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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 -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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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咬下一塊肉來;狠極之時,連血帶生吃了。常有致死了的。婦

女媕Y,若是模樣略似人的,就要疑心司法喜他,一發受苦不勝

了。司法那媮晹n解勸得的?雖是心埵n生不然,卻不能制得他

,沒奈他何。所以中年無子,再不敢萌娶妾之念。
後來司法年已六旬,那方氏也有五十六七歲差不多了。司法

一日懇求方氏道:“我年已衰邁,豈還有取樂好色之意?但老而

無子,後邊光景難堪。欲要尋一個丫頭,與他養個兒子,為接續

祖宗之計。須得你周全這事方好。”方氏大怒道:“你就匡我養不

出,生起外心來了!我看自家晚間盡有精神,只怕還養得出來。

你不要胡想!”司法道:“男子過了六十,還有生子之事;幾曾見

女人六十將到了,生得兒子出的?”方氏道:“你見我今年做六十

齊頭了麼?”司法道:“就是六十,也差不多兩年了。”方氏道:“

再與你約三年,那時無子,憑你尋一個淫婦,快活死了罷了!”

司法唯唯從命,不敢再說。
過了三年,只得又將前說提起。方氏已許出了口,不好悔得

,只得裝聾做啞,聽他娶了一個妾。娶便娶了,只是心堣ㄔ餺

,尋非廝鬧,沒有一會清淨的。忽然一日對司法道:“我眼中看

你們做把戲,實是使不得。我年紀老了,也不耐煩在此爭嚷。你

那堨t揀一間房,獨自關得斷的,與我住了。我在媄鉽蛈獢A只

叫人供給我飲食,我再不出來了。憑你們過日子罷。”司法聽得

,不勝之喜,道:“慚愧!若得如此,天從人願!”
遂於屋後另築一小院,收拾靜室一間,送方氏進去住了。家

人們早晚問安,遞送飲食,多時沒有說話。司法暗暗喜歡道:“

似此清淨,還像人家,不道他晚年心性這樣改得好了。他既然從

善,我們一發要還他禮體。”對那妾道:“你久不去相見了,也該

自去問候一番。”
妾依主命,獨自走到屋後去了,直到天晚不見出來。司法道

:“難道兩個說得投機,只管留在那堣F?”未免心堬o掛,自己

悄悄步到那堨h看。走到了房前,只見門窗關得鐵桶相似,兩個

人多不見。司法把門推推,推不開來;用手敲著兩下,媕Y雖有

些聲響,卻不開出來。司法道:“奇怪了!”回到前邊,叫了兩個

粗使的家人同到後邊去,狠把門亂推亂踢。那門脫了,門早已跌

倒一邊。一擁進去,只見方氏撲在地下。說時遲,那時快,見了

人來,騰身一跳,望門外亂竄出來。眾人急回頭看去,卻是一隻

大蟲!吃了一驚。再看地上,血肉狼藉,一個人渾身心腹多被吃

盡,只剩得一頭兩足。認那頭時,正是妾的頭。司法又苦又驚道

:“不信有這樣怪事!”連忙去趕那虎,已出屋後跳去,不知那

去了。又去喚集眾人點著火把,望屋後山上到處找尋,並無蹤跡


這個事在紹興十九年。此時有人議論:“或者連方氏也是虎吃

了的,未必這虎就是他。”卻有一件,虎只會吃人,那堣S會得

關門閉戶來?分明是方氏平日心腸狠毒,原自與虎狼氣類相同。

今在屋後獨居多時,忿戾滿腹,一見妾來,怒氣勃發,遂變出形

相來,恣意咀啖,傷其性命,方掉下去了。此皆毒心所化也!所

以說道婦人家有天生成妒忌的,即此便是榜樣。
小子為何說這一段希奇事?只因有個人家,也為內眷有些妒

忌,做出一場沒了落事,幾乎中了人的機謀,哄弄出折家蕩產的

事來。若不虧得一個人有主意,處置得風恬浪靜,不知炒到幾年

上才是了結。有詩為證:
“些小言詞莫若休,不須經縣與經州。衙頭府底賠杯酒,贏得

貓兒賣了牛。”
這首詩,乃是宋賢範?所作,勸人休要爭訟的話。大凡人家些

小事情,自家收拾了,便不見得費甚氣力;若是一個不伏氣,到

了官時,衙門中沒一個肯不要賺錢的,不要說後邊輸了,就是贏

得來,算一算費用過的財物已自合不來了。何況人家弟兄們爭著

祖、父的遺產,不肯相讓一些,情願大塊的東西作成別個得去了

。又有不肖官府,見是上千上萬的狀子,動了火,起心設法,這

邊送將來,便道:“我斷多少與你。”那邊送將來,便道:“我替

你斷絕後患。”只管埋著根腳漏洞,等人家爭個沒休歇,蕩盡方

休。又有不肖縉紳,見人家是爭財的事,容易相幫,東邊來說,

也叫他“送些與我,我便左袒”;西邊來說,也叫他“送些與我,

我便右袒”,兩家不歇手,落得他自飽滿了。世間自有這些人在

那堙A官司豈是容易打的?自古說鷸蚌相持,漁人得利。到收場

想一想,總是被沒相干的人得了去。何不自己骨肉,便吃了些虧

,錢財還只在自家門媕Y好?
今日小子說這有主意的人,便真是見識高強的。這件事也出

在宋紹興年間。吳興地方有個老翁,姓莫,家資巨萬,一妻二子

,已有三孫。那莫翁富家性子,本好淫欲,少年時節,便有娶妾

買婢好些風流快活的念頭,又不愁家事做不起,隨他討著幾房,

粉黛三千、金釵十二也不難處的。只有一件不湊趣處:那莫老姥

卻是十分利害。他平生有三恨:一恨天地,二恨爹娘,三恨雜色

匠作。你道他為甚麼恨這幾件?他道自己身上生了此物,別家女

人就不該生了,為甚天地沒主意,不惟我不為希罕,又要防著男

人。二來爹娘嫁得他遲了些個,不曾眼見老兒破體,到底有些放

心不下處。更有一件,女人溺尿總在馬子上罷了,偏有那些燒窯

匠、銅錫匠,弄成溺器與男人撒溺,將陽物放進放出形狀看不得

。似此心性,你道莫翁少年之時,容得他些松寬門路麼?後來生

子生孫,一發把這些閑花野草的事體,回個盡絕了。
此日莫翁年已望七。莫媽房埵陪茪X鬟,名喚雙荷,十八歲

了。莫翁晚間睡時,叫他擦背捶腰。莫媽因是老兒年紀已高,無

心防他這件事,況且平時奉法惟謹,放心得下慣了。誰知莫翁年

紀雖高,欲心未已,乘他身邊伏侍時節,與他捏手捏腳,私下肉

麻。那雙荷一來見是家主,不敢則聲;二來正值芳年,情竇已開

,也滿意思量那事,盡吃得這一杯酒。背地堥潃荌竣F一手。有

個歌兒,單嘲著老人家偷情的事:老人家再不把淫心改變,見了

後生家只管歪纏。怎知道行事多不便:腮是皺面頰,做嘴是白須

髯。正到那要緊關頭也,卻又軟軟軟軟軟。
說那莫翁與雙荷偷了幾次,家堣H漸漸有些曉得了。因為莫

媽心性利害,只沒人敢對他說。連兒子媳婦為著老人家面上,大

家替他隱瞞。誰知有這樣不作美的冤家夠當,那妮子日逐覺得眉

粗眼慢,乳脹腹高,嘔吐不停。起初還只道是病,看看肚堸奀N

起來,曉得是有胎了。心媯萓ㄐA對莫翁道:“多是你老沒志氣

,做了這件事,而今這樣不尷尬起來。媽媽心性,若是知道了,

肯幹休的?我這條性命眼見得要葬送了!”不住的眼淚落下來。

莫翁只得寬慰他道:“且莫著急,我自有個處置在那堙C”莫翁心

下自想道:“當真不是耍處!我一時高興,與他弄一個在肚堣F

。媽媽知道,必然打罵不容,枉害了他性命。縱或未必致死,我

老人家子孫滿前,卻做了這沒正經事,炒得家堣靜,也好羞人

!不如趁這妮子未生之前,尋個人家嫁了出去,等他帶胎去別人

家生育了,糊塗得過再處。”算計已定,私下對雙荷說了。雙荷

也是巴不得這樣的,既脫了狠家主婆,又別配個後生男子,有何

不妙?方才把一天愁消釋了好些。果然莫翁在莫媽面前,尋個頭

腦,故意說丫頭不好,要賣他出去。莫媽也見雙荷年長,光景妖

嬈,也有些不要他在身邊了。遂聽了媒人之言,嫁出與在城花樓

橋賣湯粉的朱三。
朱三年紀三十以內,人物盡也濟楚,雙荷嫁了他,算做得郎

才女貌,一對好夫妻。莫翁只要著落得停當,不爭財物,朱三討

得容易,頗自得意,只不知討了個帶胎的老婆來。漸漸朱三識得

出了,雙荷實對他說道:“我此胎實系主翁所有。怕媽媽知覺,

故此把我嫁了出來,許下我看管終身的。你不可說甚麼打破了機

關,落得時常要他周濟些東西,我一心與你做人家便了。”朱三

是個經紀行中人,只要些小便宜,那媮棳獂C黃皂白?況且曉得

人家出來的丫頭,那有真正女身?又是新娶情熱,自然含糊忍住

了。
娶過來五個多月,養下一個小廝來。雙荷密地叫人通與莫翁

知道。莫翁雖是沒奈何嫁了出來,心媮椄O割不斷的。見說養了

兒子,道是自己骨血,瞞著家堙A悄悄將兩挑米、幾貫錢先送去

與他吃用。以後首飾衣服與那小娃子穿著的,沒一件不支持了去

。朱三反靠著老婆福蔭,落得吃自來食。那兒子漸漸大起來。莫

翁雖是暗地周給他,用度無缺,卻到底瞞著生人眼,不好認帳,

隨那兒子自姓了朱,跟著朱三也到市上幫做生意,此時已有十來

歲。街坊上人點點搐搐,多曉得是莫翁之種。連莫翁家堥鄐l媳

婦們,也多曉得老兒有這外養之子,私下在那婼L纏他家的,卻

大家妝聾做啞,只做不知。莫姥心堣]有些疑心,不在眼面前了

,又沒人敢提起,也只索罷了。
忽一日,莫翁一病告殂,家埵赤A停喪,自不必說。在城有

一夥破落戶管閒事吃閒飯的沒頭鬼光棍,一個叫做鐵娷峓甄均A

一個叫做鑽倉鼠張朝,一個叫做吊睛虎牛三,一個叫得灑墨判官

周丙,一個叫得白日鬼王癟子,還有幾個不出名提草鞋的小夥,

共是十來個。專一捕風捉影,尋人家閑頭腦,挑弄是非,扛幫生

事。那五個為頭,在黑虎玄壇趙原帥廟嵋鬫戭健龤A結為兄弟,

盡多改姓了趙,總叫做“趙家五虎”。不拘那埵釣ヾA一個人打聽

將來,便合著伴去做,得利平分。平日曉得賣粉朱三家兒子,是

莫家骨血,這日見說莫翁死了,眾兄弟商量道:“一樁好買賣到

了。莫家乃巨富之家,老媽媽只生得二子,享用那二三十不了。

我們攛掇朱三家那話兒去告爭,分得他一股,最少也有幾萬之數

,我們幫的也有小富貴了。就不然,只要起了官司,我們打點的

打點,賣陣的賣陣,這邊不著那邊著,好歹也有幾年纏帳了,也

強似在家媊Z本。”大家拍手道:“造化!造化!”鐵娷庣D:“我

們且去見那雌兒,看他主意怎麼的,設法誘他上這條路便了。”

