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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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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內文
第一回
論人我當思人即我我即人 計得失須知
得是失失是得


《西江月》:
會擺堂堂錦服,能言赫赫青蚨。世情冷暖俗人多,那個不來敬我。
半世憂愁鬱結,一生勞碌奔波。披星戴月卻因何,只為其中這個。
這個不是別個,就是天地間第一件至寶。無德而尊,無勢而熱,無翼而飛,
無足而走,無遠不往,無幽不至。上可以通神,下可以使鬼,係斯人之性命,關
一生之榮辱,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故人之忿恨,非這個
不勝,幽滯非這個不拔,怨仇非這個不解,名聞非這個不發。真是天地間第一件
的至寶,而亦古今來第一等的神物。所以這個神佛
有一對的《花鼓》對世上的人說道:
一家兒過活,富貴的如何?有我時,骨肉團圓;沒我時,東西散伙。有我時,
醉膏粱;沒我時,擔饑餓。有我時,曳輕裘;沒我時,鶉衣破。有我時,坐高堂;
沒我時,茅簷下臥。這壁廂妖童季女擁笙歌;那壁廂,淒風苦雨人一個。要我來
不要我?
請問世上的人,那個不要?誰敢說個「不要」兩字?這個至寶,有的沒有了,
弄得七顛八倒。沒有的,求其有,使盡百計千方;到得這個有了,更想其多,覺
道千難萬難。到得這個多了,多多益善,還要常保其多,猶不免千算萬計。所謂
巴一千撞一萬,非但不敢說「不要」兩字,就是「要」字裡面,且有說不盡的景
況。
勞心勞力日夜千辛萬苦,也因要這個;為客為商,奔走千鄉萬里,也因要這
個;賣男賣女,骨肉東三西四,也因要這個;奴顏婢膝,要這個甘作低三下四;
朝張暮李,要這個不顧九烈三貞。至於六街三市,三百六十行,九流三教,做盡
千奇百怪的勾當,無非為要這個上頭起見。總之,世上的人,心內也要,口內也
要,口內不要,心內總要。當時不要,久後原要。老也要,少也要;男也要,女
也要;智也要,愚也要;你也要,我也要;我也要,他也要。正是:或黃或白,
以作爾寶。
凡今之人,維子之好。
這個至寶,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昌,果然是人人要的。
人人要,不獨是你一人要,不獨是我一人要,是天下人皆要的了。以己之心,
度人之心,未嘗不同;人要的,自然我也要的;我要的,難道他不要的?世上的
人切不可辨個爾我,切不可分個人己;見人之得,如己之得,見人之失,如己之
失。蓋以我自己看我,我固居然是一個我;以他人看了我,我亦不過一個他人;
以我看他人,他人原是個一個他人;以他人自己看他人,他人亦是儼然一個我。
人要想自己比他人,然後可以行得去。
故世間惟一恕字,可以終身行之。
這個恕字,事事不可離,時時不可忘。論到好的所在,有諸己而後求諸人。
論到不好的去處,無諸己而後非諸人。自己不欲的事情,斷不可施諸他人。總要
常存個人心一體的念頭。
這二句可稱個盡善。目下的人,為了這個,至於有己無人,但知一我,往往
憂人富,自怕窮,隱然他的是我的,我的是動不得的。有一等憑著自己的勢頭,
強佔人便宜;有一等恃著自己的豪富,硬派人吃虧。占人便宜,還要把人凌辱;
派人吃虧,還要把人遭蹋。有一等要圖自己肥家,甚至不顧別人死活存亡,得了
這個人的財物,便把那個人置之死地。有一等見凶便住,見善便欺的人,遇了情
通理順,講情話理的,便道不怕伊,三分明欺七分;撞著了僭強霸橫更凶似我的,
只得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外面還要賠著小心。有一等欺貧重富的人,迷著
個財主,便假慇懃,相知,裝盡許多醜態,仍然一些也叨不著他的小光。若是叨
得著小光,便脅肩諂笑,無所不至,連廉恥也有些不要的了。若見了個貧士,便
不在他心上,當面輕褻他,冷淡他,奚落他,背後說他笑他,其實未嘗沾染釐毫
絲忽;若是挪移了十兩半斤,裡面便蓄著個我富他貧的念頭,外面就露出個他貧
我富的形狀,還要肆無忌憚,當場出丑,不顧別人的面痛。又有一等看見別人的
富,心懷妒忌,甚是不平,自己的窮,好像別人連累他的一般,當面挪移撮借,
背後反要算計劃策。或假公濟私,於中取利,不曉得什麼叫做情,叫做理,什麼
叫做義。甚至父子們平白地風波即起,兄弟們頃刻間水火已成,朋友們陡的裡干
戈就動,六親不睦,九族不和。或損人不利己,或兩敗俱傷。為因要這個,反把
這個送與別人,而且有傷天害理,划惡策毒計,不知忘了多少情,背了多少理,
負了多少義,單有自己而無別人。一世辛勞,並無片刻之安,那有一時之樂?直
至四肢冷,雙腳挺,口不能說長論短,目不能鑒貌辨色,耳不能尋消問息,身不
能西走東奔,心不能千思百想,喉嚨中的氣兒一斷,方才肯罷。正是:三分氣在
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這等看起來,利令志昏,當局者迷,看不破的居多。然而看得破了,難道教
人不必要這個至寶麼?若說道為人總該不要,縱然有了,也該送與別人,那些天
下的富人,沒有一個是的,天下的窮人,沒有一個不是的了。不是這等說,這個
至寶,原是人世養生之物,貿遷有無,藉此以便食用,不可一日沒有,如何不要。
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故向日陳仲子的兄餓不食,原屬驕情;龐居士車金
入海,更為不經。所以這個至寶,可以取可以無取,取了未免傷廉;可以與可以
無與,與了未免傷惠。取與之間,須要看得清,見得大,不可把這個至寶看得太
輕,亦不可把這個至寶看得太重。當取的便取,不當取的勿取。當與的便與,不
當與的勿與。倘我手中有物,不可生輕忽心,把這個至寶任意揮灑,若是不是我
的,不可生妄想心,圖謀別人的至寶。凡事要歸個適中,斟酌個一定不易的道理。
古人說得好:「臨財毋苟得 .」得是原許人得的,不過教人不要輕易苟且得耳。
揆諸理上,理上請得去;度諸情義,情義上也說得去。然後與之有名,取之無愧,
心安意適。這等樣有了財物,用也是經用的,失也是不易失的。
有一等人,說到個取字,笑容可掬,欣然樂從,即一時不便就取,還要想個
取的法兒出來。必待取之而後快。說到個與字,眉頭打結,心內怏怏,即算一定
要與的,還要遷延時日,與之終是肉疼,常把個患得患失的念頭,橫於胸中。朝
思暮想,萬結於愁,無非欲得而恐失。甚至陰謀暗算,不顧天良,霸佔強吞,怎
知情理。不管鄉黨論談,親朋怨懟,任別人笑他罵他咒他恨他,只是一味個要得
而不要失。這等人的所作所為,是什麼意思?他的念頭無非要自己受用,並為子
孫之計耳。但不知天命不於常,善則得之,不善則失之。設心不良,安能久享?
