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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 -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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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人情面上愈加好看。”宣教喜道:“好兄弟,虧你來說;你

若不說,我怎知道?這個禮節最是要緊,失不得的。”亟將采帛

二端封好,又到街上買了些時鮮果品、雞鴨熟食各一盤,酒一樽

,配成一副盛禮,先令家人一同小童送了去,說:“明日虔誠拜

賀。”小童領家人去了。趙縣君又叫小童來推辭了兩番,然後受

了。
明日起來,吳宣教整肅衣冠到趙家來,定要請縣君出來拜?

。趙縣君也不推辭,盛裝步出到前廳,比平日更齊整了。吳宣教

沒眼得看,足恭下拜。趙縣君主慌忙答禮,口說道:“奴家小小

生朝,何足掛齒?卻要官人費心賜此厚禮,受之不當。”宣教道

:“客中乏物為敬,甚愧菲薄。縣君如此稱謝,反令小子無顏。”

縣君回顧道:“留官人吃了壽酒去。”宣教聽得此言,不勝之喜,

道:“既留下吃酒,必有光景了。”誰知縣君說罷,竟自進去。宣

教此時如熱地上螞蟻,不知是怎的才是。又想那縣君如設帳的方

士,不知葫蘆婼璊偵艤艦X來。呆呆的坐著,一眼望著內時。須

臾之間,兩個走使的男人抬了一張桌兒,揩抹乾淨。小童從堶

捧出攢盒酒菜來,擺投停當,掇張椅兒請宣教坐。宣教輕輕問小

童道:“難道沒個人陪我?”小童也輕輕道:“縣君就來。”宣教且

未就坐,還立著徘徊之際,小童指道:“縣君來了。”果然趙縣君

出來,雙手纖纖捧著杯盤,來與宣教安席。道了萬福,說道:“

拙夫不在,沒個主人做主,誠恐有慢貴客,奴家只得冒恥奉陪。

”宣教大喜道:“過蒙厚情,何以克當?”在小童手中,也討過杯

盤來與縣君回敬。安席了,兩下坐定。
宣教心下只說此一會必有眉來眼去之事,便好把幾句說話撩

撥他,希圖成事。誰知縣君意思雖然濃重,容貌地是端嚴,除了

請酒請饌之外,再不輕說一句閒話。宣教也生煞煞的浪開不得閒

口,便宜得飽看一回而已。酒行數過,縣君不等宣教告止,自立

起身道:“官人慢坐,奴家家無夫主,不便久陪,告罪則個。”吳

宣教心堳諵ㄠo伸出兩臂來,將他一把抱著。卻不好強留得他,

眼的看他洋洋走了進去。宣教一場掃興。媄鉹S傳話出來,叫小

童送酒。宣教自覺獨酌無趣,只得吩咐小童多多上複縣君,厚擾

不當,容日再謝。慢慢地踱過對門下處來,真是一點甜糖抹在鼻

頭上,只聞得香,卻皞不著,心埵n生不快。有《銀絞絲》一首

為證:前世堶獀a,美貌也人,挨光已有二三分,好溫存,幾番

相見意殷勤。眼兒落得穿,何曾近得身?鼻凹中糖味,那有唇兒

分?一個清白的郎君,發了也昏。我的天那!陣魂迷,迷魂陣。
是夜,吳宣教整整想了一夜,躊躇道:“若說是無情,如何兩

次三番許我會面,又留酒,又肯相陪?若說是有情,如何眉梢眼

角不見些些光景?只是恁等板板地往來,有何了結?思量他每常

簾下歌詞,畢竟通知文義,且去討討口氣,看看他如何回我。”

算計停當,次日起來,急將西珠十顆,用個沉香盒子盛了,取一

幅花箋,寫詩一首在上。詩云:心事綿綿欲訴君,洋珠顆顆寄殷

勤。當時贈我黃柑美,未解相如渴半分。
寫畢,將來同放在盒內,用個小記號圖書印封皮封好了。忙

去尋那小童過來,交付與他道:“多拜上縣君,昨日承蒙厚款,

些些小珠奉去添妝,不足為謝。”小童道:“當得拿去。”宣教道

:“還有數字在內,須縣君手自拆封,萬勿漏泄則個。”小童笑道

:“我是個有柄兒的紅娘,替你傳書遞簡。”宣教道:“好兄弟,

是必替我送送。倘有好音,必當重謝。”小童道:“我縣君詩詞歌

賦,最是精通,若有甚話寫去,必有回答。”宣教道:“千萬在意

!”小童說:“不勞吩咐,自有道理。”
小童去了半日,笑嘻嘻的走將來道:“有回音了。”袖中拿出一

個碧甸匣來遞與宣教。宣教接上手看時,也是小小花押封記著的

。宣教滿心歡喜,慌忙拆將開來。中又有小小紙封裹著青絲發二

縷,挽著個同心結兒,一幅羅紋箋上,有詩一首。詩云:“好將

颭發付並刀,只恐經時失俊髦。妾恨千絲差可擬,郎心雙挽莫空

勞!”末又有細字一行云:“原珠奉璧,唐人云‘何必珍珠慰寂寥’

也。”
宣教讀罷,跌足大樂,對小童道:“好了!好了!細詳詩意,

縣君深有意於我了。”小童道:“我不懂得,可解與我聽?”宣教

道:“他剪發寄我,詩媢D要挽住我的心,豈非有意?”小童道:

“既然有意,為何不受你珠子?”宣教道:“這又有一說,只是一

個故事在媕Y。”小童道:“甚故事?”宣教道:“當時唐明皇寵了

楊貴妃,把梅妃江采璟貶入冷宮。後來思想他,懼怕楊妃不敢去

,將珠子一封私下賜與他。梅妃拜辭不受,回詩一首,後二句:

‘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今縣君不受我珠子,卻寫

此一句來,分明說你家主不在,他獨居寂寥,不是珠子安慰得的

,卻不是要我來伴他寂寥麼?”小童道:“果然如此,官人如何謝

我?”宣教道:“惟卿所欲。”小童道:“縣君既不受珠子,何不就

送與我了?”宣教道:“珠子雖然回來,卻還要送去。我另自謝你

便是。”宣教箱中去取通天犀簪一枝,海南香扇墜二個,將出來

送與小童道:“權為寸敬,事成重謝。這珠子再煩送一送去,我

再附一首詩在內,要他必受。”詩云:“往返珍珠不用疑,還珠垂

淚古來癡。知音但使能欣賞,何必相逢未嫁時”?
宣教便將一幅冰鳷帕寫了,連珠子付與小童。小童看了笑道

:“這詩意,我又不曉得了。”宣教道:“也是用著個故事。唐張

籍詩云:‘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今我反用其意,

說道只要有心,便是嫁了何妨?你縣君若有意於我,見了此詩,

此珠必受矣。”小童笑道:“原來官人是偷香老手。”宣教也笑道

:“將就看得過。”小童拿了,一逕自去。此番不見來推辭,想多

應受了。宣教暗自歡喜,只待好音。丁惜惜那堮伀`叫小二來請

他走走,宣教好一似朝門外候旨的官,惟恐不時失誤了宣召,那

奡捲劓吤b步?
忽然一日傍晚,小童笑嘻嘻的走來道:“縣君請官人過來說話

。”宣教聽罷,忖道:“平日只我去挨光,才設法得見面,並不是

他著人來請我的。這番卻是先叫人來相邀,必有光景。”因問小

童道:“縣君适才在那堙H怎生對你說叫你來請我的?”小童道:

