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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人說夢記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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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說奇夢鄉老圓謊 追官糧奸胥索賄
話說湖北武昌府興國州,有一村,名為愚村。村中有個愚夫,姓賈名守拙,世代務農為業,薄有田地房產,儘夠吃用。活了五十多歲,不曾離開鄉間一步,往常時節,跟著一班田夫野老,在那瓜棚底下說說笑笑,倒也不識不知、過了半世的快活日子。有一天,這賈守拙睡中覺,忽然的哈哈笑醒轉來,妻子吃了一驚,問其原故,他連稱奇怪,他妻子道:「好好的睡覺,有什麼奇怪?」他道:「我做了一夢,夢到一個所在,一望是水連天,天連水,腳下踏了一張樹葉,飄飄蕩蕩,隨著風渡了過去,看見一座高山,便停下了。那山腳下卻有一片沙灘,隨腳走了幾步,前面一片土地,人家不少,那些人的穿著,和我們不一樣,一色短衣裳皮靴子,頭上還帶頂有邊的草帽。見了我一齊嘻嘻的笑。我也對著他笑,不料這笑,竟把我的夢笑醒。」妻子聽了,說他做的是癡夢。

夫妻正在閒談,忽然聽得外面打門聲響,妻子趕忙出去開門。卻走進了一個老先生,守拙一看,不是別人,原來是他親家稽老古。這人是個老童生,年紀六十多歲,精神極好,逢考必到,總只進得頭場,動不動鬧了笑話,被貼扣考。有一遭去應縣考,報了未冠,題紙下來,可巧碰著從前做過的書院卷子,一篇對題文章,把他喜的了不得,趕忙照本抄謄,取了一個扛榜,大為榮耀。有人恭維他,稱他為「初覆公」,又因他肚皮裡記得的典故實在多,又叫他為「雜貨鋪」。
閒言少敘,且說賈守拙見稽親家來到,知有正事,連忙讓坐。稽老古開言道:「明天我們村裡合祭五聖菩薩,大家須得志志誠誠的,多捐幾個錢,面子好看一點。這遭是歸我承辦,有簿子在此,親家你光景還好,總得捐你四百錢,我替你寫上罷。」守拙在菩薩面上是極肯花錢的,欣然應諾,走入房裡,摸索半天,串了四百大錢,交給稽老古。稽老古因為湊錢事忙,匆匆的別去。

到了次日,賈守拙一早起來,到五聖廟拈香行禮,稽老古早在那裡料理,等到上祭事畢,飲福之後,稽老古交代幾個村農,收拾器具,自己拉了賈守拙,走到打稻場邊閒話。兩人席地而坐,稽老古探下了黃銅厚邊眼鏡,拿起一支三尺長的粗竹煙袋,裝上些旱煙,敲著了火,嘩叭嘩叭亂吸起來。守拙忽然想起前天所做的夢,便說:「我前兒做了個夢。正待告訴親家,請你圓圓。」因把那個夢述了一遍,稽老古想了一想道:「這夢卻合了我那朋友說的一個典故,那年我到漢口,住在舍親開的一爿洋貨店裡,會著出過洋的一位朋友,閒談起來,據他說是海裡有個仙人島,在雲霧中間,遠遠望著,有些金銀宮殿,直上雲霄。有人費了無數錢財,要尋此島,及到將船放去,卻又一無所有。後來遇著大風,波浪掀天,幾乎把船底翻了過來。從此便沒人再敢前去找尋這個島。聽得人家說起,只有當初秦朝一個皇帝,名字叫做什麼秦始皇,他老坐了天下,出榜招賢,要尋此島。

「其時山東有個道土,姓徐名福,曾在武當山學道三年,很有些神通。這時節,辭了師父下山,適見此榜,便揭了下來,說是定要面見這秦始皇帝。縣官聽報,不敢隱瞞,立刻把他請進暖閣,不消說是大排筵席款待,就是食用一切,都是這縣官所辦。當下封了一隻大官船,送這道士到京城裡。秦始皇帝一見,龍顏大悅,立時就封他為逍遙東海神君。這道士和皇帝約定了三件事:頭一件是要定造一隻大海船,船上要蓋九九八十一間高樓,樓房又寬又大﹔第二件是要三千個童男童女,一齊住在船下樓房之中﹔第三件是要支持一年的糧草。秦始皇帝一一聽從,擇日開船,望仙人島進發。誰知一去十年、杳無音信,有人傳說海裡翻了一隻大海船,死了無數的人,疑心就是他同了那三千童男女,一齊是死在海裡的了。

「又過了幾年,秦朝的老皇帝過世,太子登基。有天召見群臣,正待退朝,忽然午門外來了個外國使臣,齎了無數珍奇寶物,一道表章,呈上御案。天子舉目一看,原來是徐道士做了仙人島的島長了。據說這島裡有種仙草,吃了下去,能叫人長生不老,徐道士已經成了仙人,這些童男童女,互相婚配,生兒育女,做了神仙的部民。又有一般可喜的事,做仙人的百姓,一樣耕田種地,不消納得租糧,亦不見有人犯法吃官司,拉進衙門受差人的欺負。」

正在說得高興,摹然來了兩個人,一係本村地保,是認得的,一個穿了件青布大衫、黑布馬褂,油光爍爍的面皮蠟黃,嘴唇帶黑,滿面煙氣,是個大瘾頭的樣子。這人對著兩人斜溜了一眼,回頭向地保道:「那個是姓賈的?」守拙一看,來頭不好,連忙站起來道:「在下就是姓賈的,不知尊駕要尋舍下何人?」那人道:「我是州裡差下來的,只因賈守拙抗欠官糧,立須提辦。」說罷,隨手在袖統管裡,抽出一張火票來。守拙道:「那是我的堂房姪兒,種了五畝田,不趕正經,合了一班不三不四的朋友,吃酒賭錢,以至拖欠錢糧,曉得不好,昨兒晚上逃了出去,這個不干我事。」差人道:「不管你姪兒兒子,只知是賈守拙的花戶,須要你完糧,這是皇家的國課,可是當玩的,你有話,去見官說。」地保插嘴道:「賈老拙,你放亮些,早些打點上路罷,免得我們受累。」差人道:「正是,我是奉上差遣的,今兒天光才有些兒亮,即便下來找你,直到如今,還沒有吃過一餐半頓,也該請請我們才是,剛才走過你們鎮上,有一座小飯店,倒還乾淨。我們就去罷!」不由分說,拉了賈守拙便走。守拙嚇得面無人色,只得跟了他走。

倒是稽先生有主意,對那差人說道:「老兄,請停一步兒,我同這位舍親有句話說。」那差人道:「好,你們趁早商議,衙門裡的規矩,你老是知道的。」稽先生就同賈守拙走了幾步,低低說道:「老親家,你為了令姪,吃這場官司,是沒法的了。但是應該如何安排,須要拿定了主意,我到你家去報個信兒,取些錢鈔應用。」守拙道:「真正該死,我因看祖宗分上,將這五畝地送給這孽種,弄到禍事上身,說不得將這老命也送給他罷。你曉得的,我兩手空空,那裡有錢使用。」稽先生勸道:「你快不必如此,好歹欠的錢糧有限,代他完上就罷了,田產仍在,算起來府上的田是好的,至少也值三五十弔一畝,將田收回,並不吃虧。只恐怕衙門口零碎打點,倒要多費幾文,常言說得好:好漢不吃眼前虧。這是能強得過去的事嗎?」守拙被他說得心動,誠恐當堂挨了板子,不好見人。歎口氣道:「罷了!這事全仗老親家照應,你到我家裡去,對我那老伴兒說,牀底下有個破油紙簍子,裡面藏著十弔錢,是東村王老二惜給我買牛的,沒得法子,取些來應用罷。」話猶未了,差人來摧道:「飽人不知餓人饑,你兩位的話,也該說完了。」守拙沒法,只得對稽先生道:「你去就來,我在鎮上週家飯店裡等你。」於是三人踱到鎮上。

進了飯店的門,一看是兩間房子,右手設著一座灶。左手靠定板門,安放了一張長方板桌兒。上面擺了三四個黃泥大瓦盆,內盛著沙糖拌了三寸長的紅燒鯽魚,又有一盆白菜炒肉片,一盆連湯的黃豆芽,都是買剩了一小半的。老周是到前村抹牌去了,三人揀個座兒坐下,小二認得地保、賈守拙兩人。走近前來,問吃什麼?差人點了一樣燒豆腐,一樣炒雞蛋,兩盤魚肉,四兩高粱。地保差人共吃了五碗飯。賈守拙見吃了名件不少,約莫著要三百來錢,出了一身冷汗,白瞪著眼,一言不發。正在著急之際,卻好稽先生走了來,叫小二將酒飯帳算一算,袖子裡捋出四百毛錢,付清了帳。向差人說道:「我送舍親到衙門裡去,我們就走罷。」差人道:「且慢,我們要商議商議,近處可有煙館?躺躺再說。」地保插嘴道:「怎麼沒有煙館。出了店門,望西走去四五個店門,便是煙鋪,熬的上好的煙膏。」差人迷齊著眼道:「好極!好極!咱們同去躺躺。」賈、稽二人無奈,只得隨了他同行。

到了門口,門上掛的是破布簾子,稽先生第一個推門進去,看看裡頭是黑洞洞的,牆上掛著一盞洋鐵皮做的油葫蘆,已經是熏的測黑,半明不亮的,點在那裡。細看屋子裡,一邊安了三張板牀,對面是兩張一排,放著一張半桌,上面擺設著天平煙缸等件,牀上垫的是一色破席,並擺著兩個竹枕,那兩張鋪上,已有人占住了,都是鶉衣百結的,躺在那裡如半死的一般,手中擎了一枝煙槍,兩眼合著,那手裡的槍,幾乎要掉下來。聽見有人推門進來,陡然吃驚,手裡的槍望上一提,將腳伸了一伸,一個呵欠,把旁邊人的瘾都打了上來。差人此時涕淚交流,趕緊躺下叫道:「先拿二錢煙來。」那伙計知是生意到了,隨過來將燈挑一挑亮,跟手四托煙送到,差人地保相對躺下。稽賈二人坐在旁邊空鋪上發呆,聽他們抽的呼呼的聲響。不多一會,二錢煙已抽完了,又叫伙計添煙,口中噴出來滿屋的煙氣,吐的又吐了一口濃痰,蹺起一條腿,向賈守拙說道:「你這樁事不要看輕,是不是玩的。本官說過,撫台有文書下來,說是前番鬧教,殺了洋人,朝廷賠款不少,城鄉富戶,攤錢不必說,還要辦理清糧,若是有田的人家,捏荒抗糧,一經查出,定要重重的懲處。我問過簽稿爺們,恐怕打板子枷號不算,還要罰款呢。那是三百五百一千八百論不定的。」原來這賈守拙生性吝嗇,平日一錢不肯浪用,方才見飯帳會了許多,已經老大不自在,兼之年老力作,有些受傷,此時又氣又急又餓,聽了此言,一陣心酸,眼皮望上一翻,昏暈過去了。正是:
飛來橫禍無從說,斷送殘生只數言。
不知賈守拙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慕官勢送子讀洋文 悟平權合群開學社
卻說賈守拙聽了差人的話,昏暈過去,稽先生趕著叫喚了半天,漸漸醒來,那差人反在那裡說俏皮話兒道:「看他不出,倒會詐死。」煙鋪裡的人,聽得可憐,泡了一碗薑湯給他吃下,歇了半天,才能動彈,又呷了幾口湯,居然回過氣來,能夠說話了。叫苦連天的哀求差人替他想法兒,差人道:「我有什麼法兒好想,這事情關係很大,且到衙門裡再講。若要平安無事,除非多花費些,求求籤稿賴大爺,錢漕陸大爺,你一面將錢糧趕緊補上,取了憑據,再去見官,但是總得一二百弔,方能了結。如今我們的例規,是要先付的,小意思,不多,五弔罷了。」