否極泰來,泰極否至。往往見器滿則傾,物極則反,禍起蕭牆,變生倉猝。
半生得之而甚難,一旦失之而甚易。陰謀暗算的財物,化為烏有;霸佔強吞的家
產竟屬子虛。否則暗來暗去,漸漸消磨,蕩產罄家,一敗塗地。即使自身能保,
難保後人。蓋刻薄成家,難免兒孫蕩費,不是養個癡呆懵懂的賢郎,定是出個嫖
賭吃著的令子,包你家產消滅,反本還原,財物耗盡,連根而去。若是惡債未清,
兒女必至做出不可問的事情,捨身以償祖父之債,即死在九泉,尚要被人談論。
世人莫道此等兒女是個不肖,這是極頂的孝子慈孫。蓋父之與子,合來總成
一尺,父親做了五寸,兒子自然也是五寸。
父親若是不伶俐的,只做得一寸,兒子必然能乾,倒要做起九寸來了。若是
父親做了九寸,兒子自然只好一寸了。若一寸做完,連一分也沒有了。奉勸世上
的人,須剩些地步與子孫用用,切不可做盡了。正是: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
可見得世間的貪財愛鈔,算計別人的,到得臨了,究竟無益。世人為何不思
行善,豈不曉得:「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而徒欲以
財物家產傳之子孫,是謂求禍而辭福。蓋禍福本是無門,亦惟在人自己召他。世
上的善惡報應,真如影兒隨形,近報則在自身,遠報只在兒孫。為人在世,總要
把這個至寶,看得輕重適宜,把這個人情細心體貼,把這個善念常存心上。若是
貧士,貧乃士之常,不可怨恨自己一日之貧,不可妒忌他人一日之富,見富勿為
諂媚,當自尋樂地。若是富翁,富亦何足異,不可矜肆自己一日之富,不可訕笑
他人一日之貧,遇貧勿預堤防,宜以善為寶。把貧富兩字看得淡些,寧為君子,
勿作小人。
我試把一段人人曉得的故事,說與世上的人知道。正說間,忽有不速之客一
人來,見了此書,哈哈大笑,說道:「這樣書那個要看,那個要聽。徒以不入耳
之言來相勸勉。一派迂氣,滿紙腐談,真是惹厭。有一等人見了,必然說笑你做
書之人,還要說道:『此人甚奇,自道識字,卻是不通,而且連篇別字,說出這
樣言語,不知世務。』這做書人必定是個不長進的廢物請付之丙丁。勿使這一等
人看見.」客乃擲書而去。噫!此客乃真知世務者。但世之人見了此書,以予言
為是,無非點頭一笑;以予言為非,亦不過搖頭一笑。無所消遣,聊以此作「笑
府」觀,亦無不可。予亦不知工拙,有心勸世,不顧貽笑大方。
正是:
將酒勸人,終無惡意。
不知人人曉得的是什麼故事,且聽下文分解。
第二回
錢落空身輕浮大海 心向上手援遇燧人


《西江月》:
漫講詩云子曰,休談者也之乎。文章怎好市中沽,只怕難充饑餓。
莫被儒冠貽誤,須知創業良圖。一經挫跌倩誰扶,包管時光難度。
話說明朝崇禎年間,有一人姓時名規,取個不越規矩的意思。號叫伯濟,伯
是個大其志向,欲大有濟於世。是當時第一個有名秀才,原籍忠厚人氏,家住好
仁坂裡。父親叫做時行善,官為大理寺正卿,現今致仕在家。母親安氏,同庚半
百,所生二子,是個一胞產的弟兄兩個,都是一十八歲。長子時方便,娶妻韋氏,
也是同庚,生下一個兒子,名喚時達,只得三歲。
次子即是時伯濟,娶妻顏氏,小字如玉,是方鎮地方顏良的女兒,年紀也與
時伯濟同庚,也生下一個兒子,名喚時通,也只得三歲,月份與時方便的兒子大
些。一家八口,父子同心,弟兄竭力,兒子媳婦們奉事父母,極其孝順。那父母
兩個待這兒子媳婦們,亦極其慈和。兄弟甚是尊敬哥哥,哥哥也甚是愛惜兄弟。
就是妯娌之間,亦甚是和睦,宛如姊妹一般。這兩個孩子雖在襁褓,卻是終日不
聞啼哭之聲。共處一堂,天倫敘樂,骨肉同歡,布衣甚暖,菜飯甚香。上不欠官
糧,下不欠私債,無憂無慮,一門甚是快活。但是那時行善為官的時節,卻是兩
袖清風,家業不致十分富足,所有祖上遺下來的一件東西,是個至寶。那件東西,
生得來內方外圓,按天地乾坤之象,變化不測,能大能小,忽黃忽白,有時像個
金的,有時像個銀的,其形卻總與錢一般,名曰金銀錢。這金銀錢原有兩個:一
個母錢,一個子錢,皆能變做蝴蝶,空中飛舞,忽而萬萬千千,忽而影都不見,
要遇了有緣的才肯跟他。時伯濟家內的這個,是個子錢,年代卻長遠了,還是太
祖皇帝賜與時行善的始祖。歷傳五世,從來沒有失去,但是只得一個。正是:囊
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
忽一日,時伯濟靜極思動,心中起個念頭,心問口,口問心,自己想道:「我
不合念了這幾句詩云子曰,並不知什麼一些世務,不能見多識廣。雖然父母在堂,
不可遠遊,但男兒志在四方,豈可困守家中。家中父母,賴有哥哥在家奉事,不
如出去遊歷一番,把得有個出頭的日子也好.」於是告稟父母,父母應允。那時
行善道:「你既要出去遊歷,自然遍上山川,遨遊四海。家內有個金銀錢,你曉
得天下是有兩個的,不知母錢今在何處。你帶在身邊,倘遇見了,一並帶回,使
他母子團圓,也是一樁美事.」就叫安夫人取了金銀錢出來交與伯濟。
伯濟收了金銀錢,拜別了父母、哥嫂、妻子,一肩行李,望大道而行。
當日行了一程,第一夜歇店投宿,看見一人自稱錢神,厲聲說道:「目下你
的名兒不好,我與你要暫離幾日.」醒來卻是一夢。自己暗思道:「我是個當今
第一個有名秀才,怎麼說我的名兒不好,要與我暫離幾日,甚是奇怪.」因想起
家中父母骨肉,不知安否,時刻在心,朝行夜宿,遍觀各處的風土人情,身邊這
個金銀錢,卻不在他心上。一日時值季冬,天氣嚴寒,信步來至海邊,細觀海景,
但見:這一邊穩風靜浪,柴船自來,米船自去。那一邊,隨風逐浪,小船傍在大
船身邊。有時平地起風波,有時風過便無浪,有時無風起處也是潺潺浪滾,有時
風頭不順,宛如倒海翻天。不見什麼高山,那見什麼平地。白茫茫一派浮光掠影,
昏沉沉滿眼赫勢滔天。
那時伯濟看出了神,轉眼間忽然金銀錢不見,四面觀望毫無蹤跡,不堤防一
時失足,連身子也落下水裡了。正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此時,海岸上來來往往的人也不少,他們要顧自己性命要緊,怎肯下海來救,
只好慢慢的看他落水罷了。他心內存著個「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念頭,一些
也不驚慌。說也奇怪,那時伯濟的身子落在水中,並不見他沉沒海底下,浮於海
面,連衣服也不致甚濕。這是什麼緣故?不是什麼有恁海神海佛,只為有個龍神
護佑,這條龍原是一條困龍,困居海內不能上天,此見時伯濟落水頓起相憐之念,
空中保佑,不使他埋沒海中。
那時時伯濟撐開眼皮一看,真是一望無邊,隨著波浪,聽其自然,滔滔滾滾,
往那一邊氽去。覺道得離那海岸漸漸遠了,回頭看那海岸上的人,別人看我弗多
大,我看別人也大弗多了。
頃刻間氽至海心,四面無邊無際,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遠遠望見一隻海船,
不知他們有多少人在船上。看看略近,只見一人雙腳踏在平基上。他的形狀,似
有三分賊氣,疑是海洋大盜。
他是不動聲色,並不求救叫喊一聲。
原來這只船上,有三個主兒,一個叫神仙官,一個叫老虎官,一個叫狗官。
腳踏在平基上的,是個水手。其時適值神仙官同狗官在船頭上立著,看見海中有
人,神仙官道:「這邊有個人落在水裡,我們且拋一錨,帶住了船,緩緩的將船
撐攏去,把那個落水的人救了起來何如?」狗官道:「我們且把自己的舵擎正,
我是隨他風浪起,只是不開船。他人落水與我什麼相干,要我們著急?」兩個在
船頭上登時相罵起來。那老虎官聽見,慌忙走來,說道:「船通個水,人通個理。
你們不要船橫蘆飛囂。自古道:『宰相肚裡好撐船』,我們是一條跳板上人,有
甚事情,須要大家耐些,到底為著什麼?」神仙官把手指了水中的時伯濟,說:
「道我意中要想救這個人,對他說了,他必不肯,怎麼夾篙撐倒,同我相罵起來.」
老虎官面上帶著笑,向狗官道:「據你的意想,難道看他落水,讓他死了不成?」
狗官道:「然也.」木頭雕老虎官道:「『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
逢。』那個人雖然與我們沒有碰過船頭,但東海船頭也有相碰的日子。我們救了
他,他日後自然也曉得知恩報恩,如何不要去救他?」神仙官道:「既然如此,
