才,將我怪。花撩地塵埃,不
許將你彩。奴為你害相思,何日兩和諧?才了相思債。何日兩和諧?才了相思債。

月香唱畢,有人接過琵琶。眾人聽他字句鏗鏘,柔媚可人,不由得齊聲連連喝采。
賈銘道:「我們今日特來請月相公湖舫一聚,不知可否?」翠雲道:「諸位老爺愛厚,
豈有不去伺候之理。不知船在那裡?」吳珍道:「我們的船就泊在那裡碼頭,就請同往
罷。」翠雲便向月香道:「你快些收拾,陪諸位老爺游湖,好好伺候。」又問:「大小
曲先生可在家呢?」只聽見樓下有人答應道:「都伺候現成。」月香立起身來道:「暫
違眾位老爺。」眾人道:「請便,快些收拾,我們拱候。」月香眼梢睃著陸書,微微一
笑,走出房門。

到了自己房裡,重新用粉撲勻勻臉,嘴唇上又點了些胭脂。

換了一件蛋青八寶花式洋縐圓領外托肩週身元(玄)緞金夾繡五彩《紅樓夢》人物
山水花邊掛黃綠藕色旗帶三鑲三牙鍍金桂子扣新大褂,加了一件佛青鏡面大洋羽毛面圓
領,外托肩週身白緞金夾繡三藍松鼠偷葡萄花邊,切剜四合如意雲頭排金銀旗帶三鑲三
牙銀紅板綾裡,鍍金桂子扣夾馬褂。桂子扣上掛了一掛綠鱔魚骨提頭翡翠間指金古老錢
,玉色鱔魚骨打成雙燕尾,中有金屜點翠海棠花式嵌大紅寶石背雲燕尾,須上兩個鋪金
疊翠五瓣玉蘭花,擎著兩個茄子式碧牙璽,墜腳二弦穿成真戴春林一百零八粒細雕團「
壽」字叭嘛薩爾香珠。又掛了一個翡翠螭虎龍圈,套著一個紋銀小圈,扣著銀索吉慶牌
,下墜十二根短銀索。掛了十二件紋銀洋鏨全副鑾駕剔牙杖。兩手腕上戴的燒金累絲嵌
八寶玳瑁鐲。右手大拇指上嵌了一個玳瑁假指甲。

第四指戴著紋銀燒金洋鏨九連環戒指,上墜三根燒金短銀索,扣著鍾、鈴、魚三件
,一動一抖。左手第四指、小指總戴著紋銀洋鏨長指甲,約有二寸長。四指又帶著一個
馬鞍式大紅瑪淄戒指,兩個紋銀燒金藕節間指。收拾已畢,又上了淨桶,洗了手。右手
拿了一柄真烏木嵌銀絲百壽圖扇,骨上白三礬扇面,一面是時下名人寫的蠅頭小楷《會
真記》,一面也是名人畫的史湘雲醉眠芍藥茵。扇骨上有個螭虎盤壽紋銀夾子,一個小
銀鼻扣了一條綠線繩,兩個金大紅須下扣一個羊脂玉洗就鴛鴦戲荷扇墜。左手拿了一條
大紅洋縐金夾繡三藍鳳穿牡丹手帕。出了自己的房,到了對過翠琴房裡,向著眾人含笑
道:「有勞諸位老爺坐等,請罷。」

眾人一齊立起身來,出了房門。翠雲、翠琴均道:「諸位老爺,游湖後莫嫌蝸居,
請到這裡玩玩。」眾人道:「回來送月相公家來,再來取厭罷。」眾人下樓,翠雲、翠
琴伏在樓欄,往下向著眾人叮囑早回。眾人答應,帶著跟來的小廝出了進玉樓大門。

陸書挽著月香的手並肩而行。到了碼頭,陸書攙著月香下了石坡,登跳上了船。賈
銘們同各小廝也上了船。那跟月香的人,同大小曲污師總皆上船,將一個五彩真洋印洋
布面銀紅興布裡琵琶口袋放在船艙裡桌上,他們三人在船頭上坐了。賈銘們在艙裡坐定
,吩咐開船。那跟月香的人復又進艙,獻了一巡茶,將琵琶口袋解開,取出一面嵌螺甸
平安富貴黑漆退光背四個海梅玉簪花肘琵琶,放在桌上。那人將口袋收在身邊,仍到船
頭。船家忙著解纜掣跳,拿篙開船。