稽先生從中好說歹說,總算講妥了兩弔五百文。地保討了二百文,自回家去了。

稽、賈二人同了差人,到賈家住了一夜,次日一早進城,賈守拙有個表弟在城裡開米店,姓馮名剛,因他做人老實,大家就送他一個表號,叫他「馮老實」。當時三人同到馮老實店裡,商量這事。賈守拙拿了些聯單地契,托馮老實替他抵押了幾十弔錢,好容易會著錢漕門上姓陸的,竭力奉承他,多花費了許多弔,才肯答應,算是已經完了錢糧了,只待見官開釋。幸喜這位州官,是兩榜出身,江蘇上元人氏,姓胡名禮圖,八股做得極好,問案卻不大在行。每到坐堂,須要簽稿賴大爺站在旁邊指點,有時案子多些,問的不耐煩,搖了搖頭,手拍著膝便念起八股來了。嘴裡自言自語,說什麼「王道不外人情」。又是什麼「刑期無刑之化」。惹得衙役們抿著嘴兒,要笑不敢笑。這回提了賈守拙上堂,問起緣由,拍案大怒道:「你也是皇上家的百姓,食毛踐土,為什麼辜負皇恩,連錢糧都欠起來,這還了得?」賈守拙嚇得不敢則聲,差人代稟道:「他的錢糧,已經補完的了,並未拖欠過年,求大老爺念他年老,饒他初次罷。」又回頭向賈守拙道:「你這個糊涂東西,還不快將串票呈上?」賈守拙慌忙將衣襟解開,掏了半天,找著串票,雙手送到公案桌上,那胡大老爺看了一看,擱在一旁道:「也罷,你這罪名,本來不小的,本縣念你初次,饒了你的狗腿,以後再犯,兩罪並罰。」說罷退堂,這賈守拙回到家中,氣憤不過,姪子又找不著,無處發洩,將他八歲的小孩子,打了幾次出氣。

那天正在家裡打兒子的時候,可巧西村教堂裡的馬夫王老三撞進門來,看見了,一把拉住,問其原故,賈守拙氣得說不出話,王老三知道他新近吃了官司,不耐煩,只得將兒子出氣。遂勸道:「老拙,你快不必如此,我知道你受了衙門裡的氣,說不出。但是如今做了沒勢力的人,總要仗著外國人的勢力。我們堂裡的神父,因為現在中國人,不會說外國話,特地開了一個學堂,教人家這個。將來懂得之後,能夠和外國人往來,不是得了大靠山嗎?那個還敢欺負你。」守拙聽了這話,暗自忖道:「不錯的,我親眼見西村朱阿二,搶了人家場上曬的麥,那人要告他,為他是吃教的人,不敢進狀子。又前日在班房裡,看見一乘轎子,直抬到大堂上,官兒立時開了暖閣門迎了出來,拉了那人的手一同進去。我還道是那裡來的過路官,那知聽人傳說,是礦務局裡的翻譯,和我一樣的白衣沒有功名,他是何等體面。稽親家說得好笑,海外頭有什麼仙人島,據我看來沒有什麼仙人不仙人,現在的外國人就是仙人,跟著他讀洋文的就是仙人的徒弟呢!但是,我吃教不能,人家說吃了教的人,等到百年之後,一雙眼睛定要摳了去的。這句話雖然是沒有,但是鄉裡人少見多怪,一定要這麼說的,真正可惡。若叫兒子讀洋文,卻是個正辦,虧得他提醒了我,我如今就打定這個主意。」於是先向王老三打聽讀洋文是怎樣的規矩,一個月要花錢若干,一一問清白了,又托他設法。他說:「我是不成的,你去托朱阿二罷。」說完揚長去了。守拙送了他回來,和妻子商議定妥,作準送這八歲的第二個兒子去讀洋文。

原來賈守拙有兩個兒子,大的十五歲,在漢口洋布店裡學生意,定下了稽先生的女兒為妻。這個次子八歲,向在村館裡讀《大學》,早出晚歸,資質倒也下得去,當下賈守拙看看這孩子,讀書聰俊,心中甚喜。次日一早起來,去尋朱阿二,請他吃茶吃酒,著實的巴結,兩人自此結為莫逆之交。後來賈守拙說起兒子要進學堂的話,朱阿二滿口應承,代為出力。不多幾日,有了回信,主教答應了。但須要這孩子去見見,問答些話,方可收留,每年止須出膳費三十千文。賈守拙由不得心疼這錢,也是沒法的事,挨到正月十五後,擇日將兒子送入學堂。

這學堂名為強西學堂,就是那教堂裡安主教捐貲開的,請了幾個中西文教習在內,專教中國子弟。是日賈守拙送兒子進去,中文教習問了幾句話,看他著實應對得來,心中歡喜,代他起個名字,叫賈子章,表字希仙,自此賈子章在強西學堂肄業。過了幾年,居然已經一十五歲了,洋文讀得極熟,中文亦尚粗通。他有兩個最知己的同學,一個姓寧名有守,表字孫謀,是漢口亨利洋行買辦之子。一個姓魏名偃群,表字淡然,他父親在江漢關上充當大寫,兩人俱十七八歲的年紀,雖說比賈希仙豪富許多,卻守定平等的宗旨,並無瞧他不起的樣子,一般引為同志。說也奇怪,這些十幾歲的人,志氣極高,常恨自己為什麼在教堂裡讀書,受外國人的教育,覺得恥辱已極。

一日,正當暑假後開館之期,寧孫謀攜了半年的學費,走到學堂,可巧與賈魏二人遇著,寧孫謀觸著心事,登時起了念頭,約著二人在左近茶館裡吃茶,寧孫謀開言道:「二位今日可是進學堂開學來的,身邊帶有半年學費沒有?」二人答應道:「正是前來開學的,身邊帶有半年學費。」寧孫謀道:「我們中國人卻要受外國人的栽培,心實不甘,我想我等三人,皆是為父母逼著,不能不來,照此年復一年,束縛在此,何由發達,況且外國人的主意,是養成我們奴隸性質,將來為他所用的,所以只有外國語言一種教我們的。一切關係實用的科學,都藏了起來,不肯傳授。據兄弟的愚見,不如離了此地,到大地方去一走,一面想個法兒,考人中國人開的學堂,才能成就學問呢。」魏淡然道:「老弟你話雖然說得是,但是你不曾曉得中國開的學堂,實在也進不得。我聽見人家傳說,開學堂的盡是官場中人派的,總辦不是翰林就是道台,都是八股出身,並不懂得什麼科學。戴了紅紅綠綠的頂子,背後頭跟了無數若干的家人,一輛馬車進得堂來,滿面官氣。還有些沒出息的教習司事趨前趕後的巴結,他的本事不過靠著權勢,帶挈著幾個私人吃碗現成飯罷了,那有心腸說到教育上去。那時我們忍又不是,去又不能,豈非進退兩難麼?」賈希仙道:「二兄所說的話,雖都不錯,依小弟愚見,寧兄奮發的志氣,倒可試試,現在我們三人帶的半年學費,算計起來,也有好幾十弔,莫如搭了輪船,逕往上海。聽說上海地方,極開通的,學堂也多,外國人有學問的,來得不少,是個長進學問之地。我們一面譯些西書賣錢過活,一面打聽著那裡學堂好,考了進去肄業何如?再不然,遇了幾個同志,只要攢湊起幾千銀子,我們好自己開個學堂,成就幾個志士,豈不更好。」說罷,二人一齊拍手稱是,商量著到主教那裡托詞退學,同赴漢口,各寫一封信,安慰家中,隨即上了怡和洋行輪船。到了鎮江,輪船停泊卸貨,賈希仙有兩禮拜不洗澡了,自覺穢濁不過,對二人說:「偏勞在此守著行李,小弟去走走便來。」說罷,別了二人上岸去了,二人等他許久不至,聽得輪船將開,是要誤事的,商議著只得將行李什物,一總搬了上岸,找個客寓住下。慢慢尋覓。正是:
樓頭黃鶴杳無路,江上孤鴻忽失群。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尋伴侶巧遇豪商 談工藝隱聯同志
卻說寧魏二人上了岸,寓在佛照樓客棧中,尋覓了數日,不得蹤跡。一日兩人走到銀山門外,見有一座酒樓,一色洋房,窗櫺軒敞,十分雅潔。漫步上了樓梯,揀個座兒,兩人對面坐下。酒保來問吃什麼?兩人隨意點了幾樣菜,要了兩壺花雕,閒談飲酒,說起找不著賈希仙來,大家納悶。寧孫謀道:「我昨兒已寫了幾張招貼,叫棧裡伙計,揀熱鬧市口貼上了,倘若是實在找不著,不如逕往上海,登報招尋,料想賈兄身邊到上海的盤纏是夠的,不至呆守著此地。你道何如?」魏淡然道:「是。」寧孫謀正舉杯勸飲,淡然抬頭,忽見對面牆上,粉筆畫了數行草字,不由立起身來,湊近前去細看,卻是一首七古
詩曰:
金山焦山兩點青,江心月墮蚊龍醒。
九州神鼇戴不起,天傾地陷成滄溟。
東瞻龍伯島環麗,北來胡馬塵氈腥。
一枰枯棋不可著,殘山剩水支危亭。