快把船撐攏去救他.」老虎官道:「你不要慌,船到橋,直苗苗,我自有個道理.」
那個狗官終是在旁邊打退船頭鼓,說道:「我看起來,只怕兩邊是撐不攏的.」
老虎官道:「你搖了半日的船,纜多沒有解。我這等對你說,你還是不聽.」
那時三人不拘兩,神仙官同狗官走至船稍上,倒去說閒話去了。老虎官只得
自己動手把船橫撐,欲來撈救時伯濟。無奈撞著了退船頭鬼,在船底下擋住去路,
再撐也撐不動。霎時間,風波驟起,他們自看風使船的,一得著了風,便扯足了
滿篷,一帆風竟往那一邊去了。此時時伯濟仍無人救,只管在海面上自來自去,
飄飄蕩蕩,不知氽了多少路,遙望見青河邊一帶樹林,黑沉沉一簇人家。正看間,
身子不覺已近海灘。海灘上的樹木,原來卻是冬青樹。人家尚遠,不甚分明,隱
隱似有個城池在內,時伯濟爬上海灘,腳底下踏著一件東西,闊有三尺三,長有
四尺四,不是什麼海寶貝,其實是一塊瓦片。那裡曉得這塊瓦片硬又硬,滑又滑,
才踏上去,底下一挫,那裡還立得定腳頭。兩腳卻在灘上,身子又跌落在水裡了。
正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那時時伯濟弄得上不上,下不下,欲向上面行去,又自己不能為力,兩隻手
那裡撐得起。若往下流去,卻是順勢。他意中一心向上,只得勉力撐住,然終是
力怯,身在海內,腳在灘上,更比在海中飄蕩的時節越覺悶些。身子動也不能動
一動,說話也說不出半句,即使說得出話,那個有人聽見。不意樹林中忽有個人
走出來,看見他跌了下去,慌忙上前,立在海灘,把他兩腳兒撮起,一撮竟撮至
岸上來了。便問那人姓名居處。
那人道:「小子並無姓名,那有家鄉。我是燧人氏的苗裔,人都喚我燧人,
道號子虛散人。欲往海邊尋訪高人,在此經過,救了君家,算是有緣.」伯濟道:
「承蒙散人搭救,再造之恩,何以為報?」燧人道:「我輩救人,豈肯望報?」
燧人也問時伯濟的姓名蹤跡。伯濟備細說了一遍。燧人道:「原來是個讀書人。
可敬,可敬。如何遭此挫跌?然目下的秀才,如君家者,正是不少。你既遭了此
一文之釁,你如今還去想他不想他?」
伯濟道:「這個身外之物,我去想他怎的.」隧人道:「你既不想他,你今
意欲何往?」伯濟道:「我自落水而來此地,乃天之所命,我有何往,只得聽天
而已.」燧人道:「所言誠是。
但此間前不把村,後不著店,就使你往那一簇人家,走進這城裡去,也是人
生路不熟,如何是好?」伯濟道:「這一簇人家是什麼地方?」燧人道:「是小
人國.」伯濟道:「這座城叫什麼城?」燧人道:「這城叫做沒逃城。此城築得
甚是堅固,四面若關了城門,就是神仙也飛不出去,凡人那裡逃得出,所以叫做
沒逃城。國中居民甚廣,城內有個人,自小做賣柴主人的,國中順口兒都叫他柴
主。柴主之名,遍滿天下,真個是若要發跡,混名先出。自從出了柴主之名,就
得了一個也是什麼金銀錢,家中甚是富足,如今竟有敵國之富。聞得他敬重斯文,
你如今無所依歸,倒不如我指引你去,到了他家,自然必有好處。他家住在城中
獨家村上,國中人人曉得。切記,切記。後會有期,我是去了.」言訖,忽然不
見。時伯濟此時無可如何,只得向那一簇人家走去。看看進了城門,有那城內的
地形,比別處地方低些。緩步行來,有意無意間,打聽這個獨家村上的柴主。正
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不知獨家村上這個柴主姓甚名誰,且聽下文分解。
第三回
時規被小人作賤 錢愚受一文牽制


《西江月》:
得利何妨違理,多財盡管無才。紛紛塵事實奇哉,只怕天公尚睡。
休慮人粗貌俗,當愁運蹇時乖。一生雖然知安排,須曉炎涼世態。
卻說小人國內獨家村上這個柴主,你道是誰?不是別個,他姓錢名愚,號叫
士命。他父母是沒有的,弟兄也是沒有的,只有一個妻房習氏,小名妒斌,年方
四十四歲。生下一個兒子,名喚百錫,年方一十八歲,尚未娶妻。那錢士命自己
年交六十九歲,頭是劣個,不比別個,不是凡人,原是天上串頭神下降,容貌異
常,比眾不同,生得來:頭大額角闊,面仰髭須蹺。黑眼烏珠一雙,火燒眉毛兩
道。骨頭沒有四兩重,說話壓得泰山倒。臂凸肚蹺,頭輕腳搖。兩腿大,肚皮小,
天生大卵脬。
那大卵脬,有一時要氣脹起來。隨身有兩個小僮,一個叫眭炎,一個叫馮世,
一個立在左邊,一個立在右邊,把他大腿捧了,將這卵脬用力吹起,其中的氣漸
漸平了,心內才得爽快。
若有一時要撒屁,下身重大,兩腿粗胖,也須要這兩個往兩邊把他闊臀掇起,
然後待他把屁慢慢的放出來。這兩個眭炎、馮世,生平習慣最喜乾這樣勾當,所
以常侍左右,並不自知忸怩。
然而錢士命向日卻沒有人使喚,原是一個赤底的窮人。自從做賣柴主人的時
節,用著不識輕重,不知分量的一條蠻秤,橫衝直撞,生意興隆,財源茂盛。
忽一日,正在那裡賣柴,半空中飛下一件東西,躲在那一條蠻秤上。錢士命
見了,喜出望外,連忙拿來藏了。你道是什麼東西,原來是個金銀錢。這個金銀
錢,卻是母錢,就是同那時伯濟落在海中的子錢,是天生的一對。他自此以後,
家道日隆,小人國內竟算是一個大阿哥了。掙下多少南莊田北莊地,又得了一個
大大的官兒,封為自汛將軍。獨家村一帶地方,都是他家的住房,門前有好棵大
樹遮陰,朝南一對孟門,孟門即是大門,是他們的土語。孟門裡面,第二進是個
拂中廳,裡面第三進是一所堂屋。堂屋下一口天生井,朝外掛一頂狒軸,狒軸上
面畫的是一個狒狒。其形與猩猩相似,故名曰「假猩猩」。
兩邊掛一副對聯,上聯寫著「大姆哈落落」,下聯寫著「阿謎俚沮沮」。樑
上懸著一個朱漆匾額,上書「夢生草堂」四字。
只因錢士命的母親向日懷孕在身,睡夢中不知不覺產下一個兒子,就是錢士
命。其時適值此堂落成,喜之不勝,這個匾額就取這個意思,以示不忘之意。靠
北擺著一隻建幾,建幾下面拼著一隻硬桌,左右擺著八把有主椅。夢生草堂旁邊
一間矮齋,齋中擺幾條雕凳,別人到他家裡去商量事故,必要在這矮齋中講話。
夢生草堂裡面第四進,是一所自室。自室中也有小小的一個匾額,題「我在這廬」
四字,兩邊也掛著一副對聯,上聯寫著「青石屎坑板」,下聯寫著「黑漆皮燈籠」。
朝外掛著一幅橫披鸞畫,上面畫一隻青鸞,畫底下擺一張炕牀,炕上鋪一條狒鼠
繡褥,褥上蓋一條厚棉被,底下襯一條乞席。炕邊擺一把稱孤椅。這個室中,上
面水泄不漏,四邊不露光明。錢士命不拘問候,坐在這稱孤椅裡,闇昧不明,幾
不知天地為何物。
自室後面,房屋不計其數,原有三大圓堂四大廳。正是:家值千貫,身值千
貫。
一日,錢士命在自室中走出來,恰到夢生草堂中,忽見豪奴走進報道:「外
面有個人,特來問候將軍.」錢士命道:「是那個?」豪奴未及回答,抬頭已見
一人:做模做樣,曲背呼腰,賊形賊勢,鬼頭鬼腦,巧言令色,脅肩諂笑,一見
柴主,低頭伏小。
這個人姓施,號叫利仁,原是錢士命家裡走動的一個幫閒人,年紀不多,只
好五六十歲,滿口牙齒落盡,身材短小,小人國內的矮人有名的,叫做無齒小人。
其時到了錢士命家,走至夢生草堂階下,見了錢士命不敢開口,只顧磕頭。錢士
命道:「施利兄,有話請說。你不是道士,為何把屁股向起天來?」
施利仁道:「久慕府上有個金銀錢,是天下第一件至寶。吾想至寶原是人生
難得見的東西,今在府上,不可錯過,故特造府奉拜,欲借這個金銀錢一看,未
識允否?」錢士命道:「你這個人,太看得這個金銀錢忽略了。我這個金銀錢豈
是輕易動得的,你改日齋戒沐浴了,待我擇了吉日,備了香案,祝告一番,然後
同你到那裡去,只好望一望,也不可拿他出來,怎麼說出一個借字來。然吾卻不
怪你,你是個沒有金銀錢的人,自然不曉得其中的道理。你且起來.」施利仁道:
「是阿,是阿,小的原覺造次,但世間罕物,素所尊重,願求一見,勿負小的一
片誠心,告辭了.」錢士命道:「你若要見這個寶貝,常常到吾府上來伺候伺候,
或者有遇著可以見得的日子.」一頭說話,兩人走出門來,錢士命立在孟門邊,
施利仁立在大樹底下,正要分手,遠遠看見一人,好像不是小人國內的人物,但
見他:鼻直口方,眉清目秀,低聲啞氣,面黃肌瘦,進退兩難,無路可投,步步
小心,常恐落於人後。
施利仁想道:「這個人來得詫異,必非我輩中人,待吾去問他.」遂走向前
邊,說道:「你是何等人,看來不是我國內的人品,問你姓甚名誰,家居何處?」
那人道:「小生姓時名規,號叫伯濟,中華人也。聞得此間獨家村上有個人叫什
麼柴主,未知住在那裡?」施利仁道:「噤聲,這『柴主』兩字,豈是說得的麼!
