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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 -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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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把家事四股份了。我枉替他們白做這幾時奴才,心不甘伏。怎

麼處?”毛烈道:“大頭在你手堙A你把要緊好的藏起了些不得?

”陳祈道:“藏得的藏了。田地是露天盤子,須藏不得。”毛烈道

:“只要會計較,要藏時田地也藏得。”陳祈道:“如何計較藏地

?”毛烈道:“你如今只推有甚麼公用,將好的田地賣了去,收銀

子來藏了,不就是藏田地一般?”陳祈道:“祖上的好田好地,又

不捨得賣掉了。”毛烈道:“這更容易,你只揀那好田地,少些價

錢,權典在我這堙C目下拿些銀子去用用,以後直等你們兄弟已

將見在田地四股份定了,然後你自將原銀在我處贖了去。這田地

不多是你自己的了?”陳祈道:“此言誠為有見。但你我雖是相好

,產業交關,少不得立個文書,也要用著個中人才使得。”毛烈

道:“我家出入銀兩,置買田產,大半是大勝寺高公做牙儈。如

今這件事,也要他在媕Y做個中見罷。”陳祈道:“高公我也是相

熟的。我去查明了田地,寫下了文書,去要他著字便了。”原來

這高公法名智高,雖然是個僧家,到有好些不象出家人處。頭一

件是好利,但是風吹草動,有些個賺得錢的所在,他就鑽的去了

,所以囊缽充盈,經紀慣熟。大戶人家做中做保,到多是用得他

著的,分明是個沒頭髮的牙行。毛家債利出入,好些經他的手,

就是做過幾件欺心事體,也有與他首尾過來的。陳祈因此央他做

了中,將田立券典與毛烈。因要後來好贖,十分不典他重價錢,

只好三分之一,做個交易的意思罷了。陳祈家堨虷a廣有,非止

一處,但是自家心堻g著的,便把來典在毛烈處做後門。如此一

番,也累起本銀三千多兩了,其田足值萬金,自不消說。毛烈放

花作利,已此便宜得多了。只為陳祈自有欺心,所以情願把便宜

與毛烈得了去。以後陳祈母親死過,他將見在戶下的田產分做四

股,把三股份與三個兄弟,自家得了一股。兄弟們不曉得其中委

曲,見眼前分得均平,多無說話了。
過了幾時,陳祈端正起贖田的價銀,徑到毛烈處取贖。毛烈

笑道:“而今這田卻不是你獨享的了?”陳祈道:“多謝主見高妙

。今兄弟們皆無言可說,要贖了去自管。”隨將原價一一交明。

毛烈照數收了,將進去交與妻子張氏藏好。此時毛烈若是個有本

心的,就該想著出的本錢原輕,收他這幾年花息,便宜多了。今

有了本錢,自該還他去,有何可說?誰知狠人心性,卻又不然。

道這田是欺心來的,今贖去獨吞,有好些放不過。他就起個不良

之心,出去對陳祈道:“原契在我拙荊處,一時有些身子不快,

不便簡尋。過一日還你罷。”陳祈道:“這等,寫一張收票與我。

”毛烈笑道:“你曉得我寫字不大便當,何苦難我?我與你甚樣交

情,何必如此?待一二日間翻出來就送還罷了。”陳祈道:“幾千

兩往來,不是取笑。我交了這一主大銀子,難道不要討一些把柄

回去?”毛烈道:“正為幾千兩的事,你交與我了,又好賴得沒有

不成?要甚麼把柄?老兄忒過慮了。”陳祈也托大,道是毛烈平

日相好,其言可信,料然無事。
隔了兩日,陳祈到毛烈家去取前券,毛烈還推道一時未尋得

出。又隔了兩日去取,毛烈躲過,竟推道不在家了。如此兩番,

陳祈走得不耐煩,再不得見毛烈之面,才有些著急起來。走到大

勝寺高公那堨h商量,要他去問問毛烈下落。高公推道:“你交

銀時不曾通我知道,我不好管得。”陳祈沒奈何,只得又去伺候

毛烈。一日撞見了,好言與他取券。毛烈冷笑道:“天下欺心事

只許你一個做?將眾兄弟的田偷典我處,今要出去自吞。我便公

道欺心,再要你多出兩千也不為過。”陳祈道:“原只典得這些,

怎要我多得?”毛烈道:“不與我,我也不還你券,你也管田不成

。”陳祈大怒道:“前日說過的說話,怎到要詐我起來?當官去說

,也只要的我本錢。”毛烈道:“正是,正是。當官說不過時,還

你罷了。”
陳祈一忿之氣,歸家寫張狀詞,竟到縣塈i了毛烈。當得毛

烈預先防備這著的,先將了些錢鈔去尋縣吏丘大,送與他了,求

照管此事。丘大領諾。比及陳祈去見時,丘大先自裝腔了,問其

告狀本意。陳祈把實情告訴了一遍。丘大只是搖頭道:“說不去

,許多銀兩交與他了,豈沒個執照的理?教我也難幫襯你。”陳

祈道:“因為相好的,不防他欺心,不曾討得執照。今告到了官

,全要提控說得明白。”丘大含糊應承了。卻在知縣面前只替毛

烈說了一邊的話,又替毛家送了些孝順意思與知縣了,知縣聽信

。到得兩家聽審時,毛烈把交銀的事一口賴定,陳祈其實一些執

照也拿不出。知縣聲口有些向了毛烈,陳祈發起極來,在知縣面

前指神罰咒。知縣道:“就是銀子有的,當官只憑文券;既沒有

文券,把甚麼做憑據斷還得你?分明是一登混賴!”倒把陳祈打

了二十竹篦,問了“不合圖賴人”罪名,量決脊杖。這三千銀子只

當丟去東洋大海,竟沒說處。陳祈不服,又到州堨h告,准了;

