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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驚奇 - 13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5182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5107
21.1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3.6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0.4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過得兩年李氏生下一子。自生此子之後,家私火焰也似長將起來。再過了五年,又生一個,共是兩個兒子了。大的小名叫做乞僧;次的小名叫做福僧。那乞僧大來極會做人家,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又且生性慳吝,一文不使,兩文不用,不肯輕費著一個錢,把家私掙得偌大。可又作怪,一般兩個弟兄,同胞共乳,生性絕是相反。那福僧每日只是吃酒賭錢,養婆娘,做子弟,把錢鈔不著疼熱的使用。乞僧旁看了,是他辛苦掙來的,老大的心疼。福僧每日有人來討債,多是瞞著家裡外邊借來花費的。張善友要做好漢的人,怎肯叫兒子被人逼迫門戶不清的?只得一主一主填還了。那乞僧只叫得苦。張善友疼著大孩兒苦掙,恨著小孩兒蕩費,偏吃虧了。立個主意,把家私勻做三分分開。他弟兄們各一分,老夫妻留一分。等做家的自做家,破敗的自破敗,省得歹的累了好的,一總凋零了。那福僧是個不成器的肚腸,倒要分了,自由自在,別無拘束,正中下懷,家私到手,正如湯潑瑞雪,風卷殘雲。不上一年,使得光光蕩蕩了。又要分了爹媽的這半分。也自沒有了,便去打攪哥哥,不由他不應手。連哥哥的,也布擺不來。他是個做家的人,怎生受得過?氣得成病,一臥不起。求醫無效,看看至死。張善友道:「成家的倒有病,敗家的倒無病。五行中如何這樣顛倒?」恨不得把小的替了大的,苦在心頭,說不出來。
那乞僧氣蠱已成,畢竟不痊,死了。張善友夫妻大痛無聲。那福僧見哥哥死了,還有剩下家私,落得是他受用,一毫不在心上。李氏媽媽見如此光景,一發捨不得大的,終日啼哭,哭得眼中出血而死。福僧也沒有一些苦楚,帶著母喪,只在花街柳陌,逐日混帳,淘虛了身子,害了癆瘵之病,又看看死來。張善友此時急得無法可施。便是敗家的,留得個種也好,論不得成器不成器了。正是:
前生注定今生案,天數難逃大限催。
福僧是個一絲兩氣的病,時節到來,如三更油盡的燈,不覺的息了。張善友雖是平日不像意他的,而今自念兩兒皆死,媽媽亦亡,單單剩得老身,怎由得不苦痛哀切?自道:「不知作了什麼罪業,今朝如此果報得沒下梢!」一頭憤恨,一頭想道:「我這兩個業種,是東嶽求來的,不爭被你閻君勾去了。東嶽敢不知道?我如今到東嶽大帝面前,告苦一番。大帝有靈,勾將閻神來,或者還了我個把兒子,也不見得。」
也是他苦痛無聊,癡心想到此,果然到東嶽跟前哭訴道:「老漢張善友一生修善,便是俺那兩個孩兒和媽媽,也不曾做甚麼罪過,卻被閻神勾將去,單剩得老夫。只望神明將閻神追來,與老漢折證一個明白。若果然該受這業報,老漢死也得瞑目。」訴罷,哭倒在地,一陣昏沉暈了去。朦朧之間,見個鬼使來對他道:「閻君有勾。」張善友道:「我正要見閻君,問他去。」
隨了鬼使竟到閻君面前。閻君道:「張善友,你如何在東嶽告我?」張善友道:「只為我媽媽和兩個孩兒,不曾犯下甚麼罪過,一時都勾了去。有此苦痛,故此哀告大帝做主。」閻王道:「你要見你兩個孩兒麼?」張善友道:「怎不要見?」閻王命鬼使:「召將來!」只見乞僧,福僧兩個齊到。張善友喜之不勝,先對乞僧道:「大哥,我與你家去來!」乞僧道:「我不是你什麼大哥,我當初是趙廷玉,不合偷了你家五十多兩銀子,如今加上幾百倍利錢,還了你家。俺和你不親了。」張善友見大的如此說了,只得對福僧說:「既如此,二哥隨我家去了也罷。」福僧道:「我不是你家甚麼二哥,我前生是五臺山和尚。你少了我的,如今也加百倍還得我夠了,與你沒相干了。」張善友吃了一驚道:「如何我少五臺山和尚的?怎生得媽媽來一問便好?」閻王已知其意,說道:「張善友,你要見渾家不難。」叫鬼卒:「與我開了酆都城,拿出張善友妻李氏來!」鬼卒應聲去了。只見押了李氏,披枷帶鎖到殿前來,張善友道:「媽媽,你為何事,如此受罪?」李氏哭道:「我生前不合混賴了五臺山和尚百兩銀子,死後叫我歷遍十八層地獄,我好苦也!」張善友道:「那銀子我只道還他去了,怎知賴了他的?這是自作自受!」李氏道:「你怎生救我?」扯著張善友大哭,閻王震怒,拍案大喝。張善友不覺驚醒,乃是睡倒在神案前,做的夢,明明白白,才省悟多是宿世的冤家債主。住了悲哭,出家修行去了。
方信道暗室虧心,難逃他神目如電。
今日個顯報無私,怎倒把閻君埋怨?
在下為何先說此一段因果,只因有個貧人,把富人的銀子借了去,替他看守了幾多年,一錢不破。後來不知不覺,雙手交還了本主。這事更奇,聽在下表白一遍。
宋時汴梁曹州曹南村周家莊上有個秀才,姓周名榮祖,字伯成,渾家張氏。那周家先世,廣有家財,祖公公周奉,敬重釋門,起蓋一所佛院。每日看經念佛,到他父親手裡,一心只做人家。為因修理宅舍,不捨得另辦木石磚瓦,就將那所佛院盡拆毀來用了。比及宅舍功完,得病不起。人皆道是不信佛之報。父親既死,家私裡外,通是榮祖一個掌把。那榮祖學成滿腹文章,要上朝應舉。他與張氏生得一子,尚在襁褓,乳名叫做長壽。只因妻嬌子幼,不捨得拋撇,商量三口兒同去。他把祖上遺下那些金銀成錠的做一窖兒埋在後面牆下。怕路上不好攜帶,只把零碎的細軟的,帶些隨身。房廊屋舍,著個當值的看守,他自去了。
話分兩頭。曹州有一個窮漢,叫做賈仁,真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起的,無那晚夕的。又不會做什麼營生,則是與人家挑土築牆,和泥托坯,擔水運柴,做坌工生活度日。晚間在破窯中安身。外人見他十分過的艱難,都喚他做窮賈兒。卻是這個人稟性古怪拗彆,常道:「總是一般的人,別人那等富貴奢華,偏我這般窮苦!」心中恨毒。有詩為證:
又無房舍又無田,每日城南窯內眠。
一般帶眼安眉漢,何事囊中偏沒錢?
說那賈仁心中不伏氣,每日得閒空,便走到東嶽廟中苦訴神靈道:「小人賈仁特來禱告。小人想,有那等騎鞍壓馬,穿羅著錦,吃好的,用好的,他也是一世人。我賈仁也是一世人,偏我衣不遮身,食不充口,燒地眠,炙地臥,兀的不窮殺了小人!小人但有些小富貴,也為齋僧布施,蓋寺建塔,修橋補路,惜孤念寡,敬老憐貧,上聖可憐見咱!」日日如此。真是精誠之極,有感必通,果然被他哀告不過,感動起來。一日禱告畢,睡倒在廊檐下,一靈兒被殿前靈派侯攝去,問他終日埋天怨地的緣故。賈仁把前言再述一遍,哀求不已。靈派侯也有些憐他,喚那增福神查他衣祿食祿,有無多寡之數。增福神查了回復道:「此人前生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毀僧謗佛,殺生害命,拋撇淨水,作賤五穀,今世當受凍餓而死。」
賈仁聽說,慌了,一發哀求不止道:「上聖,可憐見!但與我些小衣祿食祿,我是必做個好人。我爹娘在時,也是盡力奉養的。亡化之後,不知甚麼緣故,顛倒一日窮一日了。我也在爹娘墳上燒錢裂紙,澆茶奠酒,淚珠兒至今不曾乾。我也是個行孝的人。」靈派侯道:「吾神試點檢他平日所為,雖是不見別的善事,卻是窮養父母,也是有的。今日據著他埋天怨地,正當凍餓,念他一點小孝。可又道:『天不生無祿之人,地不長無名之草。』吾等體上帝好生之德,權且看有別家無礙的福力,借與他些。與他一個假子,奉養至死,償他這一點孝心罷。」增福神道:「小聖查得有曹州曹南周家莊上,他家福力所積,陰功三輩,為他拆毀佛地,一念差池,合受一時折罰。如今把那家的福力,權借與他二十年,待到限期已足,著他雙手交還本主,這個可不兩便?」
靈派侯道:「這個使得。」喚過賈仁,把前話吩咐他明白,叫他牢牢記取:「比及你做財主時,索還的早在那裡等了。」賈仁叩頭,謝了上聖濟拔之恩,心裡道:「已是財主了!」出得門來,騎了高頭駿馬,放個轡頭。那馬見了鞭影,飛也似的跑,把他一交顛翻,大喊一聲,卻是南柯一夢,身子還睡在廟檐下。想一想道:「恰纔上聖分明的對我說,那一家的福力,借與我二十年,我如今該做財主。一覺醒來,財主在那裡?夢是心頭想,信他則甚?昨日大戶人家要打牆,叫我尋泥坯,我不免去尋問一家則個。」
出了廟門去,真是時來福湊,恰好周秀才家裡看家當值的,因家主出外未歸,正缺少盤纏,又晚間睡著,被賊偷得精光。家裡別無可賣的,只有後園中這一垛舊坍牆。想道:「要他沒用,不如把泥坯賣了,且將就做盤纏度日。」走到街上,正撞著賈仁,曉得他是慣與人家打牆的,就把這話央他去賣。賈仁道:「我這家正要泥坯,講倒價錢,吾自來挑也。」果然走去說定了價,挑得一擔算一擔。開了後園,一憑賈仁自掘自挑。賈仁帶了鐵鍬、鋤頭、土籮之類來動手。剛扒倒得一堵,只見牆腳之下,拱開石頭,那泥簌簌的落將下去,恰像底下是空的。把泥撥開,泥下一片石板。撬起石板,乃是蓋下一個石槽,滿槽多是土磚塊一般大的金銀,不計其數。旁邊又有小塊零星楔著。吃了一驚道:「神明如此有靈!已應著昨夢。慚愧!今日有分做財主了。」心生一計,就把金銀放些在土籮中,上邊覆著泥土,裝了一擔。且把在地中挑未盡的,仍用泥土遮蓋,以待再挑。挑著擔竟往棲身破窯中,權且埋著,神鬼不知。運了一兩日,都運完了。
