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tin

癡人說夢記 - 3

Jumlah total kata adalah 14863
Jumlah total kata unik adalah 5470
20.9 kata termasuk dalam 2000 kata yang paling umum
34.1 kata termasuk dalam 5000 kata yang paling umum
41.5 kata termasuk dalam 8000 kata yang paling umum
Setiap baris mewakili persentase kata per 1000 kata paling umum.
卻說胡志高在京供職,原想碰個機會施展抱負的,可巧遇著寧孫謀這班人,口口聲聲的鬧新政,恰巧朝廷召見他好幾次,不由的心中大喜道:「從此國家有了轉機了。」當即約了何意誠、泰新甫和孫謀相見,大家商量新政辦法,張大軍機知道上頭隆重他們,覷便又奏上一本,請在勤政殿設下幾張交椅,賜他們坐了,好商軍國大事。上頭允奏,從此孫謀天天上朝見駕,把胸中的學問經濟,一一展布出來,代上頭擬了多少旨意,樣樣事情都依著他的法兒去辦,通天底下的人倒也沒有說他壞的。孫謀自己犯疑,恐怕權柄太重,招人家的妒忌,因此上頭幾次要升授他官職,他再三力辭,又把幾樁緊要的事,交給京官中品高望重的人去辦,自己只在裡頭主持綱領,所以忌他的人雖然多,附和他的卻也不少。他所辦的新政,總不過是振興商務,開辦路礦,整飭武備,創設學堂幾個大關目,沒一件不是當辦的。內裡的事,有張大軍機這些人分任了去,外面的事,各督撫擔了責任,說不得也要辛苦一番。只是有幾位督撫,不免徘徊觀望,陽奉陰違,奉到旨意之後,並不認真整頓。被孫謀打聽著了,又面奏了上頭,下了幾道嚴旨,拿他們切責一番。其中卻有一位河南撫台,人甚開通,辦事出力,朝旨亦就拿他著實嘉獎。

其時江蘇李撫台,得了這個風聲,便想迎合聖意,上了個改科舉廢八股的條陳,上頭准奏。正待舉行,不料惱壞了一位大八股家舊學黨的領袖,姓褚名家駟,表字伯驤,向來是文名鼎鼎,少年翰苑出身,而今官拜尚書之職。他見朝廷偏聽了寧孫謀的話,忽然大變朝章,很不自在,如今又要廢去八股,越發對人私議,很有些違背話頭,卻被都老爺又打聽著了,特地參了他一本,說他違背聖旨,阻撓新政。幸而有人替他洗刷,得以無事,褚尚書經過這番風浪,再也不敢多話了。後來裁官的上諭又下來,什麼詹事府、通政司、光祿寺、鴻臚寺、太僕寺、大理寺幾個衙門的官兒,又鼎沸起來,大家的議論都說:「我們好容易螢窗攻苦,掙扎得這個功名,餓雖餓不死,飽亦飽不了,只指望將來一步步薦升上去,內而侍郎尚書,外而封疆大吏,或者有個苦盡甘來之日。如今被他裁的裁,撤的撤,難道就這麼無故休致嗎?」正想會齊上本爭回,到底上頭天▉聰明,察邇見遠,果然又有上諭,叫他們等候路礦農工各局開辦之後,所有員缺,分別任使,大家才得安心。至於外省的官,本是幾年一調的,做好缺的,已經發過財,做壞缺的,是本不願意長做下去,聽見這裁撤的話,還不在意。那不在裁撤之列的督撫司道,見政府這般切實變法,卻都有些悚動的意思,不免把行新政的文書,雪片的發了下去,其實也不過敷衍搪塞,哄騙朝廷,一時那能夠改變過來。

閒話休敘,單說江蘇上海縣城裡,有一位老先生,姓齊名爾文,表字不虛,聽見朝廷這般舉動,歡喜的了不得。原來這齊不虛,本是個迂儒,生平沒有別的嗜好,就只看書呷酒,把那眼前的時務書,統通買齊,看了一個爽快。又把那紹興裝來的花雕酒,澆得心腸很熱,偏偏生在上海,正是那各國商務極繁盛去處,交涉事件也多,各省的信息,來往也靈,兼之報館林立,盡他寓目。妙在他有見解,曉得中國之事一言難盡,所以借著看書飲酒,以寄他的牢騷。一天早起,和一位守舊朋友,姓尤名效,表字則之的,同走出城,跑到大觀樓泡茶坐下。就有賣報的人,把五六張報在茶桌上一放,不虛隨手取來,從頭讀去,恰好是詔各省廢寺觀為學堂的上諭,不虛正襟危坐的恭讀了一遍,卻不住的點頭道:「庵觀寺院,本是極腐敗的時代遺下來的,枉費錢財,養些無業之人,甚至窩藏匪類,邪盜姦淫等事,總出在這裡頭。官吏不知裁廢,還要扶助他們,算做功德,你道可笑不可笑!如今改做學堂,真是化無用為有用,這不是聖人明見萬里,那能知道這般辦法?我總認定是寧先生的主意。」尤則之聽他這派謬論,大為動氣,本來是不肯看報的,要想駁正他,只得順手取過報紙來,把上諭看過一遍,卻因是上諭,不敢說什麼,只罵姓寧的不該蠱惑聖聰,辦這些學堂出來,占去科舉地步。況且庵觀寺院,都是先朝敕建的,好把來一概廢掉嗎?只你佩服這姓寧的,同著了迷一般,我卻不來佩服他。