多道:“有理!”一齊向朱三家堥荂C
朱三平日賣湯粉,這五虎日日在衙門前後走動,時常買他的

點饑,是熟主顧家。朱三見了,拱手道:“列位光降,必有見諭

。”那吊晴虎道:“請你娘子出來,我有一事報他。”朱三道:“何

事?”白日鬼道:“他家莫老兒死了。”雙荷在堶掬弗o,哭將出

來道:“我方才聽得街上是這樣說,還道未的。而今列位來說,

一定是真了。”一頭哭,一頭對朱三說:“我與你失了這泰山的靠

傍,今生再無好日了。”鑽倉鼠便道:“怎說這話?如今正是你們

的富貴到了。”五人齊聲道:“我兄弟們特來送這一套橫財與你們

的。”朱三夫妻多驚疑道:“這怎麼說?”鐵娷庣D:“你家兒子,

乃是莫老兒骨血。而今他家婺U萬貫家財,田園屋宇,你兒子多

該有分,何不到他家去要分他的?他若不肯分,拚與他吃場官司

,料不倒斷了你們些去。撞住打到底,苦你兒子不著。與他滴起

血來,怕道不是真的?這一股穩穩是了。”朱三夫妻道:“事到委

實如此,我們也曉得。只是輕易起了個頭,一時住不得手的。自

古道貧莫與富鬥,吃官司全得財來使費。我們怎麼敵得過他?弄

得後邊不伶不俐,反為不美。況且我每這樣人家,一日不做,一

日沒得吃的,那堥茠漱H力,那堥茠漱u夫去吃官司?”鐵娷

道:“這個誠然也要慮到,打官司全靠使費與那人力兩項。而今

我和你們熟商量,要人力時,我們幾個弟兄相幫你衙門做事盡夠

了;只這使費難處,我們也說不得,小錢不去,大錢不來。五個

兄弟,一人應出一百兩,先將來下本錢,替你使用去。你寫起一

千兩的借票來,我們收著,直等日後斷過家業來到了手,你每照

契還我,只近得你每一本一利,也不為多。此外謝我們的,憑你

們另商量了。那時是白得來的東西,左右不是不費之惠,料然決

不怠慢了我們。”朱三夫妻道:“若得列位如此相幫,可知道好,

只是打從那堸粥_?”鐵娷庣D:“你只依我們調度,包管停當。

且把借票寫起來為定。”朱三只得依著寫了,押了個字,連兒子

也要他畫了一個,交與眾人。眾人道:“今日我每弟兄且去,一

面收拾銀錢停當了,明日再來計較行事。”朱三夫妻道:“全仗列

位看顧。”
當下眾人散了去。雙荷對丈夫道:“這些人所言,不知如何,

可做得來的麼?”朱三道:“總是不要我費一個錢。看他們怎麼主

張,依得的只管依著做去,或者有些油水也不見得。用去是他們

的,得來是我們的,有甚麼不便宜處?”雙荷道:“不該就寫紙筆

與他。”朱三道:“秤我們三個做肉賣,也不值上幾兩。他拿了我

千貫的票子,若不奪得家事來,他好向那堸Q?果然奪得來時,

就與他些也不難了。況且不寫得與他,他怎肯拿銀子來應用?有

這一紙安定他每的心,才肯盡力幫我。”雙荷道:“為甚孩子也要

他著個字?”朱三道:“奪得家事是孩子的,怎不叫他著字?這個

到多不打緊,只看他們指拔怎麼樣做法便了。”
不說夫妻商量,且說五虎出了朱家的大門,大家笑道:“這家

子被我們說得動火了。只是扯下這樣大謊,那埵h少得些與他起

個頭?”鐵娷庣D:“當真我們有得己媬先折去不成?只看我略

施小計,不必用錢。”這四個道:“有何妙計?”鐵娷庣D:“我只

要拿一匹粗麻布做衰衣,與他家小廝穿了,叫他竟到莫家去做孝

子。撩得莫家母子惱躁起來,吾每只一個錢白紙告他一狀,這就

是五百兩本錢了。”四個拍手道:“妙,妙!事不宜遲,快去!快

去!”
鐵娷峈G然去謄那了一匹麻布,到裁衣店剪開了,縫成一件

衰衣,手堮陬蛫D:“本錢在此了。”一湧的望朱三家堥荂C朱三

夫妻接著,道:“列位還是怎麼主張?”鐵娷庣D:“叫你兒子出

來,我教道他事體。”雙荷對著孩子道:“這幾位伯伯,幫你去討

生身父母的家業,你只依著做去便了。”那兒也是個乖的,說道

:“既是我生身的父親,那家業我應得有的。只是我娃子家,教

我怎的去討才是?”鐵娷庣D:“不要你開口討,只著了這件孝服

,我們引你到那堙C你進門去,到了孝堂堶情A看見靈幃,你便

放聲大哭,哭罷就拜,拜了四拜,往外就走。有人問你說話,你

只不要回他,一徑到外邊來。我們多在左側茶坊媯尼A便了。這

個卻不難的。”朱三道:“只如此有何益?”眾人道:“這是先送個

信與他家。你兒子出了門,第二日就去進狀。我們就去替你使用

打點。你兒子又小,官府見了,只有可憐,決不難為他的。況又

實實是骨血,腳踏硬地,這家私到底是穩取的了。只管依著我們

做去!”朱三對妻子道:“列位說來的話,多是有著數的。只教兒

子依著行事,決然停當。”那兒子道:“只如方才這樣說的話,我

多依得。我心堣]要去見見親生父親的影像,哭他一場,拜他一

拜。”雙荷掩淚道:“乖兒子,正是如此。”朱三道:“我到不好隨

去得。既是列位同行,必然不差,把兒子交付與列位了。我自到

市上做生意去,晚來討消息罷。”當下朱三自出了門。
五虎一同了朱家兒子,徑往莫家來。將到門首,多走進一個

茶坊堶惕中U,吃個泡茶。叮囑朱家兒子道:“那門上有喪牌孝

簾的,就是你老兒家堙C你進去,依著我言語行事。”遂把衰衣

與他穿著停當了。那孩子依了說話,不知甚麼好歹,大踏步走進

門堶惆荂C一直到了孝堂,看見靈幃,果然唳天倒地價哭起來,

也是孩子家天性所在。那孝堂媕Y聽見哭響,只道是吊客來到,