他是極窮人,有了這許多銀子,也是他時運到來,且會擺撥,先把些零碎小錁,買了一所房子,住下了。逐漸把窯裡埋的,又搬將過去,安頓好了。先假做些小買賣,慢慢衍將大來,不上幾年,蓋起房廊屋舍,開了解典庫、粉房、磨房、油房、酒房,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長將起來。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頭上有錢,平日叫他做窮賈兒的,多改口叫他是員外了。又娶了一房渾家,卻是寸男尺女皆無,空有那鴉飛不過的田宅,也沒一個承領。又有一件作怪:雖有這樣大家私,生性慳吝苦克,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要他一貫鈔,就如挑他一條筋。別人的恨不得劈手奪將來;若要他把與人,就心疼的了不得。所以又有人叫他做「慳賈兒」。請著一個老學究,叫做陳德甫,在家裡處館。那館不是教學的館,無過在解鋪裡上帳目,管些收錢舉債的勾當。賈員外日常與陳德甫說:「我枉有家私,無個後人承,自己生不出,街市上但遇著賣的,或是肯過繼的,是男是女,尋一個來與我兩口兒喂眼也好。」說了不則一日,陳德甫又轉吩咐了開酒務的店小二:「倘有相應的,可來先對我說。」這裡一面尋螟鈴之子,不在話下。
卻說那周榮祖秀才,自從同了渾家張氏,孩兒長壽,三口兒應舉去後,怎奈命運未通,功名不達。這也罷了,豈知到得家裡,家私一空,只留下一所房子。去尋尋牆下所埋祖遺之物,但見牆倒泥開,剛剩得一個空石槽。從此衣食艱難,索性把這所房子賣了,復是三口兒去洛陽探親。偏生這等時運,正是:時來風送膝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碑。
那親眷久已出外,弄做個滿船空載月明歸,身邊盤纏用盡。到得曹南地方,正是暮冬天道,下著連日大雪。三口兒身上俱各單寒,好生行走不得。有一篇《正宮調滾繡球》為證:
是誰人碾就瓊瑤往下篩?是誰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恰便似粉妝就殿閣樓臺。便有那韓退之,藍關前冷怎當?便有那孟浩然,驢背上也跌下來。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訪戴。則這三口兒,兀的不凍倒塵埃!眼見得一家受盡千般苦,可怎麼十謁朱門九不開,委實難捱。
當下張氏道:「似這般風又大,雪又緊,怎生行去?且在那裡避一避也好。」周秀才道:「我們到酒務裡避雪去。」
兩口兒帶了小孩子,到一個店裡來。店小二接著,道:「可是要買酒吃的?」周秀才道:「可憐,我那得錢來買酒吃?」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裡做甚?」秀才道:「小生是個窮秀才,三口兒探親回來,不想遇著一天大雪。身上無衣,肚裡無食,來這裡避一避。」店小二道:「避避不妨。那一個頂著房子走哩!」秀才道:「多謝哥哥。」叫渾家領了孩兒同進店來。身子抖抖的寒顫不住。店小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吃杯酒不好?」秀才嘆道:「我才說沒錢在身邊。」小二道:「可憐,可憐!那裡不是積福處?我捨與你一杯燒酒吃,不要你錢。」就在招財利市面前那供養的三杯酒內,取一杯遞過來。周秀才吃了,覺道和暖了好些。渾家在旁,聞得酒香也要杯兒敵寒,不好開得口,正與周秀才說話。店小二曉得意思,想道:「有心做人情,便再與他一杯。」又取那第二杯遞過來道:「娘子也吃一杯。」秀才謝了,接過與渾家吃。那小孩子長壽,不知好歹,也嚷道要吃。秀才簌簌地掉下淚來道:「我兩個也是這哥哥好意與我每吃的,怎生又有得到你?」小孩子便哭將起來。小二問知緣故,一發把那第三杯與他吃了。就問秀才道:「看你這樣艱難,你把這小的兒與了人家可不好?」秀才道:「一時撞不著人家要。」小二道:「有個人要,你與娘子商量去。」秀才對渾家道:「娘子你聽麼,賣酒的哥哥說,你們這等飢寒,何不把小孩子與了人?他有個人家要。」渾家道:「若與了人家,倒也強似凍餓死了,只要那人養的活,便與他去罷。」秀才把渾家的話對小二說。小二道:「好教你們喜歡。這裡有個大財主,不曾生得一個兒女,正要一個小的。我如今領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尋將一個人來。」
小二三腳兩步走到對門,與陳德甫說了這個緣故。陳德甫踱到店裡,問小二道:「在那裡?」小二叫周秀才與他相見了。陳德甫一眼看去,見了小孩子長壽,便道:「好個有福相的孩兒!」就問周秀才道:「先生,那裡人氏?姓甚名誰?因何就肯賣了這孩兒?」周秀才道:「小生本處人氏,姓周名榮祖,因家業凋零,無錢使用,將自己親兒情願過房與人為子。先生你敢是要麼?」陳德南道:「我不要!這裡有個賈老員外,他有潑天也似家私,寸男尺女皆無。若是要了這孩兒,久後家緣家計都是你這孩兒的。」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則個。」陳德甫道:「你跟著我來!」周秀才叫渾家領了孩兒一同跟了陳德甫到這家門首。
陳德甫先進去見了賈員外。員外問道:「一向所托尋孩子的,怎麼了?」陳德甫道:「員外,且喜有一個小的了。」員外道:「在那裡?」陳德甫道:「現在門首。」員外道:「是個什麼人的?」陳德甫道:「是個窮秀才。」員外道:「秀才倒好,可惜是窮的。」陳德甫道:「員外說得好笑,那有富的來賣兒女?」員外道:「叫他進來我看看。」陳德甫出來與周秀才說了,領他同兒子進去。秀才先與員外敘了禮,然後叫兒子過來與他看。員外看了一看,見他生得青頭白臉,心上喜歡道:「果然好個孩子!」就問了周秀才姓名,轉對陳德甫道:「我要他這個小的,須要他立紙文書。」陳德甫道:「員外要怎麼樣寫?」員外道:「無過寫道:『立文書人某人,因口食不敷,情願將自己親兒某過繼與財主賈老員外為兒。』」陳德甫道:「只叫『員外』夠了,又要那『財主』兩字做甚?」員外道:「我不是財主,難道叫窮漢?」陳德甫曉得是有錢的心性,只顧著道:「是,是。只依著寫『財主』罷。」員外道:「還有一件要緊,後面須寫道:『立約之後,兩邊不許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罰鈔一千貫與不悔之人用。』」陳德甫大笑道:「這等,那正錢可是多少?」員外道:「你莫管我,只依我寫著。他要得我多少!我財主家心性,指甲裡彈出來的,可也吃不了。」
陳德甫把這話一一與周秀才說了。周秀才只得依著口裡念的寫去,寫到「罰一千貫」,周秀才停了筆道:「這等,我正錢可是多少?」陳德甫道:「知他是多少?我恰才也是這等說,他道:『我是個巨富的財主。他要的多少?他指甲裡彈出來的,著你吃不了哩。』」周秀才也道:「說得是。」依他寫了,卻把正經的賣價竟不曾填得明白。他與陳德甫也都是迂儒,不曉得這些圈套,只道口裡說得好聽,料必不輕的。豈知做財主的專一苦克算人,討著小更宜,口裡便甜如蜜,也聽不得的。當下周秀才寫了文書,陳德甫遞與員外收了。
員外就領了進去與媽媽看了,媽媽也喜歡。此時長壽已有七歲,心裡曉得了。員外教他道:「此後有人問你姓甚麼,你便道我姓賈。」長壽道:「我自姓周。」那賈媽媽道:「好兒子,明日與你做花花襖子穿,我也只是姓周。」員外心裡不快,竟不來打發周秀才。秀才催促陳德甫,德甫轉催員外。員外道:「他把兒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罷了。」陳德甫道:「他怎麼肯去?還不曾與他恩養錢哩。」員外就起個賴皮心,只做不省得道:「甚麼恩養錢?隨他與我些罷。」陳德甫道:「這個,員外休耍人!他為無錢,才賣這個小的,怎個倒要他恩養錢?」員外道:「他因為無飯養活兒子,才過繼與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飯,我不問他要恩養錢,他倒問我要恩養錢?」陳德甫道:「他辛辛苦苦養這小的與了員外為兒,專等員外與他些恩養錢回家做盤纏,怎這等耍他?」員外道:「立過文書,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說話,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罰一千貫還我,領了這兒子去。」陳德甫道:「員外怎如此鬥人耍,你只是與他些恩養錢去,是正理。」員外道:「看你面上,與他一貫鈔。」陳德甫道:「這等一個孩兒,與他一貫鈔忒少。」員外道:「一貫鈔許多寶字哩。我富人使一貫鈔,似挑著一條筋。你是窮人,怎倒看得這樣容易?你且與他去,他是讀書人,見兒子落了好處,敢不要錢也不見得。」陳德甫道:「那有這事?不要錢,不賣兒子了。」再三說不聽,只得拿了一貫鈔與周秀才。秀才正走在門外與渾家說話,安慰他道:「且喜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書,這事多分可成。長壽兒也落了好地。」渾家正要問道:「講到多少錢鈔?」只見陳德甫拿得一貫出來。渾家道:「我幾杯兒水洗的孩兒偌大!怎生只與我一貫鈔?便買個泥娃娃,也買不得。」陳德甫把這話又進去與員外說。員外道:「那泥娃娃須不會吃飯。