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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驚奇 -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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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文又到館中,靜坐了一月有餘,宗師起馬牌已到。那宗師姓梁,名士范,江西人。不一日,到了臺州。那韓子文頭上戴了紫菜的巾,身上穿了腐皮的衫,腰間繫了芋艿的絛,腳下穿了木耳的靴,同眾生員迎接入城。行香講書已過,便張告示,先考府學及天臺、臨海兩縣。到期,子文一筆寫完,甚是得意。出場來,將考卷謄寫出來,請教了幾個先達、幾個朋友,無不嘆賞。又自己玩了幾遍,拍著桌子道:「好文字!好文字!就做個案原幫補也不為過,何況優等?」又把文字來鼻頭邊聞一聞道:「果然有些老婆香!」
卻說那梁宗師是個不識文字的人,又且極貪,又且極要奉承鄉官及上司。前日考過杭、嘉、湖,無一人不罵他的,幾乎吃秀才們打了。曾編著幾句口號道:「道前梁舖,中人姓富,出賣生儒,不誤主顧。」又有一個對道:「公子笑欣欣,喜弟喜兄都入學;童生愁慘慘,恨祖恨父不登科。」又把《四書》幾語,做著幾股道:「君子學道公則悅,小人學道盡信書。不學詩,不學禮,有父兄在,如之何其廢之!誦其詩,讀其書,雖善不尊,如之何其可也!」那韓子文是個窮儒,那有銀子鑽刺?十日後發出案來,只見公子富翁都佔前列了。你道那韓師愈的名字卻在那裡?正是:「似『王』無一豎,如『川』卻又眠。」曾有一首《黃鶯兒》詞,單道那三等的苦處:
無辱又無榮,論文章是弟兄,鼓聲到此如春夢。高才命窮,庸才運通,廩生到此便宜貢。且從容,一邊站立,看別個賞花紅。
那韓子文考了三等,氣得目睜口呆。把那梁宗師烏龜亡八的罵了一場,不敢提起親事,那王婆也不來說了。只得勉強自解,嘆口氣道:「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有女顏如玉。」發落已畢,只得蕭蕭條條,仍舊去處館,見了主人家及學生,都是面紅耳熱的,自覺沒趣。
又過了一年有餘,正遇著正德爺爺崩了,遺詔冊立興王。嘉靖爺爺就藩邸召入登基,年方一十五歲。妙選良家子女,充實掖庭。那浙江紛紛的訛傳道:「朝廷要到浙江各處點繡女。」那些愚民,一個個信了。一時間嫁女兒的,討媳婦的,慌慌張張,不成禮體。只便宜了那些賣雜貨的店家,吹打的樂人,服侍的喜娘,?轎的腳夫,贊禮的儐相。還有最可笑的,傳說道:「十個繡女要一個寡婦押送。」趕得那七老八十的,都起身嫁人去了。但見十三四的男兒,討著二十四五的女子。十二三的女子,嫁著三四十的男兒。粗蠡黑的面孔,還恐怕認做了絕世芳姿;寬定宕的東西,還恐怕認做了含花嫩蕊。自言節操凜如霜,做不得二夫烈女;不久形軀將就木,再拚個一度春風。當時無名子有一首詩,說得有趣:
一封丹詔未為真,三杯淡酒便成親。
夜來明月樓頭望,唯有嫦娥不嫁人。
那韓子文恰好歸家,見民間如此慌張,便閒步出門來玩景。只見背後一個人,將子文忙忙的扯一把。回頭看時,卻是開典當的徽州金朝奉。對著子文施個禮,說道:「家下有一小女,今年十六歲了,若秀才官人不棄,願納為室。」說罷,也不管子文要與不要,摸出吉帖,望子文袖中亂摔。子文道:「休得取笑。我是一貧如洗的秀才,怎承受得令愛起?」朝奉皺著眉道:「如今事體急了,官人如何說此懈話?若略遲些,恐防就點了去。我們夫妻兩口兒,只生這個小女,若遠遠的到北京去了,再無相會之期,如何割捨得下?官人若肯俯從,便是救人一命。」說罷便思量要拜下去。
子文分明曉得沒有此事,他心中正要妻子,卻不說破。慌忙一把攙起道:「小生囊中只有四五十金,就是不嫌孤寒,聘下令愛時,也不能夠就完姻事。」朝奉道:「不妨,不妨。但是有人定下的,朝廷也就不來點了。只須先行謝吉之禮,等事平之後,慢慢的做親。」子文道:「這倒也使得。卻是說開,後來不要翻悔!」那朝奉是情急的,就對天設起誓來,道:「若有翻悔,就在臺州府堂上受刑。」子文道:「設誓倒也不必,只是口說無憑,請朝奉先回,小生即刻去約兩個敝友,同到寶鋪來。先請令愛一見,就求朝奉寫一紙婚約,待敝友們都押了花字,一同做個證見。納聘之後,或是令愛的衣裳,或是頭髮,或是指甲,告求一件,藏在小生處,才不怕後來變卦。」那朝奉只要成事,滿擔應承道:「何消如此多疑!使得,使得。一唯尊命,只求快些。」一頭走,一頭說道:「專望!專望!」自回鋪子裡去了。
韓子文便望學中,會著兩個朋友,乃是張四維、李俊卿,說了緣故,寫著拜帖,一同望典鋪中來。朝奉接著,奉茶寒溫已罷,便喚出女兒朝霞到廳。你道生得如何?但見:
眉如春柳,眼似秋波。幾片夭桃臉上來,兩枝新笑裙間露。即非傾國傾城色,自是超群出眾人。
子文見了女子的姿容,已自歡喜。一一施禮已畢,便自進房去了。子文又尋個算命先生合一合婚,說道:「果是大吉,只是將婚之前,有些閒氣。」那金朝奉一味要成,說道:「大吉便自十分好了,閒氣自是小事。」便取出一幅全帖,上寫道:
立婚約金聲,係徽州人。生女朝霞,年十六歲,自幼未曾許聘何人。今有臺州府天臺縣儒生韓子文禮聘為妻,實出兩願。自受聘之後,更無他說。張、李二公,與聞斯言。嘉靖元年月日。立婚約金聲。
同議友人張安國、李文才。
寫罷,三人都畫了花押,付子文藏了。這也是子文見自己貧困,作此不得已之防,不想他日果有負約之事,這是後話。
當時便先擇個吉日,約定行禮。到期,子文將所積束修五十餘金,粗粗的置幾件衣服首飾,其餘的都是現銀,寫著:「奉申納市之敬,子婿韓師愈頓首百拜。」又送張、李二人銀各一兩,就請他為媒,一同行聘,到金家鋪來。那金朝奉是個大富之家,與媽媽程氏,見他禮不豐厚,雖然不甚喜歡,為是點繡女頭裡,只得收了,回盤甚是整齊。果然依了子文之言,將女兒的青絲細髮,剪了一鏤送來。子文一一收好,自想道:「若不是這一番鬨傳,連妻子也不知幾時定得,況且又有妻財之分。」心中甚是快活不題。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暑往寒來,又是大半年光景。卻是嘉清二年,點繡女的訛傳,已自息了。金氏夫妻見安平無事,不捨得把女兒嫁與窮儒,漸漸的懊悔起來。那韓子文行禮一番,已把囊中所積束修用個磬盡,所以還不說起做親。
一日,金朝奉正在當中算帳,只見一個客人跟著個十六八歲孩子走進鋪來,叫道:「妹夫姊姊在家麼?」原來是徽州程朝奉,就是金朝奉的舅子,領著親兒阿壽,打從徽州來,要與金朝奉合伙開當的。金朝奉慌忙迎接,又引程氏、朝霞都相見了。敘過寒溫,便教暖酒來吃。程朝奉從容問道:「外甥女如此長成得標緻了,不知曾受聘未?不該如此說,犬子尚未有親,姊夫不棄時,做個中表夫妻也好。」金朝奉嘆口氣道:「便是呢,我女兒若把與內侄為妻,有甚不甘心處?只為舊年點繡女時,心裡慌張,草草的將來許了一個什麼韓秀才。那人是個窮儒,我看他滿臉餓文,一世也不能夠發跡。前年梁學道來,考了一個三老官,料想也中不成。教我女兒如何嫁得他?也只是我女兒沒福,如今也沒處說了。」程朝奉沉吟了半晌,問道:「妹夫姊姊,果然不願與他麼?」金朝奉道:「我如何說謊?」程朝奉道:「姐夫若是情願把甥女與他,再也休題。若不情願時,只須用個計策,要官府斷離,有何難處?」金朝奉道:「計將安出?」程朝奉道:「明日待我臺州府舉一狀詞,告著姊夫。只說從幼中表約為婚姻,近因我羈滯徽州,妹夫就賴婚改適,要官府斷與我兒便了。犬子雖則不才,也強如那窮酸餓鬼。」金朝奉道:「好便好,只是前日有親筆婚書及女兒頭髮在彼為證,官府如何就肯斷與你兒?況且我先有一款不是了。」程朝奉道:「姊夫真是不慣衙門事體!我與你同是徽州人,又是親眷,說道從幼結兒女姻,也是容易信的。常言道:『有錢使得鬼推磨。』我們不少的是銀子,匡得將來買上買下。再央一個鄉官在太守處說了人情,婚約一紙,只須一筆勾消。剪下的頭髮,知道是何人的?那怕他不如我願!既有銀子使用,你也自然不到得吃虧的。」金朝奉拍手道:「妙哉!妙哉!明日就做。」當晚酒散,各自安歇了。
次日天明,程朝奉早早梳洗,討些朝飯吃了。請個法家,商量定了狀詞。又尋一個姓趙的,寫做了中證。同著金朝奉,取路投臺州府來。這一來,有分教:
麗人指日歸佳士,詭計當場受苦刑。
到得府前,正值新太守呈公弼升堂。不逾時?出放告牌來,程朝奉隨著牌進去。太守教義民官接了狀詞,從頭看道:
告狀人程元,為賴婚事,萬惡金聲,先年曾將親女金氏許元子程壽為妻,六禮已備。詎惡遠徒臺州,背負前約。於去年月間,擅自改許天臺縣儒生韓師愈。趙孝等證。人倫所繫,風化攸關,懇乞天合明斷,使續前姻。上告。原告:程元,徽州府係歙縣人。被犯:金聲,徽州府歙縣人;韓師愈,臺州府天臺縣人。干證:趙孝,臺州府天臺縣人。本府大爺施行!