盡皆來看。只見是一個小廝,身上打扮與孝子無二,且是哭得悲

切,口口聲聲叫著親爹爹,孝堂堿搌滿A不知是甚麼緣故,人人

驚駭道:“這是那婸※_?”莫媽聽得哭著親爹,又見這般打扮,

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嚷道:“那堥茬o個野貓,哭得

如此異樣!”虧得莫大郎是個老成有見識的人,早已瞧科了八九

分,忙對母親說道:“媽媽切不可造次,這件事了不得。我家初

喪之際,必有奸人動火,要來挑釁,?成火囤。落了他們圈套,

這人家不經折的。只依我指分,方免禍患。”
莫媽一時間見大郎說得利害,也有些慌了,且住著不嚷,冷

眼看那外邊孩子。只見他哭罷就拜,拜了四拜,正待轉身,莫大

郎連忙跳出來,一把抱住道:“你不是那花樓橋賣湯粉朱家的兒

子麼?”孩子道:“正是。”大郎道:“既是這等,你方才拜了爹爹

,也就該認了媽媽。你隨我來。”一把扯他到孝幔媕Y,指著莫

媽道:“這是你的嫡母親,快些拜見。”莫媽倉卒之際,只憑兒子

,受了他拜已過。大郎指自家道:“我乃是你長兄,你也要拜。”

拜過,又指點他拜了二兄,以次至大嫂、二嫂,多叫拜見了。又

領自已兩個兒子、兄弟一個兒子,立齊了,對孩子道:“這三個

是你侄兒,你該受拜。”拜罷,孩子又望外就走。大郎道:“你到

那堨h?你是我的兄弟,父親既死,就該住在此居喪。這是你家

堣F,還到那堨h?”
大郎領他到堶情A交付與自己娘子,道:“你與小叔叔把頭梳

一梳,替他身上出脫一出脫,把舊時衣服脫掉了,多替他換了些

新鮮的。而今是我家堣H了。”孩子見大郎如此待得他好,心

雖也歡喜,只是人生面不熟,又不知娘的意思怎麼,有些不安貼

,還想要去。大郎曉得光景,就著人到花樓橋朱家去喚那雙荷到

家堥荂A說道有要緊說話。
雙荷曉得是兒子面上的事了,亦且原要來弔喪,急忙換了一

身孝服,來到莫家。靈前哭拜已畢,大郎即對他說:“你的兒子

,今早到此,我們已認做兄弟了。而今與我們一同守孝,日後與

你們一樣分家,你不必記掛。所有老爹爹在日給你的飯米衣服,

我們照帳按月送過來與你,與在日一般。這是有你兒子面上。你

沒事不必到這堥荂A因你是有丈夫的,恐防議論,到妝你兒子的

醜。只今日起,你兒子歸宗姓莫,不到朱家來了。你吩咐你兒子

一聲,你自去罷。”雙荷聽得,不勝之喜:“若得大郎看死的老爹

爹面上,如此處置停當,我燒香占燭,祝報大郎不盡。”說罷,

進去見了莫媽與大嫂、二嫂,只是拜謝。莫媽此時也不好生分得

。大家沒甚說話,打發他回去。雙荷叮囑兒子:“好生住在這

,小心奉事大媽媽與哥哥嫂嫂。你落了好處,我放心得下了。方

才大郎說過,我不好長到這堙C你在此過幾時,斷了七七四十九

日,再到朱家來相會罷。”孩子既見了自家的娘,又聽了吩咐的

話,方才安心住下。雙荷歡歡喜喜,與丈夫說知去了。
且說那些沒頭鬼光棍趙家五虎,在茶房堶惕丹a,眼巴巴望

那孩子出來,就去做事,狀子多打點停當了。誰知守了多時,再

守不出。看看到晚,不見動靜,疑道:“莫非我們閒話時,那孩

子出來,錯了眼,竟到他家堨h了?”走一個到朱家去看,見說

兒子不曾到家,倒叫了娘子去,一發不解。走來回復眾人,大家

疑惑,就像熱盤上的蟻子,坐立不安。再著一個到朱家伺候,又

說見雙荷歸來,老大歡喜,說兒子已得認下收留了。眾人尚在茶

坊未散,見了此說,個個木呆。正是:思量拔草去尋索,這回卻

沒蛇兒弄。平常家堥S風波,總有良平也無用。
說這幾個人,聞得孩子已被莫家認作兒子了,許多焰騰騰的

火氣,卻像淋了幾桶的冰水,手臂多索解了。大家嚷道:“悔氣

!撞著這樣不長進的人家。難道我們商量了這幾時,當真倒單便

宜了這小廝不成?”鐵娷庣D:“且不要慌!也不到得便宜了他,

也不到得我們白住了手。”眾人道:“而今還好在那堣J腳?”鐵

娷庣D:“我們原說與他奪了人家,要謝我們一千銀子,他須有

借票在我手堙A是朱三的親筆。”眾人道:“他家先自收拾了,我

們並不曾幫得他一些,也不好替朱三討得。況且朱三是窮人,討

也沒幹。”鐵娷庣D:“昨日我要那孩子也著個字的,而今揀有頭

髮的揪。過幾時,只與那孩子討,等他說沒有,就告了他。他小

廝家新做了財主,定怕吃官司的,央人來與我們講和,須要贖得

這張紙去才乾淨。難道白了不成?”眾人道:“有見識,不枉叫你

做鐵娷峞A真是見識硬掙!”鐵娷庣D:“還有一件,只是眼下還

要從容。一來那票子上日子沒多兩日,就討就告,官府要疑心;

二來他家方才收留,家業未有得分與他,他也便沒有得拿出來還

人。這是半年一年後的事。”眾人道:“多說得是。且藏好了借票

,再耐心等等弄他。”自此一夥各散去了。
這堬鷇性定,抱怨兒子道:“那小業種來時,為甚麼就認了

他?”大郎道:“我家富名久出,誰不動火?這兄弟實是爹爹親骨

血,我不認他時,被光棍弄了去,今日一狀,明日一狀告將來,

告個沒休歇。衙門人役個個來詐錢,親眷朋友人人來拐騙,還有

官府思量起發,開了口不怕不送。不知把人家折到那堨虷a!及

至拌得到底,問出根由,少不得要斷這一股與他,何苦作成別人

肥了家去?所以不如一面收留,省了許多人的妄想,有何不妙?