月香拿起琵琶,將弦和准,向眾人道:「唱得不好,諸位老爺包含。」眾人道:「
洗耳恭聽。」月香遂唱了一個《疊落》,其詞曰:

瀟湘館茜紗窗,蕭湘館茜紗窗,哎喲鸚鵡簾前喚曉妝。愁腸林黛玉,悶懨懨斜倚在
雕欄、雕欄上。

小襲人手捧著,小襲人手捧著,哎約一幅花箋字數行。姑娘咱奉寶玉之命,特地前
來,將你,將你望。

月香方才唱著,那船已行至下買賣街,許多茶坊,那裡面吃茶的人眾多,聽見絲弦
音聲,總對著河邊探頭探腦,向著船艙裡看望。賈銘們因船上有個女妓,恐怕茶坊裡熟
人招呼,總將臉向著城牆。大船過了北門吊橋,聽得城闉清梵鍾上鍾聲響亮。

行過慧因寺,月香《疊落》唱終,將琵琶放在桌上,眾人連聲喝采。陸書道:「果
是詞出佳人口,月相公唱來非但聲音柔脆,字句鏗鏘,而且這詞曲清新,真令人心曠神
怡也。」眾人望著陸書、月香兩人暗笑。

今日逆風,大船行得慢。眾人望著北岸一帶荒岡,甚是淒涼。賈銘道:「想起當年
,這一帶地方有斗姥宮、汪園、小虹園、夕陽紅半樓、拳石洞、天西園、曲水虹橋,修
禊許多景致。

如今亭台拆盡,成為荒家。那《揚州湖上竹枝詞》〔內〕有一首,令人追憶感歎:
『曾記髫年買棹游,園亭十里景幽幽。如今滿目埋荒家,草自淒淒水自流。」陸書道:
「小弟因看《揚州畫肪錄》,時刻想到貴地瞻仰勝景。那知今日到此,如此荒涼,足見
耳聞不如目睹。」賈銘道:「十數年前,還有許多園亭,不似此日這等荒涼。」

正在閒話,那船已出了虹橋。魏璧吩咐船家先到小金山。

船家答應,用力撐篙,大船已抵小金山碼頭。傍岸扣纜擺跳,大眾棄舟登岸。魏璧
的小廝捧了香燭、旺鞭、蘭譜,跟著進了關帝廟大門。到了大殿,早有道人將香燭接了
過去,裝香點燭。

魏璧將蘭譜擺在供桌香爐旁邊,請賈銘叩頭。兩旁鐘鼓齊鳴。

賈銘盟誓已畢,吳珍、袁猷、陸書、魏璧挨次叩頭髮誓。魏璧將蘭譜取來,與各人
換過收起。陸書叫月香也在神前禮拜過了。

道人將元花元寶焚化,放了旺鞭。和尚近前問訊道喜,魏璧把了香儀,又把了一百
文與道人。和尚謝過,邀請眾人到廳上〔坐下〕。道人泡了蓋碗茶,捧在各人面前。又
有賣水煙的上來裝了水煙。魏璧在跌博籃上跌了許多水老鼠。開發了茶錢、水煙錢,又
到各處遊玩。看過芍藥,到了長春嶺,在下望上,甚是高峻。月香不敢上去,陸書攙著
月香的手,並肩上了高嶺。

