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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人說夢記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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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島中風景最好,不許有閒蕩的人,要是不勤儉的,就叫做浪子,這浪子是沒人睬他的,往往餓死。還有一般好處,買物向不用錢幣,譬如一升米,便可換幾尺布,只因這島是科侖坡探地美洲的時節,一個失眼,不曾去探,後來美國雖有幾個人到得島中,都不能出去,所以從不得與世界交通。島中出的物產,卻夠島民使用,那島民無不,性質純良,不曉得爭奪欺騙等事,沒得什麼君主、民主、官府百姓之分,總之只有教主。教主即民主,他手下有百十個徒弟,就同官員一般,島民有和人過不去的事,須要他判曲直的。男女結婚,沒有一切繁文,兩下情願,就做夫妻。田地照島中的人數派勻耕種,沒有多種些的,也沒有少種些的,收一石稻,只須供給教主一升米。教主住的房子,名為神宮,像中國的怫殿一般,金碧輝煌,幡幢招豋。那些教徒散住在各寺院,元旦須要到教主那裡朝賀,就同中國的官見皇上一樣。那教主一般的有妻室,教徒也是娶妻生子,與中國的和尚不同。他們等奉的耶和華,是個畫像,也有地獄天堂之說,大都荒誕不經,莫可究詰。島民卻一心皈依,禮拜的人甚多,那希仙不知就裡,要想在這島做些事業,只怕有些煩難,況島民頑固得極,如何肯信他呢?當下那珍寶店主,雖然留他們六人住下,卻是供給不起,為什麼呢?這島中沒有別的店,只這採珍寶的人,是另外一種營業,教主准其開店,預備神宮採辦珍寶,隨時裝飾耶和華神殿。這樣的店,島中只有三家,每月按人數給口糧,不得多餘,那店主卻極慈善,肯周濟人,希仙和他攀談,略略曉得這島的風俗。店主名麻哈思,有一妻一女,一齊出來和希仙六人見禮,倒也長得秀麗。住了幾日,只覺得每飯不飽,吃的盡是稀粥,盧大圜是個胖子,實在餓不起了,嚷道:「這吝嗇鬼卻甚可惡,又要留我們住下,又不教我們吃飽,何苦裝做好人呢?」希仙道:「盧兄不須著急,待我來問他。」正說著,店主走來,希仙問他道:「你們島中人,每日吃的,想都是粥。」那店主道:「不然,我們島裡的規矩,除了教主,都是每人一分糧,不得多餘,要是年成好,只耕田的還可贏餘些。我是個沒本錢的生涯,全靠教主支給,如何有得寬餘?加上了客官六個人吃飯,再也不夠,只得將三分糧煮成了粥,分作九分吃。」希仙聽了,殊為駭異道:「你們是個珍寶店,如何說沒本的生涯?」麻哈思道:「客官有所不知,這珍寶並不是人工做成的,只要到山上海裡去採,民間用不著他,只教主要這樣東西,嵌在宮殿上,舊了要換,所以用得著。我們不過替他採辦,不甚希罕的。客官當是貴重之物嗎?不信同去看看。」六人真個跟了他去,只見櫃中藏著的,盡是大塊寶石、貓兒眼、五色水晶等類,六人目所未見,心中納罕,他卻殊不在意,又說道:「諸位要這樣東西,盡可隨意揀幾塊玩玩,不值什麼。這島裡還有兩家,一家是採辦珠子珊瑚的,一家是採辦翡翠金剛鑽的,都和我家一般。」希仙道:「如此說來,足下是清苦得極了,我們也不便打攪,可好領我們見見教主,有個商量。」麻哈思大喜道:「真是你們大國的人,有見識,這句話,提醒了我,教主極喜見外國人,爭奈沒人到此,我立刻去通知便了。」說罷,便進去更衣出來,再看他時,穿件圓領大袖的黑衣,繫一根長帶子,絲縧垂下,戴頂紗帽,揚長而去。去了一會,有六乘轎子來接,希仙諸人,坐轎到了神宮,一直抬到大殿前歇下。

原來那大殿的窗子,全用各種顏色的大塊水晶嵌就,耀著太陽,異常光彩。大殿上用珍珠穿就的燈,金剛鑽縫做的幔子,翡翠琢成的供桌,三尺高的珊樹,作為盆景,中間掛著幅畫像,大約就是耶和華。琉璃閃碧,香霧漫空,更不必說了。正待細看,麻哈思引了教主踱出來,希仙看他一色的圓領大袖,黑衣絲帶紗帽,對希仙拱拱手,請到裡面去。走過兩座後殿,看見些古怪猙獰,種種地獄變相的畫,過了兩座神殿,方才到得教主淨室。爐煙禪榻,清無點塵。六人與他重複見禮,各述來歷。那教主談起來,很懂得些算學格致,卻不甚深,無意中吐露一二。希仙就便請教他些科學,大約普通的淺理,是說得出的。希仙就問他既是用功格致,如何還信神道?那教主道:「這教主是相傳下來的,猶如君主一般,統理百姓僧徒。因這島民愚蠢,若不將神道嚇唬他,怕他們為非作歹,沒得刑法,如何能安靖呢?」希仙點頭道:「是。」他又問些中國的光景,希仙述其大略,他歎羨不已,就對希仙道:「諸位既到敝島,一時也難回去,就請住在賓館,做個顧問官罷,還要時常請教整頓島中的法子哩。」希仙謙讓一番,就同五人謝了教主,那教主便命麻哈思引他們出了神宮,不多幾步,便是賓館,從前有美國人住過的,一應供帳具備。教主又派了幾個伺候的人,抬了些食物來,自此六人安心住下。

過了幾日,和各寺的僧侶廝見,問明白了島中的詳細情形,方才曉得神宮內有個藏書樓,裡面的書盡是希臘國的古文,還有些哥白尼、奈端、培根等人的著作,卻是鈔本。希仙聽了,不勝欣羨。次日,就同五位到神宮去求見教主,說要惜藏書樓的書讀。教主道:「這些書是不容易讀的,都是古文,蝌蚪,又有些科學名詞,足下雖懂得外國文,只怕還看不下去。」希仙道:「我們拉丁古文,也曾學過,專門科學,也曾請教通人講解過,只是未能純熟。如今既有這許多寶書,且勉力用起功來,或者得些門逕,各專一門,學成了,替貴島做些事業,豈不是好?」教主大喜,就命人領他們到藏書樓去取書,六人到得樓上,只見蛛網塵封,是個多年沒人上來的光景,那些書都藏在玻璃匣內,並不甚多。六人開匣,先取目錄看了。當下賈希仙取了重學、力學、汽學各種書,東方仲亮取了醫學書,盧大圈取了電學書,鄺開智取了礦學書,歐孟核取了化學書,宮學夫取了天文學書,叫從人搬到賓館裡,辭了教主,各人在館用功。

原來這些書也並不難懂,只是那理想,一層深似一層,倒說得確鑿可憑,已是可以試驗的了。賈希仙埋頭三個月,幾乎廢寢忘餐,弄到後來,只覺得頭暈眼花,漸漸的重起來,只得上牀躺下,渾身發熱,睡夢顛倒,時時驚躍而起。東方仲亮雖懂得些醫道,卻是沒得藥水,打聽島中,又沒有藥鋪,因為島中只信神道,遇有疾病、只消拜禱耶和華,自然會好的,不曉得延醫服藥等事,所以從古不曾考究這治病的方法。當下東方急得沒法,只得去謁見教主,求賜良方。教主隨即坐了轎子,親自帶了幾瓶藥水,還是從前美國人遺下的,到了賓館,揭起賈希仙的帳子,只見賈希仙兩眼直瞪著,大叫一聲,昏暈了過去。正是:
英名已付東流水,異國難招志士魂。
不知賈希仙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起沉痾雙探毛人島 歷奇險同上舊金山
卻說眾人見賈希仙昏暈過去,急忙走近前來,掐人中,拉頭髮,叫他醒來,教主道:「你們快些走開,我有藥水救得轉的。」一面說,一面取出一瓶藥水,去了塞口,對準他的鼻觀,須臾藥氣沖入,賈希仙悠悠的醒轉。教主又開一瓶藥水,將玻璃管抽出幾分,滴人他口中,停了一會,希仙覺得神氣清爽,只沒得氣力,說不出話。教主叫盧、鄺諸人守著他,慢慢灌些牛乳,自己拉著東方黑的手,走到外間客廳坐下,說道:「你這朋友的病勢,來得很重,藥水只能救他暫時,倘然再發起來,是不可復救的。這島南有個小寺,叫做藥王寺,寺中有一位老者,原是南美洲人,自說懂得醫道,我意欲叫他開個醫院,普救島民疾病,爭奈島民不信醫藥,也就不敢創辦這事,恐招物議。如今閒居寺中,足下可親自去訪他求教,定有法兒醫得好貴友的病。那寺離此地不遠,不過三四里路,我叫人送足下去便了。」仲亮再三道謝,教主就命親隨的人伴送他去,自己還宮不提。

且說東方仲亮同了教主親隨,走有三里多路,只見一路上山峰奇峭,蒼松翠柏,陰森夾道,耳中彷彿聽得猿啼鶴唳之聲,走到寺前,原來這寺是倚著峭壁造的。門前一條羊腸小徑,婉蜒蟠曲,四圍崇巖峻嶺,奇花異草,說不盡的世外景致,二人走進寺門,只見東廂屋裡,有個西裝人,在那裡煉藥水。金石草木等品類,羅列面前,屋中掛著幾軸人體生理圖。那人見兩位進來,脫帽為禮,拉過了手,問起姓名,才知他是樂提藥夫。仲亮便說起賈希仙得病的原由,求他去醫治,他詳細問了病中光景,帶了幾瓶水,同著東方仲亮走到賓館,看視希仙,只見希仙兩頰燒得通紅,昏沉睡去,便用玻璃管測了熱度,對仲亮說道:「這病利害得很,是受過驚恐,未能歇息,又用腦力過分所致。現成的藥水,無濟於事,須回寺配就一種補腦平肝的藥,才能醫治得好,但須耽遲兩日,我這裡有一瓶藥水,你可留下,等他驚顫的時候,滴在他喉中三四滴,救其片刻,不致昏暈過去。牛乳可以吃得,卻不可過多,兩日內是不妨事的。臥室中燈火須令半明不滅,待他安眠,只須一人服侍足矣。」說罷,便立起來告辭。仲亮接了藥水,送他出門,守著希仙。到得晚間,希仙又大叫起來,暈了過去。仲亮依那樂提藥夫的話,滴了四滴藥水,方才醒轉。停了一會,目視仲亮喘著說道:「我是不久於人世的了,和吾兄共患難一場,有幾句話奉告吾兄,我本意要整頓這島,和美洲一樣興旺,不是自己誇口,如今六人中,除了我,只怕這事就難成功,諸兄第一留心製造汽機的法子,造得出輪船,便好出島營生。此島出產極多,運到別國,不難立時致富,那時無論何處,皆可安身。我家有父母兄弟,諸兄能迎接出來,一起過活,便是九原銜感不盡了。」說到這裡,嗚咽不止。仲亮也為之淚下,安慰他一番,叫他不必著急,已有美國醫生配藥去了,大約是醫得好的。希仙聽了,也就不再說下去。