及至問起來,知是縣間問過的,不肯改斷,仍複照舊。又到轉運

司告了,批發縣間,一發是原問衙門。只多得一番紙筆,有甚麼

相干?落得費壞了腳手,折掉了盤纏。毛烈得了便宜,暗地喜歡

。陳祈失了銀子,又吃打吃罰,竟沒處申訴。正所謂:渾身似口

不能言,遍體排牙說不得。欺心又遇狠心人,賊偷落得還賊沒。
看官,你道這事多隻因陳祈欺瞞兄弟,做這等奸計,故見得

反被別人賺了,也是天有眼力處。卻是毛烈如此欺心,難道銀子

這等好使的不成?不要性急,還有話在後頭。
且說陳祈受此冤枉,沒處叫撞天屈,氣忿忿的,無可擺佈。

宰了一口豬、一隻雞,買了一對魚、一壺酒。左近邊有個社公祠

,他把福物拿到祠娷\下了,跪在神前道:“小人陳祈,將銀三

千兩與毛烈贖田。毛烈收了銀子,賴了券書。告到官司,反問輸

了小人,小人沒處申訴。天理昭彰,神目如電。還是毛烈賴小人

的,小人賴毛烈的?是必三日之內求個報應。”扣了幾個頭,含

淚而出。到家堙A晚上得一夢,夢見社神來對他道:“日間所訴

,我雖曉得明白,做不得主。你可到東嶽行宮訴告,自然得理。


次日,陳祈寫了一張黃紙,捧了一對燭,一股香,竟望東嶽

行宮而來。進得廟門,但見殿宇巍峨,威儀整肅。離婁左視,望

千里如在目前;師曠右邊,聽九幽直同耳畔。草參亭內,爐中焚

百合明香;祝獻台前,案上放萬靈杯?。夜聽泥神聲諾,朝聞木

馬號嘶。比岱宗具體而微,雖行館有呼必應。若非真正冤情事,

敢到莊嚴法相前?陳祈銜了一天怨忿,一步一拜,拜上殿來,將

心中之事,是長是短,照依在社神面前時一樣,表白了一遍。只

聽得幡帷堶情A仿佛有人聲到耳朵內道:“可到夜間來。”陳祈吃

了一驚,曉得靈感,急急站起,走了出來。候到天色晚了,陳祈

是氣忿在胸之人,雖是幽暗陰森之地,並無一些畏怯。一直走進

殿來,將黃紙狀在燭上點著火,燒在神前爐內了,照舊通誠拜禱

。已畢,又聽得隱隱一聲道:“出去。”陳祈親見如此神靈,明知

必有報應。不敢再瀆,悚然歸家。此時是紹興四年四月二十日。
陳祈時時到毛烈家邊去打聽,過了三日,只見說毛烈死了。

陳祈曉得蹊蹺。去訪問鄰舍間,多說道:“毛烈走出門首,撞見

一個著黃衣的人,走入門來揪住。毛烈奔脫,望堶戚舅]似跑,

口堻蛫D:‘有個黃衣人捉我,多來救救。’說不多幾句,倒地就

死。從不見死得這樣快的。”陳祈口堣˙﹛A心媟t暗道是告的

陰狀有應,現報在我眼堣F。又過了三日,只見有人說,大勝寺

高公也一時卒病而死。陳祈心媞繫b道:“高公不過是原中,也

死在一時,看起來莫不要陰司中對這件事麼?”不覺有些恍恍惚

惚,走到家堙A就昏暈了去。少頃醒將轉來,吩咐家人道:“有

兩個人追我去對毛烈事體,聞得說我陽壽未盡,未可入殮。你們

守我十來日著,敢怕還要轉來。”吩咐畢,即倒頭而臥,口鼻俱

已無氣。家人依言,不敢妄動,呆呆守著,自不必說。
且說陳祈隨了來追的人竟到陰府,果然毛烈與高公多先在那

堣F。一同帶見判官,判官一一點名過了,問道:“東嶽發下狀

來,毛烈賴了陳祈三千銀兩。這怎麼說?”陳祈道:“是小人與他

贖田,他親手接受。後來不肯還原券,竟賴道沒有。小人在陽間

與他爭訟不過,只得到東嶽大王處告這狀的。”毛烈道:“判爺,

休聽他胡說。若是有銀與小人時,須有小人收他的執照。”判官

笑道:“這是你陽間哄人,可以借此廝賴。”指著毛烈的心道:“

我陰間只憑這個,要什麼執照不執照!”毛烈道:“小人其實不曾

收他的。”判官叫取業鏡過來。旁邊一個吏就拿著銅盆大一面鏡

子來照著毛烈。毛烈、陳祈與高公三人一齊看那鏡子堶情A只見

媕Y照出陳祈交銀,毛烈接受,進去付與妻子張氏,張氏收藏,

是那日光景宛然見在。判官道:“你看我這堨i是要什麼執照的

麼?毛烈沒得開口。陳祈合著掌向空媢D:“今日才表明得這件

事。陽間官府要他做什麼幹?”高公也道:“原來這銀子果然收了

,卻是毛大哥不通。”當下判官把筆來寫了些什麼,就帶了三人

到一個大庭內。只見旁邊列著兵衛甚多,也不知殿上坐的是什麼

人,遠望去是冕旒袞袍的王者。判官走上去說了一回,殿上王者

大怒,叫取枷來,將毛烈枷了,口堣j聲吩咐道:“縣令聽決不

公,削去已後官爵。縣吏丘大,火焚其居,仍削陽壽一半。”又

喚僧人智高問道:“毛烈欺心事,與你商同的麼?”智高道:“起

初典田時,曾在媕Y做交易中人。以後事體多不知道。”又喚陳

祈問道:“贖田之銀,固是毛烈要賴欺心。將田出典的緣故,卻

是你的欺心。”陳祈道:“也是毛烈教道的。”王者道:“這個推不

得,與智高僧人做牙儈一樣,該量加罰治。兩人俱未合死,只教

陽世受報。毛烈作業尚多,押入地獄受罪!”
說畢,只見毛烈身邊就有許多牛頭夜叉,手執鐵鞭、鐵棒趕

得他去。毛烈一頭走,一頭哭,對陳祈、高公說道:“吾不能出

頭了。二公與我傳語妻子,快作佛事救援我。陳兄原券在床邊木

箱之內,還有我平日貪謀強詐得別人家田宅文券,共有一十三紙

,也在箱堙C可叫這一十三家的人來一一還了他,以減我罪。二

公切勿有忘!”陳祈見說著還他原契,還要再問個明白,一個夜

叉把一根鐵棍在陳祈後心窩堣@搗,喝道:“快去!”
陳祈慌忙縮退,颯然驚醒,出了一身冷汗,只見妻子坐在床

沿守著。問他時節,已過了七晝夜。妻子道:“因你吩咐了,不

敢入殮。況且心頭溫溫的,只得坐守。幸喜得果然還魂轉來。畢

竟是毛烈的事對得明白否?”陳祈道:“東嶽真個有靈,陰間真個

無私,一些也瞞不得。大不似陽世間官府沒清頭沒天理的。”因

把死去所見事體備細說了一遍。抖搜了精神,坐定了性子一回,

先叫人到縣吏丘大家一看,三日之前已被火燒得精光,止燒得這

一家火就息了。陳祈越加敬信。再叫人到大勝寺中訪問高公,看

果然一同還魂?意思要約他做了證見,索取毛家文券。人回來說

:“三日之前,寺中師徒已把他荼毗了。”說話的,怎麼叫做“荼

毗”?看官,這就是僧家西方的說話,又有叫得“闍維”的,總是

我們華言“火化”也。陳祈見說高公已火化了,吃了一大驚道:“

他與我同在陰間,說陽壽未盡,一同放轉世的。如何就把來化了

?叫他還魂在何處?這又是了不得的事了,怎麼收場?”
陳祈心下忐忑,且走到毛家去取文券。看見了毛家兒子,問

道:“尊翁故世,家中有什麼影響否?”毛家兒子道:“為何這般

問及?”陳祈道:“在下也死去七日,到與尊翁會過一番來,故此

動問。”毛家兒子道:“見家父光景如何?有甚說話否?”陳祈道

:“在下與尊翁本是多年相好的,只因不還我典田文書,有這些

爭訟。昨日到虧得陰間對明,說文書在床前木箱堶情A所以今日

來取。”毛家兒子道:“文書便或者在木箱堶情A只是陰間說話,

誰是證見,可以來取?”陳祈道:“有到有個證見,那時大勝寺高

師父也在那埵P見說了,一齊放還魂的。可惜他寺中已將他身屍

火化,沒了個活證。卻有一件可信,你尊翁還說另有一十三家文

券,也多是來路不明的田產。叫還了這一十三家,等他受罪輕些

。又叫替他多做些佛事。這須是我造不出的。”毛家兒子聽說,

有些呆了。你道為何?原來陰間鏡照出毛妻張氏同受銀子之時,

張氏在陽間恰像做夢一般,也夢見陰司對理之狀。曾與兒子說過

,故聽得陳祈說著陰間之事,也有些道是真的了。走進去與母親

說知,張氏道:“這項銀子委實有的。你父親只管道便宜了他,

勒掯著文書不與他,意思還要他分外出些加添。不道他竟自去告

了官,所以索性一口賴了,又不料死得這樣詫異。今恐怕你父親

陰間不甯,只該還了他。既說道還有一十三紙,等明日一總番將

出來,逐一還罷。”毛家兒子把母親說話對陳祈說了。陳祈道:“

不要又像前番,回了明日,漸漸賴皮起來。此關係你家尊翁陰間

受罪,非同陽間兒戲的。”毛家兒子道:“這個怎麼還敢。”陳祈

當下自去了。
毛家兒子關了門進來。到了晚間,聽得有人敲門。開出去卻

又不見,關了又敲得緊。問是那個,外邊厲聲答道:“我是大勝

寺中高和尚。為你家父親賴了典田銀子,我是原中人,被陰間追

去做證見。放我歸來,身屍焚化,今沒處去了。這是你家害我的

,須憑你家堳蝏繷B我?”毛家兒子慌做一團,走進去與母親說

了。張氏也怕起來,移了火,同兒子走出來。聽聽外邊,越敲得

緊了,道:“你若不開時,我門縫埵蛪|進來。”張氏聽著果然是

高公平日的聲音,硬著膽回答道:“曉得有累師父了。而今既已

如此,教我們母子也沒奈何,只好做些佛事超度師父罷。”外邊