若是我們將軍聽得了,你的性命,就有些不保。
你是中華人,不曉得吾們海外的話兒。你要到他家去,你須隨我來.」時伯
濟跟了施利仁,走至大樹底下,見了柴主錢士命道:「施利兄,你去問他,他是
何人?」施利仁道:「他叫時伯濟,中華人氏.」錢士命道:「你中華人,為何
到此?」時伯濟道:「小生是個文學秀才.」錢士命道:「秀才是天下第一等廢
物.」時伯濟道:「只為遊學出門,身邊帶一個金銀錢。」錢士命道:「嘎,金
銀錢在那裡?」施利仁在旁邊聽得了,連忙跪下說道:「中華原是富饒之地,上
邦人物。失敬,失敬。
乞借金銀錢一看.」時伯濟道:「不意行至海邊,這個金銀錢失去,身子落
在水中。方欲上岸,又遭挫跌,一路飄流至此.」
錢士命道:「你空長大。是個無用之徒。必然手頭鬆,不經意,所以一個金
銀錢也失去.」施利仁道:「看他滿面滯色,那有福招留這個金銀錢在身邊。你
不淹死,還是你的造化。你如今要訪問錢將軍,是什麼意思?」時伯濟道:「我
聞得燧人說,他敬重斯文,故而特來訪問.」施利仁道:「這位就是錢將軍。
錢將軍,他既遠來,你府上少個用人,著他在府上使喚使喚何如?天色已晚,
明日再來奉候,小的去了.」錢士命道:「時伯濟,你住在吾府上也罷。吾要問
你,你這個金銀錢不見了,可曉得落在何處?」時伯濟道:「落在海中.」錢士
命沉吟良久道:「你隨我進來.」那時,時伯濟無極奈何,只得隨他進去。但是
這小人國內的房屋低小,走進此門,必要低了頭兒。
正是:
在他門下過,怎敢不低頭。
其夜,錢士命就令時伯濟在矮齋中歇息,他自己卻在自室中去睡了。然身兒
雖在炕上,一心想著這金銀錢,那裡還睡得著,翻來覆去,一夜無眠。
一更裡個思量這個也錢,今來古往獨推先。惹人憐,說來個個口流涎。形如
坤與乾,又如地與天,世人誰敢來輕賤。算來真與命相連,今夜教我怎樣子個也
眠。我的錢阿,提起你,誰弗羨。
二更裡個思量這個也錢,欽心久仰在先前。實通仙,一文能化萬千千。好換
柴和米,能置地與田,隨心所欲般般便。教人怎不把情牽,勝比爹娘共祖子個也
先。我的錢阿,稱買命,是古諺。
三更裡個思量這個也錢,朦朧如在眼睛前。樂無邊,精神強健骨頭顫。心中
真爽快,眉間喜色添,此時才得如我念。誰知卻是夢魂顛,依舊身兒在炕子個也
眠。我的錢阿,醒轉來,越留戀。
四更裡個思量這個也錢,怎生落在水中間。恨綿綿,心頭無計淚漣漣。一時
拾弗著,心思想萬千,如何設法來謀面。越思越想越淒然,這件東西非等子個也
閒。我的錢阿,要見你,何時見。
五更裡個思量這個也錢,心中許願意誠虔。告蒼天,千愁萬緒苦無邊,區區
若到手,時時供佛前,焚香跪拜心無厭。至誠至敬不虛言,伏望錢神賜憫子個也
憐。我的錢阿,早早來,如吾願。
一夜裡個思量這個也錢,翻來覆去不安眠。意心堅,腹中好似火油煎。黃昏
思想起,直到五更天,東方發白心難變。幾時飛到吾跟前,弄得區區心想子個也
偏。我的錢阿,勿負我,心一片。
錢士命想了一夜,清晨起來,坐在稱孤椅裡呆想。忽見施利仁走到面前說道:
「將軍悶坐在此,想來有心事麼?」錢士命道:「你那裡知吾的心事.」施利仁
道:「將軍莫非在那裡想這個海中的至寶麼.」錢士命道:「你怎麼曉得?」施
利仁道:「將軍何不把府上的這個母錢,引那海內的子錢出來。這叫做以錢賺錢
之法,管教唾手可得.」錢士命道:「妙極,妙極!你若不說,吾卻忘了.」錢士
命即忙拿了家中的金銀錢,同施利仁來至海邊,兩手捧了金銀錢,一心要引那海
中的子錢到手。但見手中的金銀錢,忽然飛起空中,隱隱好像也落下海中去了。
此時錢士命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頓時起了車海心,要把這個海水車乾。正是:
一錢落水,曉夜思量。
兩錢落水,連夜車浜。
不知海水車與不車,且聽下文分解。
第四回
坐井觀天得錢便作驕態 斯文掃地失意
怎肯低頭


《西江月》:
舉世莫非人子,盈寰盡是皮囊。一般肺腑一般腸,造物原無偏向。
落魄須防失志,素封切忌顛狂。窮通富貴本尋常,何用裝模作樣。
卻說錢士命在海邊,欲要母錢引那子錢到手,母錢也飛起空中,隱隱也落在
水裡,頓時起了車海心,要把海水車乾,連忙叫施利仁回家喚人。那裡曉得,施
利仁看見錢士命金銀錢失去,他竟悄悄走了。錢士命獨自一個在海灘,心忙意亂,
如熱石頭上螞蟻一般,又如金屎頭蒼蠅相似,一時情極,將身跳入海中,淘摸金
銀錢。那時白浪滔天,錢士命身不由主,又要性命,連叫幾聲救命,無人答應。
逞勢游至海邊,慌忙爬上岸來,滿身是水,宛似落水稻柴無二。才到岸上,心中
到底捨不得,又在那裡想這兩個金銀錢。欲要再下海去,跨大步,將一隻腳跨至
水內,想著了性命要緊,又只好縮腳上岸。悶悶不樂,竟自回家。一路行來,打
聽得通衢大道上有個李信能知過去未來之事,遍遊天下,四海聞名,出沒不常,
行蹤無定。人若想著李信,那李信就在眼前,若有人問他事情,他說行得的,行
之無有不利;他說行不得的,行之終屬勉強。他住一所三橫一豎的房屋,屋邊略
有些田土,門前掛一面小小招牌,上面橫書「未卜先知」四字,下面兩行寫著「慣
斷是非曲直,能知禍福吉凶」。
那錢士命見了,向前拱手說道:「先生,久違了.」李信不開口,身子動也
不動一動。錢士命道:「我要問先生,我失去一件東西,不知可能復得?」李信
也不開口。錢士命道:「先生,你沒有口的麼?」李信也不開口。錢士命道:「先
生,你沒有耳的麼?」李信也不開口。錢士命道:「我要問問我的終身,是什麼
樣一等人,如何問之不答,叫之不應?」於是李信手書一個紙條,上寫「小小行
錢,目中無人」八個字,遞與錢士命。錢士命看了,全然不懂,說道:「你既能
知過去未來之事,你可曉得我有幾個兒子?」李信即寫下一個「不」字,與他看
了。錢士命也不懂,欲要再問,他終不開口,遂惱恨起來,說道:「我生平有了
事情,從來也沒有問過這個李信,他是一個不開口的東西。我去問他,這是我一
時的沒主見,自己不好。這紙條上面的幾個字,我也不明白他寫的是什麼說話。
這個不字,又不識他是什麼意思.」又氣又惱拿了紙條,一逕走回家去。進
了沒逃城,來到獨家村上,走入孟門裡面,從拂中廳穿過夢生草堂踱進自室中,
坐在稱孤椅裡,長吁短歎,心內想著金銀錢,手中拿了紙條,眼睛看定了這八個
字,遲疑了半晌,忽然立起身來,走出自室,來到矮齋中,見了時伯濟,說道:
「你真個是倒運人,你到了我家,連累我的金銀錢也失去,險些兒我的性命不保.」
就把前事說了一遍,時伯濟道:「李信是我的知己.」錢士命道:「既是你的知
己,你又是讀書人,你看紙上這八個字是什麼解說.」時伯濟舉目一看,道:「小
小行錢,目中無人。小小是個戔,行錢是個貝,合來是一個賤字。目字沒有了這
兩畫,添了一個人字在內,是個囚字。
這八個字卻只是兩個字,道你的八字是『賤囚』兩字.」將軍一聞此言,暴
跳如雷。正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一時要提兵調將,滅此李信。時伯濟道:「李信蹤跡不定,來往無憑,從那
裡去捉他.」錢士命道:「他現在通衢大道上。」時伯濟道:「他神通廣大,變
化不測,急切不能取勝。將軍你且三思.」錢士命道:「我誓不與李信並立,若
能滅了,才暢我的胸懷。我如今思想金銀錢要緊,也無暇及此,將來務要滅他。
我要問你,我問他我有幾個兒子,他寫了一個不字,又是什麼解.」時伯濟道:
「不字是一個雨字,道你的兒子是一個.」錢士命道:「這個倒被他猜著了。我
卻不識這不字.」
自此把滅李信的事常掛在心。步出矮齋來,至夢生草堂,時近黃昏時分,那
時正是臘月十五夜,有天無日,月色朦朧。錢士命但聞得咯咯咯的叫聲,不知聲
從何來,疑是金銀錢出現,靜聽之,卻在天生井內。遂叫睦炎、馮世拿了一條千
丈麻繩係著一塊壁板,錢士命坐在板上,落下天生井內,幾至井底,舉目看時,
那咯咯咯叫的,卻不是金銀錢,原來是只井底蛙,拾在手中,抬頭一看,竟是天
無箬帽大了,慢慢的叫眭炎、馮世拽了起來,坐在井上,兩眼望青天。頃刻間,
但見白地上起烏雲,騰至空中,唿刺一聲,青天裡一個霹靂。豪奴進來傳說,外
面街上,天打殺了一個走過人,不在話下。
不一時,滿天蝴蝶,大大小小,在空中飛舞,看得錢士命眼花繚亂。忽而蝴
蝶變做一團如饅頭模樣,落在錢士命口中,咽又嚥不下,吐出來一看,卻是兩個
子母金銀錢。這兩個金銀錢,就是落在海中的至寶,此時方落在錢士命手內。那
錢士命眉歡眼笑,把井底蛙放脫井中,雙手捧了金銀錢,搖搖擺擺,踱至夢生草
堂,把金銀錢供在建幾上。睦炎、馮世慌忙擺了香案。錢士命望上禮拜,暗中祝
告道:「敬者錢弟子錢愚,虔誠拜禱,今日叨天之佑,有了這金銀錢,伏願世世