過了兩日,果然樂提藥夫攜藥來到,看了病人說道:「尚無妨礙。」解出藥來,卻是梧桐子大的丸子,叫用開水送下,每服三丸,每天服三次。當晚樂提藥夫住在賓館。到得次日,希仙身上不發燒了,便嚷餓要吃粥,樂提藥夫叫將牛乳燉熱了與他吃。又隔兩日,希仙竟能起立,吃些粥飯,已是大好了。拜謝樂提藥夫,就請他住下,教東方仲亮醫學。他堅不肯住,要請仲亮到他寺中去住,早晚指點門逕。仲亮欣然,就收拾行李一同前去。這裡希仙和盧、鄺諸人,照常研究西學。

過了一年,六人學業已成,希仙就同鄺開智到各山察看礦苗,他說那山有煤,那山有鐵,那山有金,希仙一一記了,告知教主,慫慂他開採。那教主原也有些學問,聽他說得有理,就傳齊了各憎徒商議開辦。那些僧徒卻毫無知識,大家不以為然。有說勞民傷財不可開的,有說風水攸關不可開的,有說他們外來的人要想哄騙教主,從中取利不可信的。商議半日,弄得這教主毫無主見,只得罷手。賈希仙又來見教主請問開採日期,教主述各僧徒不願開採的話,希仙也沒法駁他,不歡而散。教主因大眾與他們意見不合,漸漸的與他們疏遠了,不常見面。

六人住在賓館中,悶悶不樂,到底賈希仙有主意,就同五人終日在山上採辦木料,好在這木料是沒人管的,盡他們砍下許多,堆在山凹裡,他們又去覓了些鐵釘,製造船只,誰知遍島中覓不出一星鐵器。原來島中里人,用的盡是石器,石斧石刀,鋒利無比,那裡有鐵釘出現。六人商量半天,只有也用石子敲成釘的樣子,將那木頭搬到海邊,做成一隻海船,因水料堅硬,所以這船造得倒也結實,上邊帆槳俱備,還有兩個木輪,可用人力行駛,六人又在島中募化糧食。島人最喜佈施,募了幾天,得來的糧食也就不少,足夠六人一年吃用,又從麻哈思處要了無數的珍寶,一一放在船上。各色齊備,一天起個五更,大家上船,留下一封信在館中,辭別教主,乘風揚帆去了。那島民起先看見他們造這樣的大船,都不曉得作何用處,及至教主接著信,才知道他們是泛海去的,也就隨他不究。

且說希仙用羅盤對準方向,仍望西南行駛,他的主意,是要到新加坡,招羅些中國商民,去到島中做事業的。看看走了幾日,隨風飄蕩,拿不準定向。一大遇著大風,海水直立,那船猶如一片樹葉,額簸起來,將要翻轉。六人急得了不得,大家用力拽動木輪,好容易飄到一處高山下,找著避風所在下碇停泊。六人正想上島訪探,卻好來了十幾個島民,赤身裸體,身上長著一寸長的黑毛,雙睛帶碧,著實兇惡,看見船上有人,他便伸手作攫拿之狀,啾啾唧唧,不知說的甚話,卻見內中有幾個人,走了回去。少頃,又引了個一丈長的一個大人來,也是遍體綠毛,那些毛人拱手鞠躬的向他致禮。那大人把手指著船,是要他們前來拖船的意思,就有幾個走到海邊,作勢要跳下去,又不敢跳。停了一會,那大人發怒,走近前去,一手抓住一個摜在海裡。還要再抓,那些毛人一齊伏地,做出哀求的樣子來。那大人恨恨的走回去了,毛人也就一哄而散。那海裡的毛人,盡在船旁冒頭,希仙正要設法救他出來,看看是何種類,只聽得訇然一聲,一塊大石頭,掉在海裡,回頭一望,只見那山上的毛人,高高矮矮,聚了無數,正在那裡搬運石塊來打船哩。宮俠夫心中大怒,就在艙中,揀了幾塊壓重的石子,對準那頂高大的毛人頭上擲去,說聲著,登時打倒了一人,連擲連中,打得那毛人頭破血流,那毛人才知利害,紛紛的逃命去了。

希仙總要探個究竟,就約了宮俠夫帶些石子上去,將船攏到島邊,好容易上得岸,攀藤附葛而行。到得高處,四面一望,不見一個毛人的蹤跡,只見石齒稜稜,連樹木都是沒有的。二人向平坦處找去,忽見一個山洞,走入看時,裡面漆黑,再走幾步,卻見一線光亮,對著那光線走去,出了洞,是一片平陽之地,有幾堆白骨森森,看來像是人骨。二人歎息一會,正待要行,一聲呼嘯,山凹裡跳出一個毛人來,俠夫不敢怠慢,忙將石子擲去,卻好中了他的左眼,那毛人將一手遮了眼睛,依舊跳躍不止,俠夫又是一石,中了他的右眼,那毛人弄得雙目失明,走不得了。希仙過去想扳倒他的身子,那知他的力大無窮,休想動得分毫,他卻伸下手來,想抓希仙,希仙連忙躲過。俠夫就在地下,揀塊大石,向他頭上擲去,正中他的顱頂,登時腦漿迸裂,死於非命。二人將他身上細細看時,五官四體,和人一毫無異,高顴深目大口,與露西亞人相似,究竟測度不出是那一種人,只得罷了。二人又向高處走去,到得一個山峰上面,卻是碎石攢成一塊平方的地,寶光閃爍的耀眼,仔細看時,地下鑽石無數,二人任意揀大塊的取些。

正待覓路下山,忽然一片烏雲似的直壓下來,原來是只大鳥。希仙說聲不好,要想躲時,那鳥一爪一個恰好將兩人抓去。希仙自分必死,誰知那鳥鼓動雙翼,幾個盤旋,已不知飛了多遠,飛到一處海灘,那鳥要想下去啄魚,將爪一鬆,二人落在海灘上,幸未跌傷,賈希仙已是昏暈過去,宮俠夫雖覺得有些頭暈,倒還可以支持,叫醒了希仙,以為可慶更生了。希仙定了一會神,將筋骨舒展舒展,一看灘上是一片濕沙,對宮俠夫道:「不好,這是海潮漲落的所在,要不快走,被海潮捲去,依然沒得活命。」官俠夫聽了,連忙立起了身,背著希仙要行,說時遲,那時快,一個潮頭滾來,猶如匹練一條,將二人捲去,頃刻淌下百餘里。幸喜二人緊緊抱住不放,淌到一隻輪船邊擋住。卻好那船上有一人失足落海,停了輪,用網繩在那裡打撈。二人投入網中,被他們撈起,二人只有一絲呼吸,腹中的水,將那肚皮撐得如大鼓一般。那打撈的人,見不是本船上落水之人,將他擱起不睬,再去打撈,卻無那人的影蹤了。當下船主走來,見二人躺在艙面,不死不活,覺得也甚可憐,就叫細崽將他們扶起,灌救了半天,吐出無數海水,方才醒轉。就叫他們在大餐間裡歇下,問起來歷,方知是被難的人,希仙也問這船主姓名。原來他是美國人,叫做洛分烏思,這船是開到舊金山去的。希仙取出兩塊鑽石奉贈與他,他接了這鑽石,喜得眉開眼笑。

原來這洛分烏思雖遊歷幾國,遇著幾次賽會,卻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鑽石。當下把玩一會,再三致謝,便去拿了兩套乾衣,又取出許多珍美的糕點,開了兩瓶勃蘭提酒,與賈、宮二人對酌細談。希仙才知道他家住華盛頓,離紀功碑不遠,這船是他自己所有,專走南洋,販買貨物。三人談得人港,不知不覺,吃了一瓶半的勃蘭提,大家有點醺然,船主就吩咐將船停了半日。到得晚間,船已開了,大家就寢,希仙想道:「那毛人島的幾位朋友不知如何下落,同伴六人,無端拆散,還能做什麼事業?俠夫只有些氣力,懂得點武藝,至於學問上面,遠不如東方諸人,弄得我獨力難支,壯懷不遂,如何是好?況且家中還有父母兄弟,不知死活存亡。寧、魏二人,亦不知那裡去了,他家中曉得和我同走的,如今沒得下落,只怕要找到我家。我父親是個鄉裡人,能不吃他們的虧嗎?一樁樁想起來,坐臥不安,翻來覆去,直到天明,方才朦朧睡去。一覺直到午正方醒,俠夫早已起來道:「你這一睡,直睡了一夜半日,船已到了碼頭,我們是上去,還是不上去?船主來找過你三次了。」希仙道:「找正為這時進退兩難,昨夜思前想後,通宵不曾合眼,今朝所以起得遲了。我想如今只剩你我兩人,就便到得新加坡,也幹不成什麼大事,不如且在此住下,再圖機會,吾兄意下何如?還有別的計較否,說來大家商議商議。」俠夫道:「我也沒甚別的計較,既如此,大家上岸,找個客店住下再說。好在我們身邊帶的鑽石不少,變賣起來,足夠一世吃著,還怕甚的!只是方才船主說的,什麼中華人不准上岸,你我皆是華人,雖然改裝,天然的形狀,卻脫不掉,他們好不利害,卻是認得出的,這便如何是好?」希仙聽了,自是納悶,只得等船主回來。

誰知這船主找了希仙三次,尚未起身,急急的上岸講買賣去了。二人等了兩日,不見船主回船,二人氣悶不過,上岸去散步一回。剛上了岸,就遇著巡捕,用手攔住,不准他上去。希仙道:「我們是遊學來的,並非工人。」那巡捕道:「你們中華人詭譎多端,盡有借著遊學的名目,來做工人的,你若要上來也不妨,每人先交五百塊金錢再說。」看官要曉得那美金五百圓,就值中華一千圓的光景,賈、宮二人,便納得起,那些中華的工人,如何納得起?這便是美國第一等的辣手,叫人自然不敢去的妙策了。當下賈、宮二人,只得回船,又等了那船主一日,到得上燈時候,那船主方才回來。見他滿面通紅,酒氣醺人的,看見希仙迎上去,趕緊脫帽拉手,同到大餐間坐下。希仙問他買賣何如?他道:「仗著你們兩位財東的洪福,別的貨物,倒也有限,就只你送我的兩塊鑽石,遇著我國一位伯爵,定要買去,我再三不肯,他竟用強,拿了一塊去,請我吃酒,送出票金十萬元。我正要找你,如此貴重之物,你送我一塊,已是愧不敢當,如何受你兩塊?如今將這票金奉還那一塊鑽石之價,千萬勿卻。」說罷,將皮夾子開了,取出一張票子,交與希仙。希仙道:「我們兩人,深感救命之恩,區區兩塊鑽石,不算報答,萬無取價值的道理。」再三推辭,那船主堅執不允,希仙只得收了。又在身邊摸出一塊送與船主,那船主雖欲不收,無奈實在心愛此物,跳舞著稱謝一番,笑瞇瞇的去了。希仙意欲請教他上岸的法子,為他已醉,只得擱下。到了次日,二人又同去見船主,說起想上岸的意思。他道:「這事我卻不能效勞,現今正在禁止貴國的工人,若要上去,不特罰款,還有意外之禍。」一句話直氣得二人目瞪口呆,說不出半句話來。正是:
但看工人受欺壓,始知立國要強權。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出險難旅館遇良朋 通關節酒樓逢騙子
卻說賈、宮二人,因不能上岸,氣憤不過,洛分烏思想了一想道:「也罷,承你們的情,送我那樣貴重的鑽石,我總要替你們想個妥當的法子,才算對得起你們。你們且請住下,我上去設法便了。」希仙連稱費心,回艙不表。那船主上岸去了一日,晚間回來,對希仙道:「恭喜,你們的事有了眉目,卻好有個日本人,在本埠開了個雜貨店,現在要回國去,店中什物,一概拍賣,約值金錢八九萬圓,我想你們不如去買下來,一面做這買賣,一面再設別的法子,不知二位意下何如?」希仙聽了大喜,就托他從中介紹,那船主又上去了一日回來,就叫他們將行李搬上岸去,原來船主已是替他們佈置好了,毫無攔阻。到得店裡,和那日本人三下說明,估價九萬圓,當下取出票金交代明白,不免應酬一番。那日人及船主各自去了。自此賈、宮二人,就在舊金山做買賣不提。