遠遠一望,見三汊河、寶塔灣兩處的寶塔,皆在目前。大眾在風亭少歇,一同下嶺
。回至舟船,日已過午。魏璧吩咐船家將船開到虹橋東岸停泊。

大家上岸,到了德興居酒館人內。魏璧揀了後面一張大八仙桌,邀請眾人人坐。此
時是賈銘首坐,其餘挨次坐了,月香在下橫頭相陪。跟去的小廝同跟月香的人並污師們
另在前面堂裡坐下。那開德興居的店東王二娘,年紀約有五十多歲,走了過來道:「諸
位老爺,點什麼菜?」魏璧向賈銘道:「大哥點菜。」賈銘道:「你我既是結拜兄弟,
聚的日子多呢,嗣後不必拘這些俗套,各人愛吃什麼弄什麼才有趣味。」謙遜一番,大
家議定一碟大瓜子,一碟荸薺,一碟熱切厚火腿,一碟高麗肉,一碟炒甜菜頭,一碟蝦
,一碟炒腰子,一碟炒雞爪,一碗火腿燒莧菜,一盤芽筍燒肉,一盤清抽雞,一碗氽烏
魚。月香又點了一個炒麵筋,先打二斤百花,跑堂的擺了杯箸、小菜,將碟子陸續捧上
。大眾飲酒猜拳。

月香輸了一拳與陸書,月香請底。陸書道:「頭一拳掛紅作底。」陸書吃了杯酒道
:「第二拳如意作底。」月香道:「謝謝。」陸書道:「第三拳請你唱個小曲。」月香
遞了籌,有人遞過琵琶。月香將弦和准,唱了一個《疊落》。其詞曰:

蘆雪庭雪滿階,蘆雪庭雪滿階。哎喲簇擁紅樓十二釵。開懷賈寶玉披裘立在攏翠庵
門、庵門外。水晶瓶抱滿懷,水晶瓶抱滿懷。哎喲銅環輕扣把門關,善哉望仙姑慈悲把
梅花、梅花彩。

月香唱畢,眾人喝采,各飲一杯賀曲,重又猜拳。月香又輸了拳與賈銘,罰他唱大
曲。污師喊到席旁坐下,將笛子准了調。

月香唱了一套《翠鳳毛翎》。鄰桌上吃酒飯的人,總將眼睛望著這桌。月香唱畢,
眾人喝采,飲酒賀曲,又各猜拳鬧酒。月香又喊污師坐在席旁拉提琴(俗名二虎子)。
月香唱了一套二黃,唱畢用飯。飯畢,揩過手臉,月香到王二娘房裡走走。魏璧的小廝
關照王二娘寫賬。魏璧邀著眾人出了酒館,上了舟船。

此刻有許多游船方才出來,真是笙歌盈耳,彩袖成行。吳珍在艙裡將煙燈開了,月
香代他打煙。將船開到桃花庵、法海寺、平山堂、尺五樓各處遊玩。看了各處芍藥,紅
白相間,爛熳爭妍。月香折了幾枝玉樓春芍藥,帶到船上。各人用水煙紙煤點著,將跌
來的許多水老鼠亂放。

用過下午點心,玩到傍晚,將船放回,仍在天凝門碼頭停泊,扣纜搭跳。魏璧的小
廝吩咐船家明日到公館領賞,船家連聲道:「是」。魏璧邀眾人上岸,船家將空船開回
小東門碼頭去了。

眾人同著月香復至進玉樓中,上樓。月香邀請眾人到他房裡。眾人看見房中收拾得
十分潔淨,坣牆掛了四幅美人畫條,有一幅粉紅檳榔箋對聯,上寫著:

月宮不許凡夫履

香味偏占名士衣

上款是「月香校書雅玩」,下款是「惜花主人書贈」。月香邀眾人入坐。那大腳婦
人到房裡獻茶、裝水煙,翠雲、翠琴總到房裡相陪。吳珍先聽見翠雲喊那大腳婦人是張
奶奶,便望著那大腳婦人道:「張奶奶,開張燈來。」那張媽答應,就在月香牀上擺了
一塊小蓆子,開了燈。吳珍在腰間取出煙盒,便睡下去。翠琴趕著過去代他開煙。魏璧
吩咐擺酒,底下人來回道:

「老爺們五位尊客,家中只有三個相公,還是別處接兩位來,還就是三人伺候呢?
」賈銘道:「就是三人將就些罷,趕緊去辦,我們還要進城呢。」那人答應,下樓辦去
了。 這裡陸書與月香坐在一順椅子上,