太守看罷,便叫程元起來,問道:「那金聲是你甚麼人?」程元叩頭道:「青天爺爺,是小人嫡親姊夫。因為是至親至眷,恰好兒女年紀相若,故此約為婚姻。」太守道:「他怎麼就敢賴你?」程元道:「那金聲搬在臺州住了,小的卻在徽州,路途先自遙遠了。舊年相傳點繡女,金聲恐怕真有此事,就將來改適韓生。小的近日到臺州探親,正打點要完姻事,才知負約真情。他也只為情急,一時錯做此事。小人卻如何平白地肯讓一個媳婦與別人了?若不經官府,那韓秀才如何又肯讓與小人?萬乞天臺老爺做主!」太守見他說得有些根據,就將狀子當堂批准。吩咐道:「十日內聽審。」程元叩頭出去了。
金朝奉知得狀子已准,次日便來尋著張、李二生,故意做個慌張的景象,說道:「怎麼好?怎麼好?當初在下在徽州的時節,妻弟有個兒子,已將小女許嫁他,後來到貴府,正值點繡女事急,只為遠水不救近火,急切裡將來許了貴相知,原是二公為媒說合的。不想如今妻弟到來,已將在下的姓名告在府間,如何處置?」那二人聽得,便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罵道:「不知生死的老賊驢!你前日議親的時節,誓也不知罰了許多!只看婚約是何人寫的?如今卻放出這個屁來!我曉得你嫌韓生貧窮,生此奸計。那韓生是才子,須不是窮到底的。我們動了三學朋友去見上司,怕不打斷你這老驢的腿!管教你女兒一世不得嫁人!」金朝奉卻待分辯,二人毫不理他,一氣走到韓家來,對子文說知緣故。
那子文聽罷,氣得呆了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又定了一會,張、李二人只是氣憤憤的要拉了子文,合起學中朋友見官。倒是子文勸他道:「二兄且住!我想起來,那老驢既不願聯姻,就是奪得那女子來時,到底也不和睦。吾輩若有寸進,怕沒有名門舊族來結絲蘿?這一個富商,又非大家,直恁稀罕!況且他有的是錢財,官府自然為他的。小弟家貧,也那有閒錢與他打官司?他年有了好處,不怕沒有報冤的日子。有煩二兄去對他說,前日聘金原是五十兩,若肯加倍賠還,就退了婚也得。」二人依言。
子文就開拜匣,取了婚書吉帖與那頭髮,一同的望著典鋪中來。張、李二人便將上項的言語說了一遍。金朝奉大喜道:「但得退婚,免得在下受累,那在乎這幾十兩銀子!」當時就取過天平,將兩個元寶共兌了一百兩之數,交與張、李二人收著,就要子文寫退婚書,兼討前日婚約、頭髮。子文道:「且完了官府的事情,再來寫退婚書及奉還原約未遲。而今官事未完,也不好輕易就是這樣還得。總是銀子也未就領去不妨。」程朝奉又取二兩銀子,送了張、李二生,央他出名歸息。二生就討過筆硯,寫了息詞,同著原告、被告、中證一行人進府裡來。
吳太守方坐晚堂,一行人就將息詞呈上。太守從頭念一遍道:
勸息人張四維、李俊卿,係天臺縣學生。竊徽人金聲,有女已受程氏之聘,因遷居天臺,道途修阻,女年及笄,程氏音訊不通,不得已再許韓生,以致程氏鬥爭成訟。茲金聲願還聘禮,韓生願退婚姻,庶不致寒盟於程氏。維等忝為親戚,意在息爭,為此上稟。
原來那吳太守是閩中一個名家,為人公平正直,不愛那有「貝」字的「財」,只愛那無「貝」字的「才」。自從前日准過狀子,鄉紳就有書來,他心中已曉得是有緣故的了。當下看過息詞,?頭看了韓子文風采堂堂,已自有幾分歡喜。便教:「喚那秀才上來。」韓子文跪到面前,太守道:「我看你一表人才,決不是久困風塵的。就是我招你為婿,也不枉了。你卻如何輕聘了金家之女,今日又如何就肯輕易退婚?」那韓子文是個點頭會意的人。他本等不做指望了,不想著太守心裡為他,便轉了口道:「小生如何捨得退婚!前日初聘的時節,金聲朝天設誓,尤恐怕不足不信,復要金聲寫了親筆婚約,張、李二生都是同議的。如今現有『不曾許聘他人』句可證。受聘之後,又回卻青絲髮一縷,小生至今藏在身邊,朝夕把玩,就如見我妻子一般。如今一旦要把蕭郎做個路人看待,卻如何甘心得過?程氏結姻,從來不曾見說。只為貧不敵富,所以無端生出是非。」說罷,便噙下淚來。恰好那吉帖、婚書、頭髮都在袖中,隨即一並呈上。
太守仔細看了,便教把程元、趙孝遠遠的另押在一邊去。先開口問金聲道:「你女兒曾許程家麼?」金聲道:「爺爺,實是許的。」又問道:「既如此,不該又與韓生了。」金聲道:「只為點繡女事急,倉卒中,不暇思前算後,做此一事,也是出於無奈。」又問道:「那婚約可是你的親筆?」金聲道:「是。」又問道:「那上邊寫道:『自幼不曾許聘何人』,卻怎麼說?」金聲道:「當時只要成事,所以一一依他,原非實話。」太守見他言詞反復,已自怒形於色。又問道:「你與程元結親,卻是幾年幾月幾日?」金聲一時說不出來,想了一回,只得扭捏道:「是某年某月某日。」
太守喝退了金聲,又叫程元上來問道:「你聘金家女兒,有何憑據?」程元道:「六禮既行,便是憑據了。」又問道:「原媒何在?」程元道:「原媒自在徽州,不曾到此。」又道:「你媳婦的吉帖,拿與我看。」程元道:「一時失帶在身邊。」太守冷笑了一聲,又問道:「你何年何月何日與他結姻的?」程元也想了一回,信口謅道是某年某月某日。與金聲所說日期,分毫不相合了。太守心裡已自了然,便再喚那趙孝上來問道:「你做中證,卻是那裡人?」趙孝道:「是本府人。」又問道:「既是臺州人,如何曉得徽州事體?」趙孝道:「因為與兩家有親,所以知道。」太守道:「既如此,你可記得何年月日結姻的?」趙孝也約莫著說個日期,又與兩人所言不相對了。原來他三人見投了息詞,便道不消費得氣力,把那答應官府的說話都不曾打得照會。誰想太爺一個個的盤問起來,那些衙門中人雖是受了賄賂,因憚太守嚴明,誰敢在旁邊幫襯一句!自然露出馬腳。
那太守就大怒道:「這一班光棍奴才,敢如此欺公罔法!且不論沒有點繡女之事,就是愚民懼怕時節,金聲女兒若果有程家聘禮為證,也不消再借韓生做躲避之策了。如今韓生吉帖、婚書並無一毫虛謬;那程元卻都是些影響之談。況且既為完姻而來,豈有不與原媒同行之理?至於三人所說結姻年月日期,各自一樣,這卻是何緣故?那趙孝自是臺州人,分明是你們要尋個中證,急切裡再沒有第三個徽州人可央,故此買他出來的。這都只為韓生貧窮,便起不良之心,要將女兒改適內侄。一時通同合計,遭此奸謀,再有何說?」便伸手抽出簽來,喝叫把三人各打三十板。三人連聲的叫苦。韓子文便跪上稟道:「大人既與小生做主,成其婚姻,這金聲便是小生的岳父了。不可結了冤仇,伏乞饒恕。」太守道:「金聲看韓生分上,饒他一半;原告、中證,卻饒不得。」當下各各受責,只為心裡不打點得,未曾用得杖錢,一個個打得皮開肉綻,叫喊連天。那韓子文、張安國、李義才三人在旁邊,暗暗的歡喜。這正應著金朝奉往年所設之誓。
太守便將息詞塗壞,提筆判曰:
韓子貧惟四壁,求淑女而未能,金聲富累千箱,得才郎而自棄。只緣擇婿者,原乏知人之鑒,遂使圖婚者,爰生速訟之奸。程門舊約,兩兩無憑;韓氏新姻,彰彰可據。百金即為婚具,幼女准屬韓生。金聲、程元、趙孝構釁無端,各行杖警!
判畢,便將吉帖、婚書、頭髮一齊付了韓子文。一行人辭了太守出來。程朝奉做事不成,羞慚滿面,卻被韓子文一路千老驢萬老驢的罵,又道:「做得好事!果然做得好事!我只道打來是不痛的。」程朝奉只得忍氣吞聲,不敢回答一句。又害那趙孝打了屈棒,免不得與金朝奉共出些遮羞錢與他,尚自喃喃吶吶的怨悵。這教做「賠了夫人又折兵」。當下各自散訖。
韓子文經過了一番風波,恐怕又有甚麼變卦,便疾忙將這一百兩銀子,備了些催裝速嫁之類,擇個吉日,就要成親。仍舊是張李二生請期通信。金朝奉見太守為他,不敢怠慢;欲待與舅子到上司做些手腳,又少不得經由府縣的,正所謂敢怒而不敢言,只得一一聽從。花燭之後,朝霞見韓生氣宇軒昂,丰神俊朗,才貌甚是相當,那裡管他家貧。自然你恩我愛,少年夫婦,極盡顛鸞倒鳳之歡,倒怨悵父親多事。真個是: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自此無話。
次年,宗師田洪錄科,韓子文又得吳太守一力舉薦,拔為前列。春秋兩闈,聯登甲第,金家女兒已自做了夫人。丈人思想前情,慚悔無及。若預先知有今日,就是把女兒與他為妾也情願了。有詩為證:
蒙正當年也困窮,休將肉眼看英雄!