”媽媽見說得明白,也道是了,一家歡喜過日。
忽然一日,有一夥人走進門來,說道要見小三官人的。這

門上方要問明,內一人大聲道:“便是朱家的拖油瓶。”大郎見說

得不好聽,自家走出來,見是五個人雄赳赳的來施禮,問道:“

小令弟在家麼?”大郎道:“在家堙C列位有何說話?”五個人道

:“令弟少在下家堥У子,特來與他取用。”大郎道:“這個卻

不知道。叫他出來就是。”大郎進去對小兄弟說了,那孩子不知

是甚麼頭腦,走出來一看,認得是前日趙家五虎,上前見禮。那

幾個見了孩子道:“好個小官人!前日是我們送你來的。你在此

做了財主,就不記得我們了?”孩子道:“前日這邊留住了,不放

我出門,故此我不出來得。”五虎道:“你而今既做了財主,這一

千銀子該還得我們了。”孩子道:“我幾曾曉有甚麼銀子?”五虎

道:“銀子是你晚老子朱三官所借,卻是為你用的,你也著得有

花字。”孩子道:“前日我也見說,說道恐防吃官司要銀子用,故

寫下借票。而今官司不吃了,那媮晱峓A們甚麼銀子?”五虎發

狠道:“現有票在這堙A你賴了不成?”大郎聽得聲高,走出來看

時,五虎告訴道:“小令弟在朱家時借了我們一千銀子不還,而

今要賴起來。”大郎道:“我這小小兄弟借這許多銀子何用?”孩

子道:“哥哥,不要聽他!”五虎道:“現有借票,我和你衙門

說去。”一哄而散了。
大郎問兄弟道:“這是怎麼說?”孩子道:“起初這幾個攛掇我

母親告狀,母親回他沒盤纏吃官司。他們說:‘只要一張借票,

我每借來與你。’以後他們領我到這堥荂A哥哥就收留下,不曾

成官司,他怎麼要我還起銀子來?”大郎道:“可恨這些光棍,早

是我們不著他手。而今既有借票在他處,他必不肯幹休,定然到

官。你若見官,莫怕,只把方才實情,照樣是這等一說,官府自

然明白的。沒有小小年紀斷你還他銀子之理,且安心坐著,看他

怎麼!”
次日,這五虎果然到府塈i下一紙狀來,告了朱三、莫小三

兩個名字騙劫千金之事,來到莫家提人。莫大郎、二郎等商量,

與兄弟寫下一紙訴狀,訴出從前情節,就用著兩個哥哥為證,竟

來府塈諟魽C府堣茼u姓唐名彖,是個極精明的。一干人提到了

,聽審時先叫宋禮等上前問道:“朱三是何等人?要這許多銀子

來做甚麼用?”宋禮道:“他說要與兒子置田買產借了去的。”太

守叫朱三問道:“你做甚麼夠當,借這許多銀子?”朱三道“小的

是賣粉羹的經紀,不上錢數生意,要這許多做甚麼?”宋禮道:“

見有借票,我們五人二百兩一個,交付與他及兒子莫小三的。”

太守拿上借票來看,問朱三道:“可是你寫的票?”朱三道:“是

小的寫的票,卻不曾有銀子的。”宋禮道:“票是他寫的,銀子是

莫小三收去的。”太守叫莫小三,那莫家孩子應了一聲走上去。

太守看見是個十來歲小的,一發奇異,道:“這小廝收去這些銀

子何用?”宋禮爭道:“是他父親朱三寫了票,拿銀子與這莫小三

買田的。見今他有許多田在家堙C”太守道:“父姓朱,怎麼兒子

姓莫?”朱三道:“瞞不得老爺,這小廝原是莫家孽子,他母親嫁

與小的,所以他自姓莫。專為眾人要幫他莫家去爭產,哄小的寫

了一票,做爭訟的用度。不想一到莫家,他家大娘與兩個哥子竟

自認了,分與田產。小的與他家沒訟得爭了,還要借銀做甚麼用

?他而今據了借票生端要這銀子,這那堭o有?”太守問莫小三

,其言也是一般。太守點頭道:“是了,是了。”就叫莫大郎起來

,問道:“你當時如何就肯認了?”莫大郎道:“在城棍徒無風起

浪,無洞掘蟹。虧得當時立地就認了。這些人還道放了空箭,未

肯住手,致有今日之告。若當時略有推託,一涉訟端,正是此輩

得志之秋。不要說兄弟這千金被他詐了去,家堜珔O,又不知幾

倍了。”太守笑道:“妙哉!不惟高義,又見高識。可敬,可敬!

我看宋禮等五人,也不像有千金借人的,朱三也不像借人千金的

,原來真情如此,實為可恨!若非莫大有見,此輩人人飽滿了。

”提起筆來判道:“千金重利,一紙足憑?乃朱三赤貧,貸則誰與

?莫子乳臭,須此何為?細訊其詳,始燭其詭。宋禮立鸑蹄之約

,希蝸角之爭。莫大以對床之情,消鬩牆之釁。既漁群謀而喪氣

,猶挾故紙以垂涎。重創其奸,立毀其券!”
當時將宋禮等五人,每人三十大板,問擬了“教唆詞訟詐害平

人”的律,脊杖二十,刺配各遠惡軍州。吳興城堨h了這五虎,

小民多是快活的。做出幾句口號來:“鐵娷峖陵伈E不穿,鑽倉

鼠有時吃不飽,吊睛老虎沒威風,灑墨判官齊跌倒,白日堸限J

行,這回兒不見了。
唐太守又旌獎莫家,與他一個“孝義之門”的匾額,免其本等差

徭。此時莫媽媽才曉得兒子大郎的大見識。世間弟兄不睦,靠著

外人相幫起訟者,當以此為鑒。詩曰:
世間有孽子,亦是本生枝。只因靳所為,反為外人資。
漁翁坐得利,鷸蚌枉相持。何如存一讓,是名不漏卮。

卷十一 滿少卿饑附飽颺 焦文姬生仇死報

詩云: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贈君,誰有不平事?
話說天下最不平的,是那負心的事,所以冥中獨重其罰,劍