原來尤則之雖然是個讀書人,專喜結方外交,很迷信些什麼修練說法,正是齊不虛所深惡的。只因他心地無他,又是多年酒友,不肯輕棄舊交,所以還常常同在一起吃酒。但是談到時務上頭,兩人總要抬槓,弄得面紅耳熱,沒奈何才開交哩。這次不虛聽他駁的沒理,只當沒聽見一般,不則一聲。則之見話不投機,起身告別,下樓自去。不虛也不留他,仔仔細細把那幾張報看過,才曉得政報館要改為官報局,自言自語道:「本當如此,這樣看來,上下通氣,我中國或者還有振興之一日。」一個人空歡喜了一回,獨自一人踱到酒樓喝酒。

看官!你道這政報館,是那個開的,原來就和孫謀同伴會試的來孟實、鄧亦虛二人開的。魏淡然也有股分在內。他二人主意,不過想開通民智,並沒觸犯忌諱的話頭,各省督撫都肯替他札派行銷,就是京中大老官看得還合式,想把來改為官報,一半也是迎合孫謀的意思。這時孫謀既然說動了聖意,真是君臣魚水,言聽計從,孫謀又叫淡然上了個創辦譯書局條陳,上諭准其開辦,賞給他五品京銜,就做了譯書局的總辦。于力夫也賞了個六品銜,做了譯書局的提調。和孫謀交好的于厚庵、胡志高諸人,都得了什麼軍機章京上行走,並准他們參預新政。接連就是改圜法、修道路、廣郵政、練水軍、造戰艦這些上諭,一樁樁都被齊不虛看得清切,只當件件可以實行的了。因此,興致也就鼓舞起來,不覺多吃了幾壺酒,又呷了兩瓶薄荷水,年高的人,肛裡擱不住一寒一熱的攪,回去之後,第二天就生起病來,頭暈發燒,臥牀不起,不能再到大觀樓看報去了。病了一個多月,才漸漸的好起來。

原來不虛住在城裡,素性孤介,除一二酒友之外,並沒他人往來,那知外面的事。除吃酒外,又不肯浪費銀錢,所以有些報,都是在茶館裡順便看的。這天病好之後,正要出門,打聽都中消息,卻好他一位同學,從京裡會試回來,特地來拜。不虛接見道:「老同學,今科委屈了。」他這同學姓洪,名開明,表字子蒙,是一位極開通的朋友,會試不中,原想謀個學堂館地安身,在京候了許久,見寧、魏事敗,這才出京回來。當下聽得不虛慰藉他,倒觸動無限牢騷,歎口氣道:「先生不須說起,現在的科名,得了也沒甚意思,你看寧、魏二人,那樣了得,鬧到如今,始終犯了個叛逆大罪,雙雙逃到外國去了,徒然害死了許多有用的人才,真正意想不到之事。」不虛聽了他話,猶如一盆冷水,從頭灌下,詫道:「那有此事,莫非你造謠言嗎?」子蒙道:「老先生,你沒見報麼?這是通國皆知,我造什麼謠言呢?」不虛道:「真的麼?這也難怪我,我自從前月底便沒看報,一直病了個把月,那裡會曉得外面的事呢?今天正打算出去探聽探聽消息,卻好遇見了你。好極,你替我把北京城裡近事,仔仔細細談給我聽聽。」子蒙就把孫謀怎麼在京存留不住,怎麼要想到上海管那官報局,怎麼上頭不信他了,就有許多官員奏他謀反,沒法的跳上火車、坐了公司船,前赴外洋。朝廷查出同黨幾人,一並正法,還要行文外國,捉他回來。幸虧外國的宰相,替他辨明心跡,後來才算得沒事,真正險哩。不虛長歎一聲,道:「這是國家的氣運,說他則甚。」不提兩人閒話。