長拼爛醉此樓上,狂歌怨句訴江靈。末署醉俠二字。魏淡然看過之後,不覺手舞足蹈起來,忙叫寧孫謀過來同看,曉得這人抱負不凡,著實佩服。寧孫謀以為是過路的人,不甚措意,魏淡然卻極留心結交豪傑的。當下便叫酒保過來問道:「這是那個寫下的?」酒保道:「這是對江瓜洲鎮上有名的大富戶陳大人寫的,這陳大人極喜結交朋友,碰著外路來的客人,只要送一張名片進去,立時請見,留飯留宿,還有盤纏送給他。他家田產極多,家私百萬,近來在鎮上開了一個學堂,正要招接讀書人哩。客官,何不去見見他,只怕定要留住的。他每逢過江,便到小店吃酒,這牆上的字,是他昨兒上燈時在此寫下的,不知寫的什麼?客官看過想是懂得的。」說罷去了,寧魏重複人座,淡然是要去訪這姓陳的,孫謀一心要找訪賈希仙,不願耽擱,無奈淡然再三浼告,只得答應著明日早起同去,當下酒罷,吃了飯,會帳回棧,一宿無話。

次早兩人渡江,到了瓜洲上岸,訪問這姓陳的,果然人人皆知,一路指點著走去,原來這陳姓不在街上,離江口有五六里地,名叫做小桃源。合族有四五十家,自成一村,內中最豪富的,綽號小孟公,名劇字契辛。祖父在揚州運鹽為業,是個大商家,有田三千餘頃。契辛之弟,名范字仰蠡,兄弟分居,一在揚州城中,一在瓜洲鄉下。係其父在日,將兩所房子分派開的,契辛喜讀書,性樂山野,故同伊母親妹子,在鄉間居住,專營田產等事。仰蠡承受了鹽引,仍為商家。契辛少年時,曾請了個山東教師,練得一身好武藝,到了十八歲上,方才折節讀書,進了揚州郡學。因為朝廷不重科舉,無心下場,捐了個道台,在家候選。自己的莊客僱工,不下數千人,散居各地,每月隔了七日,便到莊上聚集一處,契辛教他習些武藝,又著實教導他們做人的道理。工錢比別人家加倍,真是恩威並用,人人情願替他出死力的。契辛又自己捐錢,開了個蒙學堂,局面宏敞,收了一百多個學生,聘請名師,在內課讀,內中各樣格致化學器具,都是向西洋購備來的。是日一早到學堂裡查察功課回來,門丁遞上寧有守、魏偃群的名刺,隨即吩咐請到西花廳敘談。

再說寧、魏二人走進了小桃源村,但見一帶竹籬茅舍,夾著些柳樹毵毵,桑枝簇簇,其時正是仲春天氣,有幾個燕子,在杏花塢裡穿來穿去。這風景儘夠領略,向前走了幾十步,一轉彎間,忽見豁然開朗,有一道清渠,遠遠淌來,岸上細草平鋪,綠草如茵,靠著草地,是碎石砌成的一條街道。再望(往)前走,看見一所大房子,綠樹環繞,露出粉牆一角,門前一片石皮場,粉牆照壁,大門四扇,是退光黑漆的,二門是泥金漆的,二門外一邊擺著一張又闊又長的青漆板凳,有幾個青衣小帽的人,坐在那裡。二人將懷中名刺取出,踱將進去,那些人一齊站了起來,問明來歷,接了名刺,進去半晌,只聽得裡面一片聲嚷「請」。呀的一聲,開了中間兩扇門,進去是敞廳五間,兩旁架著幾乘藍呢轎子,再進一重門,便是磚砌一條過道。上面搭著蠡殼天棚,兩廊是二十間莊客的住房,粉牌掛出執事名目,過道盡處,兩扇烏門洞開,一個大院子,白石板地,兩株松樹,直上參天,三層階上,五間大廳,鴉雀無聲,湘簾十地,裡面金碧輝煌,不及細看。廊簷下兩邊皆有耳門,是用細磁嵌成的竹菊花式,上面做就兩個字,左是怡情,右是養性。當下跟了莊客走進右手的耳門,又是一個院子,四圍朱欄曲曲,院子裡盡是磁盆種的花草。中間一個大金魚缸,廊前掛了兩架鸚哥,學著人說話,叫道:「客來了。」

那小孟公已在那裡久候,看見兩人進去,連忙迎了出來,揖罷人座,彼此敘了名號,各道仰慕之意。魏淡然道:「銀山門外酒樓上,拜讀吾兄所題七古一首,真是英雄氣概,名士風流,令人欽佩不已。」契辛謙道:「小弟性質粗豪,筆墨一道,本不擅長,那日偶然興到,寫了幾句,不料為二位仁兄謬賞。」當下茶罷,契辛命莊客在花園裡擺席,便請二人到花園裡一遊,說罷大家起身。走出迴廊,有一條小徑,轉了幾個彎,才到園門,只聞得一股花香撲鼻,及至進了門時,迎面一座假山擋路,側眼看去,有個洞門,恰容一人行走。進了洞門,一層層的石級,走到高處,全園景致在目,只見山石下是個大大的池塘,裡面奇石嶒,或大如拳,或尖如筍,頗像海中島嶼樣子。一隻小船,泊在岸邊,岸旁排列著桃柳各樹,園中房子有的在半山裡,有的在平地上,有的臨水幾間,目中可看的,花草交榮,樹陰濃密,耳中可聽的,松濤震撼,好鳥間關。

契辛領著二人下山,沿岸一條仄逕走去,又過了一個嶺頭,轉瞬之間,不見池塘了,卻是個村莊樣子,有幾十株杏花盛開,一帶茅屋七間,極其幽雅。寧孫謀心中暗忖道:人說揚州鹽商豪富,原來有如此享用,可憐平民的利源,皆被他們占盡了,雖然如此,這陳君人還不俗,又能疏財仗義,總算是庸中矯矯的。倒要與他談談經濟。須臾,酒席擺好,謙讓入席,不須細表。

酒過數巡,寧孫謀開言道:「敢問我兄有這樣資財,何不將他營運起來,在商務裡頭幹些事業?」契辛道:「不瞞吾兄說,小弟祖上,本運淮鹽為業,從前利息極好,積攢下來,不曾些微浪費,才有這樣局面。小弟因想這樣運鹽的事,總是剝削眾人的利益,歸並到一家罷了,還要巴結官場,動不動勒捐硬派,受氣不過,所以將這事給舍弟去辦,小弟只在此間務農,也想做點生意,無如現在的繅絲廠織佈局等類,成本太重,辦得不好,便要折閱,是以不敢輕易開設,吾兄若有高見,還望指教。」孫謀道:「據小弟看來,現在洋貨銷場極廣,商家不早設法,將來是站不住腳的。若要設法,除非先興工藝,雖然講不到製造,只要目前將容易做的事考究起來,也好收回幾成利益。即如登州出口的草邊好做帽子,博山出的料好制玻璃,北方的葡萄好釀酒,南方的甘蔗好熬糖。諸如此類,一一講究,自然占了腳步,得些利益,吾兄以為何如?」契辛點頭稱是,三人暢談了-會,時已過午,方才散席。

寧、魏告辭過江,契辛再三留住數日,二人卻不過情,只得允了。當下差莊客過江,將二人行李取來,在園中正廳之旁三間船室內安榻。這船室依山傍水,著實軒爽,契辛時來談論今古,頗不寂寞。住了三天,那天契辛有事出門,寧孫謀急欲往上海找賈希仙,便與魏淡然商量定了,只待契辛回來告辭,明早成行,午飯後整頓行囊已罷,淡然道:「我們來此,園中尚未各處游過,今日何不同去走走。」孫謀答應著同走,沿著池塘走去,穿出一個石洞,便是一道小石橋,原來這池塘曲折迴環,被幾處假山隔斷,底下卻是水脈貫通的,山坳中作成五個石橋,這是第一橋。過了橋時,仍復上山,峰腰裡有座茅亭石台石凳,擺著一盤圍棋子,二人素嗜下棋,觸動所好,便坐下對著。正在用心出神的時候,忽聽得山前隱隱有呼救命之聲,像是女子的聲音,二人不勝駭異,連忙立起身來下山去找。正是:
登高未遂英雄志,從井重牽兒女情。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締良緣雙集女牀鸞 訪故友單愁過江鯽
卻說寧孫謀聽得有人呼救之聲,同魏淡然走下山去,尋聲找到池邊,只見一個十幾歲的女子,在那裡呼喊,走近前去,問其緣故,他說道:「我的姊姊,掉在池裡了,快去救他出來。」二人趕到池邊一看,只見池水泛泡,果然有個女子掉在裡面,頭往上一冒又沉了下去,原來這池水,是通著大江,是極深的,淡然解衣欲去救他,孫謀道:「且慢,待我去救,我從前在水師學堂裡,學過一年,略知水性,賢弟不必冒險。」說罷,卸下長衣,跳了下去,停一會,果把女子托著望岸上送來。淡然幫著用力,把二人拖了上岸,那女人只有一絲氣息,孫謀連忙將他身子橫轉,背朝上,頭朝下,控在一條板凳上,口中吐出了許多清水,方才轉過氣來。那在岸上的女子走來,對二人福了兩福,說了些感激的話,扶著他姊姊去了。孫謀和淡然回到寓室,換去了濕衣,淡然猜著這兩個女子,是契辛的妹子,只不知如何掉在池裡。孫謀道:「且休管他,我吃了幾口水,肚裡很不自在,要將息一會。」隨即躺下,不表。淡然靠在窗前看書,天色向晚,契辛走來,淡然起身招呼,孫謀肚腹也好了,爬起來時,契辛便向他磕頭,慌得孫謀還禮不迭。契辛又向淡然作揖道:「舍妹深蒙二位救命之恩,家慈命弟特來叩謝。」閒談一會,契辛問起孫謀年歲若干,孫謀道:「小弟是甲戌生。」契辛掐指一算道:「今年才止十九歲,真是少年老成,未可限量。」又問淡然,淡然道:「小弟比寧兄小一歲。」契辛又問二人定下親事沒有,二人答道:「尚未。」又說了一會,契辛入內去了。

原來契辛母親韓氏,是通州大名士韓凡民的姊姊。他父親就是八股大家,刻過文章稿子,官拜禮部尚書的韓愛廬先生,已去世多年了。凡民卻不喜做八股,弄些雜作,因此得名。他姊妹共有兩個,從小都跟著父親讀過書史,總算閨閣中的通品。姊姊嫁與陳商為妻,生下二子二女,子即契辛兄弟,長女名聶字慕隱,二女名紅字綴線。他妹子是揚州城裡龔道台的夫人,外甥名公钊,甲午科的舉人,有三個外甥女,時常來往。慕隱姊妹小時,請了個女先生,教他讀些閨門訓女四書等類,後來年紀大了,自己喜看些詩詞,吟詠上倒還過得去,只是刺繡女紅一概都不理會。契辛又教他練些氣力,所以日以拋球打鞦韆為戲。那日晝長無事,姊妹二人同到園中去打鞦韆,那鞦韆架子,卻近池塘邊上,繩子多時未換,有點爛了,這慕隱小姐,用力太猛,繩子一脫,掉下水去,雖然被孫謀救了出來,卻羞得要死。老太太聞知,來看女兒,安慰了一番。卻好契辛回來,老太太與他商議,細細問了寧、魏二人品行學問,意欲將女兒兩個贅他二人為婿。特特叫契辛去拜謝他們,探問年庚,已否娶妻。