俠專誅其人。那負心中最不堪的,尤在那夫妻之間。蓋朋友內忘

恩負義,拚得絕交了他,便無別話;惟有夫妻是終身相倚的,一

有負心,一生怨恨,不是當耍可以了帳的事。古來生死冤家,一

還一報的,獨有此項極多。
宋時衢州有一人,姓鄭,是個讀書人,娶著會稽陸氏女,姿

容嬌媚。兩個伉儷綢繆,如膠似漆。一日,正在枕席情濃之際,

鄭生忽然對陸氏道:“我與你二人相愛,已到極處了。萬一他日

不能到底,我今日先與你說過,我若死,你不可再嫁;你若死,

我也不再娶了。”陸氏道:“正要與你百年偕老,怎生說這樣不祥

的話?”不覺的光陰荏苒,過了十年,已生有二子。鄭生一時間

得了不起的症候,臨危時對父母道:“兒死無所慮,只有陸氏妻

子恩深難舍,況且年紀少艾,日前已與他說過,我死之後不可再

嫁。今若肯依所言,兒死亦瞑目矣!”陸氏聽說到此際,也不回

言,只是低頭悲哭,十分哀切,連父母也道他沒有二心的了。
死後數月,自有那些走千家管閒事的牙婆每,打聽腳蹤,采

問消息。曉得陸氏青年美貌,未必是守得牢的人,挨身入來與他

來往。那陸氏並不推拒那一夥人,見了面就千歡萬喜,燒茶辦果

,且是相待得好。公婆看見這些光景,心媔他,說道:“居孀

行徑,最宜穩重。此輩之人沒事不可引他進門。況且丈夫臨終怎

麼樣吩咐的?沒有別的心腸,也用這些人不著。”陸氏由公婆自

說,只當不聞。後來慣熟,連公婆也不說了。果然與一個做媒的

說得入港,受了蘇州曾工曹之聘。公婆雖然惱怒,心媢D:“是

他立性既自如此,留著也落得做冤家,不是好住手的。不如順水

推船,等他去了罷。”只是想著自己兒子臨終之言,對著兩個孫

兒,未免感傷痛哭。陸氏多不放在心上,才等服滿,收拾箱匣停

當,也不顧公婆,也不顧兒子,依了好日,喜喜歡歡嫁過去了。
成婚七日,正在親熱頭上,曾工曹受了漕帥檄文,命他考試

外郡,只得收拾起身,作別而去。去了兩日,陸氏自覺淒涼,傍

晚之時,走到廳前閒步。忽見一個後生,像個遠方來的,走到面

前,對著陸氏叩了一頭,口稱道:“鄭官人有書拜上娘子。”遞過

一封柬帖來。陸氏接著,看那外面封筒上題著三個大字,乃是“

示陸氏”三字,認認筆蹤,宛然是前夫手跡。正要盤問,那後生

忽然不見。陸氏懼怕起來,拿了書急急走進房堥荂A剔明燈火,

仔細看時,那書上寫道:“十年結髮之夫,一生祭祀之主。朝連

暮以同歡,資有餘而共聚。忽大幻以長往,慕他人而輕許。遺棄

我之田疇,移蓄積於別戶。不念我之雙親,不恤我之二子。義不

足以為人婦,慈不足以為人母。吾已訴諸上蒼,行理對於冥府。

”陸氏看罷,嚇得冷汗直流,魂不附體,心中懊悔無及。懷著鬼

胎,十分懼怕,說不出來。茶飯不吃,嘿嘿不快,三日而亡。眼

見得是負了前夫,得此果報了。
卻又一件,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

再嫁,便道是失了節、玷了名,汙了身子,是個行不得的事,萬

口訾議;及至男人家喪了妻子,卻又憑他續弦再娶,置妾買婢,

做出若干的夠當,把死的丟在腦後不提起了,並沒有道他薄幸負

心,做一場說話。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

的醜事,人世羞言;及至男人家撇了妻子,貪淫好色,宿娼養妓

,無所不為,總有議論不是的,不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

憐,男人愈加放肆,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們心堛漫狾b。不知冥

冥之中,原有分曉。若是男子風月場中略行著腳,此是尋常夠當

,難道就比了女人失節一般?但是果然負心之極,忘了舊時恩義

,失了初時信行,以至誤人終身、害人性命的,也沒一個不到底

報應的事。從來說王魁負桂英,畢竟桂英索了王魁命去,此便是

一個男負女的榜樣。不止女負男如所說的陸氏,方有報應也。
今日待小子說一個賽王魁的故事,與看官每一聽,方曉得男

子也是負不得女人的。有詩為證:
由來女子號癡心,癡得真時恨亦深。莫道此癡容易負,冤冤

隔世會相尋。
話說宋時有個鴻臚少卿姓滿,因他做事沒下稍,諱了名字不

傳,只叫他滿少卿。未遇時節,只叫他滿生。那滿生是個淮南大

族,世有顯宦。叔父滿貴,見為樞密副院。族中子弟,遍滿京師

,盡皆富厚本分。惟有滿生心性不羈,狂放自負;生得一表人材

,風流可喜。懷揣著滿腹文章,道早晚必登高第。抑且幼無父母

,無些拘束,終日吟風弄月,放浪江湖,把些家事多弄掉了,連

妻子多不曾娶得。族中人漸漸不理他,滿生也不在心上。有個父

親舊識,出鎮長安。滿生收拾行裝,離了家門,指望投托於他,

尋些潤濟。到得長安,這個官人已壞了官,離了地方去了。只得

轉來。
滿生是個少年孟浪不肯仔細的人,只道尋著熟人,財物廣有

,不想托了個空,身邊盤纏早已罄盡。行至汴梁中牟地方,有個

族人在那堸等D簿,打點去與他尋些盤費還家。那主簿是個小官

,地方沒大生意,連自家也只好支持過日,送得他一貫多錢。還

了房錢、飯錢,餘下不多,不能夠回來。此時已是十二月天氣,

滿生自思囊無半文,空身家去,難以度歲,不若只在外廂行動,

尋些生意,且過了年又處。關中還有一兩個相識,在那堸筒x,

仍舊掇轉路頭,往西而來。
到了鳳翔地方,遇著一天大雪,三日不休。正所謂“雲橫秦嶺

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滿生阻住在飯店堙A一連幾日。店

小二來討飯錢,還他不夠,連飯也不來了。想著自己是好人家子

弟,胸藏學問,視功名如拾芥耳。一時未際,浪跡江湖,今受此

窮途之苦,誰人曉得我是不遇時的公卿?此時若肯雪中送炭,真

乃勝似錦上添花。爭奈世情看冷暖,望著那一個救我來?不覺放

聲大哭。早驚動了隔壁一個人,走將過來道:“誰人如此啼哭?”

那個人怎生打扮?頭戴玄狐帽套,身穿羔羊皮裘。紫膛顏色,帶

著幾分酒,臉映紅桃;蒼白須髯,沾著幾點雪,身如玉樹。疑在

浩然驢背下,想從安道宅中來。
那個人走進店中,問店小二道:“誰人啼哭?”店小二答道:“

複大郎,是一個秀才官人。在此三五日了,不見飯錢拿出來。天

上雪下不止,又不好走路。我們不與他飯吃了,想是肚中饑餓,

故此啼哭。”那個人道:“那堣ㄛO積福處?既是個秀才官人,你

把他飯吃了,在我的帳上,我還你罷。”店小二道:“小人曉得。

”便去拿了一分飯,擺在滿生面前道:“客官,是這大郎叫拿來請

你的。”滿生道:“那個大郎?”只見那個人已走到面前道:“就是

老漢。”滿生忙施了禮道:“與老丈素昧平生,何故如此?”那個

人道:“老漢姓焦,就在此酒店間壁居住。因雪下得大了,同小

女燙幾杯熱酒暖寒。聞得這壁廂悲怨之聲,不像是個以下之人,

故步至此間尋問。店小二說是個秀才,雪阻了的。老漢念斯文一

脈,怎教秀才忍饑?故此教他送飯。荒店之中,無物可吃,況如

此天氣,也須得杯酒兒敵寒。秀才寬坐,老漢家中叫小廝送來。

”滿生喜出望外道:“小生失路之人,與老丈不曾識面,承老丈如

此周全,何以克當?”焦大郎道:“秀才一表非俗,目下偶困,決

不是落後之人。老漢是此間地主,應得來管顧的。秀才放心,但

住此一日,老漢支持一日。直等天色晴霽好走路了,再商量不遲

。”滿生道:“多感!多感!”
焦大郎又問了滿生姓名鄉貫明白,慢慢的自去了。滿生心

喜歡道:“誰想絕處逢生,遇著這等好人。”正在徯幸之際,只見

一個籠頭的小廝拿了四碗嗄飯、四碟小菜、一壺熱酒送將來,道

:“大郎送來與滿官人的。”滿生謝之不盡,收了擺在桌上食用。

小廝出門去了,滿生一頭吃酒,一頭就問店小二道:“這位焦大

郎是此間甚麼樣人?怎生有此好情?”小二道:“這個大郎是此間

大戶,極是好義。平日扶窮濟困,至於見了讀書的,尤肯結交,

再不怠慢的。自家好吃幾杯酒,若是陪得他過的,一發有緣了。

”滿生道:“想是家道富厚?”小二道:“有便有些產業,也不為十

分富厚,只是心性如此。官人造化遇著了他,便多住幾日,不打

緊的了。”滿生道:“雪晴了,你引我去拜他一拜。”小二道:“當

得,當得。”過了一會,焦家小廝來收傢伙,傳大郎之命吩咐店

小二道:“滿官人供給,只管照常支應。用酒時,到家堥茖。”