“適來縣君在臥房堙A卸了妝飾,重新梳裹過了,叫我進去,問

說:‘對門吳官人可在下處否?’我回說:‘他這幾時只在下處,再

不到外邊去。”縣君道:‘既如此,你可與我悄悄請過來,竟到房

堥茯菬ㄐA切不可驚張。’如此吩咐的。”宣教不覺踴躍道:“依你

說來,此番必成好事矣!”小童道:“我也覺得有些異樣,決比前

幾次不同。只是一件,我家人口頗多,耳目難掩。日前只是體面

上往來,所以外觀不妨。今卻要到內室去,須瞞不得許多人。就

是悄著些,是必有幾個知覺,露出事端,彼此不便,須要商量。

”宣教道:“你家中事體,我怎生曉得備細?須得你指引我道路,

應該怎生才妥?”小童道:“常言道,‘有錢使得鬼推磨’。世上那

一個不愛錢的?你只多把些賞賜分送與我家堣H了,我去調開他

每。他每各人心照,自然躲開去了,任你出入,就有撞見的也不

說破了。”宣教道:“說得甚是有理,真可以築壇拜將。你前日說

我是偷香老手,今日看起來,你也像個老馬泊六了。”小童道:“

好意替你計較,休得取笑。”當下吳宣教拿出二十兩零碎銀兩,

付與小童說道:“我須不認得宅上甚麼人,煩你與我分派一分派

,是必買他們盡皆口靜方妙。”小童道:“這個在我,不勞吩咐。

我先行一步,停當了眾人,看個動靜,即來約你同去。”宣教道

:“快著些個。”小童先去了。吳宣教急揀時樣濟楚衣服,打扮得

齊整,真個賽過潘安,強如宋玉,眼巴巴只等小童到來,即去行

事。正是:羅綺層層稱體裁,一心指望赴陽臺。巫山神女雖相待

,雲雨寧知到底諧?
說這宣教坐立不安,只想赴期。須臾,小童已至,回復道:“

眾人多有了賄賂,如今一去,徑達寢室,毫無阻礙了。”宣教不

勝歡喜,整一整巾幘,灑一灑衣裳,隨著小童,便走過了對門,

不由中堂,在旁邊一條弄娷鄐F一兩個灣曲,已到臥房之前。只

見趙縣君懶梳妝模樣,早立在簾兒下等候。見了宣教,滿面堆下

笑來,全不比日前的莊嚴了。開口道:“請官人房塈丹a。”一個

丫鬟掀起門簾,縣君先走了進房,宣教隨後入來。只見房娷\設

得精緻,爐中香煙馥鬱,案上酒肴齊列。宣教此時蕩了三魂,失

了六魂,不知該怎麼樣好,只得低聲柔語道:“小子有何德能,

過蒙縣君青盼如此?”縣君道:“一向承蒙厚情,今良宵無事,不

揣特請官人清話片晌,別無他說。”宣教道:“小子客居旅邸,縣

君獨守清閨,果然兩處寂寥,每遇良宵,不勝懷想。前蒙青絲之

惠,小子緊系懷袖,勝如貼肉。今蒙寵召,小子所望,豈在酒食

之類哉?”縣君微笑道:“休說閒話,且自飲酒。”宣教只得坐了

。縣君命丫鬟一面斟下熱酒,自己舉杯奉陪。宣教三杯酒落肚,

這點熱團團興兒直從腳跟下冒出天庭來,那堳鰩Дo住?面孔紅

了又白,白了又紅,箸子也倒拿了,灑盞也潑翻了,手腳都忙亂

起來。覷個丫鬟走了去,連忙走過縣君這邊來,跪下道:“縣君

可憐見,急救小子性命則個!”縣君一把扶起道:“且休性急!妾

亦非無心者,自前日博柑之日,便覺鍾情於子。但禮法所拘,不

敢自逞。今日久情深,清夜思動,愈難禁制,冒禮忘嫌,願得親

近。既到此地,決不教你空回去了。略等人靜後,從容同就枕席

便了。”宣教道:“我的親親的娘!既有這等好意,早賜一刻之歡

,也是好的。叫小子如何忍耐得住?”縣君笑道:“怎恁地饞得緊

?”
即喚丫鬟們快來收拾。未及一半,只聽得外面喧嚷,似有人

喊馬嘶之聲,漸漸近前堂來了。宣教方在神魂蕩颺之際,恰像身

子不是自己的,雖然聽得有些詫異,沒工夫得疑慮別的,還只一

味癡想。忽然一個丫鬟慌慌忙忙撞進房來,氣喘喘的道:“官人

回來了!官人回來了!”縣君大驚失色道:“如何是好?快快收拾

過了桌上的!”即忙自己幫著搬得桌上罄淨。宣教此時任是奢遮

膽大的,不由得不慌張起來,道:“我卻躲在那堨h?”縣君也著

了忙道:“外邊是去不及了。”引著宣教的手,指著床底下道:“

權躲在堶悼h,勿得做聲!”宣教思量走了出去便好,又恐不認

得門路,撞著了人。左右看著房中,卻別無躲處,一時慌促,沒

計奈何,只得依著縣君說話,望著床底下一鑽,顧不得甚麼塵灰

齷齪。且喜床底寬闊,戰陡陡的蹲在媕Y,不敢喘氣。一眼偷覷

著外邊,那暗處望明處,卻見得備細。看那趙大夫大踏步走進房

來,口媢D:“這一去不覺好久,家堥S事麼?”縣君著了忙的,

口堣齒捉對兒廝打著,回言道:“家、家、家堥S事。你、你

、你如何今日才來?”大夫道:“家堬鰜D有甚事故麼?如何見了

我舉動慌張,語言失措,做這等一個模樣?”縣君道:“沒、沒、

沒甚事故。”大夫對著丫鬟問道:“縣君卻是怎的?”丫鬟道:“果

、果、果然沒有甚麼怎、怎、怎的。”宣教在床下著急,恨不得

替了縣君、丫鬟的說話,只是不敢爬出來。大夫遲疑了一回道:

“好詫異!好詫異!”縣君安定了性兒,才說得話兒囫圇,重複問

道:“今日在那堸_身?怎夜間到此?”大夫道:“我離家多日,

放心不下。今因有事在婺州,在此便道,暫歸來一看,明日五更

就要起身過江的。”
宣教聽得此言,驚中有喜,恨不得天也許下了半邊,道:“原

來還要出去,卻是我的造化也!”縣君問道:“可曾用過晚飯?”

大夫道:“晚飯已在船上吃過,只要取些熱水來洗腳。”縣君即命

丫鬟安好了足盆,廚下去取熱水來傾在媕Y了。大夫便脫了外衣

,坐在盆間,大肆澆洗。澆洗了多時,潑得水流滿地,一直淌進

床下來。因是地板房子,鋪床處壓得重了,地板必定低些,做了

下流之處。那宣教正蹲在媕Y,身上穿著齊整衣服,起初一時極

了,顧不得惹了灰塵,鑽了進去。而今又見水流來了,恐怕汙了

衣服,不覺的把袖子東收西斂來避那些齷齷水,未免有些窸窸窣

窣之聲。大夫道:“奇怪!床底下是甚麼響?敢是蛇鼠之類,可

拿燈燭來照照。”丫鬟未及答應,大夫急急揩抹乾淨,即伸手桌

子上去取燭臺過來。捏在手中,向床底下一看。不看時萬事全休

,這一看,好似霸王初入垓心內,張飛剛到灞陵橋。大夫大吼一

聲道:“這是個甚麼鳥人?躲在這底下!”縣君支吾道:“敢是個

賊。”大夫一把將宣教拖出來道:“你看!難道有這樣齊整的賊?

怪道方才見吾慌張,原來你在家養姦夫!我去得幾時,你就是這

等羞辱門戶!”先是一掌打去,把縣君打個滿天星。縣君啼哭起

來。大夫喝教眾奴僕都來。此時小童也只得隨著眾人行止。大夫

叫將宣教四馬攢蹄,捆做一團。聲言道:“今夜且與我送去廂

吊著,明日臨安府推問去!”大夫又將一條繩來,親自動手也把

縣君縛住道:“你這淫婦,也不與你幹休!”縣君只是哭,不敢回

答一言。大夫道:“好惱!好惱!且暖酒來我吃著消悶!”從人丫

鬟們多慌了,急去灶上撮哄些嗄飯,燙了熱酒拿來。大夫取個大

甌,一頭吃,一頭罵。又取過紙筆,寫下狀詞,一邊寫,一邊吃

酒。吃得不少了,不覺懵懵睡去。
縣君悄對宣教道:“今日之事固是我誤了官人,也是官人先有

意向我,誰知隨手事敗。若是到官,兩個都不好了。為之奈何?