常言道有錢不買張口貨,因他養活不過才賣與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還要我錢?既是陳德甫再三說,我再添他一貫,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紙上寫著黑字,教他拿一千貫來,領了孩子去。」陳德甫道:「他有得這一千貫時,倒不賣兒子了。」員外發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卻沒有。」陳德甫嘆口氣道:「是我領來的不是了。員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兩貫錢就住?我中間做人也難。也是我在門下多年,今日得過繼兒子,是個美事。做我不著,成全他兩家罷。」就對員外道:「在我館錢內支兩貫,湊成四貫,打發那秀才罷。」員外道:「大家兩貫,孩子是誰的?」陳德甫道:「孩子是員外的。」員外笑還顏開道:「你出了一半鈔,孩子還是我的,這等,你是個好人。」依他又去了兩貫鈔,帳簿上要他親筆注明白了,共成四貫,拿出來與周秀才道:「這員外是這樣慳吝苦克的,出了兩貫,再不肯添了。小生只得自支兩月的館錢,湊成四貫送與先生。先生,你只要兒子落了好處,不要計論多少罷。」周秀才道:「甚道理?倒難為著先生。」陳德甫道:「只要久後記得我陳德甫。」周秀才道:「賈員外則是兩貫,先生替他出了一半,這倒是先生齎發了小生,這恩德怎敢有忘?喚孩兒出來叮囑他兩句,我每去罷。」陳德甫叫出長壽來,三個抱頭哭個不住。吩咐道:「爹娘無奈,賣了你。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飢寒凍餒,只要曉得些人事,敢這家不虧你,我們得便來看你就是。」小孩子不捨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陳德甫只得去買些果子哄住了他,騙了進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那賈員外過繼了個兒子,又且放著刁勒買的,不費大錢,自得其樂,就叫他做了賈長壽。曉得他已有知覺,不許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舊話,也不許他周秀才通消息往來,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豈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雙手把人家交還他。那長壽大來也看看把小時的事忘懷了,只認賈員外是自己的父親。可又作怪,他父親一文不使,半文不用,他卻心性闊大,看那錢鈔便是土塊般相似。人道是他有錢,多順口叫他為「錢舍」。那時媽媽亡故,賈員外得病不起。長壽要到東嶽燒香,保佑父親,與父親討得一貫鈔,他便背地與家僕興兒開了庫,帶了好些金銀寶鈔去了。到得廟上來,此時正是三月二十六日。明日是東嶽聖帝誕辰,那廟上的人,好不來的多!天色已晚,揀著廊下一個乾淨處所歇息。可先有一對兒老夫妻在那裡。但見:
儀容黃瘦,衣服單寒。男人頭上儒巾,大半是塵埃堆積;女子腳跟羅襪,兩邊泥土粘連。定然終日道途間,不似安居閨閣內。
你道這兩個是甚人?原來正是賣兒子的周榮祖秀才夫妻兩個。只因兒子賣了,家事已空。又往各處投人不著,流落在他方十來年。乞化回家,思量要來賈家探取兒子消息。路經泰安州,恰遇聖帝生日,曉得有人要寫疏頭,思量賺他兒文,來央廟官。廟官此時也用得他著,留他在這廊下的。因他也是個窮秀才,廟官好意揀這搭乾淨地與他,豈知賈長壽見這帶地好,叫興兒趕他開去。興兒狐假虎威,喝道:「窮弟子快走開!讓我們。」周秀才道:「你們是什麼人?」興兒就打他一下道:「『錢舍』也不認得!問是什麼人?」周秀才道:「我須是問了廟官,在這裡住的。什麼『錢舍』來趕得我?」長壽見他不肯讓,喝教打他。興兒正在廝扭,周秀才大喊,驚動了廟官,走來道:「甚麼人如此無禮?」興兒道:「賈家『錢舍』要這搭兒安歇。」廟官道:「家有家主,廟有廟主,是我留在這裡的秀才,你如何用強,奪他的宿處?」興兒道:「俺家『錢舍』有的是錢,與你一貫錢,借這堝兒田地歇息。」廟官見有了錢,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讓你罷。」勸他兩個另換個所在。周秀才好生不伏氣,沒奈他何,只依了。明日燒香罷,各自散去。長壽到得家裡,賈員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員外,掌把了偌大家私,不在話下。
且說周秀才自東嶽下來,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問賈家消息。一向不回家,把巷陌多生疏了。在街上一路慢訪問,忽然渾家害起急心疼來,望去一個藥舖,牌上寫著「施藥」,急走去求得些來,吃下好了。夫妻兩口走到舖中,謝那先生。先生道:「不勞謝得,只要與我揚名。」指著招牌上字道:「須記我是陳德甫。」周秀才點點頭,念了兩聲:「陳德甫。」對渾家道:「這陳德甫名兒好熟,我那裡曾會過來,你記得麼?」渾家道:「俺賣孩兒時,做保人的,不是陳德甫?」周秀才道:「是,是。我正好問他。」又走去叫道:「陳德甫先生,可認得學生麼?」德甫想了一想道:「有些面熟。」周秀才道:「先生也這般老了!則我便是賣兒子的周秀才。」陳德甫道:「還記我齎發你兩貫錢?」周秀才道:「此恩無日敢忘,只不知而今我那兒子好麼?」陳德甫道:「好教你歡喜,你孩兒賈長壽,如今長立成人了。」周秀才道:「老員外呢?」陳德甫道:「近日死了。」周秀才道:「好一個慳刻的人!」陳德甫道:「如今你孩兒做了小員外,不比當初老的了。且是仗義疏財,我這施藥的本錢,也是他的。」周秀才道:「陳先生,怎生著我見他一面?」陳德甫道:「先生,你同嫂子在舖中坐一坐,我去尋將他來。」
陳德甫走來尋著賈長壽,把前話一五一十對他說了。那賈長壽雖是多年沒人題破,見說了,轉想幼年間事,還自隱隱記得,急忙跑到舖中來要認爹娘。陳德甫領他拜見,長壽看了模樣,吃了一驚道:「泰安州打的就是他,怎麼了?」周秀才道:「這不是泰安州奪我兩口兒宿處的麼?」渾家道:「正是。叫甚麼『錢舍』?」秀才道:「我那時受他的氣不過,那知即是我兒子。」長壽道:「孩兒其實不認得爹娘,一時衝撞,望爹娘恕罪。」兩口兒見了兒子,心裡老大喜歡,終久乍會之間,有些生煞煞。長壽過意不去,道是「莫非還記著泰安州的氣來?」忙叫興兒到家取了一匣金銀來,對陳德甫道:「小侄在廟中不認得父母,衝撞了些個。今將此一匣金銀賠個不是。」陳德甫對周秀才說了。周秀才道:「自家兒子如何好受他金銀賠禮?」長壽跪下道:「若爹娘不受,兒子心裡不安,望爹娘將就包容。」
周秀才見他如此說,只得收了。開來一看,吃了一驚,原來這銀子上鑿著「周奉記」。周秀才道:「可不原是我家的?」陳德甫道:「怎生是你家的?」周秀才道:「我祖公叫做周奉,是他鑿字記下的。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陳德甫接過手,看了道:「是倒是了,既是你家的,如何卻在賈家?」周秀才道:「學生二十年前,帶了家小上朝取應去,把家裡祖上之物,藏埋在地下。以後歸來,盡數都不見了,以致赤貧,賣了兒子。」陳德甫道:「賈老員外原係窮鬼,與人脫土坯的。以後忽然暴富起來,想是你家原物,被他挖著了,所以如此。他不生兒女,就過繼著你家兒子,承領了這家私。物歸舊主,豈非天意!怪道他平日一文不使,兩文不用,不捨得浪費一些,原來不是他的東西,只當在此替你家看守罷了。」周秀才夫妻感嘆不已,長壽也自驚異。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兩錠銀子,送與陳德甫,答他昔年兩貫之費。陳德甫推辭了兩番,只得受了。周秀才又念著店小二三杯酒,就在對門叫他過來,也賞了他一錠。那店小二因是小事,也忘記多時了。誰知出於不意,得此重賞,歡天喜地去了。
長壽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周秀才把適才匣中所剩的,交還兒子,叫他明日把來散與那貧難無倚的,須念著貧時二十年中苦楚。又叫兒子照依祖公公時節,蓋所佛堂,夫妻兩個在內雙修。賈長壽仍舊復了周姓。賈仁空做了二十年財主,只落得一文不使,仍舊與他沒帳。可見物有定主如此,世間人枉使壞了心機。有口號四句為證:
想為人稟命生於世,但做事不可瞞天地。
貧與富一定不可移,笑愚民枉使欺心計。

第三十六卷東廊僧怠招魔 黑衣盜奸生殺
詩云:
參成世界總游魂,錯認訛聞各有因。
最是天公施巧處,眼花歷亂使人渾。
話說天下的事,惟有天意最深,天機最巧。人居世間,總被他顛顛倒倒。就是那空幻不實境界,偶然人一個眼花錯認了,明白是無端的,後邊照應將來,自有一段緣故在內,真是人所不測。
唐朝牛僧孺任伊闕縣尉時,有東洛客張生應進士舉,攜文往謁。至中路遇暴雨雷雹,日已昏黑,去店尚遠,傍著一株大樹下且歇。少頃雨定,月色微明,就解鞍放馬,與僮僕宿於路側。困倦已甚,一齊昏睡。良久,張生朦朧覺來,見一物長數丈,形如夜叉,正在那裡吃那匹馬。張生驚得魂不附體,不敢則聲,伏在草中。只見把馬吃完了,又取那頭驢去嘓啅嘓啅的吃了。將次吃完,就把手去扯他從奴一人過來,提著兩足扯裂開來。張生見吃動了人,怎不心慌?只得硬掙起來,狼狽逃命。那件怪物隨後趕來,叫呼罵詈。張生只是亂跑,不敢回頭。