當下契辛問了寧、魏一番。回稟堂上,老太太甚是喜歡,就叫契辛去請二人進來相見。契辛重複到園裡去請寧、魏。寧、魏不知,遂即跟了契辛進去,從花園山逕裡穿過,卻不是從前進來的路途,過了一道柳堤,便是上房的側門。只見院子裡擺著盆景的花草不少,出了個月洞門,又是個大院子,台階上便是正房五間,中間掛付泥金八言對子,是前朝宰相劉木亭寫的,中間一軸人物,絹本舊的款字模糊,都認不清楚,一邊壁上掛著王瑯玡的屏字,一邊是倪雲林的山水,居中掛一盞保險燈,地下擺著些古銅薰籠痰盂之類。天然幾上,放著古銅瓶插鏡等類,門上一色西洋的線絨簾子。契辛請二人在炕上坐下,自己進房去了半天,聽得裡面咳嗽聲音,契辛先走出來,後面兩個垂髫的丫鬟,扶了老太太出來了,二人連忙迎上去拜見,老太太叫契辛攙住,不叫磕頭,說:「老身不能還禮,二位常禮罷。」寧、魏只得作了一個揖道:「小姪在此打攪多日,本應早來叩見,實因客邊衣帽不週,未敢造次。」老太太說:「不敢當,二位請坐。」寧、魏謙讓一回,方坐在對面椅上,契辛侍立在陳母椅後。

這位老太太,把二人瞧了多時,又細細問了家世,說道:「小女蒙二位搭救,著實感激,但是大女兒性情固執,不特不知感激,反覺自己出醜羞愧欲死,卻也難怪其然。老身有個兩全的法子,方才小兒說二位尚未聘定妻室,老身意欲將兩女許配二位,恰好差肩的年紀相當,真是天賜良緣,小女雖然醜陋,卻也知書達禮,勉強配得過的,但不知二位意下何如?」寧、魏聽了,慌忙站了起來說道:「名門淑女,當偶高賢,姪輩浪跡萍蹤,不敢辱沒令嫒。方才池塘邊,因聞喚救之聲,事出倉猝,性命只在呼吸,所以不及避嫌,把令嫒救出。今若聯姻,反被人說小姪是有意搭救的了,實在不敢奉命,望伯母原諒。」老太太見兩人推辭,頗有怒意道:「二位如此說法,倒是老身冒失了,世上只聞男宅求婚,老身是倒求過去的,若要不允,叫老身如何下得來場,二位也須想想。」孫謀改口道:「伯母且免動氣,便依了伯母的命,也須回家告知父母,再行聘定。」老太太說:「只要二位答應,寫封信去通知尊大人便了。老身歡喜爽快,就可擇日成婚。」便命契辛同二位到書房中開了年庚,叫村中王先生來擇日,這是天定的姻緣,不必看八字的。說罷,立起身來,對寧、魏道:「二位恕老身不能久坐,可同小兒到書房裡去談談。」扶了丫鬟便進去了。寧、魏此時,尚欲有言,不好意思開口,只得告辭退出。契辛引他二人出了上房,走到西花廳背後的那間書房裡,晚飯已經擺上。三人飯後,寧、魏又說起六禮不備的話。契辛道:「這事全是小弟承值,二兄不須費心。」寧、魏也沒得說了,想起二女容貌秀麗,態度安詳,卻也稱心,就在契辛書房中,寫了家信,告知父母。三人愈加親密,談到三更,始各歸寢。
次日飯時,契辛到園中說,日子已擇定後天,四位新人,一同合巹。就叫莊客去找裁縫,量了二人衣裳尺寸,連夜趕做袍套,靴帽是現成的,真是富家辦事容易。不到兩天,各色都已齊全,又放一隻小火輪到揚州接仰蠡一房,及龔家母女來鎮,族人親友搭船來道喜的也不少,陳老太太命將上房左右兩所房子,作為新房,將契辛夫婦子女搬人兩面後進樓房下去住。一切收拾安貼,到了吉期,鼓樂儐相,簇擁著兩對新人,拜了天地,送人洞房,那新人皆係見過面的,真是郎才女貌,說不盡的衾枕綢綴繆,鏡台偎倚。

自此寧、魏就在溫柔鄉裡,過了十幾天,日則和契辛兄弟遊山玩水,唱和詩詞,夜則都聚在老太太房中,談今說古,傍翠依紅,把一心要訪賈希仙入學堂的念頭,早已打斷了一半,到底孫謀做人誠實,一日對契辛說起同伴賈希仙失散,對他不起,欲去上海尋訪的話。契辛道:「何不早說,這事容易,不必自己去的,但不知妹夫到鎮江時,是那一天?搭的是什麼輪船?」孫謀道:「是正月三十,搭的怡和洋行輪船。」契辛又問孫謀有無賈希仙的照片,孫謀道:「有是有一張,係三人合照的。」便人房將那照片取出,契辛叫過一個莊客,當面將照片上指著賈希仙的面孔給他看了,又注明了姓名,約莫著鎮江到上海的日子,統通交代了他交與莊客,吩咐他到上海,托包探尋訪。孫謀又寫了書信,囑他尋著希仙,同他來此商議行止,莊客答應去了。

這時正是暮春天氣,園中牡丹盛開,寧、魏正是新婚燕爾,各人攜了各人夫人,到園中賞玩,孫謀觸動吟興,填了首菩薩蠻詞,囑三人和韻。到得晚上,三人和好,送給孫謀過目。正在那裡看時,丫鬟來請道:「大老爺二位姑爺去看信。」二人忙到書房,卻是湖北來的家信。命他一時不必回去,就在岳母家用功,秋間去應鄉試,兩信一樣說法,像是商議著寫的。又說是替他捐了監,寧、魏看了信,倒躊躇起來。契辛不解所以,問其原故,孫謀道:「不瞞吾哥說,弟是原籍廣東南海縣,淡然是新會,兩處文風極好,監生應考遺才,考取卻不容易,甚至有人花費了許多銀子,買通學台幕友,將姓名補上。若要憑文,隨你本領再好些,也無把握。這裡頭舉人進士的搶手多著呢,我們若照樣買囑,心實不甘。獨做硬漢,學台又未必取入,不是白走了一趟嗎?」契辛道:「話雖如此說,我也聽得貴省文風甚好,遺才難考,但是這樣考試,用銀子買關節,也太說不過去。至如考遺才一層,貴省相沿為例,前年揚州有個樊翰林,放了貴省的學台,說起考遺才來,道是每個幕友,總得送他一兩個遺才。樊公為人極其清廉,尚且如此,可見隨鄉屬鄉,不能過執。屆時二位妹夫,只請進場做文章,此等安排,我去設法便了。」二人聽了無言可答,只得寫了回信,安慰父母。

孫謀、淡然回到房裡,與妻子說知,並皆歡喜。慕隱勸孫謀用些預備的工夫,孫謀道:「那八股是不消用功的,你卻提醒了我,要做一部書,人皆曉得十三經要讀的,殊不知道經書,早被秦朝一把火燒盡了,其餘多半是後人偽造。我想出許多證據,在肚子裡尚未寫出,趁著日長無事,要做成這部書,免得那些迂儒,談三皇,說五帝,弄得渾身束縛,一樣事都做不成功。你想京城那些大老,怕不是經書讀的爛熟,八股做得極好,及至辦起事來,沒一樣在行。弄到無法,只好請教書吏,為他成案熟些,好照例辦。這照例辦三字,誤盡蒼生,現在讀書人中了這三字的病尤深,經書照例讀,八股照例做,鄉會試照例應,沒有一件要用心的,及至僥倖得了功名,當了大任,萬一和外國人交涉起來,也道是條約照例依,貽款照例出,地皮照例送,豈不坑死人嗎?我做這部書的意思,是要先將讀書人第一個照例的念頭打斷,你道好不好?」那慕隱是初次聽見孫謀發此狂議,不覺佩服到地。自此孫謀便與契辛說明,在東花廳後面收拾一間書房,和淡然在內編書。淡然編的書,又是一種,他卻將中國古來的法度,參考時事發論的。二人有了正經功課,倒覺心安理得。那天功課畢後,二人同到契辛書房閒談,恰好上海去的莊客回來了,稟道:「包探訪得照片上的那個人,是二月初頭到上海的,不住客棧,在城裡城隍廟前,擺個拆字攤子,過了十餘日,便無影蹤,不知那裡去了。」寧、魏聽了,不勝駭怪。正是:
君平賣卜雖留跡,少伯豪游無定蹤。
不知賈希仙究往何方,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阻登舟旗丁伙詐 掛招牌鐵口名揚
卻說寧、魏二人,聽了包探的話,不知賈希仙往那裡去了,著實放心不下,又無可追尋,只得聽其自然,一心在陳府著書,靜候七月裡回廣東鄉試,按下不表。

再說賈希仙自那日上岸,洗過了澡,正待回船,性急了些,走的快了,可巧前面一個人,提著畫眉籠子走來,不合將他籠子一碰,那畫眉在籠子裡袿膊袿膊的亂飛一陣,那人將賈希仙一把揪住,喝道:「你把我的寶貝嚇壞了,和你不得干休。」希仙連忙陪個不是,道:「在下實因輪船就要開,走得匆忙了些,不該碰了閣下的鳥籠子,好在並未碰壞,恕罪恕罪。」說罷,脫身要走,那人索性把鳥籠放在地下,搶上前來,一把辮子扭住大叫道:「你倒說得自在,要想走嗎,我這只畫眉,是將軍衙門裡愛大爺送給我的,有人要買,肯出五十兩銀子,我還不願意賣給他。今被你這惡煞一撞,把他膽都嚇破了,回去定是死的,沒得說,連鳥連籠子,你都拿了去,到莊上兌七十兩雪花銀給我便罷。不是這樣,休想開交。」說罷,彎轉身子,伸下一隻手,提起鳥籠,硬交與希仙,希仙此時,真正無可奈何,要是動蠻,看他的人,不值得一推,又恐跌壞了他,更是不了,只得一手接了鳥籠道:「有話好說,不用揪住。」那人死命不放,定要拉到茶館裡吃茶講理,希仙思量著,到了租界,碰見巡捕便好說法。豈知那人向租界上一路走來,一直穿到山巷,一個小茶館裡,才把希仙放下。跟前圍住了一群人,內中三五個提著鳥籠的,一齊是米色布的夾衫,黑布長袖棉馬褂,背後拖著根油松大辮子。看官!你道這些人是什麼人?原來都是旗營裡吃糧的。朝廷費了無數錢糧,養著他們一無所事,驕惰慣了,不能耕田種地,做工作苦,那人丁滋生起來,口糧不夠吃用,只得在街坊上做些沒本錢的營生,靠著黨羽多,勢力大,奈何他不得,所以無惡不作的橫行。