”宣教道:“多蒙縣君好意相招,未曾沾得半點恩惠。今事若敗露

,我這一官只當斷送在你這冤家手堣F。”縣君道:“沒奈何了,

官人只是下些小心求告他。他也是心軟的人,求告得轉的。”正

說之間,大夫醒來,口堣S喃喃的罵道:“小的們打起火把,快

將這賊弟子孩兒送到廂堨h!”眾人答應一聲,齊來動手。宣教

著了急,喊道:“大夫息怒,容小子一言。小子不才,忝為宣教

郎。因赴吏部磨勘,寓居府上對門。蒙縣君青盼,往來雖久,實

未曾分毫犯著玉體。今若到公府,罪犯有限,只是這官職有累。

望乞高抬貴手,饒過小子,容小子拜納微禮,贖此罪過罷!”大

夫笑道:“我是個宦門,把妻子來換錢麼?”宣教道:“今日便壞

了小子微官,與君何益?不若等小子納些錢物,實為兩便。小子

亦不敢輕,即當奉送五百千過來。”大夫道:“如此口輕,你一個

官,我一個妻子,只值得五百千麼?”宣教聽見論量多少,便道

是好處的事了,滿口許道:“便再加一倍,湊做千緡罷。”大夫還

只是搖頭。縣君在旁哭道:“我為買這官人的珠翠,約他來議價

,實是我的不是。誰知撞著你來捉破了。我原不曾點汙,今若拿

這官人到官,必然扳下我來,我也免不得到官對理,出乖露醜,

也是你的門面不雅。不如你看日前夫妻之面,寬恕了我,放了這

官人罷!”大夫冷笑道:“難道不曾點汙?”眾從人與丫鬟們先前

是小童賄賂過的,多來磕頭討饒道:“其實此人不曾犯著縣君,

只是暮夜不該來此。他既情願出錢贖罪,官人罰他重些,放他去

罷。一來免累此人官職,二來免致縣君出醜,實為兩便。”縣君

又哭道:“你若不依我,只是尋個死路罷了!”大夫默然了一晌,

指著縣君道:“只為要保全你這淫婦,要我忍這樣贓汙!”小童忙

攛到宣教耳邊廂低言道:“有了口風了,快快添多些,收拾這事

罷。”宣教道:“錢財好處,放綁要緊。手腳多麻木了。”大夫道

:“要我饒你,須得二千緡錢,還只是買那官做。羞辱我門庭之

事,只當不曾提起。便宜得多了。”宣教連聲道:“就依著是二千

緡,好處!好處!”
大夫便喝從人,教且松了他的手。小童急忙走去把索子頭解

開,松出兩隻手來。大夫叫將紙墨筆硯拿過來,放在宣教面前,

叫他寫個不願當官的招伏。宣教只得寫道:“吏部候勘宣教郎吳

某,只因不合闖入趙大夫內室,不願經官,情甘出錢二千貫贖罪

,並無詞說。私供是實。”趙大夫取來看過,要他押了個字。便

叫放了他綁縛,只把脖子拴了,叫幾個方才隨來家的戴大帽、穿

一撒的家人,押了過對門來,取足這二千緡錢。
此時亦有半夜光景,宣教下處幾個手下人已是都睡熟了。這

些趙家人個個如狼似虎,見了好東西便搶,珠玉犀象之類,狼藉

了不知多少,這多是二千緡外加添的。吳宣教足足取夠了二千數

目,分外又把些零碎銀兩送與眾家人,做了東道錢,眾人方才住

手。齎了東西,仍同了宣教,押至家主面前交割明白。大夫看過

了東西,還指著宣教道:“便宜了這弟子孩兒!”喝叫:“打出去

!”
宣教抱頭鼠竄走歸下處,下處店家燈尚未熄。宣教也不敢把

這事對主人說,討了個火,點在房堣F。坐了一回,驚心方定,

無聊無賴,叫起個小廝來,燙些熱酒,且圖解悶。一邊吃,一連

想道:“用了這幾時工夫,才得這個機會,再差一會兒也到手了

。誰想卻如此不偶,反費了許多錢財。”又自解道:“還算造化哩

。若不是趙縣君哭告,眾人拜求,弄得到當官,我這官做不成了

。只是縣君如此厚情厚德,又為我如此受辱。他家大夫說明日就

出去的,這倒還好個機會。只怕有了這番事體,明日就使不在家

,是必分外防守,未必如前日之便了。不知今生到底能夠相傍否

?”心口相問,不覺潸然淚下,鬱抑不快,呵欠上來,也不脫衣

服,倒頭便睡。
只因辛苦了大半夜,這一睡直睡到第二日晌午方才醒來。走

出店中舉目看去,對門趙家門也不關,簾子也不見了。一望進去

,直看到媕Y,內外洞然,不見一人。他還懷著昨夜鬼胎,不敢

自進去,悄悄叫個小廝,一步一步挨到媕Y探聽。直到內房左右

看過,並無一個人走動蹤影。只見幾間空房,連傢伙什物一件也

不見了。出來回復了宣教。宣教忖道:“他原說今日要到外頭去

,恐怕出去了我又來走動,所以連家眷帶去了。只是如何搬得這

等罄淨?難道再不回來住了?其間必有緣故。”試問問左右鄰人

,才曉得這趙家也是那媟h來的,住得不十分長久。這房子也只

是賃下的,原非己宅,是用著美人之局,?了火囤去了。
宣教渾如做一個大夢一般,悶悶不樂,且到丁惜惜家堮艭

一消遣。惜惜接著宣教,笑容可掬道:“甚好風吹得貴人到此?”

連忙置酒相待。飲灑中間,宣教頻頻的歎氣。惜惜道:“你向來

有了心上人,把我冷落了多時。今日既承不棄到此,如何只是嗟

歎,像有甚不樂之處?”宣教正是事在心頭,巴不得對人告訴,

只是把如何對門作寓,如何與趙縣君往來,如何約去私期,卻被

丈夫歸來拿住,將錢買得脫身,備細說了一遍。惜惜大笑道:“

你枉用癡心,落了人的圈套了。你前日早對我說,我敢也先點破

你,不著他道兒也不見得。我那年有一夥光棍將我包到揚州去,

也假了商人的愛妾,?了一個少年子弟千金,這把戲我也曾弄過

的。如今你心愛的縣君,又不知是那一家歪刺貨也!你前日瞞得

我好,撇得我好,也教你受些業報。”宣教滿臉羞慚,懊恨無已

。丁惜惜又只顧把說話盤問,見說道身畔所有剩得不多,武武家

本色,就不十分親熱得緊了。
宣教也覺怏怏,住了一兩晚,走了出來。滿城中打聽,再無

一些消息。看看盤費不夠用了,等不得吏部改秩,急急走回故鄉

。親眷朋友曉得這事的,把來做了笑柄。宣教常時忽忽如有所失

,感了一場纏綿之疾,竟不及調官而終。
可憐吳宣教一個好前程,惹著了這一些魔頭,不自尊重,被

人弄得不尷不尬,沒個收場如此。奉勸人家子弟,血氣未定貪淫

好色、不守本分不知利害的,宜以此為鑒!詩云:一臠肉味不曾

嘗,已遣纏頭罄橐裝。盡道陷人無底洞,誰知洞口賺劉郎!

卷十五 韓侍郎婢作夫人 顧提控掾居郎署

詩云:
曾聞陰德可回天,古往今來效灼然。奉勸世人行好事,到頭

原是自周全。
話說湖州府安吉州地浦灘有一居民,家道貧窘,因欠官糧銀

二兩,監禁在獄。家中只有一妻,抱著個一周未滿的小兒子度日

,別無門路可救。欄中畜養一豬,算計賣與客人,得價還官。因

性急銀子要緊,等不得好價,見有人來買,即便成交。婦人家不

認得銀子好歹,是個白晃晃的,說是還得官了。客人既去,拿出

來與銀匠熔著銀子。銀匠說:“這是些假銀,要他怎麼?”婦人慌

問:“有多少成色在媕Y?”銀匠說:“那埵野b毫銀氣?多是鉛

銅錫鑞裝成,見火不得的。”婦人著了忙,拿在手中走回家來,

尋思一回道:“家中並無所出,止有此豬。指望賣來救夫,今已

被人騙去,眼見得丈夫出來不成。這是我不仔細上害了他,心下

怎麼過得去?我也不要這性命了!”待尋個自盡,看看小兒子,

又不捨得,發個狠道:“罷!罷!索性抱了小冤家,同赴水而死

,也免得牽掛。”急急奔到河邊來,正待攛下去,恰好一個徽州

商人立在那堙A見他忙忙投水,一把扯住,問道:“清白後生,

為何做此短見夠當?”婦人拭淚答道:“事急無奈,只圖一死。”

因將救夫賣豬、誤收假銀之說,一一告訴。徽商道:“既然如此

,與小兒子何干?”婦人道:“沒爹沒娘,少不得一死,不如同死

了乾淨。”徽商惻然道:“所欠官銀幾何?”婦人道:“二兩。”徽商

道:“能得多少,壞此三條性命!我下處不遠,快隨我來,我舍

銀二兩,與你還官罷。”婦人轉悲作喜,抱了兒子,隨著徽商行

去。不上半堙A已到下處。徽商走入房,秤銀二兩出來,遞與婦

人道:“銀是足紋,正好還官,不要又被別人騙了。”
婦人千恩萬謝轉去,央個鄰舍同到縣堙A納了官銀,其夫始

得放出監來。到了家堸搯_道:“那得這銀子還官救我?”婦人將

前情述了一遍,說道:“若非遇此恩人,不要說你不得出來,我

母子兩人已作黃泉之鬼了。”其夫半喜半疑:喜的是得銀解救,

全了三命;疑的是婦人家沒志行,敢怕獨自個一時喉極了,做下

了些不伶俐的夠當,方得這項銀也不可知。不然怎生有此等好人

,直如此湊巧?口中不說破他,心生一計道:“要見明白,須得

如此如此。”問婦人道:“你可認得那恩人的住處麼?”婦人道:“

隨他去秤銀的,怎不認得?”其夫道:“既如此,我與你不可不去

謝他一謝。”婦人道:“正該如此。今日安息了,明日同去。”其

夫道:“等不得明日,今夜就去。”婦人道:“為何不要白日堨h

,到要夜間?”其夫道:“我自有主意,你不要管我!”
婦人不好拗得,只得點著燈,同其夫走到徽商下處門首。此

時已是黃昏時候,人多歇息寂靜了。其夫叫婦人扣門,婦人道:

“我是女人,如何叫我黑夜敲人門房?”其夫道:“我正要黑夜試

他的心事。”婦人心下曉得丈夫有疑了,想到一個有恩義的人,

到如此猜他,也不當人子。卻是恐怕丈夫生疑,只得出聲高叫。

徽商在睡夢間,聽得是婦人聲音,問道:“你是何人,卻來叫我

?”婦人道:“我是前日投水的婦人。因蒙恩人大德,救了吾夫出

獄,故此特來踵門叩謝。”看官,你道徽商此時若是個不老成的

,聽見一個婦女黑夜尋他,又是施恩過來的,一時動了不良之心

,未免說句把倬俏綽趣的話,開出門來撞見其夫,可不是老大一

場沒趣,把起初做好事的念頭多弄髒了?不想這個朝奉煞是有正

經,聽得婦人說話,便厲聲道:“此我獨臥之所,豈汝婦女家所

當來?況昏夜也不是謝人的時節。但請回步,不必謝了。”其夫

聽罷,才把一天疑心盡多消散。婦人乃答道:“吾夫同在此相謝

。”
徽商聽見其夫同來,只得披衣下床,要來開門。走得幾步,

只聽得天崩地塌之聲,連門外多震得動。徽商慌了自不必說,夫

婦兩人多吃了一驚。徽商忙叫小二掌火來看,只見一張臥床壓得

四腳多折,滿床儘是磚頭泥土。原來那一垛牆走了,一向床遮著

不覺得,此時偶然坍將下來,若有人在床時,便是銅筋鐵骨也壓

死了。徽商看了,伸出舌頭出來,一時縮不進去。就叫小二開門

,見了夫婦二人,反謝道:“若非賢夫婦相叫起身,幾乎一命難

存!”夫婦兩人看見牆坍床倒,也自大加驚異,道:“此乃恩人洪

福齊天,大難得免,莫非恩人陰德之報。”兩相稱謝。徽商留夫

婦茶話少時,珍重而別。只此一件,可見商人二兩銀子,救了母

子兩命,到底因他來謝,脫了牆壓之厄,仍舊是自家救自家性命

一般,此乃上天巧於報德處。所以古人說:“與人方便,自己方

便。”
小子起初說“到頭原是自周全”,並非誑語。看官每不信,小子

而今單表一個周全他人,仍舊周全了自己一段長話,作個正文。

有詩為證:有女顏如玉,酬德詎能足?遇彼素心人,清操同秉燭

。蘭蕙保幽芳,移來貯金屋。容台粉署郎,一朝畀掾屬。聖明重

義人,報施同轉轂。
這段話文,出在弘治年間直隸太倉州地方。州中有一個吏典

,姓顧名芳。平日迎送官府出城,專在城外一個賣餅的江家做下

處歇腳。那江老兒名溶,是個老實忠厚的人,生意盡好,家道將

就過得。看見顧吏典舉動端方,容儀俊偉,不像個衙門中以下人

,私心敬愛他。每遇他到家,便以“提控”呼之,待如上賓。江家

有個嬤嬤,生得個女兒,名喚愛娘,年方十七歲,容貌非凡。顧

吏典家堣]自有妻子,便與江家內堻q往來,竟成了一家骨肉一

般。常言道:一家飽暖千家怨。江老雖不怎的富,別人看見他生

意從容,衣食不缺,便傳說了千金、幾百金家事。有那等眼光淺

、心不足的,目中就著不得,不由得不妒忌起來。
忽一日江老正在家堸筋﹛A只見如狼似虎一起捕人,打將進

來,喝道:“拿海賊!”把店中家火打得粉碎。江老出來分辨,眾

捕一齊動手,一索子捆倒。江嬤嬤與女兒顧不得羞恥,大家啼啼

哭哭嚷將出來,問道:“是何事端?說個明白。”捕人道:“崇明

解到海賊一起,有江溶名字,是個窩家,還問什麼事端!”江老

夫妻與女兒叫起撞天屈來,說道:“自來不曾出外,那婸{得什

麼海賊?卻不屈殺了平人!”捕人道:“不管屈不屈,到州堣擦

去,與我們無干。快些打發我們見官去!”江老是個鄉子堣H,

也不曉得盜情利害,也不曉得該怎的打發公差,闔家只是一味哭

。捕人每不見動靜,便發起狠來道:“老兒奸詐,家堨畢傅B物

,我們且搜一搜!”眾人不管好歹,打進內堣@齊動手,險些把

地皮翻了轉來,見了細軟便藏匿了。江老夫妻、女兒三口,殺豬

也似的叫喊,擂天倒地價哭。捕人每揎拳裸手,耀武揚威。
正在沒擺佈處,只見一個人踱將進來,喝道:“有我在此,不

得無理!”眾人定睛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州媗U提控。大家住

手道:“提控來得正好,我們不要粗魯,但憑提控便是。”江老一

把扯住提控道:“提控,救我一救!”顧提控問道:“怎的起?”捕

人拿牌票出來看,卻是海賊指扳窩家,巡捕衙堥荇釭滿C提控道

:“賊指的事,多出仇口。此家良善,明是冤屈。你們為我面上

,須要周全一分。”捕人道:“提控在此,誰敢多話?只要吩咐我

們,一面打點見官便是。”提控即便主張江老支持酒飯魚肉之類

,擺了滿桌,任他每狼飧虎咽吃個盡情。又摸出幾兩銀子做差使

錢。眾捕人道:“提控吩咐,我們也不好推辭,也不好較量,權

且收著。凡百看提控面上,不難為他便了。”提控道:“列位別無

幫襯處,只求遲帶到一日。等我先見官人替他分拆一番,做個道

理,然後投牌,便是列位盛情。”捕人道:“這個當得奉承。”當

下江老隨捕人去了。提控轉身安慰他母子道:“此事只要破費,

須有分辨處,不妨大事。”母子啼哭道:“全仗提控搭救則個。”

提控道:“且關好店門,安心坐著,我自做道理去。”
出了店門,進城來,一徑到州前來見捕盜廳官人,道:“顧某

有個下處主人江溶,是個良善人戶。今被海賊所扳,想必是仇家

陷害。望乞爺台為顧某薄面周全則個。”捕官道:“此乃堂上公事

,我也不好自專。”提控道:“堂上老爺,顧某自當稟明。只望爺

台這堭a到時,寬他這一番拷究。”捕官道:“這個當得奉命。”
須臾,知州升堂,顧提控覷個堂事空便,跪下稟道:“吏典平

日伏侍老父,並不敢有私情冒稟。今日有個下處主人江溶,被海

賊誣扳。吏典熟知他是良善人戶,必是仇家所陷,故此斗膽稟明

。望老爺天鑒之下,超豁無辜。若是吏典虛言妄稟,罪該萬死。

”知州道:“盜賊之事,非同小可。你敢是私下受人買囑,替人講

解麼?”提控叩頭道:“吏典若有此等情弊,老爺日後必然知道,

吏典情願受罪。”知州道:“待我細審,也聽不得你一面之詞。”

