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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周列國志 -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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蹇叔既至,穆公降階加禮,賜坐而問之曰:“井伯數言先生之賢,先生何以教寡人乎?”蹇叔對曰:“秦僻在西土,鄰于戎狄,地險而兵強,進足以戰,退足以守。所以不列于中華者,威德不及故也。非威何畏,非德何怀;不畏不怀,何以成霸?”穆公曰:“威与德二者孰先?”蹇叔對曰:“德為本,威濟之。德而不威,其國外削;威而不德,其民內潰。”穆公曰:“寡人欲布德而立威,何道而可?”蹇叔對曰:“秦雜戎俗,民鮮禮教,等威不□e,貴賤不明,臣請為君先教化而后刑罰。教化既行,民知尊敬其上,然后恩施而知感,刑用而知懼,上下之間,如手足頭目之相為。管夷吾節制之師,所以號令天下而無敵也。”穆公曰:“誠如先生之言,遂可以霸天下乎?”蹇叔對曰:“未也。夫霸天下者有三戎:毋貪,毋忿,毋急。貪則多失,忿則多難,急則多蹶、夫審大小而圖之,烏用貪?衡彼己而施之,烏用忿?酌緩急而布之,烏用急?君能戒此三者,于霸也近矣。”穆公曰:“善哉言乎!請為寡人酌今日之緩急。”蹇叔對曰:“秦立國西戎,此禍福之本也。今齊侯已耄,霸業將衰。君誠葾E撫雍渭之眾,以號召諸戎,而征其不服者。諸戎既服,然后斂兵以俟中原之變,拾齊之遺,而布其德義。君雖不欲霸,不可得而辭矣。”穆公大悅曰:“寡人得二老,真庶民之長也!”乃封蹇叔為右庶長,百里奚為左庶長,位皆上卿,謂之“二相”。并召白乙丙為大夫。自二相兼政,立法教民,興利除害,秦國大治。史官有詩云:

子縶荐奚奚荐叔,轉相汲引布秦庭。
但能好士如秦穆,人杰何須問地靈。

穆公見賢才多出于异國,益加采訪。公子縶荐秦人西乞術之賢,穆公亦召用之。百里奚素聞晉人繇余負經綸之略,私詢于公孫枝。枝曰:“繇余在晉不遇,今已仕于西戎矣。”奚歎惜不已。

卻說百里奚之妻杜氏,自從其夫出游,紡績度日。后遇饑荒,不能存活,攜其子趁食他鄉。展轉流离,遂入秦國,以澣衣為活。其子名視,字孟明,日与鄉人打獵角藝,不肯營生。杜氏屢諭不從。及百里奚相秦,杜氏聞其姓名,曾于車中望見,未敢相認。因府中求澣衣婦,杜氏自愿入府澣衣,勤于搗濯,府中人皆喜,然未得見奚之胊也。一日,奚坐于堂上,樂工在廡下作樂。杜氏向府中人曰:“老妾頗知音律,愿引至廡,一听其聲。”府中人引至廡下,言于樂工,問其所習。杜氏曰:“能琴亦能歌。”乃以琴授之。杜氏援琴而鼓,其聲凄怨。樂工俱傾耳靜听,自謂不及。再使之歌,杜氏曰:“老妾自流移至此,未嘗發聲。愿言于相君,請得升堂而歌之。”樂工稟知百里奚,奚命之立于堂左。杜氏低眉斂袖,揚聲而歌。歌曰:

百里奚,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雌,舂黃齏,炊扊□。今日富貴忘我為?百里奚,五羊皮!父梁肉,子啼饑,夫文繡,妻澣衣。嗟乎!富貴忘我為?百里奚,五羊皮!昔之日,君行而我啼,今之日,君坐而我离。嗟乎!富貴忘我為?百里奚聞歌愕然,召至前詢之,正其妻也。遂相持大慟。良久,問:“儿子何在?”杜氏曰:“村中射獵。”使人召之。是日,夫妻父子,再得完聚。穆公聞百里奚妻、子俱到,賜以粟千鍾,金帛一車。次日,奚率妻子孟明視朝見謝恩。穆公亦拜視為大夫,与西乞術、白乙丙并號將軍,謂之“三帥”,專掌征伐之事。

姜戎子吾离,桀驁侵掠,三帥統兵征之。吾离兵敗奔晉,遂盡有瓜州之地。時西戎主赤斑見秦人強盛,使其臣繇余聘秦以觀穆公之為人。穆公与之游于苑囿,登三休之台,夸以宮室苑囿之美。繇余曰:“君之為此者,役鬼耶,抑役人耶?役鬼勞神,役人勞民!”穆公异其言,曰:“汝戎夷無禮樂法度,何以為治?”繇余笑曰:“禮樂法度,此乃中國所以亂也!自上圣創為文法,以約束百姓,僅僅小治。其后日漸驕淫。借禮樂之名,以粉飾其身;假法度之威,以督責其下。人民怨望,因生篡奪。若戎夷則不然。上含淳德以遇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上下一体,無形跡之相欺,無文法之相扰。不見其治,乃為至治。”穆公默然,退而述其言于百里奚。奚對曰:“此晉國之大賢人,臣熟聞其名矣。”穆公蹴然不悅曰:“寡人聞之,‘鄰國有圣人,敵國之憂也。’今繇余賢而用于戎,將為秦患奈何?”奚對曰:“內史廖多奇智,君可謀之。”穆公即召內史廖告以其故。廖對曰:“戎主僻處荒徼,未聞中國之聲。君試遺之女樂,以奪其志。留繇余不遣,以爽其期。使其政事怠廢,上下相疑,雖其國可取,況其臣乎?”穆公曰:“善。”乃与繇余同席而坐,共器而食,居常使蹇叔、百里奚、公孫枝等,輪流作伴,叩其地形險夷,兵勢強弱之實。一面裝飾美女,能音樂者六人,遣內史廖至戎報聘?,以女樂獻之。戎主赤斑大悅,日听音而夜御女,遂疏于政事。繇余留秦一年乃歸。戎主怪其來遲,繇余曰:“臣日夜求歸,秦君固留不遺。”戎主疑其有二心于秦,意頗疏之。繇余見戎主耽于女樂,不理政事,不免苦口進諫。戎主拒而不納。穆公因密遣人招之。繇余棄戎歸秦,即擢亞卿,与二相同事。繇余遂獻伐戎之策。三帥兵至戎境,宛如熟路。戎主赤斑不能抵敵,遂降于秦。后人有詩云:

虞違百里終成虜,戎失繇余亦喪邦。
畢竟賢才能干國,請看齊霸与秦強。

西戎主赤斑,乃諸戎之領袖,向者諸戎俱受服役。及聞赤斑歸秦,無不悚懼,納土稱臣者,相繼不絕。穆公論功行賞,大宴群臣。群臣更番上壽,不覺大醉,回宮一臥不醒。宮人惊駭,事聞于外。群臣皆叩宮門問安。世子罌召太醫入宮診脈,脈息如常,但閉目不能言動。太醫曰:“是有鬼神。”欲命內史廖行禱。內史廖曰:“此是尸厥,必有异夢。須俟其自复,不可惊之。禱亦無襛e。”世子罌守于床席之側,寢食俱不敢离。直候至第五日,穆公方醒,顙間汗出如雨,連叫:“怪哉!”世子罌跪而問曰:“君体安否?何睡之久也?”穆公曰:“頃刻耳。”罌曰:“君睡已越五日,得無有异夢乎?”穆公惊問曰:“汝何以知之?”世子罌曰:“內史廖固言之。”穆公乃召廖至榻前,言曰:“寡人今者夢一婦人,妝束宛如妃嬪。容貌端好,肌如冰雪。手握天符,言奉上帝之命,來召寡人。寡人從之。忽若身在云中,縹緲無際。至一宮闕,丹青炳煥,玉階九尺,上懸珠帘。婦人引寡人拜于階下。須臾帘卷,見殿上黃金為柱,壁衣錦繡,精光奪目。有王者冕旒華袞憑玉几上坐。左右侍立,威儀甚盛。王者傳命:‘賜禮!’有如內侍者,以碧玉斝賜寡人續E,甘香無比。王者以一簡授左右,即聞堂上大聲呼寡人名曰:‘任好听旨,爾平晉亂!’如是者再。婦人遂教寡人拜謝,复引出宮闕。寡人問婦人何名。對曰:‘妾乃寶夫人也。居于太白山之西麓。在君宇下,君不聞乎?妾夫葉君,別居南陽,或一二歲來會妾。君能為妾立祠,當使君霸,傳名万載。’寡人因問:‘晉有何亂,乃使寡人平之?’寶夫人曰:‘此天机不可預泄。’已聞雞鳴,聲大如雷霆,寡人遂惊覺。不如此何祥也?”廖對曰:“晉侯方寵驪姬,疏太子,保無亂乎?天命及君,君之福也!”穆公曰:“寶夫人何為者?”廖對曰:“臣聞先君文公之時,有陳倉人于土中得一异物,形如滿囊,色間黃白,短尾多足,嘴有利喙。陳倉人謀獻之先君。中途遇二童子,拍手笑曰:‘汝虐于死人,今乃遭生人之手乎?’陳倉人請問其說,二童子曰:‘此物名蝟,在地下慣食死人之腦,得其精气,遂能變化。汝謹持之!’蝟亦張喙忽作人言曰:‘彼二童子者,一碅E一雄,名曰陳寶,乃野雉之精。得雄者王,得雌者霸。’陳倉人遂舍蝟而逐童子,二童子忽化為雉飛去。陳倉人以告先君,命書其事于簡,藏之內府,臣實掌之,可啟而視也。夫陳倉正在太白山之西,君試獵于兩山之間,以求其跡,則可明矣。”穆公命取文公藏簡觀之,果如廖之語。因使廖詳記其夢,并藏內府。

次日,穆公視朝,群臣畢賀。穆公遂命駕車,獵于太白山。迤邐而西,將至陳倉山,獵人舉网得一雉雞,玉色無瑕,光采照人。須臾化為石雞,色光不減。獵者獻于穆公。內史廖賀曰:“此所謂寶夫人也。得雌者霸,殆霸征乎?君可建祠于陳倉,必獲其福。”穆公大悅,命沐以蘭湯覆以錦衾,盛以玉匱。即日鳩工伐木,建祠于山上,名其祠曰:寶夫人祠。改陳倉山為寶雞山。有司春秋二祭。每祭之晨,山上聞雞鳴,其聲徹三里之外。間一年或二年,望見赤光長十余丈,雷聲殷殷然,此乃葉君來會之期。葉君者,即雄雉之神,所謂別居南陽者也。至四百余年后,漢光武生于南陽,起兵誅王莽,即漢祚,為后漢皇帝,乃是得雄者王之驗。畢竟秦穆公如何定晉亂,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驪姬巧計殺申生 獻公臨終囑荀息