再說東方仲亮等四人,在船中等了賈希仙一日,不見回來,心中著急,仲亮便要上去找尋,鄺開智道:「我們四人同去方好,不然,再有失散,更是勢孤了。」仲亮道:「不可,我們這船是逃生的根本,萬一被那毛人拖了去,那才不了呢。我的意思,孟核賢弟在此看守船只,毛人來時,便將這船漾開去便攏岸。我同大圜、開智二位賢弟上岸去尋賈兄便了。」商議已定,正侍上岸,忽見毛人無數,扛了一個大竹排來,仲亮說聲:「不好!他是要想上我們的船來了,兄弟們快些起碇開船。」當時七手八腳,慌慌張張的將船開離海岸有五六里海路,遠遠看見那毛人果然將竹排放下海去,一齊站在排上,順水淌來,那知人多排小,幾個浪花拍來,排上的人,站腳不穩,盡被潮頭捲去。仲亮歎道:「這樣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東西,如此愚蠢,偏要害人,始終害了自己,也覺可憐,如今他既葬送在海裡,我們可以回船去找賈兄了。」歐孟核正待轉柁,偏偏遇著一陣橫風,將船直吹到海心裡去,隨你使盡氣力,再也轉不過來。四人齊集舵樓,大家用力,要想轉過船頭,卻見前面一座高山,上邊冒出一股水來,那船竟像被那山直吸過去。鄺開智記得看過外國圖畫,知道背脊上冒水的,是一種鯨魚,說聲:「不好!要走入鯨魚肚裡去了,快到船頭上去看看,有什麼法子避開沒有?」說罷,跳上船頭,提起篙子,想要支撐,東方仲亮也去提根篙子幫助。誰知不得勁兒,船已被他吸進了口去。登時天昏地黑,盧大圜趕緊將船上的燈,一齊點起。那東方仲亮和鄺開智用篙亂戳,恰好戳著那鯨魚的上腭,那鯨魚負痛,掀動起來,船就播蕩個不住,二人盡著向上面戳去,那鯨魚將口一張,把船吐出,趁著潮勢,一淌下去,直淌了三四百里。那船漸漸走得慢些,只見風平浪靜,一輪紅日,向西落下,映著萬頃綠波,放出千百道霞光,照得人面都是通紅的。四人就在舵樓賞玩海景,互相慶慰,一邊閒談,一邊攬定篷索,順風淌去。又見前面隱隱起了一座山峰,四人齊吃一驚,怕是鯨魚又出現了,連忙取出遠鏡看時,卻是個島國光景,細辨方向,竟是日本的橫濱。四人放心,將船駛去,到得岸邊,四人商議著,將所有珍寶細軟,一總拿上岸去。將船棄掉。

其時天色已晚,就在船中住了一夜,次日天明,四人收拾停當,一同上岸走到個熱鬧去處,看見個旅人宿,東方仲亮進去,找著店主人,通了姓名。原來這店主姓藤田名宮煉,專喜結交中華豪傑,當下仲亮與他說明白了來歷,隨即留他們住下。那旅舍是一色的西式房子,每人一間,卻不甚大,裡面牀帳及各色應用器具都全,四人一排占了四間,房金是每日一元,吃飯在內,大家安放行李已畢,都聚在東方仲亮房裡閒談。停了一會,開出飯來,卻尚可口,一碟魚,一碟牛肉,一碟鹹菜,有個二十來歲的女僕伺候吃飯。飯畢無事,孟大圜同了鄺開智、歐孟核到運動場閒耍了一番,仲亮獨坐房中養神,忽聽得隔壁房中,琴韻悠揚,彈了一會,歌聲間作。歌道:
臨高台以軒,下有海水深且寒。隔千里兮寄蘇荃,不察予情兮徒傷讒。傷讒兮奈何?黃鵠高飛兮羽翩翻。
少頃換了調又歌道:
神州黯兮暮雲低,群龍戰野兮鷙鳥飛。有獅臥兮有虎蹲,獅不醒兮虎所吞。目中區兮橫八荒,鯨浪鼓分鱟帆張。波斯寶兮胡賈藏,競孰智兮爭誰強。終古不變兮河山長。

仲亮聽那歌聲,知道是中華人,取了個英文名片,插在袋中,走過去拜訪。只見那人高軀大臉,愁眉不展的。獨坐撫琴,見有人進來,將琴放下,站起身來,脫帽為禮。仲亮取出名片,他仔細認了一認,也將自己名片取出。仲亮看時,上面寫著三字,叫做寧有守。仲亮失聲道:「啊呀!你莫非孫謀先生麼?」他答道:「正是,足下何由識得小弟?」仲亮道:「不瞞先生說,我有個朋友,姓賈號希仙,時常對我說起先生來,所以曉得,渴想多年了,不料在此處相會。」那寧孫謀聽見有賈希仙的蹤跡,喜得眉開眼笑,連忙問道:「那賈希仙是我的同學好友,這時在那裡,就煩請來一會。」仲亮歎口氣道:「不要說起,賈兄如今尚不知死活存亡哩。」孫謀大驚道:「這話從何說起?」仲亮便將自己與希仙如何遇著,後來要想在廣東舉事,如何泄漏,如何逃走,說到此處。孫謀道:「我也聽人傳說,有這樁事,後來到得廣東打聽,才知賈兄逃出外洋,屢次托人在東京探訪他,杳無信息,且請吾兄坐下,慢慢的細講。」仲亮又將他們如何被拿在使館裡,如何到仙人島,如何設法航海,如何在毛人島失散,自己要去尋他,如何遇著鯨魚,到得這裡的話,一一說了。孫謀跌足叫苦道:「這樣說來,賈兄是沒命的了。」兩人相對感傷一陣,仲亮便問孫謀如何到得這裡?孫謀道:「說也話長,我漫慢與你講便了。」

看官你道寧孫謀如何到得橫濱,原來他要想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沒有做得成,被人家逼出洋的。且說他和魏淡然在陳契辛家閉戶著書,他那部書著成,叫做《新法刪經》。刊了板子,到處送人,傳揚開去,就有佩服他的,說是聖人復出,又有人議論他,說是非聖無法。只魏淡然見了他的書,誠心的拜服,說要從他為師。這是附驥尾而名益顯的意思,他如何敢當,再三遜謝。淡然只得罷了,看看場期已近,兩家娘子,就替他們收拾考具,契辛在家無事,也要同他們到廣州一遊。這時正在七月初的光景,天氣尚熱,三人定了一隻大船,用小火輪拖到鎮江,坐了江永船的大餐間,逕到上海。淡然找著他叔子明,敘了些別來的話。子明道:「可喜你成了親事,大哥來信,我方得知,一直沒閒,不曾寄與你信。前頭卻教人打聽你的蹤跡,打聽不出,近來接著大哥的信,我才放心。只是有個賈希仙,可是你的同學不是?」淡然道:「是的。」就把同希仙出來,要想入學堂的話說了,便問子明賈希仙現在那裡?子明歎口氣道:「不要提起了,那賈希仙落魄在此,我要叫個拆字先生,偏偏叫著了他,說起來方知是吾姪的同學。我就留他住下,送他盤纏,替他冒了高要的籍,去人端溪學堂。好在那學堂的總教習,是我的先生,所以答應收下。他不合到什麼閱江樓上,填了一首詞,觸怒了制台,要拿他辦罪,已捉住了,又在江中被他同伙劫去,就是賊船上查著炸藥的那樁事,原來是他做的。制台拿不著人,要著我先生根究,先生信來說我結交匪類,著我交出這賈希仙來,不然,就要行文拿我。哼哼!我現在此地,他們官府就能拿得到我嗎?我卻置之不覆。後來有個朋友,從廣州來,說起我那位先生,為了賈希仙的事,著急病死了。倒也乾淨,沒得人來噪聒了。聽說這賈希仙,如今已到東洋,賢姪這人到底什麼來歷?他究是湖北那一縣人,為何安心造反,你和我說個明白。」淡然道:「這人和姪兒一直同學,並無造反的念頭,叔父只要想他,初到廣東,那有同伙,一定是被歹人劫去,將他出名的。他的住處,姪兒也不甚曉得,他是從外縣來就學的。」原來淡然深恐說出希仙住處,致他的家裡受累,所以瞞了他叔父不提。當晚淡然就住在他叔父處,明早打聽得富順輪船要開,就同陳、寧二人上了船,仍舊坐的大餐間。淡然和孫謀閒談賈希仙的一番舉動,孫謀大為詫異,雖然是好友,卻也沒法救他,只得置之不問。到得廣州,賃了一所房子,在都府街住下。孫謀家裡,本是大姓,同宗的人不少,孫謀一一去拜候,不免添了一番酬應。又有些學堂裡的人,曉得他著過一部《新法刪經》的,多來請教,鬧得臣門如市,應接不暇。