鬼道:“我命未該死,陰間不肯收留;還有世數未盡,又去脫胎

做人不得,隨你追薦陰功也無用處,直等我世數盡了才得托生。

這些時叫我在那埵n?我只是守住在你家不開去了。”毛家母子

只得燒些紙錢,奠些酒飯,告求他去。鬼道:“叫我別無去處,

求我也沒幹。”毛家母子沒奈何,只得黶黶蹐蹐過了一夜。第二

日急急去尋請僧道做道場,一來追薦毛烈,二來超度這個高公。

母子親見了這些異樣,怎敢不信?把各家文券多送去還了。
誰知陳祈自得了文券之後,忽然害起心痛來,一痛發便待死

去。記起是陰中被夜叉將鐵棍心窩媟o了一下之故,又親聽見王

者道“陳祈欺心,陽世受報”,曉得這典田事是欺心的,只得叫三

個兄弟來,把毛家贖出之田均作四分分了。卻是心痛仍不得止。

只因平日掌家時,除典田之外,他欺處還多。自此每一遭痛發,

便去請僧道保禳,或是東嶽燒獻。年年所費,不計其數。此病隨

身,終不得脫。到得後來,家計到比三個兄弟消耗了。
那毛家也為高公之鬼不得離門,每夜必來擾亂,家堣H口不

安。賣掉房子,搬到別處,鬼也隨著不舍。只得日日超度,時時

齋醮。以後看看聲音遠了些,說道:“你家福事做得多了。雖然

與我無益,時常有神佛在家,我也有些不便。我且暫時去去,終

是放你家不過。”以後果然隔著幾日才來。這奡N做法事退他,

或做佛事度他。如此纏帳多時,支持不過,毛家家私也逐漸消費

下來。以後毛家窮了,連這些佛事、法事多做不起了,高公的鬼

也不來了。
可見詐欺之財,沒有得與你入己受用的。陰司比陽世間公道

,使不得奸詐,分毫不差池,這兩家顯報自不必說。只高公僧人

,貪財利,管閒事,落得陽壽未終,先被焚燒,雖然為此攪破了

毛氏一家,卻也是僧人的果報了。若當時徒弟們不燒其屍,得以

重生,畢竟還與陳祈一樣,也要受此現報,不消說得的。人生作

事,豈可不知自省?陽間有理沒處說,陰司不說也分明。若是世

人終不死,方可橫心自在行。又有人道這詩未盡,番案一首云:

陽間不辨到陰間,陰間仍舊判陽還。縱是世人終不死,也須難使

到頭頑。

卷十七 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

詩曰:
萬里橋邊薛校書,枇杷窗下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

春風總不如。
這四句詩,乃唐人贈蜀中妓女薛濤之作。這個薛濤乃是女中

才子,南康王韋皋做西川節度使時,曾表奏他做軍中校書,故人

多稱為薛校書。所往來的是高千里、原微之、杜牧之一班兒名流

。又將浣花溪水造成小箋,名曰“薛濤箋”。詞人墨客得了此箋,

猶如拱壁。真正名重一時,芳流百世。
國朝洪武年間,有廣東廣州府人田洙,字孟沂,隨父田百祿

到成都赴教官之任。那孟沂生得風流標致,又兼才學過人,書畫

琴棋之類,無不通曉。學中諸生日與嬉遊,愛同骨肉。過了一年

,百祿要遣他回家。孟沂的母親心堭豸ㄠo他去。又且寒官冷署

,盤費難處。百祿與學中幾個秀才商量,要在地方上尋一個館與

兒子坐坐,一來可以早晚讀書,二來得些館資,可為歸計。這些

秀才巴不得留住他,訪得附郭一個大姓張氏要請一館賓,眾人遂

將孟沂力薦于張氏。張氏送了館約,約定明年正月原宵後到館。

至期,學中許多有名的少年朋友,一同送孟沂到張家來,連百祿

也自送去。張家主人曾為運使,家道饒裕,見是老廣文帶了許多

時髦到家,甚為歡喜,開筵相待。酒罷各散,孟沂就在館中宿歇


到了二月花朝日,孟沂要歸省父母。主人送他節儀二兩,孟

沂藏在袖子堣F,步行回去。偶然一個去處,望見桃花盛開,一

路走去看,境甚幽僻。孟沂心堻萲w,佇立少頃,觀玩景致,忽

見桃林中一個美人掩映花下。孟沂曉得是良人家,不敢顧盼,逕

自走過。未免帶些賣俏身子,拖下袖來,袖中之銀,不覺落地。

美人看見,便叫隨侍的丫鬟拾將起來,送還孟沂。孟沂笑受,致

謝而別。
明日,孟沂有意打那邊經過,只見美人與丫鬟仍立在門首。

孟沂望著門前走去,丫鬟指道:“昨日遺金的郎君來了。”美人略

略斂身避入門內。孟沂見了丫鬟,?述道:“昨日多蒙娘子美情

,拾還遺金,今日特來造謝。”美人聽得,叫丫鬟請入內廳相見

。孟沂喜出望外,急整衣冠,望門內而進。美人早已迎著至廳上

。相見禮畢,美人先開口道:“郎君莫非是張運使宅上西賓麼?”

孟沂道:“然也。昨日因館中回家,道經於此,偶遺少物,得遇

夫人盛情,命尊姬拾還,實為感激。”美人道:“張氏一家親戚,

彼西賓即我西賓。還金小事,何足為謝?”孟沂道:“欲問夫人高

門姓氏,與敝東何親?”美人道:“寒家姓平,成都舊族也。妾乃

文孝坊薛氏女,嫁與平氏子康,不幸早卒,妾獨孀居於此。與郎

君賢東乃鄉鄰姻婭,郎君即是通家了。”
孟沂見說是孀居,不敢久留,兩杯茶罷,起身告退。美人道

:“郎君便在寒舍過了晚去。若賢東曉得郎君到此,妾不能久留

款待,覺得沒趣了。”即吩咐快辦酒饌。不多時,設著兩席,與

孟沂相對而坐。坐中殷勤勸酬,笑語之間,美人多帶些謔浪話頭

。孟沂認道是張氏至戚,雖然心塈畹o難熬,還拘拘束束,不敢

十分放肆。美人道:“聞得郎君倜儻俊才,何乃作儒生酸態?妾

雖不敏,頗解吟詠。今遇知音,不敢愛醜,當與郎君賞鑒文墨,

唱和詞章。朗君不以為鄙,妾之幸也。”遂教丫鬟取出唐賢遺墨

與孟沂看.孟沂從頭細閱,多是唐人真跡手翰詩詞,惟原稹、 杜

牧、高駢的最多,墨蹟如新。孟沂愛玩,不忍釋手,道:“此希

世之寶也。夫人情鍾此類,真是千古韻人了。”美人謙謝。兩個

談話有味,不覺夜已二鼓。孟沂辭酒不飲,美人延入寢室,自薦

枕席道:“妾獨處已久,今見郎君高雅,不能無情,願得奉陪。”

孟沂道:“不敢請耳,因所願也。”兩個解衣就枕,魚水歡情,極

其繾綣。枕邊切切叮嚀道:“慎勿輕言,若賢東知道,彼此名節

喪盡了。”
次日,將一個臥獅玉鎮紙贈與孟沂,送到門外道:“無事就來

走走,勿學薄幸人!”孟沂道:“這個何勞吩咐?”孟沂到館,哄

主人道:“老母想念,必要小生歸家宿歇。小生不敢違命留此,

從今早來館中,夜歸家堳K了。”主人信了說話,道:“任從尊便

。”自此,孟沂在張家,只推家堨h宿,家堣S說在館中宿,竟

夜夜到美人處宿了。整有半年,並沒一個人知道。
孟沂與美人賞花玩月,酌酒吟詩,曲盡人間之樂。兩人每每

你唱我和,做成聯句,如《落花二十四韻》、《月夜五十韻》,

鬥巧爭妍,真成敵手。詩句太多,恐看官每厭聽,不能盡述,只

將他兩人《四時回文詩》表白一遍。美人詩道:
花朵幾枝柔傍砌,柳絲千縷細搖風。霞明半嶺西斜日,月上

孤村一樹松。〔春〕
涼回翠簟冰人冷,齒沁清泉夏月寒。香篆嫋風清縷縷,紙窗

明月白團團。〔夏〕
蘆雪覆汀秋水白,柳風凋樹晚山蒼。孤幃客夢驚空館,獨雁

征書寄遠鄉。〔秋〕
天凍雨寒朝閉戶,雪飛風冷夜關城。鮮紅炭火圍爐暖,淺碧

茶甌注茗清。〔冬〕
這個詩怎麼叫做回文?因是順讀完了,倒讀轉去,皆可通得

。最難得這樣渾成,非是高手不能。美人一揮而就,孟沂也和他

四首道:
芳樹吐花紅過雨,入簾飛絮白驚風。黃添曉色青舒柳,粉落

晴香雪覆松。〔春〕
瓜浮甕水涼消暑,藕疊盤冰翠嚼寒。斜石近階穿筍密,小池

舒葉出荷團。〔夏〕
殘石絢紅霜葉出,薄煙寒樹晚林蒼。鸞書寄恨羞封淚,蝶夢

驚愁怕念鄉。〔秋〕
風卷雪篷寒罷釣,月輝霜柝冷敲城。濃香酒泛霞杯滿,淡影

梅橫紙帳清。〔冬〕
孟沂和罷,美人甚喜。真是才子佳人,情味相投,樂不可言

。卻是好物不堅牢,自有散場時節。
一日,張運使偶過學中,對老廣文田百祿說道:“令郎每夜歸

家,不勝奔走之勞。何不仍留寒舍住宿,豈不為便?”百祿道:“

自開館後,一向只在公家。止因老妻前日有疾,曾留得數日。這

幾時並不曾來家宿歇,怎麼如此說?”張運使曉得內中必有蹺蹊

,恐礙著孟沂,不敢盡言而別。是晚,孟沂告歸,張運使不說破

他,只叫館仆尾著他去。到得半路,忽然不見。館仆趕去追尋,

竟無下落。回來對家主說了,運使道:“他少年放逸,必然花柳

人家去了。”館仆道:“這條路上,何曾有什麼伎館?”運使道:“

你還到他衙中問問看。”館仆道:“天色晚了,怕關了城門,出來

不得。”運使道:“就在田家宿了,明日早辰來回我不妨。”
到了天明,館仆回話,說是不曾回衙。運使道:“這等,那

去了?”正疑怪間,孟沂恰到。運使問道:“先生昨宵宿於何處?