話說晉獻公既并虞、虢二國,群臣皆賀。惟驪姬心中不樂。他本意欲遣世子申生伐虢,卻被里克代行,又一舉成功,一時間無題目可做。乃复与优施相儀,言:“里克乃申生之党,功高位重,我無以敵之,奈何?”优施曰:“荀息以一璧、馬,滅虞、虢二國,其智在里克之上,其功亦不在里克之下。若求荀息為奚齊卓子之傅,則可以敵里克有余矣。”驪姬請于獻公,遂使荀息傅奚齊卓子。驪姬又謂优施曰:“荀息已入我党矣。里克在朝,必破我謀,何花E可以去之?克去而申生乃可圖也。”优施曰:“里克為人,外強而中多顧慮。誠以利害動之,彼必持兩端,然后可收而為我用。克好飲,夫人能為我具特羊之饗,我因侍飲而以言探之。其入,則夫人之福也;即不入,我优人亦聊与為戲,何罪焉?”驪姬曰:“善。”乃代為优施治飲具。

优施預請于里克曰:“大夫驅馳虞、虢間,勞苦甚。施有一杯之獻,愿取閒邀大夫片刻之歡,何如?”里克許之。乃攜酒至克家。克与內子孟,皆西坐為客。施再拜進觴,因侍飲于側,調笑甚洽。酒至半酣,施起舞為壽。因謂孟曰:“主啗我。我有新歌,為主歌之。”孟酌兕觥以賜施,啗以羊脾。問曰:“新歌何名?”施對曰:“名《暇豫》,大夫得此事君,可保富貴也。”乃頓嗓而歌。歌曰:

暇豫之吾吾兮,不如烏烏。眾皆集于菀兮,

爾獨子枯。菀何榮且茂兮?枯招斧柯!斧柯行及兮,

奈爾枯何!

歌訖,里克笑曰:“何謂菀?何謂枯?”施曰:“臂之于人,其母為夫人,其子將為君。本深枝茂,眾鳥依托,所謂菀也。若其母已死,其子又得謗,禍害將及。本搖葉落,鳥無所栖,斯為枯矣。”言罷,遂出門。里克心中怏怏,即命撤饌。起身徑入書房,獨步庭中,回旋良久。

是夕,不用晚餐,挑礎E就寢,展轉床褥,不能成寐。左思右想:“优施內外俱寵,出入宮禁。今日之歌,必非無謂而發。彼欲言未竟,俟天明當再叩之。”捱至半夜,心中急不能忍,遂吩咐左右:“密喚优施到此問話。”优施已心知其故,連忙衣冠整齊,跟著來人直達寢所。里克召优施坐于床間,以手撫其膝,問曰:“适來‘菀枯’之說,我已略喻,豈非謂曲沃乎,汝必有所聞,可与我詳言,不可隱也。”施對曰:“久欲告知,因大夫乃曲沃之傅,且未敢直言,恐見怪耳。”里克曰:“使我預圖免禍之地,是汝愛我也,何怪之有?”施乃俯首就枕畔,低語曰:“君已許夫人,殺太子而立奚齊,有成謀矣。”里克曰:“猶可止乎?”施對曰:“君夫人之得君,子所知也。中大夫之得君,亦子所知也。夫人主乎內,中大夫主乎外,雖欲止,得乎?”里克曰:“從君而殺太子,我不忍也。輔太子以抗君,我不及也。中立而兩無所為,可以自脫否?”施對曰:“可。”施退,里克坐以待旦,取往日所書之簡視之,屈指恰是十年。歎曰:“卜筮之理,何其神也!”遂造大夫卒鄭父之家,屏去左右,告之曰:“史蘇卜偃之言,驗于今矣!”卒鄭父曰:“有聞乎?”里克曰:“夜來优施告我曰:‘君將殺太子而立奚齊也。’”卒鄭父曰:“子何以复之?”里克曰:“我告以中立。”卒鄭父曰:“子之言,如見火而益之薪也。為子計,宜陽為不信,彼見子不信,必中忌而緩其謀。子乃多樹太子之党,以固其位,然后乘間而進言,以奪君之志,成敗猶未有定。今子曰‘中立’,則太子孤矣,禍可立而待也!”里克頓足曰:“惜哉!不早与吾子商之!”里克別去登車,詐墜于車下。次日遂計傷足,不能赴朝。史臣有詩曰:

特羊具享优人舞,斷送儲君一曲歌。
堪笑大臣無遠識,卻將中立佐操戈。

优施回复驪姬,騁姬大悅。乃夜謂獻公曰:“太子久居曲沃,君何不召之,但言妾之思見太子。妾因以為德于太子,冀免旦夕何如?”獻公果如其言,以召申生。申生應呼而至,先見獻公,再拜問安。禮畢,入宮參見驪姬。驪姬設饗待之,言語甚歡。次日,申生入宮謝宴,驪姬又留飯。是夜,驪姬复向獻公垂淚言曰:“妾欲回太子之心,故召而禮之。不意太子無禮更甚。”獻公曰:“何如?”驪姬曰:“妾留太子午餐,索飲,半酣,戲謂妾曰:‘我父老矣,若母何?’妾怒而不應。太子又曰:‘昔我祖老,而以我母姜氏,遺于我父。今我父老,必有所遺,非子而誰?’欲前執妾手,妾拒之乃免。君若不信,妾試与太子同游于囿,君從台上觀之,必有睹焉。”獻公曰:“諾。”及明,驪姬召申生同游于囿。驪姬預以蜜涂其發,蜂蝶紛紛,皆集其鬢。姬曰:“太子盍為我驅蜂蝶乎?”申生從后以袖麾之。獻公望見,以為真有調戲之事矣。心中大怒,即欲執申生行誅。驪姬跪而告曰:“妾召之而殺之,是妾殺太子也。且宮中暖昧之事,外人未知,姑忍之。”獻公乃使申生還曲沃,而使人陰求其罪。