契辛逐日在外面打聽學台的門路,要想替他們安排。有一天在最宜樓和淡然吃酒,聽見旁邊桌上,兩人交頭接耳的密切談心,隱約聽見,說了學台兩個字,契辛疑心,看那兩個人的樣子,一是瘦臉尖腮,穿件黃舊的川綢單衫,手裡一把折扇,時時扯開,有些書畫在上面。一個是大黑胖子,穿件湖色熟羅衫,上面的油跡兩三塊,是老油跡,洗不掉的,襟上掛著一個眼鏡袋,是洋漆刻花的,一副玳瑁邊茶晶眼鏡放在桌上,只顧和那瘦臉的密談,年紀多不過四十來歲,一口官話。契辛看了多時,忍不住過去請教,那二人見他來了,連忙立起身來招接,請他坐下,叫伙計添菜添酒,彼此道了姓名。原來那胖子姓莫號諟真,那瘦子姓巫號作道,那胖子自己說是潮州人,一晌在京裡做皮貨生意。那瘦子說道:「我是直隸易州人,跟了這位李學台出來的,我們二人是京城裡認識的朋友,在此碰著,敘敘。尊駕何來?」契辛道:「我是送兩位舍親來考的。」那瘦子道:「令親是在庠的嗎?」契辛道:「不是,是捐的監生。」他臉上就稜了一稜道:「啊呀!監生要指望學台送考,只怕有點為難。廣東全省的監生,有幾千人哩,只取一百幾十個,你道難也不難?我說句不中聽的話,還是勸他不必進場罷,倒少吃一天苦。」契辛道:「足下說那裡話來,那有特特的來考,不進場的,正要請教足下,有什麼法子想沒有?」那巫作道只是搖頭,將身子擺了幾擺,呆著臉想了一會,低低的向契辛道:「此處不是說話的所在,我們到番菜館去罷。」立起身來,叫伙計算帳,叫的菜不要了,算下帳來,兩桌共吃了一弔五百錢。巫作道在袋裡盡摸,口裡說一總歸我算,莫諟真又要搶著會帳,你推我拉的不得開交。契辛取出兩塊番銀,交與伙計,說連小帳在內,二人見契辛會帳,方才住手,又要趕來搶,那伙計已下樓去了,只得說聲叨擾,契辛約了淡然同去,淡然卻看見他們不堪的樣子。著實不耐煩,說:「小弟有事失陪。」作別回寓去了。正是:
衡鑒無憑宜貨取,文章入夠仗錢多。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撞木鐘名士登科 虧國帑道台借債
卻說陳契辛同了莫、巫二人,到得番菜館,占了一間房間,開過菜單,契辛就問巫作道:「考遺才的事,究竟有無法子,可以拿定送考?」巫作道道:「不瞞你說,這位宗師大人不比別個,竟是弊絕風清,休想做得一毫手腳。向例這廣東考遺才,只消花費二百銀子,就可取出的,這回卻不行。」指著莫諟真道:「他也有一位令親,托我通個關節,我還不敢應承,你令親要是個財主,出得起一千八百的,便有點意思,不然說他無益。」這契辛是個直性漢子,又且家業殷富,揮霍慣的,為了妹夫的事,出一千兩千銀子,不在心上,就說道:「只要還我憑據,哪怕多出幾兩銀子,也、不打緊。」巫作道大喜道:「難得尊駕為著令親這樣誠心,也罷!我替你想想法子,看你令親的運氣怎樣,明日飯後三點鐘在學台衙門前等我,便可成交。」當下吃過番菜,大家散去。

契辛回到寓處,淡然問起通關節的事,契辛只說並未講妥。寧、魏再三囑托,叫他不必去花冤錢,此處騙子極多,休要上當,契辛口裡答應,心裡不然,到得次日兩點鐘,仍趕到學台衙門前去。那人恰好從裡面搖搖擺擺的走了出來,滿面笑容,拉著契辛的手道:「我們到艇子上去。」說著僱了兩乘轎子,一直抬到花艇。原來廣東花艇,算是個最闊綽的去處,這艇子猶如房子一般,釘呆在珠江裡面,擺一台酒,要幾十兩銀子。當下二人同到艇上。那巫作道是和這艇上熟識的,叫他開了個樓艙,擺出鴉片煙盤。就有幾個赤腳的姑娘走來應酬他們,那巫作道見了女人,就如貓兒見了魚腥一般,拉了一個標緻些的姑娘,和他動手動腳,被那姑娘在他腿上著實打了一下,他叫聲:「啊唷!」露出腿來,競是打得泛紫,他才不敢動手。契辛不覺失笑,問他昨日談的那樁事怎樣了,他便拉著契辛到桌子邊低低說道:「我昨晚好容易陪了多少小心,才把這位帳房帥爺說動。令親兩位,總要三千銀子,少一毫也不成,還要先付一千兩,餘下的二千兩,寫張期票,案發到銀號裡取銀子,包你案上有名便了。」契辛聽他說得數目太多,楞了一楞說道:「可還好通融讓些?」那巫作道登時變了臉道:「你不信就隨你的便,若要讓一毫,可不成,要麼便馬上去兌銀子,大後日就要進場,明早我是不能出來的了。」契辛尚在躊躇,那巫作道立起身來,拱拱手道:「告辭了,昨日叨擾不當。」說完就要走出艙去,契辛一把拉住道:「且慢,咱們有個商量。」作道道:「沒有甚麼商量。」要便同去兌銀子,寫期票,契辛因他逼得緊不過,不及思前想後,忙忙的同他到百川通匯兌莊,身邊摸出一張匯票,卻是三千兩,叫先兌一千兩現銀,寫二千兩的期票,契辛要同作道到艇上,叫他寫個憑據,再付銀子,作道始而連憑據都不肯寫。契辛不付銀子,才勉強答應了。就在莊上,借了紙筆,兩下說明,算是借契辛的銀子,事成毀紙,寫罷互易銀票。契辛還想同他到花艇上去敘談,他說案發後,再奉擾罷,就叫號裡腳夫抬了銀子,匆匆的去了。

契辛大起疑心,問莊上的掌櫃道:「這人你可認識他,是否學台衙門裡的人?」那掌櫃料著契辛是上了當,便笑道:「這人卻不認識,也不像是學台衙門裡的人。這學台防弊極嚴,現在考期已近,不放一人出來的。廣東有一種騙子,專門攛掇人通關節,人家功名不得,他卻獲利而去,名頭叫做『撞木鐘』。尊駕這番遇著了『撞木鐘』的了。」契辛恍然大悟道:「一些不錯,快請一位伙計,快快趕他回來,我重重的謝你。」那掌櫃果然派人趕去,停了一會,抬銀子的兩人回來了,原來這銀子是抬上船去的,他船是已經開去了,伙計也回說找不著,契辛跌足嗟歎,叫將那期票二千底簿拿來注了字,須得人到付銀,俟有人來取銀時,將那人扣住,送官究辦,事畢惱喪而歸。

看看場期又近,一無法子可想,寧、魏二人卻不甚措意,場後案發,孫謀卻取了第一名,淡然第三。原來這學台極重時文,孫謀別的著作,雖然議論縱橫,這八股卻能斂才就範,所以高高的取在第一。淡然從小也學著做過八股,頗不費力,所以也取得不後。契辛歡喜不盡,就白送脫一千銀子也甘心了。始把遇著騙子的話,和他兩人說知,寧、魏自然感激,淡然道:「那天我在最宜樓上,看見這人,就猜他是個騙子,要是學台的長隨,必然做慣奴才,身子總是軟的,臉上總有點陪笑的樣子,腿總是容易彎的,為什麼呢?他是請慣了安了,隨你做出大模大樣來,他本相總要露出。這人一些不像長隨的樣兒,是個散誕慣的神氣,所以知道他是假冒,礙著面不好阻當,契哥這是找錯,雖然千金無甚足惜,也何必便宜這樣下流東西呢?真是可氣!」契辛心裡佩服笑道:「妹夫的相法,如此高明,真像外國的包探福爾摩斯了。」淡然笑答道:「也不盡然,常言道:『旁觀者清』,我是旁觀,所以看得格外清了。」契辛道:「妹夫自己的事,卻說是旁觀,功名心直恁淡,真不愧號稱淡然了。」大家說笑一番,忙忙去買卷子添考具。

到得進場那天,可巧遇著大雨,那些秀才弄得一個個像水淋雞,擁擠在龍門口,寧、魏雖有油衣披上,無奈雨氣逼人,也打了幾個寒噤,偏偏這位監臨場規極嚴,須得親自提籃接卷,就有些粗魯的考生,脫下長衣,盤上辮子,肩上擔著幾十斤重的考籃,一頭又是包裹,左手提根粗竹煙桿,右手擎起卷夾奮勇擠上,卻是牌數不對,被些護勇拉開,只得閃在一旁,被那考具壓得滿頭臭汗直淋,又不敢放下。還有一種老先生,想來邀恩的,撐枝拐杖,縮在人背後靜候,看他腰馱背曲,咳喘不休的樣子,又著實可憐。寧、魏兩人,只得也擠在龍門口,湊個空兒再進去。只見外面又來了個維新人,穿了件外國呢的袍子,腳上皮鞋,頭頂一個洋式體操帽子,直衝進去接卷子。監臨見了,登時變色,問他籍貫姓名,對他道:「你既要做外國人,恐怕朝廷用不著你。叫親兵替我把這人叉出去。」那維新人正要與他辯時,旁邊閃出一位候補道,上來回道:「且請大人把他卷子履歷看看。」一句話提醒了監臨,叫且住,果然把他卷子翻出。不看便罷,一看他三代,臉上呆了一呆道:「也罷,這頭場便放你進去,好好作文,二場卻要改了裝束,才許進場。」那人一言不發,領了卷子,進龍門去了。寧、魏看看裡面鬆動了,便去接卷,卻已點過,就將卷票呈照補點進去,各人歸號,那號中湫隘不堪,二人從未經過,覺得苦極,聽那些同號的朋友議論,這科的元好,那科的魁不好,實在厭聞。到得晚間,還有人咿晤不絕,要睡也睡不著,題紙下來,孫謀看也不看。次日起來,振筆直寫,不到晚間,三藝已完。二場進去,亦復揮灑自如。到得三場,主考卻有意翻新,策內一條時務,問起畢士馬克的外交來,有好些人來問孫謀,這畢士馬是什麼馬?孫謀忍著一肚子的笑,同他細細說知,後來問的人太多了,孫謀也就倦於應付,略略說個大概。場後就同陳、魏二人,到博羅縣去游了羅浮山,又到肇慶去游七星岩,整整耽擱二十多天,回省時榜待發了,次日榜發,孫謀中了第三名,淡然中了二十二名,就去拜見房師座師。

且說那兩位座師,一姓顧,名飛熊,號璜公,是個兵部侍郎。一姓袁,名永年,號秋谷,是個刑部主事。見了寧、魏卻甚謙和,談談學問,這袁主政尤能講究時務,和孫謀談得極合式,約他二人會試入都,到他寓裡去住。二人感謝一番,鹿鳴宴罷,忙忙收拾回瓜洲去,一路風光,不須細表。到得家裡,陳母自然歡喜,備酒開賀,親戚到的不少,女眷中大家都贊慕隱姊妹好福氣,他姊妹兩個歡喜自不必說。寧、魏接著家信,叫他們同妻子回漢口去,二人告知契辛,契辛回了陳母,陳母勉強答應,叮囑同到漢口住過些時,仍舊同來。好容易說明白,新年送到瓜鎮,順便赴京會試,商議定了,過了半個月光景,兩對夫婦辭別陳母、契辛,同歸漢口,臨歧灑淚,是不消說的了。