提控道:“老爺細審二字,便是無辜超生之路了。”複叩一頭,走

了下來。想道:“官人方才說聽不得一面之詞,我想人眾則公,

明日約同同衙門幾位朋友,大家稟一聲,必然聽信。”是日拉請

一般的十數個提控到酒館中坐一坐,把前事說了,求眾人明日幫

他一說。眾人平日與顧提控多有往來,無有不依的。
次日,捕人已將江溶解到捕廳。捕廳因顧提控面上,不動刑

法,竟送到堂上來。正值知州投文,挨牌唱名。點到江溶名字,

顧提控站在旁邊,又跪下來稟道:“這江溶即是小吏典昨日所稟

過的,果是良善人戶。中間必有冤情,望老爺詳察。”知州作色

道:“你兩次三番替人辨白,莫非受了賄賂,故敢大膽?”提控叩

頭道:“老爺當堂明查,若不是小吏典下處主人及有賄賂情弊,

打死無怨。”只見眾吏典多跪下來,稟道:“委是顧某主人,別無

情弊,眾吏典敢百口代保。知州平日也曉得顧芳行徑,是個忠直

小心的人,心下有幾分信他的,說道:“我審時自有道理。”便問

江溶:“這夥賊人扳你,你平日曾認得一兩個否?”江老兒叩頭道

:“爺爺,小的若認得一人,死也甘心。”知州道:“他們有人認

得你否?”江老兒道:“這個小的雖不知,想來也未必認得小的。

”知州道:“這個不難。”喚一個皂隸過來,教他脫下衣服與江溶

穿了,扮做了皂隸。卻叫皂隸穿了江溶的衣服,扮做了江溶,吩

咐道:“等強盜執著江溶時,你可替他折證,看他認得認不得。”
皂隸依言與江溶更換停當,然後帶出監犯來。知州問賊首道

:“江溶是你窩家麼?”賊首道:“爺爺,正是。”知州敲著氣拍,

故意問道:“江溶,怎麼說?”這個皂隸扮的江溶,假著口氣道:

“爺爺,並不幹小人之事。”賊首看看假江溶,那媥撅o不是,一

口指著道:“他住在城外,倚著賣餅為名,專一窩著我每贓物,

怎生賴得?”皂隸道:“爺爺,冤枉!小的不曾認得他的。”賊首

道:“怎生不認得?我們長在你家吃餅,某處贓若干,某處贓若

干,多在你家,難道忘了?”知州明知不是,假意說道:“江溶是

窩家,不必說了,卻是天下有名姓相同。”一手指著真正江溶扮

皂隸的道:“我這個皂隸,也叫得江溶,敢怕是他麼?”賊首把皂

隸一看,那婸{得?連喊道:“爺爺,是賣餅的江溶,不是皂隸

的江溶。”知州又手指假江溶道:“這個賣餅的江溶,可是了麼?

”賊首道:“正是。”這個知州冷笑一聲,連敲氣拍兩三下,指著

賊首道:“你這殺剮不盡的奴才!自做了歹事,又受人買囑,扳

陷良善。”賊首連喊道:“這江溶果是窩家,一些不差,爺爺!”

知州喝叫:“掌嘴!”打了十來下。知州道:“還要嘴強!早是我

先換過了,試驗虛實,險些兒屈陷平民。這個是我皂隸周才,你

卻認做了江溶,就信口扳殺他;這個扮皂隸的,正是賣餅江溶,

你卻又不認得,就說道無干。可知道你受人買囑來害江溶,原不

曾認得江溶的麼!”賊首低頭無語,只叫:“小的該死!”
知州叫江溶與皂隸仍舊換過了衣服,取夾棍來,把賊首夾起

,要招出買他指扳的人來。賊首是頑皮賴肉,那堜韘b心上?任

你夾打,只供稱是因見江溶殷實,指望扳賠贓物是實,別無指使

。知州道:“眼見得是江溶仇家所使,無得可疑。今奴才死不肯

招,若必求其人,他又要信口誣害,反生株連。我只釋放了江溶

,不根究也罷。”江溶叩頭道:“小的也不願曉得害小的的仇人,

省得中心不忘,冤冤相結。”知州道:“果然是個忠厚人。”提起

筆來,把名字註銷,喝道:“江溶無干,直趕出去!”當下江溶叩

頭不止,皂隸連喝:“快走!”
江溶如籠中放出飛鳥,歡天喜地出了衙門。衙門堻\多人撮

空叫喜,擁住了不放。又虧得顧提控走出來,把幾句話解散開了

眾人,一同江溶走回家來。江老兒一進門,便喚過妻女來道:“

快來拜謝恩人!這番若非提控搭救,險些兒相見不成了。”三個

人拜做一堆。提控道:“自家家堙A應得出力;況且是知州老爺

神明做主,與我無干,快不要如此!”江嬤嬤便問老兒道:“怎麼

回來得這樣撇脫,不曾吃虧麼?”江老兒道:“兩處俱仗提控先說

過了,並不動一些刑法。天字型大小一場官司,今沒一些干涉,

竟自平淨了。”江嬤嬤千恩萬謝。提控立起身來道:“你們且慢慢

細講,我還要到衙門去謝謝官府去。”當下提控作別自去了。
江老送了出門,回來對嬤嬤說:“正是閉門家塈丑A禍從天上

來。誰想遭此一場飛來橫禍,若非提控出力,性命難保。今雖然

破費了些東西,幸得太平無事。我每不可忘了恩德,怎生酬報得

他便好?”嬤嬤道:“我家家事向來不見怎的,只好度日。不知那

堸吨F人眼,被天殺的暗算,招此非災。前日眾捕人一番擄掠,

狠如打劫一般,細軟東西盡被抄?過了,今日有何重物謝得提控

大恩?”江老道:“便是沒東西難處,就湊得些少也當不得數,他

也未必肯受。怎麼好?”嬤嬤道:“我到有句話商量。女兒年一十

七歲,未曾許人。我們這樣人家,就許了人,不過是村莊人口。

不若送與他做了妾,扳他做個女婿,支持門戶,也免得外人欺侮

。可不好?”江老道:“此事倒也好,只不知女兒肯不肯。”嬤嬤

道:“提控又青年,他家大娘子又賢慧,平日極是與我女兒說得

來的,敢怕也情願。”遂喚女兒來,把此意說了。女兒道:“此乃

爹娘要報恩德,女兒何惜此身?”江老道:“雖然如此,提控是個

近道理的人,若與他明說,必是不從。不若你我三人,只作登門

拜謝,以後就留下女兒在彼,他便不好推辭得。”嬤嬤道:“言之

有理。”
當下三人計議已定,拿本曆日來看,來日上吉。次日起早,

把女兒裝扮了,江老夫妻兩個步行,女兒乘著小轎,抬進城中,

竟到顧家來。提控夫妻接了進去,問道:“何事光降?”江老道:

“老漢承提控活命之恩,今日同妻女三口登門拜謝。”提控夫妻道

:“有何大事,直得如此?且勞煩小娘子過來,一發不當。”江老

道:“老漢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奉告:老漢前日若是受了非刑,

死於獄底,留下妻女,不知流落到甚處。今幸得提控救命重生,

無恩可報。止有小女愛娘,今年正十七歲,與老妻商議,送來與

提控娘子鋪床疊被,做個箕帚之妾。提控若不棄嫌粗醜,就此俯

留,老漢夫妻終身有托。今日是個吉日,一來到此拜謝,二來特

送小女上門。”提控聽罷,正色道:“老丈說哪里話!顧某若做此

事,天地不容。”提控娘子道:“難得老伯伯、乾娘、妹妹一同到

此,且請過小飯,有話再說。”提控一面吩咐廚下擺飯相待。飲

酒中間,江老又把前話提起,出位拜提控一拜道:“提控若不受

老漢之托,老漢死不瞑目。”提控情知江老心切,暗自想道:“若

不權且應承,此老必不肯住,又去別尋事端謝我,反多事了。且

依著他言語,我日後自有處置。”飯罷,江老夫妻起身作別,吩

咐女兒留住,道:“你在此伏侍大娘。”愛娘含羞忍淚,應了一聲

。提控道:“休要如此說!荊妻且權留小娘子盤桓幾日,自當送

還。”江老夫妻也道是他一時門面說話,兩下心照罷了。
兩口兒去得,提控娘子便請愛娘到堶惘菑v房塈中F,又擺

出細果茶品請他,吩咐走使丫鬟鋪設好了一間小房,一床被臥。

連提控娘子心堙A也只道提控有意留住的,今夜必然趁好日同宿

。他本是個大賢慧不撚酸的人,又平日喜歡著愛娘,故此是件周

全停當,只等提控到晚受用。正是:一朵鮮花好護持,芳菲只待

賞花時。等閒未動東君意,惜處重將帷幕施。
誰想提控是夜竟到自家娘子房堥蚨峇F,不到愛娘處去。提

控娘子問道:“你為何不到江小娘那堨h宿?莫要忌我。”提控道

:“他家不幸遭難,我為平日往來,出力救他。今他把女兒謝我

,我若貪了女色,是乘人危處,遂我歡心,與那海賊指扳、應捕

搶擄肚腸有何兩樣?顧某雖是小小前程,若壞了行止,永遠不吉

!”提控娘子見他說出咒來,知是真心。便道:“果然如此, 也是

你的好處。只是日間何不力辭脫了,反又留在家中做甚?”提控

道:“江老兒是老實人,若我不允女兒之事,他又剜肉補瘡,別

尋道路謝我,反為不美。他女兒平日與你相愛,通家姊妹,留下

你處住幾日,這卻無妨。我意欲就此看個中意的人家子弟,替他

尋下一頭親事,成就他終身結果,也是好事。所以一時不辭他去

,原非我自家有意也。”提控娘子道:“如此卻好。”當夜無詞。
自此江愛娘只在顧家住,提控娘子與他如同親姐妹一般,甚

是看待得好。他心中也時常打點提控到他房堛滿A怎知道:落花

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直待他年榮貴後,方知今日不為

差。提控只如常相處,並不曾起一毫邪念,說一句戲語,連愛娘

房婺}也不甗進去一步。愛娘初時疑惑,後來也不以為怪了。
提控衙門事多,時常不在家堙C匆匆過了一月有餘。忽一日

得閒在家中,對娘子道:“江小娘在家,初意要替他尋個人家,

急切奡磥ㄤ菪屆C而今一月多了,久留在此,也覺不便。不如備

下些禮物,送還他家。他家父母必然問起女兒相處情形,他曉得

我心事如此,自然不來強我了。”提控娘子道:“說得有理。”當

下把此意與江愛娘說明了,就備了六個盒盤,又將出珠花四朵、

金耳環一雙,送與江愛娘插戴好,一乘轎著個從人徑送到江老家

堥荂C江老夫妻接著轎子,曉得是顧家送女兒回家,心媞羅D:

“為何叫他獨自個歸來?”問道:“提控在家麼?”從人道:“提控不

得工夫來,多多拜上阿爹,這幾時有慢了小娘子,今特送還府上

。”江老見說話蹺蹊,反懷著一肚子鬼胎道:“敢怕有甚不恰當處

。”忙領女兒到媄銣中F,同嬤嬤細問他這一月的光景。愛娘把

顧娘子相待甚厚,並提控不進房、不近身的事,說了一遍。江老

呆了一晌道:“長要來問個信,自從為事之後,生意淡薄,窮忙

沒有工夫,又是素手,不好上門。欲待央個人來,急切堥S便處

。只道你一家和睦,無些別話,誰想卻如此行徑。這怎麼說?”

嬤嬤道:“敢是日子不好,與女兒無緣法。得個人解禳解禳便好

。”江老道:“且等另揀個日子,再送去又做處。”愛娘道:“據女

兒看起來,這顧提控不是貪財好色之人,乃是正人君子。我家強

要謝他,他不好推辭得,故此權留這幾時,誓不玷污我身。今既

送了歸家,自不必再送去。”江老道:“雖然如此,他的恩德畢竟

不曾報得,反住他家打攪多時,又加添禮物送來,難道便是這樣

罷了?還是改日再送去的是。”
愛娘也不好阻當,只得憑著父母說罷了。過了兩日,江老夫

妻做了些餅食,買了幾件新鮮物事,辦著十來個盒盤,一壇泉酒

,雇個擔夫挑了,又是一乘轎抬了女兒,留下嬤嬤看家,江老自

家伴送過顧家來。提控迎著江老,江老道其來意。提控作色道:

“老丈難道不曾問及令愛來?顧某心事唯天可表,老丈何不見諒

如此?此番決不敢相留,盛惠謹領。令愛不及款接,原轎請回。

改日登門拜謝!”江老見提控詞色嚴正,方知女兒不是誑語,連

忙出門止住來轎,叫他仍舊抬回家去。提控留江老轉去茶飯,江

老也再三辭謝,不敢叨領,當時別去。
提控轉來,受了禮物,出了盒盤,打發了腳擔錢,吩咐多謝

去了。進房對娘子說江老今日複來之意。娘子道:“這個便老沒

正經,難道前番不諧,今番有再諧之理?只是難為了愛娘,又來

一番,不曾會得一會去。”提控道:“若等他下了轎,接了進來,

又多一番事了。不如決絕回頭了的是。這老兒真誠,卻不見機。

既如此把女兒相纏,此後往來到也要稀疏了些。外人不知就堙A

惹得造下議論來,反害了女兒終身,是要好成歉了。”娘子道:“

說得極是。”自此提控家不似前日十分與江家往來得密了。
那江家原無甚麼大根基,不過生意濟楚,自經此一番橫事剝

削之後,家計蕭條下來。自古道:“人家天做。”運來時,撞著就

是趁錢的,火焰也似長起來。運退時,撞著就是折本的,潮水也

似退下去。江家悔氣頭堙A連五熱行堨芛N多不濟了。做下餅食

,常管五七日不發市,就是餿蒸氣了,喂豬狗也不中。你道為何

如此?先前為事時不多幾日,只因驚怕了,自女兒到顧家去後,

關了一個多月店門不開,主顧家多生疏,改向別家去,就便拗不

轉來。況且窩盜為事,聲名揚開去不好聽,別人不管好歹,信以

為實,就怕來纏帳。以此生意冷落,日吃月空,漸漸支持不來。

要把女兒嫁個人家,思量靠他過下半世,又高不湊,低不就。光

陰眨眼,一錯就是論年,女兒也大得過期了。
忽一日,一個微州商人經過,偶然回瞥,見愛娘顏色,訪問

鄰人,曉得是賣餅江家,因問可肯與人家為妾否。鄰人道:“往

年為官事時,曾送與人做妾。那家行善事,不肯受還了的。做妾

的事,只怕也肯。”徽商聽得此話,去央個熟事的媒婆到江家來

說此親事,只要事成,不惜重價。媒婆得了口氣,走到江家,便

說出徽商許多富厚處,情願出重禮,聘小娘子為偏房。江老夫妻

正在喉急頭上,見說得動火,便問道:“討在何處去的?”媒婆道

:“這個朝奉只在揚州開當中鹽,大孺人自在徽州家。今討去做

二孺人,住在揚州當中,是兩頭大的,好不受用!亦且路不多遠

。”江老夫妻道:“肯出多少禮?”媒婆道:“說過只要事成,不惜

重價。你每能要得多少,那富家心性,料必夠你每心下的,憑你

每討禮罷了。”江老夫妻商量道:“你我心下不割捨得女兒,欲待

留下他,遇不著這樣好主。有心得把與別處人去,多討得些禮錢

,也夠上半世做生意度日方可。是必要他三百兩,不可少了。”