子孫,持守不失,永為錢氏鎮家之寶.」祝告完了,立起身,捧了金銀錢,走至
自室,把金銀錢藏了,坐在稱孤椅裡,哈哈大笑,說道:「我好容易有這兩個金
銀錢麼。不知我費了多少心計,多少辛勤,此時才得到手。這是我一團心血換來
的。天下這些想錢的,誰人學得我來.」正是:不將辛苦易,難尋世間財。
錢士命得了這兩個金銀錢,坐在稱孤椅裡,越覺心緒不寧。
他有了金銀錢,若外人不曉得,又見不出他的能耐,顯不出他的體面;若外
人曉得了,又恐有人眼紅,向他借貸,與他纏擾。
正在思想,不覺天明,抬頭忽見施利仁闖入自室,錢士命道:「施利兄,昨
日你見我金銀錢失落水中,你就悄悄走去,今日你曉得我復得,你仍然到我府中
來了.」施利仁道:「將軍你休錯怪我,昨日見你金銀錢失去,小的忙回家喚人
來替你車海,走到海邊,將軍已經回府。本欲當夜走來府上,看看天色晚了,所
以今日黎明即至。若將軍的復得金銀錢,如今說起才知。小的並不曉得,望將軍
一道其詳.」錢士命乃把坐井觀天落下金銀錢的事,備細說了一遍。施利仁道:
「如此請將軍堂上坐了,待小的們叩賀將軍.」於是把稱孤椅掇在夢生草堂,錢
士命坐在稱孤椅裡,施利仁在階下磕頭叩賀,眭炎、馮世及豪奴,一家大小人等,
齊集夢生草堂,多來磕頭叩賀。獨有時伯濟不到,錢士命大怒道:「時伯濟何人,
不來叩賀我錢將軍.」正在喧嚷,只見豪奴走向前說道:「門前來了一個和尚,
要見將軍.」
錢士命道:「叫他進來.」隨叫眭炎、馮世把稱孤椅掇進自室中,他遠遠望
見那和尚走進,你道那和尚怎生模樣,但見他:輕骨頭,大眼眶,油頭滑腦,頭
帶韋帽像冠冕。
花拳繡腿,身穿課衣弗見裰。頭閣閣,尾翹翹,依稀常在睡夢裡,滿面緣於
於。彷彿時登霧露中,週身煙漫漫。
那和尚大模大樣走進夢生草堂,見了錢士命,打個問訊,分賓主坐在有主椅
上。施利仁自己拖了一隻德杌,坐在旁邊。
錢士命道:「和尚,上剎在那裡?」和尚道:「小處在大排場右首,弗著街
上,前世寺內.」施利仁道:「上人法號叫什麼?」和尚道:「小僧無號。小僧
日逐在外化緣為活,國人順口兒都叫我化僧。因此即以化僧為號.」錢士命道:
「化僧,你到此何干?」化僧道:「我方才打從此間經過,見府上財氣盈門,一
道紅光,直透天庭,必有寶貝在府。但紅光之下,伏著黑氣一團,環繞屋宇。主
將軍數年之內,身家不保。想將軍府上,穢氣太多,故而致此.」錢士命道:「化
僧,你看起來可有挽回否?」化僧道:「據小僧愚見,務要把府上那有形的垃圾,
先去盡了。然後把無形的垃圾再去,或者可以挽回造化.」錢士命道:「我與你
是有緣的,你可替我設法設法.」化僧道:「你取一把掃帚出來.」眭炎、馮世忙
把一把掃帚提在化僧跟前,化僧把掃帚拖在屁股後,望北拜了四拜。施利仁走近,
把掃帚插在化僧身上道:「拖了不便,插在腰間的好.」化僧道:「妙極.」
化僧踅至南首,拜了四拜,拜畢,踅至東首,拜了四拜,拜畢,又踅至西首,
拜了四拜,立起身來,說道:「如今要叫一個斯文人,把府上的垃圾盡行掃去,
那團黑氣可以漸減。小僧實與將軍有緣,故而特來指點.」錢士命道:「承化僧
指點,無以為報,奈何?」化僧道:「小僧聞得府上有兩個金銀錢,小僧欲化將
軍一個,未識允否?」錢士命聽了,真是「說著錢,便無緣」,向化僧道:「化
僧要化我別件東西,總好商量,若是金銀錢,是我鎮家之寶,斷斷不能如命.」
化僧道:「如此小僧告辭了,容日再來募化.」錢士命道:「要問化僧,那無形
的垃圾如何掃去?」化僧道:「只是在將軍自己心上作主。」
錢士命遂送出孟門,化僧乃飄然而去。錢士命回到夢生草堂,同施利仁走進
自室,坐在稱孤椅裡,商量掃地。施利仁道:「斯文人府上現有,如何不使喚他.」
錢士命道:「是那個?」
施利仁道:「矮齋中時伯濟。他是中國讀書人,豈不是斯文人。」遂著眭炎、
馮世叫時伯濟到跟前,說道:「時伯濟,我得了金銀錢,合家大小,內外人等,
都來磕頭叩賀,你為何不到?」
時伯濟道:「我在矮齋中讀書,並不曉得將軍得了什麼金銀錢。」錢士命聽
了大怒,道:「你在我府中,怎說個『不曉得』三字.」隨用手把時伯濟撻了一
下。施利仁道:「你今朝子曰,明朝子曰,不知你纏的什麼子曰。將軍,他不肯
磕頭,今且饒他。如今將軍叫你掃地,要把合府地上掃得乾淨。若再不週到,莫
怪將軍動怒。你可曉得,吃他一碗,憑他使喚。你做了鰍,那裡怕得泥。做此官,
行此禮,你勤緊掃地,小心服事將軍。
我是去了.」當時別了錢士命,竟自回家。時伯濟無極奈何,只得拿了掃帚,
通前徹後,地上處處掃到,卻都掃得乾淨。掃畢,仰天長歎道:「天啊!我一身
受之父母,不敢致傷。我忠厚人,不意在小人國內遭此一撻,我有何面目尚在人
世。我生了這樣命,不如死了,倒也乾淨.」滿腔愧恨,無門可告,又只好含忍。
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不知時伯濟此時可要自盡,且聽下文分解。
第五回
時伯濟有去無來 錢士命只進弗出


《西江月》:
富貴弗因刻薄,貧窮豈為軟柔。漫誇奸狡有機謀,造物纖毫不謬。
飲啄莫非前定,銀錢詎可強求。無分忠厚與囂浮,須待時來福湊。
卻說時伯濟在小人國內,遭了錢士命的一撻,愧恨欲絕,一時無地自容,欲
要將身自盡,不願再生人世。忽而想著:「我一身欲大有濟於世,豈肯與瑣瑣小
人計較,遂致輕生。況此地本非我安身之處,我來此卻是我自己不達,聽了燧人
的話兒,誤與小人為伍.」一腔懊惱,滿腹躊躇,步出矮齋,卻遇見了眭炎、馮
世,問道:「我前日聞得燧人說,你家將軍敬重斯文,所以小生到此,怎麼使我
遭如此之一撻.」眭炎、馮世道:「你這個人真覺懵懂。我們將軍敬重的斯文,
不是那文,這是那一文兩文的文字。豈是你這文縐縐的文字。你真認錯了道兒.」
時伯濟聽了乃恍然大悟,決意要去,心中想道:「我來得明,去得明。我若
不別而行,又不是我堂堂男子所為。若要去當面辭他,我又是不屑.」遂題詩一
首在矮齋壁上,寫著:有所聞而來,有所聞而去。
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回頭就走,頓時出了孟門,離卻獨家村而去。一心欲要尋覓李信,無奈城中
不是他住的所在,必要離了沒逃城,才好尋他;又是路逕不熟,不知從那裡去的
好。左思右想,無處投奔,說道:「我自來此地,尚未知國中的風景如何。凡事
皆有命在,且漫步前去再作理會.」你道那城中的風景人情,怎生模樣,
但見:
地勢險,路逕窄,望去不平,行來不直。茶坊酒肆最多,道院僧房連接。也
有店舖開張,經商貿易;也有步擔肩挑,傭工作息;也有醫卜星相,也有娼優隸
卒;也有偷雞市狗,也有為盜做賊;也有坐地分贓,也有沿街求乞。峨冠博帶的
不少,騎馬坐轎的不一。
古來只有多少行業,何止三百。養家總是一般,道路卻有各別。這樣風俗不
衰,此等人心難測。無父母兄弟,無朋友叔伯,無師生,無親戚。也知跪拜,也
知作揖,也知嚼字咬文,也知談今論昔。輕禮義,重財帛,惡寒冷,喜炎熱。無
連鼠,國內之產;歪擺佈,城中所出,但覺家家門戶低微,處處人煙稠密。
時伯濟走至一條路上,忽見一個人擋住去路,叫道:「時伯濟,你為何不住
在錢將軍府中,你竟逃了出來。可會盜他的金銀錢,我同你去見將軍.」時伯濟
道:「我出來,錢將軍豈有不曉得的道理。若說金銀錢,不是我心上的東西。還
要去見他怎的?」那人道:「不相干,我同你轉去,問了將軍,才放你走.」時
伯濟不睬他,竟望前走出此路去了。你道這個人是誰,為何認得時伯濟,原來就
是施利仁。他住在這條路上,這條路叫做走熟路。他一出門來,遇見時伯濟,曉
得錢將軍府中即日有事,決不放他,知他必然逃走出來,所以擋住去路。那時看
見時伯濟不睬他,走出此路,心中大惱,自己又不能追趕,連忙來至獨家村上,
告知錢士命。錢士命道:「眭炎、馮世方才已對我說了,我正要打點去追他,你
來得正好,你隨我一同去追他轉來.」錢士命同施利仁帶了眭炎、馮世,跟著一
班豪奴,離了獨家村,望前奔去,氣昂昂行了許久,遠遠望見時伯濟在一家門前,
回頭看見有人追他,他走入此門,把門閉上。
錢士命認得這門內,是做媒婆的柳娘娘家中,向前把門打了幾下,那裡曉得
門兒堅固,未曾打開,驚動旁邊牆垛,卻有些倒意。眾人一齊動手,把牆用力推
去,頃刻一垛牆垣推坍,眾人一擁而入,搜捉時伯濟。時伯濟只得打從門內逃出,
後面眾人一齊趕上,無處躲避。正在危急,只聽得半空中有人叫道:「時伯濟,
你從東南上走,可以出得此城。外面就是好道路了。
我是燧人。你自去罷.」時伯濟聽了,急急忙忙向東南而走,離了沒逃城,
望好道路上去了。錢士命見他逃出此城,看看去遠不能追趕,鳳施利仁一眾人回
到獨家村上。施利仁道:「這樣人在我輩中原覺可厭,如今追他不轉,倒也罷了。
