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tin

定情人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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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 本天倫談性命之情 遵母命遊婚姻之學


詩曰:
好色原兼性與情,故令人慾險難平。
苦依胡婦何曾死,歸對黎渦尚突生。
況是輕盈過燕燕,更加嬌麗勝鶯鶯。
若非心有相安處,未免搖搖作旆旌。
話說先年,四川成都府雙流縣,有一個宦家子弟,姓雙,因母親文夫人夢太白投懷而生,遂取名叫做雙星,表字不夜。父親雙佳文,曾做過禮部侍郎。這雙星三歲上,就沒了父親,肩下還有個兄弟,叫做雙辰,比雙星又小兩歲。兄弟二人,因父親亡過,俱是雙夫人撫養教訓成人。
此時雖門庭冷落,不比當年,卻喜得雙星天生穎異,自幼就聰明過人,更兼姿容秀美,矯矯出群。年方弱冠,早學富五車,里中士大夫見了的,無不刮目相待。到了十五歲上,偶然出來考考耍子,不期竟進了學。送學那一日,人見他簪花掛綵,髮覆眉心,腦如雪團樣白,脣似朱砂般紅,騎在馬上,迎將過去,更覺好看。看見的無不誇獎,以為好個少年風流秀才,遂一時驚動了城中有女之家,盡皆欣羨,或是央託朋友,或是買囑媒人,要求雙星為婿。不期雙星年紀雖小,立的主意倒甚老成。自小兒有人與他說親,他早祇是搖頭不應。母親還祇認他做孩提,不知其味,孟浪回人。及到了進學之後,有人來說親,他也祇是搖頭不允。
雙夫人方著急問他道:「婚室,乃男子的大事,你幸已長成,又進了個學,又正當授室之時,為何人來說親,不問好醜,都一例辭去,難道婚姻是不該做的?」雙星道:「婚姻關乎宗嗣,怎說不該?但孩兒年還有待,故辭去耳。」雙夫人道:「娶雖有待,若有門當戶對的,早定下了,使我安心,亦未為不可。」雙星道:「若論門戶,時盛時衰,何常之有,祇要其人當對耳。」雙夫人道:「門戶雖盛衰不常,然就眼前而論,再沒有個不檢盛而檢衰的道理。若說其人,深藏閨閣之中,或是有才無貌﹔或是有貌無才,又不與人相看,那裏知道他當對不當對。大約婚姻乃天所定,有赤繩繫足,非人力所能勉強。莫若定了一個,便完了一件,我便放一件心。」。雙星道:「母親分付,雖是正理,但天心茫昧,無所適從,而人事卻有妍有媸,活潑潑在前,亦不能盡聽天心而自不做主。然自之做主,或正是天心之有在也。故孩兒欲任性所為,以合天心,想遲速高低定然有通,母親幸無汲汲。」雙夫人一時說他不過,祇得聽他。
又過了些時,忽一個現任的顯宦,央縉紳媒人來議親。雙夫人滿心歡喜,以為必成,不料雙星也一例辭了。雙夫人甚是著急,自與兒子說了兩番,見兒子不聽,祇得央了他一個同學最相好的朋友,叫做龐襄,勸雙星說道:「令堂為兄親事十分著急,不知兄東家也辭,西家也拒,卻是何意,難道兄少年人竟不娶麼?」雙星道:「夫婦五倫之一,為何不娶?」龐襄道:「既原要娶,為何顯宦良姻,亦皆謝去?」雙星道:「小弟謝去的是非且慢講,且先請教吾兄所說的這段親事,怎見得就是顯宦,就是良姻?」龐襄道:「官尊則為顯宦,顯宦之女,門楣榮耀,則為良姻。人人皆知,難道兄轉不知?」
雙星聽了大笑道:「兄所論者,皆一時之淺見耳。若說官尊則為顯宦,倘一日罷官降職,則宦不顯矣。宦不顯而門楣冷落,則其女之姻,良乎不良乎?」龐襄道:「若據兄這等思前想後,說起來,則是天下再無良姻矣。」雙星道:「怎麼沒有?所謂良姻者,其女出‘周南之遺’,住河洲之上﹔關雎賦性,窈窕為容﹔百兩迎來,三星會合﹔無論宜室宜家,有鼓鐘琴瑟之樂。即不幸而貧賤,糟糠亦畫春山之眉而樂飢,賦同心之句而偕老,必不以夫子偃蹇,而失舉案之禮,必不以時事坎坷,而乖唱隨之情。此方無愧於倫常,而謂之佳偶也。」
龐襄聽了,也笑道:「兄想頭到也想得妙,議論到也議得奇,若執定這個想頭議論去娶親,祇怕今生今世娶不成了。」雙星道:「這是為何?」龐襄道:「孟光雖賢卻非絕色,西施縱美豈是淑人?若要兼而有之,那裏去尋?」雙星道:「兄不要看得天地獃了,世界小了。天地既生了我一個雙不夜,世界中便自有一個才美兼全的佳人與我雙不夜作配。況我雙不夜胸中又讀了幾卷詩書,筆下又寫得出幾篇文字,兩隻眼睛,又認得出妍媸好歹,怎肯匆匆草草,娶一個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的醜婦,朝夕與之相對?況小弟又不老,便再遲三五年也不妨。兄不要替小弟擔憂著急。」
龐襄見說不入,祇得別了,報知雙夫人道:「我看令郎之意,功名他所自有,富貴二字全不在他心上。今與媒人議親,叫他不要論門楣高下,祇須訪求一個絕色女子,與令郎自相中意,方纔得能成事。若祇管泛泛撮合,斷然無用。」雙夫人聽了,點頭道是。遂分付媒人各處去求絕色。
過不得數日,眾媒人果東家去訪西家去尋,果張家李家尋訪了十數家出類拔萃的標緻女子,情願與人相看,不怕人不中意。故雙夫人又著人請了龐襄來,央他攛掇雙星各家去看。雙星知是母命,祇得勉強同著龐襄各家去看。龐襄看了,見都是十六、七、八歲的女子,生得烏頭綠鬢,粉白脂紅,早魂都銷盡,以為雙星造化,必然中意。不期雙星看了這個嫌肥,那個憎瘦,不厭其太赤,就怪其太白,並無一人看得入眼,竟都回覆了來家。
龐襄不禁急起來,說道:「不夜兄,莫怪小弟說,這些女子,夭夭如桃,盈盈似柳,即較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也自顧不減,為何不夜兄竟視之如閒花野草,略不注目凝盼,無乃矯之太過,近於不情乎?」雙星道:「兄非情中人,如何知情之淺深?所謂矯情者,事關利害,又屬眾目觀望,故不得不矯喜為怒,以鎮定人心。至於好惡之情,出之性命,怎生矯得?」龐襄道:「吾兄既非矯情,難道這些嬌麗女子,小弟都看得青黃無主﹔而仁兄獨如司空見慣,而無一人中意,豈盡看得不美耶?」雙星道:「有女如玉,怎說不美。美固美矣,但可惜眉目間無詠雪的才情,吟風的韻度,故少遜一籌,不足定人之情耳。」
龐襄道:「小弟祇以為兄全看得不美,則無可奈何。既稱美矣,則姿容是實,那些才情韻度,俱屬渺茫,怎肯捨去真人物,而轉捕風捉影,去求那些虛應之故事,以缺宗嗣大倫,而失慈母之望,豈仁兄大孝之所出?莫若勉結絲蘿,以完夫妻之案。」雙星道:「仁兄見教,自是良言。但不知夫妻之倫,卻與君臣父子不同。」龐襄道:「且請教有何不同?」
雙星道:「君臣父子之倫,出乎性者也,性中祇一忠孝盡之矣。若夫妻和合,則性而兼情者也。性一兼情,則情生情滅,情淺情深,無所不至,而人皆不能自主。必遇魂銷心醉之人,滿其所望,方一定而不移。若稍有絲忽不甘,未免終留一隙。小弟若委曲此心,苟且婚姻,而強從台教,即終身無所遇,而琴瑟靜好之情,尚未免歉然。倘僥倖而再逢道蘊、左嬪之人於江皋,卻如何發付?慾不愛,則情動於中,豈能自制﹔若貪後棄前,薄幸何辭?不識此時,仁兄將何教我?」
龐襄道:「意外忽逢才美,此亦必無之事。設或有之,即推阿嬌之例,貯之金屋,亦未為不可。」雙星笑道:「兄何看得金屋太重,而才美女子之甚輕耶?倘三生有幸,得遇道蘊、左嬪其人者,則性命可以不有,富貴可以全捐。雖置香奩首座以待之,猶恐薄書生無才,不褻於歸,奈何言及‘金屋’?‘金屋’不過貯美人之地,何敢辱我才慧之淑媛?吾兄不知有海,故見水即驚耳。」龐襄道:「小弟固不足論,但思才美為虛名虛譽,非實有輕重短長之可衡量。桃花紅得可憐,梨花白得可愛,不知仁兄以何為海,以何為水?」雙星道:「吾亦不自知孰為輕重,孰為短長,但憑吾情以為衡量耳。」龐襄道:「這又是奇談了。且請教吾兄之情,何以衡量?」
雙星道:「吾之情,自有吾情之生滅淺深。吾情若見桃花之紅而動,得桃花之紅而即定,則吾以桃紅為海,而終身願與俗老矣。吾情若見梨花之白而不動,即得梨花之白而亦不定,則吾以梨花為水,雖一時亦不願與之同心矣。今蒙眾媒引見,諸女子雖盡是二八佳人,翠眉蟬鬢,然覿面相親,奈吾情不動何?吾情既不為其人而動,則其人必非吾定情之人。實與兄說吧,小弟若不遇定情之人,情願一世孤單,決不肯自棄我雙不夜之少年才美,擁脂粉而在衾裯中做聾聵人,虛度此生也。此弟素心也,承兄雅愛諄諄,弟非敢拒逆,奈吾情如此,故不得不直直披露,望吾兄諒之。」
龐襄聽了,驚以為奇。知不可強,遂別去,回覆了雙夫人。雙夫人無可奈何,祇得又因循下了。正是:
紛絲糾結費經綸,野馬狂奔豈易馴。
情到不堪寧貼處,必須尋個定情人。