且說孫謀果因在朝為舊黨所忌,刻刻自危,虧他同志的人多,自己又不吝錢財,買服了上下齊心,所以一有風聲,就能預先知道。一天有人來報:「寧先生快走罷,有人告你造反。」孫謀聽了,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起身,騎馬出城。原來他早已曉得風聲不妙,這條路是預先打算好的。當下上了火車,只見淡然、力夫已在隔壁艙內,彼此都不招呼,像是不認得的一般。到了天津,碰巧有個公司船正待開出外洋,三人才上了船,那裡拿他的兵,已拿了北洋大臣照會,定要上船搜尋,又虧船主不曾答應,只得罷手而去。三人見船主異常感激,船主便留他三人在自己房間左近住下,可惜彼此言語不通,不能細訴衷曲。

且說此時寧、魏、于三人,既脫離大難,聚在一處,商量投奔之所。孫謀道:「我們到東京,是不妥的,那裡同志雖多,但是中國公使在彼,怕有不便,還是在橫濱上岸罷。」淡然道:「不錯,我們在橫濱做些買賣,也可以將就度日,只是本錢不多,將奈之何?」孫謀道:「不愁,我們只要碰著幾位同志,就好想法子的。」力夫回首中原,不禁淒然淚下說:「我們雖然跳出火坑,家中的父母妻兒,株連起來,都是死的。」孫謀道:「不妨,我想我們不過為人陷害,又沒犯什麼大罪,就是辦起來,也是罪不及孥的。況且你更沒有逆跡,怕什麼呢?我只愁京裡幾位熱血朋友,慘遭殺戮,實覺傷心得很。」說罷,也淌下淚來。淡然為人,本來多情,聽了這話,更是難過,當時相對黯然。只見那海裡的一帶秋山,也覺愁雲慘慘了。孫謀忽然想出一個主意來道:「我們做的事,那一件不是為國家盡忠謀劃的,如今被讒逃走,豈可就這般無聲無臭,埋沒了一世英名?我想到橫濱先開個報館,把同人一番熱心,先替他們表白一番,也叫後世知道我們的冤枉。你二位意下何如?」淡然、力夫聽了,俱各贊成,況且淡然又是文學專家,那有不願意做這事的,三人計劃一番,主意已定。

次日船到橫濱,不免大家上岸,覓個旅人宿先行住下。就有些同鄉知名的,彼此相訪。孫謀談到開報館的話,情願資助的人,卻也不少,於是就一面經營起來。亞東同洲之地,往來既近,信息也靈。忽聽得于侍郎下了天牢,又聽得胡何諸人均綁赴西市梟首,三人得此消息,不免大哭一回。又聽得華尚書方郎中,都因自己那樁事,朝廷異常寵任。三人又是一場憤怒,恨不得口誅筆伐,一泄胸中之氣才好。

那天于、魏出去看房子,安放新置的印書機器等件,孫謀獨坐無聊,寫了兩首歌詞,譜人琴中,自抒憂憤。不料適被東方仲亮聽見,彼此敘談起來,才知真是同志。又問出賈希仙蹤跡,只怕已經不在了,未免又是傷感一陣。仲亮問及孫謀為何來到橫濱?孫謀道:「說來話長,待我慢慢和你細講。」二人入坐,談了一回,卻好于、魏二人回來,孫謀指示他們,彼此見面,不但同志,又且有希仙一層交情在內,覺得分外親熱。然後孫謀把自己在北京所做的事,一一細說出來,仲亮聽一節,贊一節,聽到後來,不覺目裂髮豎,歎道:「先生這番作事,雖然可驚可喜,只是還有些兒錯處。」孫謀呆了一會,心中詫異道:「我有什麼錯處,倒要請教。」正是:
中朝黨獄方逃網,海外同心又責言。
不知所言云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海外天別有逋逃藪 旅人宿相逢患難交
卻說東方仲亮聽完了寧孫謀述的一番事業,批評他有點錯處,孫謀不服道:「倒要請教。」仲亮道:「先生大名鼎鼎,果不虛傳,所行各政,那有一件不是當辦的,本沒有什麼錯處,只是先生的主意,專注在朝廷,卻沒想到百姓一面。」孫謀道:「我怎麼沒想到百姓一面,士民上書,工商發達,農學講求,又叫牧令教養百姓,這不都是在百姓一面用意嗎?」仲亮道:「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學堂未曾開辦,人民資格不及,就叫他上書言事,不是揣摩中旨,就是混說是非。中國的工人,固然沒有製造本領,聽人指使的商人,也沒有合群之力,農夫更一意守舊,牧令看得做官猶如做旅客一般。先生事事求其速成,不在根本上搜求,那能成得大業?外國政治家的精神,恐怕不是如此。先生要能不做官,只在民間辦辦學務,多幾位同志,一處處開通民智,等到他們百姓足以自立,自然中國不期強而自強。而且還有一說,替一家做事是私德,替萬姓做事,才是公德。先生你錯了念頭,徒然枉送了自己的身體,並且害死了許多好人,這不可惜嗎?」