閒話休題,且說賈希仙見那人有了羽黨,知道這事不得好散場。將鳥籠在茶台上一放,脫下長衣,把辮子打了個鬏兒,擺個小五手架子,像是要動手的樣式,大聲道:「眾位在此,我是過路的人,無心碰了他籠子一下,並未碰壞,大家請看這鳥,是好好的,他要訛詐我七十兩銀子,列位聽聽,可有這個道理?他若不趁早罷休,我同他去見官,任憑官斷便了,要是放明白些,總算是我的晦氣,出五角洋錢,買碗茶請眾位呷呷便罷,我卻急待回輪船去,停會輪船一開,耽誤了我的事,我是不依的。」說罷,身邊摸著,拿出五角洋錢,在茶桌上一摜,把長衣夾在臂彎裡道:「列位再會罷。」大踏步走出茶館。旁邊閃過來兩個人抄上前擋路,被希仙用手一推,一齊跌倒。原來賈希仙雖不曾習過拳勇,卻生來膂力絕人,尋常的人,沒有一個是他對手。當下脫了身,如飛的望租界跑去,幸虧方向辨得准,不曾走錯,及至到了怡和碼頭一看,只叫得一聲苦,輪船已經開了。呆呆的在江邊上站了一會,無可如何,只得縮回,又不敢離開租界,恐怕遇著那班營棍,不得干休,只在江邊上踱來踱去。偏偏小便急了,覷著巡捕不在那裡,靠著大樹解開褲子就撒,將次撒完,背後有人一把辮子拖住。回頭一看,正是巡捕,沒得話說。跟了他便走,到得巡捕房裡,罰出三角洋錢,才得放出。希仙受此窘辱,又失卻同伴,進退兩難,伸手摸著袋裡的銀包,只剩得洋錢一圓三角了,還有幾個銅圓,恰好夠搭個輪船統艙,到得上海。算計已定,傍晚買兩個燒餅充餓,又想著沒得行李,怕輪船上的人疑他是扒手。想了半天,想出個法子,拿一角洋錢,到洋布店裡,買了一條包袱,將自己身上穿的小棉襖脫下包好,提在手裡,身上單著件棉袍子,去上輪船,恰好安慶船到碼頭,希仙跳上去,帳房裡買票打個八折,還剩兩角多洋錢。船上一宿無話。

次日午間,船到上海,靠在太古碼頭,希仙上得岸來,暗說道:「不好,我身邊只剩兩角洋錢,住不得客棧,萬一找不著他們,何處棲身呢?」想了一會,毫無主見,只得上前向人問明客棧所在,尋訪寧、魏二人。走到洋涇濱,挨棧探問,那知洋涇濱的棧房,盡是廣東人開的,說話難得明白。問他某日某時,有兩個怎麼樣的客人,來貴棧居住沒有,他便答道嘸知。問了幾家,都是這般說。希仙無法,看看天色晚了,自己東奔西走,尋覓客棧,不知不覺,到了四馬路。只見香車寶馬,絡繹不絕,希仙無心觀看,覺得肚子餓極了,尋著一個小館子,上面一塊粉匾,三個紅字,叫做「近水台」。希仙看那排場不大,踱了進去,叫一碗麵吃了,味兒甚好,急奈那麵條子寥寥可數,只有幾十條的光景,「實在吃不飽,又添了一碗,肚裡方才有些覺著不餓了。會起帳來,可巧只要一角小洋錢。細看包裡,只剩得小洋一角,銅元三個,著急的了不得。出了店門,一路思想,今宵沒處棲身,租界上過不得夜,不如闖進城裡再說。

主意已定,問明了路逕,走到小東門,卻見一排小戶人家,門口都有個搽脂抹粉妖精似的女人站著,希仙不該向他們看了一眼,卻被一個妖妖嬈嬈三十多歲的女人,上來一把拉住,叫聲老闆進來坐坐,不由分說,死拖活捉的把他拉到屋裡。希仙往常聽得人說,上海有花煙間,想來莫非即是此地,連忙想退出去,對那女人說道:「我是有正經事情進城去的,身邊未帶洋錢,不得囉唣。」那女人如何肯信,硬要叫他住下,關了房門,要來替他解鈕釦,被希仙一手推開,拔閂欲出,那女人上來一把抱住,渾身亂搜,搜著銀包,嘻嘻的笑著拿了去了。希仙正要動手搶他的轉來,忽有一個穿短打的男人喝道:「這人是那裡闖來的?」就要去叫巡捕,希仙人地生疏,怕吃了虧,只得出去,恨道:「我為何遇著的盡是惡魔,這番一錢不名倒也乾淨。」

說不得踱進城去,城裡街道卻窄了許多,轉了幾個彎,忽見一灣池水,清漣可喜,上面朱闌曲曲,有些房子,燈光照耀,有些人坐在裡面,原來是個茶館。再轉兩個彎看見一座大廟,原來是城隍廟,門前廊宇極深,希仙整整的趕了一日,倦極的了,袖統管裡取出包袱,就在廊簷下磚地上一攤,倒身躺下,一覺直到天明。廟門開了,裡面小道土走出來,看見有人躺在那裡,道:」咦!這人又不是叫化子,為何睡在這廟門口,倒也奇怪。」這句話把希仙滿肚的淒涼弔上來了,不由灑了幾點的英雄眼淚,一翻身爬了起來,入廟瞻仰,原來這廟造的規模宏敞,香煙極盛,把匾對神龕都燻黑了。希仙在殿上徘徊了好一會,只見燒香的,擺攤的,漸漸來得多了。希仙走下殿來,看熱鬧,到處走了一遍,腹中饑餒不堪,忖道:我這會真是要討飯了,又忖道:且慢!我與其忍餓,不如忍凍,現在春氣融和,棉襖可用不著,何不脫下當幾個錢使用,尋著孫謀、淡然,便有法兒。想定了主意,隨即走出廟門,依舊到睡覺的地方,脫下衣服,覺得緊身上有物礙手,摸出一看,原來是一個雙噃口威的馬表。記得在鎮江上岸時,寧孫謀借給他看時辰的,因為經著不如意的許多事,加之心中著急,就把這事忘了,幸喜沒有被花煙間的女人搜去。說聲慚愧,好仗著他度日子了。細看這表,約莫著值五六塊洋錢,因把衣裳仍舊著上,走到當典裡去當表。那當典裡的朝奉,是個徽州人,年紀六十多歲,帶副老光眼鏡,取表看了多時,把鑰匙開了七轉半,把表搖了一搖,擺兒才動,說道:「你這個表,要當多少錢?」希仙伸了五個指頭道:「當五塊,我是八塊買的。」那朝奉搖頭道:「不值不值,這是個老表,原底子只值五塊,多時不修,走的慢了,時辰是不能准的,要當只值兩塊。」希仙道:「那卻太少,也罷,我是急要用錢,你當給我三塊罷,我不久就來贖的。」那朝奉不肯,好容易講明白,當了二元七角,叫中班去寫當票,又是多時,才把洋錢當票交給希仙。此時希仙餓得沒法,只好忍耐著,出了當鋪,找個素麵館,吃了點心,又到租界上去尋寧、魏。一連尋了三日,不曾尋著,洋錢用去了一小半,想要找個暫時餬口的事業做做,且安頓了身子,再尋寧、魏二人。

原來賈希仙在上海是舉目無親的,不比寧孫謀有銀行中往來的熟人,魏淡然有個胞叔在海關上,所以希仙必要尋著寧、魏,方有保人可進得學堂。再說他此時欲做些餬口的營業,卻也無事可做。那天在城隍廟裡游逛,只見一簇人圍著,不知在那裡做什麼,擠人裡面去一看,原來是個拆字先生的攤子。希仙聽他所拆的字,乃是隨口胡編的,有個女人走來,拈了一個字,那先生展開一瞧,把筆在粉板上寫了個吾字,對他問道:「為的什麼事?」那女子道:「我的一根簪子失掉了,請問先生可找得著找不著?」他就把吾字分做兩截,寫了個五字道:「你這簪子,是初五日失去的,是不是?」那女子道:「不錯,我初五日逛愚園失掉的。」他又寫了個口字道:「你失掉了簪子,有些口舌,這五字底下不是個口字嗎?如今要尋這簪子,須要到愚園梧桐樹下去尋,這吾字加個木字,便是梧桐的梧字。」那女子無言,付了十四文銅錢去了。希仙忖道:原來拆字如此容易,這營生倒可以做得,想罷,便去買了幾尺洋布,做了撐棚,買些紙墨筆硯粉板,一切置備好了,與道士說明,借廟裡閻王殿前一塊空地,擺起攤來。又借了香伙住的一間耳房住宿,每日租錢三十文,晚間揀那容易拆的字寫好,一卷一卷的捲起來,招牌寫的是賈半仙拆字。誰知一連三日,沒人過問。第四日,吃中飯的時候,希仙正待收拾攤子去吃飯,忽見一個人跑得滿頭的汗,走到攤前,拈了個字卷,交給希仙。希仙打開一看,是個背字,問他何事,他道:「我是龍華鎮上的人,同了兒子來城探親,走到西門外,失散了。」希仙呆了一呆,把筆在板上寫個「北」字道:「你兒雖是在西門失散的,卻要到北門去找,這背字上半個不是個北字嗎?底下是個肉字,是骨肉相逢,那肉字的匡子,像個城門洞子,中間兩個人字,令郎在北城門門洞裡,還有人陪著他呢!」那人聽罷,急急的跑去,未曾付得銅錢,希仙叫他回來付錢,他已是去的遠了。希仙自言自語的道:「今天第一遭發利市,又碰著這個冒失鬼,一文不付,真是晦氣。」只得收了攤子,在那香伙房裡安放好了,找個小飯店,吃過了飯,仍舊擺攤。才將棚子支好,抬起頭來,忽見那個前來拆字的人,走進廟門,他背後跟了一群人,蜂擁而至,希仙忖道:不好,這是來打招牌了。顧不得攤子,立起身來,望後門逃走出去。正是:
時乖不遂營生願,運蹇偏逢掃興人。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走越嶠志士悲窮 入端溪新詞惹禍
卻說賈希仙,見一群人擁進廟門,嚇得逃走了。那人背後追趕喊道:「賈先生,不要跑,我們是來送匾的。」希仙聽說送匾,想道:莫非我拆的字尚准,停了腳步,問其原故。那人道:「賈先生,你拆的字准極了,我依了你的話,走到北城門門洞裡,可巧我那舍親,領了我的兒子進城,你不是個鐵口嗎?我因急著要尋兒子,連課金也來不及付,如今補還你課金,再送你一塊匾,揚揚你的大名,快些跟我回去。」希仙一聽大喜,方才跟了他,回到自己擺攤的所在。只見有七八個人,在那裡替他將招牌掛起,上面加了一條紅布,寫著三個字,叫做「賽鐵口」。放起一掛三百頭的鞭炮,那來拆字的人,拿出一百四十文錢酬謝他,登時看的人圍滿了,聽得拆字靈驗,內中便有幾個人想出些未來的事,拈個字卷要拆。這日希仙直弄到天黑,不曾住口,攤上的錢擺滿了,約莫著有兩弔錢光景。道士聽得他如此利市,也走來呵奉他,請他在廟裡吃飯,自己房裡住宿,叫香伙來替他收了攤子。自此希仙倒也得所,拆字的生意甚忙,傳揚出去,連租界上都曉得賈鐵口拆的字准。