再說寧孫謀的父親,名誕麟,號子奇。魏淡然的父親,名毓昌,號子盛。兩人本是同硯舊友,寧子奇承襲父業,合了公司,在漢口開個官銀行,叫做協商銀行。魏子盛家計不寬,兄弟二人,都在外國學堂卒業過,只因沒事可做,不得已考取在洋關上做個大寫。他兄弟子明也在上海考取了關上的翻譯,自己雖然學了洋文,卻極是熱心科舉,很盼望他兒子成名。放榜那天,子盛約了子奇,同到電報局打聽消息。那總辦姓嚴號仲英,與二人時常聚在一處鬥牌的,也替他們巴望。當下三人,就在辦事房坐下,叫翻報學生,來一名報一名,報到魏偃群的名字。寧嚴自然歡喜,對他拱手致賀,那知一直到完,沒有寧有守的名字,子奇滿肚皮的難受,臉上一紅一白的,還比他兒子著急的多,坐不住了,要告辭回行。嚴仲英道:「還有五魁未出,恐怕上燈時,才能夠打來,世兄大有可望,吾兄何必性急,少等一會不妨,二兄就在此便飯罷。」子奇一想不錯,聽說守兒頗有點才氣,或者高標,也未可知。自寬自慰,心裡漸漸舒服,臉上也就有點笑容。果然到上燈時,兩個翻報的學生,一路笑著走了報信道:「寧世兄中了第三名,老伯恭喜!」子奇大悅,嘻開了嘴,合不攏來,跳起身道:「我們到月華樓去罷。」就請了嚴、魏二人,又同了兩個報生,去叫堂館現備一桌極豐盛的筵席,開懷暢飲。嚴仲英的恭惟,是不用說了。又商量一番如何寫信,叫兒子同媳婦回來,如何刻未卷,如何開賀,一一計較,約莫著總要千金,子盛有些竭蹷,不免向子奇借貸,子奇滿口應承。席散之後,各回去寫信,每人備了二百銀子,寄到瓜洲。過了二十多天,孫謀和淡然夫婦齊到,各人回家拜見父母。只因賀者盈門,兩家備筵做戲,熱鬧了幾天。

孫謀獨有遠慮,對他父親說道:「孩兒明年人都會試,要是不中,不必說,譬如中了,一定是做京官的。那時總要說幾句人家不敢說的話,做幾樁人家不敢做的事,恐怕礙著家裡,帶累父親受驚。漢口住不得,莫如早些改行到香港去做點生意,離家鄉又近,不知父親意下如何?」這幾句話,原來還是孫謀的托詞,其實他因為日本打勝了中國,奪去海外一片地方,看看時事不好,做了許多條陳,想進京時,求部裡堂官代奏,誠恐天威不測,問罪到他,所以有這一番勸他父親的話。子奇聽他兒子說出這些不祥之言,心上動氣,只因他是新貴,又聽說他才名極大,未免暗暗的服他有見識,所以也不發怒,口中漫應著,心上不以為然。
一日魏子盛來,和他提起這話道:「我那守兒著實沒主見,他的志氣卻高,想中了進士替國家做番事業,不是做夢嗎?現在若大若小的官,何止數千,沒一個肯做事,並非他們都是沒良心的,只因要做樁公道的事,就礙了那不公道人的地步。小則參革,大則拿問,這可是當玩的嗎?」子盛問道:「令郎說些甚話?」子奇述了一遍,子盛勸道:「他這話,雖然是少年人,不知世事艱難,卻也駁他不得。我那偃兒,也是這樣意思,我想漢口銀行也多,吾兄在此每年合算,也不過萬金出息,何如收了攤,到別處走走。我有個朋友在新加坡做生意,說他只幾千銀子的本錢,如今有百餘萬的家私,你道什麼緣故呢?原來中國有些極便宜的東西,他們外國人稀罕,當為至寶,販出去,有幾十倍的利,我已寫信去打聽詳細,這生意倒好做得,只是那裡天氣熱些,怕家裡人受不住。」子奇問他貴友那位?子盛正待說出,外面家人來回道:「江漢關道里的帳房,有要事來見,在花廳上立候。」子奇連忙出去。那帳房朝他拱拱手,坐下說恭喜令郎高捷,將來是國家柱石,子奇謙謝不敢,彼此默坐一回,絕不提起甚事。子奇忍不住問道:「方才小價來回,吾兄有要事相商,不知究係何事,就請明白指示。」帳房涎著臉,欲言又住的,歇了一回方說道:「實在不該啟齒,敝東因為認得京裡的闊人多,應酬大,弄到滿身虧空,現在挪用道庫銀二萬兩,只因奉上諭調署兩淮運使,須得繳清庫款,方好赴任,實在沒法想,幸喜和吾兄的交情,是數一數二的,務必托你替他張羅這二萬金,將來總有補報的日子。」子奇呆了半晌,回答不出。正是:
方喜文星照門第,偏逢官蠹耗錢財。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新進敢言尚書守舊 名流演說御史觸邪
卻說寧子奇聽說關道要借二萬兩銀子,十分為難。原來這關道姓海名鏡清,號芙庵,是北京徐大軍機的女婿,極有勢力,要不借給他,兒子正要去會試,將來恐怕吃他的虧﹔要借給他呢,明明是他打把式,決沒有歸還的。躊躇一會,只得告以實情道:「目前生意不好,二萬之數,斷然湊不出。竭力替他設法,湊個三五千金罷。」那帳房也不答言,停了一會道:「吾兄果然沒得法子想,小弟只好據實回覆敝東了。」說罷匆匆作別而去。子奇送客回來,一肚子的悶氣,走到裡面,卻好魏子盛未去,接下去問他貴友何人?子盛道:「這人是我的同學,姓蔣名虞號富遠,到新加坡有十來年了。」子奇歎口氣道:「我們在此地經商,實在不容易,方才道台又問我借二萬銀子,他們升官,我們出款,你道可氣不可氣?你說到新加坡去,我如今也情願去的了,只是這銀號沒有頂下去做的人,我的款子,恐一時拔不出,這事很覺為難。」子盛道:「不妨,我昨日遇著一位朋友,是在上海自來火公司裡的股東,現在折了股,要想來漢口做些生意,大約十來萬是拿得出的,我去和他說說看。」子奇甚喜道:「有這樣湊巧的事甚好,一准奉托。」子盛起身告別,子奇到裡面和孫謀說知,父子兩人商量,定了主意,待明年將家眷送到瓜洲,自己同魏子盛到新加坡去做生意。只要銀號有人頂替,就妥貼了。過了幾日,子盛同了那自來水公司的股東來,兩下說定,到新年交替。偏偏海道台的帳房,又來牽纏,說好說歹,始終被他訛了六千銀子去。

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過了新年,孫謀和淡然忙忙的收拾行裝,子奇將銀號交代已畢,取了股本,和子盛辦些禮物,大家同赴上海。船到鎮江上岸,送家眷到瓜洲去。陳契辛大排筵席會親,子奇與子盛商量將媳婦安放在瓜洲,自己帶了妻妾同走。耽擱數日,孫謀同淡然的考具行李,也整理好了,一起往上海去。慕隱及綴紅因翁姑丈夫遠行,自有多少別離情緒,僱了一隻小火輪,和契辛送到鎮江灑淚而別。子奇、子盛攜了妻子,搭江寬輪船,不日到上海,賃屋住下。預先寫信去托蔣富遠租房子店面等,安排一切,自己在上海說定了幾家大舖子,將來置辦貨物,匯兌銀兩,一總托了人。子盛和他兄弟子明見面,囑咐了好些話,叫他待時而動,見機而作。

且說孫謀、淡然約莫著覆試的日期已近,就拜辭了父母北上,上了新裕輪船,其時已是二月初了。兩家父母,因為遠別,說不盡許多感傷,約定了寄信的去處,然後分手。孫謀、淡然上了輪船,恰好船上盡是同年,遇著了于力夫、來孟實、鄧亦虛三人,孫謀是和他們在廣州相會的,淡然卻未曾見過,彼此交談,頗為接洽。孫謀道:「目今時事日非,我們須要臥薪嚐膽,一般做些事業。我有個愚拙之見,想要上個條陳,雖然起了個稿子在此,還未盡妥,請諸君指教指教。」說罷,就在文具箱裡,把稿子取出來,大家同看。力夫看了幾行,就跳起來道:「開頭就說得痛快,切中現在的弊病。」看到中間,又說:「只怕議論太高,有些做不到。」孫謀道:「我已是淺就著說的了。」當下大家看完,一齊佩服。孟實道:「好在面面皆圓,一些不關礙朝廷,只是政府裡那些營私的人,有些不得勁兒,那守著呆入股的老秀才,定要把你罵得個臭死。這個條陳誠然做得到,四萬萬人都要感激你哩!」孫謀道:「諸君不是一味贊美的,這條陳關係極大,須要不吝教誨才是。還有一句話,將來上這條陳的時候,諸君可肯簽名,算是我們公共上的。我已約定了同年中有一百多人,廣東不算外,還有些江浙的人在內。有的是面談,有的是信去說的,承他們不棄都肯簽名,不知諸君意下如何?」那淡然是不用說,當下于、來、鄧均答應簽名,孫謀又去拜望了好些同年熟人。

輪船到得黑水洋裡,恰恰遇著大風,原來這黑水洋有八十丈深,無風時船底尚有點軟軟的,這時颶風一起,滿船睡倒,嘔吐之聲不絕。寧、魏雖然尚可支持,也被那穢氣薰得難受,整整的一日一夜,不進飲食。到了大沽口,船便停下了,候潮進口,到得塘沽時,水淺不過,船不能行。買辦來說,諸位要上岸的,趁早上岸罷,船是不攏碼頭了。眾人聽了這話,就有些人打算上塘沽搭火車去。幾個有勢力的人,去與買辦吵鬧,叫他備駁船送客。孫謀不管他們,約了魏、于、來、鄧四人,用划子駁上塘沽,卻好火車已到,大家去寫了票子,搬上行李,將待要開。有個外國人來查票,看見眾人的行李,放得多了,就要他們出錢,一隻箱子須要三元。這些考先生再懦弱不過的,看見了外國人,竟是伏伏貼貼照數拿出。寧、魏四人的箱子,是放在裝行李車上的,上面又帖了一張法文單子,所以不要出錢。那外國人袋了一袖子的洋錢,哈哈大笑而去。孫謀看此情形,真是氣殺,也無可如何。