原來仲亮是和賈希仙一派的宗旨,不甚以寧、魏為然的,所以發出這番議論來,卻把孫謀說得動膽驚心。半晌方才答道:「我也是過於熱心所致,明知自己的錯處,現在也沒法的了,只好把這個宗旨,一總放在做的報上去,指望將來轉移社會便了。」仲亮點頭道:「這話很是,還有一樁事情可以做得,我們海外殖民,只要有了基業,怕不能獨立麼?」孫謀大笑道:「仲亮兄,你這話亦錯了,現在那個島那片洲不被歐美強國占了去,你還想做什麼探地的哥侖布,合眾的華盛頓呢?」仲亮道:「不然,我們經過的那個仙人島,就是極好的一片殖民之地,只銷用力經營便了。我和希仙大哥在海船上,籌畫過一番,可惜到毛人島失散了,如今獨力難成,不知先生肯贊成此議否?」孫謀大喜道:「原來世間還有這一片乾淨土,卻被你們找著,也好算得是哥侖布復生了。我情願助你們一臂之力,只是資本不足,打不起輪船,辦不齊軍裝,約不到同志,如何是好?」仲亮道:「不妨,我們在仙人島得著的珠寶珍物不少,變賣起來,富堪敵國,還怕做不成大事業麼?」孫謀甚信其言。

正在談得高興,外面陡然腳步聲響,有兩三個人走了上樓、寧、魏各大吃一驚,只當是警察兵來捉拿自己的,大家站了起來,及至三人走進門時,仲亮連忙招呼,叫他們過來見寧先生。寧、魏、于和那來的三人,各各行禮,彼此通問姓名,才知道正是盧太圜、鄺開智、歐孟核三位,和仲亮是一起的。寧、魏、于把心放下,只是屋子裡擠得滿滿的,大家敘談一會,就商量自己賃屋居住。仲亮道:「我們初到此地,實在不知道本處情形,雖然英國話懂得幾句,也只勉強應酬罷了,那能和他們交際呢!」孫謀道:「不妨,這裡店主人藤田先生,倒是一位豪俠之士,同他商議,定有主意。」仲亮也以為然,於是兩人同到藤田先生房裡,仲亮取出逕寸的珠子托他代售。藤田先生見了,著實贊歎道:「可惜我們日本,沒有人愛重這個東西,這要售與英國人,方能得價,我替你轉售便了。」當下略談數語,藤田事忙,兩人退出。

隔了數日,藤田約仲亮去談道:「那珠子售得三百金鎊,你還有什麼珍寶,可以代為轉售的?」仲亮把身邊攜帶的珍寶,取出一大包來,托他銷售,那知一候十幾天,沒得回音。半月後才見藤田回來,對仲亮說道:「我受了你的托,逕往東京,遇著英國一位大商家,專門搜羅珍寶,我把東西與他看了,他喜歡的了不得,一總賣了五十三萬鎊。恭喜你是位大富翁了,金幣在此,請你點收。」仲亮大喜道:「極承代勞,應當酬謝。」藤田道:「大可不必,我待朋友向來如此,從不受謝的。足下遠客敝國,又且同伴人多,用錢的地方很多哩。」仲亮那裡肯聽,定要酬他一萬鎊,藤田把來捐入學堂,做了個紀念,這是後話。