”孟沂道:“家間。”運使道:“豈有此理!學生昨日叫人跟隨先生

回去,因半路上不見了先生,小仆直到學中去問,先生不曾到宅

。怎如此說?”孟沂道:“半路上遇到一個朋友處講話,直到天黑

回家。故此盛仆來時問不著。”館仆道:“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

,方才回來的。田老爹見說了,甚是驚慌,要自來尋問。相公如

何還說著在家的話?”孟沂支吾不來,顏色盡變。運使道:“先生

若有別故,當以實說。”孟沂聽得,遮掩不過,只得把遇著平家

薛氏的話說了一遍,道:“此乃令親相留,非小生敢作此無行之

事。”運使道:“我家何嘗有親戚在此地方?況親戚中也無平姓者

,必是鬼祟。今後先生自愛,不可去了。”孟沂口媕釧荂A心

那堳H他?傍晚又到美人家堨h,備對美人說形跡已露之意。美

人道:“我已先知道了.郎君不必怨悔,亦是冥數盡了。 ”遂與孟

沂痛飲,極盡歡情。到了天明,哭對孟沂道:“從此永別矣!”將

出灑墨玉筆管一枝,送與孟沂道:“此唐物也。郎君慎藏在身,

以為紀念。”揮淚而別。
那邊張運使料先生晚間必去,叫人看著,果不在館。運使道

:“先生這事必要做出來,這是我們做主人的干係,不可不對他

父親說知。”遂步至學中,把孟沂之事備細說與百祿知道。百祿

大怒,遂叫了學中一個門子,同著張家館仆,到館中喚孟沂回來

。孟沂方別了美人,回到張家,想念道:“他說永別之言,只是

怕風聲敗露。我便耐守幾時再去走動,或者還可相會。”正躊躇

間,父命已至,只得跟著回去。百祿一見,喝道:“你書到不讀

,夜夜在那媢C蕩?”孟沂看見張運使一同在家了,便無言可對

。百祿見他不說,就拿起一條拄杖劈頭打去,道:“還不實告!”

孟沂無奈,只得把相遇之事,及錄成聯句一本與所送鎮紙、筆管

兩物,多將出來,道:“如此佳人,不容不動心。不必罪兒了。”

百祿取來逐件一看,看那玉色是幾百年出土之物,管上有篆刻“

渤海高氏清玩”六個字。又揭開詩來,從頭細閱,不覺心服。對

張運使道:“物既稀奇,詩又俊逸,豈尋常之怪。我每可同了不

肖子,親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蹤跡看。”
遂三人同出城來。將近桃林,孟沂道:“此間是了。”進前一看

,孟沂驚道:“怎生屋宇俱無了?”百祿與運使齊抬頭一看,只見

水碧山青,桃株茂盛。荊棘之中,有塚累然。張運使點頭道:“

是了,是了。此地相傳是唐妓薛濤之墓。後人因鄭谷詩有‘小桃

花繞薛濤墳’之句,所以種桃百株,為春時遊賞之所。賢郎所遇

,必是薛濤也。”百祿道:“怎見得?”張運使道:“他說所嫁是平

氏子康,分明是平康巷了。又說文孝坊,城中並無此坊,‘文孝’

乃是‘教’字,分明是教坊了。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時妓女所居,今

雲薛氏,不是薛濤是誰?且筆上有高氏字,乃是西川節度使高駢

。駢在蜀時,濤最蒙寵待,二物是其所賜無疑。濤死已久,其精

靈猶如此。此事不必窮究了。”百祿曉得運使之言甚確,恐怕兒

子還要著迷,打發他回歸廣東。後來孟沂中了進士,常對人說,

便將二玉物為證。雖然想念,再不相遇了。至今傳有“田洙遇薛

濤”故事。
小子為何說這一段鬼話?只因蜀中女子從來號稱多才,如文

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皆有文才。所以薛濤一個妓女,生前

詩名不減當時詞客,死後猶且詩興勃然,這也是山川的秀氣。唐

人詩有云:錦江膩滑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誠為千古佳話。

至於黃崇嘏女扮為男,做了相府掾屬,今世傳有《女狀原》本,

也是蜀中故事。可見蜀女多才,自古為然。至今兩川風俗,女人

自小從師上學,與男人一般讀書。還有考試進庠做青衿弟子。若

在別處,豈非大段奇事?而今說著一家子的事,委曲奇吒,最是

好聽。
從來女子守閨房,幾見裙釵入學堂?文武習成男子業,婚姻

也只自商量。
話說四川成都府綿竹縣,有一個武官,姓聞名確,乃是衛中

世襲指揮。因中過武舉兩榜,累官至參將,就鎮守彼處地方。家

中富厚,賦性豪奢。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多會吹彈歌舞

。有一子,也是妾生,未滿三周。有一個女兒,年十七歲,名曰

蜚蛾,丰姿絕世,卻是將門將種,自小習得一身好武藝,最善騎

射,真能百步穿楊,模樣雖是娉婷,志氣賽過男子。他起初因見

父親是個武出身,受那外人指目,只說是個武弁人家,必須得個

子弟在黌門中出入,方能結交斯文士夫,不受人的欺侮。爭奈兄

弟尚小,等他長大不得,所以一向裝做男子,到學堂讀書。外邊

走動,只是個少年學生;到了家中內房,方還女扮。如此數年,

果然學得滿腹文章,博通經史。這也是蜀中做慣的事。遇著提學

到來,他就報了名,改為勝傑,說是勝過豪傑男人之意,表字俊

卿,一般的入了隊去考童生。一考就進了學,做了秀才。他男扮

久了,人多認他做聞參將小舍人,一進了學,多來賀喜。府縣迎

送到家,參將也只是將錯就錯,一面歡喜開宴。蓋是武官人家,

秀才乃極難得的,從此參將與官府往來,添了個幫手,有好些氣

色。為此,內外大小卻像忘記他是女兒一般的,凡事儘是他支持

過去。
他同學朋友,一個叫做魏造,字撰之;一個叫做杜億,字子

中。兩人多是出群才學,英銳少年,與聞俊卿意氣相投,學業相

長。況且年紀差不多:魏撰之年十九歲,長聞俊卿兩歲;杜子中

與聞俊卿同年,又是聞俊卿月生大些。三人就像一家兄弟一般,

極是過得好,相約了同在學中一個齋舍媗狙恁C兩個無心,只認

做一伴的好朋友。聞俊卿卻有意要在兩個媕Y揀一個嫁他.兩個

人比起來, 又覺得杜子中同年所生,凡事仿佛些,模樣也是他

標致些,更為中意,比魏撰之分外說的投機。杜子中見俊卿意思

又好,丰姿又妙,常對他道:“我與兄兩人可惜多做了男子。我

若為女,必當嫁兄;兄若為女,必當娶兄。”魏撰之聽得,便取

笑道:“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顛倒陰陽,那見得兩男便嫁娶

不得?”聞俊卿正色道:“我輩俱是孔門子弟,以文藝相知,彼此

愛重,豈不有趣?若想著淫昵,便把面目放在何處?我輩堂堂男

子,誰肯把身子做頑童乎?魏兄該罰東道便好。”魏撰之道:“适

才聽得子中愛慕俊卿,恨不得身為女子,故爾取笑。若俊卿不愛

此道,子中也就變不及身子了。”杜子中道:“我原是兩下的說話

,今只說得一半,把我說得失便宜了。”魏撰之道:“三人之中,

誰叫你小些,自然該吃虧些。”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歸家來,脫了男服,還是個女人。自家想道:“我久與男

人做伴,已是不宜;豈可他日舍此同學之人,另尋配偶不成?畢

竟止在二人之內了。雖然杜生更覺可喜,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後

來還是那個結果好,姻緣還在那個身上?”心中委決不下。他家

中一個小樓,可以四望。一個高興,趁步登樓。見一隻烏鴉在樓

窗前飛過,卻去住在百來步外一株高樹上,對著樓窗呀呀的叫。

俊卿認得這株樹,乃是學中齋前之樹,心媢D:“叵耐這業畜叫

得不好聽,我結果他去。”跑下來自己臥房中,取了弓箭,跑上

樓來。那烏鴉還在那堿膝s,俊卿道:“我借這業畜蔔我一件心

事則個。”扯開弓,搭上箭,口婸暑晶D:“不要誤我!”颼的一

聲,箭到處,那邊烏鴉墜地。這邊望去看見,情知中箭了。急急

下樓來,仍舊改了男妝,要到學中看那枝箭下落。
且說杜子中在齋前閒步,聽得鴉鳴正急,忽然撲的一響,掉

下地來。走去看時,鴉頭上中了一箭,貫睛而死。子中拔了箭出

來道:“誰有此神手?恰恰貫著他頭腦。”仔細看那箭幹上,有兩

行細字道:“矢不虛發,發必應弦。”子中念道:“那人好誇口!”