到得紫竹林時,後面裝行李的車,還未到,原來停了未開,須等坐車拉到紫竹林,再放機器車去接。四人要想等齊了一總上棧,那車站上來了個西文翻譯,原是中國人,披著件一口鐘,大模大樣的踱進二等客座,說道:「你們還不下車,這車要開回塘沽去了。」果然聽見一聲汽管叫,遠遠的來了一個機器車。話猶未了,已接上這車。四人慌了,忙肩了鋪蓋,提起考籃,一同下車。就有客棧的人來接,四人告訴他衣箱尚在後面,他說不妨,我自會替你們取到。四人久經作客,知道這些人的本領,也就放心落棧。晚間衣箱什物才到,次早又上火車,卻和前番不同。有個鐵路上的總辦,在那裡照料,穿了行裝,帶了花翎紅頂,在車前踱來踱去。淡然道:「向來中國官,做到候補道,是頂闊綽的,應得前呼後擁,為何這總辦恁樣寒酸?」孫謀道:「賢弟你只知其一,別的差使,都是他第一分兒,作得來主,這鐵路總辦卻不然,只因他們外國人的股本多,總是他們拿權,這總辦不過擺樣子的。有些中國大老官鬧脾氣的時候,外國人叫他去調和罷了,還能管得甚事?這是現在呢,將來做官的人只要替外國人有交涉,怕不同這位候補道一樣麼?」大家歎息一會,這回上車,想拿衣箱仍舊放在敞車上,卻被人家放滿,只有三部有篷蓋的三等車,門都鎖著。孫謀找著個車站上拿旗子的人,要他開一個放行李。他道:「你給找十塊酒錢,我便開給你,裝行李▉。」孫謀聽了又好笑又可恨,真個給他十塊,他接了洋錢,也學著外國人的法子,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這車站上人多地廣,那裡去找他,孫謀歎口氣道:「像這樣的人,只怕做奴隸的資格都沒有哩。好在我們行李不多,一齊扛上二等客座,放下罷。」當下上了車,不到兩個時辰,火車已抵馬家埠,五人僱了單套騾車進去,到得城門口,又遇著奇事。只見六七個黑布馬褂米色布袍子的人,圍住車子,不叫過去,口裡齊聲道:「要吃老爺們的喜酒。」孫謀車在頭裡,知道這個規矩。要不給他錢,他就要拉去上務,只得給他一塊錢,對他說道:「後面三輛車,是一起的。」他見孫謀出手闊綽,只道是廣東土老兒,圍著不放,一定要十塊,不然,就要上務。孫謀道:「我們是奉旨會試的,又不是販貨來京的,上務何妨,那有犯禁之物。」這些人聽聽孫謀說話,來得老辣,口氣便鬆了,只求加些酒錢,孫謀又給了一塊,方肯放他們車子過去。孫謀因四人不是同縣,不能一同住會館,賃了興勝寺的房子住下。

忙著覆試過了,孫謀就會了許多同年,將他那條陳謄出,送與座師袁主政看。那袁秋谷本是個忠肝義膽的人,覺得時事日作,自己原也想說幾句話的,看了這條陳,恰同自己的意見不差什麼,獎勵了幾句,叫他們補個稟帖上來,請禮部堂官代奏。原來禮部尚書姓李名公藻,號芬堂。浙江義烏人,就是袁秋谷的會試座師。平日師生來往,極其親密。當下孫謀退出,袁公袖了孫謀的條陳,去見李尚書。適值尚書從衙門裡回來,立時傳見,因和袁主政是來往慣的,不拘禮節,在書房中敘談。李尚書極儉樸,穿了件天青大呢羔皮馬褂,銀灰色絲綢的貉皮袍子,腳下棗色寧綢鑲鞋,一手捋著鬍子,踱了出來。袁主政搶上幾步,作了個揖。李尚書笑瞇瞇的說道:「你好。」當分賓主坐下,先談了些朝廷的近事,又道:「現在國家賠款,越出越多了,不知將來窮到甚麼地步呢!」袁主政道:「真是時局艱難,門生也想上個條陳,卻好有個寧有守,是門生去年在廣東取中第三名的舉人,他有幾條條陳底稿在此,特帶來請老師看看,不知用得用不得?」說罷,袖統管裡取了」出來,雙手呈上。李尚書打開來。從頭細看,只是皺眉頭,看完了,在書桌上一擲,一言不發,懷裡取出個翡翠鼻煙壺來,倒了一大堆在那瑪瑙盤子上,一蘸一蘸的盡聞。袁主政知道那條陳不合他的脾胃,忍不住問道:「老師看看,可也使得麼?」李尚書歎口氣道:「這些孩子,那有什麼正經話講,他說要廢科舉,他自己不是八股中的嗎?他說要裁官,這官,是幾千年的舊例相沿下來,那一個衙門是可以裁的?還有立憲一說,我卻不懂得,莫非他在時憲書上得來的,這也不消改得。至如改服色一條,明是要皇上背了祖訓,如此大逆不道,簡直是活的不耐煩了,這種條陳,如何上得!你也太糊塗了,不要保保自己的前程麼?」袁主政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搭訕著取了條陳,作別而去。李尚書卻還叮囑道:「這些新黨,你快不要和他來往,京裡耳目眾多,鬧點兒笑話出來,連我臉上也沒光彩。」袁主政連連稱是,抹了一鼻子灰,匆匆上車。

回到寓所,叫人請了孫謀來,將稿子交還,述了李尚書的一番議論,孫謀賠了個不是,袖著條陳回到興勝寺,和大家說知,一齊好笑。力夫道:「國家用這樣的人做大官,那能和外國爭強?這李尚書真是個老朽了。」鄧亦虛道:「什麼老朽不老朽,簡直是個老蛀蟲,沒有這樣的蛀蟲,把房子蛀空了,怎倒得下來哩。」孫謀道:「鄧兄不當舉一以例其餘,興許有好的,我還要去碰碰。」力夫勸他不必,孫謀定要去上,成日在外面運動,最後在工部衙門托好了朋友,那知條陳拿上去,那些尚書侍郎看也不看,叫人丟在一個大木箱裡。原來這木箱裡的條陳,可不少,少說也有五六百張。孫謀還癡心等待召見,誰知是個留中不發,卻還是衙門裡的留中,孫謀那裡得知。過了十來日,場期近了,就忙著填卷頭,搬小寓,把那條陳的話擱起不提了。

這會試規矩不比鄉試,龍門口站著好些搜檢的王大臣,覺著禁令森嚴,誰知進得場來,也是稀鬆,不過人家那些一箱一箱的夾帶書,多用輪推繩拽,轟雷般的車輪聲,不絕於耳。孫謀因條陳的事,滿肚裡不高興,也沒有心緒做文章,潦潦草草的完了卷,那魏淡然卻認真揣摩,十三篇文字,做得花團錦簇,滿擬中元的。三場完後,搬到外城,就有好些同鄉京官來要文章看。孫謀不肯拿出稿子來,淡然的場作,卻被他們瞧見,大家贊歎的了不得,說是一定中元的了。于、來諸人,自愧不如,孫謀卻毫不在意,隨他們去論長論短,自己的志向終不在進士上頭。

有日忙忙的買了幾本簿子,叫人備了幾十分點心,又買些香片茶葉,料理完了,告訴同伴四人道:「我已約了幾十位同志,借定粵東館演說。但是這演說的事,如今沒人懂得,倒要詫異,我只算請人敘談的意思,所以要備個茶點。到了那時,誰願上台,誰即上去說,可不拘的。如今請亦虛謄寫演說的話,請淡然記來客的籍貫姓名住處,可好?」二人齊聲答應。次日辰刻,大家到了粵東館,只見來者紛紛,盡是南方人來下場的。演說了三日,有些人將信將疑。也是合當有事,湊巧那天有個巡城御史,姓童,名寶鋆婆,號子傑。這人是翰林出身,極講究理學的。這時從粵東館走過,見裡面鬧哄哄,聚了無數的人,進去探望,只見上面擺了桌椅,有人站在那裡說話。下面是一排一排的椅子茶几,坐滿了人,只聽得上面人說道:「要不結個團體,組織了社會,陶鎔些國民出來,也不成個中國了。」童御史聽了不懂,曉得這些人聚在一處,沒有好事做出來的,便大聲喝道:「你們在這裡說什麼,這是京城裡,容得你們胡鬧的嗎?要不散去,我是要上折子拿人了。」那些聽演說的人,認得他是個御史,一哄而散。正是:
座上有心保黃種,道旁何意駐青驄。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中高魁吏部分曹 訪新貴翰林拜客
卻說眾人正在演說,被個童御史喝散了,寧、魏諸人掃興而歸。孫謀意欲找個僻靜地方,以圖再舉,倒是淡然勸他不必,恰好四月十一放榜,為期已近,淡然有些心神不定。到了十一那天,淡然一早起來,想要出去踱踱看,孫謀兀自高臥,淡然暗想道:此公未免太矯情了,平時起得甚早,今天特地起遲,料想是不肯去看紅錄的。就招呼于、來、鄧三人,悄悄出門。走到琉璃廠,那知為時尚早,紅錄還不曾貼出,四人隨意在南紙鋪內購買些墨盒銅鎮紙等類。將近巳牌時分,只見南邊來的部些舉子,匆匆忙忙,向一個小寺門裡擁進去。淡然明和紅錄已出,也就引了三人一同去看,誰知門口有人守住,須得每人出錢兩弔,才放進去。淡然從搭連袋裡掏出四張票子,如數給他。進去看的人,已是滿滿的一大堆了,一個個都對著那土牆發呆。原來紅錄貼在院子裡的土牆上,地下人尿馬糞,臭氣黛蒸,兼之太陽酷烈,那些著紅錄的人,擠得渾身臭汗,穢氣難當。況且這紅錄上,只幾行草寫的小字,貼來又低,四人既然擠不上去,如何看得清楚?正在焦燥的時候,忽聽見外面一片吵嚷,打起架來。原來這些人做成圈套,等到考呆子的錢弄得多了,便假裝著打架,一哄而散,等到這一班散去,好趁空再弄別人的。當下那些舉子,只得漸漸退出。