約勾跑了一里來路,漸漸不聽得後面聲響。往前走去,遇見一個大塚,塚邊立著一個女人。張生慌忙之中,也不管是什麼人,連呼:「救命!」女人問道:「為著何事?」張生把適才的事說了。女人道:「此間是個古塚,內中空無一物,後有一孔,郎君可避在裡頭,不然,性命難存。」說罷,女子也不知那裡去了。張生就尋塚孔,投身而入。塚內甚深,靜聽外邊,已不見甚麼聲響。自道:「避在此,料無事了。」
須臾望去塚外,月色轉明,忽聞塚上有人說話響。張生又懼怕起來,伏在塚內不動。只見塚外推將一物進孔中來,張生只聞得血腥氣。黑中看去,月光照著明白,乃是一個死人,頭已斷了。正在驚駭,又見推一個進來,連推了三四個才住,多是一般的死人。以後沒得推進來了,就聞得塚上人嘈雜道:「金銀若干,錢物若干,衣服若干。」張生方纔曉得是一班強盜了,不敢吐氣,伏著聽他。只見那為頭的道:「某件與某人,某件與某人。」連唱十來人的姓名。又有嫌多嫌少,道分得不均勻相爭論的。半日方散去。
張生曉得外邊無人了,對了許多死屍,好不懼怕!欲要出來,又被死屍塞住孔口,轉動不得。沒奈何只得蹲在裡面,等天明了再處。靜想方纔所聽唱的姓名,忘失了些,還記得五六個,把來念的熟了,看看天亮起來。
卻說那失盜的鄉村裡,一夥人各執器械來尋盜跡。到了塚旁,見滿塚是血,就圍住了,掘將開來。所殺之人,都在塚內。落後見了張生是個活人,喊道:「還有個強盜,落在裡頭。」就把繩捆將起來。張生道:「我是個舉子,不是賊。」眾人道:「既不是賊,緣何在此塚內?」張生把昨夜的事,一一說了。眾人那裡肯信?道:「必是強盜殺人送屍到此,偶墮其內的。不要聽他胡講!」眾人你住我不住的亂來踢打,張生只叫得苦。內中有老成的道:「私下不要亂打,且送到縣裡去。」
一夥人望著縣裡來,正行之間,只見張生的從人驢馬鞍駝盡到。張生見了,吃驚道:「我昨夜見的是什麼來?如何馬、驢、從奴俱在?」
那從人見張生被縛住在人叢中,也驚道:「昨夜在路旁因倦,睡著了。及到天明不見了郎君,故此尋來。如何被這些人如此窘辱?」張生把昨夜話對從人說了一遍。從人道:「我們一覺好睡,從不曾見個甚的,怎麼有如此怪異?」
鄉村這夥人道:「可見是一劃胡話,明是劫盜。敢這些人都是一黨。」並不肯放鬆一些,送到縣裡。
縣裡牛公卻是舊相識,見張生被鄉人綁縛而來,大驚道:「緣何如此?」張生把前話說了。牛公叫快放了綁,請起來細問昨夜所見。張生道:「劫盜姓名,小生還記得幾個。在塚上分散的衣物數目,小生也多聽得明白。」
牛公取筆,請張生一一寫出,按名捕捉,人贓俱獲,沒一個逃得脫的。
乃知張生夜來所見夜叉吃啖趕逐之景,乃是冤魂不散,鬼神幻出此一段怪異,逼那張生伏在塚中,方得默記劫盜姓名,使他逃不得。此天竟假手張生以擒盜,不是正合著小子所言「眼花錯認,也自有緣故」的話。
而今更有個眼花錯認了,弄出好些冤業因果來,理不清身子的,更為可駭可笑。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冤業隨身,終須還帳。
這話也是唐時的事。山東沂州之西,有個官山,孤拔聳峭,迥出眾峰,周圍三十里,並無人居。貞元初年,有兩個僧人,到此山中,喜歡這個境界幽僻,正好清修,不惜勤苦,滿山拾取枯樹丫枝,在大樹之間,搭起一間柴棚來。兩個敷坐在內,精勤禮念,晝夜不輟。四遠村落聞知,各各喜捨資財布施,來替他兩個構造屋室。不上旬月之間,立成一個院宇。兩僧尤加?勵,遠近皆來欽仰,一應齋供,多自日逐有人來給與。兩僧各處一廊,在佛前共設咒願,誓不下山,只在院中持誦,必祈修成無上菩提正果。正是:
白日禪關閑閉,落霞流水長天。
溪上丹楓自落,山僧自是高眠。
又:
檐外晴絲颺網,溪邊春水浮花。
塵世無心名利,山中有分煙霞。
如此苦行,已經二十餘年。元和年間,冬夜月明,兩僧各在廊中,朗聲唄唱。於時,空山虛靜,聞山下隱隱有慟哭之聲,來得漸近,須臾已到院門。東廊僧在靜中聽罷,忽然動了一念道:「如此深山寂寞,多年不出,不知山下光景如何?聽此哀聲,令人淒慘感傷。」只見哭聲方止,一個人在院門邊牆上撲的跳下地來,望著西廊便走。東廊僧遙見他身軀絕大,形狀怪異,吃驚不小,不慎聲張。懷著鬼胎,且默觀動靜。
自此人入西廊之後,那西廊僧唄唱之聲,截然住了。但聽得劈劈撲撲,如兩下力爭之狀。過一回,又聽得狺犽咀嚼、啖噬啜吒,其聲甚厲。東廊僧慌了道:「院中無人,吃完了他,少不得到我。不如預先走了罷。」忙忙開了院門,惶駭奔突。久不出山,連路徑都不認得了。??仆仆,氣力殆盡。
回頭看一看後面,只見其人跟跟蹌蹌,大踏步趕將來,一發慌極了,亂跑亂跳。忽逢一小溪水,褰衣渡畢。追者已到溪邊,卻不過溪來,只在隔水嚷道:「若不阻水,當並啗之。」東廊僧且懼且行,也不知走到那裡去的是,只信著腳步走罷了。
須臾大雪,咫尺昏迷,正在沒奈何所在,忽有個人家牛坊,就躲將進去,隱在裡面。此時已有半夜了,雪勢稍睛。忽見一個黑衣的人,自外執刀槍徐至欄下。東廊僧吞聲屏氣,潛伏暗處,向明窺看。見那黑衣人躊躇四顧,恰像等些什麼的一般。有好一會,忽然院牆裡面拋出些東西來,多是包裹衣被之類。黑衣人看見,忙取來紮縛好了,裝做了一擔。
牆裡邊一個女子,攀了牆跳將出來,映著雪月之光,東廊僧且是看得明白。黑衣人見女子下了牆,就把槍挑了包裹,不等與他說話,望前先走。女子隨後,跟他去了。東廊僧想道:「不尷尬,此間不是住處。適才這男子女人,必是相約私逃的。明日院中不見了人,照雪地行跡,尋將出來,見了個和尚,豈不把姦情事纏在身上來?不如趁早走了去為是。」
總是一些不認得路徑,慌忙又走,恍恍惚惚,沒個定向。又亂亂的不成腳步,走上十數里路,踹了一個空,撲通的顛了下去,乃是一個廢井。虧得乾枯沒水,卻也深廣,月光透下來,看時,只見旁有個死人,身首已離,血體還暖,是個適才殺了的。東廊僧一發驚惶,卻又無法上得來,莫知所措。
到得天色亮了,打眼一看,認得是昨夜攀牆的女子。心裡疑道:「這怎麼解?」正在沒出豁處,只見井上有好些人喊嚷,臨井一看道:「強盜在此了。」就將索縋人下來,東廊僧此時嚇壞了心膽,凍僵了身體,掙扎不得。被那人就在井中綁縛了,先是光頭上一頓粟暴,打得火星爆散。東廊僧沒口得叫冤,真是在死邊過。那人紮縛好,先後同死屍吊將上來。
只見一個老者,見了死屍,大哭一番。哭罷,道:「你這那裡來的禿驢?為何拐我女兒出來,殺死在此井中?」東廊僧道:「小僧是官山東廊僧人,二十年不下山,因為夜間有怪物到院中,啗了同侶,逃命至此。昨夜在牛坊中避雪,看見有個黑衣人進來,牆上一個女子跳出來,跟了他去。小僧因怕惹著是非,只得走脫。不想墮落井中,先已有殺死的人在內。小僧知他是甚緣故?小僧從不下山的,與人家女眷有何識熟可以拐帶?又有何冤仇將他殺死?眾位詳察則個。」說罷,內中人有好幾個曾到山中認得他的,曉得是有戒行的高僧。卻是現今同個死女子在井中,解不出這事來,不好替他分辯得。免不得一同送到縣裡來。
縣令看見一干人綁了個和尚,又?了一個死屍,備問根由。只見一個老者告訴道:「小人姓馬,是這本處人。這死的就是小人的女兒,年一十八歲,不曾許聘人家,這兩日方纔有兩家來說起。只見今日早起來,家裡不見了女兒。跟尋起來,看見院後雪地上鞋跡,曉得越牆而走了。依蹤尋到井邊,便不見女兒鞋跡,只有一團血灑在地上。向井中一看,只見女已殺死,這和尚卻在裡頭。豈不是他殺的?」
縣令問:「那僧人怎麼說?」東廊僧道:「小曾是個官山中苦行僧人,二十餘年不下本山。昨夜忽有怪物入院,將同住僧人啖噬。不得已破戒下山逃命。豈知宿業所纏,撞在這網裡來?」就把昨夜牛坊所見,以後慮禍再逃,墜井遇屍的話,細說了一遍。又道:「相公但差人到官山一查,看西廊僧人蹤跡有無?是被何物啖噬模樣?便見小僧不是誑語。」縣令依言,隨即差個公人到山查勘的確,立等回話。
公人到得山間,走進院來,只見西廊僧好端端在那裡坐著看經。見有人來,才起問訊。公人把東廊僧所犯之事,一一說過,道:「因他訴說,有甚怪物入院來吃人,故此逃下山來的。相公著我來看個虛實。今師父既在,可說昨夜怪物怎麼樣起?」西廊僧道:「並無甚怪物,但二更時候,兩廊方對持念。東廊道友,忽然開了院走了出去。我兩人誓約已久,二十多年不出院門。見他獨去,也自驚異。大聲追呼,竟自不聞。小僧自守著不出院之戒,不敢追趕罷了。至於山下之事,非我所知。」
公人將此話回復了縣令。縣令道:「可見是這禿奴誑妄!」帶過東廊僧,又加研審。東廊僧只是堅稱前說。縣令道:「眼見得西廊僧人見在,有何怪物來院中?你恰恰這日下山,這裡恰恰有脫逃被殺之女同在井中,天下有這樣湊巧的事!分明是殺人之盜,還要抵賴?」用起刑來,喝道:「快快招罷!」東廊僧道:「宿債所欠,有死而已,無情可招。」惱了縣令性子,百般拷掠,楚毒備施。東廊僧道:「不必加刑,認是我殺罷了。」
此時連原告見和尚如此受慘,招不出甚麼來,也自想道:「我家並不曾與這和尚往來,如何拐得我女眷?就是拐了,怎不與他逃去,卻要殺他?便做是殺了,他自家也走得去的,如何同住這井中做甚麼?其間恐有冤枉。」倒走到縣令面前,把這些話一一說了。
縣令道:「是倒也說得是,卻是這個奸僧,黑夜落井,必非良人。況又一出妄語欺誑,眼見得中有隱情了。只是行凶刀杖無存,身邊又無贓物,難以成獄。我且把他牢固監候,你們自去外邊緝訪。你家女兒平日必有蹤跡可疑之處,與私下往來之人,家中必有所失物件,你們還留心細查,自有明白。」眾人聽了吩咐,當下散了出來。東廊僧自到獄中受苦不題。
卻說這馬家是個沂州富翁,人皆呼為馬員外。家有一女,長成得美麗非凡,從小與一個中表之兄杜生,彼此相慕,暗約為夫婦。杜生家中卻是清淡,也曾央人來做幾次媒約,馬員外嫌他家貧,幾次回了。卻不知女兒心裡,只思量嫁他去的。其間走腳通風,傳書遞簡,全虧著一個奶娘,是從幼乳這女子的。這奶子是個不良的婆娘,專一哄誘他小娘子動了春心,做些不恰當的手腳,便好乘機拐騙他的東西。所以曉得他心事如此,倒身在裡頭做馬泊六,弄得他兩下情熱如火,只是不能成就這事。