魏撰之聽得跳出來,急叫道:“拿與我看!”在杜子中手堭竣F過

去。正同著看時,忽然子中家埵酗H來尋,子中掉著箭自去了。

魏撰之細看之時,八個字下邊,還有“蜚蛾記”三小字,想道:“

蜚蛾乃女人之號,難道女人中有此妙手?這也吒異。适才子中不

看見這三個字,若見時必然還要稱奇了。”
沉吟間,早有聞俊卿走將來。看見魏撰之撚了這枝箭立在那

堙A忙問道:“這枝箭是兄拾了麼?”撰之道:“箭自何來,兄卻

如此盤問?”俊卿道:“箭上有字的麼?”撰之道:“因為有字,在

此念想。”俊卿道:“念想些甚麼?”撰之道:“有蜚蛾記三字。蜚

蛾必是女人,故此想著,難道有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俊卿搗

個鬼道:“不敢欺兄,蜚蛾即是家姊。”撰之道:“令姊有如此巧

藝,曾許聘那家了?”俊卿道:“未曾許人。”撰之道:“模樣如何

?”俊卿道:“與小弟有些廝像。”撰之道:“這等,必是極美的了

。俗語道:‘未看老婆,先看阿舅。’小弟尚未有室,吾兄與小弟

做個撮合山何如?”俊卿道:“家下事,多是小弟作主。老父面前

,只消小弟一說,無有不依。只未知家姊心下如何。”撰之道:“

令姊面前,也在吾兄幫襯,通家之雅,料無推拒。”俊卿道:“小

弟謹記在心。”撰之喜道:“得兄應承,便十有八九了。誰想姻緣

卻在此枝箭上,小弟謹當寶此,以為後驗。”便把來收拾在拜匣

內了。取出羊脂玉鬧妝一個遞與俊卿,道:“以此奉令姊,權答

此箭,作個信物。”俊卿收來束在腰間。撰之道:“小弟作詩一首

,道意于令姊何如?”俊卿道:“願聞。”撰之吟道:??聞得羅敷

未有夫,支機肯許問津無?他年得射如皋雉,珍重今朝金仆姑。

俊卿笑道:“詩意最妙。只是兄貌不陋,似太謙了些。”撰之笑道

:“小弟雖不便似賈大夫之醜,卻與令姊相並,必是不及。”俊卿

含笑自去了。
從此撰之胸中癡癡媟Q著聞俊卿有個姊姊,美貌巧藝,要得

為妻。有了這個念頭,並不與杜子中知道。因為箭是他拾著的,

今自己把做寶貝藏著,恐怕他知因,來要了去。誰想這個箭,原

有來歷。俊卿學射時,便懷有擇配之心。竹幹刻那二句,固是誇

著發矢必中,也暗藏個應弦的啞跡。他射那烏鴉之時,明知在書

齋樹上,射去這枝箭,心媟t蔔一卦,看他兩人那個先拾得者,

即為夫妻。為此急急來尋下落,不知是杜子中先拾著,後來掉在

魏撰之手堙C俊卿只見在魏撰之處,以為姻緣有定,故假意說是

姊姊,其實多暗隱著自己的意思。魏撰之不知其故,憑他搗鬼,

只道真有個姊姊罷了。俊卿固然認了魏撰之是天緣,心堳o為杜

子中十分相愛,好些撇打不下。歎口氣道:“一馬跨不得雙鞍,

我又違不得天意。他日別尋件事端,補還他美情罷。”明日來對

魏撰之道:“老父與家姊面前,小弟十分竄掇,已有允意,玉鬧

妝也留在家姊處了。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試過,待兄高捷了,方

議此事。”魏撰之道:“這個也好。只是一言既定,再無翻變才妙

。”俊卿道:“有小弟在,誰翻變得?”魏撰之不勝之喜。
時值秋闈,魏撰之與杜子中、聞俊卿多考在優等,起送鄉試

。兩人來拉了俊卿同走,俊卿與父參將計較道:“女孩兒家,只

好瞞著人,暫時做秀才耍子。若當真去鄉試,一下子中了舉人,

後邊露出真情來,就要關著奏請干係。事體弄大了,不好收場,

決使不得。”推了有病不行。魏、杜兩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試。揭

曉之日,兩生多得中了。聞俊卿見兩家報了捷,也自歡喜。打點

等魏撰之迎到家時,方把求親之話與父親說知,圖成此親事。
不想安綿兵備道與聞參將不合,時值軍政考察,在按院處開

了款數,遞了一個揭帖,誣他冒用國課,妄報功績,侵克軍糧,

累贓巨萬。按院參上一本,奉聖旨,著本處撫院提問。此報一至

,聞家合門慌做一團。也就有許多衙門人尋出事端來纏擾。還虧

得聞俊卿是個出名的秀才,眾人不敢十分羅?。過不多時,兵道

行個牌到府來,說是奉旨犯人,把聞參將收拾在府獄中去了。聞

俊卿自把生員出名去遞投訴,就求保候父親。府間准了訴詞,不

肯召保。俊卿就央了新中的兩個舉人去見府尊。府尊說:“礙上

司吩咐,做不得情。”三人袖手無計。
此時魏撰之自揣道:“他家患難之際,料說不得求親的閒話,

只好不提起,且一面去會試再處。”兩人臨行之時,又與俊卿作

別。撰之道:“我們三個同心之友,我兩人喜得僥倖。方恨俊卿

因病蹉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家難。而今我們匆匆進京去了

,心下如割,卻是事出無奈。多致意尊翁,且自安心聽問,我們

若少得進步,必當出力相助,來白此冤!”子中道:“此間官官相

護,做定了圈套陷人。聞兄只在家營救,未必有益。我兩人進去

,倘得好處,聞兄不若徑到京來商量,與尊翁尋個出場。還是那

邊上流頭好辨白冤枉,我輩也好相機助力。切記!切記!”撰之

又私自叮囑道:“令姊之事,萬萬留心。不論得意不得意,此番

回來必求事諧了。”俊卿道:“鬧妝現在,料不使兄失望便了。”

三人灑淚而別。
聞俊卿自兩人去後,一發沒有商量可救父親。虧得官無三日

急,到有七日寬,無非湊些銀子,上下分派,使用得停當,獄中

的也不受苦,官府也不來急急要問,丟在半邊,做一件未結公案

了。參將與女兒計較道:“這邊的官司既未問理,我們正好做手

腳。我意欲修一個辨本,做成一個備細揭帖,到京中訴冤。只沒

個能幹的人去得,心下躊躇未定。”聞俊卿道:“這件事須得孩兒

自去。前日魏、杜兩兄弟臨別時,也教孩兒進京去,可以相機行

事。但得兩兄有一人得第,也就好做靠傍了。”參將道:“雖然你

是個女中丈夫,是你去畢竟停當。只是萬里程途,路上恐怕不便

。”俊卿道:“自古多稱是緹縈救父,以為美談。他也是個女子。

況且孩兒男妝已久,遊庠已過,一向算在丈夫之列,有甚去不得

?雖是路途遙遠,孩兒弓矢可以防身。倘有甚麼人盤問,憑著胸

中見識也支持得過,不足為慮。只是須得個男人隨去,這卻不便

。孩兒想得有個道理,家丁聞龍夫妻多是苗種,多善弓馬,孩兒

把他妻子也打扮做男人,帶著他兩個,連孩兒共是三人一起走,

既有婦女伏侍,又有男仆跟隨,可以放心一直到京了。”參將道

:“既然算計得停當,事不宜遲,快打點動身便了。”俊卿依命,

一面去收拾。聽得街上報進士,說魏、杜兩多中了。俊卿不勝之

喜,來對父親說道:“有他兩人在京做主,此去一發不難做事。”
就揀定一日,作急起身。在學中動了一個遊學呈子,批個文

書執照,帶在身邊了。路經省下來,再察聽一察聽上司的聲口消

息。你道聞小姐怎生打扮?飄飄巾幘,覆著兩鬢青絲;窄窄靴鞋

,套著一雙玉筍。上馬衣裁成短後,蠻獅帶妝就偏垂。囊一張玉

靶弓,想開時,舒臂扭腰多體態;插幾枝雁翎箭,看放處,猿啼

雕落逞高強。爭羨道能文善武的小郎君,怎知是女扮男妝的喬秀

士?一路上來到了成都府中,聞龍先去尋下了一所幽靜飯店。聞

俊卿後到,歇下了行李,叫聞龍妻子取出帶來的山菜幾件,放在

碟內,向店中取了一壺酒,斟著慢吃。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那坐的所在,與隔壁人家視窗相對,只