淡然等四人,才看見紅錄上,並無自己姓名,廣東只中了一位,卻不認得,也就跟著眾人退了出來。一肚子的不高興,沒處解悶,踱到楊梅竹斜街,見一座館子,掛了個萬福居的招牌,不知不覺,走了進去。店伙計見是會試老爺們來了,分外恭敬,請他們雅座內坐了,跟手悶了一壺香片茶來,問老爺要菜。四人各點了一樣,又定了個燒鴨子。四人中淡然不喜飲酒,于、鄧二人卻是大量,叫伙計燙了二斤紹興酒,開懷暢飲,把中不中的事,卻拋在九霄雲外了。淡然終有點鬱鬱不樂的光景,對著牆上一幅朱拓成親王的字兒出神,力夫勸道:「科名到今日,真所謂強弩之末,得了不為喜,不得也不足憂。作算我們中了進士,點個狀元,還是能替國家做得甚事,出得甚力,益發連話也不敢說了。抱了紅氈單,夾著白帖子,到什麼老師的門口,前輩的門口去伺候,賽同做了新媳婦一樣,真正叫人可憐又可笑,我們縱然恭喜了,原也不至像他們趕著去巴結。然而依弟愚見看來,就是文章有憑據,也沒得那位闊老官,算我們真知己,反把身軀束縛起來,如此設想也可看開了。」淡然道:「我何嘗不是這般想,但則既來辛苦一趟,總指望了卻這樁孽債,慢說是沒得事業好做,這也存乎其人。我等一群人借著些當道勢力,辦起事來也容易些。你想孫謀要不是中舉,那能去聚這班人演說,幾天工夫,居然就結識了許多同胞呢?究竟科名還是有用的。」原來于力夫也是熱心科舉的,只因到了這時,明知不像的了,落得說幾句曠達話兒,聽了淡然老老實實這一說,弄得無言可答,倒提動了心事,沒情沒緒的連酒杯也舉不起來。來、鄧二人見他們如此,愈加掃興,勉強等燒鴨子來吃過,又叫拿稀飯來,各人呷了一碗,算帳走出。亦虛說道:「我們去聽戲解悶罷。」淡然記掛著孫謀,說孫謀一個人在寓,太冷清,我們還是回寓清談的好,三人齊聲道是,於是折回寓中。
恰值孫謀從裡面走出,見了四人大喜道:「我正要來尋你們,這半天在那裡去的?」淡然道:「不要說起,真正懊悔,進去細談罷。」大家回到房裡,淡然就把那看紅錄的故典,述了一遍。孫謀哈哈大笑道:「老弟,你名心也太熱了些,真是中了,還怕京城裡缺了報子不成?那看紅錄的事,豈是我們做的。」淡然跌足稱悔不迭。看看天色將晚,尚不見有報子到來,只聽得隔院裡大聲怪叫,家人來說:「那邊住的一位江西老爺中了末名進土,報子爭錢,說末名是大福氣,叫做殿元,要多給些喜錢呢!」寧、魏諸人聽見此話,知是絕望的了。孫謀此時,也是慨然,說出實話來道:「我的文章也算分外趨時的了,連一句觸犯話都沒有,這般尚且不中,更是無從揣摩的了。」大家聽他說這話,知道他文章必有可觀,就一齊要看,孫謀道:「何苦惡作劇,我文章要見得人時早托出來了,原是喪盡良心做的,我們出去吃館子罷,肚裡倒餓了。再者,也要打聽打聽那幾位同志得意。」五人正打算出門,忽聽得門口一片聲嚷道:「寧老爺有守高中第五名會魁。」外面送進報單,果然孫謀中了第五名,填榜是第六名填起的,所以報得恁遲。當下孫謀也是歡喜,接著淡然等對他一揖道賀,忙著開發喜錢。孫謀本來出手大方,第一次便開發了三十弔,報喜的歡謝而去。淡然相形之下,愈覺難受。原來這是說不出的苦,隨你一等英雄豪傑,到那科名上頭,總是擺脫不來的,所以明太祖用八股取士,曾說道:「天下的英雄,皆入吾彀中。」真是收拾人的極好法子。
閒話休提,再說孫謀因淡然等四人不中,著實替他們抱屈道:「我原想諸君同登甲榜,大家相幫做些事業,如今我靠著小時腦筋中留下幾篇墨卷的毒根,倒僥倖了。諸君錦繡般的文字,反落孫山,非我初念所料。雖然如此,還望諸君在此多住些時,待我得了門路,想把這腐敗世界整頓一番,那時大家有了職業,得償夙志,也未可知,不知諸君意下如何?」當時只魏淡然、于力夫答應住下,來、鄧二人是早和人家訂了合同,要做報館主筆去的。這且不表。

次日孫謀忙忙的僱車到禮部衙門前看榜,就便拜訪同年,會元姓陸名時霖,號兩九,直隸承德府人氏。當日見面,談了些仰慕話頭,商量去拜座師一切事宜。誰知這會元公人極古板,和孫謀談起來,語氣中間,總離不了幾個時文字眼,看他桌上堆著幾部春明鄉會墨,及各科的直省墨選等類,筆套墨盒都是擦得雪亮,歷科的狀元策全套,擺得齊齊整整。孫謀見此情形,也就猜著他的學問深淺了,坐了一會,隨即告退,回到寓所。恰巧報子還在那裡叫喚,原來京裡報喜的規矩,是要叫喚好幾次的,孫謀心裡,自是歡喜。走進屋裡,卻見淡然、力夫躺在牀上談天,來、鄧二人都匆匆的收拾行李,見自己書桌上幾張名片,曉得是同鄉京官來道喜的,孫謀就對來、鄧二人道:「何必急急動身,稍遲數日也不妨,小弟還要和兩兄敘一敘,約會幾樁事情。」來孟實道:「今早接著上海電報,報館的東家,曉得我們不中,催我們回去甚急,所以打算明早動身,我們隨後再通信罷。」孫謀沒法挽留,就於當晚,約了四人同至廣和館送行。淡然、力夫這時不比放榜時,早把那牢騷的意思丟開了,便一般有興頭同去。席間所說的,無非是商量幾件條陳,議刻幾種著作,當晚盡歡而散。次晨送了來、鄧二人回來,孫謀已早晚得自己出在一位姓顧的房裡,跟手也去拜見了,說不得一般也到琉璃廠南紙鋪內,買些覆試卷子、大卷子、白折子,回寓操練。

覆試場過,貼出榜來,孫謀取了二等第一名,自知翰林無望,也就隨他去了。到了殿試的日子,孫謀滿意拿出手段來,搶個▉本頭,那知事不湊巧,偏偏坐在殿前,其時東南風很大,滿殿上盡是灰土,孫謀坐位緊靠窗櫺,又沒有帶擋灰土的鏡子,只弄得墨盒裡一大層的黑灰,把筆都膠住了,沒法草草完卷出來,臚唱傳名,自然輪不到他了。後來打聽,才知在二甲末。至朝考那日,欽命題紙下來,倒甚為得手,一揮而就,寫也寫得乾淨,以為這番是一等無疑的了。誰知落在一位理學先生盧大軍機手裡,這盧公是江蘇人,有個典故他不曉得,貼了個簽子,就取在二等十名。引見下來,欽點吏部主事。孫謀倒不在意,一般的認老師,拜客,卻不學別人出京張羅,只在京裡結交京官,聯絡同年。魏、于二人在寓中,替他謄寫條陳,校正著作。按下慢表。

再說工部裡有位侍郎,姓于名志徵,表字靜甫,也是江蘇人。其人不過五十左右,有兩個好兒子,一名察義,表字質庵,一名煦仁,表字厚庵。大兒子是上年放的河南學政,二兒子是上科的留館翰林。兄弟兩人,都是極好的才學,又通知時事,見得外國太強,中國太弱,就想學些外國人的學問,來維新中國。但恨自己不懂得西文,就發憤托人在上海辦了些譯本書,卻多半是製造局益聞報館出版的書,都是很有用的。兄弟兩人看書的眼光,本來就快,不到幾月,一齊卒業。又採辦了些新的譯書,用起功來,漸漸懂得西學門逕,約略知道他們治國的法子,只是沒得權柄,做不成事業。這于靜甫先生,見兒子有偌大的本領,如何不喜歡,不免對了同寅,時常要誇張幾句。人家不知就裡,覺得突兀好笑,叫他有譽兒之癖。殊不料這位靜甫先生的學問,究竟太腐舊了,聽見兒子說出來的話,並且偶然寫個小件雜作,自己全然不懂,反倒要請教起兒子來。質庵放了學政出去,很在河南出了幾個維新題目,可惜那裡的士子,頑固的多,不曉得他的好處,也沒甚麼大名望。厚庵在京,專喜結交新進,希冀遇著幾個知己。上次聽見。人家傳說粵東館有人在那裡演說,就要想去聽聽,偏偏被童御史喝散了,心中悶悶不樂,把童御史罵了幾百聲頑固。往後到處打聽,才知道是廣東寧有守演說的,就要去找他,又摸不著門路,接著自己又病了十多天的瘧疾,醫治好了,身體軟弱,不能出門。那天會試榜出,看見第五名,正是廣東寧有守,拍案驚喜,又動了訪寧孫謀的念頭。

次日天氣清和,身子也漸漸好了,能夠行動,便叫套車到欣勝寺。投進名片,原來孫謀不在家,他家人手持名片,出來說道:「魏老爺請。」厚庵不知道魏老爺是誰,只得跟了進去,及至見面,彼此通了姓名,還有那于力夫,也廝見了。淡然開言道:「敢問吾兄找寧孫謀何為?」厚庵道:「其實也不為什麼,小弟的意思,是背時到極處了,眼見得世路上的人盡是昏昏沉沉的,叫他醒又不是,叫他睡又不是,只知顧著一身,不曉得自己也靠著人家過活。譬如大房子倒了,那住在房子裡的人,能不壓死嗎?然而這種道理和人家說,沒有能聽得進的,還要被他笑以為狂。因此小弟時刻在後進當中留心,或者少年人懂得這個道理,好和他談談。有天聽得粵東館有人演說,什麼叫做演說,京裡的人,從極貴的中堂到極賤的車夫,都沒有聽見過這兩個字。不瞞吾兄說,小弟也還是書上看來的,因此留心要等這演說時候也來聽聽,豈知被那極頑固的童御史衝散了。後來小弟也生了病,並不曉得寧兄的住處,無從找起,幸而看見會試題名錄,才曉得寧兄中了會魁,慢慢打聽,今日才得來此,無意中又與吾兄相逢,還求指教一切。小弟是八股時代僥倖的科名,從前一物不知,自家覺得不妥,才托人在上海買了幾部時務書來看看,如今方知中國的學問一無足用。寧兄有心人,小弟渴想不止一日了,回寓時,還望吾兄代達誠意。」淡然連稱不敢,又道:「吾兄翰苑名流,小弟是草茅下士,寧兄雖則薄有虛名,還是新進之人,正要請教,少停等他回來,再同他到尊寓奉候罷。」厚庵問了淡然、力夫科分,沒有什麼年誼,當下就把自己名片留下一張,原來那名片背後,印了兩行小字,就是他的寓處。淡然接過來看了,夾在書布底下,厚庵就站起身來要走。淡然也不相留,送他登車而去。等到晚上,孫謀回寓,魏、于二人接著,見他滿臉的得意樣子,淡然便問:「今兒有什麼好消息,如此得意?」孫謀道:「我們的機會來了,此時且不必說,只是還少一個出場的大官兒。」淡然會意,便道:「有位于太史來訪你。」孫謀道:「那個于太史?」淡然把名片取了出來,孫謀一看,哈哈大笑道:「這是送上門來的買賣,真是找亦找不出的。」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于侍郎封章薦士 寧主政應詔陳言
卻說孫謀聽得于厚庵來拜,心中大喜道:「我正要去找他。」細看片子背後。寫著寓南橫街東頭路北,次早便叫套車,拜于厚庵卡。不料去得太早、厚庵尚未起來,京裡的長隨乖覺不過,曉得他是新貴,小主人昨天去拜他的,忙請在客廳裡坐了,便進去回稟主人。孫謀踱到客廳一望,原來陳設不俗,居然也有張番菜桌子,幾張洋椅子,兩旁掛了些外洋的照像,如拿坡侖等類,一尺多長的照片俱有,曉得他是到上海買來的。暗道:此人也算酷慕新法了。停了好一會,簾子動處,厚庵衣冠端正的出來,兩人行禮敘坐。家人端上茶來,厚庵仍是送茶,孫謀道:「昨承枉駕,失迎之至。」厚庵欠身道:「豈敢!小弟聽得吾兄是當今志士,仰慕的了不得,特地拜訪,如今我們同在京城,可以時常請教,還望捐免了一切俗套才是。吾兄莫如寬了衣帽,到弟書房裡去談談,就在舍下便飯,不知帶了便衣沒有?」孫謀道:「便衣是帶的,今天有位朋友請吃飯,約在廣和居,賞飯是謝謝,倒不如我們同去一走。好在這位敝友,也是同志,吾兄料想也認得的。」厚庵問是誰?孫謀道:「張大軍機的世兄,表字伯能的便是。」厚庵鼓掌道:「認得認得,這是小弟極知己的朋友,吾兄眼力果然不錯,此人品行學問,件件過得去。雖如此說,現在時候還早,停一會兒同去不遲,還請吾兄換了便衣,到書房裡坐一刻。」孫謀道:「好極!」於是叫人把車上的便衣取來,換好了,同到書房。