一日天晚,有個人來到道士那裡找他,頭上帶著外國帽子,身上穿件竹布長衫,腳上一雙外國皮靴,見面道:「這位就是賈先生麼?我們老爺請你去拆字。」希仙道:「今日晚了,不拆。」那人道:「你務必要去走一趟,我們老爺的課金,不比尋常,至少也有一兩塊呢。」希仙本不肯行,怎奈道士在旁攛掇,沒法同他去的,那人一路上想出些閒話來,同希仙扳談。又說他老爺是湖北人,姓魏,在海關上當翻譯。因為在堂子裡娶了個姨太太,如今跟了個人逃走了,要去追尋,所以請你拆字。賈先生,你字是拆的靈的,但這樁事,你雖曉得些來歷,勸你也不必直說。倘是這姨太太再進門,大太太便沒命了,實在會挑唆主人,鬧得上上下下不得安穩,隨他去了,倒還乾淨。希仙聽他說老爺姓魏,是湖北人,心上一動道:「不錯,從前淡然說起,他有個叔父號子明,在上海海關上做翻譯,莫非即是此人,見面倒要探問探問。」又聽他說了那番話,知道這姨太太逃走,一定有些關節在內,隨口應道:「我曉得了,你請放心。」那人著實歡喜道:「你只不要直說,我便請我們太太,私底下再多多送你些錢。」希仙道:「那倒不在乎,你替我僱部東洋車罷,實在走不動哩。」那人連連答應,僱了兩部東洋車,同到後馬路如意里二巷。

到了門口,那人領著他推門進去,原來那房子是五幢樓房,兩旁共是四幢廂屋,那人領他到西廂房裡坐著,去稟主人。坐了半天,重見那人跑下樓來,說:「老爺叫請先生上去問話。」希仙跟著那人到了上頭屋裡,望見裡面一色的外國桌椅,中間桌子上,蒙著一塊雪白的洋布,那老爺靠在外國皮躺椅上,口中銜著一支呂宋煙,也不立起招呼,叫他在桌子旁邊坐了。煤氣燈照著滿屋雪亮,那魏子明看他不像個拆字先生模樣,便問道:「足下青年儒雅,為何卻來此拆字?」希仙道:「我是湖北興國州人,因約了同學寧孫謀、魏淡然到上海遊學,中途失散,沒得旅費,借此餬口的。」那魏子明便問這魏淡然是那裡人,希仙就把淡然的家世敘了一番,那魏子明道:「這樣說,他是我的舍姪,如今在那裡?」希仙聽說,連忙立起來作揖,口稱「世叔」。那魏子明是灑脫慣的,只將手一拱,重複坐下。希仙又將鎮江失散的原故,述了一遍。魏子明便問希仙在湖北那個學堂讀書,西文有幾年的程度。希仙一一說了,子明問他幾句外國話,希仙都答對得來,子明就請他住下,叫人到城隍廟裡將他行李搬來。希仙道:「不瞞世叔說,行李是掉在船上了,廟裡一無所有。」子明聽了道:「這倒乾淨,我替你置備些罷。你要想進學堂,是個有志氣的,但是上海的學堂雖多,現在不是招考的時候,你在此住幾天,我寫一封信,薦你到廣東肇慶府新辦的學堂裡去,當個師範生罷。我原籍本是廣東新會,在貴省多年,你說我舍姪是湖北人,卻不對了。」希仙謝了子明,就在他寓中住下。子明曉得拆字無用,也不提起逃妾的事。過了幾日,子明替他置備了些衣服鋪蓋,送他五十元川費,叫他去搭廣利輪船,先到省城,又寫信囑托省城廣府前一個玉器舖子裡的周掌櫃,指點他搭船到香山去。希仙別了子明,上船去了,這裡子明一面差人到鎮江,去打聽淡然消息不提。

且說希仙上船後,連日遇著大風,船上人人躺倒,茶水飯食,一概都無。他自己尚能掙扎起來,到外面看看海景。只見浙江的普陀山近了,那海中驚濤駭浪,似雪白的一條匹練卷來,不敢久立。進艙去了,覺得眼花頭暈,一般的躺下。過了兩日,到得香港,船也停了,呷些粥湯,覺得精神爽快。想到外面去逛逛,斗然來了三四個廣州人,赤了腳,穿一身不黃不黑的短褲褂,問他道:「你吸鴉片不吸?」希仙道:「我不吸,你為什麼問我?」他道:「你不吸,我不信,要得查查。」說罷,就在身上亂搜,鬧得希仙無明火直冒,用力一推,幾個人一齊跌倒,口中喃喃的咒罵著出去了。希仙看此光景,知道又是禍事到了,然亦無法可避,只得聽其自然。停了一會,一個高大的英國人走來,帶頂兵官的帽子,背後跟著幾個廣州人,那英國人打著英語問:「這人的鴉片煙放在那裡?」那廣州人就在希仙的褥子底下,取出一小罐鴉片煙來。希仙見了駭異已極,不由得心中突突的跳。原來前次搜煙的人,身邊原帶好煙罐,見希仙翻了臉,就將此罐趁勢放在他褥子底下,這種辦法,叫做栽贓。沒有到過香港的人,往往吃他的苦頭,曉得其中弊病的,便將那來搜鴉片煙的人身上,先搜一遍,方可放他進艙。

閒話休提,再說希仙見那英國人拿了煙罐,就有幾個廣州人,簇著他叫他上岸,希仙不知所以,問道:「這是什麼緣故,我本是不吸煙的,這煙罐不是我的,就便有了煙罐什麼要緊,為何要叫我上岸?」那廣州人道:「你不必管,上岸自有好處。」希仙料著動蠻也是無益,且同他上去,看是如何?便又說道:「我上去不妨,但我這行李交與何人?」那廣州人道:「我們替你拿上去。」就有兩三個人,替他掮了行李,一同上岸。那英國人在後面押著,到了一所大洋房前,看見上面牌上寫著:「拿獲火匪一名,記名提督某某。」希仙忖道:原來這樣大的官兒也可拿得,區區被他拿來,更不算屈辱了。只得俯首跟了他們進去,到得裡面,堂上站了半天,就有外國官出來審問。希仙勉強打著英語分辨,英官要罰他一百元,他說我只有四十元川費,外國官不信,叫他打開箱子來看,就將他箱子裡的衣服揀好的取出,約莫著有五六十元的價本,又叫他將現洋補足。他沒法,只得伸手在袋裡摸出鈔票四張,是匯豐銀行香港通用的票子。

原來賈希仙因為鎮江上岸,帶的洋錢少了,吃過苦頭,這回特特換了鈔票,放在身上,預備到香港兌用的。如今又被外國官取去了,那外國官因他罰款已交出,便命他出去。希仙滿肚皮的不服,又無可如何,只得手提著空衣箱,掮著鋪蓋,走到岸邊。幸喜廣州船尚未開去,仍舊找到自己住的那間房艙,叫茶房開門進去,就有好些人來問他,如何出得來的,他一一說了。內中有個廣州府人,是兩榜出身,在京裡當主事告假回來的,對他說道:「你還算是僥倖的了,要是洋錢不夠贖身,須送到外國去作苦工,那才沒得命哩!這是外國人專利的,船到香港,不管你搭客是什麼人,總要去買他本國有牌子的煙,方准吸,若是自己帶了煙,被他查出,便是禍事臨頭,我們不能自強,可為痛哭流涕,況且你不吸煙,這分明是栽贓,更加冤枉。」因又把栽贓的緣故,說了一番,歎息而去。希仙坐在房艙裡納悶,想道:我恁的這樣磨難多,如今到廣州去,怕又要流落的了。雖然有魏子明的信,可去找那周掌櫃的,但是他一個做生意的人,未必能如魏子明那般待人,他若不肯借錢,如何到得香山?躊躇了半天,想不出法子,摸摸袋裡,只有二三十個小銀角子,開箱一看,只剩幾件布衣服,歎了口氣,躺下。

到了次日,船到省城珠江裡停著,就有小艇子上的人來覓主僱。希仙搭上小艇子,到了中和棧水碼頭,上了棧,打聽房價,原來每日要一錢八分銀子,吃飯在內。住了一宿,次日一早起來,帶了魏子明的信,去找周掌櫃的。走了無數的錯路,才走到廣府前,找來找去,找不到那個玉器鋪,問問左近的鄰居,都說這舖子是前月關門的,因為虧空大,收歇了。希仙又問這周掌櫃的住處,卻沒人曉得,希仙無奈,只得回到客棧,尋思無計,只有且到肇慶再說。當日就訪問客棧中的帳房先生,到肇慶有無便船,船價若干?他說:「木輪船天天開的,你若要去,只消八角洋錢。」希仙聽了大喜,原來他身邊還有兩圓幾角小洋,當即算還了房飯錢,上了木輪,不消兩日,已到肇慶,找個客寓住下,取出魏子明的信來細看,上面寫「端溪學堂總教習朱了凡先生台啟。」原來這學堂是肇慶城裡大富戶鄺如舟開的,鄺家世代經商,這如舟專辦外國五金器具,在上海開了兩爿五金店,又開一個鐵廠,有二百萬家私,為人疏財好義,獨捐二十萬銀子,辦這個學堂,請的這位朱了凡先生,是浙江義烏人,向在廣雅書院掌教,大有名望,是個不喜新不厭舊的。且說希仙來到學堂,要拜朱總教習,只見那學堂規模宏敞,頭門口一樣有門丁站著。希仙擎了名帖和信,交給門丁,說明來意。他說:「早半天,朱大人有公事不見客,你飯後四點半鐘來罷。」希仙沒法,只得依舊回至客寓,看看到得四點半鐘,再去探問時,果然那門丁肯回了,進去好一會出來,說聲:「請!」希仙跟他進去,走到講堂後面,三間正房,上面掛個金字牌子,叫做總教習室。希仙走上階去,見那朱先生已在中間,讓他進房,希仙連忙下個全禮。這朱先生卻謙和得極,已看過信,曉得來歷,就說道:「我這學堂裡,是極頑固的﹔華文功課,居十之七,西文功課,止十之三。師範生每日要五個鐘頭教學生,兩個鐘頭上自己的西學課,辛苦得極,你能做的來,明早就拿筆硯來,補做一篇文章,附入師範班便了。」希仙到得屋中,看見他桌上所堆的,盡是些《近思錄》、《呻吟語》之類,心中已不耐煩。今聽他所說的話,知與自己意見不合,然既到了此間,正是進退兩難,只得答應道:「悉聽吩咐,都可勉力做去。」朱先生道:「好極了,你明早七點鐘到堂,不可遲誤。」說罷送客。