堪誇仗義人難得,太守廉明即古洪。

第十一卷惡船家計賺假屍銀 狠僕人誤投真命狀
詩曰:
杳杳冥冥地,非非是是天。
害人終自害,狠計總徒然。
話說殺人償命,是人世間最大的事,非同小可。所以是真難假,是假難真。真的時節,縱然有錢可以通神,目下脫逃憲網,到底天理不容,無心之中,自然敗露;假的時節,縱然嚴刑拷掠,誣伏莫伸,到底有個辯白的日子。假饒誤出誤入,那有罪的老死牖下,無罪的卻命絕於囹圄、刀鋸之間,難道頭頂上這個老翁是沒有眼睛的麼?所以古人說得好: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已先知。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說話的,你差了。這等說起來,不信死囚牢裡,再沒有個含冤負屈之人?那陰間地府也不須設得枉死城了!看官不知,那冤屈死的,與那殺人逃脫的,大概都是前世的事。若不是前世緣故,殺人竟不償命,不殺人倒要償命,死者、生者,怨氣沖天,縱然官府不明,皇天自然鑒察。千奇百怪的巧生出機會來了此公案。所以說道:「人惡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又道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古來清官察吏,不止一人,曉得人命關天,又且世情不測。盡有極難信的事,偏是真的;極易信的事,偏是假的。所以就是情真罪當的,還要細細體訪幾番,方能夠獄無冤鬼。如今為官做吏的人,貪愛的是錢財,奉承的是富貴,把那「正直公平」四字撇卻東洋大海。明知這事無可寬容,也輕輕放過,明知這事有些尷尬,也將來草草問成。竟不想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那親動手的奸徒,若不明正其罪,被害冤魂何時瞑目?至於扳誣冤枉的,卻又六問三推,千般鍛煉。嚴刑之下,就是凌遲碎剮的罪,急忙裡只得輕易招成,攪得他家破人亡。害他一人,便是害他一家了。只做自己的官,毫不管別人的苦,我不知他肚腸閣落裡邊,也思想積些陰德與兒孫麼?如今所以說這一篇,專一奉勸世上廉明長者:一草一木,都是上天生命,何況祖宗赤子!須要慈悲為本,寬猛兼行,護正誅邪,不失為民父母之意。不但萬民感戴,皇天亦當佑之。
且說國朝有個富人王甲,是蘇州府人氏。與同府李乙,是個世仇。王甲百計思量害他,未得其便。忽一日,大風大雨,鼓打三更。李乙與妻子蔣氏吃過晚飯,熟睡多時。只見十餘個強人,將紅朱黑墨搽了臉,一擁的打將入來。蔣氏驚謊,急往床下躲避。只見一個長鬚大面的,把李乙的頭髮揪住,一刀砍死,竟不搶東西,登時散了。蔣氏卻在床下,看得親切,戰抖抖的走將出來,穿了衣服,向丈夫屍首嚎啕大哭。此時鄰人已都來看了,各各悲傷,勸慰了一番。蔣氏道:「殺奴丈夫的,是仇人王甲。」眾人道:「怎見得?」蔣氏道:「奴在床下,看得明白。那王甲原是仇人,又且長鬚大面,雖然搽墨,卻是認得出的。若是別的強盜,何苦殺我丈夫,東西一毫不動?這凶身不是他是誰?有煩列位與奴做主。」眾人道:「他與你丈夫有仇,我們都是曉得的。況且地方盜發,我們該報官。明早你寫紙狀詞,同我們到官首告便是,今日且散。」眾人去了。蔣氏關了房門,又哽咽了一會。那裡有心去睡?苦啾啾的捱到天明,央鄰人買狀式寫了,取路投長洲縣來。正值知縣升堂放告,蔣氏直至階前,大聲叫屈。知縣看了狀子,問了來歷,見是人命盜情重事,即時批准。地方也來遞失狀。知縣委捕官相驗,隨即差了應捕,擒捉凶身。
卻說那王甲自從殺了李乙,自恃搽臉無人看破,揚揚得意,毫不提防。不期一夥應捕擁入家來,正是疾雷不及掩耳,一時無處躲避,當下被眾人索了,登時押到縣堂。知縣問道:「你如何殺了李乙?」王甲道:「李乙自是強盜殺了,與小人何干?」知縣問蔣氏道:「你如何告道是他?」蔣氏道:「小婦人躲在床底看見,認得他的。」知縣道:「夜晚間如何認得這樣真?」蔣氏道:「不但認得模樣,還有一件事情可推。若是強盜,如何只殺了人便散了,不搶東西?此不是平日有仇的卻是那個?」知縣便叫地鄰來,問他道:「那王甲與李乙果有仇否?」地鄰盡說:「果然有仇!那不搶東西,只殺了人,也是真的。」知縣便喝叫把王甲夾起,那王甲是個富家出身,忍不得痛苦,只得招道:「與李乙有仇,假妝強盜,殺死是實。」知縣取了親筆供招,下在死囚牢中。
王甲一時招承,心裡還想辯脫,思量無計,自忖道:「這裡有個訟師,叫做鄒老人,極是奸滑,與我相好。隨你十惡大罪,與他商量,便有生路。何不等兒子送飯時,教他去與鄒老人商量?」少頃,兒子王小二送飯來了。王甲說知備細,又吩咐道:「倘有使用處,不可吝惜錢財,誤我性命!」小二一一應諾,逕投鄒老人家來,說知父親事體,求他計策謀脫。老人道:「令尊之事,親口供招,知縣又是新到任的,自手問成。隨你那裡告辯,出不得縣間初案,他也不肯認錯翻招。你將二三百兩與我,待我往南京走走,尋個機會,定要設法出來。」小二道:「如何設法?」老人道:「你不要管我,只交銀子與我了,日後便見手段,而今不好先說得。」小二回去,當下湊了三百兩銀子,到鄒老人家,交付停當,隨即催他起程。鄒老人道:「有了許多白物,好歹要尋出一個機會來。且寬心等待等待。」小二謝別而回,老人連夜收拾行李,往南京進發。
不一日來到南京,往刑部衙門細細打聽,說有個浙江司郎中徐公,甚是通融,抑且好客。當下就央了一封先容的薦書,備了一副盛禮去謁徐公。徐公接見了,見他會說會笑,頗覺相得。自此頻頻去見,漸?熟來。正無個機會處,忽一日,捕盜衙門肘押海盜二十餘人,解到刑部定罪。老人上前打聽,知有兩個蘇州人在內。老人點頭大喜,自言自語道:「計在此了。」次日整備筵席,寫帖請徐公飲酒。不逾時,酒筵完備,徐公乘轎而來。老人笑臉相迎,定席以後,說些閒話。飲至更深時分,老人屏去眾人,便將百兩銀子托出,獻與徐公。徐公吃了一驚,問其緣故。老人道:「今有舍親王某,被陷在本縣獄中,伏乞周旋。」徐公道:「苟可效力,敢不從命?只是事在彼處,難以為謀。」老人道:「不難,不難。王某只為與李乙有仇,今李乙被殺,未獲凶身,故此遭誣下獄。昨見解到貴部海盜二十餘人,內二人,蘇州人也。今但逼勒二盜,要他自認做殺李乙的,則二盜總是一死,未嘗加罪,舍親王某已沐再生之恩了。」徐公許諾,輕輕收過銀子,親放在扶手匣裡面。喚進從人,謝酒乘轎而去。
老人又密訪著二盜的家屬,許他重謝,先送過一百兩銀子。二盜也應允了。到得會審之時,徐公喚二盜近前,開口問道:「你們曾殺過多少人?」二盜即招某時某處殺某人,某月某日夜間到李家殺李乙。徐公寫了口詞,把諸盜收監,隨即疊成文案。鄒老人便使用書房行文書抄招到長洲縣知會,就是他帶了文案,別了徐公,竟回蘇州,到長洲縣當堂投了。知縣拆開,看見殺李乙的已有了主名,便道:「王甲果然屈招。」正要取監犯查放,忽見王小二進來叫喊呼冤。知縣信之不疑,喝叫監中取出王甲,登時釋放,蔣氏聞知這一番說話,沒做理會處,也只道前日夜間果然自己錯認了,只得罷手。
卻說王甲得放歸家,歡歡喜喜,搖擺進門。方纔到得門首,忽然一陣冷風,大叫一聲道:「不好了!李乙哥在這裡了!」驀然倒地,叫喚不醒,霎時氣絕,嗚呼哀哉。有詩為證:
鬍臉閻王本認真,殺人償命在當身。
暗中假換天難騙,堪笑多謀鄒老人!
前邊說的人命是將真作假的了,如今再說一個將假作真的。只為些些小事,被好人暗算,弄出天大一場禍來。若非天道昭昭,險些兒死於非命。正是:
福善禍淫,昭彰天理。
欲害他人,先傷自己。
話說國朝成化年間,浙江溫州府永嘉縣有個王生,名傑,字文豪。娶妻劉氏,家中只有夫妻二人。生一女兒,年方二歲。內外安童養娘數口,家道亦不甚豐富。王生雖是業儒,尚不曾入泮,只在家中誦習,也有時出外結友論文。那劉氏勤儉作家,甚是賢慧,夫妻彼此相安。忽一日,正遇暮春天氣,二三友人扯了王生往郊外踏青遊賞。但見:
遲遲麗日,拂拂和風。紫燕黃鶯,綠柳叢中尋對偶;狂峰浪蝶,夭桃隊裡覓相知。王孫公子,興高時無日不來尋酒肆;艷質嬌姿,心動處此時未免露閨容。須教殘醉可重扶,幸喜落花猶未掃。
王生看了春景融和,心中歡暢,吃個薄醉,取路回家裡來。只見兩個家童正和一個人門首喧嚷。原來那人是湖州客人,姓呂,提著竹籃賣薑。只為家童要少他的薑價,故此爭執不已。王生問了緣故,便對那客人道:「如此價錢也好賣了,如何只管在我家門首喧嚷?好不曉事!」那客人是個憨直的人,便回話道:「我們小本經紀,如何要打短我的?相公須放寬洪大量些,不該如此小家子相!」王生乘著酒興,大怒起來,罵道:「那裡來這老賊驢!輒敢如此放肆,把言語衝撞我!」走近前來,連打了幾拳,一手推將去。不想那客人是中年的人,有痰火病的,就這一推裡,一交跌去,一時悶倒在地。正是:
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
原來人生最不可使性,況且這小人賣買,不過爭得一二個錢,有何大事?常見大人家強梁僮僕,每每藉著勢力,動不動欺打小民,到得做出事來,又是家主失了體面。所以有正經的,必然嚴行懲戒。只因王生不該自己使性動手打他,所以到底為此受累。這是後話。卻說王生當日見客人悶倒,吃了一大驚,把酒意都驚散了。連忙喝叫扶進廳來眠了,將茶湯灌將下去,不逾時甦醒轉來。王生對客人謝了個不是,討些酒飯與他吃了,又拿出白絹一匹與他,權為調理之資。那客人回嗔作喜,稱謝一聲,望著渡口去了。若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術,慌忙向前攔腰抱住,扯將轉來,就養他在家半年兩個月,也是情願,不到得惹出飛來橫禍。只因這一去,有分教:
雙手撒開金線網,從中釣出是非來。
那王生見客人已去,心頭尚自跳一個不住。走進房中與妻子說了,道:「幾乎做出一場大事來。僥倖!僥倖!」此時天已晚了,劉氏便叫丫鬟擺上幾樣菜蔬,燙熱酒與王生壓驚。飲過數杯,只聞得外邊叫門聲甚急,王生又吃一驚,拿燈出來看時,卻是渡頭船家周四,手中拿了白絹、竹籃,倉倉皇皇,對王生說道:「相公,你的禍事到了。如何做出這人命來?」唬得王生面如土色,只得再問緣由。周四道:「相公可認得白絹、竹籃麼?」王生看了道:「今日有個湖州的賣薑客人到我家來,這白絹是我送他的,這竹籃正是他盛薑之物,如何卻在你處?」周四道:「下晝時節,是有一個湖州姓呂的客人,叫我的船過渡,到得船中,痰火病大發。將次危了,告訴我道被相公打壞了。他就把白絹、竹籃支付與我做個證據,要我替他告官;又要我到湖州去報他家屬,前來伸冤討命。說罷,瞑目死了。如今屍骸尚在船中,船已撐在門首河頭了,且請相公自到船中看看,憑相公如何區處!」
王生聽了,驚得目睜口呆,手麻腳軟,心頭恰像有個小鹿兒撞來撞去的,口裡還只得硬著膽道:「那有此話?」背地教人走到船裡看時,果然有一個死屍骸。王生是虛心病的,慌了手腳,跑進房中與劉氏說知。劉氏道:「如何是好?」王生道:「如今事到頭來,說不得了。只是買求船家,要他乘此暮夜將屍首設法過了,方可無事。」王生便將碎銀一包約有二十多兩袖在手中,出來對船家說道:「家長不要聲張,我與你從長計議。事體是我自做得不是了,卻是出於無心的。你我同是溫州人,也須有些鄉里之情,何苦倒為著別處人報仇!況且報得仇來與你何益?不如不要提起,待我出些謝禮與你,求你把此屍載到別處拋棄了。黑夜裡誰人知道?」船家道:「拋棄在那裡?倘若明日有人認出來,根究根原,連我也不得乾淨。」王生道:「離此不數里,就是我先父的墳塋,極是僻靜,你也是認得的。乘此暮夜無人,就煩你船載到那裡,悄悄地埋了。人不知,鬼不覺。」周四道:「相公的說話甚是有理,卻怎麼樣謝我?」王生將手中之物出來與他,船家嫌少道:「一條人命,難道只值得這些些銀子?今日湊巧,死在我船中,也是天與我的一場小富貴。一百兩銀子須是少不得的。」王生只要完事,不敢違拗,點點頭,進去了一會,將著些現銀及衣裳首飾之類,取出來遞與周四道:「這些東西,約莫有六十金了。家下貧寒,望你將就包容罷了。」周四見有許多東西,便自口軟了,道:「罷了,罷了。相公是讀書之人,只要時常看覷我就是,不敢計較。」王生此時是情急的,正是得他心肯日,是我運通時。心中已自放下幾分,又擺出酒飯與船家吃了。隨即喚過兩個家人,吩咐他尋了鋤頭、鐵耙之類。內中一個家人姓胡,因他為人凶狠,有些力氣,都稱他做胡阿虎。當下一一都完備了,一同下船到墳上來。揀一塊空地,掘開泥土,將屍首埋藏已畢,又一同上船回家裡來。整整弄了一夜,漸漸東方已發動了,隨即又請船家吃了早飯,作別而去。王生教家人關了大門,各自散訖。
王生獨自回進房來,對劉氏說道:「我也是個故家子弟,好模好樣的,不想遭這一場,反被那小人逼勒。」說罷,淚如雨下。劉氏勸道:「官人,這也是命裡所招,應得受些驚恐,破此財物。不須煩惱!今幸得靠天,太平無事,便是十分僥倖了!辛苦了一夜,且自將息將息。」當時又討些茶飯與王生吃了,各各安息不題。
過了數日,王生見事體平靜,又買些三牲福物之類,拜獻了神明、祖宗。那周四不時的來,假做探望,王生殷殷勤勤待他,不敢衝撞;些小借掇,勉強應承。周四已自從容了,賣了渡船,開著一個店舖。自此無話。
看官聽說,王生到底是個書生,沒甚見識。當日既然買囑船家,將屍首載到墳上,只該聚起乾柴,一把火焚了,無影無蹤,卻不乾淨?只為一時沒有主意,將來埋在地中,這便是斬草不除根,萌芽春再發。
又過了一年光景,真個濃霜只打無根草,禍來只奔福輕人。那三歲的女兒,出起極重的痘子來。求神問卜,請醫調治,百無一靈。王生只有這個女兒,夫妻歡愛,十分不捨,終日守在床邊啼哭。一日,有個親眷辦著盒禮來望痘客。王生接見,茶罷,訴說患病的十分沉重。不久當危。那親眷道:「本縣有個小兒科姓馮,真有起死回生手段,離此有三十里路,何不接他來看覷看覷?」王生道:「領命。」當時天色已黑,就留親眷吃了晚飯,自別去了。王生便與劉氏說知,寫下請帖,連夜喚將胡阿虎來,吩咐道:「你可五鼓動身,拿此請帖去請馮先生早來看痘。我家裡一面擺著午飯,立等。」胡阿虎應諾去了,當夜無話。次日,王生果然整備了午飯直等至未申時,杳不見來。不覺的又過了一日,到床前看女兒時,只是有增無減。挨至三更時分,那女兒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告辭父母往閻家裡去了。正是:金風吹柳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王生夫妻就如失了活寶一般,各各哭得發昏。當時盛殮已畢,就焚化了。天明以後,到得午牌時分,只見胡阿虎轉來回復道:「馮先生不在家裡,又守了大半日,故此到今日方回。」王生垂淚道:「可見我家女兒命該如此,如今再也不消說了。」直到數日之後,同伴中說出實話來,卻是胡阿虎一路飲酒沉醉,失去請帖,故此直挨至次日方回,遭此一場大謊。王生聞知,思念女兒,勃然大怒。即時喚進胡阿虎,取出竹片要打。胡阿虎道:「我又不曾打殺了人,何須如此?」王生聞得此言,一發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連忙教家僮扯將下去,一氣打了五十多板,方纔住手,自進去了。胡阿虎打得皮開肉綻,拐呀拐的,走到自己房裡來,恨恨的道:「為甚的受這般鳥氣?你女兒痘子,本是沒救的了,難道是我不接得郎中,斷送了他?不值得將我這般毒打。可恨!可恨!」又想了一回道:「不妨事,大頭在我手裡,且待我將息棒瘡好了,也教他看我的手段。不知還是井落在吊桶裡,吊桶落在井裡。如今且不要露風聲,等他先做了整備。」正是:
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
不說胡阿虎暗生好計,再說王生自女兒死後,不覺一月有餘,親眷朋友每每備了酒肴與他釋淚,他也漸不在心上了。忽一日,正在廳前閒步,只見一班應捕擁將進來,帶了麻繩鐵索,不管三七二十一,望王生頸上便套。王生吃了一驚,問道:「我是個儒家子弟,怎把我這樣凌辱!卻是為何?」應捕呸了一呸道:「好個殺人害命的儒家子弟!官差吏差,來人不差。你自到太爺面前去講。」當時劉氏與家僮婦女聽得,正不知甚麼事頭發了,只好立著呆看,不敢向前。
此時不由王生做主,那一夥如狼似虎的人,前拖後扯,帶進永嘉縣來,跪在堂下右邊,卻有個原告跪在左邊。王生?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家人胡阿虎,已曉得是他懷恨在心出首的了。那知縣明時佐開口問道:「今有胡虎首你打死湖州客人姓呂的,這怎麼說?」王生道:「青天老爺,不要聽他說謊!念王傑弱怯怯的一個書生,如何會得打死人?那胡虎原是小的家人,只為前日有過,將家法痛治一番,為此懷恨,構此大難之端,望爺臺照察!」胡阿虎叩頭道:「青天爺爺,不要聽這一面之詞。家主打人自是常事,如何懷得許多恨?如今屍首現在墳塋左側,萬乞老爺差人前去掘取。只看有屍是真,無屍是假。若無屍時,小人情願認個誣告的罪。」知縣依言即便差人押去起屍。胡阿虎又指點了地方尺寸,不逾時,果然?個屍首到縣裡來。知縣親自起身相驗,說道:「有屍是真,再有何說?」正要將王生用刑,王生道:「老爺聽我分訴:那屍骸已是腐爛的了,須不是目前打死的。若是打死多時,何不當時就來首告,直待今日?分明是胡虎那裡尋這屍首,霹空誣陷小人的。」知縣道:「也說得是。」胡阿虎道:「這屍首實是一年前打死的,因為主僕之情,有所不忍;況且以僕首主,先有一款罪名,故此含藏不發。如今不想家主行凶不改,小的恐怕再做出事來,以致受累,只得重將前情首告。老爺若不信時,只須喚那四鄰八舍到來,問去年某月日間,果然曾打死人否?即此便知真偽了。」知縣又依言,不多時,鄰舍喚到。知縣逐一動問,果然說去年某月某日間,有個薑客被王家打死,暫時救醒,以後不知何如。王生此時被眾人指實,顏色都變了,把言語來左支右吾。知縣道:「情真罪當,再有何言?這廝不打,如何肯招?」疾忙抽出簽來,喝一聲:「打!」兩邊皂隸吆喝一聲,將王生拖翻,著力打了二十板。可憐瘦弱書生,受此痛棒拷掠。王生受苦不過,只得一一招成。知縣錄了口詞,說道:「這人雖是他打死的,只是沒有屍親執命,未可成獄。且一面收監,待有了認屍的,定罪發落。」隨即將王生監禁獄中,屍首依舊?出埋藏,不得輕易燒毀,聽後檢償。發放眾人散訖,退堂回衙。那胡阿虎道是私恨已泄,甚是得意,不敢回王家見主母,自搬在別處住了。