再說仲亮既有了錢,就想創辦大事業,送了寧、魏、于三人五萬鎊,一面開起報館來。他卻存了個取仙人島的念頭,到處結交豪傑,東京、長崎、神戶各處走了好幾遍,結識了中國志士不少。孫謀因恐警署拿他,逃往蘇格蘭去了。淡然、力夫任了報館的事,幸而又結交了日本一位伯爵,方能沒事。仲亮一天在東京旅人宿,和歐孟核恁窗閒話,忽然看見一位西裝客人進來投宿,仔細看他面貌,卻非歐人,也井非日本人,倒很像中國人,嘴邊鬚眉如戟,神氣生得甚是嚴毅,仲亮是有心人,豈肯當面錯過。一會兒那客人上樓來了,仲亮約莫著他已經佈置好臥室,便去拜會他。那人定睛把仲亮打諒一番,忙陪笑讓坐道:「足下莫非也是中華來的麼?」仲亮聽他口音,正是同鄉,連忙通問姓名,才知他是肇慶人氏,姓黎名滔,表字浪夫,在日本多年,不預備回鄉的了。二人細談起來,竟亦具有同志,仲亮漸漸吐露衷曲,說出同伴賈希仙一番離合,黎浪夫大喜道:「原來足下就是賈兄同伴,記得賈兄對我說過,有同伴四人,在毛人島失散,只怕已葬海魚之腹,誰知天相吉人,一般沒事,倒在此處不期而遇,真是萬分之喜。」仲亮失驚道:「黎兄那裡見過賈希仙來,他已經死在毛人島裡,怎麼還有他來」?浪夫道:「千真萬確,這賈希仙不是湖北人,後來同了什麼寧孫謀幾個人到中國上海遊學,後來他同姓寧的兩下失散,不合飄流到我們府裡,題了反詞,被官府捉去,江中遇著足下,劫到山寨,同謀大舉的麼?」仲亮拍掌道:「正是正是,到底吾兄在那裡遇見的。」浪夫道:「不瞞你說,我是落魄外國,經過許多驚風駭浪,聽得近日外人議論,我們這華人都沒立腳地位哩。因此打定一個主意,一定要興起中國。東奔西走,沒有做成一事,幸而在舊金山,遇著了賈兄,承他一見如故,現在商量大舉。他囑咐我到中華訪探情形,覷便招羅幾位同志。我這裡有個舊友吉田亞二,是位命世英雄,我今天去探望他,沒有遇著,他家裡人說,是到佐渡去了,只得待他幾天,見著後,商量行止。」仲亮舉手加額道:「天幸賈大哥不死,我們事有可為。」浪夫道:「足下欲大何事?」仲亮道:「弟欲得一殖民根據地,再圖他業,除非和我賈大哥同謀不可。弟急欲去見賈大哥,懇你指引,便多感盛情了。」浪夫道:「賈兄現在布哇,行蹤無定,聽說就來東京的,美洲去不得,那裡禁止華人上岸,甚是利害。賈兄和一位宮俠夫兄,也想離開彼地,來投日本。依我說,足下還是安居在此,自會遇著他。」仲亮點頭稱是,就領歐孟核和浪夫相見。

自此仲亮添了同伴,膽氣更壯了一倍,過了幾天,浪夫打聽得吉田亞二已回,約了仲亮、孟核去訪他,三人一路同行。這時正值暮春天氣,說不盡六街三市,一派繁華光景。到得吉田亞二住處,原來一帶柳陰環繞宅邊,芊草半區,落花幾片,分外幽雅。彈扉進去,卻見樓下一排三間房子,裡面擺滿圖書,一把純鋼佩刀掛在壁間。吉田下樓招呼,仲亮見他是五短身材,一種精悍之色,現於眉宇,年紀尚輕,不過三十多歲光景,當下用英語通問姓名,才知他號重正。主人見仲亮、孟核都是中華人,欣然款待,家人送上茶煙,大家敘談起來。浪夫表明賈希仙仰慕的一番話,吉田道:「我久聞此人是個英雄,要興亞東,恐在這人身上。況且還有三位輔佐,何愁事業不成?現今歐美風雲,橫被亞陸,敝國地方雖小,卻能獨豋國旗,雄扼遼海。只貴國到如今還是守舊不肯變法,恐為列強所並。你們都是一般的國民,也當動念,我願助一臂之力,不知諸君能創立些基業不能?」浪夫、仲亮再三稱謝。浪夫又把奉了希仙命,要到中華去探聽情形的話,告知吉田。吉田大喜道:「我也正要到貴國去遊歷一番,你且先行,我五月內必到香港,那時再會罷。」三人少坐一會,也就告辭。