將軍請回府,小的也要轉家了.」錢士命道:「你不要去,明日是我誕辰,不免
有個細情,我是不好在外而應酬。我們兒子年幼,你在我家中料理料理.」施利
仁道:「小的久已曉得,將軍明日大誕,今夜家中有事,明日清晨一定來府.」
錢士命只得放他去了,回到夢生草堂,吩咐家中人等,準備明日事情。正是:「有
錢不消周時辦.」六筵等事,一切齊備,當夜歇息。明日清晨起來,那時正是正
月十五日,三陽開泰,萬象回春的時候,夢生草堂中,張燈結綵,上面供著骨董
老壽星,鬆子老壽星,車光老壽星,棉花老壽星,鎇春老壽星。下面供著兩尊別
過老壽星,拆供老壽星。桌上雜撮果盤,一對扁釜插上大燭,點上無名火,爐中
燒起柴香,滿堂香氣逼人。叫了一班魘倒班,演做全本話巴戲。錢士命躲在自室
中,炕上靜坐,不肯出頭。外面那些不認親也來的坂客、鄉鄰、親眷、拜生日的,
紛紛不一,來來往往,好不熱鬧。正是: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送來的禮物,何須遜禮,一概照單全收,親友一概不見面,只有眭炎、馮世
兩個在外接應。正在熱鬧之時,但見施利仁走進,備了一個帖子,上寫著:
門下走狗施利仁叩首叩首
備了禮物四色,夾單一張寫著:棗酒一壇,前腿全肘,看杜面三袋,一口沙
糖滿盒。
眭炎、馮世拿了進去,與錢士命過了目,然後打發使金力金,受了不辭。又
見那前世寺內的化僧,也備了一個帖子,上
寫著:
前世寺釋朱化僧和尚恭祝
也備了燭面糖酒四色,也有夾單一張,上開著:倒澆蠟燭十支,鑲邊酒一壇,
荒糖一味,裝體面千條。
錢士命也過了目。眭炎、馮世打發了使金力金,也受了不辭。又見一個人送
來禮物四色,兩葷兩素,擺在夢生草堂階下,端的是什麼東西,原來是:死宰雞
一隻,水蟹一盤,得皮酸桔子滿盒,大殼風菱滿盒。
那來使慢慢的遞上一個帖子來,上寫著:
彌彌小晚生墨用繩端肅頓首百拜
裡面錢士命吩咐,叫眭炎、馮世將他禮物一應辭去。隨後這個人到了,聞得
錢將軍不受他的禮物,跌一蹺,在孟門邊就碰了一鼻頭的灰,進來向眭炎、馮世
再四懇求,也只得勉強受了。你道這個人怎生模樣,但見他:生成一個縐頭,學
得一般沒法。兩道倒眉直豎,一雙攤眼反插。腰繫累帶,身穿纏甲,肩不能挑,
兩個肩頭拱嘴;手不能提,十個指頭重夾。文不能測字,扁擔倒一字不知。武不
能打來,抓雞力兩手缺乏。慣會鬧裡奪邱,那怕別人批撻。
這個人,家住一豚堤,出身本姓鄒,父親叫做鄒桓,表字十國。他自己不肯
姓鄒,改姓姓墨,名庸,號叫用繩。從伯父鄒大美在一家巫城緦高兒伯廟中,學
得一身本事,倒會書符念咒,說神弄鬼,同錢士命原是五百年前嫡嫡親親的四四
一十六門親眷。墨用繩見錢士命把他禮物收了,喜出望外。那時同施利仁、化僧
各各相見,唱了一個臀後喏,齊聲向眭炎、馮世說道:「小的們特來上壽,要請
將軍出來叩見.」眭炎、馮世到裡面自室中轉了一轉,出來說道:「錢將軍已經
上了炕,必不肯出來的了。各位都拜了壽星,請到矮齋中吃麵罷.」就叫豪奴擺
好桌子,叫施利仁坐了第一位,化僧坐了第二位,墨用繩打橫坐了第三位。
錢百錫出來坐了主位,見桌上先擺著十二個盆子:四葷四素,兩乾兩濕。葷
的是:醃臭鯗一盆,鹽生炒鴨蛋一盆,野味腳一盆,鰣魚頭一盆;素的是:麻油
拌青菜一盆,炒熟黃豆一盆,屎渣煸鹽齏一盆,老茄子一盆;乾的是:冷鑊子裡
爆個熱栗子一盆,盤門柿墮一盆;濕果是:翻花石榴一盆,飛金楊梅一盆。眭炎、
馮世拿了幾只墨樽杯,勸他們吃酸白酒,各人斟了一杯,墨用繩量窄,捏了鼻頭,
勉強把酒呷乾,他兩個到外面拂中廳上陪客去了。隨即拿上熱炒四盆:一盆飛來
肉圓,一盆夾蚌炒螺獅,一盆蟹腳肉,一盆豬油瞞肚子。然後拿上正菜四色,副
湯兩碗:一次落湯雞,一次東坡肉上躲只蝦,卻是貪賤買子豬婆肉,一次湯罐裡
燜鴨,一次火燒團魚,一碗江北河豚,一碗臭肺頭。還有點心四碟:一碟湊口饅
頭,一碟得法綠豆糕,一碟碗裡杌春餅,一碟夙蛀大麥團。
墨用繩從來沒有吃過饅頭,拿一個來咬了三口,裡面卻是生的,他就不吃了。
施利仁道:「見食不搶,到老不長。三十六著,吃為上著。吃得下肚,五分財香。
大家不要做假.」隨手把落在桌上的一條蟹腳肉也拿來吃了。化僧道:「施利兄,
盆子外面的東西可好吃些?」大家笑了一笑,落後每人一碗麥臉面。眭炎、馮世
又來勸酒,外面又不知擺了多少酒席。席面上也是七次八碟,擺了滿台。裡面外
面都吃得掛喉撐頸,杯盤狼藉。那有略啖味的,只有盛死不休的,還有吃不盡兜
子奔的。你一杯,我一盞,杯杯滿盞盞乾,好像吃不散的筵席。那曉得正在吃酒
不計價的時節,只聽得外邊有個人大呼小叫,在孟門內吵鬧進來,眾人只得散了,
各各歸家,把酒席盡行收起。
正是:
富家一席酒,窮漢半年糧。
不知外邊大呼小叫的是何人,且聽下文分解。
第六回
萬笏見柴起意 時生遇李安身


《西江月》:
富貴生前注定,貧窮命裡相招。任君使酒千條,難與天公片時擾。
刻意機謀枉費,攢眉奔走徒勞。不如安分樂逍遙,還我本來面貌。
卻說錢士命家中,正在吃酒不計價的時節,來了一個人在外面吵鬧,大呼小
叫,從孟門內一直進來,說道:「我特來你們府上要尋一件東西。見你家備了多
少酒席,飛禽用得必多,我生平慣吃生人腦子,我如今戒了,要在你府上尋幾個
鵲頭,受用受用。若現在沒有,你家中有個金銀錢與我一個,等待你有了鵲頭,
拿來取贖便了.」那時眾人多散,錢百錫也進去了,只有眭炎、馮世迎著問道:
「你是何人,姓甚名誰?家居何處?」那人道:「我姓萬名笏,柳州人氏,現居
下山路上。對你家將軍說一聲,快快與我金銀錢。若道半個不字,教你家將軍性
命不保.」眭炎、馮世來到自室中,告知錢士命。錢士命聽了大吃一驚,半晌不
言語,想了一想說道:「我一時那有鵲頭安排他,他要我金銀錢做押,這是我鎮
家之寶,如何捨得與他。
這個人又是不好說話的人.」左思右想,無可如何,只得暫把一個金銀錢與
他,慢慢的別處去尋鵲頭來,向他取贖罷了。這叫做「善錢難出,急錢打出」。
錢士命取了一個子錢眼淚汪汪交與眭炎、馮世,與那姓萬的做抵押。眭炎、馮世
拿了金銀錢出來,付與柳州人說道:「改日有了鵲頭,安排了你,那時你要還我
們的呵.」萬笏應道:「曉得,曉得.」接了金銀錢,一溜煙去了。正是:清酒紅
人面,財帛動人心。
其夜,錢士命又是一夜無眠。明日清晨起來,在自室中悶悶昏昏,想起金銀
錢,費了多少心計,才得有此兩個,如今被他取了一個去,教我那裡去尋鵲頭來
向他取贖。正在躊躇,只見施利仁走進說道:「昨日人多,未便獨自進來面叩將
軍。恕罪,恕罪。那個吵鬧的人,為甚麼來的,後來怎樣安排他去了?」錢士命
把昨夜事說了一遍,又將心事告知。施利仁道:「飛禽走獸,多在無天野地,將
軍若去打獵一番,鵲頭何愁不得.」
錢士命聽了,遂吩咐眭炎、馮世,把家中的拂車推出,向施利仁道:「幸虧
我還有個金銀錢在這裡,可以用此拂車.」原來這個拂車,離金銀錢不得,把金
銀錢放在拂車上,不用牛馬,不用人推,隨人的心裡要到那裡,他自己會行。若
沒有金銀錢,就推也推不動的了。這叫做無錢而不行。那時,錢士命就取了母錢,
放在拂車上,把身子坐在上面,推出門去。那曉得孟門開了一扇,車大門小,一
門竟有些推不出,又把那一扇開了,然後拂車推出孟門。跟了施利仁、眭炎、馮
世一班豪奴,各帶軍器,要到無天野地去打獵,搜尋鵲頭。
行至一條狹路上,遇著一個小瞎子。這個小瞎子姓萬名弗著,就是萬笏的兒
子。因為算人的命多不准,所以取了這個名字。他手執報君知,在路行走,遇見
了錢士命的拂車,供著一個明晃晃的金銀錢在上邊,他兩隻瞎眼頓時開了,一見
金銀錢,便用手連忙來搶。錢士命大怒,喝令拿下。施利仁先把他報君知奪了去,
眭炎、馮世捉住了他。錢士命道:「快快把他的性命與我收拾了.」小瞎子道:
「我如今不要金銀錢了,還了小瞎子的報君知,饒了小瞎子的性命罷.」錢士命
那裡肯依,隨叫哇炎、馮世拖了他走,跟了拂車,行至前面,見路旁有一口枯井,
小瞎子吃苦頭,把他放在枯井內淹死了。正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錢士命供好金銀錢,一逕來至無天野地。那無天野地,沒有程途,一派荒郊。
遠遠望見那假虎丘,一隻斑斕猛虎張牙舞爪,似有吃人的意思。走至近身,那裡
曉得老虎弗吃人,形象怕殺人,身體也不動一動,只道在那裡打瞌銃。這是千年
難得,卻原來是一隻紙頭老虎。只因無天野地的人,要打劫人的財物,所以裝這
老虎在此嚇人。這老虎頭上有幾個蒼蠅,錢士命上前用手去拍。旁邊鑽出多少狐
狸,狐假虎威,蜂擁而來。錢士命連忙縮手,回頭見有一群白兔,在窠邊吃草。
他就放起鷹來,把兔捉住。那些狐狸悲悲切切多逃去了。正是:「兔死狐悲,物