店小二領命,果然支持無缺,滿生感激不盡。
過了一日,天色晴明,滿生思量走路,身邊並無盤費。亦且

受了焦大郎之恩,要去拜謝。真叫做人心不足,得隴望蜀,見他

好情,也就有個希冀借些盤纏之意。叫店小二在前引路,竟到焦

大郎家堥荂C焦大郎接著,滿面春風。滿生見了大郎,倒地便拜

,謝他:“窮途周濟,殊出望外。倘有用著之處,情願效力。”焦

大郎道:“老漢家堣]非有餘,只因看見秀才如此困厄,量濟一

二,以盡地主之意。原無他事,如何說個效力起來?”滿生道:“

小生是個應舉秀才,異時倘有寸進,不敢忘報。”大郎道:“好說

,好說!目今年已傍晚,秀才還要到那堨h?”滿生道:“小生投

人不著,囊匣如洗,無面目還鄉,意思要往關中一路尋訪幾個相

知。不期逗留於此,得遇老丈,實出萬幸。而今除夕在近,前路

已去不迭,真是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沒奈何了,只得在此飯店

且過了歲,再作道理。”大郎道:“店中冷落,怎好度歲?秀才不

嫌家間淡薄,搬到家下,與老漢同住幾日,隨常茶飯,等老漢也

不寂寞,過了歲朝再處,秀才意下何如?”滿生道:“小生在飯店

中總是叨忝老丈的,就來潭府,也是一般。只是萍蹤相遇,受此

深恩,無地可報,實切惶愧耳!”大郎道:“四海一家,況且秀才

是個讀書之人,前程萬里。他日不忘村落之中有此老朽,便是願

足,何必如此相拘哉?”原來焦大郎固然本性好客,卻又看得滿

生儀容俊雅,豐度超群,語言倜儻,料不是落後的,所以一意周

全他。也是滿生有緣,得遇此人。果然叫店小二店中發了行李,

到焦家來。是日,焦大郎安排晚飯與滿生同吃。滿生一席之間,

談吐如流,更加酒興豪邁,痛飲不醉。大郎一發投機,以為相見

之晚,直吃到興盡方休,安置他書房中歇宿了不提。
大郎有一室女,名喚文姬,年方一十八歲,美麗不凡,聰慧

無比。焦大郎不肯輕許人家,要在本處尋個衣冠子弟,讀書君子

,贅在家堙A照管暮年。因他是個市戶出身,一時沒有高門大族

來求他的,以下富室癡兒,他又不肯。高不湊,低不就,所以蹉

跎過了。那文姬年已長大,風情之事,盡知相慕,只為家堥茤

的人,庸流凡輩頗多,沒有看得上眼的。聽得說父親在酒店中,

引得外方一個讀書秀才來到,他便在媕Y東張西張,要看他怎生

樣的人物。那滿生儀容舉止,盡看得過,便也有一二分動心了。

這也是焦大郎的不是,便做道疏財仗義,要做好人,只該齎發滿

生些少,打發他走路才是。況且室無老妻,家有閨女,那滿生非

親非戚,為何留在家堭J歇?只為好著幾杯酒,貪個人作伴,又

見滿生可愛,傾心待他。誰想滿生是個輕薄後生,一來看見大郎

殷勤,道是敬他人才,安然托大,忘其所以;二來曉得內有親女

,美貌及時,未曾許人,也就懷著希冀之意,指望圖他為妻。又

不好自開得口,待看機會。日挨一日,徑把關中的念頭丟過一邊

,再不提起了。焦大郎終日懵懵醉鄉,沒些搭煞,不加提防。怎

當得他每兩下烈火乾柴,你貪我愛,各自有心,竟自夠搭上了。

情到濃時,未免不避形跡。焦大郎也見了些光景,有些疑心起來

。大凡天下的事,再經有心人冷眼看不起的。起初滿生在家,大

郎無日不與他同飲同坐,毫無說話。比及大郎疑心了,便覺滿生

飲酒之間,沒心沒想,言語參差,好些破綻出來。
大郎一日推個事故,走出門去了。半日轉來,只見滿生醉臥

書房,風飄衣起,露出堶惜@件衣服來。看去有些紅色,像是女

人襖子模樣。走到身邊仔細看時,正是女兒文姬身上的。又吊著

一個交頸鴛鴦的香囊,也是文姬手繡的。大驚吒道:“奇怪!奇

怪!有這等事?”滿生睡夢之中,聽得喊叫,突然驚起,急斂衣

襟不迭,已知為大郎看見,面如土色。大郎道:“秀才身上衣服

,從何而來?”滿生曉得瞞不過,只得謅個謊道:“小生身上單寒

,忍不過了,向令愛姐姐處,看老丈有舊衣借一件。不想令愛竟

將一件女襖拿出來,小生怕冷,不敢推辭,權穿在此衣內。”大

郎道:“秀才要衣服,只消替老夫講,豈有與閨中女子自相往來

的事?是我養得女兒不成器了。”
抽身望媄銧N走,恰撞著女兒身邊一個丫頭,叫名青箱,一

把撾過來道:“你好好實說姐姐與那滿秀才的事情,饒你的打!”

青箱慌了,只得抵賴道:“沒曾見甚麼事情。”大郎焦躁道:“還

要胡說,眼見得身上襖子多脫與他穿著了!”青箱沒奈何,遮飾

道:“姐姐見爹爹十分敬重滿官人,平日兩下撞見時,也與他見

個禮。他今日告訴身上寒冷,故此把衣服與他,別無甚說話。”

大郎道:“女人家衣服,豈肯輕與人著?況今日我又不在家,滿

秀才酒氣噴人,是那埵Y的?”青箱推道不知。大郎道:“一發胡

說了。他難道再有別處老酒?他方才已對我說了,你若不實招,

我活活打死你!”青箱曉得沒推處,只得把從前夠搭的事情一一

說了。大郎聽罷,氣得抓耳撓腮,沒個是處,喊道:“不成才的

歪貨!他是別路來的,與他做下了事,打點怎的?”青箱說:“姐

姐今日見爹爹不在,私下擺個酒盒,要滿官人對天罰誓,你娶我

嫁,終身不負,故此與他酒吃了。又脫一件衣服,一個香囊,與

他做紀念的。”大郎道:“怎了!怎了!”歎口氣道:“多是我自家

熱心腸的不是,不消說了!”反背了雙手,踱出外邊來。
文姬見父親撾了青箱去,曉得有些不尷尬。仔細聽時,一句

一句說到真處來。在堶悼翰瘙o要上吊,忽見青箱走到面前,已

知父親出去了,才定了性對青箱道:“事已敗露至此,卻怎麼了

?我不如死休!”青箱道:“姐姐不要性急。我看爹爹歎口氣,自

怨不是,走了出去,到有幾分成事的意思在那堙C”文姬道:“怎

見得?”青箱道:“爹爹極敬重滿官人,已知有了此事,若是而今

趕逐了他去,不但惡識了,把從前好情多丟失,卻怎生了結姐姐

?他今日出去,若問得滿官人不曾娶妻的,畢竟還配合了才好住

手。”文姬道:“但願得如此便好。”
果然大郎走出去,思量了一回,竟到書房中帶著怒容問滿生

道:“秀才,你家中可曾有妻未?”滿生黶蹐無地,戰戰兢兢回言

道:“小生湖海飄流,實未曾有妻。”大郎道:“秀才家既讀詩書

,也該有些行止。吾與你本是一面不曾相識,憐你客途,過為拯

救,豈知你所為不義若此!點汙了人家兒女,豈是君子之行?”