只見小小三間,一派藤竹器具,眼目為之一清,架上幾疊洋裝書籍,也不見有什麼墨卷殿試策等類,孫謀肅然起敬道:「我公名下無虛,比那時下大人先生,真有雅鄭之別。」厚庵道:「小弟亦徒有其表,實在沒得什麼。學問,幸還自己知道世間各種學問,斷然不是幾句爛時文包括得了的。小弟雖不才,這些意見,卻能消融淨盡,倘承吾兄教導些當世之務,自覺尚能領會一二,只求不吝教誨方好。」孫謀謙道,「小弟學問也淺,雖然有一知半解,也是道聽途說罷了。吾兄有志講求,只要在公德上留意,至於科學的道理,我們連普通尚且通不了,不知道比起泰西人來,蒙小學能學全沒有?如今翻譯出來的書漸漸多了,其中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在乎各人自己領略。據我看來,亦很有些文理不通的夾在裡面,好像一幅錦繡,被他剪裁的割割裂裂,還有什麼好看。所以看翻譯書,也要自己有眼力揀擇才好。」厚庵聽他這篇說話,心裡很覺不錯,又問起他從前著的那部書來,孫謀道:「被幾位頑固老先生毀了板子,外間書坊裡不敢賣的了,底本我還有幾部,吾兄要看,叫人送來便了。」厚庵又問他有沒有新著作?孫謀答道:「有是有幾種,也不多,我專做時務條陳,積了一厚本稿子,前天托伯能兄轉呈與張老伯,正要取回與吾兄商訂商訂,我們明兒再細談罷。」

說話時,厚庵身邊摸出一個金錶,瞧了一瞧,見是十一點多鐘,就叫家人套車,兩人同上廣和居,主人已到多時,厚庵見還有一位,是盧尚書的世兄盧子瑜在座,還有一位卻不認得,問起姓名,才知也是新點主事楊慕樵。當下入席縱談,只有孫謀的話,滔滔不絕,說的盡是外國的政治,比中國政治好的去處。慕樵駁道:「你這話我有些不大相信,外國的政治那般好,為什麼法國的皇帝路易會被人家刺死,美國總統林肯會被人家用手槍打死,難道他們不曉得君臣的大道理麼?」孫謀道:「吾兄讀西史錯會了,法王路易,是專制的君主,猶如我們中國桀紂一般,大眾捉去殺了他,本是應該的。美總統林肯固然是好,但他一個人,跑到戲館裡去聽戲,仇家害了他的性命,這是出於不料。要知外國的皇帝。自以為和百姓沒有多餘的分等,百姓看得皇帝亦然,不像中國理學先生所講的,只有皇帝一面,沒得百姓一面,但是中外制度從古不同,自然不能通行外國政體。然而要國家強盛,總須要學他一二,我只佩服他們有團體,一樁事情,肯大家出力,不想從中取利。譬如中國學了那美國法國的百姓,有起權力來,還能安靜嗎?一定大家想做皇帝,你爭我奪,弄到後來,被外國人看出破綻,漁翁得利也未可知。所以共和政體是萬萬行不得的,只要想個法子,改了現在的各種弊端,學上人家一兩件好處,也就慢慢的強盛起來了。」慕樵點頭稱是。伯能、厚庵、子瑜三人,聽他說得和平近理,自然心上佩服。伯能看看左右,沒得外人,便低低對孫謀說道:「吾兄所擬條陳,家嚴極其賞識,想呈今上御覽,還須另謄一通方好。」孫謀肅然答道:「小弟原意想求老大人代奏,這都是當務之急,可以實行的,知而不言,亦是我們臣子之罪,且等老大人看過一遍,只要沒有違礙之處,小弟自當恭繕好了,求老大人代為呈進。」厚庵方知孫謀條陳,已有張公代奏,也自代為欣幸。便請伺他條陳內大略是些什麼主意?孫謀道:「頭緒極多,口述不來,況且事情關係很大,也不便預先泄漏,吾兄一定要知就裡,請飯後在駕敝寓,一觀底稿罷。盧兄、楊兄都是看見過的了,還求諸公切勿傳說與人,這是極要緊的。」四人諾諾答應道:「寧兄但請放心,我等正要待兄出來扶持中國,那肯破壞了這種大事業呢?」當下暢飲盡歡。席散之後,孫謀和厚庵同回寓所,把條陳底稿給厚庵大略看了一遍,就請淡然、力夫合謄一分,送于侍郎處。厚庵回去,就對他父親誇說孫謀的才學,又言張大軍機有保舉他的意思。于侍郎也十分欽佩。自此寧、于二人,結成了莫逆之交,天天往來不絕。

過了幾日,孫謀的條陳也抄好了,托厚庵轉呈侍郎于公,于公讀了一遍,雖有幾樁和自己的意見不同,也很賞識他的才氣。又因他是兒子的至好朋友,不免推愛及他,特誠請他吃飯。約了幾位老輩作陪,孫謀執子姪之禮。席間恭恭敬敬,沒有放言高論,因此于侍郎覺著他老成穩練,深喜兒子得了個益友。次日,侍郎從衙門裡回來,才脫去衣服,突然的張大軍機的少爺來見,侍郎出去相陪,伯能說:「家嚴再三致意,現在有位吏部主事寧有守,聞得和世兄交好,學問也好,人品也好,他的著作已上呈御覽,聖意很以他說的為是。老伯可否上個折子。保薦他一番,上頭必然立時重用,那時老伯也有光彩,不知老伯意下如何?」于侍郎道:「極承尊大人關照,寧君學問,兄弟也略見一斑,昨兒請他便飯,談了多時,卻也安詳純粹,正待要保舉他,又蒙尊大人這般關照,尊大人如此關切,真不愧為以人事君,不勝欽仰。這折子兄弟自當效勞,煩世兄回稟尊大人便了。」伯能稱謝,便找厚庵,厚庵已出去了,只得告退。

于侍郎送客回來,心中甚喜,晚間厚庵回來,父子商量,擬議奏折的底稿。侍郎寫了幾行,只覺得落套,就教厚庵起稿。看他坐在旁邊,凝思一回,颼颼的一揮就是一二十行,侍郎忍不住取過來,從頭看去,說的盡是時勢上面的話,還沒有說到薦賢,便搖頭道:「不妥不妥,從來做奏折的訣竅,總要開門見山,你想聖躬一日萬機,那有許多工夫來看你的這些閒話。」厚庵道:「父親主意錯了,這番薦賢的事,是極鄭重的,須要說到時局艱難,非倚畀這人不妥,皇上才看得他起。不然,和尋常保舉人一般,上頭還道是照例話呢!況且我們自己也要顯些本事,給上頭知道,這是極要緊的一個折子,不好草率的。待孩兒旦把稿子通通起好,再聽父親斟酌便了。」侍郎想想他兒子的話,倒也不錯,就聽他做下去,只見他接了稿子,又坐在那裡,凝思一回,又走到書房裡,查書去了。足足有一個時辰,天已二鼓,才把稿子送上來。侍郎從頭至尾,朗讀一遍,大喜道:「我起初看來只道鬆泛,那知接下去,一層緊一層,很得古文筆法,此稿也不須改動,待我明兒親自謄寫便了。」厚庵被他父親贊的洋洋得意,自己也覺如此方對得住孫謀。侍郎又道:「你也辛苦了,可去歇息,明兒找了寧孫謀來,看過底稿,我後天就遞上去。」厚庵告退自回臥室。

次日午飯後,果然約了孫謀來,其時于待郎足足寫了半天,把這奏折方才謄好,厚庵進來稟道:「孫謀已到。」侍郎袖了折稿出去會他,厚庵跟在後面。孫謀見過侍郎,作了一個揖,謝他保舉之情,然後侍郎將折稿交他細閱,孫謀接來看了一遍,又稱謝道:「老伯如此切實入奏,小姪感激難言,將來自當竭盡愚忠,以答主知而副厚意。」待郎聽了,自是歡喜。孫謀辭別回去,在寓預備奏對的一番說話,又和魏、于二人說道:「事尚可為,我但能稍有權力,總當薦舉二位,好幫我辦事,大家振作精神,整頓一番,我們中國,或者還能富強起來,也未可知。切不可存心推諉。」淡然無言,力夫道:「吾兄所言不錯,我等自當效力,決不推諉,只是才學短淺,恐怕擔當不起大事。好在兄為之倡,我等二人竭盡所有本事幫忙便了。」孫謀道:「甚好,就把預備奏對的話,和他二人商酌,淡然、力夫一齊吐舌道:「你是新進的人,說到這樣深處,恐怕有些違礙,不要把事情弄得決裂了倒不好。」孫謀道:「不冒險那得成事,我是備辦著好頭顱,試他喀畢隆刀,所以不要二位出頭,等到事情有了眉目,那時一心一意,同做起來便了。」魏、于默然不語。過了一天,打聽于侍郎折子已經進去,其實張大軍機早已安排定了,上頭覽奏,立時傳旨:吏部主事寧有守著於明日預備召見。到了次日,孫謀衣冠到朝房裡,自有人領了他進去,任他孫謀怎樣膽識,到了此時,也覺不寒而慄了。當時見了皇上,就按照禮數,行過了禮,息心靜氣,聽候諭旨。停了一會,上頭問下話來,孫謀從容奏上,這時不過奏陳大概,那知合了聖意,就一一追問下去。孫謀胸中本來熟悉,自然沒得一句對不上的,聖心大悅。奏對多時,聖上諭張大軍機破格錄用,賞了個四品京堂,預備內庭顧問。

當日退朝,朝臣裡面,紛紛議論道:「他一派邪說熒惑聖聰,將來國家一定受害不淺。」又有些八股出身的老先生,聽得他說什麼廢科舉,大家約會著上折子力爭。又有些裁官改服色的話傳揚開去,自然攻訐的人更多了,一時卻還未測上意如何,只算參奏他的預備科便了。孫謀也自猜著一二,曉得人家要和自己為難。況且張大軍機在朝,也是孤立無助,沒什麼人同他合得來的,只怕眾怨所歸,不甚妥當,因此對人分外謙恭,滿心想拉攏幾個同志,幫助自己。誰知人家都拿他不以為然,孫謀直弄得進退維谷,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人無二三。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行新政終成黨禍 漏法網巧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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