過了些時,雙夫人終放心不下,因又與雙星說道:「人生在世,惟婚宦二事最為要緊,功名尚不妨遲早,惟此室家,乃少年必不可緩之事。你若祇管悠悠忽忽,教我如何放得心下。」雙星聽了,沉吟半晌道:「既是母親如此著急,孩兒也說不得了,祇得要上心去尋一個媳婦來,侍奉母親了。」雙夫人聽了,方纔歡喜道:「你若肯自去尋親,免得我東西求人,更覺快心。況央人尋來之親,皆不中你之意,但不知你要在那裏去尋?」雙星道:「這雙流縣裏,料想求不出,這成都府中,懸斷也未便有。孩兒祇得信步而去,或者天緣有在,突然相遇,也不可知,那裏定得地方?卻喜兄弟在母親膝下,可以代孩兒侍奉,故孩兒得以安心前去。
雙夫人道:「我在家中,你不須記掛。但你此去,須要認真了展轉反側的念頭,先做完了好逑的題目,切莫要又為朋友詩酒留連,樂而忘返。」雙星道:「孩兒怎敢。」
雙夫人又說道:「我兒此去,所求所遇,雖限不得地方,然出門的道路,或山或水,亦必先定所向往,須與娘說明,使娘倚閭有方耳。」雙星道:「孩兒此去,心下雖為婚姻,然婚姻二字,見人卻說不出口,祇好以遊學為名。竊見文章氣運,閨秀風流,莫不勝於東南一帶。孩兒今去,須由廣而閩,由閩而浙,以及大江以南,細細去流覽那山川花柳之妙。孩兒想地靈人傑,此中定有所遇。」
雙夫人聽見兒子說得井井鑿鑿,知非孟浪之遊,十分歡喜。遂收拾冬裘夏葛,俱密縫針線,以明慈母之愛。到臨行時,又忽想起來,取了一本父親的舊同門錄,與他道:「你父親的同年故舊,天下皆有,雖喪亡過多,或尚有存者。所到之處,將同門錄一查自知,設使遇見,可去拜拜,雖不望他破格垂青,便小小做個地主,也強似客寓。」雙星道:「世態人情,這個那裏望得。」雙夫人道:「雖說如此,也不可一例抹殺。我還依稀記得,你父親有個最相厚的同年,曾要過繼你為子,又要將女兒招你為婿,彼時說得十分親切。自從你父親亡後,到今十四、五年,我昏懂懂的,連那同年的姓名都記憶不起了。今日說來,雖都是夢話,然你父親的行事,你為子的,也不可不知。」雙星俱一一領受在心。
雙夫人遂打點盤纏,並土儀禮物,以為行李之備。又叫人整治酒肴,命雙辰與哥哥送行·又撿了一個上好出行的日子,雙星拜辭了母親,又與兄弟拜別,因說道:「愚兄出門遊學,負笈東南,也祇為急於纘述前業,光榮門第,故負不孝之名,遠違膝下。望賢弟在家,母親處早晚慇懃承顏侍奉,使我前去心安。賢弟學業,亦不可怠惰。大約愚兄此去三年,學業稍成,即回家與賢弟聚首矣。」說完,使書童青雲、野鶴,挑了琴劍書箱,鋪程行李,出門而去。
雙夫人送至大門,依依不捨。雙辰直送到二十里外,方纔分手,含淚歸家。雙星登臨大路而行。
正是:
琴劍溯朗促去裝,不辭辛苦到他鄉。
盡疑負笈求師友,誰道河洲荇菜忙。
雙星上了大路,青雲挑了琴劍書箱,野鶴負了行囊衾枕,三人逢山過山,遇水涉水。雙星又不巴家趕路,又不晝夜奔馳,無非是尋香覓味,觸景生情,故此在路也不計日月,有佳處即便停留。或登高舒嘯,或臨流賦詩。或途中連宵僧舍,或入城竟日朱門。遇花賞花,見柳看柳。又且身邊盤費充囊,故此逢州過府,穿縣遊村,畢竟要留連幾日,尋消問息一番,方纔起行。
早過了廣東,又過了福建,雖見過名山大川,接見了許多名人韻士,隱逸高人,也就見了些遊春士女,喬扮嬌娃,然並不見一個出奇拔類的女子,心下不覺駭然道:「我這些時尋訪,可謂盡心竭力,然並不見有一屬目之人,與吾鄉何異?若祇如此訪求,即尋遍天涯,窮年累月,老死道途,終難邀淑女之憐,豈不是水中撈月,如之奈何?」想到此際,一時不覺興致索然,怏怏不快。
因又想道:「說便是如此說,想便是如此想,然我既具此苦心,豈可半途隳念,少不得水到成渠,決不使我空來虛往。況且從來閨秀,閨閫藏嬌,尚恐春光透泄,豈在郊原岑隰之間,可遇而得也。」因又想道:「古稱西子而遇范伯,豈又是空言耶?還是我心不堅耳。」於是又勇往而前。
正是:
天臺有路接藍橋,多少紅絲繫鳳簫。
尋到關雎洲渚上,管教琴瑟賦桃夭。
雙星主僕三人,在路上不止一日,早入了浙境。又行了數日,雙星見山明水秀,人物秀雅,與他處不同,不勝大喜。因著野鶴、青雲歇下行囊,尋問土人。
二人去了半晌,來說道:「此乃浙江山陰會稽地方,到紹興府不遠了。」雙星聽了大喜道:「吾聞會稽諸暨、蘭亭、禹穴、子陵釣臺、苧蘿若耶、曹娥勝跡,皆聚於此。雖是人亡代謝,年遠無徵,然必有基址可存。我今至此,豈可不流覽一番,以留佳話。」祇因這一番流覽,有分教:溪邊釣叟說出前緣,蘭室名姝重提往事。
不知雙星所遇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負笈探奇不憚山山還水水 逢人話舊忽驚妹妹拜哥哥


詞云:
隨地求才,逢花問色,一才一色何曾得。無端說出舊行藏,忽然透出真消息。 他但聞名,我原不識,這番相見真難測。莫驚莫怪英疑猜,大都還是紅絲力。
〈踏莎行〉
雙星一路來,因奉母命,將父親的同門錄帶在囊中,遂到處查訪幾個年家去拜望。誰知人情世態,十分冷淡,最殷勤的款留一茶一飯足矣,還有推事故不相見的。雙星付之一笑。及到了山陰會稽地方,不勝歡喜,要去遊覽一番。遂不問年家,竟叫青雲、野朗去尋下處。
二人去尋了半日,沒有潔淨的所在,祇有一個古寺,二人遂走進寺中,尋見寺僧說知。寺僧聽見二人說是四川雙侍郎的公子,今來遊學,要借寺中歇宿,便不敢怠慢,連忙應承。隨即穿了袈裟,帶上毘盧大帽,走出山門,躬身迎接道:「山僧不知公子遠來,有失迎迓勿罪。」遂一路迎請雙星入去。
雙星到了山門,細看匾額上是惠度禪林。到了大殿,先參禮如來,然後與寺僧相見。相見過,因說道:「學生巴蜀,特慕西陵遺跡,不辭遠涉而來,一時未得地主,特造上剎,欲賃求半榻以容膝,房金如例。」寺僧連忙打恭道:「公子乃名流紳裔,為愛清幽,探奇尋趣,真文人高雅之懷。小僧自愧年深蕭寺,傾圮頹垣,不堪以榻陳蕃。既蒙公子不棄,小僧敢不領命。」
不一時,送上茶來。雙星因問道:「老師法號,敢求見教。」寺僧道:「小僧法名靜遠。」雙星道:「原來是靜老師。」因又問道:「方纔學生步臨溪口,適見此山青巒秀色,環繞寺門,不知此山何名?此寺起於何代?乞靜老師指示。」靜遠道:「此山舊名剡山。相傳秦始皇東遊時,望見此中有王氣,因鑿斷以泄地脈,後又改名鹿胎山。」雙星道:「既名剡山,為何又名鹿胎?寺名惠度,又是何義?」靜遠道:「有個緣故。此寺乃小僧二百四十六代先師所建,當時先師姓陳,名惠度,中年棄文就武。一日獵於此山,適見一鹿走過,先師彎弓射中鹿腹。不期此鹿腹中有孕,被箭傷胎,逃入山中,產了小鹿。先師不捨,趕入山追尋,祇見那母鹿見有人來,忽作悲鳴之狀。先師走至鹿所,不去驚他,那母鹿見小鹿受傷,將舌舔小鹿傷處。不期小鹿傷重,隨舔而死。那母鹿見了,哀叫悲號,亦即跳死。先師見了,不勝追悔,遂將二鹿埋葬,隨即披剃為僧,一心向佛,後來成了正果。因建此寺,遂名惠度寺。」雙星道:「原來有這些出處。」
遂又問這些遠近古跡,靜遠俱對答如流。雙星大喜,因想道:「果然浙人出言不俗,緇流亦是如此。」靜遠遂起身邀公子委委曲曲,到三間雪洞般的小禪房中來。雙星進去一看,果然幽雅潔淨,床帳俱全。因笑對靜遠道:「學生今日得一佛印矣。」靜遠笑道:「公子實過坡公,小僧不敢居也。」青雲、野鶴因將行李安頓,自出去了。
不一時,小沙彌送上茶點,靜遠與雙公子二人談得甚是投機,雙星歡然住下歇宿不題。
到了次日,雙星著野鶴看守行李,自帶了青雲,終日到那行雲流水,曲徑郊原,恣意去領略那山水趣味。
忽一日行到千岩競秀、萬塹爭流、古木參天之處,忽見一帶居民,在山環水抱之中,十分得地。雙星入去,見村落茂盛,又見往來之人,徐行緩步,舉動斯文,不勝稱羨。暗想道:「此處必人傑地靈,不然,亦有隱逸高士在內。」因問里人道:「借問老哥,此處是甚麼地方?」那人道:「這位相公,想是別處人,到此遊覽古跡的了。此處地名‘筆花墅’,內有‘夢筆橋’,相傳是江淹的古跡,故此為名。內有王羲之的‘墨池’,范仲淹的‘清白堂’,又有‘越王臺’、‘蓬萊閣’、‘曹娥碑’、‘嚴光墓’,還有許多的勝跡,一時也說不盡,相公就在這邊住上整年,也是不厭的。」雙星聽見這人說出許多名勝的所在,不勝大喜,遂同青雲慢慢的依著曲徑,沿著小河而來。
正是:
關關雎鳩在河洲,草草花花盡好逑。
天意不知何所在,忽牽一縷到溪頭。
卻說這地方,有一大老,姓江名章,字鑒湖,是江淹二十代的玄孫,祖居於此。這江章少年登第,為官二十餘年,曾做過少師。他因子嗣艱難,宦途無興。江章又慮官高多險,急流勇退。到了四十七歲上,遂乞休致仕,同夫人山氏回家,優遊林下,要算做一位明哲保身之人了。
在朝為宮時,山氏夫人一夜忽得一夢,夢入天宮,仙女賜珠一粒,江夫人拜而受之,因而有孕。到了十月滿足,江夫人生下一個女兒。使侍妾報知老爺,江章大喜。因夫人夢得珠而生,遂取名蕊珠,欲比花蕊夫人之才色。這蕊珠小姐到了六、七歲時,容光如洗,聰慧非凡。江章夫妻,視為掌上之珠,與兒子一般,竟不作女兒看待。後歸,閒居林下,便終日教訓女兒為事。
這蕊珠小姐,一教即知。到了十一、二歲,連文章俱做得可觀,至於詩詞,出口皆有驚人之句。江章對夫人常說道:「若當今開女科試才,我孩兒必取狀元,惜乎非是男兒。」江夫人道:「有女如此,生男也未必勝他。」這蕊珠小姐十三歲,長成得異樣嬌姿,風流堪畫。江章見他長成,每每留心擇婿,必欲得才子配之方快。然一時不能有中意之人,就有縉紳之家,聞知他蕊珠小姐才多貌美,往往央媒求聘,江章見人家子弟,不過是膏粱紈袴之流,俱不肯應承。