滿生慚愧難容,下地叩頭道:“小生罪該萬死!小生受老丈深恩

,已為難報。今為兒女之情,一時不能自禁,倡狂至此。若蒙海

涵,小生此生以死相報,誓不忘高天厚地之恩。”大郎又歎了口

氣道:“事已至此,雖悔何及。總是我生女不肖,致受此辱。今

既為汝汙,豈可別嫁?汝若不嫌地遠,索性贅入我家,做了女婿

,養我終身,我也歎了這口氣罷!”滿生聽得此言,就是九重天

上飛下一紙赦書來,怎不滿心歡喜?又叩著頭道:“若得如此玉

成,滿某即粉身碎骨,難報深恩!滿某父母雙亡,家無妻子,便

當奉侍終身,豈再他往?”大郎道:“只怕後生家看得容易了,他

日負起心來……”滿生道:“小生與令愛恩深義重,已設誓過了,

若有負心之事,教滿某不得好死!”
大郎見他言語真切,抑且沒奈何了,只得胡亂揀個日子,擺

些酒席,配合了二人。正是:綺羅叢堻篞s人,錦繡窩中看舊物

。雖然後娶屬先奸,此夜恩情翻較密。滿生與文姬,兩個私情,

得成正果。天從人願,喜出望外。文姬對滿生道:“妾見父親敬

重君子,一時仰慕,不以自獻為羞,致於失身。原料一朝事露,

不能到底,惟有一死而已。今幸得父親配合,終身之事已完,此

是死中得生,萬千僥倖,他日切不可忘!”滿生道:“小生飄蓬浪

跡,幸蒙令尊一見如故,解衣推食,恩已過厚;又得遇卿不棄,

今日成此良緣,真恩上加恩。他日有負,誠非人類!”兩人愈加

如膠似漆,自不必說。滿生在家無事,日夜讀書,思量應舉。焦

大郎見他如此,道是許嫁得人,暗堣萲w。自此內外無間。
過了兩年,時值東京春榜招賢,滿生即對丈人說要去應舉。

焦大郎收拾了盤費,齎發他去。滿生別了丈人、妻子,竟到東京

,一舉登第。才得唱名,滿生心堜韙摰V不下,曉得選除未及,

思量道:“汴梁去鳳翔不遠,今幸已脫白掛綠,何不且到丈人家

堙A與他們歡慶一番,再來未遲?”此時滿生已有僕人使喚,不

比前日,便叫收拾行李,即時起身。
不多幾日,已到了焦大郎門首。大郎先已有人報知,是日整

備迎接,鼓樂喧天,鬧動了一個村坊。滿生綠袍槐簡,搖擺進來

。見了丈人,便是納頭四拜。拜罷,長跪不起,口媞椑繒D:“

小婿得有今日,皆賴丈人提攜;若使當日困窮旅店,沒人救濟,

早已填了丘壑,怎能夠此身榮貴?”叩頭不止。大郎扶起道:“此

皆賢婿高才,致身青雲之上,老夫何功之有?當日困窮失意,乃

賢士之常;今日衣錦歸來,有光老夫多矣!”滿生又請文姬出來

,交拜行禮,各各相謝。其日鄰里看的挨擠不開,個個說道:“

焦大郎能識好人,又且平日好施恩德,今日受此榮華之報,那女

兒也落了好處了。”有一等輕薄的道:“那女兒聞得先與他有須說

話了,後來配他的。”有的道:“也是大郎有心把女兒許他,故留

他在家埵穖o幾時。便做道先有些什麼,左右是他夫妻。而今一

床錦被遮蓋了,正好做院君夫人去,還有何妨?”
議論之間,只見許多人牽羊擔酒,持花捧幣,儘是些地方鄰

里親戚,來與大郎作賀稱慶。大郎此時把個身子抬在半天堣F,

好不風騷!一面置酒款待女婿,就先留幾個相知親戚相陪。次日

又置酒請這一干作賀的,先是親眷,再是鄰里,一連吃了十來日

酒。焦大郎費掉了好些錢鈔,正是歡喜破財,不在心上。滿生與

文姬夫妻二人,愈加廝敬廝愛,歡暢非常。連青箱也算做日前有

功之人,另眼看覷,別是一分顏色。有一首詞,單道著得第歸來

世情不同光景: 世事從來無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階

,立看許多滲瀨。熟識還須再認,至親也要疑猜。夫妻行事別開

懷,另似一張卵袋。
話說滿生夫榮妻貴,暮樂朝歡。焦大郎本是個慷慨心性,愈

加扯大,道是靠著女兒女婿,不憂下半世不富貴了。盡心竭力,

供養著他兩個,惟其所用。滿生總是慷他人之慨,落得快活。過

了幾時,選期將及,要往京師。大郎道是選官須得使用才有好地

方,只得把膏腴之產盡數賣掉了,湊著偌多銀兩,與滿生帶去。

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經這一番大弄,已此十去八九。只靠著女

婿選官之後,再圖興旺,所以毫不吝惜。滿生將行之夕,文姬對

他道:“我與你恩情非淺。前日應舉之時,已曾經過一番離別,

恰是心堳望好日,雖然牽系,不甚傷情。今番得第已過,只要

去選地方,眼見得只有好處來了,不知為甚麼心中只覺淒慘,不

捨得你別去,莫非有甚不祥?”滿生道:“我到京即選,甲榜科名

必為美官。一有地方,便著人從來迎你與丈人同到任所,安享榮

華。此是算得定日子,別不多時的,有甚麼不祥之處?切勿掛慮

!”文姬道:“我也曉得是這般的。只不知為何有些異樣,不由人

眼淚要落下來,更不知為甚緣故。”滿生道:“這番熱鬧了多時,

今我去了,頓覺冷靜,所以如此。”文姬道:“這個也是。”兩人

絮聒了一夜,無非是些恩情濃厚,到底不忘的話。次日天明,整

頓衣裝,別了大郎父女,帶了僕人,徑往東京選官去了。這堣j

郎與文姬父女兩個,互相安慰,把家中事件,收拾並疊,只等京

中差人來接,同去赴任,懸懸指望不題。
且說滿生到京,得授臨海縣尉。正要收拾起身,轉到鳳翔接

了丈人、妻子一同到任,揀了日子,將次起行,只見門外一個人

大踏步走將進來,口堨s道:“兄弟,我那堣ㄣM得你到,你原

來在此!”滿生抬頭看時,卻是淮南族中一個哥哥。滿生連忙接

待。那哥哥道:“兄弟幾年遠遊,家中絕無消耗,舉族疑猜,不

知兄弟卻在那堙C到京一舉成名,實為莫大之喜。家中叔叔樞密

相公見了金榜,即便打發差人到京來相接,四處尋訪不著,不知

兄弟又到那堨h了。而今選有地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

此做些小前程,幹辦已滿,收拾回去,已顧下船在汴河,行李多

下船了。各處挨問,得見兄弟。你打迭已完,只須同你哥哥回去

,見見親族,然後到任便了。”滿生心中一肚皮要到鳳翔,那

曾有歸家去的念頭?見哥哥說來意思不對,卻又不好直對他說,

只含糊回道:“小弟還有些別件事幹,且未要到家堙C”那哥哥道

:“卻又作怪!看你裝裹多停當了,只要走路的,不到家堳o又

到那堙H”滿生道:“小弟流落時節,曾受了一個人的大恩,而今

還要向西路去謝他。”那哥哥道:“你雖然得第,還是空囊。謝人

先要禮物為先,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處。況且此去到任所,一

路過東,少不得到家邊過,是順路卻不走,反走過西去怎的?”

滿生此時只該把實話對他講,說個不得已的緣故,他也不好阻當

得。爭奈滿生有些不老氣,恰像還要把這件事瞞人的一般,並不

明說,但只東支西吾,憑那哥哥說得天花亂墜,只是不肯回去。

那哥哥大怒起來,罵道:“這樣輕薄無知的人!書生得了科名,

難道不該歸來會一會宗族鄰里?這也罷,父母墳墓邊,也不該去

拜見一拜見的?我和你各處去問一問,世間有此事否?”滿生見

他發出話來,又說得正氣了,一時也沒得回他,通紅了臉,不敢

開口。那哥哥見他不說了,叫些隨來的家人,把他的要緊箱籠,

不由他分說,只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滿生沒奈何,心媟Q道

:“我久不歸家了,況我落魄出來,今衣錦還鄉,也是好事。便

到了家堙A再去鳳翔,不過遲得些日子,也不為礙。”對那哥哥

道:“既恁地,便和哥哥同到家堨h走走來。”只因這一去,有分

交:綠袍年少,別牽系足之繩;青鬢佳人,立化望夫之石。
滿生同那哥哥回到家堙A果然這番宗族鄰里比前不同,盡多

是呵脬捧屁的。滿生心堣]覺快活,隨去見那親叔叔滿貴。那叔

叔是樞密副院,致仕家居,即是顯官,又是一族之長。見了侄兒

,曉得是新第回來,十分歡喜道:“你一向出外不歸,只道是流

落他鄉,豈知卻能掙?得第做官回來。誠然是與宗族爭氣的。”

滿生滿口遜謝。滿樞密又道:“卻還有一件事,要與你說。你父

母早亡,壯年未娶。今已成名,嗣續之事最為緊要。前日我見你

登科錄上有名,便已為你留心此事。宋都朱從簡大夫有一次女,

我打聽得才貌雙全。你未來時,我已著人去相求,他已許下了,

此極是好姻緣。我知那臨海前官尚未離任,你到彼之期還可以從

容。且完此親事,夫妻一同赴任,豈不為妙?”滿生見說,心下

吃驚,半晌作聲不得。滿生若是個有主意的,此時便該把鳳翔流

落、得遇焦氏這事,是長是短,備細對叔父說一遍,道:“成親

已久,負他不得,須辭了朱家之婚,一刀兩斷。”說得決絕,叔

父未必不依允。急奈滿生諱言的是前日孟浪出遊光景,恰像鳳翔

的事是私下做的,不肯當場說明,但只口堮A噥。樞密道:“你

心下不快,敢慮著事體不周備麼?一應聘定禮物,前日我多已出

過。目下成親所費,總在我家支持,你只打點做新郎便了。”滿

生道:“多謝叔叔盛情,容侄兒心下再計較一計較。”樞密正色道

:“事已定矣,有何計較?”
滿生見他詞色嚴毅,不敢回言,只得唯唯而出。到了家堙A

悶悶了一回,想道:“若是應承了叔父所言,怎生撇得文姬父女

恩情?欲待辭絕了他的,不但叔父這一段好情不好辜負,只那尊

嚴性子也不好衝撞他;況且姻緣又好,又不要我費一些財物周折

,也不該挫過。做官的人娶了兩房,原不為多。欲待兩頭絆著,

文姬是先娶的,須讓他做大;這邊朱家,又是官家小姐,料不肯

做小,卻又兩難。”心堹u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

添了許多不快活。躊躇了幾日,委決不下。到底滿生是輕薄性子

,見說朱家是宦室之女,好個模樣,又不費己財,先自動了十二

分火。只有文姬父女這一點念頭,還有些良心不能盡絕。肚媮

轉了幾番,卻就變起卦來。大凡人只有初起這一念,是有天理的

,依著行去,好事盡多;若是多轉了兩個念頭,便有許多奸貪詐

偽、沒天理的心來了。滿生只為親事擺脫不開,過了兩日,便把

一條肚腸換了轉來,自想道:“文姬與我起初只是兩下偷情,算

得個外遇罷了。後來雖然做了親,原不是明婚正配。況且我既為

官,做我配的須是名門大族,焦家不過市井之人,門戶低微,豈

堪受朝廷封誥作終身伉儷哉?我且成了這邊朱家的親,日後他來

通消息時,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是。倘若必不肯去,事到其

間,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頭做小了。”
算計已定,就去回復樞密。樞密揀個黃道吉日,行禮到朱大