卻說王家家僮們在縣裡打聽消息,得知家主已在監中,嚇得兩耳雪白,奔回來報與主母。劉氏一聞此信,便如失去了三魂,大哭一聲,望後便倒,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動。丫鬟們慌了手腳,急急叫喚。那劉氏漸漸醒將轉來,叫聲:「官人!」放聲大哭,足有兩個時辰,方纔歇了。疾忙收拾些零碎銀子,帶在身邊。換了一身青衣,教一個丫鬟隨了。吩咐家僮在前引路,逕投永嘉縣獄門首來。夫妻相見了,痛哭失聲。王生又哭道:「卻是阿虎這奴才,害得我至此!」劉氏咬牙切齒,恨恨的罵了一番。便在身邊取出碎銀,付與王生道:「可將此散與牢頭獄卒,教他好好看覷,免致受苦。」王生接了。天色昏黑,劉氏只得相別,一頭啼哭,取路回家。胡亂用些晚飯,悶悶上床。思量:「昨夜與官人同宿,不想今日遭此禍事,兩地分離。」不覺又哭了一場,淒淒慘慘睡了,不題。
卻說王生自從到獄之後,雖則牢頭禁子受了錢財,不受鞭棰之苦,卻是相與的都是那些蓬頭垢面的囚徒,心中有何快活?況且大獄未決,不知死活如何,雖是有人殷勤送衣送飯,到底不免受些飢寒之苦,身體日漸嬴瘠了。劉氏又將銀來買上買下,思量保他出去。又道是人命重事,不易輕放,只得在監中耐守。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王生在獄中,又早懨懨的挨過了半年光景,勞苦憂愁,染成大病。劉氏求醫送藥,百般無效,看看待死。
一日,家僮來送早飯,王生望著監門,吩咐道:「可回去對你主母說,我病勢沉重不好,旦夕必要死了;教主母可作急來一看我,從此要永訣了。」家僮回家說知。劉氏心慌膽戰,不敢遲延,疾忙顧了一乘轎,飛也似?到縣前來。離了數步,下了轎,走到獄門首,與王生相見了,淚如湧泉,自不必說。王生道:「愚夫不肖,誤傷人命,以致身陷縲絏,辱我賢妻。今病勢有增無減了,得見賢妻一面,死也甘心。但只是胡阿虎這個逆奴,我就到陰司地府,決不饒過他的。」劉氏含淚道:「官人不要說這不祥的話,且請寬心調養。人命既是誤傷,又無苦主,奴家匡得賣盡田產,救取官人出來,夫妻完聚。阿虎逆奴,天理不容,到底有個報讎日子,也不要在心。」王生道:「若得賢妻如此用心,使我重見天日,我病體也就減幾分了。但恐弱質懨懨,不能久待。」劉氏又勸慰了一番,哭別回家,坐在房中納悶。僮僕們自在廳前鬥牌耍子,只見一個半老的人,挑了兩個盒子,竟進王家裡來。放下扁擔,對家僮問道:「相公在家麼?」只因這個人來,有分教:負屈寒儒,得遇秦庭明鏡;行凶詭計,難逃蕭相明條。有詩為證:
湖商自是隔天涯,舟子無端起禍胎。
指日王生冤可白,災星換做福星來。
那些家僮見了那人,仔細看了一看,大叫道:「有鬼!有鬼!」東逃西竄。你道那人是誰?正是一年前來賣薑的湖州呂客人。那客人忙扯住一個家僮,問道:「我來拜你家主,如何說我是鬼?」劉氏聽得廳前喧鬧,走將出來。呂客人上前唱了個喏,說道:「大娘聽稟,老漢湖州薑客呂大是也。前日承相公酒飯,又贈我白絹,感激不盡。別後到了湖州,這一年半裡邊,又到別處做些生意。如今重到貴府走走,特地辦些土宜來拜望你家相公。不知你家大官們如何說我是鬼?」旁邊一個家僮嚷道:「大娘,不要聽他,一定得知道大娘要救官人,故此出來現形索命。」劉氏喝退了,對客人說道:「這等說起來,你真不是鬼了。你害得我家丈夫好苦!」呂客人吃了一驚道:「你家相公在那裡?怎的是我害了他?」劉氏便將周四如何撐屍到門,說留絹籃為證,丈夫如何買囑船家,將屍首埋藏,胡阿虎如何首告,丈夫招承下獄的情由,細細說了一遍。
呂客人聽罷,捶著胸膛道:「可憐!可憐!天下有這等冤屈的事!去年別去,下得渡船,那船家見我的白絹,問及來由,我不合將相公打我垂危、留酒贈絹的事情,備細說了一番。他就要買我白絹,我見價錢相應,即時賣了。他又要我的竹籃兒,我就與他作了渡錢。不想他賺得我這兩件東西,下這般狠毒之計!老漢不早到溫州,以致相公受苦,果然是老漢之罪了。」劉氏道:「今日不是老客人來,連我也不知丈夫是冤枉的。那絹兒籃兒是他騙去的了,這死屍卻是那裡來的?」呂客人想了半回道:「是了是了。前日正在船中說這事時節,只見水面上一個屍骸浮在岸邊。我見他注目而視,也只道出於無心,誰知因屍就生奸計了。好狠!好狠!如今事不宜遲,請大娘收進了土宜,與老漢同到永嘉縣訴冤,救相公出獄,此為上著。」劉氏依言收進盤盒,擺飯請了呂客人。他本是儒家之女,精通文墨,不必假借訟師。就自己寫了一紙訴狀,顧乘女轎,同呂客人及僮僕等取路投永嘉縣來。
等了一會,知縣升晚堂了。劉氏與呂大大聲叫屈,遞上訴詞。知縣接上,從頭看過。先叫劉氏起來問,劉氏便將丈夫爭價誤毆,船家撐屍得財,家人懷恨出首的事,從頭至尾,一一分剖。又說:「直至今日薑客重來,才知受枉。」知縣又叫呂大起來問,呂大也將被毆始末,賣絹根由,一一說了。知縣道:「莫非你是劉氏買出來的?」呂大叩頭道:「爺爺,小的雖是湖州人,在此為客多年,也多有相識的在這裡,如何瞞得老爺過?當時若果然將死,何不央船家尋個相識來見一見,托他報信復仇,卻將來托與一個船家?這也不道是臨危時節,無暇及此了。身死之後,難道湖州再沒有個骨肉親戚,見是久出不歸,也該有人來問個消息。若查出被毆傷命,就該到府縣告理。如何直等一年之後,反是王家家人首告?小人今日纔到此地,見有此一場屈事。那王傑雖不是小人陷他,其禍都因小人而起,實是不忍他含冤負屈,故此來到臺前控訴,乞老爺筆下超生!」知縣道:「你既有相識在此,可報名來。」呂大屈指頭說出十數個。知縣一一提筆記了,卻倒把後邊的點出四名,喚兩個應捕上來,吩咐道:「你可悄悄地喚他同做證見的鄰舍來。」應捕隨應命去了。
不逾時,兩伙人齊喚了來。只見那相識的四人,遠遠地望見呂大,便一齊道:「這是湖州呂大哥,如何在這裡?一定前日原不曾死。」知縣又教鄰舍人近前細認,都駭然道:「我們莫非眼花了!這分明是被王家打死的薑客,不知還是到底救醒了,還是面龐廝像的?」內中一個道:「天下那有這般相像的理?我的眼睛一看過,再不忘記。委實是他,沒有差錯。」此時知縣心裡已有幾分明白了,即使批誰訴狀,叫起這一干人,吩咐道:「你們出去,切不可張揚!若違我言,拿來重責。」眾人唯唯而退。知縣隨即喚幾個應捕,吩咐道:「你們可密訪著船家周四,用甘言美語哄他到此,不可說出實情。那原首人胡虎自有保家,俱到明日午後,帶齊聽審。」應捕應諾,分頭而去。知縣又發付劉氏、呂大回去,到次日晚堂伺候。二人叩頭同出。劉氏引呂大到監門前見了王生,把上項事情盡說了。王生聞得,滿心歡喜,卻似醍醐灌頂,甘露灑心,病體已減去六七分了。說道:「我初時只怪阿虎,卻不知船家如此狠毒。今日不是老客人來,連我也不知自己是冤枉的。」正是: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劉氏別了王生,出得縣門,乘著小轎,呂大與僮僕隨了,一同逕到家中。劉氏自進房裡,教家僮們陪客人吃了晚食,自在廳上歇宿。
次日過午,又一同的到縣裡來,知縣已升堂了。不多時,只見兩個應捕將周四帶到。原來那周四自得了王生銀子,在本縣開個布店。應捕得了知縣的令,對他說:「本縣大爺要買布。」即時哄到縣堂上來。也是天理合當敗露,不意之中,猛?頭見了呂大,不覺兩耳通紅。呂大叫道:「家長哥,自從買我白絹、竹籃,一別直到今日。這幾時生意好麼?」周四傾口無言,面如槁木。少頃,胡阿虎也取到了。原來胡阿虎搬在他方,近日偶回縣中探親,不期應捕正遇著他,便上前搗個鬼道:「你家家主人命事已有苦主了,只待原首人來,即便審決。我們那一處不尋得到?」胡阿虎認真歡歡喜喜,隨著公人直到縣堂跪下。知縣指著呂大問道:「你可認得那人?」胡阿虎仔細一看,吃了一驚,心下好生躊躇,委決不下,一時不能回答。
知縣將兩人光景,一一看在肚裡了。指著胡阿虎大罵道:「你這個狠心狗行的奴才!家主有何負你,值得便與船家同謀,覓這假屍誣陷人?」胡阿虎道:「其實是家主打死的,小人並無虛謬。」知縣怒道:「還要口強!呂大既是死了,那堂下跪的是什麼人?」喝叫左右夾將起來:「快快招出奸謀便罷!」胡阿虎被夾,大喊道:「爺爺,若說小人不該懷恨在心,首告家主,小人情願認罪。若要小人招做同謀,便死也不甘的。當時家主不合打倒了呂大,即刻將湯救醒,與了酒飯,贈了白絹,自往渡口去了。是夜二更天氣,只見周四撐屍到門,又有白絹、竹籃為證,合家人都信了。家主卻將錢財買住了船家,與小人同載至墳塋埋訖。以後因家主毒打,小人挾了私仇,到爺爺臺下首告,委實不知這屍真假。今日不是呂客人來,連小人也不知是家主冤枉的。那死屍根由,都在船家身上。」
知縣錄了口語,喝退胡阿虎,便叫周四上前來問。初時也將言語支吾,卻被呂大在旁邊面對,知縣又用起刑來。只得一一招承道:「去年某月某日,呂大懷著白絹下船。偶然問起緣由,始知被毆詳細。恰好渡口原有這個死屍在岸邊浮著,小的因此生心要詐騙王家,特地買他白絹,又哄他竹籃,就把水裡屍首撈在船上了。來到王家,誰想他一說便信。以後得了王生銀子,將來埋在墳頭。只此是真,並無虛話。」知縣道:「是便是了,其中也還有些含糊。那裡水面上恰好有個流屍?又恰好與呂大廝像?畢竟又從別處謀害來詐騙王生的。」周四大叫道:「爺爺,冤枉!小人若要謀害別人,何不就謀害了呂大?前日因見流屍,故此生出買絹籃的計策。心中也道:『面龐不像,未必哄得信。』小人欺得王生一來是虛心病的,二來與呂大只見得一面,況且當日天色昏了,燈光之下,一般的死屍,誰能細辨明白?三來白絹、竹籃又是王生及薑客的東西,定然不疑,故此大膽哄他一哄。不想果被小人瞞過,並無一個人認得出真假。那屍首的來歷,想是失腳落水的。小人委實不知。」呂大跪上前稟道:「小人前日過渡時節,果然有個流屍,這話實是真情了。」知縣也錄了口語。周四道:「小人本意,只要詐取王生財物,不曾有心害他,乞老爺從輕擬罪。」知縣大喝道:「你這沒天理的狠賊!你自己貪他銀子,便幾乎害得他家破人亡!似此詭計凶謀,不知陷過多少人了?我今日也為永嘉縣中除了一害。那胡阿虎身為家奴,拿著影響之事,背恩賣主,情實可恨!合當重行責罰。」當時喝教把兩人扯下,胡阿虎重打四十,周四不計其數,以氣絕為止。不想那阿虎近日傷寒病未痊,受刑不起:也只為奴才背主,天理難容,打不上四十,死於堂前。周四直至七十板後,方纔昏絕。可憐二惡凶殘,今日斃於杖下。