次日浪夫起身,仲亮、孟核送他上了火車,才回旅宿。不到一月,只聽人傳說中國拿著一個亂黨,正法在廣州了,二人猜著,定是黎浪夫。仲亮就去拜訪吉田,要想探個確實信息。誰知吉田已於月前出門去了,他家裡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去處,只得罷休。回到寓處,只見兩個警察兵,正在門前巡邏,二人很覺詫異,只得硬著頭皮踱了進去。剛跨到樓上,忽見裡面走出一個人來,仲亮眼緊,仔細一瞧,失聲道:「哎喲!你不是俠夫老弟麼?」那人也失聲道:「你莫非就是仲亮二哥。」當下三人大喜,仲亮急問希仙在那裡,俠夫指著裡面道:「就在那間臥室裡。」說罷,三人一同進去,希仙出迎,各人見面,悲喜交集,談起別後情形,仲亮把海中鯨魚的利害,告知希仙。希仙也把大鳥救出的事,訴說一番,各慶更生。正在談得有味,店主人領了警察兵上樓查看道:「中國公使,說有個欽犯賈某在此,莫非就是你嗎?」希仙挺身道:「我正是賈某,只是貴國警署,也犯不著替敝國拿人。」那警兵道:「我們並非替貴國辦案,只是要請你到署裡走一趟,問個端的,才好容留。」希仙並不推辭,立即起身同他去了,宮、歐三人也下樓委同去,警兵不允,只得在外面打聽。

且說希仙到了警署,把自己從前的事訴說一番,日本官員都文明不過,知他無罪,立時釋放,這才大家放心,商議進取。仲亮把遇著寧、魏的話,敘說一遍,希仙道:「我早已見著淡然、力夫了。孫謀是在蘇格蘭著書諷世,他們另有一種宗旨不必強他所難了。」仲亮又把要取仙人島的一層意見說出。希仙道:「你話雖是,只是我的意思還想,在祖國做些事業,黎浪夫遇著沒有?」仲亮道:「遇著的。只是聽人傳說,中國拿著一名亂黨,正法在廣州,弟疑心就是他,只怕凶多吉少。」希仙大驚道:「果然如此,那還了得,只怕未必是他。況且他從沒有到過中國,那裡會有人認得是他?我如今要想到澳門去走一趟,我有好些同志,在橫濱山下十九番地,那裡算個總議事處,你們可到那裡聚會。大圜、開智也在那裡,只仲亮弟同我去便了。」三人唯唯惟命。

次日希仙和仲亮諸人同上火車,分路自去。希仙亦就坐了廣東丸逕到澳門,會著許多同志、打聽浪夫消息。在澳門住的諸人,都役知道浪夫來到廣東,又且聽說廣州正法的亂黨,乃是柳州起事的魁首,不關浪夫甚事。希仙然後放心,就和仲亮同赴香港。正待上岸,巡警兵已到,先把他行李一翻,見有兩把日本刀,又有一萬金的鈔票,就把他二人捉住。一會有一個官來審問他,為什麼帶刀?希仙道:「我們在日本住久,日本人帶刀,天下皆知。」又問:「鈔幣何用?」希仙道:「這是旅費。」那官道:「你是富家嗎?能帶這些鈔幣出門麼?」希仙道:「我是朋友送我的。」那官不則聲,仍替希仙裝好,說:「政廳吩咐拘繫你們。」希仙沒法,只得和仲亮坐車同到警署,進門已是黑暗,走了一帶迴廊,有人開了一扇鐵扉,把他二人送進。希仙是嘗過這種滋味,不以為奇,仲亮那曾經過,到了此處,不覺放聲大哭。正是:
天羅地網安排就,志士仁人一例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述幻夢改弦易轍 假經商隱姓埋名
卻說仲亮不勝監獄之苦,大哭一場。希仙笑道:「你怎麼露出兒女子的情態出來,這點兒苦頭,都不能吃還想辦什麼大事?告訴你罷,這是外國監牢,他們定是誤會了,不知把我們當做什麼人,到了法庭,自然昭雪,斷沒有斷頭之罪的,儘管放心便了。」說得仲亮轉悲為喜,也很慚愧。希仙又道:「向來監裡的規矩,沒有同黨同監的,我們這個際遇,已比別的囚徒不同。」話猶未畢,只見警吏破扉而入,也不言語,拉了仲亮便走。仲亮跟他到了一處,一般又是一間,裡面卻早有一人坐在那裡看書。仲亮定睛一瞧,不是別人,原來正是東京遇著的黎浪夫,因警吏在旁,不敢打話。一會兒監門關了,兩人低聲各道人監的情由、仲亮才知浪夫,結識了無數英雄,路過香港,也因廣州有亂黨的警信,兩廣總督有照會到香港,凡有遇著形跡可疑的人,幫同搜查,所以一般也收了監。浪夫聽說希仙已來,大喜道:「吾事濟矣。」仲亮問其所以,浪夫卻不肯說,但道將來自有分曉,不須細問。三人在監裡過了四日,那天一早,有人開門進來,叫他們去洗澡,又對仲亮道:「今天你好和你的朋友見面了。」浪夫道:「我也同去。」於是二人同見了希仙,希仙不免又問浪夫別後一番情形,三人商議對答問官的話,一會兒果然傳審,同監的人都勸三人更換了華美的衣服再出去,誰知那審問處,就在獄旁,不上幾步,已經到了。後面卻有兩個持槍兵士跟著,上面有官員三人,一是英官,一是日本副領事,一是翻譯官。英官設了公案,坐在上面,還有個判事官,同日本副領事及翻譯官坐在下面,警視總監和警部長官兩面挾著賈、黎等三人,背後還有兵士六人,跟著站在後面,審問的話,無非說他們是亂黨,三人不服,爭辯多時。希仙把來蹤去跡,一一說明,浪夫、仲亮也說得明明白白。問官問過日本副領事,知道他們說的日本情形不錯,問官仔細推敲半天,方肯免他們的罪。就叫警部長押他們搭日本西京丸回日本去,不得逗遇香港,三人嘿然,情知拗他不過,只得收拾好隨身行李,同上輪船。這船當日就開,三人無奈,只得仍回日本,以圖再舉。