這年蕊珠小姐已十四歲了,真是工容俱備,德性幽閒。江章、夫人愛他,遂將那萬卉園中拂雲樓收拾與小姐為臥室。又見他喜於書史,遂將各種書籍堆積其中。因此,樓上有看不盡的詩書,園中有玩不了的景致。又有兩個侍妾,一名若霞,一名彩雲,各有姿色,惟彩雲為最,蕊珠小姐甚是喜他。小姐在這拂雲樓上,終日吟哦弄筆,到了繡倦時,便同彩雲、若霞下樓進園看花玩柳,見景即便題詩,故此園亭四壁,俱有小姐的題詠在上。這蕊珠小姐,真是綺羅隊裏,錦繡叢中長成過日,受盡了人間洞府之福,享盡了宰相人家之榮,若不是神仙天眷,也消受不起。
且說這日江章閒暇無事,帶領小童,到了蘭渚之上,綠柳垂蔭之下,靈圯橋邊,看那湍流不息。小童忙將繡墩放下,請江章坐了,取過絲綸,釣魚為樂。恰好這日雙星帶著青雲,依著曲徑盤旋。又沿著小河,看那涓涓逝水。走到靈圯橋,忽見一個老者坐著,手執絲綸,端然不動。雙星立在旁邊,細細將那老兒一看,祇見那老者:
半垂白髮半烏頭,自是公卿學隱流。
除去桐江兼渭水,有誰能具此綸鉤。
雙星看了,不免駭然驚喜道:「此老相貌不凡,形容蒼古,必是一位用世之大隱君子,不可錯過。」因將巾幘衣服一整,緩步上前,到了這老者身後,低低說道:「老先生釣鰲巨手,為何移情於此巨口之細鱗,無亦仿蹈海之遺意乎?」
那老者看見水中微動,有魚戲鉤,正在出神之際,忽聽見有人與他說話,忙抬頭一看,祇見是一個儒雅翩翩少年秀士,再將他細細看來,但見:
亭亭落落又翩翩,貌近風流文近顛。
若問少年誰得似,依稀張緒是當年。
老者看見他人物秀美,出口不俗,行動安詳,不勝起敬,因放下絲綸,與他施禮。禮畢,即命小童移過小杌,請他坐下,笑著說道:「老夫年邁,已破浮雲。今日午夢初回,借此適意,然意不在得魚耳,何敢當足下過譽?」雙星道:「魚愛香餌,人貪厚爵。今老先生看透機關,借此遊戲,非高蹈而何?」江章笑道:「這種機關,祇可在功成名遂之後而為。吾觀足下,英英俊顏,前程遠大,因何不事芸窗,奔走道路,且負劍攜琴,而放誕於山水之間,不知何故?然而足下聲音非東南吉士,家鄉姓名,乞細一言,萬勿隱晦。」
雙星見問,忙打一恭道:「小子雙星,祖籍西川。先君官拜春卿,不幸早逝。幼失庭趨,自愧才疏學陋,雖拾一芹,卻恨偏隅乏友,磋琢無人,故負笈東南,尋師問難,寸光虛度,今年十九矣。」那老者聽見雙星說出姓名家鄉,不覺大驚道:「這等說來,莫非令尊台諱佳文麼?」雙星忙應道:「正是。」那老者聽了大喜,忙捻著白鬚笑嘻嘻說道:「大奇,大奇,我還疑是誰家美少年,原來就是我雙同年結義之子。十餘年來,音信杳然。我祇認大海萍蹤,無處可覓,不期今日無心恰恰遇著,真是奇逢了。」雙星聽了,也驚喜道:「先君棄世太早,小侄年幼,向日通家世誼,漠然不知。不知老年伯,是何台鼎?敢乞示明,以便登堂展拜。」
那老者道:「老夫姓江名章,字鑒湖,祖居於此。向年公車燕地,已落孫山,不欲來家,遂筑室於香山,潛心肄業,得遇令先尊,同志揣摹,抵足連宵,風雨無間。又蒙不棄,八拜訂交,情真手足。幸喜下年春榜,我二人皆得高標。在京同官數載,朝夕盤桓。這年育麟賢侄,同官慶賀,老夫亦在其中。因令堂夢太白入懷,故命名為星。將及三周,又蒙令先尊念我無子,又使汝拜我老夫妻為義父母。朝夕不離,祇思久聚。誰知天道不常,一旦令先尊變故,煢煢子母無依,老夫力助令堂與賢侄扶柩回蜀。我又在京濫職有年,以至少師。因思榮華易散,過隙白駒,祇管戀此烏紗,終無底止。又因後人無繼,祇得懇恩賜歸,消閒物外,又已是數年餘矣。每每思及賢母子,祇因關山杳遠,無便飛鴻,遂失存問。不期吾子少年,成立如斯,真可喜也。然既博青衫,則功名有待,也不必過急。尋師問學,雖亦賢者所為,然遠涉荊湘,朝南暮北,與其尋不識面之師,又不如日近聖賢以圖豁然通貫。今吾子少年簡練,想已久賦桃夭,獲麟振趾,不待言矣。祇不知令尊堂老年嫂別來近日如何?家事如何?還記得臨別時,尚有幼子,今又如何?可為我細言。
雙星聽了這番始末緣由,不勝感歎道:「原來老伯如此施恩,愚侄一向竟如生於雲霧。蒙問,家慈健飯,託庇粗安。先君宦囊涼薄,然亦無告於人。小侄年雖及壯,實未曾諧琴瑟之歡,意欲有待也。舍弟今亦長成矣。」江章道:「少年室家,人所不免。吾子有待之說,又是何意?」雙星道:「小侄不過望成名耳,故此磋跎,非有他見也。」江章聽了大喜道:「既吾子著意求名,則前程不可知矣。但同是一學,亦不必遠行,且同到我家,與你朝夕討論如何?」雙星道:「得蒙大人肯授心傳,小子實出萬幸。」江章遂攜了雙星,緩步而歸。
正是:
出門原為覓奇緣,驀忽相逢是偶然。
盡道歡然逢故舊,誰知恰是赤繩牽。
江章一路說說笑笑,同著雙星到家。走至廳中,雙星便要請拜見,江章止住,遂帶了雙星同入後堂,來見夫人道:「你一向思念雙家元哥,不期今日忽來此相遇。」夫人聽了又驚又喜道:「我那雙元哥在那裏?」江章因指著雙星道:「這不是。」江夫人忙定睛再看道:「想起當時,元哥還在懷抱,繼名於我。別後數年,不期長成得如此俊秀,我竟認不得了。今日不期而會,真可喜也。」雙星見江老夫妻叫出他的乳名來,知是真情,連忙叫人鋪下紅氈,請二人上坐,雙星納頭八拜道:「雙星不肖,自幼迷失前緣,今日得蒙二大人指明方知。不獨年誼,又蒙結義撫養為子,恩深義重,竟未展晨昏之報,罪若丘山矣!望二大人恕之。」江章與夫人聽了大喜,即著人整治酒肴,與雙公子洗塵。
雙星因問道:「不知二大人膝下,近日是誰侍奉?」江章道:「我自從別來,並未生子。還是在京過繼你這一年,生了一個小女,幸已長成,朝夕相依,到也頗不寂寞。」雙星道:「原來有個妹妹承歡,則辨弦詠雪,自不減斑衣了。」江章微笑道:「他人面前,不便直言,今對不夜,自家兄妹,怎好為客套之言。你妹子聰慧多才,實實可以娛我夫妻之老。」雙星道:「賢妹仙苑明珠,自不同於凡品。」江夫人因接著說道:「既是自家兄妹,何不喚出來拜見哥哥。」江章道:「拜見是免不得的。趁今日無事,就著人喚出來拜見拜見也好。」
江夫人因喚過侍妾彩雲來,說道:「你去拂雲樓,請了小姐出來,與雙公子相見。若小姐不願來,你可說雙公子是自幼過繼老爺為子的,與小姐有兄妹之分,應該相見的。」
彩雲領命,連忙走上拂雲樓來,笑嘻嘻的說道:「夫人有命,叫賤妾來請小姐出去,與雙公子相見。」蕊珠小姐聽了,連忙問道:「這雙公子是誰,為何要我去見他?」彩雲道:「這個雙公子是四川人,還是當初老爺夫人在京作官時,與雙侍郎老爺有八拜之交,雙侍郎生了這公子,我老爺夫人愛他,遂繼名在老爺夫人名下。後來公子的父親死了,雙公子止得三歲,同他母親回家,一向也不曉得了,今日老爺偶然在外閒行,不期而遇,說起緣故,請了來家。雙公子拜見過老爺夫人了。這雙公子一表非俗,竟象個女兒般標緻,小姐見時,還認他是個女兒哩。」小姐聽了,半晌道:「原來是他,老爺夫人也時常說他不知如何了。祇是他一個生人,怎好去相見?」彩雲道:「夫人原說道,他是從小時拜認為子的,與小姐是兄妹一般,不妨相見。如今考爺夫人坐著立等,請小姐出去拜見。」
小姐聽了,見不能推辭,祇得走近妝臺前,勻梳髮鬢,暗畫雙娥,釵分左右,金鳳當頭。此時初夏的光景,小姐穿著一件柳芽織錦縐紗團花衫兒,外罩了一件玄色堆花比甲,羅裙八幅,又束著五色絲絛,上結著佩環,腳下穿著練白縐紗繡成荷花瓣兒的一雙膝褲,微微露出一點紅鞋。於是輕移蓮步,彩雲、若霞在前引導,不一時走近屏門之後,彩雲先走出來,對老爺夫人說道:「小姐請來也。」
此時雙星久已聽見夫人著侍妾去請小姐出來相見,心中也祇道還是向日看見過的這些女子一樣,全不動念。正坐著與夫人說些家事,忽見侍妾走來說小姐來也,雙星忙抬頭一看。祇見小姐尚未走出,早覺得一陣香風,暗暗的送來。又聽見環佩叮噹,那小姐輕雲冉冉的,走出廳來。雙星將小姐定睛一看,祇見這小姐生得:
花不肥,柳不瘦,別樣身材。珠生輝,玉生潤,異人顏色。眉梢橫淡墨,厭春山之太媚﹔眼角湛文星,笑秋水之無神。體輕盈,而金蓮蹙蹙展花箋﹔指纖長,而玉筍尖尖籠彩筆。髮縮莊老漆園之烏雲,膚凝學士玉堂之白雪。脂粉全消,獨存閨閣之儒風﹔詩書久見,時吐才人之文氣。錦心藏美,分明是綠鬢佳人﹔彤管生花,孰敢認紅顏女子。
雙星忽看見蕊珠小姐如天仙一般走近前來,驚得神魂酥蕩,魄走心馳。暗忖道:「怎的他家有此絕色佳人。」忙立起身來迎接。那小姐先走到父母面前,道了萬福。夫人因指著雙星說道:「這就是我時常所說繼名於我的雙家元哥了。」小姐祇得粉臉低垂,俏身移動,遂在下手立著。雙星連忙謙遜說:「愚兄巴中遠人,賢妹瑤臺仙子,閬苑名姝,本不當趨近。今蒙義父母二大人敘出親情,容雙星以子禮拜見矣。因於賢妹關手足之誼,故不識進退,敢有一拜。」蕊珠小姐低低說道:「小妹閨娃陋質,今日得識長兄,妹之幸也,應當拜識。」二人對拜了四拜。