過數日,獻公出田于翟桓。驪姬与优施商議,使人謂太子曰:“君夢齊姜訴曰:‘苦饑無食。’必速祭之。”齊姜別有祠在曲沃。申生乃設祭,祭齊姜。使人送胙于獻公。獻公未歸,乃留胙于宮中。六日后,獻公回宮。驪姬以鴆入酒,以毒藥傅肉,而獻之曰:“妾夢齊姜苦饑不可忍,因君之出也,以告太子而使祭焉。今致胙于此,待君久矣。”獻公取觶,欲嘗酒。驪姬跪而止之曰:“酒食自外來者,不可不試。”獻公曰:“然。”乃以酒瀝地,地即墳起。又呼犬,取一臠肉擲之,犬啖肉立死。驪姬佯為不信,再呼小內侍,使嘗酒肉。小內侍不肯,強之。才下口,七竊流血亦死。驪姬佯大惊,疾趨下堂而呼曰:“天乎!天乎!國固太子之國也。君老矣,豈旦暮之不能待,而必欲弒之?”言罷,雙淚俱下。复跪于獻公之前,帶噎而言曰:“太子所以設此謀者,徒以妾母子故也。愿君以此酒肉賜妾,妾宁代君而死,以快太子之志!”即取酒欲飲。獻公奪而覆之,气咽不能出語。驪姬哭倒在地,恨曰:“太子真忍心哉!其父而且欲弒之,況他人乎?始君欲廢之,妾固不肯。后囿中戲我,君又欲殺之,我猶力勸。今几害我君,妾誤君甚矣!”獻公半晌方言,以手扶驪姬曰:“爾起。孤便當暴之群臣,誅此賊子!”當時出朝,召諸大夫議事。惟狐突久杜門,里克矨E足疾,卒鄭父托以他出不至,其余畢集朝堂。

獻公以申生逆謀,告訴群臣。群臣知獻公畜謀已久,皆面面相覷,不敢置對。東關五進曰:“太子無道,臣請為君討之。”獻公乃使東關五為將,梁五副之,率車二百乘,以討曲沃。囑之曰:“太子數將兵,葾E用眾。爾其慎之!”狐突雖然杜門,時刻使人打听朝事。聞“二五”戒車,心知必往曲沃。急使人密報太子申生。申生以正e太傅杜原款。原款曰:

“胙已留宮六日,其為宮中置毒明矣。子必以狀自理群臣豈無相明者?毋束手就死為也!”申生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飽。我自理而不明,是增罪也。幸而明,君護姬,未必加罪,又以傷君之心。不如我死!”原款曰:“且适他國,以俟后圖如何?”申生曰:“君不察其無罪,而行討于我,我被弒父之名以出,人將以我為鴟鴞矣!若出而歸罪于君,是惡君也。且彰君父之惡,必見笑于諸侯。內困于父母,外困于諸侯,是重困也。棄君脫罪,是逃死也。我聞之:‘仁不惡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乃為書以复狐突曰:“申生有罪,不敢愛死。雖然,君老矣,子少。國家多難,伯氏努力以輔國家。申生雖死,受伯氏之賜實多!”于是北向再拜,自縊而死。死之明日,東關五兵到,知申生已死,乃執杜原款囚之,以報獻公曰:“世子自知罪不可逃,乃先死也。”獻公使原款證成太子之罪。原款大呼曰:“天乎冤哉!原款所以不死而變俘者,正欲明太子之心也!胙留宮六日,豈有毒而久不變者乎?”驪姬從屏后急呼曰:“原款輔導無狀,何不速殺之?”獻公使力士以銅錘擊破其腦而死。群臣皆暗暗流涕。

梁五、東關五謂优施曰:“重耳夷吾,与太子一体也。太子雖死,二公子尚在,我竊憂之。”优施言于驪姬,使引二公子。驪姬夜半复泣訴獻公曰:“妾聞重耳夷吾,實同申生之謀。申生之死,二公子歸罪于妾。終日治兵,欲襲晉而殺妾,以圖大事,君不可不察!”獻公意猶未信。蚤朝,近臣報:

“蒲、屈二公子來覲,已至關;聞太子之變,即時俱回轅去矣。”獻公曰:“不辭而去,必同謀也。”乃遣寺人勃鞮率師往蒲,擒拿公子重耳。賈華率師往屈,擒拿公子夷吾。狐突喚其次子狐偃至前,謂曰:“重耳駢脅重瞳,狀貌偉异。又素賢明,他日必能成事。且太子既死,次當及之。汝可速往蒲,助之出奔。与汝兄毛,同心輔佐,以圖后舉。”狐偃遵命,星夜奔蒲城來投重耳。重耳大惊,与狐毛、狐偃方商議出奔之事,勃鞮車馬已到。蒲人欲閉門拒守,重耳曰:“君命不可抗也!”勃鞮攻入蒲城,圍重耳之宅。重耳与毛偃趨后園,勃鞮挺劍逐之。毛偃先逾牆出,推牆以招重耳。勃鞮執重耳衣袂,劍起袂絕,重耳得脫去。勃鞮收袂回報。三人遂出奔翟國。