浪夫談起結交的許多志士來,希仙原也聞名的,算起來同志已有二三百人光景。回到橫濱,人總議事廳,盧大圜、鄺開智、歐孟核、宮俠夫都在那裡,還有許多人,是東方仲亮沒見過的。當下大家商議,總想據片土地,安頓多人,再謀興亞。仲亮獻策道:「據小弟的愚見,還是打造兵船,直取仙人島。得了這個基業,何愁立腳不牢,好好經營起來,可成大事。況且這島中上下昏愚,迷信神道。古人說得好,道是『兼弱攻昧』,這昧弱的島國正好攻取,虯髯王扶餘正是此意。」幾句話,說得希仙心動,浪夫卻不以為然道:「我們起先的宗旨,那裡單為這一島,仲亮兄的話,弄得大眾離心,我是第一個不願意同去。」當時,盧、鄺諸人都和仲亮是一條心,新結交的同志,也有說浪夫話不錯的。希仙道:「眾位且免爭論,待我主意定了再講。」於是大家不歡而散。

希仙回到臥房,很費躊躇,左思右索,沒得主見,倘若聽了仲亮的話,從此僻居窮島,也沒甚麼趣昧﹔倘或聽了浪夫的話,那是萬萬不能成事,只不過留下個身後之名罷了。從來人的腦筋裡,常轉的事,往往形之夢寐,希仙這兩種念頭,委決不下,睡著了便做起夢來,恍惚見浪夫跑來說道:「兵馬已齊備了,請大帥登壇命將。」希仙大喜,就覺得左右有人拿些戎裝甲冑,給他穿上,門外一匹黃驃馬,已備好了鞍橙,在那裡伺候著。希仙跨上馬,就有好些兵丁,前呼後擁,將他送到校武場。只見族旗飄豋,槍炮成林,一個個統領帶著隊伍,都按照軍禮上來迎接。希仙和他們廝見時,原來都是舊時同志,東方、盧、鄺諸人,也在其內,不覺揚揚得意,同上將台,一一派定執事,調遣他們分五路進襲中原。東方黑上來稟道:「這裡到中原隔了一條大海,沒有戰艦,又且糧草不繼,前行甚是可慮,不如暫且休兵。」話言未了,左標裡閃出一員大將道:「我軍鋒銳正盛,趁勢可以略地攻城,紅旗報捷,轉眼可待,這廝擾亂軍心,應當處斬。」希仙舉目看時,原來這大將就是黎浪夫,希仙道:「東方將軍說沒有戰艦糧草,這話倒也不錯,恕他初次犯令,就把這置備戰艦糧草的事,交給他去辦,將功折罪便了。」黎浪夫無言而退。一會兒東方黑覆命,戰艦糧草都已齊備,希仙祭旗登艦,不消一刻,已抵潮州口岸,只覺自己的戰艦,一共只有十來號。希仙傳令將大炮對著岸上轟去,只見黑煙四起,岸塌城崩,大家奮勇爭先,捨舟登陸。霎時間就把城據住,開筵慶賀,一片歡聲,和著那軍樂的聲音,聽了非常暢快,隨又傳令直搗省城,飛馬出去,約會昔日的同志,一同起事。