拜罷,蕊珠小姐就退坐於夫人之旁。雙星此時,心猿意馬,已奔馳不定。欲待尋些言語與小姐交談,卻又奈江老夫妻坐在面前,不敢輕於啟齒,然一片神情已沾戀在蕊珠小姐身上,不暇他顧。江老夫妻又不住的問長問短,雙星口雖答應,祇覺說得沒頭沒緒。蕊珠小姐初見雙星亭亭皎皎,真可稱玉樹臨風,也不禁注目偷看。及坐了半晌,又見雙星出神在己,輾轉徬徨。恐其舉止失措,露出像來,後便難於相見,遂低低的辭了夫人,依舊帶著彩雲、若霞而去。雙星遠遠望見,又不敢留,又不敢送,竟癡獃在椅上,一聲不做。
江老見女兒去了,方又說道:「小女且是一個女子,卻喜得留心書史,寓意詩詞,大有男子之風,故我老夫妻竟忘情於子。」雙星因讚道:「千秋祇慕中郎女,百世誰思伯道兒。蕊珠賢妹且無論班姬儒雅,道蘊才情,祇望其林下丰神,世間那更有此寧馨?則二大人之箕裘,又出尋常外矣。」正說不了,家人移桌,擺上酒肴,三人同席而飲。飲完,江章就著人同青雲到惠度寺取回行李,又著人打掃東書院,與雙星安歇做房。雙星到晚,方辭了二人,歸到東書院而來。祇因這一住,有分教:無限春愁愁不了,一腔幽恨恨難窮。不知雙星果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江少師認義兒引賊入室 珠小姐索和詩掩耳盜鈴


詞云:
有女繼兒承子舍,何如徑入東床,若叫暗暗搗玄霜,依然乘彩鳳,到底飲瓊漿。 才色從來連性命,況於才色當場。怎叫兩下不思量,情窺皆冷眼,私繫是癡腸。
〈臨江仙〉
話說雙星在江少師內廳喫完酒,江章叫人送在東書院歇宿,雖也有些酒意,卻心下喜歡,全不覺醉。因暗想道:我出門時曾許下母親,尋一個有才有色的媳婦回來,以為蘋蘩井臼之勞,誰知由廣及閩,走了一二千里的道路,並不遇一眉一目,縱有誇張佳麗,亦不過在脂粉中逞顏色,何堪作閨中之樂。我祇愁無以復母親之命,誰知行到浙江,無意中忽逢江老夫妻,親親切切認我為子,竟在深閨中,喚出女兒來,拜我為兄。來見面時,我還認做尋常女子,了不關心。及見面時,誰知竟是一個賽王嬙、誇西子的絕代佳人。突然相見,不曾打點的耳目精神,又因二老在坐,祇驚得青黃無主,竟不曾看得象心象意,又不曾說幾句關情的言語,以致慇懃。但默默坐了一霎,就入去了,竟撇下一天風韻,叫我無聊無賴。欲待相親,卻又匆匆草草,無計相親﹔欲放下,卻又繫肚牽腸,放他不下。這才是我前日在家對人說的定情之人也。人便僥倖有了,但不知還是定我之情,還是索我之命。
因坐在床上,塌伏著枕頭兒細想。因想道:「若沒有可意之人,縱紅成群,綠作隊,日夕相親,卻也無用。今既遇了此天生的尤物,且莫說無心相遇,信乎有緣﹔即使赤繩不繫,玉鏡難歸,也要去展一番崑崙之妙手,以見吾鍾情之不苟,便死也甘心。況江老夫妻愛我不啻親生,才入室,坐席尚未暖,早急呼妹妹以拜哥哥,略不避嫌疑,則此中徑路,豈不留一線。即蕊珠小姐相見時,羞縮固所不免,然羞縮中別有將迎也。非一味不近人情,或者展轉反側中,尚可少致慇懃耳。我之初意,雖蒙江老故舊美情,苦苦相留,然非我四海求凰之本念,尚不欲久淹留於此。今既文君咫尺,再僕僕天涯,則非算矣。祇得聊居子舍,長望東牆,再看機緣,以為進止。」想到快心,遂不覺沉沉睡去。
正是:
藍橋莫道無尋處,且喜天臺有路通。
若肯沿溪苦求覓,桃花流水在其中。
由了次日,雙星一覺醒來,早已紅日照於東窗之上。恐怕親誼疏冷,忙忙梳洗了,即整衣,竟入內室來問安。江章夫妻一向孤獨慣了,定省之禮,久已不望。今忽見雙星象親兒子的一般,走進來問安,不禁滿心歡喜。因留他坐了,說道:「你父親與我是同年好友,你實實是我年家子侄,原該以伯侄稱呼,但當時曾過繼了一番,又不是年伯年侄,竟是父子了。今既相逢,我留你在此,這名分必先正了,然後便於稱呼。」雙星聽了,暗暗想道:「若認年家伯侄,便不便入內。」因朗朗答應淳:「年家伯侄,與過繼父子,雖也相去不遠,然先君生前既已有拜義之命,今於死後如何敢違而更改。孩兒相見茫茫者,苦於不知也,今既剖明,違親之命為不孝,忘二大人之思為不義,似乎不可。望二大人仍置孩兒子膝下,則大人與先君當日一番舉動,不為虛哄一時也。
江章夫妻聽了,大喜不勝道:「我二人雖久矣甘心無子,然無子終不若有一子點綴目前之為快。今見不夜,我不敢執前議苦強者,恐不夜立身揚名以顯親別有志耳。」雙星道:「此固大人成全孩兒孝親之厚道,但孩兒想來,此事原兩不相傷。二大人欲孩兒認義者,不過欲孩兒在膝下應子舍之故事耳,非圖孩兒異日拾金紫以增榮也。況孩兒不肖,未必便能上達,即有寸進,仍歸之先君,則名報先君於終天,而身侍二大人於朝夕,名實兩全,或亦未為不可也。不識二大人以為何如?」
江章聽了,愈加歡喜道:「妙論,妙論,分別的快暢。竟以父子稱呼,祇不改姓便了。」因叫許多家人僕婦,俱來拜見雙公子。因分付道:「這雙公子,今已結義我為父、夫人為母、小姐為兄妹,以後祇稱大相公,不可作外人看待。」眾家人僕婦拜見過,俱領命散去。
正是:
昨日還為陌路人,今朝忽爾一家親。
相逢祇要機緣巧,誰是誰非莫認真。
雙星自在江家認了父子,使出入無人禁止,雖住在東院,以讀書為名,卻一心祇思量著蕊珠小姐,要再見一面。料想小姐不肯出來,自家又沒本事開口請見,祇借著問安名,朝夕間走到夫人室內來,希圖偶遇。不期住了月餘,安過數十次,次次皆蒙夫人留茶,留點心,留著說閒話,他東張西望,祇不見小姐的影兒。不獨小姐不見,連前番小姐的侍妾彩雲影兒也不見,心下十分驚怪,又不敢問人,惟悶悶而已。
你道為何不見?原來小姐住的這拂雲樓,正在夫人的臥房東首,因夫人的臥房牆高屋大,緊緊遮住,故看不見。若要進去,祇要從夫人臥房後一個小小的雙扇門兒入去,方纔走得到小姐樓上。小姐一向原也到夫人房裏來,問候父母之安,因夫人愛惜他,怕他朝夕間,拘拘的走來走去辛苦,故回了他不許來。惟到初一、十五日,江章與夫人到佛樓上燒香拜佛,方許小姐就近問候。故此夫人臥房中也來得稀少,惟有事要見,有話要說,方纔走來。若是無事,便祇在拂雲樓上看書做詩耍子,並看園中花卉,及賞玩各種古董而已,絕不輕易為人窺見。雙星那裏曉得這些緣故,祇道是有意避他,故私心揣摹著急。不知人生大慾男女一般,縱是窈窕淑女,亦未有不慮摽梅失時,而願見君子者。故蕊珠小姐,自見雙星之後,見雙星少年清俊,儒雅風流,又似乎識竅多情,也未免默默動心。雖相見時不敢久留,辭了歸閣,然心窩中已落了一片情絲,東西縹渺,卻又無因無依,不敢認真。因此坐在拂雲樓上,焚香啜茗,祇覺比往日無聊。一日看詩,忽看見:「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二句,忽然有觸,一時高興,遂拈出下句來作題目,賦了一首七言律詩道:
烏衣巷口不容潛,王謝堂前正捲簾。
低掠向人全不避,高飛入幕了無嫌。
弄情疑話隔年舊,尋路喜窺今日檐。
棲息但愁巢破損,落花飛絮又重添。
蕊珠小姐做完了詩,自看了數遍,自覺得意,惜無人賞識,因將錦箋錄出,竟拿到夫人房裏來,要尋父親觀看。不期父親不在,房中祇有夫人,夫人看見女兒手中拿著一幅詩箋,欣欣而來,因說道:「今日想是我兒又得了佳句,要尋父親看了?」小姐道:「正是此意。不知父親那裏去了?」夫人道:「你父親今早纔喫了早飯,就被相好的一輩老友拉到準提庵看梅花去了。」小姐聽見,便將詩箋放在靠窗的桌上,因與母親閒話。
不期雙星在東書院坐得無聊,又放不下小姐,遂不禁又信步走到夫人房裏來,那裏敢指望撞見小姐。不料纔跨入房門,早看見小姐與夫人坐在裏面說話。這番喜出望外,那裏還避嫌疑,忙整整衣襟,上前與小姐施禮。小姐突然看見,迴避不及,未免慌張。夫人因笑說道:「元哥自家人,我兒那裏避得許多。」小姐無奈,祇得走遠一步,斂衽答禮。見畢,雙星因說道:「愚兄前已蒙賢妹推父母之恩,廣手足之愛,持以同氣,故敢造次唐突,非有他也。」小姐未及答,夫人早代說道:「你妹子從未見人,見人就要靦腆,非避兄也。」
雙星一面說話,一面偷眼看那小姐。今日隨常打扮,越顯得嫵媚嬌羞,別是一種,竟看癡了。又不敢讚美一詞,祇得宛轉說道:「前聞父親盛稱賢妹佳句甚多,不知可肯惠賜一觀,以飽饞眼?」小姐道:「香奩雛語,何敢當才子大觀。」夫人因接說:「我兒,你方纔做的甚麼詩,要尋父親改削。父親既不在家,何不就請哥哥替你改削改削也好。」小姐道:「改削固好,出醜豈不羞人。」因詩箋放在窗前桌上,便要移身去取來藏過。不料雙星心明眼快,見小姐要移身,曉得桌上這幅箋紙就是他的詩稿,忙兩步走到桌邊,先取在手中,說道:「這想就是賢妹的珠玉了。」
小姐見詩箋已落雙星之手,便不好上前去取。祇得說道:「塗鴉之醜,萬望見還。」雙星拿便拿了,還祇認作是籠中嬌鳥,彷彿人言而已,不期展開一看,尚未及細閱詩中之句,早看見蠅頭小楷,寫得如美女簪花,十分秀美,先喫一驚。再細看詩題,卻是「賦得‘似曾相識燕歸來’」。先掩卷暗想道:「此題有情有態,卻又無影無形,到也難於下筆,且看他怎生生發。」及看了起句,早已欣欣動色,再看到中聯,再看到結句,直驚得吐出舌來。因放下詩稿,復朝著蕊珠小姐,深深一揖道:「原來賢妹是千古中一個出類拔萃的才女子,愚兄雖接芳香,然芳香之佳處尚未夢見。分日若非有幸,得覽佳章,不幾當面錯過。望賢妹恕愚兄從前之肉眼,容洗心滌慮,重歸命於香奩之下。」小姐道:「閨中孩語,何敢稱才?元兄若過於獎誇,則使小妹抱慚無地矣。」