翟君先夢蒼龍蟠于城上,見晉公子來到,欣然納之。須臾,城下有小車數乘,相繼而至,叫開城甚急。重耳疑是追兵,便教城上放箭。城下大叫曰:“我等非追兵,乃晉臣愿追隨公子者。”重耳登城觀看,認得為首一人,姓趙,名衰,字子余,乃大夫越威之弟,仕晉朝為大夫。重耳曰:“子余到此,孤無慮矣。”即命開門放入。余人乃胥臣、魏犨、狐射姑、顛頡、介子虯E、先軫,皆知名之士。其他愿執鞭負橐,奔走效勞,又有壺叔等數十人。重耳大惊曰:“公等在朝,何以至此?”趙衰等齊聲曰:“主上失德,寵妖姬,殺世子,晉國旦晚必有大亂。素知公子寬仁下士,所以愿從出亡。”翟君教開門放入,眾人進見。重耳泣曰:“諸君子能協心相輔,如肉傅骨,生死不敢忘德。”魏犨攘臂前曰:“公子居蒲數年,蒲人咸樂為公子死。若借助于狄,以用蒲人之眾,殺入絳城,朝中積憤已深,必有起為內應者、因以除君側之惡,安社稷而撫民人,豈不胜于流离道途為逋客哉?”重耳曰:“子言雖壯,然震惊君父,非亡人所敢出也。”魏犨乃一勇之夫。見重耳不從,遂咬牙切齒,以足頓地曰:“公子畏驪姬輩如猛虎蛇蝎,何日能成大事乎?”狐偃謂犨曰:“公子非畏驪姬,畏名義耳。”犨乃不言。昔人有古風一篇,單道重耳從亡諸臣之盛:

蒲城公子遭讒變,輪蹄西指奔如電。
擔囊仗劍何紛紛?英雄盡是山西彥。
山西諸彥爭相從,吞訟E吐雨星羅胸。
文臣高等擎天柱,武將雄夸駕海虹。
君不見,趙成子,冬日之溫徹人髓。
又不見,司空季,六韜三略饒經濟。
二狐肺腑兼尊親,出奇制變圓如輪。
魏犨矯矯人中虎,賈佗強力輕千鈞。
顛頡昂藏獨行意,直哉先軫胸無滯。
子推介節誰与儔?百煉堅金任磨礪。
頡頏上下如掌股,周流遍歷秦齊楚。
行居寢食無相离,患難之中定臣主。
古來真主百靈扶,風虎云龍自不孤。
梧桐种就鸞鳳集,何問朝中菀共枯?

重耳自幼謙恭下士。自十七歲時,已父事狐偃,師事趙衰,長事狐射姑。凡朝野知名之士,無不納交。故雖出亡,患難之際,豪杰愿從者甚眾。

惟大夫郤芮,与呂飴甥腹心之契,虢射是夷吾之母舅,三人獨奔屈以就夷吾。相見之間,告以“賈華之兵,旦暮且至。”夷吾即令斂兵為城守花E。賈華原無必獲夷吾之意,及兵到,故緩其圍,使人陰告夷吾曰:“公子宜速去。不然,晉兵繼至,不可當也。”夷吾謂郤芮曰:“重耳在翟,今奔翟何如?”郤芮曰:“君固言二公子同謀,以是為討。今异出而同走,驪姬有辭矣。晉兵且至翟,不如之梁。梁与秦近,秦方強盛,且婚姻之國,君百歲后,可借其力以圖歸也。”夷吾乃奔梁國。賈華佯追之不及,以逃奔复命。獻公大怒曰:“二子不獲其一,何以用兵?”叱左右欲縛賈華斬之。卒鄭父奏曰:“君前使人筑二城,使得聚兵為備,非賈華之罪也。”梁五亦奏曰:“夷吾庸才無足慮。重耳有賢名,多士從之,朝堂為之一空。且翟吾世仇,不代翟除重耳,后必為患。”獻公乃赦賈華,使召勃鞮。鞮聞賈華几不免,乃自請率兵伐翟,獻公許之。勃鞮兵至翟城,翟君亦盛陳兵于采桑,相守二月余。卒鄭父進曰:“父子無絕恩之理。二公子罪惡未彰,既已出奔,而必追殺之,得無已甚乎?且翟未可必胜,徒老我師,為鄰國笑。”獻公意稍轉,即召勃鞮還師。

獻公疑群公子多重耳、夷吾之党,异日必為奚齊之梗,乃下令盡逐群公子。晉之公族,無敢留者。于是立奚齊為世子。百官自“二五”及荀息之外,無不人人扼腕,多有稱疾告老者。時周襄王之元年,晉獻公之二十六年也。