知縣見二人死了,責令屍親前來領屍。監中取出王生,當堂釋放。又抄取周四店中布匹,估價一百金,原是王生被詐之物。例該入官,因王生是個書生,屈陷多時,憐他無端,改「贓物」做了「給主」,也是知縣好處。墳旁屍首,掘起驗時,手爪有沙,是個失水的。無有屍親,責令忤作埋之義塚。王生等三人謝了知縣出來。到得家中,與劉氏相持痛哭了一場。又到廳前與呂客人重新見札。那呂大見王生為他受屈,王生見呂大為他辨誣,俱各致個不安,互相感激,這教做不打不成相識,以後遂不絕往來。王生自此戒了好些氣性,就是遇著乞兒,也只是一團和氣。感憤前情,思想榮身雪恥,閉戶讀書,不交賓客,十年之中,遂成進士。
所以說為官做吏的人,千萬不可草菅人命,視同兒戲。假如王生這一樁公案,惟有船家心裡明白,不是薑客重到溫州,家人也不知家主受屈,妻子也不知道丈夫受屈,本人也不知自己受屈。何況公庭之上,豈能盡照覆盆?慈祥君子,須當以此為鑒:
囹圄刑措號仁君,結網羅鉗最枉人。
寄語昏污諸酷吏,遠在兒孫近在身。

第十二卷陶家翁大雨留賓 蔣震卿片言得婦
詩曰: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一時戲語,終身話柄。
話說人生萬事,前數已定。盡有一時間偶然戲耍之事,取笑之話,後邊照應將來,卻像是個讖語響卜,一毫不差。乃知當他戲笑之時,暗中已有鬼神做主,非偶然也。
只如宋朝崇寧年間,有一個姓王的公子,本貫浙西人,少年發科,到都下會試。一日將晚,到延秋坊人家赴席,在一個小宅子前經過,見一女子生得十分美貌,獨立在門內,徘徊凝望,卻像等候甚麼人的一般。王生正注目看他,只見前面一夥騎馬的人喝擁而來,那女子避了進去。王生匆匆也行了,不曾問得這家姓張姓李。赴了席,吃得半醉歸家,已是初更天氣。復經過這家門首,望門內一看,只見門已緊閉,寂然無人聲。王生嗤嗤從左傍牆腳下一帶走去,意思要看他有後門沒有。只見數十步外有空地丈餘,小小一扇便門也關著在那裡。王生想道:「日間美人只在此中,怎能夠再得一見?」看了他後門,正在戀戀不捨,忽然隔牆丟出一件東西來,掉在地下一響,王生幾乎被他打著。拾起來看,卻是一塊瓦片。此時皓月初升,光同白晝。看那瓦片時,有六個字在上面,寫得:「夜間在此相候!」王生曉得有些蹊蹺,又帶著幾分酒意,笑道:「不知是何等人約人做事的?待我耍他一耍。」就在牆上剝下些石灰粉來,寫在瓦背上道:「三更後可出來。」仍舊望牆回丟了進去,走開十來步,遠遠地站著,看他有何動靜。
等了一會,只見一個後生走到牆邊,低著頭卻像找尋甚麼東西的,尋來尋去。尋了一回,不見甚麼,對著牆裡嘆了一口氣,有一步沒一步的,佯佯走了去。王生在黑影裡看得明白,便道:「想來此人便是所約之人了,只不知裡邊是甚麼人。好歹有個人出來,必要等著他。」等到三更,月色已高,煙霧四合,王生酒意已醒,看看渴睡上來,伸伸腰,打個呵欠。自笑道:「睡倒不去睡,管別人這樣閒事!」正要舉步歸寓,忽聽得牆邊小門呀的一響,軋然開了,一個女子閃將出來。月光之下,望去看時,且是娉婷。隨後一個老媽,背了一只大竹箱,跟著望外就走。王生迎將上去,看得仔細,正是日間獨立門首這女子。那女子看見人來,一些不避,直到當面一看,吃一驚道:「不是,不是。」回轉頭來看老媽,老媽上前,擦擦眼,把王生一認,也道:「不是,不是。快進去!」那王生倒將身攔在後門邊了,一把扯住道:「還思量進去!你是人家閨中女子,約人夜晚間在此相會,可是該的?我今聲張起來,拿你見官,醜聲傳揚,叫你合家做人不成!我偶然在此遇著,也是我與你的前緣,你不如就隨了我去。我是在此會試的舉人,也不辱沒了你。」那女子聽罷,戰抖抖的淚如雨下,沒做道理處。老媽說道:「若是聲張,果是利害!既然這位官人是個舉人,小娘子權且隨他到下處再處。而今沒奈何了。一會子天明了,有人看見,卻了不得!」那女子一頭哭,王生一頭扯扯拉拉,只得軟軟地跟他走到了下處,放他在一個小樓上面,連那老媽也留了他伏侍。
女子性定,王生問他備細。女子道:「奴家姓曹,父親早喪,母親只生得我一人,甚是愛惜,要將我許聘人家。我有個姑娘的兒子,從小往來,生得聰俊,心裡要嫁他。這個老媽,就是我的奶娘。我央他對母親說知此情,母親嫌他家裡無官,不肯依從。所以叫奶娘通情,說與他了,約他今夜以擲瓦為信,開門從他私奔。他亦曾還擲一瓦,叫三更後出來。及至出得門來,卻是官人,倒不見他,不知何故。」王生笑把適才戲寫擲瓦,及一男子尋覓東西不見,長嘆走去的事,說了一遍。女子嘆口氣道:「這走去的,正是他了。」王生笑道:「卻是我幸得撞著,豈非五百年前姻緣做定了?」女子無計可奈,見王生也自一表非俗,只得從了他,新打上的,恩愛不淺。到得會試過了,榜發,王生不得第,卻戀著那女子,正在歡愛頭上,不把那不中的事放在心裡,只是朝歡暮樂。那女子前日帶來竹箱中,多是金銀寶物。王生缺用,就拿出來與他盤纏。遷延數月,王生竟忘記了歸家。
王生父親在家盼望,見日子已久的,不見王生歸來。遍問京中來的人,都說道:「他下處有一女人,相處甚是得意,那得肯還?」其父大怒,寫著嚴切手書,差著兩個管家,到京催他起身。又寄封書與京中同年相好的,叫他們遣個馬票,兼請逼勒他出京,不許耽延!王生不得已,與女子作別,道:「事出無奈,只得且去,得便就來。或者稟明父親,逕來接你,也未可知。你須耐心同老媽在此寓所住著等我。」含淚而別。王生到得家中,父親升任福建,正要起身,就帶了同去。一時未便,不好說得女子之事,悶悶隨去任所,朝夕思念不題。
且說京中女子同奶媽住在寓所守候,身邊所帶東西,王生在時已用去將有一半,今又兩口在寓所食用,用出無入,看看所剩不多,王生又無信息。女子心下著忙,叫老媽打聽家裡母親光景,指望重到家來與母親相會。不想母親因失了這女兒,終日啼哭,已自病死多時。那姑娘之子,次日見說舅母家裡不見了女兒,恐怕是非纏在身上,逃去無蹤了。女子見說,大哭了一場,與老媽商量道:「如今一身無靠,汴京到浙西也不多路,趁身邊還有些東西,做了盤纏,到他家裡去尋他。不然如何了當?」就央老媽雇了一隻船,下汴京一路來。
行到廣陵地方,盤纏已盡。那老媽又是高年,船上早晚感冒些風露,一病不起。那女子極得無投奔,只是啼哭。原來廣陵即是而今揚州府,極是一個繁華之地。古人詩云:「煙花三月下揚州。」又道是:「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從來仕宦官員、王孫公子要討美妾的,都到廣陵郡來揀擇聘娶,所以填街塞巷,都是些媒婆撞來撞去。看見船上一個美貌女子啼哭,都攢將攏來問緣故。女子說道:「汴京下來,到浙西尋丈夫,不想此間奶母亡故,盤纏用盡,無計可施,所以啼哭。」內中一個婆子道:「何不去尋蘇大商量?」女子道:「蘇大是何人?』那婆子道:「蘇大是此間好漢,專一替人出閒力的。」女子慌忙之中不知一個好歹,便出口道:「有煩指引則個。」婆子去了一會,尋取一個人來。那一人到船邊,問了詳細,便去引領一干人來,?了屍首上岸埋葬,算船錢打發船家,對女子道:「收拾行李到我家裡,停住幾日再處。」叫一乘轎來?女子。女子見他處置有方,只道投著好人,亦且此身無主,放心隨地去。誰知這人卻是揚州一個大光棍。當機兵、養娼妓、接子弟的,是個煙花的領袖、烏龜的班頭。轎?到家,就有幾個粉頭出來相接作伴。女子情知不尷尬,落在套中,無處分訴。自此改名蘇媛,做了娼妓了。
王生在福建隨任兩年,方回浙中。又值會試之期,束裝北上,道經揚州。揚州司理乃是王生鄉舉同門,置酒相待,王生赴席。酒筵之間,官妓叩頭送酒。只見內中一人,屢屢偷眼看王生不已。王生亦舉日細看,心裡疑道:「如何甚像京師曹氏女子?」及問姓名,全不相同。卻再三看來,越看越是。酒半起身,蘇媛捧觴上前勸生飲酒,覿面看得較切。口裡不敢說出,心中想著舊事,不勝悲傷,禁不住兩行珠淚,簌簌的落將下來,墮在杯中。生情知是了,也垂淚道:「我道像你,原來果然是你。卻是因何在此?」那女子把別後事情,及下汴尋生,盤纏盡了,失身為娼始末根緣,說了一遍,不覺大慟。生自覺慚愧,感傷流淚,力辭不飲,托病而起。隨即召女子到自己寓所,各訴情懷,留同枕席。次日,密托揚州司理,追究蘇大騙良為娼,問了罪名。脫了蘇媛樂籍,送生同行。後來與生生子,仕至尚書郎。想著起初只是一時拾得擲瓦,做此戲濾之事;誰知是老大一段姻緣,幾乎把女子一生斷送了!還虧得後來成了正果。
而今更有一段話文,只因一句戲言,致得兩邊錯認,得了一個老婆,全始全終,比前話更為完美。有詩為證:
戲官偶爾作該奇,誰道從中遇美妻?