夫人見他兄妹二人你讚我謙,十分歡喜。因對雙星說道:「你既說妹子詩好,必然深識詩中滋味,何不也做一首,與妹子看看,也顯得你不是虛誇。」雙星道:「母親分付極是,本該如此,但恨此題實是枯淡,縱有妙境,俱被賢妹道盡,叫孩兒何處去再求警拔,故惟袖手藏拙而已。」小姐聽了道:「才人詩思,如泉涌霞蒸,安可思議。元兄為此言,是笑小妹不足與言詩,故秘之也。」雙星躊躇道:「既母親有命,賢妹又如此見罪,祇得要呈醜了。」彩雲在旁聽見雙公子應承做詩,忙湊趣走到夫人後房,取了筆硯出來,將墨磨濃,送在雙公子面前。雙星因要和詩,正拿著小姐的原稿,三復細味,忽見彩雲但送筆硯,並沒詩箋,遂一時大膽竟在小姐原稿的箋後,題和了一首。題完,也不顧夫人,竟雙手要親手送與小姐道:「以鴉配鳳,乞賢妹勿哂。」小姐看見,忙叫彩雲接了來。展開一看,祇見滿紙龍蛇飛動,早已不同,再細細看去,祇見寫的是:
步原韻奉和蕊珠仙史賢妹「賦得‘似曾相識燕歸來’」
經年不見宛龍潛,今日乘時重入簾。
他主我賓俱莫問,非親即故又何嫌,
高飛欲傍拂雲棟,低舞思依浣古檐。
祇恐呢喃驚好夢,新愁舊恨為依添。
愚兄雙星拜識
小姐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見拂雲浣古等句拖泥帶水,詞外有情,不勝驚歎道:「這方是大才子凌雲之筆,小妹向來無知自負,今見大巫,應知羞而為之擱筆矣。」雙星道:「賢妹仙才,非愚兄塵凡筆墨所能彷彿萬一。這也無可奈何,但愚兄愛才有如性命,今既見賢妹閬苑仙才,瓊宮佳句,豈不視性命為尤輕!是以得隴望蜀,更有無厭之請,望賢妹慨然傾珠玉之秘笈,以飽愚兄之餓眼,則知己深思,又出親情之外矣。」小姐道:「小妹塗鴉筆墨,不過一時遊戲。有何佳句,敢存笥篋,非敢匿瑕,實無殘沈以博元兄之笑。」雙星聽見小姐推說沒有,不覺默然無語。彩雲在旁,看見小姐力回,掃了雙公子之興,因接說道:「大相公要看小姐的詩詞,何必向小姐取討?小姐縱有,也不肯輕易付與大相公,恐怕大相公笑他賣才。大相公要看不難,祇消到萬卉園中,芍藥亭、沁心堂、浣古軒,各處影壁上,都有小姐題情詠景的詩詞,只怕公子還看他不了。」
雙星聽了方大喜,因對夫人說道:「孩兒自蒙父親母親留在膝下,有若親生,指望孩兒成名。終日坐在書房中苦讀,竟不知萬卉園中,有這許多景致。不但不知景致,連萬卉園,也不曉得在那裏。今日母親同孩兒賢妹,正閒在這裏,何不趁此領孩兒去看看?」夫人道:「正是呀,你來了這些時,果然還不曾認得。我今日無事,正好領你去走走。」遂要小姐同去。小姐道:「孩兒今日繡工未完,不得同行,乞母親哥哥見諒。」遂領著彩雲望後室去了。
此時雙星見夫人肯同他到園中去,已是歡喜,忽又聽見要小姐同去,更十分快活。正打點到了園中,借花木風景好與小姐調笑送情,忽聽見小姐說出不肯同去,一片熱心早冷了一半。又不好強要小姐同去,祇得生擦擦硬著心腸,讓小姐去了。夫人遂帶了幾個丫鬟侍妾,引著雙星,開了小角門,往園中而入。雙星入到園中,果然好一座相府的花園,祇見:
金谷風流去已遙,輞川詩酒記前朝。
此中水秀山還秀,到處鶯嬌燕也嬌。
草木叢叢皆錦繡,亭臺座座是瓊瑤。
若非宿具神仙骨,坐臥其中福怎消?
雙星到了園中,四下觀看,雖沁心堂、浣古軒各處,皆擺列著珍奇古玩,觸目琳琅,名人古畫,無不出奇,雙星俱不留心去看他,祇撿蕊珠小姐親筆的題詠,細細的玩誦。玩誦到得意之處,不禁眉宇間皆有喜色。因暗暗想道:「小姐一個雛年女子,貌已絕倫,又何若是之多才,真不愧才貌兼全的佳人矣。我雙星今日何福,而得能面承色笑,親炙佳章,信有緣也。」想到此處,早獃了半晌。忽聽見夫人說話,方纔驚轉神情。聽見夫人說道:「此處乃你父親藏珍玩之處,並不容人到此,祇你妹子時常在此吟哦弄筆。」
雙星聽了,暗暗思量道:「小姐既時常到此,則他的臥房,必有一條徑路與此相通。」遂走下階頭,祇推遊賞,卻悄悄找尋。到了芍藥臺,芙蓉架,轉過了荷花亭,又上假山,周圍看這園中的景致。忽望北看去,祇見一帶碧瓦紅窗,一字兒五間大樓,垂著珠簾。雙星暗想道:「這五間大樓,想是小姐的臥房了。何不趁今日也過看看?」遂下了假山,往雪洞裏穿過去,又上了白石欄杆的一條小橋,橋下水中,紅色金魚在水面上啖水兒,見橋上有人影搖動,這些金色俱跳躍而來。雙星看見,甚覺奇異,祇不知是何緣故。雙星過了小橋,再欲前去,卻被一帶青牆隔斷。雙星見去不得,便疑這樓房是園外別人家了,遂取路而回。
正撞著夫人身邊的小丫鬟秋菊走來。說道:「夫人請大相公回去,叫我來尋。」雙星遂跟著秋菊走回。雙星正要問他些說話,不期夫人早已自走來,說道:「我怕你路徑不熟,故來領你。」雙星又行到小橋,扶著欄杆往下看魚。因問道:「孩兒方纔在此走,為何這些魚俱望我身影爭跳?竟有個遊魚啖影之意。」夫人笑說道:「因你妹子閒了,時常到此喂養,今見人影,祇說喂他,故來討食。」雙星聽了大喜,暗暗點頭道:「原來魚知人意。」夫人忙叫人去取了許多糕餅饅頭,往下丟去,果然這些金魚都來爭食。雙星見了,甚是歡喜。看了一會,同著夫人一齊出園。回到房中,夫人又留他同喫了夜飯,方叫他歸書房歇宿。
祇因這一回,有分教:如歌似笑,有影無形。祇不知雙星與小姐果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江小姐俏心多不吞不吐試真情 雙公子癡態發如醉如狂招訕笑


詞云:
佳人祇要心兒俏,俏便思量到。從頭直算到收梢,不許情長情短忽情消。 一時任性顛還倒,那怕旁人笑。有人點破夜還朝,方知玄霜搗盡是藍橋。
〈虞美人〉
話說雙星自從遊園之後,又在夫人房裏喫了夜飯,回到書房,坐著細想:「今日得遇小姐,又得見小姐之詩,又湊著夫人之巧,命我和了一首,得入小姐之目,真僥倖也。」心下十分快活。祇可恨小姐賣乖,不肯同去遊園,又可恨園中徑路不熟,不曾尋見小姐的拂雲樓在那裏。想了半晌,忽又想道:我今日見園中各壁上的詩題,如《好鳥還春》,如《鶯啼修竹》,如《飛花落舞筵》,如《片雲何意傍琴臺》,皆是觸景寓情之作,為何當此早春,忽賦此‘似曾相識燕歸來’之句,殊無謂也。莫非以我之來無因,而又相親相近若有因,遂寓意於此題麼?若果如此,則小姐之俏心,未嘗不為我雙不夜而躊躇也。況詩中之「全不避」、「了無嫌」,分明刺我之眼饞臉涎也。雙不夜,雙不夜,你何幸而得小姐如此之垂憐也?」想來想去,想的快活,方纔就寢。
正是:
穿通骨髓無非想,鑽透心窩祇有思。
想去思來思想極,美人肝膽盡皆知。
到了次日,雙星起來,恐怕錯看了小姐題詩之意,因將小姐的原詩默記了出來,寫在一幅箋紙上,又細細觀看。越看越覺小姐命題的深意原有所屬,暗暗歡喜道:小姐祇一詩題,也不等閒虛拈。不知他那俏心兒,具有許多靈慧?我雙不夜若不參透他一二分,豈不令小姐笑我是個蠢漢?幸喜我昨日的和詩,還依稀彷彿,不十分相背。故小姐幾回吟賞,尚似無鄙薄之心。或者由此而再致一詩一詞,以邀其青盼,亦未可知也。但我想小姐少師之女,貴重若此﹔天生麗質,竊宛若此﹔彤管有煒,多才若此。莫說小姐端莊正靜,不肯為薄劣書生而動念,即使感觸春懷,亦不過筆墨中微露一絲之愛慕,如昨日之詩題是也。安能於邂逅間,即眉目勾挑,而慨然許可,以自媒自嫁哉,萬無是理也!況我雙星居此已數月矣,僅獲一見再見而已。且相見非嚴父之前,即慈母之後,又侍兒林立,卻從無處以敘寒溫。若欲將針引線,必鐵杵成針而後可。我雙不夜此時,粗心浮氣,即望玄霜搗成,是自棄也。況我奉母命而來,原為求婚,若不遇可求之人,尚可謝責。今既見蕊珠小姐絕代之人,而不知極力苦求,豈不上違母命,而下失本心哉?為今之計,惟有安心於此,長望明河,設或無緣,有死而已。但恨出門時約得限期甚近,恐母親懸念,於心不安。況我居於此,無多役遣,祇青雲一僕足矣。莫若打發野鶴歸去報知,以慰慈母之倚閭。
思算定了,遂寫了一封家書,並取些盤纏付與野鶴,叫他回去報知。江章與夫人曉得了,因也寫下一封書,又備了幾種禮物,附去問候。野鶴俱領了。收拾在行李中,拜別而去。
正是:
書去緣思母,身留冀得妻。
母妻兩相合,不問已家齊。
雙星自打發了野鶴回家報信,遂安心在花叢中作蜂蝶,尋香覓蕊,且按下不題。
卻說蕊珠小姐自見雙星的和詩,和得筆墨有氣,語句入情,未免三分愛慕,又加上七分憐才,因暗暗忖度道:少年讀書貴介子弟,無不翩翩。然翩翩是風流韻度,不墮入裘馬豪華,方微有可取。我故於雙公子,不敢以白眼相看。今又和詩若此,實係可兒。才貌雖美,但不知性情何如?性不定,則易更於一旦﹔情不深,則難託以終身,須細細的歷試之。使花柳如風雨之不迷,然後裸從於琴瑟未晚也。若溪頭一面,即贈皖紗,不獨才非韞玉,美失藏嬌,而宰相門楣,不幾掃地乎?