是秋九月,獻公奔赴葵邱之會不果,于中途得疾,至國還宮。驪姬坐于足,泣曰:“君遭骨肉之釁,盡逐公族,而立妾之子。一旦設有不諱,我婦人也,奚齊年又幼,倘群公子挾外援以求入,妾母子所靠何人?”獻公曰:“夫人勿憂!太傅荀息,忠臣也,忠不二心,孤當以幼君托之。”于是召荀息至于榻前,問曰:“寡人聞‘士之立身,忠信為本。’何以謂之忠信?”荀息對曰:“盡心事主曰忠,死不食言曰信。”獻公曰:“寡人欲以弱孤累大夫,大夫其許我乎?”荀息稽首對曰:“敢不竭死力!”獻公不覺墮淚,驪姬哭聲聞幕外。數日,獻公薨。驪姬抱奚齊以授荀息,時年才十一歲。荀息遵遺命,奉奚齊主喪,百官俱就位哭泣。驪姬亦以遺命,拜荀息為上卿,梁五、東關五加左右司馬,斂兵巡行國中,以備非常。國中大小事体,俱關白荀息而后行。以明年為新君元年,告訃諸侯。畢竟奚齊能得几日為君,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里克兩弒孤主 穆公一平晉亂


話說荀息擁立公子奚齊,百官都至喪次哭臨,惟狐突托言病篤不至。里克私謂卒鄭父曰:“孺子遂立矣,其若亡公子何?”卒鄭父曰:“此事全在荀叔,姑与探之。”二人登車,同往荀息府中。息延入,里克告曰:“主上晏駕,重耳、夷吾俱在外,叔為國大臣,乃不迎長公子嗣位,而立嬖人之子,何以服人?且三公子之党,怨奚齊子母入于骨髓,只礙主上耳。今聞大變,必有异謀。秦翟輔之于外,國人應之于內,子何策以御之?”荀息曰:“我受先君遺托,而傅奚齊,則奚齊乃我君矣。此外不知更有他人!万一力不從心,惟有一死,以謝先君而已。”卒鄭父曰:“死無益也,何不改圖?”荀息曰:“我既以忠信許先君矣,雖無益,敢食言乎?”二人再三勸諭,荀息心如鐵石,終不改言;乃相辭而去。里克謂鄭父曰:“我以叔有同僚之誼,故明告以利害。彼堅執不听,奈何?”鄭父曰:“彼為奚齊,我為重耳,各成其志,有何不可。”于是二人密約:使心腹力士,變服雜于侍衛服役之中,乘奚齊在喪次,就刺殺于苫塊之側。時优施在旁,挺劍來救,亦被殺。一時幕間大亂。荀息哭臨方退,聞變大惊。疾忙趨入,撫尸大慟曰:“我受遺命托孤,不能保護太子,我之罪也!”便欲触柱而死。驪姬急使人止之曰:“君柩在殯,大夫獨不念乎?且奚齊雖死,尚有卓子在,可輔也。”荀息乃誅守幕者數十人。即日与百官會議,更扶卓子為君,時年才九歲。里克、卒鄭父佯為不知,獨不与議。梁五曰:“孺子之死,實里、卒二人為先太子報仇也。今不与公議,其跡昭然。請以兵討之!”荀息曰:“二人者,晉之老臣,根深党固。七輿大夫,半出其門。討而不胜,大事去矣。不如姑隱之,以安其心而緩其謀。俟喪事既畢,改元正位,外結鄰國,內散其党,然后乃可圖矣。”梁五退謂東關五曰:“荀卿忠而少謀,作事迂緩,不可恃也。里、卒雖同志,而克為先太子之冤,銜怨獨深。若除克,則卒氏之心惰矣。”東關五曰:“何策除之?”梁五曰:“今喪事在邇,誠伏甲東門,視其送葬,突起攻之,此一夫之力也。”東關五曰:“善。我有客屠岸夷者,能負三千鈞絕地而馳。若啖以爵祿,此人可使也。”乃召屠岸夷而語之。夷素与大夫騅遄相厚,密以其謀告于騅遄,問:“此事可行否?”遄曰:“故太子之冤,舉國莫不痛之,皆因驪姬母子之故。今里、卒二大夫欲殲驪姬之党,迎立公子重耳為君,此義舉也。汝若輔佞仇忠,干此不義之事,我等必不容汝。徒受万代罵名,不可,不可!”夷曰:“我儕小人不知也,今辭之何如?”騅遄曰:“辭之,則必复遣他人矣。子不如佯諾,而反戈以誅其党,我以迎立之功与子。子不失富貴,而且有令名,与為不義殺身,孰得?”屠岸夷曰:“大夫之教是也。”騅遄曰:“得無變否?”夷曰:“大夫見疑,則請盟!”乃割雞而為盟。夷去。遄即与卒鄭父言之,鄭父亦言于里克,各整頓家甲,約定送葬日齊發。