那女子看看大了,有兩家來說親。馬員外已有揀中的,將次成約。女子有些著了急,與奶娘商量道:「我一心只愛杜家哥哥,而今卻待把我許別家,怎生計處!」奶子就起個憊懶肚腸,哄他道:「前日杜家求了幾次,員外只是不肯,要明配他,必不能夠。除非嫁了別家,與他暗裡偷期罷。」女子道:「我既嫁了人,怎好又做得這事?我一心要隨著杜郎,只不嫁人罷。」奶子道:「怎由得你不嫁?我有一個計較,趁著未許定人家時節,生做他一做。」女子道:「如何生做?」奶子道:「我去約定了他,你私下與他走了,多帶了些盤纏,在他州外府過他幾時,落得快活。且等家裡尋得著時,你兩個已自成合得久了,好人家兒女,不好拆開了另嫁得,別人家也不來要了。除非此計,可以行得。」女子道:「此計果妙,只要約得的確。」奶子道:「這個在我身上。」
原來馬員外家巨富,女兒房中東西,金銀珠寶、頭面首飾、衣服,滿箱滿籠的,都在這奶子眼裡。奶子動火他這些東西,怎肯教富了別人?他有一個兒子,叫做牛黑子,是個不本分的人,專一在賭博行、廝撲行中走動,結識那一班無賴子弟,也有時去做些偷雞吊狗的勾當。奶子欺心,當女子面前許他去約杜郎,他私下去與兒子商量,只叫他冒頂了名,騙領了別處去,賣了他,落得得他小富貴。
算計停當,來哄女子道:「已約定了,只在今夜月明之下,先把東西搬出院牆外牛坊中了,然後攀牆而出就是。」先是女子要奶子同去,奶子道:「這使不得。你自去,須一時沒查處。連我去了,他明知我在裡頭做事,尋到我家,卻不做出來?」那女子不曾面訂得杜郎,只聽他一面哄詞,也是數該如此,憑他說著就是信以為真,道是從此一定,便可與杜郎相會,遂了向來心願了。正是:
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是夜女子與奶子把包裹紮好,先拋出牆外,落後女子攀牆而出。正是東廊僧在暗地裡窺看之時,那時見有個黑衣人擔著前走,女子只道是杜郎換了青衣,瞞人眼睛的,尾著隨去,不以為意。到得野外井邊,月下看得明白,是雄糾糾一個黑臉大漢,不是杜郎了。女孩兒家不知個好歹,不由的你不驚喊起來。黑子叫他不要喊,那裡掩得住?黑子想道:「他有偌多的東西在我擔裡,我若同了這帶腳的貨去,前途被他喊破,可不人財兩失?不如結果了他罷!」拔出刀來望脖子上只一刀,這嬌怯怯的女子,能消得幾時功失?可憐一朵鮮花,一旦萎於荒草。也是他念頭不正,以致有此。正是:
賭近盜兮姦近殺,古人說話不曾差。
姦賭兩般都不染,太平無事做人家。
女子既死,黑子就把來攛入廢井之中,帶了所得東西,飛也似的去了。怎知這裡又有這個悔氣星照命的和尚頂了缸,坐牢受苦。說話的,若如此,真是有天無日頭的事了。看官,「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少不得到其間逐漸的報應出來。
卻說馬員外先前不見了女兒,一時糾人追尋,不匡撞著這和尚,鬼混了多時,送他在獄裡了,家中竟不曾仔細查得。及到家中細想,只疑心道:「未必關得和尚事。」到得房中一看,只見箱籠一空,道:「是必有個人約著走的,只是平日不曾見什麼破綻。若有姦夫同逃,如何又被殺死?」卻不可解。沒個想處,只得把所失去之物,寫個失單各處貼了招榜,出了賞錢,要明白這件事。
那奶子聽得小娘子被殺了,只有他心下曉得,捏著一把汗,心裡恨著兒子道:「只教他領了他去,如何做出這等沒脊骨事來?」私下見了,暗地埋怨一番,著實叮囑他:「要謹慎,關係人命事,弄得大了。」
又過了幾時,牛黑子漸把心放寬了,帶了錢到賭坊裡去賭。怎當得博去就是個叉色,一霎時把錢多輸完了。欲待再去拿錢時,興高了,卻等不得。站在旁邊看,又忍不住。伸手去腰裡摸出一對金鑲寶簪頭來,押錢再賭,指望就博將轉來,自不妨事。誰知一去,不能復返,只得忍著輸散了。那押的當頭,須不曾討得去,在個捉頭兒的黃胖哥手裡。
黃胖哥帶了家去,被他妻子看見了,道:「你那裡來這樣好東西?不要來歷不明,做出事來。」胖哥道:「我須有個來處,有甚麼不明?是牛黑子當錢的。」黃嫂子道:「可又來,小牛又不曾有妻小,是個光棍哩,那裡掙得有此等東西?」胖哥猛想起來道:「是呀,馬家小娘子被人殺死,有張失單,多半是頭上首飾。他是奶娘之子,這些失物,或者他有些乘機偷盜在裡頭。」黃嫂子道:「明日竟到他家解錢,必有說話。若認著了,我們先得賞錢去,可不好?」商量定了。
到了次日,胖哥竟帶了簪子望馬員外解庫中來。恰好員外走將出來,胖哥道:「有一件東西,拿來與員外認著。認得著,小人要賞錢。認不著,小人解些錢去罷。」黃胖哥拿那簪頭,遞與員外。員外一看,卻認得是女兒之物。就詰問道:「此自何來?」黃胖哥把牛黑子賭錢押簪的事,說了一遍。馬員外點點頭道:「不消說了,是他母子兩個商通合計的了。」
款住黃胖哥要他寫了張首單,說:「金寶簪一對,的係牛黑子押錢之物,所首是實。」對他說:「外邊且不可聲張!」先把賞錢一半與他,事完之後找足。黃胖哥報得著,歡喜去了。
員外袖了兩個簪頭,進來對奶子道:「你且說,前日小娘子怎樣逃出去的?」奶子道:「員外好笑,員外也在這裡,我也在這裡,大家都不知道的,我如何曉得?倒來問我?」員外拿出簪子來道:「既不曉得,這件東西為何在你家裡拿出來?」奶子看了簪,虛心病發,曉得是兒子做出來,驚得面如土色,心頭丕丕價跳,口裡支吾道:「敢是遺失在路旁,那個拾得的?」
員外見他臉色紅黃不定,曉得有些海底眼,且不說破,竟叫人尋將牛黑子來,把來拴住,一逕投縣裡來。牛黑子還亂嚷亂跳道:「我有何罪?把繩拴我。」馬員外道:「有人首你殺人公事,你且不要亂叫,有本事當官辯去。」
當下縣令升堂,馬員外就把黃胖哥這紙首狀,同那簪子送將上去,與縣令看,道:「贓物證見俱有了,望相公追究真情則個。」縣令看了,道:「那牛黑子是什麼人,干涉得你家著?」馬員外道:「是小女奶子的兒子。」縣令點頭道:「這個不為無因了。」叫牛黑子過來,問他道:「這簪是那裡來的?」牛黑子一時無辭,只得推道是母親與他的。
縣令叫連那奶子拘將來。縣令道:「這姦殺的事情,只在你這奶子身上,要跟尋出來。」喝令把奶子上了刑具,奶子熬不過,只得含糊招道:「小娘子平日與杜郎往來相密。是夜約了杜郎私奔,跳出牆外,是老婦曉得的。出了牆去的事,老婦一些也不知道。」縣令問馬員外道:「你曉得可有個杜某麼?」員外道:「有個中表杜某,曾來問親幾次。只為他家寒不曾許他。不知他背地裡有此等事?」
58 縣令又將杜郎拘來。杜郎但是平日私期密訂,情意甚濃,忽然私逃被殺,暗稱可惜,其實一些不知影響。縣令問他道:「你如何與馬氏女約逃,中途殺了?」杜郎道:「平日中表兄妹,柬帖往來契密則有之,何曾有私逃之約?是誰人來約?誰人證明的?」縣令喚奶子來與他對,也只說得是平日往來,至於相約私逃,原無影響,卻是對他不過。
杜郎一向又見說失了好些東西,便辯道:「而今相公只看贓物何在,便知與小生無與了。」縣令細想一回道:「我看杜某軟弱,必非行殺之人;牛某粗狠,亦非偷香之輩。其中必有頂冒假托之事。」就把牛黑子與老奶子著實行刑起來。老奶子只得把貪他財物,暗叫兒子冒名赴約,這是真情,以後的事,卻不知了。牛黑子還自喳喳嘴強,推著杜郎道:「既約的是他,不干我事。」縣令猛然想起道:「前日那和尚口裡胡說:『晚間見個黑衣人,挈了女子同去的。』叫他出來一認,便明白了。」喝令獄中放出那東廊僧來。
東廊僧到案前,縣令問道:「你那夜說在牛坊中見個黑衣人進來,盜了東西,帶了女子去。而今這個人若在,你認得他否?」東廊僧道:「那夜雖然是夜裡,雪月之光,不減白日。小僧靜修已久,眼光頗清。若見其人,自然認得。」縣令叫杜郎上來,問僧道:「可是這個?」東廊僧道:「不是。彼甚雄健,豈是這文弱書生?」又叫牛黑子上來,指著問道:「這個可是?」東廊僧道:「這個是了。」縣令冷笑,對牛黑子道:「這樣你母親之言已真,殺人的不是你,是誰?況且贓物見在,有何理說?只可惜這和尚,沒事替你吃打吃監多時。」東廊僧道:「小曾宿命所招,自無可怨,所幸佛天甚近,得相公神明昭雪。」
縣令又把牛黑子夾起,問他道:「同逃也罷,何必殺他?」黑子只得招道:「他初時認做杜郎,到井邊時,看見不是,亂喊起來,所以一時殺了。」縣令道:「晚間何得有刀?」黑子道:「平時在廝撲行裡走,身邊常帶有利器。況是夜晚做事,防人暗算,故帶在那裡的。」縣令道:「我故知非杜子所為也。」遂將招情一一供明。把奶子斃於杖下。牛黑子強姦殺人,追贓完日,明正典刑。杜郎與東廊僧俱各釋放。一行人各自散了,不題。
那東廊僧沒頭沒腦,吃了這場敲打,又監裡坐了幾時,才得出來。回到山上見了西廊僧,說起許多事體。西廊僧道:「一同如此靜修,那夜本無一物,如何偏你所見如此,以致惹出許多磨難來?」東廊僧道:「便是不解。」
回到房中,自思無故受此驚恐,受此苦楚,必是自家有往修不到處。向佛前懺悔已過,必祈見個境頭。蒲團上靜坐了三晝夜,坐到那心空性寂之處,恍然大悟。原來馬家女子是他前生的妾,為因一時無端疑忌,將他拷打鎖禁,有這段冤愆。今世做了僧人,戒行精苦,本可消釋了。只因那晚聽得哭泣之聲,心中淒慘,動了念頭,所以魔障就到。現出許多惡境界,逼他走到冤家窩裡去,償了這些拷打鎖禁之債,方纔得放。他在靜中悟徹了這段因果,從此堅持道心,與西廊僧到底再不出山,後來合掌坐化而終。有詩為證:
有生總在業冤中,吾到無生始是空。
若是塵心全不起,憑他宿債也消融。

第三十七卷屈突仲任酷殺眾生 鄆州司馬冥全內侄
詩云:
眾生皆是命,畏死有同心。
何以貪饕者,冤仇結必深!