商量已定,對媒婆說過。媒婆道:“三百兩,忒重些。”江嬤嬤道

:“少一厘,我不肯。”媒婆道:“且替你們說說看,只要事成後

,謝我多些兒。”三個人盡說三百兩是一大主財物,極頂價錢了

。不想商人慕色心重,二三百金之物,那埵b他心上?一說就允

。如數下了財禮,揀個日子娶了過去,開船往揚州。江愛娘哭哭

啼啼,自道終身不得見父母了。江老雖是賣去了女兒,心中悽楚

,卻幸了得一主大財,在家別做生理不題。
卻說顧提控在州六年,兩考役滿,例當赴京聽考。吏部點卯

過,撥出在韓侍郎門下辦事效勞。那韓侍郎是個正直忠厚的大臣

,見提控謹厚小心,儀錶可觀,也自另眼看他,時留在衙前聽候

差役。一日侍郎出去拜客,提控不敢擅離衙門左右,只在前堂伺

候歸來。等了許久,侍郎又往遠處赴席,一時未還。提控等得不

耐煩,困倦起來,坐在檻上打盹,朦朧睡去。見空中雲端媔擬s

現身,彩霞一片,映在自己身上。正在驚看之際,忽有人蹴他起

來,颯然驚覺,乃是後堂傳呼,高聲喝:“夫人出來!”提控倉皇

失措,連忙趨避不及。夫人步至前堂,親看見提控慌遽走出之狀

,著人喚他轉來。提控正道失了禮度,必遭罪責,趨至庭中跪倒

,俯伏地下,不敢仰視。夫人道:“抬起頭來我看。”提控不敢放

肆,略把脖子一伸。夫人看見道:“快站起來,你莫不是太倉顧

提控麼?為何在此?”提控道:“不敢。小吏顧芳,實是太倉人,

考滿赴京,在此辦事。”夫人道:“你認得我否?”提控不知甚麼

緣故,摸個頭路不著,不敢答應一聲。夫人笑道:“妾身非別人

,即是賣餅江家女兒也。昔年徽州商人娶去,以親女相待。後來

嫁于韓相公為次房。正夫人亡逝,相公立為繼室,今已受過封誥

。想來此等榮華,皆君所致也。若是當年非君厚德,義還妾身,

今日安能到此地位?妾身時刻在心,正恨無由補報。今天幸相逢

於此,當與相公說知就堙A少圖報效。”提控聽罷,恍如夢中一

般,偷眼覷著堂上夫人,正是江家愛娘,心下道:“誰想他卻有

這個地位?”又尋思道:“他分明賣與徽州商人做妾了,如何卻嫁

得與韓相公?方才聽見說徽商以親女相待,這又不知怎麼解說。

”當下退出外來,私下偷問韓府老都管,方知事體備細。
當日徽商娶去時節,徽人風俗,專要鬧房炒新郎。凡親戚朋

友相識的,在住處所在,聞知娶親,就攜了酒?前來稱慶。說話

之間,名為祝頌,實半帶笑耍,把新郎灌得爛醉,方以為樂。是

夜徽商醉極,講不得甚麼雲雨夠當,在新人枕畔一覺睡倒,直到

天明。朦朧中見一個金甲神人,將瓜錘撲他腦蓋一下,蹴他起來

道:“此乃二品夫人,非凡人之配,不可造次胡行!若違我言,

必有大咎!”徽商驚醒,覺得頭疼異常,只得扒了起來,自想此

夢稀奇,心下疑惑。平日最信的是關聖靈簽,梳洗畢,開個隨身

小匣,取出十個錢來,對空虔誠禱告,看與此女緣分如何。蔔得

個乙戊,乃是第十五簽。簽曰:“兩家門戶各相當,不是姻緣莫

較量。直待春風好消息,卻調琴瑟向蘭房。”詳了簽意,疑道:“

既明說不是姻緣了,又道直待春風、卻調琴瑟,難道放著見貨,

等待時來不成?”心下一發糊塗。再繳一簽,卜得個辛丙,乃是

第七十三簽。簽曰:“憶昔蘭房分半釵,而今忽報信音乖。癡心

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得了簽,想道此簽說話明白,

分明不是我的姻緣,不能到底的了。夢中說有二品夫人之分,若

把來另嫁與人,看是如何?禱告過,再蔔一簽,得了個丙庚,乃

是第二十七簽。簽曰:“世間萬物各有主,一粒一毫君莫取。英

雄豪傑本天生,也須步步循規矩。”徽商看罷道:“簽句明白如此

,必是另該有個主。吾意決矣。”雖是這等說,日間見他美色,

未免動心,然但是有些邪念,便覺頭疼。到晚來走近床邊,愈加

心神恍惚,頭疼難支。徽商想道:“如此蹺蹊,要見夢言可據。

簽語分明,萬一破他女身,必為神所惡。不如放下念頭,認他做

個幹女兒,尋個人嫁了他,後來果得富貴,也不可知。”遂把此

意對江愛娘說道:“在下年四十餘歲,與小娘子年紀不等。況且

家中原有大孺人,今揚州典當內,又有二孺人。前日只因看見小

娘子生得貌美,故此一時聘娶了來。昨晚夢見神明,說小娘子是

個貴人,與在下非是配偶。今不敢胡亂辱莫了小娘子,在下癡長

一半年紀,不若認為義父女,等待尋個好姻緣配著,圖個往來。

小娘子意下如何?”江愛娘聽見說不做妾做女,有甚麼不肯處?

答應道:“但憑尊意,只恐不中抬舉。”當下起身,插燭也似拜了

徽商四拜。以後只稱徽商做“爹爹”,徽商稱愛娘做“大姐”,各床

而睡。同行至揚州當堙A只說是路上結拜的朋友女兒,托他尋人

家的,也就吩咐媒婆替他四下奡M親事。
正是春初時節,恰好湊巧韓侍郎帶領家眷上任,舟過揚州,

夫人有病,要娶個偏房,就便伏侍夫人,停舟在關下。此話一聞

,那些做媒的如蠅聚膻,來的何止三四十起?各處尋將出來,多

看得不中意。落末有個人說:“徽州當埵陪虓F女兒,說是太倉

州來的,模樣絕美,也是肯與人為妾的,問問也好。”其間就有

媒婆叨攬去當堥蚖﹛C原來徽州人有個僻性,是“烏紗帽”、“紅

繡鞋”,一生只這兩件不爭銀子,其餘諸事慳吝了。聽見說個韓

侍郎娶妾,先自軟攤了半邊,自誇夢兆有准,巴不得就成了。韓

府也叫人看過,看得十分中意。徽商認做自己女兒,不爭財物,

反賠嫁裝,只貪個紗帽往來,便自心滿意足。韓府仕宦人家,做

事不小,又見徽商行徑冠冕,不說身價,反輕易不得了。連釵環

首飾、緞匹銀兩,也下了三四百金禮物。徽商受了,增添嫁事,

自己穿了大服,大吹大擂,將愛娘送下官船上來。侍郎與夫人看

見人物標致,更加禮儀齊備,心下喜歡,另眼看待。到晚雲雨之

際,儼然是處子,一發敬重。一路相處,甚是相得。
到了京中,不料夫人病重不起,一應家事盡囑愛娘掌管。愛

娘處得井井有條,勝過夫人在日。內外大小,無不喜歡。韓相公

得意,揀個吉日,立為繼房。恰遇弘治改原覃恩,竟將江氏入冊

報去,請下了夫人封誥,從此內外俱稱夫人了。自從做了夫人,

心堭`念先前嫁過兩處,若非多遇著好人,怎生保全得女兒之身

,致今日有此享用?那徽商認做幹爺,兀自往來不絕,不必說起

。只不知顧提控近日下落。忽在堂前相遇,恰恰正在門下走動。

正所謂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夫人見了顧提控,返轉內房。等候侍郎歸來,對侍郎說道:“

妾身有個恩人,沒路報效,誰知卻在相公衙門中服役。”侍郎問

是誰人,夫人道:“即辦事吏顧芳是也。”侍郎道:“他與你有何

恩處?”夫人道:“妾身原籍太倉人,他也是太倉州吏。因妾家

父母被盜扳害,得他救解,倖免大禍。父母將身酬謝,堅辭不受

。強留在彼,他與妻子待以賓禮,誓不相犯。獨處室中一月,以

禮送歸。後來過繼與徽商為女。得有今日,豈非恩人?”侍郎大

驚道:“此柳下惠、魯男子之事,我輩所難。不道掾吏之中,卻

有此等仁人君子,不可埋沒了他。”竟將其事寫成一本,奏上朝

廷,本內大略云:竊見太倉州吏顧芳,暴白冤事,俠骨著于公庭

;峻絕謝私,貞心矢乎暗室。品流雖賤,衣冠所難。合行特旌,

以彰篤行。
孝宗見奏大喜道:“世間那有此等人?”即召韓侍郎面對,問其

詳細。侍郎一一奏知,孝宗稱歎不置。侍郎道:“此皆陛下中興

之化所致,應與表揚。”孝宗道:“何止表揚,其人堪為國家所用

。今在何處?”侍郎道:“今在京中考滿,撥臣衙門辦事。”孝宗

回顧內侍,命查那部堹吤q官。司禮監秉筆內侍奏道:“昨日吏

部上本,禮部儀制司缺主事一員。”孝宗道:“好,好。禮部乃風

化之原,此人正好。”即御批“顧芳除補,吏部知道”。韓侍郎當

下謝恩而出。
侍郎初意不過要將他旌表一番,與他個本等職銜,夢堣]不

料聖恩如此嘉獎,驟與殊等美官,真個喜出望外。出了朝中,竟

回衙來,說與夫人知道。夫人也自歡喜不勝,謝道:“多感相公

為妾報恩,妾身萬幸。”侍郎看見夫人歡喜,心下愈加快活,忙

叫親隨報知顧提控。提控聞報,猶如地下升天,還服著本等衣服

,隨著親隨進來,先拜謝相公。侍郎不肯受禮,道:“如今是朝

廷命官,自有體制。且換了冠帶,謝恩之後,然後私宅少敘不遲

。”須臾便有禮部衙門人來伺候,伏侍去到鴻臚寺報了名。次早

,午門外謝了聖恩,到衙門到任。正是:昔年蕭主吏,今日叔孫

通。兩翅何曾異?只是錦袍紅。
當日顧主事完了衙門堣膘ヾA就穿著公服,竟到韓府私宅中

來拜見侍郎。顧主事道:“多謝恩相提攜,在皇上面前極力舉薦

,故有今日。此恩天高地厚。”韓侍郎道:“此皆足下陰功浩大,

以致聖上寵眷非常,得此殊典。老夫何功之有?”拜罷,主事請

拜見夫人,以謝推許大恩。侍郎道:“賤室既忝同鄉,今日便同

親戚。”傳命請夫人出來相見。夫人見主事,兩相稱謝,各拜了

四拜,夫人進去治酒。是日侍郎款待主事,盡歡而散。夫人又傳

問顧主事離家在幾時、父親的安否下落。顧主事回答道:“離家

一年,江家生意如常,卻幸平安無事。”侍郎與顧主事商議,待

主事三月之後,給個假限回籍,就便央他迎取江老夫婦。顧主事

領命,果然給假衣錦回鄉,鄉人無不稱羨。因往江家拜候,就傳

女兒消息。江家喜從天降。主事假滿,攜了妻子回京複任,就吩

咐二號船媯蛝角F江老夫妻。到京相會,一家歡忭無極。
自此侍郎與主事通家往來,儼如伯叔子侄一般。顧家大娘子

與韓夫人愈加親密,自不必說。後來顧主事三子,皆讀書登第。

主事壽登九十五歲,無病而終。此乃上天厚報善人也。所以奉勸

世間行善,原是積來自家受用的。有詩為證:美色當前誰不慕,

況是酬恩去複來。若使偶然通一笑,何緣掾吏入容台?