至期,里克稱病不會葬。屠岸夷謂東關五曰:“諸大夫皆在葬,惟里克獨留,此天奪其命也。請授甲兵三百人,圍其宮而殲之。”東關五大悅,与甲士三百,偽圍里克之家。里克故意使人如墓告變。荀息惊問其故,東關五曰:“聞里克將乘隙為亂,五等輒使家客,以兵守之。成則大夫之功,不成不相累也。”荀息心如芒刺,草草畢葬。即使“二五”勒兵助攻,自己奉卓子坐于朝堂,以俟好音。東關五之兵先至東市。屠岸夷來見,托言稟事,猝以臂拉其頸,頸折墜,軍中大亂。屠岸夷大呼曰:“公子重耳,引秦、翟之兵,已在城外。我奉里大夫之命,為故太子申生伸冤,誅奸佞之党,迎立重耳為君。汝等愿從者皆來,不愿者自去。”軍士聞重耳為君,無不踊躍愿從者。梁五聞東關五被殺,急趨朝堂,欲同荀息奉卓子出奔。卻被屠岸夷追及,里克、卒鄭父、雅遄各率家甲,一時亦到。梁五料不能脫,拔劍自刎,不斷,被屠岸夷只手擒來,里克趁勢揮刀,劈為兩段。時左行大夫共華,亦統家甲來助,一齊殺入朝門。里克仗劍先行,眾人隨之,左右皆惊散。荀息面不改色,左手抱卓子,右手舉袖掩之。卓子懼而啼。荀息謂里克曰:“孺子何罪?宁殺我,乞留此先君一塊肉!”里克曰:“申生安在?亦先君一塊肉也!”顧屠岸夷曰:“還不下手!”屠岸夷就荀息手中奪來,擲之于階。但聞蹋一聲,化為肉餅。荀息大怒,挺佩劍來斗里克,亦被屠岸夷斬之。遂殺入宮中。驪姬先奔賈君之宮,賈君閉門不納。走入后園,從橋上投水中而死,里克命戮其尸。驪姬之娣,雖生卓子,無寵無權,怒不殺,錮之別室。盡滅“二五”及优施之族。髯仙有詩歎驪姬云:

譖殺申生意若何?要將稚子掌山河。
一朝母子遭駢戮,笑殺當年《暇豫》歌。

又有詩歎荀息從君之亂命,而立庶孽,雖死不足道也。詩云:

昏君亂命豈宜從?猶說硜硜效死忠。
璧馬智謀何處去?君臣束手一場空。

里克大集百官于朝堂,議曰:“今庶孽已除,公子中惟重耳最長且賢,當立。諸大夫同心者,請書名于簡!”卒鄭父曰:“此事非狐老大夫不可。”里克即使人以車迎之。狐突辭曰:“老夫二子從亡,若与迎,是同弒也。突老矣,惟諸大夫之命是听!”里克遂執筆先書己名,次卒鄭父,以下共華、賈華、雅遄等共三十余人。后至者俱不及書。以上士之銜假屠岸夷,使之奉表往翟,奉迎公子重耳。重耳見表上無狐突名,疑之。魏犨曰:“迎而不往,欲長為客乎?”重耳曰:“非爾所知也。群公子尚多,何必我?且二孺子新誅,其党未盡,入而求出,何可得也?天若祚我,豈患無國?”狐偃亦以乘喪因亂,皆非美名,勸公子勿行。乃謝使者曰:“重耳得罪于父,逃死四方。生既不得展問安侍膳之誠,死又不得盡視含哭位之禮,何敢乘亂而貪國。大夫其更立他子,重耳不敢違!”屠岸夷還報,里克欲遣使再往。大夫梁繇靡曰:“公子孰非君者,盍迎夷吾乎?”里克曰:“夷吾貪而忍。貪則無信,忍則無親。不如重耳。”梁繇靡曰:“不猶愈于群公子乎?”眾人俱唯唯。里克不得已,乃使屠岸夷輔梁繇靡迎夷吾于梁。

且說公子夷吾在梁,梁伯以女妻之,生一子,名曰圉。夷吾安居于梁,日夜望國中有變,乘机求入。聞獻公已薨,即命呂飴甥襲屈城据之。荀息為國中多事,亦不暇問。及聞奚齊、卓子被殺,諸大夫往迎重耳,呂飴甥以書報夷吾,夷吾与虢射郤芮商議,要來爭國。忽見梁繇靡等來迎,以手加額曰:“天奪國于重耳,以授我也!”不覺喜形于色。郤芮進曰:“重耳非惡得國者,其不行,必有疑也。君勿輕信。夫在內而外求君者,是皆有大欲焉。方今晉臣用事,里、卒為首,君宜捐厚賂以啖之。雖然,猶有危。夫入虎穴者,必操利器。君欲入國,非借強國之力為助不可。鄰晉之國,惟秦最強,子盍遣使卑辭以求納于秦乎?秦許我,則國可入矣。”夷吾用其言,乃許里克以汾陽之田百万,許卒鄭父以負葵之田七十万,皆書契而緘之。先使屠岸夷還報,留梁繇靡使達手書于秦,并道晉國諸大夫奉迎之意。

秦穆公謂蹇叔曰:“晉亂待寡人而平,上帝先示夢矣。寡人聞重耳、夷吾皆賢公子也。寡人將擇而納之,未知孰胜?”蹇叔曰:“重耳在翟,夷吾在梁,地皆密邇。君何不使人往吊,以觀二公子之為人?”穆公曰:“諾。”乃使公子縶先吊重耳,次吊夷吾。公子縶至翟,見公子重耳,以秦君之命稱吊。禮畢,重耳即退。縶使閽者傳語:“公子宜乘時圖入,寡君愿以敝賦為前驅。”重耳以告趙衰。趙衰曰:“卻內之迎,而借外寵以求入,雖入不光矣!”重耳乃出見使者曰:“君惠吊亡臣重耳,辱以后命。亡人無寶,仁親為寶,父死之謂何,而敢有他志?”遂伏地大哭,稽顙而退,絕無一私語。公子縶見重耳不從,心知其賢,歎息而去。遂吊夷吾于梁,禮畢,夷吾謂縶曰:“大夫以君命下吊亡人,亦何以教亡人乎?”縶亦以“乘時圖入”相勸。夷吾稽顙稱謝。入告郤芮曰:“秦人許納我矣!”郤芮曰:“秦人何私于我?亦將有取于我也!君必大割地以賂之。”夷吾曰:“大割地不損晉乎?”郤芮曰:“公子不返國,則梁山一匹夫耳,能有晉尺寸之土乎?他人之物,公子何惜焉?”夷吾复出見公子縶,握其手謂曰:“里克、卒鄭皆許我矣,亡人皆有以酬之,且不敢薄也。苟假君之寵,入主社稷。惟是河外五城,所以便君之東游者。東盡虢地,南及華山,內以解梁為界。愿入之于君,以報君德于万一。”出契于袖中,面有德色。公子縶方欲謙讓,夷吾又曰:“亡人另有黃金四十鎰,白玉之珩六雙,愿納于公子之左右。乞公子好言于君,亡人不忘公子之賜。”公子縶乃皆受之。史臣有詩云:

重耳憂親為喪親,夷吾利國喜津津。
但看受吊相懸處,成敗分明定兩人。

縶返命于穆公,備述兩公子相見之狀。穆公曰:“重耳之賢,過夷吾遠矣!必納重耳。”公子縶對曰:“君之納晉君也,憂晉乎?抑欲成名于天下乎?”穆公曰:“晉何与我事?寡人亦欲成名于天下耳。”公子縶曰:“君如憂晉,則為之擇賢君。第欲成名于天下,則不如置不賢者。均之有置君之名,而賢者出我上,不賢者出我下,二者孰利?”穆公曰:“子之言,開我肺腑。”乃使公孫枝出車三百乘,以納夷吾。秦穆公夫人,乃晉世子申生之娣,是為穆姬。幼育于獻公次妃賈君之宮,甚有賢德。聞公孫枝將納夷吾于晉,遂為手書以屬夷吾,言:“公子入為晉君,必厚視賈君。其群公子因亂出奔,皆無罪。聞葉茂者本榮,必盡納之,亦所以固我藩也。”夷吾恐失穆姬之意,隨以手書复之,一一如命。

時齊桓公聞晉國有亂,欲合諸侯謀之,乃親至高梁之地。又聞秦師已出,周惠王亦遣大夫王子党率師至晉,乃遣公孫隰朋會周、秦之師,同納夷吾。呂飴甥亦自屈城來會。桓公遂回齊。里克、卒鄭父請出國舅狐突做主,率群臣備法駕,迎夷吾于晉界。夷吾入絳都即位,是為惠公。即以本年為元年。按晉惠公之元年,實周襄王之二年也。國人素慕重耳之賢,欲得為君。及失重耳得夷吾,乃大失望。

惠公既即位,遂立子圉為世子。以狐突、虢射為上大夫,呂飴甥、郤芮俱為中大夫,屠岸夷為下大夫。其余在國諸臣,一從其舊。使梁繇靡從王子党如周,韓簡從隰朋如齊,各拜謝納國之恩。惟公孫枝以索取河西五城之地,尚留晉國。惠公有不舍之意,乃集群臣議之。虢射目視呂飴甥,飴甥進曰:“君所以賂秦者,為未入,則國非君之國也。今既入矣,國乃君之國矣,雖不畀秦,秦其奈君何?”里克曰:“君始得國,而失信于強鄰,不可。不如与之。”郤芮曰:“去五城是去半晉矣。秦雖极兵力,必不能取五城于我。且先君百戰經營,始有此地,不可棄也。”里克曰:“既知先君之地,何以許之?許而不与,不怒秦乎?且先君立國于曲沃,地不過蕞爾。惟自疆于政,故能兼并小國,以成其大。君能修政而善鄰,何患無五城哉?”郤芮大喝曰:“里克之言,非為秦也,為取汾陽之田百万。恐君不与,故以秦為例耳!”卒鄭父以臂推里克,克遂不敢复言。惠公曰:“不与則失信,与之則自弱,畀一二城可乎?”呂飴甥曰:“畀一二城,未為全信也,而适以挑秦之爭。不如辭之。”惠公乃命呂飴甥作書辭秦。書略曰:始夷吾以河西五城許君。今幸入守社稷,夷吾念君之賜,欲即踐言。大臣皆曰:“地者,先君之地。君出亡在外,何得擅許他人?”寡人爭之弗能得。惟君少緩其期,寡人不敢忘也。

惠公問:“誰人能為寡人謝秦者?”郤鄭父愿往,惠公從之。

原來惠公求入國時,亦曾許卒鄭父負葵之田七十万,惠公既不与秦城,安肯与里、卒二人之田?鄭父口雖不言,心中怨恨。特地討此一差,欲訴于秦耳。鄭父隨公孫枝至于秦國,見了穆公,呈上國書。穆公覽畢,拍案大怒曰:“寡人固知夷吾不堪為君,今果被此賊所欺!”欲斬卒鄭父。公孫枝奏曰:“此非鄭父之罪也,望君恕之!”穆公余怒未盡,問曰:“誰使夷吾負寡人者?寡人愿得而手刃之!”卒鄭父曰:“君請屏左右,臣有所言。”穆公色稍和,命左右退于帘下,揖鄭父進而問之。鄭父對曰:“晉之諸大夫,無不感君之恩,愿歸地者。惟呂飴甥、郤芮二人從中阻撓。君若重幣聘問,而以好言召此二人,二人至,則殺之。君納重耳,臣与里克逐夷吾,為君內應,請得世世事君。何如?”穆公曰:“此計妙哉!固寡人之本心也!”于是遣大夫冷至隨卒鄭父行騁于晉,欲誘呂飴甥、郤芮而殺之。不知呂、卒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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