夫家,娶了過來。那朱家既是宦家,又且嫁的女婿是個新科,愈

加齊整,妝奩豐厚,百物具備。那朱氏女生長宦門,模樣又是著

名出色的,真是德、容、言、功、無不具足。滿生快活非常,把

那鳳翔的事丟在東洋大海去了。正是:花神脈脈殿春殘,爭賞慈

恩紫牡丹。別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
滿生與朱氏門當戶對,年貌相當,你敬我愛,如膠似漆。滿

生心堙A反悔著鳳翔多了焦家這件事。卻也有時念及,心上有些

遣不開。因在朱氏面前,索性把前日焦氏所贈衣服、香囊拿出來

,忍著性子,一把火燒了,意思要自此絕了念頭。朱氏問其緣故

,滿生把文姬的事略略說些始末,道:“這是我未遇時節的事,

而今既然與你成親,總不必提及了。”朱氏是個賢慧女子,到說

道:“既然未遇時節相處一番,而今富貴了,也不該便絕了他。

我不比那世間妒忌婦人,倘或有便,接他來同住過日,未為不可

。”怎當得滿生負了盟誓,難見他面,生怕他尋將來,不好收場

,那媮棷捧Q接他到家堙H亦且怕在朱氏面上不好看,一意只是

斷絕了,回言道:“多謝夫人好意。他是小人家兒女,我這堥S

消息到他,他自然嫁人去了,不必多事。”自此再不提起。
初時滿生心中懷著鬼胎,還慮他有時到來。喜得那邊也絕無

音耗,俗語云:“孝重千斤,日減一斤。”滿生日遠一日,竟自忘

懷了,自當日與朱氏同赴臨海任所。後來作尉任滿,一連做了四

五任美官,連朱氏封贈過了兩番。
不覺過了十來年,累官至鴻臚少卿,出知齊州。那齊州廳舍

甚寬,闔家人口住得像意。到任三日,媕Y收拾已完,內眷人等

要出私衙之外,到後堂來看一看。少卿吩咐衙門人役盡皆出去,

屏除了閒人,同了朱氏,帶領著幾個小廝、丫鬟、家人媳婦,共

十來個人,一起到後堂散步,各自東西閑走看耍。少卿偶然來到

後堂右邊天井中,見有一小門,少卿推開來看,媕Y一個穿青的

丫鬟,見了少卿,飛也似跑了去。少卿急趕上去看時,那丫鬟早

已走入一個破簾內去了。少卿走到簾邊,只見簾內走出一個女人

來,少卿仔細一看,正是鳳翔焦文姬。少卿虛心病,原有些怕見

他的,亦且出於不意,不覺驚惶失措。文姬一把扯住少卿,哽哽

咽咽哭將起來道:“冤家,你一別十年,向來許多恩情一些也不

念及,頓然忘了,真是忍人!”少卿一時心慌,不及問他從何而

來,且自辨說道:“我非忘卿。只因歸來家中,叔父先已別聘,

強我成婚。我力辭不得,所以蹉跎至今,不得到你那堙C”文姬

道:“你家中之事,我已盡知,不必提起。吾今父親已死,田產

俱無,剛剩得我與青箱兩人,別無倚靠。沒奈何了,所以千里相

投。前日方得到此,門上人又不肯放我進來。求懇再三,今日才

許我略在別院空房之內,駐足一駐足,幸而相見。今一身孤單,

茫無棲泊。你既有佳偶,我情願做你側室,奉事你與夫人,完我

餘生。前日之事,我也不計較短長,付之一歎罷了!”說一句,

哭一句。說罷,又倒在少卿懷堙A發聲大慟。連青箱也走出來見

了,哭做一堆。
少卿見他哭得哀切,不由得眼淚也落下來。又恐怕外邊有人

知覺,連忙止他道:“多是我的不是。你而今不必啼哭,管還你

好處。且喜夫人賢慧,你既肯認做一分小,就不難處了。你且消

停在此,等我與夫人說去。”少卿此時也是身不由己的,走來對

朱氏道:“昔年所言鳳翔焦氏之女,間隔了多年,只道他嫁人去

了,不想他父親死了,帶了個丫鬟直尋到這堙C今若不收留,他

沒個著落,叫他沒處去了,卻怎麼好?”朱氏道:“我當初原說接

了他來家,你自不肯,直誤他到此地位,還好不留得他?快請來

與我相見。”少卿道:“我說道夫人賢慧。”就走到西邊去,把朱

氏的說話說與文姬。文姬回頭對青箱道:“若得如此,我每且喜

有安身之處了。”兩人隨了少卿,步至後堂,見了朱氏,相敘禮

畢。文姬道:“多蒙夫人不棄,情願與夫人鋪床疊被。”朱氏道:

“那有此理?只是姐妹相處便了。”就相邀了一同進入衙中。朱氏

著人替他收拾起一間好臥房,就著青箱與他同住,隨房伏侍。文

姬低頭伏氣,且是小心。朱氏見他如此,甚加憐愛,且是過的和

睦。
住在衙中幾日了,少卿終是有些羞慚不過意,縮縮,未敢到

他房中歇宿去。一日,外廂去吃了酒歸來,有些微醺了,望去文

姬房中,燈火微明,不覺心中念舊起來。醉後卻膽壯了,踉踉蹌

蹌,竟來到文姬面前。文姬與青箱慌忙接著,喜喜歡歡簇擁他去

睡了。這邊朱氏聞知,笑道:“來這幾時,也該到他房堨h了。”

當夜朱氏收拾了自睡。到第二日,日色高了,闔家多起了身,只

有少卿未起。闔家人指指點點,笑的話的,道是“十年不相見了

,不知怎地舞弄,這時節還自睡哩!青箱丫頭在旁邊聽得不耐煩

,想也倦了,連他也不起來。”有老成的道:“十年的說話,講也

講他大半夜,怪道天明多睡了去。”
眾人議論了一回,只不見動靜。朱氏梳洗已過,也有些不愜

意道:“這時節也該起身了,難道忘了外邊坐堂?”同了一個丫鬟

走到文姬房前聽一聽,不聽得堶惜@些聲響,推推門看,又是

面關著的。家人每道:“日日此時出外理事去久了。今日遲得不

像樣,我每不妨催一催。”一個就去敲那房門,初時低聲,逐漸

聲高,直到得亂敲亂叫,莫想媕Y答應一聲。盡來對朱氏道:“

有些奇怪了,等他開出來不得。夫人做主,我們掘開一壁,進去

看看。停會相公嗔怪,全要夫人擔待。”朱氏道:“這個在我,不

妨。”眾人盡皆動手,須臾之間,已掇開了一垛壁。眾人走進

面一看,開了口合不擾來。正是:宣子慢傳無鬼論,良宵自昔有

冤償。若還死者全無覺,落得生人不善良。
眾人走進去看時,只見滿少卿直挺挺倘在地下,口鼻皆流鮮

血。近前用手一摸,四肢冰冷,已氣絕多時了。房內並無一人,

那埵酗偵繺J氏?連青箱也不見了,剛留得些被臥在那堙C眾人

忙請夫人進來。朱氏一見,驚得目睜口呆,大哭起來。哭罷道:

“不信有這樣的異事!難道他兩個人擺佈死了相公,連夜走了?”

眾人道:“衙門封鎖,插翅也飛不出去。況且房堣a自關門閉戶

的,打從那堥垮o出來?”朱氏道:“這等,難道青天白日相處這

幾時,這兩個卻是鬼不成?”似信不信。一面傳出去,說少卿夜

來暴死,著地方停當後事。
朱氏悲悲切切,到晚來步進臥房,正要上床睡去,只見文姬

打從床背後走將出來,對朱氏道:“夫人休要煩惱。滿生當時受

我家厚恩,後來負心,一去不來,吾舉家懸望,受盡苦楚,抱恨

而死。我父見我死無聊,老人家悲哀過甚,與青箱丫頭相繼淪亡

了。今在冥府訴准,許自來索命,十年之怨,方得申報,我而今

與他冥府對證去。蒙夫人相待好意,不敢相侵,特來告別。”朱

氏正要問個備細,一陣冷風,遍體颯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才

曉得文姬、青箱兩個真是鬼,少卿之死,被他活捉了去陰府對理

。朱氏前日原知文姬之事,也道少卿沒理的。今日死了無可怨悵

,只得護喪南還。單苦了朱氏下半世,亦是滿生這遺孽也。世人

看了如此榜樣,難道男子又該負得女子的?癡心女子負心漢,誰

道陰中有判斷?雖然自古皆有死,這回死得不好看。

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爭閒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

詩云:
世事莫有成心,成心專會認錯。任是大聖大賢,也要當著不

著。
看官聽說:從來說的書不過談些風月,述些異聞,圖個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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