問月香家有何人。月香道:「我自幼父母雙亡,並無姊妹弟兄,只有胞叔撫領成人
,教習大小曲。前年將我捆到清江二年,他得了多少捆價、私防銀兩、衣飾。今年又將
我捆到揚州,才來了月餘日子。」陸書聽了,不勝嗟歎。

一刻工夫,已將桌子擺開,擺了碟子杯箸。吳珍還在牀上吃煙,翠雲邀請入坐。眾
人催促,吳珍才將煙槍放下,立起身來。眾人敘齒坐下。魏璧年輕又係主人,就在上橫
頭與翠琴並肩坐下。翠雲、月香兩人在下橫頭坐下。陸書坐的是四席,與月香坐的末席
靠得最近。大眾坐定,翠雲們三人輪流敬酒、敬果碟、敬拳、敬菜、唱小曲。

眾人只顧歡呼暢飲,那知月香與陸書四目傳情,在桌底下捏手捏腳,兩情眷戀。陸
書又在腰間解下一塊羊脂玉琢成車輪□,那車輪是個活的,可以轉動,洗琢精工,悄悄
遞與月香。

月香接過去,收藏好了。陸書與月香猜拳,月香輸了請底,陸書罰他出席串《佳期
》。月香聽了,架籌出席來串,又喊了污師上樓,在旁邊吹笛。月香拿了一條大紅洋縐
金夾繡三藍蝴蝶穿花汗巾在手裡,囀動歌喉,唱《小姐小姐多豐彩》。唱到「好教我無
端春興倩誰排」,將左手束在衣襟之內,彎著腰,右手拿耳挖子在頭上亂撓,那兩隻秋
波斜睨著陸書,那輕狂之態難以形容。陸書此時意亂神迷,那魂已被月香勾攝去了。一
曲唱終,眾人喝采。月香入席銷了籌,大眾賀曲,各飲一杯。

賈銘們總是久走煙花的,看見陸書與月香兩情眷戀這般光景,賈銘向翠雲道:「我
們今日替你家月相公與陸老爺做媒。」翠雲道:「承老爺們盛愛,但有細情尚未奉告。
」不知翠雲說出什麼話來,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陸文華議謀妓女 吳穎士約聚青樓


話說翠雲聽賈銘說代月香做媒,便說道:「承老爺們抬愛,求之不得,那有推辭之
理。但是一件,月相公尚未梳妝,他雖無父母,他叔子想在他身上發一注大財,所以耽
擱到今。既是陸老爺喜歡他,相應先結個幹線頭,慢慢同他叔子商議,再為恭喜罷。」
賈銘道:「如此甚好。」就叫月香與陸書兩人吃了個清和合杯,結了線頭。眾人各吃一
杯賀喜,彼此又猜了幾拳。

翠雲、翠琴各唱了兩個小曲,月香又唱了一隻《裊睛絲》。酒闌席散,吳珍又吃煙
。陸書、月香加倍綢繆。大眾催著吳珍將煙吃畢,一同下樓。翠雲們送至樓窗口,伏在
欄杆上。月香叮囑陸書明日早些來,陸書連聲答應。那跟來的小廝已將火把點了,引路
出了進玉樓,進了天凝門,到四岔路口分路各散,約定明早仍在教場方來茶館取齊。

陸書回到姑爹家中,在書房內坐下,心中想著:月香人品標緻,舉止風流。我到揚
州原是要買小的,今見如此尤物,何能捨此另尋?但他身落煙花,有這人品技藝,諒必
身價甚矩。

朋日且同賈大哥們商議,定要設法成全,方遂心願。胡思亂想,睡在牀上翻來覆去
,一夜未曾安眠。

到了次日清晨,趕忙起來,洗漱已畢,帶著小喜子來到方來茶館。這見賈銘、吳珍
、魏璧早已到了、陸書向魏璧道過謝,又與眾人見禮,入座吃茶。見袁猷同了一個約年
二十歲的人,身穿布服布鞋布襪,走進茶館,同到席前。眾人立起身來招呼。