隔得一個小天井。正吃之間,只見那邊窗堣@個女子掩著半窗,

對著聞俊卿不轉眼的看。及至聞俊卿抬起眼來,那邊又閃了進去

。遮遮掩掩,只不走開。忽地打個照面,乃是個絕色佳人。聞俊

卿想道:“原來世間有這樣標致的!”看官,你道此時若是個男人

,必然動了心,就想妝出些風流家數,兩下做起光景來。怎當得

聞俊卿自己也是個女身,那堜韘b心上?一面取飯來吃了,且自

衙門前幹正事去。到得出去了半日,傍晚轉來,俊卿剛得坐下,

隔壁聽見這埵酗H聲,那個女子又在窗邊看了。俊卿私下自笑道

:“看我做甚?豈知我與你是一般樣的!”正嗟歎間,只見門外一

個老姥走將進來,手中拿著一個小。見了俊卿,放下子,道了萬

福,對俊卿道:“隔壁景家小娘子見舍人獨酌,送兩件果子與舍

人當茶。”俊卿開看,乃是南充黃柑,順慶紫梨,各十來枚。俊

卿道:“小生在此經過,與娘子非親非戚,如何承此美意?”老姥

道:“小娘子說來,此間來萬去千的人,不曾見有似舍人這等豐

標的,必定是富貴家的出身。及至問人來,說是參府中小舍人。

小娘子說這俗店無物可口,叫老媳婦送此二物來解渴。”俊卿道

:“小娘子何等人家,卻居此間壁?”老姥道:“這小娘子是井研

景少卿的小姐。只因父母雙亡,他依著外婆家住。他家埵萓雩U

金家事,只為尋不出中意的丈夫,所以還未嫁人。外公是此間富

員外,這城中極興的客店,多是他家的房子,何止有十來處,進

益甚廣。只有這堳梏R些,卻同家小每住在間壁。他也不敢主張

把外甥許人,恐怕錯了對頭,後來怨悵。常對景小娘子道:‘憑

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實對我說,我就主婚。’這個小娘子也古怪

,自來會揀相人物,再不曾說那一個好。方才見了舍人,便十分

稱讚。敢是與舍人有些姻緣動了?”俊卿不好答應,微微笑道:“

小生那有此福?”老姥道:“好說,好說。老媳婦且去著。”俊卿

道:“致意小娘子,多承佳惠,客中無可奉答,但有心感盛情。”

老姥去了。俊卿自想一想,不覺失笑道:“這小娘子看上了我,

卻不枉費春心?”吟詩一首,聊寄其意。詩云:“為念相如渴不禁

,交梨邛橘出芳林。卻慚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綠綺琴。”
次日早起,老姥又來,手中將著四枚剝淨的熟雞子,做一碗

盛著,同了一小壺好茶,送到俊卿面前道:“舍人吃點心。”俊卿

道:“多謝媽媽盛情。”老姥道:“這是景小娘子昨夜吩咐了,老

身支持來的。”俊卿道:“又是小娘子美情,小生如何消受?有一

詩奉謝,煩媽媽與我帶去。”俊卿就把昨夜之詩寫在紙上,封好

了付媽媽。詩中分明是推卻之意,媽媽將去與景小姐看了,景小

姐一心喜著俊卿,見他以相如自比,反認做有意于文君,後邊兩

句,不過是謙讓些說話。遂也回他一首,和其末韻。詩云:“宋

玉牆東思不禁,願為比翼止同林。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

尾琴?”吟罷,也寫在烏絲繭紙上,教老姥送將來。俊卿看罷,

笑道:“原來小姐如此高才!難得,難得!”俊卿見他來纏得緊,

生一個計較,對老姥道:“多謝小姐美意,小生不是無情。爭奈

小生已聘有妻室,不敢欺心妄想。上複小姐,這段姻緣種在來世

罷。”老姥道:“既然舍人已有了親事,老身去回復了小娘子,省

得他牽腸掛肚,空想壞了。”老姥去後,俊卿自出門去打點衙門

事體,央求寬緩日期,諸色停當,到了天晚才回得下處。是夜無

詞。
來日天早,這老姥又走將來,笑道:“舍人小小年紀,倒會掉

謊,老婆滾到身邊,推著不要。昨日回了小娘子,小娘子教我問

一問兩位管家,多說道舍人並不曾聘娘子過。小娘子喜歡不勝,

已對員外說過。少刻員外自來奉拜說親,好歹要成事了。”俊卿

聽罷呆了半晌,道:“這冤家帳,那婸※_?只索收拾行李起來

,趁早去了罷。”吩咐聞龍與店家會了鈔,急待起身。只見店家

走進來報導:“主人富員外相拜聞相公。”說罷,一個七十多歲的

老人家笑嘻嘻進來,堂中望見了聞俊卿,先自歡喜,問道:“這

位小相公,想就是聞舍人了麼?”老姥還在店內,也跟將來,說

道:“正是這位。”富員外把手一拱道:“請過來相見。”聞俊卿見

過了禮,整了客座坐了。富員外道:“老漢無事不敢冒叩新客。

老漢有一外甥,乃是景少卿之女,未曾許著人家。舍甥立願,不

肯輕配凡流。老漢不敢擅做主張,憑他意中自擇。昨日對老漢說

,有個聞舍人,下在本店,豐標不凡,願執箕帚。所以要老漢自

來奉拜,說此親事。老漢今見足下,果然俊雅非常;舍甥也有幾

分姿容,況且粗通文墨。實是一對佳耦,足下不可錯過。”聞俊

卿道:“不敢欺老丈,小生過蒙令甥謬愛,豈敢自外?一來令甥

是公卿閥閱,小生是武弁門風,恐怕攀高不著。二來老父在難中

,小生正要入京辨冤,此事既不曾告過,又不好為此耽擱,所以

應承不得。”員外道:“舍人是簪纓世胄,況又是黌宮名士,指日

飛騰,豈分甚麼文武門楣?若為令尊之事,慌速入京,何不把親

事議定了,待歸時稟知令尊,方才完娶?既安了舍甥之心,又不

誤了足下之事,有何不可?”
聞俊卿無計推託,心下想道:“他家不曉得我的心病,如此相

逼。卻又不好十分過卻,打破機關。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緣,不

必說了。還有杜子中更加相厚,到不得不閃下了他。一向有個主

意,要在骨肉女伴媄銣O尋一段因緣,發付他去。而今既有此事

,我不若權且應承,定下在這堙A他日作成了杜子中,豈不為妙

?那時曉得我是女身,須怪不得我說謊。萬一杜子中也不成,那

時也好開交了,不像而今礙手。”算計已定,就對員外說:“既承

老丈與令甥如此高情,小生豈敢不受人提挈!只得留下一件信物

在此為定,待小生京中回來,上門求娶就是了。”說罷,就在身

邊解下那個羊脂玉鬧妝,雙手遞與員外道:“奉此與令甥表信。”

富員外千歡萬喜,接受在手,一同老姥去回復景小姐道:“一言

已定了。”員外就叫店中辦起酒來,與聞舍人餞行。俊卿推卻不

得,吃得盡歡而罷,相別了。
起身上路,少不得風飧水宿,夜住曉行。不一日,到了京城

。叫聞龍先去打聽魏、杜兩家新進士的下處。問著了杜子中一家

,原來那魏撰之已在部給假回去了。杜子中見說聞俊卿來到,不

勝之喜,忙差長班來接到下處。兩人相見,寒溫已畢。俊卿道:

“小弟專為老父之事,前日別時,承兄每吩咐入京圖便,切切在

心。後聞兩兄高發,為此不辭跋涉,特來相托。不想魏撰之已歸

,今幸吾兄在京師,小弟不致失望了。”杜子中道:“仁兄先將老

伯被誣事款做一個揭帖,逐一辨明,刊刻起來,在朝門外逢人就

送。等公論明白了,然後小弟央個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條陳別

事,帶上一段,就好到本籍去生髮出脫了。”俊卿道:“老父有個

本稿,可以上得否?”子中道:“而今重文輕武,老伯是按院題的

,若武職官出名自辨,他們不容起來,反致激怒,弄壞了事。不

如小弟方才說的為妙,仁兄不要輕率。”俊卿道:“感謝指教。小

弟是書生之見,還求仁兄做主行事。”子中道:“異姓兄弟,原是

自家身上的事,何勞叮嚀?”俊卿道:“撰之為何回去了?”子中

道:“撰之原與小弟同寓了多時,他說有件心事,要歸來與仁兄

商量。問其何事,又不肯說。小弟說仁兄見吾二人中了,未必不

進京來。他說這是不可期的,況且事體要在家堸答滿A必要先去

,所以告假去了。正不知仁兄卻又到此,可不兩相左了?敢問仁

兄,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俊卿明知為婚姻之事,卻只做不知

,推說道:“連小弟也不曉得他為甚麼,想來無非為家堛漕ヾC”

子中道:“小弟也想他沒甚麼,為何恁地等不得?”
兩個說了一回,子中吩咐治酒接風,就叫聞家家人安頓好了

行李,不必別尋寓所,只在此間同寓。這是子中先前同魏家同寓

,今魏家去了,房舍盡有,可以下得聞家主仆三人。子中又吩咐

打掃聞舍人的臥房,就移出自己的榻來,相對鋪著,說晚間可以

聯床清話。俊卿看見,心埵釣ヲ薴a起來。想道:“平日與他們

同學,不過是日間相與,會文會酒,並不看見我的臥起,所以不

得看破。而今弄在一間房內了,須閃避不得,露出馬腳來怎麼處

?”卻又沒個說話可以推掉得兩處宿,只是自己放著精細,遮掩

過去便了。
雖是如此說,卻是天下的事是真難假,是假難真。亦且終日

相處,這些細微舉動,水火不便的所在,那塈往2o許多來?聞

俊卿日間雖是長安街上去送揭帖,做著男人的夠當;晚間宿歇之

處,有好些破綻現出在杜子中的眼堙C子中是個聰明人,有甚不

省得的事?曉得有些吒異,越加留心閑覷,越看越是了。這日,

俊卿出去,忘鎖了拜匣。子中偷揭開來一看,多是些文翰柬帖,

內有一幅草稿,寫著道:“成都綿竹縣信女聞氏,焚香拜告關真

君神前。願保父聞確冤情早白,自身安穩還鄉;竹箭之期,鬧妝

之約,各得如意。謹疏。”子中見了拍手道:“眼見得公案在此了

。我枉為男子,被他瞞過了許多時。今不怕他飛上天去。只是後

邊兩句解他不出,莫不許過人家?怎麼處?”心堥g蕩不禁。
忽見俊卿回來,子中接在房塈中F,看著俊卿只是笑。俊卿

疑怪,將自己身子上下前後看了又看,問道:“小弟今日有何舉

動差錯了,仁兄見哂之甚?”子中道:“笑你瞞得我好。”俊卿道

:“小弟到此來做的事,不曾瞞仁兄一些。”子中道:“瞞得多哩

!俊卿自想麼?”俊卿道:“委實沒有。”子中道:“俊卿記得當初

同齋時言語麼?原說弟若為女,必當嫁兄;兄若為女,必當娶兄

。可惜弟不能為女,誰知兄果然是女,卻瞞了小弟,不然娶兄多

時了。怎麼還說不瞞?”俊卿見說著心病,臉上通紅起來道:“誰

是這般說?”子中袖中摸出這紙疏頭來道:“這須是俊卿的親筆。

”俊卿一時低頭無語。子中就挨過來坐在一處了,笑道:“一向只

恨兩雄不能相配,今卻遂了人願也。”俊卿站了起來道:“行蹤為

兄識破,抵賴不得了。只有一件,一向承兄過愛,慕兄之心非不

有之。爭奈有件緣事,已屬了撰之,不能再以身事兄,望兄見諒

。”子中愕然道:“小弟與撰之同為俊卿窗友,論起相與意氣,還

覺小弟勝他一分。俊卿何得厚於撰之,薄于小弟?況且撰之又不

在此間,現鍾不打,反去煉銅,這是何說?”俊卿道:“仁兄有所

不知。仁兄可看疏上竹箭之期的說話麼?”子中道:“正是不解。

”俊卿道:“小弟因為與兩兄同學,心中願蔔所從。那日向天暗禱

,箭到處,先拾得者即為夫婦。後來這箭卻在撰之處,小弟詭說

是家姐所射。撰之遂一心想慕,把一個玉鬧妝為定。此時小弟雖

不明言,心已許下了。此天意有屬,非小弟有厚薄也。”子中大

笑道:“若如此說,俊卿宜為我有無疑了。”俊卿道:“怎麼說?”

子中道:“前日齋中之箭,原是小弟拾得。看見幹上有兩行細字

,以為奇異,正在念誦,撰之聽得走了來,在小弟手堭等h看。

此時偶然家中接小弟,就把竹箭掉在撰之處,不曾取得。何嘗是

撰之拾取的?若論俊卿所卜天意,一發正是小弟應占了。撰之他

日可問,須混賴不得。”俊卿道:“既是曾見箭上字來,今可記得

否?”子中道:“雖然看時節倉卒無心,也還記是‘矢不虛發,發必

應弦’八個字,小弟須是造不出。”
俊卿見說得是真,心堣w自軟了。說道:“果是如此,乃是天

意了。只是枉了魏撰之空想了許多時,而今又趕將回去,日後知

道,甚麼意思?”子中道:“這個說不得。從來說先下手為強,況

且原該是我的。”就擁了俊卿求歡,道:“相好兄弟,而今得同衾

枕,天上人間,無此樂矣。”俊卿推拒不得,只得含羞走入幃帳

之內,一任子中所為。有一首咭調《山坡羊》,單道其事:這小

秀才有些兒怪樣,走到羅幃,忽現了本相。本來是個黌宮塈擙

的郎君,改換了章台內司花的主將。金蘭契,只覺得肉味馨香;

筆硯交,果然是有筆如槍。皺眉頭,忍著疼,受的是良朋針砭;

趁胸懷,揉著竅,顯出那知心酣暢。用一番切切偲偲來也,哎呀

,分明是遠方來,樂意洋洋。思量,一糶一糴,是聯句的篇章;

慌忙,為雲為雨,錯認了龍陽。
事畢,聞小姐整容而起,歎道:“妾一生之事,付之郎君,妾

願遂矣。只是哄了魏撰之,如何回他?”忽然轉了一想,將手床

上一拍道:“有處法了。”杜子中倒吃了一驚,道:“這事有甚麼

處法?”小姐道:“好教郎君得知。妾身前日行至成都,在客店內

安歇。主人有個甥女窺見了妾身,對他外公說了,逼要相許。是

妾身想個計較,將信物權定,推道歸時完娶。當時妾身意思,道

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約,恐怕冷淡了郎君;又見那個女子才貌雙全

,可為君配,故此留下這個姻緣。今妾既歸君,他日回去,魏撰

之問起所許之言,就把這家的說合與他成了,豈不為妙?況且當

時只說是姊姊,他心堥瓣ㄣ蕪撅o是妾身自己,也不是哄他了。

”子中道:“這個最妙。足見小姐為朋友的美情。有了這個出場,

就與小姐配合,與撰之也無嫌了。誰曉得途中又有這件奇事?還

有一件要問:途中認不出是女容不必說了。但小姐雖然男扮,同

兩個男仆行走,好些不便。”小姐笑道:“誰說同來的多是男人?