話說世間一切生命之物,總是天地所生,一樣有聲有氣有知有覺,但與人各自為類。其貪生畏死之心,總只一般;銜恩記仇之報,總只一理。只是人比他靈慧機巧些,便能以術相制,弄得駕牛絡馬,牽蒼走黃,還道不足,為著一副口舌,不知傷殘多少性命。這些眾生,只為力不能抗拒,所以任憑刀俎。然到臨死之時,也會亂飛亂叫,各處逃藏,豈是蠢蠢不知死活任你食用的?乃世間貪嘴好殺之人與迂儒小生之論,道:「天生萬物以養人,食之不為過。」這句說話,不知還是天帝親口對他說的,還是自家說出來的?若但道「是人能食物,便是天意養人」,那虎豹能食人,難道也是天生人以養虎豹的不成?蚊虻能嘬人,難道也是天生人以養蚊虻不成?若是虎豹蚊虻也一般會說、會話、會寫、會做,想來也要是這樣講了,不知人肯服不肯服?從來古德長者勸人戒殺放生,其話盡多,小子不能盡述,只趁口說這幾句直捷痛快的與看官們笑一笑,看說的可有理沒有理?至於佛家果報說六道眾生,盡是眷屬冤冤相報,殺殺相尋,就說他幾年也說不了。小子而今說一個怕死的眾生與人性無異的,隨你鐵石做心腸,也要慈悲起來。
宋時大平府有個黃池鎮,十里間有聚落,多是些無賴之徒,不逞宗室、屠牛殺狗所在。淳熙十年間,王叔端與表兄盛子東同往寧國府,過其處,少憩閒覽,見野園內繫水牛五頭。盛子東指其中第二牛,對王叔端道:「此牛明日當死。」叔端道:「怎見得?」子東道:「四牛皆食草,獨此牛不食草,只是眼中淚下,必有其故。」因到茶肆中吃茶,就問茶主人:「此第二牛是誰家的?」茶主人道:「此牛乃是趙三使所買,明早要屠宰了。」子東對叔端道:「如何?」明日再往,只剩得四頭在了。仔細看時,那第四牛也像昨日的一樣不吃草,眼中淚出。看見他兩個踱來,把雙蹄跪地,如拜訴的一般。復問,茶肆中人說道:「有一個客人,今早至此,一時買了三頭,只剩下這頭,早晚也要殺了。」子東嘆息道:「畜類有知如此!」勸叔端訪他主人,與他重價買了,置在近莊,做了長生的牛。
只看這一件事起來,可見畜生一樣靈性,自知死期;一樣悲哀,祈求施主。如何而今人歪著肚腸,只要廣傷性命,暫侈口腹,是甚緣故?敢道是陰間無對證麼?不知陰間最重殺生,對證明明白白。只為人死去,既遭了冤對,自去一一償報,回生的少。所以人多不及知道,對人說也不信了。小子如今說個回生轉來,明白可信的話。正是:
一命還將一命填,世人難解許多冤。
聞聲不食吾儒法,君子期將不忍全。
唐朝開元年間,溫縣有個人,複姓屈突,名仲任。父親曾典郡事,只生得仲任一子,憐念其少,恣其所為。仲任性不好書,終日只是樗蒲、射獵為事。父死時,家僮數十人,家資數百萬,莊第甚多。仲任縱情好色,荒飲博戲,如湯潑雪。不數年間,把家產變賣已盡,家僮僕妾之類,也多養口不活,各自散去。只剩得溫縣這一個莊,又漸漸把四圍附近田疇多賣去了。過了幾時,連莊上零星屋宇及樓房內室也拆來賣了,只是中間一正堂巋然獨存,連莊子也不成模樣了。家貧無計可以為生。
仲任多力,有個家僮叫做莫賀咄,是個蕃夷出身,也力敵百人。主僕兩個好生說得著,大家各恃膂力,便商量要做些不本分的事體來。卻也不愛去打家劫舍,也不愛去殺人放火。他愛吃的是牛馬肉,又無錢可買,思量要與莫賀咄外邊偷盜去。每夜黃昏後,便兩人合伴,直走去五十里外,遇著牛,即執其兩角,翻負在背上,背了家來;遇馬騾,將繩束其頸,也負在背。到得家中,投在地上,都是死的。又於堂中掘地,埋幾個大甕在內,安貯牛馬之肉,皮骨剝剔下來,納在堂後大坑,或時把火焚了。初時只圖自己口腹暢快,後來偷得多起來,便叫莫賀咄拿出城市換米來吃,賣錢來用,做得手滑,日以為常,當做了是他兩人的生計了。亦且來路甚遠,脫膊又快,自然無人疑心,再也不弄出來。
仲任性又好殺,日裡沒事得做,所居堂中,弓箭、羅網、叉彈滿屋,多是千方百計思量殺生害命。出去走了一番,再沒有空手回來的,不論獐鹿獸兔、烏鳶鳥雀之類,但經目中一見,畢竟要算計弄來吃他。但是一番回來,肩擔背負,手提足繫,無非是些飛禽走獸,就堆了一堂屋角。兩人又去舞弄擺佈,思量巧樣吃法。就是帶活的,不肯便殺一刀、打一下死了吧。畢竟多設調和妙法:或生割其肝,或生抽其筋,或生斷其舌,或生取其血。道是一死,便不脆嫩。假如取得生鰲,便將繩縛其四足,繃住在烈日中曬著,鱉口中渴甚,即將鹽酒放在他頭邊,鱉只得吃了,然後將他烹起來。鱉是裡邊醉出來的,分外好吃。
取驢縛於堂中,面前放下一缸灰水,驢四圍多用火逼著,驢口乾即飲灰水,須臾,屎溺齊來,把他腸胃中污穢多蕩盡了。然後取酒調了椒鹽各味,再復與他,他火逼不過,見了只是吃,性命未絕,外邊皮肉已熟,裡頭調和也有了。
一日拿得一刺蝟,他渾身是硬刺,不便烹宰。仲任與莫賀咄商量道:「難道便是這樣罷了不成?」想起一法來,把泥著些鹽在內,跌成熟團,把刺蝟團團泥裹起來,火裡煨著。燒得熟透了,除去外邊的泥,只見猥皮與刺皆隨泥脫了下來,剩的是一團熟肉。加了鹽醬,且是好吃。凡所作為,多是如此。有詩為證:
捕飛逐走不曾停,身上時常帶血腥。
且是烹炰多有術,想來手段會調羹。
且說仲任有個姑夫,曾做鄆州司馬,姓張名安。起初看見仲任家事漸漸零落,也要等他曉得些苦辣,收留他去,勸化他回頭做人家。及到後來,看見他所作所為,越無人氣,時常規諷,只是不聽。張司馬憐他是妻兄獨子,每每掛在心上,怎當他氣類異常,不是好言可以諭解,只得罷了。後來司馬已死,一發再無好言到他耳中,只是逞性胡為,如此十多年。
忽一日,家僮莫賀咄病死,仲任沒了個幫手,只得去尋了個小時節乳他的老婆婆來守著堂屋,自家仍去獨自個做那些營生。過得月餘,一日晚,正在堂屋裡吃牛肉,忽見兩個青衣人,直闖將入來,將仲任套了繩子便走。仲任自恃力氣,欲待打掙,不知這時力氣多在那裡去了,只得軟軟隨了他走。正是:
有指爪劈開地面,會騰雲飛上青霄。
若無入地升天術,自下災殃怎地消?
仲任口裡問青衣人道:「拿我到何處去?」青衣人道:「有你家家奴扳下你來,須去對理。」仲任茫然不知何事。
隨了青衣人,來到一個大院。廳事十餘間,有判官六人,每人據二間。仲任所對在最西頭二間,判官還不在,青衣人叫他且立堂下。有頃,判官已到。仲任仔細一認,叫聲:「阿呀!如何卻在這裡相會?」你道那判官是誰?正是他那姑夫鄆州司馬張安。那司馬也吃了一驚道:「你幾時來了?」引他登階,對他道:「你此來不好,你年命未盡,想為對事而來。卻是在世為惡無比,所殺害生命千千萬萬,冤家多在。今忽到此,有何計較可以相救?」仲任才曉得是陰府,心裡想著平日所為,有些懼怕起來,叩頭道:「小侄生前,不聽好言,不信有陰間地府,妄作妄行。今日來到此處,望姑夫念親戚之情,救拔則個。」張判官道:「且不要忙,待我與眾判官商議看。」因對眾判官道:「僕有妻侄屈突仲任造罪無數,今召來與奴莫賀咄對事,卻是其人年命亦未盡,要放他去了,等他壽盡才來。只是既已到了這裡,怕被害這些冤魂不肯放他。怎生為僕分上,商量開得一路放他生還麼?」眾判官道:「除非召明法者與他計較。」
張判官叫鬼卒喚明法人來。只見有個碧衣人前來參見,張判官道:「要出一個年命未盡的罪人有路否?」明法人請問何事,張判官把仲任的話對他說了一遍。明法人道:「仲任須為對莫賀咄事而來,固然陽壽未盡,卻是冤家太廣,只怕一與相見,群到沓來,不由分說,恣行食啖。此皆宜償之命,冥府不能禁得,料無再還之理。」張判官道:「仲任既係吾親,又命未合死,故此要開生路救他。若是壽已盡時,自作自受,我這裡也管不得了。你有何計可以解得此難?」明法人想了一會道:「唯有一路可以出得,卻也要這些被殺冤家肯便好。若不肯也沒幹。」張判官道:「卻待怎麼?」明法人道:「此諸物類,被仲任所殺者,必須償其身命,然後各去托生。今召他每出來,須誘哄他每道:『屈突仲任今為對莫賀咄事,已到此間,汝輩食啖了畢,即去托生。汝輩餘業未盡,還受畜生身,是這件仍做這件,牛更為牛,馬更為馬。使仲任轉生為人,還依舊吃著汝輩,汝輩業報,無有了時。今查仲任未合即死,須令略還,叫他替汝輩追造福因,使汝輩各捨畜生業,盡得人身,再不為人殺害,豈不至妙?』諸畜類聞得人身,必然喜歡從命,然後小小償他些夙債,乃可放去。若說與這番說話,不肯依時,就再無別路了。」張判官道:「便可依此而行。」
明法人將仲任鎖在廳事前房中了,然後召仲任所殺生類到判官庭中來,庭中地可有百畝,仲任所殺生命聞召都來,一時填塞皆滿。但見:
牛馬成群,雞鵝作隊。百般怪獸,盡皆舞爪張牙;千種奇禽,類各舒毛鼓翼。誰道賦靈獨蠢,記冤仇且是分明,謾言稟質偏殊,圖報復更為緊急。飛的飛,走的走,早難道天子上林;叫的叫,嗥的嗥,須不是人間樂土。
說這些被害眾生,如牛、馬、驢、騾、豬、羊、獐、鹿、雉、兔,以至刺蝟、飛鳥之類,不可悉數,凡數萬頭,共作人言道:「召我何為?」判官道:「屈突仲任已到。」說聲未了,物類皆咆哮大怒,騰振蹴踏,大喊道:「逆賊,還我債來!還我債來!」這些物類忿怒起來,個個身體比常倍大:豬羊等馬牛,馬牛等犀象。只待仲任出來,大家吞噬。判官乃使明法人一如前話,曉諭一番,物類聞說替他追福,可得人身,盡皆喜歡,仍舊復了本形。判官吩咐諸畜且出,都依命退出庭外來了。
明法人方在房裡放出仲任來,對判官道:「而今須用小小償他些債。」說罷,即有獄卒二人手執皮袋一個、秘木二根到來,明法人把仲任袋將進去,獄卒將秘木秘下去,仲任在袋苦痛難禁,身上血簌簌的出來,多在袋孔中流下,好似澆花的噴筒一般。獄卒去了秘木,只提著袋,滿庭前走轉灑去。須臾,血深至階,可有三尺了。然後連袋投仲任在房中,又牢牢鎖住了。復召諸畜等至,吩咐道:「已取出仲任生血,聽汝輩食啗。」諸畜等皆作惱怒之狀,身復長大數倍,罵道:「逆賊,你殺吾身,今吃你血。」於是競來爭食,飛的走的,亂嚷亂叫,一頭吃一頭罵,只聽得呼呼嗡嗡之聲,三尺來血一霎時吃盡,還像不足的意,共酣地上。直等庭中土見,方纔住口。
明法人等諸畜吃罷,吩咐道:「汝輩已得償了些債。莫賀咄身命已盡,一聽汝輩取償。今放屈突仲任回家為汝輩追福,令汝輩多得人身。」諸畜等皆歡喜,各復了本形而散。判官方纔在袋內放出仲任來,仲任出了袋,站立起來,只覺渾身疼痛。張判官對他說道:「冤報暫解,可以回生。既已見了報應,便可窮力修福。」仲任道:「多蒙姑夫竭力周全調護,得解此難。今若回生,自當痛改前非,不敢再增惡業。但宿罪尚重,不知何法修福可以盡消?」判官道:「汝罪業太重,非等閒作福可以免得,除非刺血寫一切經,此罪當盡。不然,他日更來,無可再救了。」仲任稱謝領諾。張判官道:「還須遍語世間之人,使他每聞著報應,能生悔悟的,也多是你的功德。」說罷,就叫兩個青衣人送歸來路。又吩咐道:「路中若有所見,切不可擅動念頭,不依我戒,須要吃虧。」叮囑青衣人道:「可好伴他到家,他餘業盡多,怕路中還有失處。」青衣人道:「本官吩咐,敢不小心?」
仲任遂同了青衣前走。行了數里,到了一個熱鬧去處,光景似陽間酒店一般。但見:
村前茅舍,莊後竹籬。村醪香透磁缸,濁酒滿盛瓦甕。架上麻衣,昨日村郎留下當;酒簾大字,鄉中學究醉時書。劉伶知味且停舟,李白聞香須駐馬。盡道黃泉無客店,誰知冥路有沽家!