袁猷同眾人見了禮,又向那少年人道:「兄弟,這四位都是我拜過的弟兄,你過來
見禮。」那少年臉漲得通紅,向眾人作了揖。賈銘們忙問此位何人,袁猷道:「這是舍
表弟,昨日到寒舍來的。」眾人連忙還禮,邀請入座。跑堂的泡了兩碗茶來。眾人請問
這少年人名姓住居。那少年答道:「我姓穆,名竺,小時候上書房,先生代我起了個號
,叫穆偶仁。住在霍家橋南首。」指著袁猷道:「他是我的表兄,我是他的表弟。我因
為娶親,我家爹爹叫我上揚州買些零碎東西。昨日來了,就住在表兄家裡。」眾人聽他
說了這一番,知他是居鄉老實人,就不同他深談。

吳珍道:「今日奉屈賈大哥同三位兄弟,請在九巷強大家敝相好那裡永日一聚,務
望賞光。」賈銘、袁猷、魏璧聽了,欣然應允。陸書原欲請大眾到進玉樓去,見眾人都
允了吳珍,不便再說,也就答應。向賈銘道:「小弟有件心事奉申,小弟在家娶親三載
,並未生育。家君因小弟雁行失序,望孫甚殷,命弟到揚,一則探視姑母,二則覓個小
星回去。昨見月香尚屬處女,弟欲將他拔出煙花,帶回家下,以慰家君之望。此事仰賴
大哥、諸哥弟善為小弟圖之,倘能事成,感佩深矣。」賈銘聽了這話,望著大眾道:「
愚兄昨日之言,可為先見矣。」吳珍道:「若是此事能成,真是佳人得配才子,亦天地
間一大快事也。大哥必須盡力為陸賢弟圖之。」賈銘道:「但凡吃相飯的人,家中必為
奇貨。況月香有此色技,尚未破瓜,正是搖錢寶樹,非得重資,何能輕易放手?昨日翠
雲之言,可想而知。

在愚兄看來,陸兄弟不必性急,先以薄餌買其月香歡心。陸兄弟如此美品青年,月
香安能無意?待等兩情和洽,月香心有所歸,聞彼只有一叔,陸賢弟破費二三百金,愚
弟兄四人在月香耳畔再為撮合,何患不成!」眾人齊聲道:「好!」

用過早點,袁猷向穆竺道:「賢弟,請到寒捨去罷,愚兄今日有點小事,不能奉陪
了。」穆竺立起身來便走,被吳珍拉住,向袁猷道:「賢弟,不是做哥哥的怪你,既是
你的令親,我們就不好巴結?請去聚聚何妨。」袁猷道:「二哥,你不曉得,這些地方
不便與他同去。」吳珍執意不肯,關照了茶錢,拉著穆竺,邀著眾人出了茶館後門。走
賢良街轉彎向北柳巷,到了天壽庵南山尖,下坡走到河邊,過了擺渡,走倒城到了九巷
一個人家。

吳珍邀請眾人進了大門,見是三間廳房,後面住宅廂房共有五六個房間。眾人進內
,早有底下人招呼,請到東面一間房內。只見湘簾翠幔,繡被綿衾,擺設精雅。坣牆掛
了四幅美人畫條,有一副綠蠟箋對聯,上寫著:

桂樹臨風香愈遠

林花映日色偏嬌

上款寫「桂林校書清玩」,下款是「護花仙史書」。眾人才進了房,見有一個女妓
,約有十八九歲,挽了發髻,尚未洗臉,兩道細眉,一對水汪汪的秋波。穿了一件白洋
布外托肩大鑲大滾小褂。加了一件綠大呢面外托肩花邊滾銀紅綢裡薄絮背心。

大紅洋縐夾套褲,青興〔布〕褌褲,係了一條玉色洋縐花邊滾褲帶。有兩個銀響瓶
大紅順袋,須拖在半邊。尚未穿裙,有四寸大的腳。白水縐布襪套,鵝黃緞倩三藍滿幫
花木頭底的鞋子靸在腳上,尚未繫鞋帶。手腕上帶了一副銀鈕絲鐲。其人雖不標緻,丰
韻甚是可人。坐在坣梳桌椅上,不知何故,默默無言。