假女婿為真女婿,失便宜處得便宜。
這一本話文乃是國朝成化年間,浙江杭州府餘杭縣有一個人,姓蔣名霆,表字震卿。本是儒家子弟,生來心性倜儻佻?,頑耍戲浪,不拘小節。最喜遊玩山水,出去便是累月累日,不肯呆坐家中。一日想道:「從來說山陰道上,千岩競秀,萬壑爭流,是個極好去處。此去紹興府隔得多少路,不去遊一遊?」恰好有鄉里兩個客商要過江南去貿易,就便搭了伴同行。過了錢塘江,搭了西興夜船,一夜到了紹興府城。兩客自去做買賣,他便蘭亭、禹穴、蕺山、鑒湖,沒處不到,遊得一個心滿意足。兩客也做完了生意,仍舊合伴同歸。偶到諸暨村中行走,只見天色看看傍晚,一路是些青畦綠畝,不見一個人家。須臾之間,天上灑下雨點來,漸漸下得密了。三人都不帶得雨具,只得慌忙向前奔走,走得一個氣喘。卻見村子裡露出一所莊宅來,三人遠望道:「好了,好了,且到那裡躲一躲則個。」兩步挪來一步,走到面前,卻是一座雙檐滴水的門訪。那兩扇門,一扇關著,一扇半掩在那裡。蔣震卿便上前,一手就去推門。二客道:「蔣兄慣是莽撞。借這裡只躲躲雨便了,知是甚麼人家。便去敲門打戶?」蔣震卿最好取笑,便大聲道:「何妨得!此乃是我丈人家裡。」二客道:「不要胡說惹禍!」
過了一會,那雨越下得大了。只見兩扇門忽然大開,裡頭踱出一個老者來。看他怎生打扮:
頭帶斜角方中,手持盤頭拄拐。方中內竹籜冠,罩著銀絲樣幾莖亂髮;拄拐上虯鬚節,握若乾薑般五個指頭。寬袖長衣,擺出渾如鶴步;高跟深履,踱來一似龜行。想來圯上可傳書,應是商山隨聘出。
原來這老者姓陶,是諸暨村中一個殷實大戶。為人梗直忠厚,極是好客尚義認真的人。起初,傍晚正要走出大門來,看人關閉,只聽得外面說話響,曉得有人在門外躲雨,故遲了一步。卻把蔣震卿取笑的說話,一一聽得明白。走進去對媽媽與合家說了,都道:「有這樣放肆可惡的!不要理他。」而今見下得雨大,曉得躲雨的沒去處,心下過意不去。有心要出來留他們進去,卻又怪先前說這討便宜話的人。躊躇了一回,走出來,見是三個,就問道:「方纔說老漢是他丈人的,是那一個?」蔣震卿見問著這話,自覺先前失言,耳根通紅。二客又同聲將地埋怨道:「原是不該。」老者看見光景,就曉得是他了,便對二客道:「兩位不棄老拙,便請到寒舍裡面盤桓一盤桓。這位郎君依他方纔所說,他是吾子輩,與賓客不同,不必進來,只在此伺候罷。」二客方欲謙遜,被他一把扯了袖子,拽進大門。剛跨進檻內,早把兩扇門,撲的關好了。二客只得隨老者登堂,相見敘坐,各道姓名,及偶過避雨,說了一遍。那老者猶兀自氣忿忿的道:「適間這位貴友,途路之中,如此輕薄無狀,豈是個全身遠害的君子?二公不與他相交得也罷了。」二客替他稱謝道:「此兄姓蔣,少年輕肆,一時無心失言,得罪老丈,休得計較!」老者只不釋然。須臾,擺下酒飯相款,竟不提起門外尚有一人。二客自己非分取擾,已出望外,況見老者認真著惱,難道好又開口周全得蔣震卿,叫他一發請了進來不成?只得由他,且管自家食用。
那蔣震卿被關在大門之外,想著適間失言,老大沒趣。獨自一個棲棲在雨檐之下,黑魆魆地靠來靠去,好生冷落。欲待一口氣走了去,一來雨黑,二來單身不敢前行,只得忍氣吞聲,耐了心性等著。只見那雨漸漸止了,輕雲之中,有些月色上來。側耳聽著門內人聲寂靜了。便道:「他們想已安寢,我卻如何癡等?不如趁此微微月色,路徑好辨,走了去吧!」又想一想道:「那老兒固然怪我,他們兩個便宜得如此撇下了我,只管自己自在不成?畢竟有安頓我處,便再等他一等。」正在躊躇不定,忽聽得門內有人低低道:「且不要去!」蔣震卿心下道:「我說他們定不忘懷了我。」就應一聲道:「曉得了,不去。」過了一會,又聽得低低道:「有些東西拿出來,你可收恰好。」蔣震卿心下又道:「你看他兩個,白白裡打攪了他一餐,又拿了他的甚麼東西,忒煞欺心!」卻口裡且答應道:「曉得了。」站住等著,只見牆上有兩件東西撲搭地丟將出來。急走上前看時,卻是兩個被囊。提一提看,且是沉重;把手捻兩捻,累累塊塊,像是些金銀器物之類。蔣震卿恐怕有人開門來追尋,急負在背上,望前便走。走過百餘步,回頭看那門時,已離得略遠了。站著腳再看動靜。遠望去,牆上兩個人跳將下來,蔣震卿道:「他兩個也來了。恐有人追,我只索先走,不必等他。」提起腳便走。望後邊這兩個,也不忙趕,只尾著他慢慢地走。蔣震卿走得少遠,心下想道:「他兩個趕著了,包裡東西必要均分,趁他們還在後邊,我且打開囊看看。總是不義之物,落得先藏起他些好的。」立住了,把包囊打開,將黃金重貨另包了一囊,把錢布之類,仍舊放在被囊裡,提了又走。又望後邊兩個人,卻還未到。原來見他住也住,見他走也走,黑影裡遠遠尾著,只不相近。如此行了半夜,只是隔著一箭之路。
看看天明了,那兩個方纔腳步走得急促,趕將上來。蔣震卿道:「正是來一路走。」走到面前把眼一看,吃了一驚,誰知不是昨日同行的兩個客人,倒是兩個女子。一個頭紮臨清帕,身穿青綢衫,且是生得美麗;一個散挽頭髻,身穿青布襖,是個丫鬟打扮。仔細看了蔣震卿一看,這一驚可也不小,急得忙閃了身子開來。蔣震卿上前,一把將美貌的女子劫住道:「你走那裡去?快快跟了我去,倒有商量,若是不從,我同到你家去出首。」女子低首無言,只得跟了他走。走到一個酒館中,蔣生揀個僻淨樓房與他住下了。哄店家道,是夫妻燒香,買早飯吃的。店家見一男一女,又有丫鬟跟隨,並無疑心,自去支持早飯上來吃。蔣震卿對女子低聲問他來歷。那女子道:「奴家姓陶,名幼芳,就是昨日主人翁之女。母親王氏。奴家幼年間許嫁同郡褚家,誰想他雙目失明了,我不願嫁他。有一個表親之子王郎,少年美貌,我心下有意於他,與他訂約日久,約定今夜私奔出來,一同逃去。今日日間不見回音,將到晚時,忽聽得爹進來大嚷,道是:『門前有個人,口稱這裡是他丈人家裡,胡言亂語,可惡!』我心裡暗想:『此必是我所約之郎到了。』急急收並資財,引這丫鬟拾翠為伴,逾牆出來。看見你在前面背囊而走,心裡道:『自然是了。』恐怕人看見,所以一路不敢相近。誰知跟到這裡,卻是差了。而今既已失卻那人,又不好歸去得,只得隨著官人罷。也是出於無奈了。」蔣震卿大喜道:「此乃天緣已定,我言有驗。且喜我未曾娶妻,你不要慌張!我同你家去便了。」蔣生同他吃了早飯,丫鬟也吃了,打發店錢,獨討一個船,也不等二客,一直同他隨路換船,逕到了餘杭家裡。家人來問,只說是路上禮聘來的。
那女子入門,待上接下,甚是賢能,與蔣震卿十分相得。過了一年,已生了一子。卻提起父母,便淒然淚下。一日,對蔣震卿道:「我那時不肯從那瞽夫,所以做出這些冒禮勾當來。而今身已屬君,可無悔恨。但只是雙親年老無靠,失我之後,在家必定憂愁。且一年有餘,無從問個消息,我心裡一刻不能忘,再如此思念幾時,畢竟要生出病來了。我想父母平日愛我如珠似寶,而今便是他知道了,他只以見我為喜,定然不十分嗔怪的。你可計較,怎生通得一信去?」蔣震卿想了一回道:「此間有一個教學的先生,姓阮,叫阮太始,與我相好。他專在諸暨往來,待我與他商量看。」蔣震卿就走去,把這事始末根由,一五一十對阮太始說了。阮太始道:「此老是諸暨一個極忠厚長者,與學生也曾相會幾番過的。待學生尋個便,那裡替兄委曲通知,周全其事,決不有誤!」蔣震卿稱謝了,來回渾家的話不題。
且說陶老是晚款留二客在家歇宿,次日,又拿早飯來吃了。二客千恩萬謝,作別了起身。老者送出門來,還笑道:「昨日狂生不知那裡去宿了,也等他受些恓惶,以為輕薄之戒。」二客道:「想必等不得,先去了。容學生輩尋著了他。埋怨他一番。老丈,再不必介懷!」老者道:「老拙也是一時耐不得,昨日勾奈何他了,那裡還掛在心上?」道罷,各自作別去了。
老者入得門時,只見一個丫鬟慌慌張張走到面前,喘做一團,道:「阿爹,不好了!姐姐不知那裡去了?」老者吃了一驚道:「怎的說?」一步一顛,忙走進房中來。只見王媽媽兒天兒地的放聲大哭,哭倒在地,老者問其詳細,媽媽說道:「昨夜好好在他房中睡的。今早因外邊有客,我且照管灶下早飯,不曾見他起來。及至客去了,叫人請他來一處吃早飯,只見房中箱籠大開,連服侍的丫鬟拾翠也不見,不知那裡去了!」老者大駭道:「這卻為何?」一個養娘便道:「莫不昨日投宿這些人又是個歹人,夜裡拐的去了?」老者道:「胡說!他們都是初到此地的,那兩個宿了一夜,今日好好別了去的,如何拐得?這一個,因是我惱他,連門裡不放他進來,一發甚麼相干?必是日前與人有約,今因見有客,趁哄打劫的逃去了。你們平日看見姐姐有甚破綻麼?」一個養娘道:「阿爹此猜十有八九。姐姐只為許了個盲子,心中不樂,時時流淚。惟有王家某郎與姐姐甚說得來,時常叫拾翠與他傳消遞息的。想必約著跟他走了。」老者見說得有因,密地叫人到王家去訪時,只見王郎好好的在家裡並無一些動靜。老者沒做理會處,自道:「家醜不可外揚,切勿令傳出去!褚家這盲子退得便罷,退不得,苦一個丫頭不著還他罷了。只是身邊沒有了這個親生女兒,好生冷靜。」與那王媽媽說著,便哭一個不住。後來褚家盲子死了,感著老夫妻念頭,又添上幾場悲哭,道:「便早死了年把,也不見得女兒如此!」
如是一年有多,只見一日門上遞個名帖進來,卻是餘杭阮太始。老者出來接著道:「甚風吹得到此?」阮太始道:「久疏貴地諸友,偶然得暇,特過江來拜望一番。」老者便教治酒相待。飲酒中間,大家說些江湖上的新聞,也有可信的,也有可疑的。阮太始道:「敝鄉一年之前,也有一件新聞,這事卻是實的。」老者道:「何事?」阮太始道:「有一個少年朋友,出來遊耍歸去,途路之間,一句戲話上邊,得了一個婦人,至今做夫妻在那裡。說道這婦人是貴鄉的人,老丈曾曉得麼?」老者道:「可知這婦人姓甚麼?」阮太始道:「說道也姓陶。」那老者大驚道:「莫非是小女麼?」阮太始道:「小名幼芳,年紀一十八歲;又有個丫頭,名拾翠。」老者撐著眼道:「真是吾小女了。如何在他那裡?」阮太始道:「老丈還記得雨中叩門,冒稱是岳家,老丈閉他在門外、不容登堂的事麼?」老者道:「果有這個事。此人平日原非相識,卻又關在外邊,無處通風。不知那晚小女如何卻隨了他去了?」阮太始把蔣生所言,一一告訴,說道:「一邊妄言,一邊發怒,一邊誤認,湊合成了這事。真是稀奇!而今已生子了。老翁要見他麼?」老者道:「可知要見哩!」只見王媽媽在屏風後邊,聽得明明白白,忍不住跳將出來,不管是生是熟,大哭,拜倒在阮太始面前道:「老夫婦只生得此女,自從失去,幾番哭絕,至今奄奄不欲生。若是客人果然致得吾女相見,必當重報。」阮太始道:「老丈與孺人固然要見令愛,只怕有些見怪令婿,令婿便不敢來見了。」老者道:「果然得見,慶幸不暇,還有甚麼見怪?」阮太姑道:「令婿也是舊家子弟,不辱沒了令愛的。老丈既不嗔責,就請老丈同到令婿家裡去一見便是。」老者欣然治裝,就同阮太始一路到餘杭來。
到了蔣家門首,阮太始進去,把以前說話備細說了。阮太史同蔣生出來接了老者。那女兒久不見父親,也直接至中堂。阮太始暫避開了。父女相見,倒在懷中,大家哭倒。老者就要蔣生同女兒到家去。那女兒也要去見母親,就一向到諸暨村來。母女兩個相見了,又抱頭大哭道:「只說此生再不得相會了,誰道還有今日?」哭得旁邊養娘們個個淚出。哭罷,蔣生拜見丈人丈母,叩頭請罪道:「小婿一時與同伴門外戲言,誰知岳丈認了真,致犯盛怒?又誰知令愛認了錯,得諧私願?小婿如今想起來,當初說此話時,何曾有分毫想到此地位的?都是偶然。望岳丈勿罪!」老者大笑道:「天教賢婿說出這話,有此湊巧。此正前定之事,何罪之有?」正說話間,阮太始也封了一封賀禮,到門叫喜。老者就將彩帛銀兩拜求阮太始為媒,治酒大會親族,重教蔣震卿夫婦拜天成禮。厚贈妝奩,送他還家,夫妻偕老。當時蔣生不如此戲耍取笑,被關在門外,便一樣同兩個客人一處兒吃酒了,那裡撞得著這老婆來?不知又與那個受用去了。可見前緣分定,天使其然。
此本說話,出在祝枝山《西樵野記》中,事體本等有趣。只因有個沒見識的,做了一本《鴛衾記》,乃是將元人《玉清庵錯送鴛鴦被》雜劇與嘉定?工徐達拐逃新人的事三四件,做了個扭名糧長,弄得頭頭不了,債債不清。所以,今日依著本傳,把此話文重新流傳於世,使人簡便好看。有詩為證:
片言得婦是奇緣,此等新聞本可傳。
扭捏無揣殊舛錯,故將話本與重宣。

第十三卷趙六老舐犢喪殘生 張知縣誅梟成鐵案
詩曰:
從來父子是天倫,凶暴何當逆自親?