他兩個原是一對夫婦,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樣的。所以途中好伏

侍,走動不必避嫌也。”子中也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有才思

的人做來多是奇怪的事。”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詩,拿出來

與子中看。子中道:“世間也還有這般的女子!魏撰之得之也好

意足了。”
小姐再與子中商量著父親之事。子中道:“而今說是我丈人,

一發好措詞出力。我吏部有個相知,先央他把做對頭的兵道調了

地方,就好營為了。”小姐道:“這個最是要著,郎君在心則個。

”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數日之間,推升本上,已把兵道改升了

廣西地方。子中來回復小姐道:“對頭改去,我今作速討個差與

你回去,救取岳丈了事。此間辨白已透,撫按輕擬上來,無不停

當了。”小姐愈加感激,轉增恩愛。
子中討下差來,解餉到山東地方,就便回籍。小姐仍舊扮做

男人,一同聞龍夫妻,擎弓帶箭,照前妝束,騎了馬,傍著子中

的官轎,家人原以舍人相呼。行了幾日,將過?州,曠野之中,

一枝響箭擦官轎射來。小姐曉得有歹人來了,吩咐轎上:“你們

只管前走,我在此對付他。”真是忙家不會,會家不忙。扯出囊

弓,扣上弦,搭上箭。只見百步之外,一騎馬飛也似的跑來。小

姐掣開弓,喝聲道:“著!”那邊人不防備的,早中了一箭,倒撞

下馬,在地下掙?。小姐疾鞭著坐馬趕上前轎,高聲道:“賊人

已了當了,放心前去。”一路的人多稱讚小舍人好箭,個個忌憚

。子中轎堭o意,自不必說。
自此完了公事,平平穩穩到了家中。父親聞參將已因兵道升

去,保候在外了。小姐進見,備說了京中事體及杜子中營為,調

去了兵道之事。參將感激不勝,說道:“如此大恩,何以為報?”

小姐又把被他識破,已將身子嫁他,共他同歸的事也說了。參將

也自喜歡道:“這也是郎才女貌,配得不枉了。你快改了妝,趁

他今日榮歸吉日,我送你過門去罷!”小姐道:“妝還不好改得,

且等會過了魏撰之著。”參將道:“正要對你說,魏撰之自京中回

來,不知為何只管叫人來打聽,說我有個女兒,他要求聘。我只

說他曉得些風聲,是來說你了。及至問時,又說是同窗舍人許他

的,仍不知你的事。我不好回得,只是含糊說等你回家。你而今

要會他怎的?”小姐道:“其中有許多委曲,一時說不及,父親日

後自明。”
正說話間,魏撰之來相拜。原來魏撰之正為前日婚姻事,在

心中放不下,故此就回。不想問著聞捨下,又已往京。叫人探聽

舍人有個姐姐的說話,一發言三語四,不得明白。有的說:“參

將只有兩個舍人,一大一小,並無女兒。”又有的說:“參將有個

女兒,就是那個舍人。”弄得魏撰之滿肚疑心,胡猜亂想。見說

聞舍人已回,所以亟亟來拜,要問明白。聞小姐照舊時家數接了

進來。寒溫已畢,撰之急問道:“仁兄,令姊之說如何?小弟特

為此趕回來的。”小姐說:“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撰之道

:“小弟叫人宅上打聽,其言不一,何也?”小姐道:“兄不必疑

,玉鬧妝已在一個人處,待小弟再略調停,準備迎娶便了。”撰

之道:“依兄這等說,不像是令姐了?”小姐道:“杜子中盡知端

的,兄去問他就明白。”撰之道:“兄何不就明說了,又要小弟去

問?”小姐道:“中多委曲,小弟不好說得,非子中不能詳言。”

說得魏撰之愈加疑心。
他正要去拜杜子中,就急忙起身。來到杜子中家堙A不及說

別樣說話,忙問聞俊卿所言之事。杜子中把京中同寓,識破了他

是女身,已成夫婦的始末根由說了一遍。魏撰之驚得木呆道:“

前日也有人如此說,我卻不信。誰曉得聞俊卿果是女身!這分明

是我的姻緣,平日錯過了。”子中道:“怎見得是兄的?”撰之述

當初拾箭時節,就把玉鬧妝為定的說話。子中道:“箭本小弟所

拾,原系他向天暗蔔的,只是小弟當時不知其故,不曾與兄取得

此箭在手。今仍歸小弟,原是天意。兄前日只認是他令姐,原未

嘗屬意他自身。這個不必追悔,兄只管鬧妝之約不脫空罷了。”

撰之道:“符已去矣,怎麼還說不脫空?難道真還有個令姐?”子

中又把聞小姐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說了一遍,道:“其女才貌非常

,那時一時難推,就把兄的鬧妝權定在彼。而今想起來,這就有

個定數在媄鉹F,豈不是兄的姻緣麼?”撰之道:“怪不得聞俊卿

道自己不好說,原來許多委曲。只是一件:雖是聞俊卿已定下在

彼,他家又不曾曉得明白,小弟難以自媒,何由得成?”子中道

:“小弟與聞氏雖已在夫婦,還未曾見過岳翁。打點就是今日迎

娶,少不得還借重一個媒約,而今就煩兄與小弟做一做。小弟成

禮之後,代相恭敬,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撰之大笑道

:“當得,當得。只可笑小弟一向睡夢中,又被兄占了頭籌。而

今不使小弟脫空,也還算是好了。既是這等,小弟先到聞宅去道

意,兄可隨後就來。”
魏撰之討大衣服來換,竟抬到聞家。此時聞小姐已改了女妝

,不出來了,聞參將自己出來接著。魏撰之述了杜子中之言。聞

參將道:“小女嬌癡慕學,得承高賢不棄,今幸結此良緣,蒹葭

倚玉,惶恐,惶恐。”聞參將已見女兒說過,是件整備。門上報

說:“杜爺來迎親了。”鼓樂喧天,杜子中穿了大紅衣服,抬將進

門。真是少年郎君,人人稱羨。走到堂中,站了位次,拜見了聞

參將。請出小姐來,又一同行禮。謝了魏撰之,啟轎而行。迎至

家堙A拜告天地,見了祠堂,杜子中與聞小姐正是新親舊朋友,

喜喜歡歡,一樁事完了。
只有魏撰之有些眼熱,心媢D:“一樣的同窗朋友,偏是他兩

個成雙。平時杜子中分外相愛,常恨不將男作女,好做夫妻。誰

知今日竟遂其志,也是一段奇話。只所許我的事,未知果是如何

?”次日,就到子中家媔P喜,隨問其事。子中道:“昨晚弟婦就

和小弟計較,今日專為此要同到成都去。弟婦誓欲以此報兄,全

其口信,必得佳音方回來。”撰之道:“多感,多感。一樣的同窗

,也該紀念著我的冷靜。但未知其人果是如何?”子中走進去,

取出景小姐前日和韻之詩與撰之看了。撰之道:“果得此女,小

弟便可以不妒兄矣!”子中道:“弟婦贊之不容口,大略不負所舉

。”撰之道:“這件事做成,真愈出愈奇了。小弟在家顒望。”俱

大笑而別。杜子中把這些說話與聞小姐說了。聞小姐道:“他盼

望久了的,也怪他不得。只索作急成都去,周全了這事。”
小姐仍舊帶了聞龍夫妻跟隨,同杜子中到成都來。認著前日

飯店,歇在媕Y了。杜子中叫聞龍拿了帖,徑去拜富員外。員外

見說是新進士來拜,不知是甚麼緣故,吃了一驚,慌忙迎接進去

。坐下了,道:“不知為何大人貴足賜踹賤地?”子中道:“學生

在此經過,聞知有位景小姐,是老丈令甥,才貌出眾。有一敝友

也叨過甲第了,欲求為夫人,故此特來奉訪。”員外道:“老漢有

個甥女,他自要擇配,前日看上了一個進京的聞舍人,已納下聘

物。大人見教遲了。”子中道:“那聞舍人也是敝友,學生已知他

另有所就,不來娶令甥了,所以敢來作伐。”員外道:“聞舍人也

是讀書君子,既已留下信物,兩心相許,怎誤得人家兒女?舍甥

女也畢竟要等他的回信。”子中將出前日景小姐的詩箋來道:“老

丈試看此紙,不是令甥寫與聞舍人的麼?因為聞舍人無意來娶了

,故把與學生做執照,來為敝友求令甥。即此是聞舍人的回信了

。”員外接過來看,認得是甥女之筆,沉吟道:“前日聞舍人也曾

說道聘過了,不信其言,逼他應成的,原來當真有這話。老漢且

與甥女商量一商量,來回復大人。”員外別了,進去了一會,出

來道:“適間甥女見說,甚是不快。他也說得是:就是聞舍人負

了心,是必等他親身見一面,還了他玉鬧妝,以為訣別,方可別

議姻親。”子中笑道:“不敢欺老丈說,那玉鬧妝也即是敝友魏撰

之的聘物,非是聞舍人的。聞舍人因為自己已有姻親,不好回得

,乃為敝友轉定下了。是當日埋伏機關,非今日無因至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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