見了他們六人進了房來,連忙立起身來迎接道:「五位老爺請坐。」袁猷口快,便
道:「我們六人同來,因何請叫五位?想必是吳二哥的貴相知了。」吳珍笑而不答。袁
猷道:「還未請教吳二嫂芳名。」吳珍道:「他叫桂林。」這桂相公一一請問過客人的
姓,早有老媽獻茶裝煙已畢。桂林吩咐老媽開燈與吳珍吃煙,又向吳珍道:「你這幾日
總不到這裡來,我著人日日奉請,貴步難移。今日什麼風吹到我們這小地方來走走?」

吳珍指著陸書道:「這陸兄弟初到揚州,這兩日陪他玩玩,所以未到這裡。」桂林
道:「你的鬼話頗多。此刻我要洗臉,沒有工夫,回來等沒人在這裡,再同你算賬!」
忙喊老媽取水淨面。

又見房外來了兩個女妓進房。一個約年二十二三歲,梳的蘇塌子的鬏,拴了一根綠
骨頭兩頭忙簪子,並未戴花。圓圓的臉,兩道彎彎的眉,一對雙箍子眼睛。臉上有幾個
淺白細麻子,討喜不生厭。深深的兩個酒窩,一嘴白牙。兩耳戴了一副黃不黃白不白的
環子,套著一副料玉圈。穿了一件舊白興兒布玉色縑絲鑲滾外托肩小褂。加了一件舊蘇
藍布面白布裡背心。係了一條元(玄)色洋布裙,露出一雙舊玉色洋縐套褲。不到四寸
一雙小腳,穿了一雙白布襪套。洋藍布白絨倩的蝴蝶穿花木頭底的鞋子,直底周根,係
了一雙藕色洋縐鞋帶。手腕上並未戴鐲。其人雖是布服,素妝雅淨,並無煙花俗態。那
一個年在二十左右,也是蘇塌子鬏,拴了一根燒金簪,面前拴了一根燒金雙如意,插了
兩柄玫瑰花,刷著劉海箍。鵝蛋臉,細眉圓眼,焦牙齒。耳戴燒金點翠九鬆亭銀環,套
著白玉三套夾板圈。瘦苗條身材。穿一件漂白綢機元(玄)色縑絲鑲滾外托肩小褂,加
了一件玉色洋縐面外托肩元(玄)緞大鑲大滾銀紅綢裡夾背心。束著一條元(玄)色洋
縐百褶裙,銀紅洋縐套褲。有五寸大些腳。白水縐布襪套。白洋縐繡五採花木頭底鞋子
,訂著一團和氣銀鞋鼻,大紅洋縐鞋帶。手腕上帶著裡方外圓洋鏨銀鐲。

兩人走進房來,齊聲道:「五位老爺,一位姐夫。」就在房門那邊椅上坐下,請問
過賈銘、袁猷、陸書、魏璧、穆竺姓氏住居事業。賈銘道:「還未請問二位芳名、年歲
、住居。」

那穿蘇藍布背心的道:「草字鳳林,癡長念二。本是揚州人,自幼到清江,今回揚
州尚未半月。」那穿玉色洋縐背心的道:「賤字巧雲,今年十六歲,是鹽城人。」

正說之間,聽得房外響瓶叮噹,又走進一個女妓,約年十六八歲。梳的元寶鬏,戴
著金簪、金如意,斜插了一根燒金點翠丹鳳朝陽耳挖,玫瑰花箍,帶了兩柄玫瑰花,又
斜插了兩柄玫瑰花。圓胖臉,刷著虎爪,柳眉杏眼,貼了兩張琺瑯銀膏藥。

Sez Kıtay ädäbiyättän 1 tekst ukıdıgız.
Çirattagı - 風月夢 - 2
  • Büleklär
  • 風月夢 - 1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629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045
    19.7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0.9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7.7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風月夢 - 2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802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372
    21.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3.1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8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風月夢 - 3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973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225
    21.4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3.3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風月夢 - 4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3549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42
    23.3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6.2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3.1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風月夢 - 5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3339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977
    22.5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5.6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2.1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風月夢 - 6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2502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4689
    21.0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3.5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0.3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