傷其類.」又隨手打了幾只白腳兔。錢士命也就望前行去,留心要尋鵲頭。在無
天野地上,但見:變豹突如其來,荒獐無處投奔。見人便吃豺狼嘴,滿地奔跑野
豬精。錯呆豬婆身不動,宜腳野人望前奔。
脫皮猢猻呆呆看,嚇呆松鼠定定能。哭老鼠的貓兒假慈悲,戴帽子的猢猻倒
像人。青肚皮猢猻那有靈性,白腳花狸貓何處去尋。牛頭弗對馬嘴,一牛生來是
□。
口不出象牙,惡狗當路蹲。
錢士命在拂車上見了這只狗,向施利仁說道:「這狗乃是一隻獵狗,不知何
人在此打獵,走失在此,不免引他回去.」
錢士命吩咐拿些細糠來喂他。誰知餓狗見了細糠,再喂也喂他不飽。錢士命
又把手來引了他一引,這狗就縱身跳上拂車,爬至錢士命面上來。施利仁看見,
連忙拿出兩面三刀,用力一刀砍去,把他尾巴割下,那狗就負痛而逃。錢士命卻
不在他心上,他是一心要尋鵲頭要緊,吩咐施利仁一眾人用心搜尋,四面觀望。
只見這答兒家雞打得團團轉,那答兒野雞打得著天飛。眾人多抬頭觀看,霎時間
一隻鳥從天上落下來,跌殺在地。眾人多道:「將軍好了,鵲頭在這裡了.」拾
來獻與錢士命,錢士命一看,他是開口就見喉嚨,提起尾巴就見雌雄的人。知道
是一隻天鵝,想吃了許久,此時才能到手。鵲頭雖尋不見,得了天鵝也覺滿心歡
喜,乘著拂車,不覺來到無天野地的極頂之處,忽然來了一個怪物,見他生得來:
頭生四角,望去居然戴帽。身出扁毛,行來好像穿衣。人頭獸腹,狗肺狼心。逢
人啃去一片皮,咬人須要咬見骨。
看他這個形狀,你道是什麼怪物?這就叫做衣冠禽獸。錢士命見了,曉得他
是害人的東西,連忙回轉拂車。虧了拂車上有金銀錢,隨心所欲,自行得快。眾
人跟了拂車,那怪物自不能追起了。但是錢士命走遍了無天野地,鵲頭終未能尋
得到手。
轉來終是一路留心,遠遠看見一個人在無天野地上橫行過去,錢士命好像認
得他,連忙趕上去,一把扯住,問道:「你可是叫李信麼?」那人道:「正是.」
錢士命喜道:「我今日才扯著了,李信在此了。我久已欲要滅此李信,快快把他
一刀兩段。」那人道:「將軍請三思。敢是你認錯了,小的是沓口呂,名殉,號
強詞,與將軍原是祖父相交,自來並無仇隙.」錢士命道:「你難道不是通衢大
道上的這個李信麼?」那人道:「不是。小的就住在無天野地旁邊沸情裡內.」
錢士命扯著的李信,卻原來是個假李信,面貌相同,往往人多認錯。當下錢士命
將他細看,見他的人品甚合我意。這個人諒來必有些手段,因向這個呂殉說道:
「呂先生,你有什麼本事?」那呂殉道:「不是小的誇口說,全憑我三寸不爛之
舌,可以決勝千里。隨身還有件寶貝,叫做歪絲,憑他什麼樣人,若纏裊著身,
管教他徙也不能徙一徙。就是通衢大道上的這個李信,神通廣大,卻也奈何我不
得.」錢士命道:「你今跟我回去,我欲拜你為軍師。
你意下如何?」那呂殉道:「承蒙將軍不棄,敢不如命.」錢士命道:「我
今欲尋鵲頭不得,回去還要同你商量.」那呂殉道:「尋鵲頭知也易事.」於是錢
士命和那呂殉同坐在拂車上,眾人跟了一逕來家不題。
卻說時伯濟自從在柳娘娘家逃出沒逃城,上了好道路,來到通衢大道上,遇
見那李信,知己相投,分外情深。時伯濟安心住在他家中,寸步不離左右,就是
李信也情願跟他。李信要到那裡,時伯濟便跟他到那裡。時伯濟要到那裡,李信
也跟他到那裡。比當日住在錢士命家矮齋中相去何如。一日,時伯濟偶然步出門
來,就撞著了一個溫六公。這溫六公卻有些旁門邪術,手中寫了一個迷字,向時
伯濟面上一放,擋住去路,說道:「伯濟兄,你我同道,你可曉得你的金銀錢如
今又在萬笏手裡。
你可想他,你倒不如同我一條路上轉去,還到沒逃城裡,向下山路上走走何
如?」遂著了他一個迷字,昏昏沉沉同了他走,幸虧李信暗暗跟隨,不致有傷性
命。進了沒逃城,一路行走,望見前面有一所鬼廟。時伯濟被溫六公攙入廟中,
溫六公即便畫符念咒,召了許多鬼,從裡面走出來,打頭兩個大頭青胖鬼,陰大
神弗鬼,後面隨出的活鬼、陰鬼、倒鬼、臭鬼、冒失鬼、
偷飯鬼、連熟鬼、地裡鬼、六市鬼、討債鬼、輕腳鬼、一腳鬼、
帛煞鬼、寒酸鬼、溲酸鬼、溜打鬼、壓壁鬼、摸壁鬼、瞎撻鬼、
打扯鬼、鬼裡鬼、酒鬼、賭鬼、色鬼、竭鬼、逗鬼、泥鬼、苦
鬼、哭鬼、餓鬼、死鬼、雌鬼,那些鬼都是小鬼,一擁上前,擺了一個迷魂
陣,把時伯濟團團圍住,多說道:「時伯濟,聞得你有個金銀錢,借與我們看看。
我們若得一見,盡可昇天.」
時伯濟道:「我如今是沒有的了.」眾鬼道,」不相干,如若沒有,你休想
出得此廟.」時伯濟道:「我的金銀錢已經落在他人之手。如今你曉得說在萬笏
手裡,我怎好借與你們.」溫六公道:「你現在沒有,我卻知道,只要你親口許
了我們就是了.」時伯濟道:「我手中沒有,怎好輕許你們?」溫六公道:「你
若不肯許我,看你如何脫得此陣.」說猶未了,但見四邊煙霧漫漫,抬頭不見青
天面,一團晦氣罩住時伯濟。李信看見,也就使出神通,念動正言。果然邪不勝
正,那須鬼也有點頭而出的,也有厭聞而走的,也有羞慚而退的,紛紛雜雜,盡
行散去。連溫六公也不知去向了。那時跟前便覺清朗,時伯濟遂脫了迷魂陣,走
出鬼廟,跟了李信而行,步步留心,誠恐走錯了道兒。忽然不覺來至一條大街,
街道廣闊,旁邊有座寺院。寺門前有一個海灘,十分高大,上面種些海灘上的這
一種冬青樹;樹間有些風聲起,一枝動,百枝搖,卻是甚好看。時伯濟此時不知
路逕,正在四下觀看,只見寺旁走過一個小和尚來。時伯濟道:「動問和尚,此
間是什麼地方?」正是: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
不知這小和尚如何回答,且聽下文分解。
第七回
化僧飽暖思行浴 邛詭饑寒起道心


《西江月》:
節食自然有食,惜衣一定多衣。無穿少吃怨前非,那日悔之晚矣。
儉乃醫貧妙藥,勤為補拙良劑。勸君休要著癡迷,漫把銀錢浪費。
話說時伯濟在一條闊街上,不知路逕,遇見了一個小和尚,問道:「此間是
什麼地方?」那小和尚道:「此間名喚弗著街。
那邊的空地,就是大排場。這寺叫做前世寺.」時伯濟道:「好個前世寺。
經典上說道,『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動問和
尚,你叫什麼法號?」和尚道:「貧僧叫做竭僧,家師叫化僧,我是他後來的徒
弟。師兄叫做魘僧。我們寺中甚是廣大,可要進去隨喜隨喜.」時伯濟道:「使
得.」竭僧道:「請少待。待我進去報知師父.」遂進寺裡去了。時伯濟回頭看見
李信不在弗著街,已經去遠,又恐這前世寺與鬼廟無二,不敢進去,忙跟上李信
一路去了。
卻說竭僧進了寺門,走至佛前殿上,就撞起鐘來。果然鐘在寺裡,聲在外面。
化僧同魘僧在大排場上頑耍,聽得寺內鐘響,忙走進寺來,到佛殿上問道:「你
為什麼在此撞鐘?」竭僧道:「我們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化僧道:「你無
端撞鐘,倒底什麼意思?」竭僧道:「你們進來,外面可有一個人麼?」化僧道:
「沒有.」竭僧道:「他難道去了?」化僧道:「是那個?」竭僧道:「看他不
是我國中人,卻未曾問他的姓名.」師徒正在說話,只聽得山門外,佛翻搖天,
大呼小叫,有一個人在那裡罵人。竭僧道:「想是這個人轉來了,待我去看來.」
走至山門邊一望,忙進來說道:「不是這個人。就是我國中下山路上的這個萬笏
在山門前罵人.」化僧道:「我曉得,必然為那金銀錢的事了。我們且好言問他;
明日去告知錢將軍,等待錢將軍發落他便了.」你道這個萬笏為何平白地在此罵
山門。原來那日在錢士命家中要尋鵲頭拿了一個金銀錢回轉下山路,在一片賭場
上經過,忽然金銀錢飛去,不知去向。
後來打聽得前世寺化僧在海灘上得了一個金銀錢,想來就是他了。又不好向
他取討,只得在山門前叫罵。那時化僧到山門口說道:「萬笏,你為何在此罵人?」
萬笏道:「你們欺我,你自己心裡明白.」化僧道:「我們沒有什麼事情干連著
你.」
萬笏道:「你們在海灘上得了金銀錢,為何不通我一個信兒,你可曉得是那
一個的?」化僧道:「知道那一個,你若要在此想金銀錢,你不要想錯了念頭。
我明日同你向錢將軍去講是了。」萬笏道:「我曉得什麼將軍不將軍,只要還我
金銀錢,我也不怕你們不與我。我今日再同你講話便了.」一頭說,一頭罵,他
便噴噴而去。正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化僧看見萬笏已去,回到寺中,取了海灘上得的這個金銀錢,在手中翻弄。
頓時虛火直旺,滿身發熱,胸中飽悶,思量要到陷人坑去洗澡,遂帶了金銀錢走
出山門,從弗著街過了大排場,直挺挺的要到陷人坑來。你道這陷人坑在那裡?