卷十六 遲取券毛烈賴原錢 失還魂牙僧索剩命

詩云:
一陌金錢便返魂,公私隨處可通門。鬼神有德開生路,日月

無光照覆盆。
貧者何緣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早知善惡多無報,多積

黃金遺子孫。
這首詩乃是令狐撰所作。他鄰近有個烏老,家資巨萬,平時

好貪不義。死去三日,重複還魂。問他緣故,他說死後虧得家

廣作佛事,多燒楮錢,冥官大喜,所以放還。令狐撰聞得,大為

不平道:“我只道只有陽世間貪官污吏受財枉法,賣富差貧,豈

知陰間也自如此!”所以做這首詩。後來冥司追去,要治他謗訕

之罪,被令狐撰是長是短辨析一番。冥司道他持論甚正,放教還

魂,仍追烏老置之地獄。蓋是世間沒分剖處的冤枉,盡拚到陰司

堬z直。若是陰司也如此糊塗,富貴的人只消作惡造業,到死後

吩咐家人多做些功課,多燒些楮錢,便多退過了,卻不與陽間一

樣沒分曉?所以令狐生不伏,有此一詩。其實陰司報應,一毫不

差的。
宋淳熙年間,明州有個夏主簿,與富民林氏共出本錢,買撲

官酒坊地店,做那沽拍生理。夏家出得本錢多些,林家出得少些

。卻是經紀營運儘是林家家人主當。夏家只管在媕Y照本算帳,

分些幹利錢。夏主簿是個忠厚人,不把心機提防,指望積下幾年

,總收利息。雖然零碎支動了些,擾統算著,還該有二千緡錢多

在那堙C若把銀算,就是二千兩了。去到林家取討時,林家店管

帳的共有八個,你推我推,只說算帳未清,不肯付還。討得急了

兩番,林家就說出沒行止話來道:“我家累年價辛苦,你家打點

得自在錢,正不知錢在那堶龤I”夏主簿見說得蹊蹺,曉得要賴

他的,只得到州塈i了一狀,林家得知告了,笑道:“我家將貓

兒尾拌貓飯吃,拚得將你家利錢折去了一半,官司好歹是我贏的

。”遂將二百兩送與州官,連夜叫八個幹仆把簿籍盡情改造,數

目字眼多換過了,反說是夏家透支了,也訴下狀來。州官得了賄

賂,那管青紅皂白?竟斷道:“夏家欠林家二千兩。”把夏主簿收

監追比。
其時郡中有個劉八郎,名原,人叫他做劉原八郎,平時最有

直氣。見了此事,大為不平,在人前裸臂揎拳的嚷道:“吾鄉這

樣冤枉事!主簿被林家欠了錢,告狀反致坐監,要那州縣何用?

他若要上司去告,指我作證,我必要替他伸冤理枉,等林家這些

沒天理的個個吃棒!”到一處,嚷一處。林家這八個人見他如此

行徑,恐怕弄到官府知道了,公道上去不得,翻過案來。商量道

:“劉原八郎是個窮漢,與他些東西,買他口靜罷。”就中推兩個

有口舌的去邀了八郎,到旗亭中坐定。八郎問道:“兩位何故見

款?”兩人道:“仰慕八郎義氣,敢此沽一杯奉敬。”酒中說起夏

家之事,兩人道:“八郎不要管別人家閒事,且只吃酒。”酒罷,

兩人袖中摸出官券二百道來送與八郎,道:“主人林某曉得八郎

家貧,特將薄物相助,以後求八郎不要多管。”八郎聽罷,把臉

兒漲得通紅,大怒起來道:“你每做這樣沒天理的事,又要把沒

天理的東西贓汙我,我就餓死了,決不要這樣財物!”歎一口氣

道:“這等看起來,你每財多力大,夏家這件事在陽世間不能夠

明白了。陰間也有官府,他少不得有剖雪處。且看!且看!”忿

忿地叫酒家過來,問道:“我每三個吃了多少錢鈔?”酒家道:“

算該一貫八百文。”八郎道:“三個同吃,我該出六百文。”就解

一件衣服,到隔壁櫃上解當了六百文錢,付與酒家。對這兩人拱

手道:“多謝攜帶。我是清白漢子,不吃這樣不義無名之酒。”大

踏步竟自走了。兩個人反覺沒趣,算結了酒錢自散了。
且說夏主簿遭此無妄之災,沒頭沒腦的被貪贓州官收在監

。一來是好人家出身,不曾受慣這苦;二來被別人少了錢,反關

在牢中,心中氣蠱,染了牢瘟,病將起來。家屬央人保領,方得

放出,已病得八九分了。臨將死時,吩咐兒子道:“我受了這樣

冤恨。今日待死。凡是一向撲官酒坊公店,並林家欠錢帳目與管

帳八人名姓,多要放在棺內,吾替他地府申辨去。”才死得一月

,林氏與這八個人陸陸續續盡得暴病而死。眼見得是陰間狀准了


又過一個多月,劉八郎在家忽覺頭眩眼花,對妻子道:“眼前

境界不好,必是夏主簿要我做對證,勢必要死。奈我平時沒有惡

業,對證過了,還要重生。且不可入殮!三日後不還魂,再作道

理。”果然死去兩日,活將轉來,拍手笑道:“我而今才出得這口

惡氣!”家人問其緣故,八郎道:“起初見兩上公吏邀我去。走夠

百來婺禲A到了一個官府去處。見一個綠袍官人在廊房中走出來

,仔細一看,就是夏主簿。再三謝我道:‘煩勞八郎來此。這

文書都完,只要八郎略一證明,不必憂慮。’我抬眼看見丹墀之

下,林家與八個管帳人共頂著一塊長枷,約有一丈五六尺長,九

個頭齊露出在枷上。我正要消遣他,忽報王升殿了。吏引我去見

過,王道:‘夏家事已明白,不須說得。旗亭吃酒一節,明白說

來。’我供道:‘是兩人見招飲酒,與官券二百道,不曾敢接。’王

對左右歎道:‘世上卻有如此好人,須商議報答他。可檢他來算

。’吏稟:‘他該七十九。’王道:‘貧人不受錢,更為難得,豈可不

賞?添他陽壽一紀。’就著原追公吏送我回家。出門之時,只見

那一夥連枷的人趕入地獄堨h了。必然細細要償還他的,料不似

人世間葫蘆提。我今日還魂,豈不快活也!”後來此人整整活到

九十一歲,無疾而終。
可見陽世間有冤枉,陰司事再沒有不明白的,只是這一件事

陰報雖然明白,陽世間見的錢鈔到底不曾顯還得,未為大暢。而

今說一件陽間賴了,陰間斷了,仍舊陽間還了,比這事說來好聽

。陽世全憑一張紙,是非顛倒多因此。豈似幽中業鏡臺,半點欺

心沒處使。
話說宋紹興年間,廬州合江縣趙氏村有一個富民,姓毛名烈

。平日貪奸不義,一味欺心,設謀詐害。凡是人家有良田美宅,

百計設法,直到得上手才住。掙得潑天也似人家,心堣ㄣ縝酗@

毫止足。看見人家略有些小釁隙,便在媕Y挑唆,於中取利,沒

便宜不做事。其時昌州有一個人,姓陳名祈,也是個狠心不守分

之人,與這毛烈十分相好。你道為何?只因陳祈也有好大家事。

他一母所生還有三個兄弟,年紀多幼小,只是他一個年紀長成,

獨掌家事。時常恐兄弟每大來,這家事須四分分開,要趁權在他

手之時做個計較,打些偏手,討些便宜。曉得毛烈是個極算計的

人,早晚用得他著,故此與他往來交好。毛烈也曉得陳祈有三個

幼弟,卻獨掌著家事,必有欺心毛病,他日可以在堿搥漸舠﹛A

得些漁人之利。所以兩下親密,語語投機,勝似同胞一般。
一日,陳祈對毛烈計較道:“吾家小兄弟們漸漸長大,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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Çirattagı - 二刻拍案惊奇 -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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