為說慈烏能反哺,應教飛鳥罵伊人。
話說人生極重的是那「孝」字,蓋因為父母的,自乳哺三年,直盼到兒子長大,不知費盡了多少心力。又怕他三病四痛,日夜焦勞。又指望他聰明成器,時刻注意。撫摩鞠育,無所不至。《詩》云:「哀哀父母,生我勛勞。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說到此處,就是臥冰、哭竹、扇枕溫衾,也難報答萬一。況乃錦衣玉食,歸之自己,擔飢受凍,委之二親,漫然視若路人,甚而等之仇敵,敗壞?論,滅絕天理,直狗彘之所不為也!
如今且說一段不孝的故事,從前寡見,近世罕聞。正德年間,松江府城有一富民姓嚴,夫妻兩口兒過活。三十歲上無子,求神拜佛,無時無處不將此事掛在念頭上。忽一夜,嚴娘子似夢非夢間,只聽得空中有人說道:「求來子,終沒耳;添你丁,減你齒。」嚴娘子分明聽得,次日,即對嚴公說知,卻不解其意。自此以後,嚴娘子便覺得眉低眼慢,乳脹腹高,有了身孕。懷胎十月,歷盡艱辛,生下一子,眉清目秀。夫妻二人,歡喜倍常。萬事多不要緊,只願他易長易成。光陰荏苒,又早三年。那時也倒聰明伶俐,做爺娘的百依百順,沒一事違拗了他。休說是世上有的物事,他要時定要尋來,便是天上的星,河裡的月,也恨不得爬上天捉將下來,鑽入河撈將出去。似此情狀,不可勝數。又道是:「棒頭出孝子,箸頭出忤逆。」為是嚴家夫妻養嬌了這孩兒,到得大來,就便目中無人,天王也似的大了。卻是為他有錢財使用,又好結識那一班慘刻狡滑、沒天理的衙門中人,多只是奉承過去,那個敢與他一般見識?卻又極好樗蒲,搭著一班兒夥伴,多是高手的賭賊。那些人貪他是出錢施主,當面只是甜言蜜語,諂笑脅肩,賺他上手。他只道眾人真心喜歡,且十分幫襯,便放開心地,大膽呼盧,把那黃白之物,無算的暗消了去。嚴公時常苦勸,卻終久溺著一個愛字,三言兩語,不聽時也只索罷了。豈知家私有數,經不得十博九空。似此三年,漸漸凋耗。
嚴公原是積攢上頭起家的,見了這般情況,未免有些肉痛。一日,有事出外,走過一個賭訪,只見數十來個人團聚一處,在那裡喧嚷。嚴公望見,走近前來伸頭一看,卻是那眾人裹著他兒子討賭錢。他兒子分說不得,你拖我扯,無計可施。嚴公看了,恐怕傷壞了他,心懷不忍,挨開眾人。將身蔽了孩兒,對眾人道:「所欠錢物,老夫自當賠償。眾弟兄各自請回,明日到家下拜納便是。」一頭說,一手且扯了兒子,怒憤憤的投家裡來。關上了門,採了他兒子頭髮,硬著心,做勢要打,卻被他掙扎脫了。嚴公趕去扯住不放,他掇轉身來,望嚴公臉上只一拳,打了滿天星,昏暈倒了。兒子也自慌張,只得將手扶時,原來打落了兩個門牙,流血滿胸。兒子曉得不好,且望外一溜走了。嚴公半晌方醒,憤恨之極,道:「我做了一世人家,生這樣逆子,蕩了家私,又幾乎害我性命,禽獸也不如了!還要留他則甚?」一逕走到府裡來,卻值知府升堂,寫著一張狀子,以打落牙齒為證,告了忤逆。知府准了狀,當日退堂,老兒且自回去。
卻有嚴公兒子平日最愛的相識,一個外郎,叫做丘三,是個極狡黠奸詐的。那時見准了這狀,急急出衙門,尋見了嚴公兒子,備說前事。嚴公兒子著忙,懇求計策解救。丘三故意作難。嚴公兒子道:「適帶得賭錢三兩在此,權為使用,是必打點救我性命則個。」丘三又故意遲延了半晌,道:「今日晚了,明早府前相會,我自有話對你說。」嚴公兒子依言,各自散訖。
次旱,俱到府前相會。嚴公兒子問:「有何妙計?幸急救我!」丘三把手招他到一個幽僻去處,說道:「你來,你來。對你說。」嚴公兒子便以耳接著丘三的口,等他講話。只聽得趷踔一響,嚴公兒子大叫一聲,疾忙掩耳,埋怨丘三道:「我百般求你解救,如何倒咬落我的耳朵?卻不恁地與你干休!」丘三冷笑道:「你耳朵原來卻恁地值錢?你家老兒牙齒恁地不值錢?不要慌!如今卻真對你說話,你慢些只說如此如此,便自沒事。」嚴公兒子道:「好計!雖然受些痛苦,卻得乾淨了身子。」
隨後府公開廳,嚴公兒子帶到。知府問道:「你如何這般不孝,只貪賭傅,怪父教誨,甚而打落了父親門牙,有何理說?」嚴公兒子泣道:「爺爺青天在上,念小的焉敢悖倫胡行?小的偶然出外,見賭房中爭鬧,立定閒看。誰知小的父親也走將來,便疑小的亦落賭場,採了小的回家痛打。小的吃打不過,不合伸起頭來,父親便將小的毒咬一口,咬落耳朵。老人家齒不堅牢,一時性起,遂至墜落。豈有小的打落之理?望爺爺明鏡照察!」知府教上去驗看,果然是一隻缺耳,齒痕尚新,上有凝血。信他言詞是實,微微的笑道:「這情是真,不必再問了。但看賭錢可疑,父齒復壞,責杖十板,趕出免擬。」
嚴公兒子喜得無恙歸家,求告父母道:「孩兒願改從前過失,侍奉二親。官府已責罰過,任父親發落。」老兒昨日一口氣上到府告宮,過了一夜,又見兒子已受了官刑,只這一番說話,心腸已自軟了。他老夫妻兩個原是極溺愛這兒子的,想起道:「當初受孕之時,夢中四句言語說:『求來子,終沒耳;添你丁,減你齒。』今日老兒落齒,兒子嚙耳,正此驗也。這也是天數,不必說了。」自此,那兒子當真守分孝敬二親,後來卻得善終。這叫做改過自新,皇天必看。
如今再說一個肆行不孝,到底不悛,明彰報應的。
某朝某府某縣,有一人姓趙,排行第六,人多叫他做趙六老。家聲清白,囊橐肥饒。夫妻兩口,生下一子,方離乳哺,是他兩人心頭的氣,身上的肉。未生下時,兩人各處許下了偌多香願。只此一節上,已為這兒子費了無數錢財。不期三歲上出起痘來,兩人終夜無寐,遍訪名醫,多方覓藥,不論資財。只求得孩兒無恙,便殺了身己,也自甘心。兩人憂疑驚恐,巴得到痘花回花,就是黑夜裡得了明珠,也沒得這般歡喜。看看調養得精神完固,也不知服了多少藥料,吃了多少辛勤,壞了多少錢物。殷殷撫養,到了六七歲,又要送他上學。延一個老成名師,擇日叫他拜了先生,取個學名喚做趙聰。先習了些《神童》、《千家詩》,後習《大學》。兩人又怕兒子辛苦了,又怕先生拘束他,生出病來,每日不上讀得幾句書便歇了。那趙聰也倒會體貼他夫妻兩人的意思,常只是詐病佯疾,不進學堂。兩人卻是不敢違拗了他。那先生看了這些光景,口中不語,心下思量道:「這真叫做禽犢之愛!適所以害之耳。養成於今日,後悔無及矣。」卻只是冷眼旁觀,任主人家措置。
過了半年三個月,忽又有人家來議親,卻是一個宦戶人家,姓殷,老兒曾任太守,故了。趙六老卻要扳高,央媒求了口帖,選了吉日,極濃重的下了一付謝允禮。自此聘下了殷家女子。逢時致時,逢節致節,往往來來,也不知費用了多少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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