原來小人國與大人國交界之處,有一鄉名曰:「溫柔鄉」,同醉鄉、睡鄉接壤。
鄉中風景甚佳,下丘有一塊三角田,田岸上一團茅草,中間有一間天造地設的平
屋。兩扇生我門,即是死我戶。
陷入坑即在此門戶之內。其中淺水長流,溫暖異常。若有人在內洗澡,沒有
一個人不稱快叫絕。化僧平日凡遇了火旺的時節,一時奇癢難熬,常要在這坑中
洗洗。這坑原是開闢以來,天地生成的一個純陰之穴。善浴的,可以長生不老,
有生生不息之機;不善浴的,往往有溺於此而淹死者。那時化僧到了溫柔鄉,也
無暇細看鄉中景致,脫得赤條條,一直進了生我門,鑽入平屋之內,翻身跳在坑
中打滾,忽起忽坐,東鑽西撞,那流水淋頭抹腦遍體爽利。洗了許久,化僧頓時
嘔惡,腹內的惡痰,盡行吐出,覺到通泰無比,滿身也不發熱了,胸中也不飽悶
了。
遂出了生我門,從溫柔鄉經過睡鄉,歇息片時,欲要回轉寺來。
一路行走,得意洋洋,便口詠一絕,詩曰:單圖嘴面弗圖身,只重衣衫不重
人。
褲子無襠出我大,皮風騷癢骨頭輕。
化僧回寺路上,遇了幾點春雪,走至山門口,竭僧看見問道:「師父你頭上
白而且濕的是什麼東西?」化僧用手在頭上一摸,說道:「嘎,想是雪了.」一
同走進山門,未及到殿,忽然想著道:「我在濕柔鄉一樂,不知不覺一個金銀錢
不見了。
我本意欲要到獨家村,把萬笏罵山門的事,告知錢將軍,順便一路去抄化抄
化,未知可尋得金銀錢否?」那時化僧掇轉身來,仍舊出了山門,穿街過巷,一
路化去,並沒有一個出頭的人開緣簿的。看看到了沒撐浜地方,只見前面一座高
山,後面一個大河,來了一個大肚皮的人,先出頭喜捨。你道這個大肚皮的人是
誰?他姓邛名詭,表字亦國。他就住在這沒撐浜裡。前面的是個崆山,後面的是
個摸奶河。別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只是在那裡看空山,守白浪。朝求升
斗不合,有時街上拾了五升斗,屋裡卻不見了八升。等他特地砌了一副倒灶,那
裡曉得,命裡注定煨行灶,砌了煙衝不出煙,頭在灶裡,腳在灶裡,腳踏灶門,
心對火,踏盡灶前灰,把個鑊肚底熱,終是煙出火弗著,有人來掇他煨了砂鍋,
更覺火燭無一星,冷氣直出,只得在摸奶河邊喝西風過日子。一日,窮思極想,
思量要尋些野味,也到無天野地去打獵,不見了獵狗,那時也不想獐貓鹿兔,但
願死狗還鄉。後來這獵狗回來,看見狗割了尾巴去,悶悶昏昏,回轉沒撐浜來。
在路上,從哀窖邊經過,拾了一個金銀錢,看去好像黃金做就的模佯。一到了手,
登時竟變了銅的。正在細看,卻遇見了化僧在那裡化緣,他便把這個金銀錢喜捨
與他。
化僧見了,說道:「貧僧要尋個出錢施主,化兩個金銀錢。這個錢是銅的.」
邛詭道:「這個錢拾時卻像黃金,到手就變了銅。你且拿去,看他到底是什麼的.」
那化僧果然不知分量,他化了多時,並沒有人出頭舍他。此時遇了邛詭與了他金
銀錢,還要嫌他是個銅的,那裡曉得窮和尚碰著了極門徒。邛詭的這一個錢,還
從哀窖邊拾來的。虧他是個忽略金銀錢的人,所以與了化僧。那化僧並不在他以
下,見了金銀錢,頭也不回,竟自去了。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
夫。
那邛詭回轉家中,一路又有聽得砍尾巴的人是錢士命。欲要和他計較,又是
「三不如」。你道那「三不如」?力不如,勢不如,財不如。只為這三不如,只
好含忍在心。然終是氣他不過,思量修煉須法術,與他賭鬥。所以堂中供了一尊
窮極無量天尊,終日在家念些沒正經。修煉多時,未能得道。只因無師傳授,枉
勞心。一心又想去尋訪名師,遂離了沒撐浜,東蕩西馳,沒有投奔的所在。心中
納悶,忽地裡來到一個廣天廣地的去處,看見一個人立在個洞門口,頭上沒有頭
皮,把頭頂掛在空中頑耍,兩隻手在那裡抓霧露做餅。邛詭見了這個人來得奇怪,
必然不是凡人,忙向前倒身下拜,叫聲師父。那人道:「你可是邛詭麼?」邛詭
道:「正是。果然是個仙人,請問師父叫甚法號?」那人道:「貧道是天下聞名
的,叫做脫空祖師。
你要拜我為師,我且收你做個徒弟。我就住在這洞中,這個洞叫做鑽天打洞。
你要從我學道,且隨我進來.」邛詭遂跟了脫空祖師進了鑽天打洞,但見那洞中
四面七穿八窟,滿擺了許多空架子,每個架子上放一隻黃綠缸,缸中種的盡是虛
花、眼前花。花紅子綠,望去煞是好看。朝外面兩邊掛一副對聯,上聯是:「停
停三兩日」,下聯是:「歇歇又明朝」。中間掛幅單條,說鬼畫。抬頭看見上面
懸一個匾額,上書「醉隔軒」三個描金大字,旁邊鋪一張滑榻,榻上掛一頂混帳。
祖師坐在帳中,邛詭向他拜了四拜。祖師先教他把頭弄空了,沒有了腦子,然後
慢慢的教他怎生可以沒得頭皮,揭得頂去,怎生可以抓得霧露做得成餅,怎生可
以偷得天,怎生可以換得日,指東畫西,又傳授了他三畫一豎的秘訣,把全副本
事盡行教導了他。正是: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邛詭習學了不多幾日,一學就會,諸般法術皆精。遂辭了脫空祖師,回轉沒
撐浜來。試演法術,件件皆靈,自覺道痕已深,心中得意,那曉得貧病相連,頃
刻間嘴牙歪斜,鼻青臉腫,忽然生起病來了。頭恢懷操,一步不可行,有時顛寒
作熱,要死不要活,想來是窮人犯了富貴病了。遂延請了一個說嘴郎中,肩背葫
蘆,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走進了邛詭家中,把邛詭一看,見他滿面晦氣色。
胗脈息,他卻有些牽筋縮脈,向邛詭說道:「你的病叫做窮病,這是你自己弄出
來的.」邛詭道:「可有什麼藥吃.」那郎中道:「這個病是目下的時症,有一個
神效奇方,服之可以立愈.」邛詭道:「是什麼奇方?」郎中道:「尊體內外皆
屬空虛,立地無靠傍,總要跌倒,必須吃元寶湯才好。但此藥難以購求,你若無
此藥,今生只怕要帶疾的了.」邛詭道:「先生,此藥你的葫蘆內可有麼?」郎
中道:「這是真方,我葫蘆內的是假藥。我是沒有這樣好藥的.」邛詭道:「可
有什麼別法麼?」郎中道:「捨此無醫,我是去了。」那說嘴郎中一逕飄然而去。
邛詭日夜躊躇,終無從覓處妙藥合得此方,病根已深。幸虧學得脫空祖師的法術,
勉強調攝,雖不脫體痊癒,而身子略覺寬鬆。他一時想起了砍尾巴的人,恨滿胸
懷。正是窮有窮氣,極有極氣。他便招兵買馬,打造軍器,遂自封為展升王,聚
集了無數窮人窮馬,日日在摸奶河邊操演武藝,暗暗的打算要與錢士命廝殺,以
報砍尾巴之仇。誰知早有一個人曉得了,要到獨家村去告知將軍。正是:若要人
不知,除非己莫為。
不知邛詭的事,先曉得的是何人,且聽下文分解。
第八回
試利場柴主拖威 摸奶河邛詭被殺


《西江月》: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黑鐵生光。貧窮斂跡富軒昂,宇宙一般景況。
殷實人人敬服,數奇個個堤防,金多親戚也驚惶,不枉人生世上。
話說邛詭暗暗的打算,早被一個人曉得。那曉得的是誰?
原來就是施利仁。那施利仁急急往獨家村來,路上遇著了化僧,也要到錢將
軍家,一路同行,來至獨家村。進了孟門,一逕走入自室中,見了錢士命,施利
仁道:「將軍可曉得,有人在那裡暗暗的打算你,要與將軍為難.」錢士命道:
「是那個?」
施利仁道:「就是沒撐若然與邛詭。為了這個狗被我們割了他的尾巴,他便
投師學道,煉得一身本事,聚集人眾。將軍須要防他.」錢士命道:「不妨,有
我們沓口呂軍師在此.」遂向化僧道:「和尚,我們去殺那邛詭,你肯助我一臂
之力否?」
化僧道:「當得效勞.」錢土命道:「你此來想也為此.」化僧道:「小僧也
有一事告知將軍.」錢士命道:「什麼事情?」
化僧遂將萬笏罵山門的事,細細說了一遍。錢士命道:「我有一個金銀錢在
他手內,我正要向他取討,他說不曉得將軍不將軍,且叫他試試我將軍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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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3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39.1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
  • 常言道 - 3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3239
    Unikal süzlärneñ gomumi sanı 1761
    28.7 süzlär 2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1.1 süzlär 5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46.8 süzlär 8000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süzlärgä kerä.
    Härber sızık iñ yış oçrıy torgan 1000 süzlärneñ protsentnı kürsät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