自胸中存了一個持正之心,而面上便不露一痕容悅之像。轉是彩雲侍兒忍耐不住,屢屢向小姐說道:「小姐今年十七,年已及笄。雖是宰相人家千金小姐,又美貌多才,自應貴重,不輕許人,然亦未有不嫁者。老爺夫人雖未嘗不為小姐擇婿,卻東家辭去,西家不允,這還說是女婿看得不中意。我看這雙公子行藏舉止,實是一個少年的風流才子。既無心撞著,信有天緣。況又是年家子侄,門戶相當,就該招做東床,以完小姐終身之事。為何又結義做兒子,轉以兄妹稱呼,不知是何主意?老爺夫人既沒主意,小姐須要自家拿出主意來,早作紅絲之繫,卻作不得兒女之態,誤了終身大事。若錯過了雙公子這樣的才郎,再期求一個如雙公子的才郎,便難了。」
蕊珠小姐見彩雲一口直說出肝膽肺腑之言,略不忌避,心下以為相合,甚是喜他。便不隱諱,亦吐心說道:「此事老爺也不是沒主意,無心擇婿。我想他留於子舍者,東床之漸也。若輕輕的一口認真,倘有不宜,則悔之晚矣。就是我初見面時,也還無意,後見其信筆和詩,才情躍躍紙上,亦未免動心。但婚姻大事,其中情節,變換甚多,不可不慮,所以蓄於心而有待。」
彩雲道:「佳人才子,恰恰相逢,你貪我愛,諒無不合。不知小姐更有何慮?小姐若不以彩雲為外人,何不一一說明,使我心中也不氣悶?」小姐見彩雲之問話問得投機,知心事瞞他不得,遂將疑他少年情不常,始終有變,要歷試他一番之意,細細說明。彩雲聽了,沉吟半晌道:「小姐所慮固然不差。但我看雙公子之為人十分志誠,似不消慮得。然小姐要試他一試,自是小心過慎,卻也無礙。但不知小姐要試他那幾端?」
小姐道:「少年人不患其無情,而患其情不耐久。初見面既親且熱,恨不得一霎時便偷香竊玉。若久無顧盼,則意懶心隳,而熱者冷矣,親者疏矣。此等乍歡乍喜之人,妾所不取。故若親若近,冷冷疏疏,以試雙郎。情又貴乎專注,若見花而喜,見柳即移,此流蕩輕薄之徒,我所最惡。故欲情人擲果,以試雙郎。情又貴乎隱顯若一,室中之展轉反側,不殊抮大道之秣馬秣駒,則其人君子,其念至誠。有如當前則甜言蜜語,若親若昵,背地則如棄如遺,不瞅不睬,此虛浮兩截之人,更所深鄙。故欲悄悄冥冥潛潛等等,以試雙郎。況他如此類者甚多,故不得不過於珍重,實非不近人情而推聾作啞。」
彩雲道:「我祇認小姐遇此才人,全不動念,故叫我著急。誰知小姐有此一片深心,蓄而不露。今蒙小姐心腹相待,委曲說明,我為小姐的一片私心方纔放下。但祇是還有一說……」小姐道:「更有何說?」彩雲道:「我想小姐藏於內室,雙公子下榻於外廂,多時取巧,方得一面?又不朝夕接談,小姐就要試他,卻也體察不能如意。莫若待彩雲幫著小姐,在其中探取,則真真假假,其情立見矣。」小姐聽了大喜道:「如此更妙。」二人說得投機,你也傾心,我也吐膽,彼此不勝快活。
正是:
定是有羞紅兩頰,斷非無恨蹙雙眉。
萬般遮蓋千般掩,不說旁人那得知。
卻說彩雲擔當了要幫小姐歷試雙公子有情無情,便時常走到夫人房裏來,打聽雙公子的行事。一日,打聽得雙公子已差野鶴回家報知雙夫人,說他在此結義為子,還要多住些時,未必便還。隨即悄悄通知小姐道:「雙公子既差人回去,則自不思量回去可知矣。我想他一個富貴公子,不思量回去,而情願留此獨居,以甘寂寞,意必有所圖也。若細細揣度他之所圖,非圖小姐而又誰圖哉?既圖小姐,而小姐又似有意,又似無意,又不吞,又不吐,有何可圖?既欲圖之,豈一朝一夕之事,圖之若無堅忍之心,則其倦可立而待。我看雙公子去者去,留者留,似乎有死守藍橋之意。此亦其情耐久之一征,小姐不可不知。」小姐道:「你想的論的未嘗不是。但留此是今日之情,未必便定情終留於異日。我所以要姑待而試之。」
二人正說不了,忽見若霞走來,笑嘻嘻對小姐說道:「雙公子可惜這等樣一個標緻人兒,原來是個獃子。」小姐因問道:「你怎生見得?」若霞道:「不是我也不知道,祇因方纔福建的林老爺送了一瓶蜜餞的新荔枝與老爺,夫人因取了一盤,叫我送與雙公子去喫。我送到書房門外,聽見雙公子在內說話。我祇認是有甚朋友在內,不敢輕易進去。因在窗縫裏一張,那裏有甚朋友,祇他獨自一人穿得衣冠齊齊整整,卻對著東邊照壁上一幅詩箋,吟哦一句,即讚一聲‘好!’就深深的作一個揖道:‘謝淑人大教了。’再吟哦一句,即又讚一聲‘妙!’又深深作一個揖,道:‘蒙淑人垂情了!’我偷張不得一霎,早已對著壁詩,作過十數個揖了。及我推門進去,他祇吟哦他的詩句,竟象不曾看見我的一般。小姐你道獃也不獃?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小姐道:「如今卻怎麼樣了?」若霞道:「我送荔枝與他,再三說夫人之話,他祇點點頭,努努嘴,叫我放下,也不做一聲。及我出來了,依舊又在那裏吟哦禮拜,實實是個獃子。」小姐道:「你可知道他吟哦的是甚麼詩句?」若霞道:「這個我卻不知道。」
這邊若霞正長長短短告訴小姐,不期彩雲有心,在旁聽見,不等若霞說完,早悄悄的走下樓來,忙閃到東書院來竊聽。祇聽見雙公子還在房裏,對著詩壁跪一回,拜一回,稱讚好詩不絕口。彩雲是個急性人,不耐煩偷窺,便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問雙公子,道:「大相公,你在這裏與那個施禮,對誰人說話?」雙星看見彩雲,知他是小姐貼身人,甚是歡喜。因微笑答應道:「我自有人施禮說話,卻一時對你說不得。」彩雲道:「既有人,在那裏?」雙星因指著壁上的詩箋道:「這不是?」彩雲道:「這是一首詩,怎麼算得人?」雙星道:「詩中有性有情,有聲有色,一字字皆是慧心,一句句無非妙想。況字句之外,又別自含蓄無窮,怎算不得人?」彩雲道:「既要算人,卻端的是個甚人?」雙星道:「觀之艷麗,是個佳人﹔讀之芳香,是個美人﹔細昧之而幽閒正靜,又是個淑人。此等人,莫說眼前稀少,就求之千古之中,也似乎不可多得。故我雙不夜於其規箴諷刺處,感之為益友﹔於其提撕點醒處,敬之為明師﹔於其綢繆眷戀處,又直恩愛之若好逑之夫婦。你若問其人為何如,則其人可想而知也。」彩雲笑道:「據大相公說來,祇覺有模有樣。若據我彩雲看來,終是無影無形。不過是胡思亂想,怎當得實事?大相公既是這等貪才好色,將無作有,以虛為實,我這山陰會稽地方,今雖非昔,而浣紗之遺風未散,捧心之故態尚存,何不尋他幾個來,解解飢渴?也免得見神見鬼,惹人譏笑。」
雙星聽了,因長歎一聲道:「這些事怎可與人言?就與人言,人也不能知道。我雙不夜若是等閒的蛾眉粉黛可以解得飢渴,也不千山萬水來到此地了。也祇為香奩少彩,彤管無花,故檢遍春風而自甘孤處。」彩雲道:「大相公既是這等看人不上眼,請問壁上這首詩,實是何人做的,卻又這般敬重他?」雙星道:「這個做詩的人,若說來你到認得,但不便說出。若直直說出了,倘那人聞知,豈不道我輕薄?」彩雲道:「這人既說我認得,又說不敢輕薄他,莫非就說的是小姐?莫非這首詩,就是前日小姐所做的賦體詩?」雙星聽見彩雲竟一口猜著他的啞謎,不禁欣然驚訝道:「原來彩雲姐也是個慧心女子,失敬,失敬。」彩雲因又說道:「大相公既是這般敬重我家小姐,何不直直對老爺夫人說明,要求小姐為婚?況老爺夫人又極是愛大相公的,自然一說便允。何故晦而不言,轉在背地裏自言自語,可謂用心於無用之地矣。莫說老爺夫人小姐,不知大相公如此至誠想望﹔就連我彩雲,不是偶然撞見問明,也不知道,卻有何益?」
雙星見彩雲說的話,句句皆道著了他的心事,以為遇了知己,便忘了爾我,竟扯彩雲坐下,將一肚皮沒處訴的愁苦,俱細細對他說道:「我非不知老爺夫人愛我,我非不知小姐的婚姻,原該明求。但為人也須自揣,你家老爺一個黃閣門楣,豈容青衿溷辱?小姐一位上苑甜桃,焉肯下嫁酸丁?開口不獨徒然,恐並子舍一席,亦犯忌諱而不容久居矣。我籌之至熟,故萬不得已而隱忍以待。雖不能歡如魚水,尚可借雁影排連以冀一窺色笑。倘三生有幸,一念感通,又生出機緣,亦未可知也。此我苦情也。彩雲姐既具慧心,又有心憐我,萬望指一妙徑,終身不忘。」
彩雲道:「大相公這些話,自大相公口中說來,似乎句句有理﹔若聽到我彩雲耳朵裏,想一想,則甚是不通。」雙星道:「怎見得不通?」彩雲道:「老爺的事,我捉摸不定,姑慢講。且將小姐的事,與你論一論。大相公既認定小姐是千古中不可多得之才美女子,我想從來惟才識才,小姐既是才美女子,則焉有不識大相公是千古中不可多得之才美男子之理?若識大相公是才美男子,則今日之青衿,異日之金紫也,又焉有侍貴而鄙薄酸丁之理?此大相公之過慮也。這話祇好在我面前說,若使小姐聞知,必怪大相公以俗情相待,非知己也。」雙星聽了,又驚又喜道:「彩雲姐好細心,怎直想到此處?想得甚是有理,果是我之過慮。但事已至此,卻將奈何?」
彩雲道:「明明之事,有甚奈何?大相公胸中既有了小姐,則小姐心上,又未必沒有大相公。今所差者,祇為隔著個內外,不能對面細細講明耳。然大相公在此,是結義為子,又不是過客,小姐此時,又不急於嫁人。這段婚姻,既不明求,便須暗求。急求若慮不妥,緩求自當萬全。那怕沒有成就的日子?大相公不要心慌,但須打點些巧妙的詩才,以備小姐不時拈索,不至出醜,便萬萬無事了。」雙星笑道:「這個卻拿不穩。」又笑了一回,就忙忙去了。
正是:
自事自知,各有各說。
情理多端,如何能決?