希仙走出,一路籌思自己的旅費不夠,如此一耽擱,倒有些尷尬了。到得客寓,沒法取幾件布衣服,當了來作用度。次日赴學堂應考,題目是個用夏變夷論,只得說了些違心的話,敷衍了四百多字交卷,那朱先生帶上老光眼鏡,搖頭擺尾的,看了一遍道:「你文氣尚清通,今日就搬進來罷,每月六兩銀子膏火,如考得前五名,另外有獎賞。切不要學我那學生魏子明,沾染了滿身西洋習氣。」希仙聽了,才知道子明是他學生。當下回寓,算清了房飯錢,將鋪蓋搬入學堂,住了十三號的臥室,拜見同學,原來共有八人,內中一大半是廣雅書院肄業生調過來的,只有順德于謹號力夫,高要來華號孟實,香山鄧非歐號亦虛,是學堂裡出身,懂得些普通學問的。希仙一一見過,與于、來、鄧三人頗談得來,便問他們學堂中如何規矩。來孟實道:「這學堂是極腐敗的,程課名目雖多,毫無實濟,教習吃花酒,學生賭銅錢,種種說不盡,你和他們共了些時,就曉得了。我們功課定得雖嚴,骨子裡頭,卻是希鬆的。我和力夫、亦虛來此不上一月,正在此商議改圖,卻好你來了,大家商議商議。」這幾句話,希仙極中聽,就和他們打成一伙,自此日則上課,夜則四人聚談。

到了禮拜那天,學堂停課,希仙悶坐無聊,獨自一人走到閱江樓上眺望,心上有些感觸,題了一首《滿江紅》的詞,就在那樓間壁上,用鉛筆寫了,注上自己名字。可巧本省學台李宗師考完了西北江各屬回省,路過肇慶,有些襄校的幕友,上樓閒逛,看見這首詞,為他做的好,錄了回去。途中無事,和學台閒談,說起這首詞來,那學台便問:「是首什麼詞?取來我看。」幕友即將錄下的詞稿呈上,不料李宗師是個老翰林,一向講理學的,看了這首詞,勃然大怒道:「那裡來這樣的孽種,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我是要好好的辦他個罪名,叫那些新黨知道才好。這名字熟得極,是那裡見過的,哈哈,不錯,朱了凡前輩,對我說過,他新收了一個師範生,就是這個名字。唉!你們何不早些對我說,省得許多轉折,把他順便帶到省裡問罪,豈不是好。」那些幕友嚇得不敢則聲,李學台到了省城,袖了這首詞,去見談制台。這談制台名鑄鳳,也是翰林出身,吏治極為整頓,如今年紀老了,有些怕事。當下聽了李學台的話,看了那首詞,卻不敢怠慢,忙行文密提端溪學堂的師範生賈某究辦。

且說朱總教最怕的是新黨,恐怕連累到自己,那天正在那裡較閱課卷,閱得頭昏眼花,忽然接了這個文書,登時面無人色,身子望後一仰,竟昏暈了去。正是:
平地風波新黨起,青天霹靂老儒驚。
不知賈希仙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解叛犯江中遇盜 破陰謀海外逃生
卻說朱了凡靠著椅背歇息了一會,漸漸甦醒,思量多時,叫人去請于力夫、來孟實、鄧亦虛來。三人既到,朱了凡顫著身子道:「聽說你們三位,和那新來的賈希仙謀逆,可是有的?」三人大驚道:「這話從那裡說起,我們不過萍水之交,大家同學,談論些學問,這是有的,謀逆之事,影子也沒有。」朱了凡道:「他有一首詞,你們看見沒有?」三人齊道:「未見。」朱了凡道:「未見就好,你們既非同謀,我如今將這賈生交給你們三人,可去陪伴著他,暗中監禁住,不要放他出門,我如今到府裡,去將這事弄明白了,回來再說。」三人連連聲諾退出,就找著希仙問道:「這幾日我們太疏闊了,聽說吾兄新填了一首詞,請教請教。」希仙道:「我向來不工填詞,前禮拜日,找不著三位仁兄,獨自一個到閱江樓上閒眺,偶然興到,學填一首,正要奉求斧政哩。」說罷,就在書桌抽屜裡,取出草稿,三人同看,原來是一首《滿江紅》。詞曰:
望絕天空,有幾只暮鴉叫黑。看無數帆檣到此,圍環城蝶。夷夏紛爭愁北虜,英雄割據思南越。剩江山如畫入危樓,煙雲滅。海潮湧,灣橫一。星球簇,岩分七。問南州斗大,何當餌敵。若有人兮吟嘯異,登斯樓也胸懷闊,想虯髯畢竟王扶餘,應投筆。

力夫讀了一遍,對來、鄧二人道:「這詞也無甚叛逆的話,懷古感今,文人常事,為何那樣張皇?」希仙聽得他話中,有些蹊蹺。連忙問道:「什麼事?」力夫道:「吾兄這詞極佳,但不該題在閱江樓壁上,如今被人看見,道你謀逆,只怕禍事就在眼前,現在官場專喜挑剔文字,株連新黨,現在總教習已到府裡去商量拿你問罪,叫我們監禁著你,這樣學堂,豈不是個監牢麼?我們在此,亦無甚意味,不如一同逃走了罷。」希仙道:「原來如此,逃走使不得,連累三兄,尤覺不安,一身作事一身當,他要問罪,我自有話應付,不妨的。」三人力勸他走,希仙決意不肯,三人無奈,只得每人送了他二三十個金洋錢,以備監裡應用。希仙收下,停了一會,府裡兩個差人,來將希仙鎖套著脖子便走。徐、來、鄧跟去打聽消息,在衙門口花了些小費,傳出信來,方才曉得這希仙要解到省裡去審問。三人回到學堂,氣憤不過,寫了一封信,辭退出了學堂,約會著一同進省,設法營救賈希仙不提。

且說希仙在監裡過了一宿,明早知府派了兩個護勇,兩個差人,押解起程,枷鎖郎當的上了船。自己也不知犯的甚罪,長歎了一聲,橫了心腸,以待天命。看看走到半路,迎面來了一隻大船,將這船一撞,險些撞翻,忽然跳了四五個彪形大漢上來,手執利刃將那兩個護勇一刀一個戳死。差人嚇得縮做一團,那強盜拿繩子把他手足捆好拋入江心,把賈希仙背負了去,此時希仙又是一種驚訝,自己橫豎是預備著死的,倒也不懼。那強盜將他安放在後艙內,去了枷鎖,另用繩子綁他在一張木椅上,也不奈何他,把船向著來的路搖回去。

原來西北江一帶盜風甚熾,白晝劫掠,是不奇的,遇見兵船,竟用槍炮開仗,也互有勝負。這回盜船,可巧碰著希仙,將他劫之而去,直駛到高要鄉裡,船才停泊,六個大漢,將打劫著的木箱十隻,挑了上岸,將希仙放了綁,叫他同走。希仙見此擺佈,知道並不是要殺他的,要想看看強盜的行徑,便跟了他去,走了無數路程,看見一座山裡面,有好些人家,那些大漢抬箱走入一座大廟裡,希仙也就進去。只見這廟內聚集無數的人,兩廊槍桿,擺了無算,那挑箱子的大漢,引他同到大殿上。只見五個人都是外洋裝束,看見箱子,一齊迎了上來,說聲:「辛苦!你們就抬到後面去埋了罷。」那抬箱子的大漢,指著希仙道:「這是肇慶府裡解進省的犯人,諒來有些冤枉,所以救他出來,他自己願意來的。」那西裝的人,就來拉著希仙的手,走到殿旁一間客座裡坐下,問起姓名籍貫,犯的甚事,希仙一一說了。那西裝的人,共是五位,希仙也就問他們姓名,拉手的答道:「我姓東方,名黑,表字仲亮,向在澳門開個藥鋪﹔那胖的姓盧名▉,表字大圜﹔那瘦的姓鄺名強,表字開智﹔那長髯的姓歐名大中,表字孟核﹔那面上有塊傷痕的,姓宮名清閨,表字俠夫,都是讀書人。我們遭際與吾兄不同,卻未受過官府的氣,只因自己立了個志向,要想為中國的百姓吐氣,所以有這番舉動。吾兄願意人會否?」希仙道:「諸兄究竟是何意見?白晝劫掠客商,盜賊行徑,弟卻不敢奉教。」東方黑辯道:「我們雖然不肖,卻不至於打劫客商,吾兄誤會了。」希仙道:「方才十個箱子,不是打劫來的麼?」東方黑道:」那是我們費了無數心力買來的,內中有要緊的東西,慢慢和你細講。倒要問問吾兄,現既得罪了當道,意欲何往?」希仙道:「我卻願去認罪,只是徒死無名耳。」東方黑道:「這話不錯,我們的主意,是要據廣東獨立,現今聚集了四五百人,沒人統領。天幸吾兄來此,情願推你為主帥,一聽立法便了。」希仙心裡自思尋道:我要回省,決無幸全之理,不如借他們的力量,做番大事業,成則不必說,不成便逃到外洋,結識了幾個同伴,總有法子的。想定主意,便問東方黑據廣東的計策,東方黑一一說了。原來那箱子裡是炸藥,要想鑿開地道,轟去幾個衙門,便好乘亂起事。希仙搖頭道:「不妥不妥,就便得了城池,四面的兵,圍困起來,那都是死的。縱有本領,外國人近在咫尺,擾害他的商務,豈肯干休,那時更是走頭無路了。」東方諸人便問道:「主帥有何妙計?」希仙附著東方黑的耳朵說道:「如此如此!」東方黑大喜,當日希仙便改了西裝,入伙不提。