仲任正走得飢又飢,渴又渴,眼望去,是個酒店,他已自口角流涎了。走到面前看時,只見:
店裡頭吹的吹,唱的唱;猜拳豁指,呼紅喝六;在裡頭暢快飲酒。滿前嘎飯,多是些,肥肉鮮魚,壯雞大鴨。
仲任不覺舊性復發,思量要進去坐一坐,吃他一餐,早把他姑夫所戒已忘記了,反來拉兩個青衣進去同坐。青衣道:「進去不得的,錯走去了,必有後悔。」仲任那裡肯信?青衣阻擋不住,道:「既要進去,我們只在此間等你。」
仲任大踏步跨將進來,揀個座頭坐下了。店小二忙擺著案酒,仲任一看,吃了一驚。原來一碗是死人的眼睛,一碗是糞坑裡大蛆,曉得不是好去處,抽身待走。小二斟了一碗酒來道:「吃了酒去。」仲任不識氣,伸手來接,拿到鼻邊一聞,臭穢難當。原來是一碗腐屍肉。
正待撇下不吃,忽然灶下搶出一個牛頭鬼來,手執鋼叉喊道:「還不快吃!」店小二把來一灌,仲任只得忍著臭穢強吞了下去,望外便走。牛頭又領了好些奇形異狀的鬼趕來,口裡嚷道:「不要放走了他!」仲任急得無措,只見兩個青衣原站在舊處,忙來遮蔽著,喝道:「是判院放回的,不得無禮。」攙著仲任便走。後邊人聽見青衣人說了,然後散去。
青衣人埋怨道:「叫你不要進去,你不肯聽,致有此驚恐。起初判院如何吩咐來?只道是我們不了事。」仲任道:「我只道是好酒店,如何裡邊這樣光景?」青衣人道:「這也原是你業障現此眼花。」仲任道:「如何是我業障?」青衣人道:「你吃這一甌,還抵不得醉鱉醉驢的債哩。」
仲任愈加悔悟,隨著青衣再走。看看茫茫蕩蕩,不辨東西南北,身子如在雲霧裡一般。須臾,重見天日,已似是陽間世上,儼然是溫縣地方。同著青衣走入自己莊上草堂中,只見自己身子直挺挺的躺在那裡,乳婆坐在旁邊守著。青衣用手將仲任的魂向身上一推,仲任甦醒轉來,眼中不見了青衣。卻見乳婆叫道:「官人甦醒著,幾乎急死我也!」仲任道:「我死去幾時了?」乳婆道:「官人正在此吃食,忽然暴死,已是一晝夜。只為心頭尚暖,故此不敢移動,誰知果然活轉來,好了,好了!」仲任道:「此一晝夜,非同小可。見了好些陰間地府光景。」那老婆子喜聽的是這些說話,便問道:「官人見的是甚麼光景?」仲任道:「原來我未該死,只為莫賀咄死去,撞著平日殺戮這些冤家,要我去對證,故勾我去。我也為冤家多,幾乎不放轉來了,虧得撞著對案的判官就是我張家姑夫,道我陽壽未絕,在裡頭曲意處分,才得放還。」就把這些說話光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盡情告訴了乳婆,那乳婆只是合掌念「阿彌陀佛」不住口。
仲任說罷,乳婆又問道:「這等,而今莫賀咄畢竟怎麼樣?」仲任道:「他陽壽已盡,冤債又多。我自來了,他在地府中畢竟要一一償命,不知怎地受苦哩。」乳婆道:「官人可曾見他否?」仲任道:「只因判官周全我,不教對案,故此不見他,只聽得說。」乳婆道:「一晝夜了,怕官人已飢,還有剩下的牛肉,將來吃了罷。」仲任道:「而今要依我姑夫吩咐,正待刺血寫經罰咒,再不吃這些東西了。」乳婆道:「這個卻好。」乳婆只去做些粥湯與仲任吃了。仲任起來梳洗一番,把鏡子將臉一照,只叫得苦。原來陰間把秘木取去他血,與畜生吃過,故此面色臘渣也似黃了。
仲任從此雇一個人把堂中掃除乾淨,先請幾部經來,焚香持誦,將養了兩個月,身子漸漸復舊,有了血色。然後刺著臂血,逐部逐卷寫將來。有人經過,問起他寫經根由的,便把這些事逐一告訴將來。人聽了無不毛骨聳然,多有助盤費供他書寫之用的,所以越寫得多了。況且面黃肌瘦,是個老大證見。又指著堂中的甕、堂後的穴,每對人道:「這是當時作業的遺跡,留下為戒的。」來往人曉得是真話,發了好些放生戒殺的念頭。
開元二十三年春,有個同官令虞咸道經溫縣,見路旁草堂中有人年近六十,如此刺血書寫不倦,請出經來看,已寫過了五六百卷。怪道:「他怎能如此發心得猛?」仲任把前後的話,一一告訴出來。虞縣令嘆以為奇,留俸錢助寫而去。各處把此話傳示於人,故此人多知道。後來仲任得善果而終,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者也。偈曰:
物命在世間,微分此靈蠢。
一切有知覺,皆已具佛性。
取彼痛苦身,供我口食用。
我飽已覺膻,彼死痛猶在。
一點嗔狠心,豈能盡消滅!
所以六道中,轉轉相殘殺。
願葆此慈心,觸處可施用。
起意便多刑,減味即省命。
無過轉念間,生死已各判。
及到償業時,還恨種福少。
何不當生日,隨意作方便?
度他即自度,應作如是觀。

第三十八卷占家財狠婿妒侄 延親脈孝女藏兒
詩曰:
子息從來天數,原非人力能為。
最是無中生有,堪今耳目新奇。
話說元朝時,都下有個李總管,官居三品,家業巨富。年過五十,不曾有子。聞得樞密院東有個算命的,開個舖面,談人禍福,無不奇中。總管試往一算。
於時衣冠滿座,多在那裡候他,挨次推講。總管對他道:「我之祿壽已不必言。最要緊的,只看我有子無子。」算命的推了一回,笑道:「公已有子了,如何哄我?」總管道:「我實不曾有子,所以求算,豈有哄汝之理?」算命的把手掐了一掐道:「公年四十,即已有子。今年五十六了,尚說無子,豈非哄我?」一個爭道:「實不曾有!」一個爭道:「決已有過!」
遞相爭執,同座的人多驚訝起來道:「這怎麼說?」算命的道:「在下不會差,待此公自去想。」只見總管沉吟了好一會,拍手道:「是了,是了。我年四十時,一婢有娠,我以職事赴上都,到得歸家,我妻已把來賣了,今不知他去向。若說『四十上該有子』,除非這個緣故。」算命的道:「我說不差,公命不孤,此子仍當歸公。」總管把錢相謝了,作別而出。
只見適間同在座上問命的一個千戶,也姓李,邀總管入茶坊坐下,說道:「適間聞公與算命的所說之話,小子有一件疑心,敢問個明白。」總管道:「有何見教?」千戶道:「小可是南陽人,十五年前,也不曾有子,因到都下買得一婢,卻已先有孕的。帶得到家,吾妻適也有孕,前後一兩月間,各生一男,今皆十五六歲了。適間聽公所言,莫非是公的令嗣麼?」
總管就把婢子容貌年齒之類,兩相質問,無一不合,因而兩邊各通了姓名,住址,大家說個:「容拜。」各散去了。總管歸來對妻說知其事,妻當日悍妒,做了這事,而今見夫無嗣,也有些慚悔哀憐,巴不得是真。
次日邀千戶到家,敘了同姓,認為宗譜。盛設款待,約定日期,到他家裡去認看。千戶先歸南陽,總管給假前往,帶了許多東西去饋送著千戶,並他妻子僕妾,多方禮物。
坐定了,千戶道:「小可歸家問明,此婢果是宅上出來的。」因命二子出拜,只見兩個十五六的小官人,一齊走出來,一樣打扮,氣度也差不多。總管看了不知那一個是他兒子。請問千戶,求說明白。千戶笑道:「公自從看,何必我說?」總管仔細相了一回,天性感通,自然識認,前抱著一個道:「此吾子也。」千戶點頭笑道:「果然不差!」於是父子相持而哭,旁觀之人無不墮淚。千戶設宴與總管賀喜,大醉而散。
次日總管答席,就借設在千戶廳上。酒間千戶對總管道:「小可既還公令郎了,豈可使令郎母子分離?並令其母奉公同還,何如?」總管喜出望外,稱謝不已,就攜了母子同回都下。後來通籍承蔭,官也至三品,與千戶家往來不絕。
可見人有子無子,多是命理做定的。李總管自己已信道無兒了,豈知被算命的看出有子,到底得以團圓,可知是逃那命裡不過。
小子為何說此一段話?只因一個富翁,也犯著無兒的病症,豈知也係有兒,被人藏過。後來一旦識認,喜出非常,關著許多骨肉親疏的關目在裡頭,聽小子從容的表白出來。正是:
越親越熱,不親不熱。
附葛攀藤,總非枝葉。
奠酒澆漿,終須骨血。
如何妒婦,忍將嗣絕?