彩雲問明了雙公子的心事,就忙忙去了,要報知小姐。祇因這一招,有分教:剖疑為信,指暗作明。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蠢丫頭喜挑嘴言出禍作 俏侍兒悄呼郎口到病除


詞云:
不定是心猿,況觸虛情與巧言。弄得此中飛絮亂,何冤?利口從來不憚煩。 陡爾病文園,有死無生是這番。虧得芳名低喚醒,無喧。情溺何曾望手援。
〈南鄉子〉
話說彩雲問明了雙公子的心事,就忙忙歸到拂雲樓,要說與小姐知道。不期小姐早在那裏尋他,一見了彩雲,就問道:「我剛與若霞說得幾句話,怎就三不知不見了你,你到那裏去了這半晌?」彩雲看見若霞此時已不在面前,因對小姐說道:「我聽見若霞說得雙公子可笑,我不信有此事,因偷偷走了去看。」小姐道:「看得如何,果有此事麼?」彩雲道:「事便果是有的,但說是獃子,我看卻不是獃,轉是正經。說他可笑,我看來不是可笑,轉是可敬。」遂將雙公子並自己兩人說的話,細細說了一遍與小姐聽。小姐聽了,不禁欣然道:「原來他拜的就是我的賦體詩。他前日看了,就滿口稱揚,我還道他是當面虛揚,誰知他背地裏也如此珍重。若說他不是真心,這首詩我卻原做的得意。況他和詩的針芥,恰恰又與我原詩相投。此中臭味,說不得不是芝蘭。但說恐我不肯下嫁酸丁,這便看得我太淺了。」
彩雲道:「這話他一說,我就班駁他過了。他也自悔誤言,連連謝過。」小姐道:「據你說來,他的愛慕於我,專注於我,已見一斑。他的情之耐久,與情之不移,亦已見之行事,不消再慮矣。但我想來,他的百種多情,萬般愛慕,總還是一時之事。且藏之於心,慢慢看去,再作區處。」彩雲道:「慢看祇聽憑小姐,但看到底,包管必無破綻,那時方知我彩雲的眼睛識人不錯。」自此二人在深閨中,朝思暮算,未嘗少息。
正是:
苦極涓涓方淚下,愁多蹙蹙故眉顰。
破瓜之子遭閒磕,祇為心中有了人。
卻說雙星自被彩雲揣說出小姐不鄙薄他,這段婚姻到底要成,就不禁滿心歡喜,便朝夕慇慇懃懃,到夫人處問安,指望再遇小姐,扳談幾句話兒。誰知走了月餘,也不見個影兒。因想著園裏去走走,或者撞見彩雲,再問個消息。遂與夫人說了。此時若霞正在夫人房裏,夫人就隨便分付若霞道:「你可開了園門,送大相公到園裏去耍子。」
若霞領了夫人之命,遂請雙公子前行,自家跟著竟入園來。到了園中,果然花柳爭妍,別是一天。雙公子原無心看景,見若霞跟在左右,也祇認做是彩雲一般人物。因問若霞道:「這園中你家小姐也時常來走走麼?」若霞道:「小姐最愛花草,又喜題詩,園中景致皆是小姐的詩,料小姐朝夕不離,怎麼不來?」雙公子道:「既是朝夕不離,為何再不遇見?」若霞道:「我說的是往時的話,近日卻絕跡不來了。」雙公子聽了,忙驚問道:「這是為何?」
若霞道:「因大相公前日來過,恐怕撞見不雅,由此禁足不敢復來。」雙公子道:「我與小姐,已拜為兄妹,便撞見也無妨。」若霞道:「大相公原來還不知我家小姐的為人。我家小姐,雖說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子,他的志氣比大相公鬚眉男子還高幾分。第一是孝順父母,可以當得兒子﹔第二是讀書識字,不出閨閣,能知天下之事﹔第三是敦倫重禮,小心謹慎,言語行事,不肯差了半分。至於詩才之妙,容貌之佳,轉還算做餘美。你道這等一個人兒,大相公還祇管問他做甚?」雙公子道:「小姐既敦倫重禮,則我與他兄妹稱呼,名分在倫禮中,又何嫌何疑,而要迴避?」若霞道:「大相公一個聰明人,怎不想想,大相公與小姐的兄妹,無非是結義的虛名,又不是同胞手足,怎麼算得實數?小姐自然要避嫌疑。」
雙公子道:「既要避嫌疑,為何前日在夫人房裏撞見,要我和詩,卻又不避?」若霞道:「夫人房裏,自有夫人在座,已無嫌疑,又避些甚麼?」雙公子聽了沉吟道:「你這話到也說得中聽。前日,福建的林老爺來拜你家老爺,因知我在此,也就留了一個名帖拜我。我第二日去答拜他,他留我坐下,問知結義之事,他因勸我道:‘與其嫌嫌疑疑認做假兒子,何不親親切切竟為真女婿。’他這意思,想將來恰正與你所說的相同。」若霞道:「大差,大差,一毫也不同。」雙公子道:「有甚差處,有甚不同?」若霞道:「兒子是兒子,女婿是女婿。若是無子,女婿可以做兒子。若做過兒子,再做女婿,便是亂倫了,這卻萬萬無此理。」
雙公子聽了,忽然喫一大驚,因暗想道:「這句話從來沒人說。為何這丫頭平空說出,定有緣故。」因問道:「做過兒子做不得女婿這句話,還是你自家的主意說的,還是聽見別人說的?」若霞道:「這些道理,我自家那裏曉得說?無非是聽見別人是這般說。」雙公子道:「你聽見那個說來?」若霞道:「我又不是男人,出門去結交三朋四友,有誰我說到此?無非是服侍小姐,聽見小姐是這等說,我悄悄拾在肚裏。今見大相公偶然說到此處,故一一說出來了,也不知是與不是。」
雙公子聽見這話是小姐說的,直急得他暗暗的跌腳,道:「小姐既說此話,這姻緣是斷斷無望了。為何日前彩雲又哄我說,這婚姻是穩的,叫我不要心慌?」因又問若霞道:「你便是這等說,前日彩雲見我,卻又不是這等說。你兩人不知那個說的是真話?」若霞道:「我是個老實人,有一句便說一句,從來不曉得將沒作有,移東掩西,哄騙別人。彩雲這個賊丫頭卻奸猾,不過祇要奉承的人歡喜,見人喜長,他就說長,見人喜短,他就說短,那裏肯說一句實話?人若不知他的為人,聽信了他的話,使被他要直誤到底。」雙公子聽了這些話,竟嚇癡了,坐在一片白石上,走也走不動。若霞道:「夫人差我已送大相公到此,大相公祇怕還要耍子耍子。我離小姐久了,恐怕小姐尋我,我去看看再來。」說罷,竟自去了。
正是:
無心說話有心聽,聽到驚慌夢也醒。
若再有心加毀譽,自然滿耳是雷霆。
雙公子坐在白石上細細思量若霞的說話,一會兒疑他是假,一會兒又信他為真。暗忖道:「做了兒子,做不得女婿」的這句言語,大有關係。若不果是小姐說的,若霞蠢人,如何說得出?小姐既如此說,則這段姻緣,到被做兒子誤了,卻為之奈何?我的初意,還指望慢慢守去,或者守出機緣。誰知小姐一言已說得決決絕絕,便守到終身,卻也無用。守既無用,即當辭去。但我為婚姻出門,從蜀到浙,跋涉遠矣,閱歷多矣,方纔僥倖得逢小姐一個定情之人,定我之情。情既定於此,婚姻能成,固吾之幸﹔即婚姻之不成,為婚姻之不幸,以拼一死,亦未為不幸。決不可畏定情之死,以望不定情之生,而負此本心,以辱夫婦之倫。所恨者,明明夫妻,卻為兄妹所誤。也不必怨天,也不必尤人,總是我雙星無福消受,故遇而不遇也。今若因婚姻差謬,勉強辭去,雖我之形體離此,而一片柔情,斷不能離小姐而又他往矣。莫若苦守於此,看小姐怎生發付。
一霎時東想想,西想想,竟想得昏了,坐在石上,連人事也不知道。還是夫人想起來,因問侍兒道:「大相公到園中去耍子,怎不見出來?莫非我方纔在後房有事,他竟出去了,你們可曾看見?」眾侍兒俱答道:「並不曾看見大相公出去,祇怕還在園裏。」夫人道:「天色已將晚了,他獨自一人,還在裏面做甚麼?」因叫眾侍妾去尋。
眾侍妾走到園中,祇見雙公子坐在一塊白石上,睜著眼就象睡著的一般。眾侍妄看見著慌,忙問道:「大相公,天晚了,為何還坐在這裏?」雙公子竟白瞪著一雙眼,昏昏沉沉,口也不開。眾傳女一發慌了,因著兩個攙扶雙公子起來,慢慢的走出園來,又著兩個報與夫人。夫人忙迎著問道:「你好好的要到園中去耍子,為何忽弄做這等個模樣?我原叫若霞服侍你來的,若霞怎麼不見,他又到那裏去了?」雙公子雖答應夫人兩句,卻說得糊糊塗塗,不甚清白。夫人見他是生病的光景,忙叫侍妾攙他到書房中去睡,又叫人伺候湯水,又分付青雲好生服侍。雙公子糊糊塗塗睡下不題。
夫人因叫了若霞來,問道:「我叫你跟大相公到園中去閒玩,大相公為甚忽然病起來?你又到那裏去了?」若霞道:「我屬大相公入園時,大相公好端端甚有精神,問長問短,何嘗有病?我因見他有半日耽擱,恐怕小姐叫,故走進去看著。怎曉得他忽然生病?」夫人問過,也就罷了。欲要叫人去請醫生,又因天色晚了,祇得捱得次日早晨,方纔請了一個醫生來看。說是「驚忡之症,因著急上起的,又兼思慮過甚,故精神昏饋,不思飲食。須先用藥替他安神定氣,方保無虞。」說完,撮下兩帖藥就去了。夫人忙叫人煎與他喫了。雖然不疼不痛,卻祇是昏昏沉沉,不能清白。