且說廣東談制台聽了李學台的話,要提賈希仙去辦罪,後來接著申文,知江中被劫的事,只得飭廣肇兩府會同嚴緝。那大在冠冕樓上宴客,大憲齊到,人席後,督署裡送來一角照會,是香港總督的。內說賈某要據廣東,求他保護,讓與利益,因此事關礙和局,所以前來通知,可早作準備的話。制台看了,遞與撫藩看過道:「這些小丑真是活的不耐煩了,造反是這樣容易的嗎?」那藩台姓章名士傑,倒是機警的人,便稟道:「大帥不可疏忽,到要調兵防守,一面到四路搜查,料想這些人總在左近,肘腋之患,是極可怕的。昨日司裡還聽見謠言,說有強盜,要用炸藥轟去幾個衙門呢?」談制台只是不信,好像沒有這事一般,當時席散無話。除了制台,那些大員卻都是戰戰兢兢的。官場就有謠言,有個典史說曾做過一夢,看見什麼冊子,這談鑄鳳是要在廣東殉節的。背後紛紛議論,弄得人心惶惶。制台問他親信的屬員,這炸藥如何能轟去衙門,那屬員就命人到火藥局去取些炸藥,揀一間空房裡,種火點上,只聽得暴雷一聲,那房子就抬到半天雲裡去了,有些殘磚敗瓦,雪片的四散落下,制台見了,才有些懼怕起來。只得調了一營人,把自己衙門團團圍住,以防不測。幸虧章藩台和撫台商議了,叫統帶張國超調五營人馬,四城巡邏,又調來兩隻兵輪,在珠江上下巡緝。隔了幾日,果然在一隻小船上,搜出幾桶炸藥,捉住了三四個人,從此便防得緊了。

那賈希仙見計策不行,與東方黑諸人商議,那些人本是毫無主見的,就欲率領這四五百人和官兵開仗。希仙只是搖頭道:「如此胡做,徒傷人命,一定不得成功,我想我們中國,是住不得的了,莫如逃往外國去,將來再圖機會罷。好在大家懂得西語,像這樣的事,外國是沒甚大罪的,還許保護我們哩。這些手下的兵士,趁早叫他們散去,叫他們安分務農去罷,跟著我們徒死無益。」東方黑諸人聽了,大家點頭稱是,便聚齊那些兵士,將此意與他們說知,叫他們暫時散去,將來用著他們的時節,再行招集。這些人本是有家業的,卻被東方黑說動了,捨命跟隨,如今事既無成,聽了東方黑的話,便都紛紛散去了。然後賈希仙和東方黑等六位,連夜整頓行裝逃走,逕赴香港,搭了德國輪船向新加坡進發。看看那外國待中華的旅民,實在作踐的利害,說起亞洲同種,只有日本是個強國,便折回上海,搭了大阪公司的輪船。不多幾日,到了東京,就想找著中華的幾個學生,商量托足之地。

一日正在客寓大家商量,忽然來了三個人,一色華裝,一口的北京話,彼此道了姓名。那三人道:「我們是在此留學多年,合了幾十個朋友,湊錢定下一所房子,在神田區駿何町,專接中華來的同志朋友,如蒙不棄,便搬到那裡去住,商議大事。」賈希仙雖有些疑心,但聽他說得懇切,便應允了,那三人請他同去,看定住處,再搬行李,於是一同走出客寓門,馬車四輛,已在那裡伺候了。六人上了車,經過的路,苦於一處不認得,看看前面,那三人的馬車已不見了。到了一個熱鬧所在,有所大房子,像是衙門式樣,那馬車便停下了,請他們下車。正待問個明白,卻見裡面走出幾個人,拉住他們的手,向內便走。到得花廳上,卻有一個中華人,帶著紅頂花翎,坐在炕上,六人方才曉得,這是個使館。賈希仙自己明白,上了圈套,只得挺著身子,上去廝見。那欽差並不睬他,叫從人押著他們跪下,六人如何肯跪?那些從人便將木棍來敲腿彎,沒法跪了。欽差大聲喝道:「你們這些死囚,見了本大臣,尚敢無禮,你們在中國,要想造反,又造不成,為何逃到此間,出我中華人的醜。現今被我拿住,有甚話說?」希仙道:「我們造什麼反?你也是我們同類的人,騙了個功名到手,就平白地冤屈人,也該摸摸自己的良心才是。你有本事就殺死我們便了,何必用這等鬼蜮伎倆,將本國的人騙來糟蹋一場?」那欽差聽了,氣得暴跳如雷,將一張照片擲下道:「你們還要抵賴麼?廣州的案子發作了,找是奉旨拿你們的。」說罷,便叫人將他用鐐釘了,鎖在後園馬房裡。

原來這欽差姓吳,名廣樂,表字醉穆,是個候補道放出來的。向來志氣不凡,對著知己的朋友,總說要馬革裹屍,卻於文墨上不大講究,將「裹」字念做「裏」字,人家聽去倒像是說的一句外國話,不懂得請他寫出來,他就寫了「馬革裏屍」四字,那朋友只忍著笑,敷衍過去。這番接著廣東移來的文書,要他訪拿叛黨,虧他用計,哄騙賈希仙六人,到得使館。但是日本國的規矩,不准外國人在他國內拿人的,他想來想去,總是沒得法子,將這六個人送回中國,雖則圈禁在館裡,終究奈何他們不得。幸喜他有個華友,是浙江紹興府人,當刑名出身,姓趙名業表字藹人,足智多謀。醉穆遇著疑難的事,總是他出主意的。這事正在沒法,猛然想起,何不去請教趙藹人呢?便提了一枝長桿旱煙袋,踱到趙藹人房裡來。其時已是飯後三點鐘的光景,那趙藹人尚睡在被窩裡,他家人揭起半邊帳子,對著他的面孔噴煙。原來這趙藹人是個大瘾頭,不噴足十來口煙,猶如死人一般,拾不起身的。醉穆等候多時,他才漸漸甦醒,抬起眼皮,看見東家坐在那裡,惶恐的了不得。醉穆叫他家人退出去,將賈希仙等六人拿住,沒法送回本國的話,和他說了,要他用計。他想了好一會,披衣坐起,一面說道:「這事卻甚難擺佈,不如用藥將這姓賈的毒死了,用水銀斂了屍,只說是館裡的跟人因病而死,棺木送回中國的。把那五個人軟禁在此,照會外務部,和日本欽差商通辦法,待他們議定,我們便可卸肩,這樣方不得罪人,將來敘功得個記名也未可知。欽差以為何如?」醉穆聽了他的話,不覺心中大喜,也不等他起來,匆匆的依計辦事去了。正是:
殺人須仗良平計,功狗還虧幕府才。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脫幽囚海島漂流 困攻苦館中臥病
卻說賈希仙等六人,鎖在那使館的馬房裡,弄得穢氣觸鼻,刻不可耐。過了一晚,次日早間,忽見馬夫在窗外刷馬,他便心生一計,用鉛筆寫了洋文,敘他來歷,及被禁的原由,給馬夫五個金鎊,托他將這書寄到控訴院去。馬夫始而不肯,繼因貪財答應了,午後回對希仙說:「那信已交給下議院的議員了。」希仙知道可望脫離此厄。是日六人餓了一天,到得上燈時,又有人將希仙拉出,另送到一間屋裡,隨手將門鎖起。這屋卻比先前那屋裡潔淨,擺設著牀帳桌椅,那桌上有四色點心,都是現做的,熱氣猶騰,希仙餓極,取一塊糕,咬了一口,猛然想起,我將那使臣頂撞過的,豈有好心待我。莫非此中藏有毒藥,不可不防,便連忙將口中的糕,吐在地下,覺得口中發麻。暗道:卻被我猜著不錯的。心頭火起,將那四盤點心一起倒在地下,踐踏的稀爛。到了半夜,有兩人打著燈籠來開房門,希仙躺在牀上不動,那兩個人只道他已死,正要將他抬出去,裝人棺中。希仙猛然立起,嚇得兩人大叫一聲,昏暈倒地。希仙暗笑不止,轉念一想道:不好,外間不知兩人是嚇死的,倘然說是我謀死的,倒覺有口難分,須得救他醒了轉來,看他們如何擺佈我。於是把那兩人身體翻來翻去的運動了半天,卻漸漸的醒轉來。希仙走近身旁,問他來意,他兩人聽見希仙會說話,才知道他未死,卻不肯說出來意,只說道:「我們是來看你的,沒甚事,請你睡罷。」這是將好言安慰他,好鎖他在裡面的意思,希仙既人牢籠,也難插翅飛去,只得由他兩人,仍舊鎖在房中不提。

再說吳欽差聽說賈希仙未死,正在思量迫他仰藥自斃,卻好外務大臣中村監輔來拜,只得請見,既人座,說起貴國有賈希仙等六人到此,聞在尊館,煩請來一會,吳欽差啞口無言,只得答道:「沒有這六個人,閣下錯聽了。」那中村監輔也不多言,將袖裡藏好的賈希仙訴呈,交給通事念了出來,吳欽差不敢再辯,連忙站起賠罪,沒法的叫人請了六人出來。那知鎖鐐未除,大為中村監輔所責,說完了幾句話,立刻立起身來,不別而行,帶著六人去了。吳欽差懷著鬼胎,好容易托了人去說項,才得沒事。

且說賈希仙等六人,到得法堂,略略審問幾句,登時放出。六人商議著,東京不可久居,恐遭暗算,好在身邊帶的金鎊尚多,要想到美洲去做些事業。就搭了布哇的輪船,望前進發,走了無數海程,忽然的輪船機器壞了,飄飄蕩蕩,淌到一個島邊,好容易收住,就在那島邊修理。船上就有幾個日本人,放划子去遊覽,希仙得知,便與他們說通了,約著同伴五人,一同上岸閒耍。到了岸上,卻是好一個熱鬧所在,六人隨意逛了幾處,走入一個大寺院裡。原來這島民是猶太國種,奉猶太教的語言文字,和希臘相近,後來美洲人到過島中,教他們些英文,因此懂得英國話了。酷信宗教,喜造寺建塔。

且說這寺中一座尖方塔,矗立雲霄,是島中極高的寶塔。鄺開智身軀矯捷,先登上梯去,五人徐徐而上。到得頂上一層,只見有一塊石刻,砌在牆裡,循文摹擬,原來是拉丁文,寫著「仙人島第一金光塔」八個大字。希仙猛然想起,小時聽見父親時常說這個仙人島,不料此島果在此處,我不如在此做些驚人的事業,倒還容易。美國能人多,未必用著我們。一面想,一面走出欄杆前一望,只見滄海茫茫,那島在海中計算起來,真是太倉中一稊米,遠遠看見,有一隻輪船冒煙,希仙說道:「不好,我們快些走罷,不要被輪船開走了。」大家一齊下塔,趕到岸邊,那只小划子不見了,遠望大海,不見有一隻船停泊,六人齊聲道苦。東方仲亮道:「這回飄流在此,永遠不得到中國的了。」淒然淚下,希仙道:「吾兄不必過悲,我們既到外洋,本是不想回家的,有本領到處可做事業。這島土地膏腴,山勢雄壯,看來農業可興,礦產是一定有的,我們替他開些利源,將來興旺起來,那怕美洲、日本不來通商,便是我們出島的日子了。我的志向尚不止此,做到那裡再說。」五人聽了,始免愁煩,大家欣然走到熱鬧處,要尋個客寓住下,那知島中卻沒有客寓。打著英國話問他們土人,都說沒處住宿。最後走到一家珍寶鋪裡,問那管帳的,他說:「客寓是沒有,你們既是外國人,卻不是浪子,就在小店住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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