必是前非,非常冤業。
話說婦人心性,最是妒忌,情願看丈夫無子絕後,說著買妾置婢,抵死也不肯的。就有個把被人勸化,勉強依從,到底心中只是有些嫌忌,不甘伏的。就是生下了兒子,是親丈夫一點骨血,又本等他做大娘,還道是「隔重肚皮隔重山」,不肯便認做親兒一般。更有一等狠毒的,偏要算計了絕得,方快活的。及至女兒嫁得個女婿,分明是個異姓,無關宗支的,他偏要認做的親,是件偏心為他,倒勝如丈夫親子侄。豈知女生外向,雖係吾所生,到底是別家的人。至於女婿,當時就有二心,轉得背,便另搭架子了。自然親一支熱一支,女婿不如侄兒,侄兒又不如兒子。縱是前妻晚後,偏生庶養,歸根結果,的親瓜葛,終久是一派,好似別人多哩。不知這些婦人們,為何再不明白這個道理!
話說元朝東平府有個富人,姓劉名從善,年六十歲,人皆以員外呼之。媽媽李氏,年五十八歲,他有潑天也似家私,不曾生得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小名叫做引姐,入贅一個女婿,姓張,叫張郎。其時張郎有三十歲,引姐二十六歲了。那個張郎極是貪小好利刻剝之人,只因劉員外家富無子,他起心央媒,入舍為婿。便道這家私久後多是他的了,好不誇張得意!卻是劉員外自掌把定家私在手,沒有得放寬與他。亦且劉員外另有一個肚腸。一來他有個兄弟劉從道同妻寧氏,亡逝已過,遺下一個侄兒,小名叫做引孫,年二十五歲,讀書知事。只是自小父母雙亡,家私蕩敗,靠著伯父度日。劉員外道是自家骨肉,另眼覷他。怎當得李氏媽媽,一心只護著女兒女婿,又且念他母親存日,妯娌不和,到底結怨在他身上,見了一似眼中之釘。虧得劉員外暗地保全,卻是畢竟礙著媽媽女婿,不能十分周濟他,心中長懷不忍。二來員外有個丫頭,叫做小梅,媽媽見他精細,叫他近身伏侍。員外就收拾來做了偏房,已有了身孕,指望生出兒子來。有此兩件心事,員外心中不肯輕易把家私與了女婿。怎當得張郎憊賴,專一使心用腹,搬是造非,挑撥得丈母與引孫舅子,日逐吵鬧。引孫當不起激聒,劉員外也怕淘氣,私下周給些錢鈔,叫引孫自尋個住處,做營生去。引孫是個讀書之人,雖是尋得間破房子住下,不曉得別做生理,只靠伯父把得這些東西,且逐漸用去度日。眼見得一個是張郎趕去了。張郎心裡懷著鬼胎,只怕小梅生下兒女來。若生個小姨,也還只分得一半,若生個小舅,這家私就一些沒他分了。要與渾家引姐商量,暗算那小梅。
那引姐倒是個孝順的人,但是女眷家見識,若把家私分與堂弟引孫,他自道是親生女兒,有些氣不甘分;若是父親生下小兄弟來,他自是喜歡的。況見父親十分指望,他也要安慰父親的心,這個念頭是真。曉得張郎不懷良心,母親又不明道理,只護著女婿,恐怕不能夠保全小梅生產了,時常心下打算。恰好張郎趕逐了引孫出去,心裡得意,在渾家面前露出那要算計小梅的意思來。引姐想道:「若兩三人做了一路,算計他一人,有何難處?不爭你們使嫉妒心腸,卻不把我父親的後代絕了?這怎使得!我若不在裡頭使些見識,保護這事,做了父親的罪人,做了萬代的罵名。卻是丈夫見我,不肯做一路,怕他每背地自做出來,不若將機就計,暗地周全罷了。」
你道怎生暗地用計?原來引姐有個堂分姑娘嫁在東莊,是與引姐極相厚的,每事心腹相托。引姐要把小梅寄在他家裡去分娩,只當是托孤與他。當下來與小梅商議道:「我家裡自趕了引孫官人出去,張郎心裡要獨占家私。姨姨你身懷有孕,他好生嫉妒!母親又護著他,姨姨你自己也要放精細些!」小梅道:「姑娘肯如此說,足見看員外面上,十分恩德。奈我獨自一身,怎提防得許多?只望姑娘凡百照顧則個。」引姐道:「我怕不要周全?只是關著財利上事,連夫妻兩個,心肝不托著五臟的。他早晚私下弄了些手腳,我如何知道?」小梅垂淚道:「這等,卻怎麼好?不如與員外說個明白,看他怎麼做主?」引姐道:「員外老年之人,他也周庇得你有數。況且說破了,落得大家面上不好看,越結下冤家了,你怎當得起?我倒有一計在此,須與姨姨熟商量。」小梅道:「姑娘有何高見?」引姐道:「東莊裡姑娘,與我最厚。我要把你寄在他莊上,在他那裡分娩,托他一應照顧。生了兒女,就托他撫養著。衣食盤費之類,多在我身上。這邊哄著母親與丈夫,說姨姨不像意走了。他每巴不得你去的,自然不尋究。且等他把這一點要擺佈你的肚腸放寬了,後來看個機會,等我母親有些轉頭,你所養兒女已長大了。然後對員外一一說明,取你歸來,那時須奈何你不得了。除非如此,可保十全。」小梅道:「足見姑娘厚情,殺身難報!」引姐道:「我也只為不忍見員外無後,恐怕你遭了別人毒手,沒奈何背了母親與丈夫,私下和你計較。你日後生了兒子,有了好處,須記得今日。」小梅道:「姑娘大恩,經板兒印在心上,怎敢有忘!」兩下商議停當,看著機會,還未及行。
員外一日要到莊上收割,因為小梅有身孕,恐怕女婿生嫉妒,女兒有外心,索性把家私都托女兒女婿管了。又怕媽媽難為小梅,請將媽媽過來,對他說道:「媽媽,你曉得借甕釀酒麼?」媽媽道:「怎地說?」員外道:「假如別人家甕兒,借將來家裡做酒。酒熟了時就把那甕兒送還他本主去了。這不是只借得他家伙一番。如今小梅這妮子腹懷有孕,明日或兒或女,得一個,只當是你的。那其間將那妮子或典或賣,要不要多憑得你。我只要借他肚裡生下的要緊,這不當是『借甕釀酒』?」媽媽見如此說,也應道:「我曉得,你說的是,我覷著他便了。你放心莊上去。」員外叫張郎取過那遠年近歲欠他錢鈔的文書,都搬將出來,叫小梅點個燈,一把火燒了。張郎伸手火裡去搶,被火一逼,燒壞了指頭叫痛。員外笑道:「錢這般好使?」媽媽道:「借與人家錢鈔,多是幼年到今,積攢下的家私,如何把這些文書燒掉了?」員外道:「我沒有這幾貫業錢,安知不已有了兒子?就是今日有得些些根芽,若沒有這幾貫業錢,我也不消擔得這許多干係,別人也不來算計我了。我想財是什麼好東西?苦苦盤算別人的做甚?不如積些陰德,燒掉了些,家裡須用不了。或者天可憐見,不絕我後,得個小廝兒也不見得。」說罷,自往莊上去了。
張郎聽見適才丈人所言,道是暗暗裡有些侵著他,一發不像意道:「他明明疑心我要暗算小梅,我枉做好人,也沒幹。何不趁他在莊上,便當真做一做?也絕了後慮!」又來與渾家商量。引姐見事體已急了,他日前已與東莊姑娘說知就裡,當下指點了小梅,逕叫他到那裡藏過,來哄丈夫道:「小梅這丫頭看見我每意思不善,今早叫他配絨線去,不見回來。想是懷空走了。這怎麼好?」張郎道:「逃走是丫頭的常事,走了也倒乾淨。省得我們費氣力。」引姐道:「只是父親知道,須要煩惱。」張郎道:「我們又不打他,不罵他,不衝撞他,他自己走了的,父親也抱怨我們不得。我們且告訴媽媽,大家商量。」
夫妻兩個來對媽媽說了。媽媽道:「你兩個說來沒半句,員外偌大年紀,見有這些兒指望,喜歡不盡,在莊兒上專等報喜哩。怎麼有這等的事!莫不你兩個做出了些什麼歹勾當來?」引姐道:「今日絕早自家走了的,實不干我們事。」媽媽心裡也疑心道別有緣故,卻是護著女兒女婿,也巴不得將「沒」作「有」,便認做走了也乾淨,那裡還來查著?只怕員外煩惱,又怕員外疑心,三口兒都趕到莊上與員外說。員外見他每齊來,只道是報他生兒喜信,心下鶻突。見說出這話來,驚得木呆。心裡想道:「家裡難為他不過,逼走了他,這是有的。只可惜帶了胎去。」又嘆口氣道:「看起一家這等光景,就是生下兒子來,未必能夠保全。便等小梅自去尋個好處也罷了,何苦累他母子性命!」淚汪汪的,忍著氣恨命,又轉了一念道:「他們如此算計我,則為著這些浮財。我何苦空積攢著做守財奴,倒與他們受用!我總是沒後代,趁我手裡施捨了些去,也好。」懷著一天忿氣,大張著榜子,約著明日到開元寺裡,散錢與那貧難的人。張郎好生心裡不捨得,只為見丈人心下煩惱,不敢拗他。到了明日,只得帶了好些錢,一家同到開元寺裡散去。
到得寺裡,那貧難的紛紛的來了。但見:
連肩搭背,絡手包頭。瘋癱的氈裹臀行,暗啞的鈴當口說。磕頭撞腦,拿差了柱拐互喧嘩;摸壁扶牆,踹錯了陰溝相怨悵。鬧熱熱攜兒帶女,苦淒淒單夫隻妻。都念道明中捨去暗中來,真叫做今朝那管明朝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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Çirattagı - 初刻拍案驚奇 -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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