此時江章又同人到武林西湖去遊賞了,夫人甚是著急。小姐聞知也暗自著驚。因問彩雲道:「他既好好遊園,為何就一時病將起來?莫非園中冷靜,感冒了風寒?」彩雲道:「醫生看過,說是‘驚忡思慮’,不是風寒。」小姐道:「園中閒玩,有甚驚忡?若傷思慮,未必一時便病。」彩雲道:「昨日雙公子遊園,是夫人叫若霞送他去的。若霞昨日又對夫人說,雙公子好端端問長問短,我想這問長問短裏,多分是若霞說了甚麼不中聽的言語,觸動他的心事,故一時生病。小姐可叫若霞細細盤問他,自然知道。」小姐道:「他若有惡言惡語,觸傷了公子,我問他時,他定然隱瞞,不肯直說。到不如你悄悄問他一聲,他或者不留心說出。」彩雲道:「這個有理。」
因故意的尋見了若霞,嚇他道:「你在雙公子面前說了甚麼惡言語,衝撞了他,致他生病?夫人方纔對小姐說,若雙公子病不好,還要著實責罰你哩?」若霞喫驚道:「我何曾衝撞他,祇因他說林老爺勸他,‘與其做假兒子,不如改做真女婿’,他甚是喜歡。我祇駁得他一句道:‘這個莫指望。小姐曾說來,女婿可以改做兒子,既做了兒子,名分已定,怎麼做得女婿?若再做女婿,是亂倫了。’雙公子聽了,就登時不快活,叫我出來了。我何曾衝撞他?」彩雲聽了,便不言語,因悄悄與小姐說知,道:「何如?我就疑是這丫頭說錯了話。雙公子是個至誠人,聽見說兒子改做不得女婿,自然要著驚生病了。」
小姐道:「若為此生病,則這病是我害他了。如今卻怎生挽回?」彩雲道:「再無別法,祇好等我去與他說明,這句話不是小姐說的,他便自然放心無恙了。」小姐道:「他如今病在那裏,定有人伺候。你是我貼身之人,怎好忽走到他床前去說話,豈不動人之疑?」彩雲道:「這個不打緊,祇消先對夫人說明,是小姐差我去問病,便是公,不是私,無礙了。」小姐道「有理,有理。」
彩雲就忙忙走到夫人房裏,對夫人說道:「小姐聽見說大相公有病,叫我稟明夫人去問候,以盡兄妹之禮。」夫人聽了歡喜道:「好呀,正該如此。不知這一會兒,喫了這帖藥,又如何了?你去看過了,可回覆我一聲。」彩雲答應道:「曉得了。」遂一徑走到東書院書房中來。
此時青雲因夜間服侍辛苦,正坐在房門外矮凳上打磕睡。彩雲便不打醒他,輕輕的走到床前。祇見雙公子朝著床裏,又似睡著的一般,又似醒著的一般,微微喘息。彩雲因就床坐下,用手隔著被撫著他的脊背,低低叫道:「大相公醒一醒,你妹子蕊珠小姐,叫彩雲在此問候大相公之安。」
雙星雖在昏聵朦朧之際,卻一心祇繫念在蕊珠小姐身上。因疑若霞說話不實,又一心還想著見彩雲細問一問,卻又見面無由。今耳朵中忽微微聽見「蕊珠小姐」四個字,又聽見「彩雲在此」四個字,不覺四肢百骸飛越在外的真精神,一霎時俱聚到心窩。忙回過身來,睜眼一看,看見彩雲果然坐在面前,不勝之喜。因問道:「不是夢麼?」彩雲忽看見雙公子開口說話,也不勝之喜,忙答應道:「大相公快快蘇醒,是真,不是夢。」雙星道:「方纔隱隱聽得象是有人說蕊珠小姐,可是有的?」彩雲道:「正是我彩雲說你妹子蕊珠小姐,著我在此問候大相公之安。」雙星聽了,欣然道:「我這病祇消彩雲姐肯來垂顧,也就好了一半,何況是蕊珠小姐命來,病自勿藥而霍然矣。」因又歎息道:「彩雲姐,你何等高情,祇不該說‘你妹子’三個字,叫我這病根如何得去?」彩雲道:「小姐正為聞得大相公為聽見兒子做不得女婿之言而生病,故叫彩雲來傳言,叫大相公將耳朵放硬些,不要聽人胡言亂語。就是真真中表兄妹,溫家已有故事,何況年家結義,怎說亂倫?」
雙星聽了,又驚又喜道:「正是呀,是我性急心粗,一時思量不到。今蒙剖明,領教矣,知過矣。祇是還有一疑不解。」彩雲道:「還有何疑?」雙星道:「但不知此一語,還是出自小姐之口耶?還是彩雲姐憐我膏肓之苦,假託此言以相寬慰耶?」彩雲道:「婢子要寬慰大相公,心雖有之,然此等言語,若不是小姐親口分付,彩雲怎敢妄傳?大相公與小姐,過些時少不得要見面,難道會對不出?」雙星道:「小姐若果有心,念及我雙星之病,而殷殷為此言,則我雙星之刀圭已入肺腑矣,更有何病?但祇是我細想起來,小姐一個非禮弗言,非禮弗動,又嬌羞靦腆,又不曾與我雙星有半眉一眼之勾引,又不曾與我雙星有片紙隻字之往來。就是前日得見小姐之詩,也是僥倖撞著,非私贈我也,焉肯無故而突然不避嫌疑,竟執兄為婿之理?彩雲姐雖傾心吐膽,口敝舌頹,吾心終不能信,為之奈何?」
二人正說不了,忽青雲聽見房中有人說話,喫了一驚,將磕睡驚醒,忙走進房來,看見雙公子象好人一般睡在床上,欹著半邊身子與彩雲說話,不勝歡喜道:「原來相公精神回過來,病好了。」就奉茶水。彩雲見有人在前,不便說話,因安慰了雙公子幾句,就辭出來,去報知小姐。
祇因這一報,有分教:守柳下之東培,窺周南之西子。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俏侍兒調私方醫急病 賢小姐走捷徑守常經


詞云:
許多緣故,祇根無由得訴。虧殺靈心,指明冷竇,遠遠一番良晤。 側聽低吐,悄然問,早已情分意付。試問何為,才色行藏,風流舉措。
〈柳梢青〉
話說彩雲看過雙公子之病,隨即走到夫人房裏來回覆。恰好小姐也坐在房中。夫人一見彩雲,就問道:「大相公這一會兒病又怎麼了?」彩雲道:「大相公睡是還睡在那裏,卻清清白白與我說了半晌閒話,竟不象個病人。」夫人聽了,不信道:「你這丫頭胡說了,我方纔看他,還見他昏昏沉沉,一句話說不出﹔怎隔不多時,就明明白白與你說話?」彩雲道:「夫人不信,可叫別人去再看,難道彩雲敢說謊?」夫人似信不信,果又叫一個僕婦去看。那僕婦看了,來回說道「大相公真個好了,正在那裏問青雲哥討粥喫哩。」夫人聽了滿心歡喜,遂帶了僕婦,又自去看。
小姐因同彩雲回到樓上,說道:「雙公子病既好了,我心方纔放下。」彩雲道:「小姐且慢些放心,雙公子這病,據我看來,萬萬不能好了。」小姐聽了著驚道:「你方纔對夫人說他不象個病人,與你說閒話好了,為何又說萬萬不能好,豈不自相矛盾?」彩雲道:「有個緣故。」小姐道:「有甚緣故?」彩雲道:「雙公子原無甚病,祇為一心專注在小姐身上,聽見若霞這蠢丫頭說兄妹做不得夫妻,他著了急,故病將起來。及我方纔去看他,祇低低說得一聲‘蕊珠小姐叫我來看你’,他的昏沉早喚醒一半。再與他說明兄妹不可為婚這句話,不是小姐說的。他祇一喜,病即全然好了。故我對夫人說,他竟不象個病人。但祇可怪他為人多疑,祇疑這些話都是我寬慰之言,安他的心,並非小姐之意。我再三苦辯是真,他祇是不信。疑來疑去,定然還要復病。這一復病,便叫我做盧扁,然亦不能救矣。」
小姐聽了,默然半晌,方又說道:「據你這等說起來,這雙公子之命,終久是我害他了,卻怎生區處?」彩雲道:「沒甚區處,祇好聽天由命罷了。」小姐又說道:「他今既聞你言,已有起色,縱然懷疑,或亦未必復病。且不必過為古人擔憂。」彩雲道:「祇願得如此就好了。」
不期這雙公子,朝夕間祇將此事放在心上,躊躇忖度,過不得三兩日,果然依舊,又癡癡獃獃,病將起來。夫人著慌,忙請名醫來看視,任喫何藥,祇不見效。小姐回想彩雲之言不謬,因又與他商量道:「雙公子復病,到被你說著了。夫人說換了幾個醫生,喫藥俱一毫無效。眼見得有幾分危險,須設法救他方好。但我這幾日也有些精神恍惚,無聊無賴,想不出甚麼法兒來。你還聰明,可為我想想。」彩雲道:「這是一條直路,並無委曲,著不得辯解。你若越辯解,他越狐疑。祇除非小姐面言一句,他的沉痾便立起矣。捨此,莫說彩雲愚下之人,就是小姐精神好,也思算不出甚麼妙計來。」
小姐道:「我與雙公子雖名為兄妹,卻不是同胞,怎好私去看他?就以兄妹名分,明說要去一看,也祇好隨夫人同去,也沒個獨去之理。若同夫人去,就有話也說不得。去有何用?要做一詩,或寫一信,與他說明,倘他不慎,落人耳目,豈非終身之玷?捨此,算來算去,實無妙法。若置之不問,看他懨懨就死,又於心不忍,卻為之奈何。」彩雲道:「小姐若獃獃的守著禮法,不肯見他一面,救他之命,這就萬萬沒法了。倘心存不忍,肯行權見他,祇礙著內外隔別,無由而往,這就容易處了。」小姐道:「從來經權,原許並用,若行權有路,不背於經,這又何妨?但恐虛想便容易,我又不能出去,他又不能入來,實實要見一面,卻又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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