正在得意的時候,深馬報道:「大帥!不好了!中原皇帝聽得我們據了潮州,天顏震怒,命曾開元做了大經略,統領十萬大兵前來迎敵。英國的水師,由海裡前來助戰,法國的陸師亦由陸路上殺來,四面圍逼,離城只三里路了。」希仙聽報,不禁大驚失色,手足無措。黎浪夫道:「主帥休得驚慌,自古說:『水來土掩,兵來將擋』,這有什麼害怕的。」希仙一想,覺得此話不錯,登時膽氣壯了許多,傳下號令,準備迎敵,將士個個磨拳擦掌,勇氣十倍,一聲吶喊,兩面交鋒。誰知才開了一仗,黎浪夫被擒去了,希仙正在發急,忽又聽得外面槍炮聲響,連忙帶了全隊人馬,捨命迎戰,炮子和雨點般的打來。東方黑上前稟稱:「主帥不好了,我軍子彈用完!」說時遲,那時快,一轉眼間,兵勇已剿滅殆盡,單剩東方、盧、鄺、歐、宮五人,不由的拋下軍器,束手受縛。

希仙氣憤填膺,卻見座上的官員大聲喝道:「你們這班死囚,自外生成,屢逃法網,這回被我拿住,有何話說?」希仙怒目上視罵道:「我們是要強漢種的,那裡算得造反!」說完,上面又一位官員道:「這班死囚,還有什麼話和他講,早些解他京裡去辦罪便了。」就見有幾個強壯的兵勇,把他們打入囚車。真是夢境迷離,不多一刻已到京城,傳說聖旨下來,謀反大逆,不問首從,一概凌遲處死。果然又有幾個劊子手的人,把他們衣服剝去,用繩索捆綁了。許多人簇擁著,到了市曹,監斬官吩咐了一聲:「剮!」只見劊子手舉起明晃晃的刀,照准他的心口刺將下來。他經此一嚇,不禁「啊喲!」大叫一聲。誰知這一嚇,倒把他嚇醒了,原來是黃粱一夢。睜眼看時,窗前煤氣燈一星微明,自鳴鐘正打三下,自己心頭還是突突跳個不止。定了一定神,自己尋思道:這是我自尋苦惱,如今時勢,還要去想興什麼中華,豈不是背時嗎?所以和愚人談起,他鼻子裡都是笑。和聰明人談起,他雖然附和,還是將信將疑的。眼前同志,算起來只有黎浪夫是個真知己,他東奔西走,依然沒得一些頭緒。據我看來,足算做得到,也只同夢境一般,不如息了這個念頭,依著仲亮的話,到仙人島去做些事業為是。

主意打定,次早約齊同志,把夢境述了一遍,說出自己的悔悟來,勸大家決計走仙人島那條路。仲亮諸人大喜,浪夫大怒道:「我從前認得你,只當你是一位豪傑,原來庸懦無能,天大的事,竟至為了一個夢,就打退了念頭,可恨可惜。」希仙歎道:「人生幾何,只這般聚在一處談談,成不得甚事,也是枉然。可巧有這仙人島一個好機會,我們到那裡,創個基業,進戰退守,未可限量,不勝似飄流四方,寄人宇下麼?現在的英雄,只會說大話,櫻花易謝,弄到垂白無成,那時悔之晚矣!」浪夫不語,憤然而出。希仙道:「有和賈某同志者,一齊舉手。」舉手的有三十三人,希仙道:「承諸君不棄,肯隨賈某渡海,只是此去,風濤險惡,兵機利鈍,不可預知,萬一遇著困苦危難的事,諸君不要後悔。」當下大眾誓死相從。

希仙和仲亮、俠夫商議道:「我們渡海,雖然已有三十多人,究竟人頭還嫌少,做起事來,恐怕不夠。」仲亮道:「大哥之言極是,我們中國同志,究還不少,須得有人到內地去囉致他們同來。只是大哥中國去不得,我和俠夫走一趟罷,還不至於遭禍。」希仙道:「這話不錯,你倆就扮做商人,略略辦些貨色,趕緊內渡,如遇同志,隨時陸續資助來東,免得惹人耳目。」二人會意,立即辭別希仙,乘輪內渡。於是仲亮改姓方名朔,表字子東。俠夫改姓虞名臣,表字子粥。兩人附了吳淞丸,直駛上海。登岸後,就在中和棧裡住下,初意打算先開一爿洋貨店,無奈到處訪問,卻遇不著一所空房子。

原來方、虞二人,是要局面闊大,可以照耀人的耳目,價錢貴些,倒不妨事。子東在上海住了半月,才知道上海風氣,有一種掮客,都在茶館裡替人家談買賣的,就和子弼商量,要找這種人,和他談談。子弼道:「我只聽見有珠寶掮客、古董掮客、洋貨掮客、地皮掮客,卻沒聽見有房子掮客。」子東道:「難說,你可曉得,租房子也是個交涉噓!將來口岸送給外洋,就有口岸掮客。省分割給外洋,就有省分掮客?鐵路礦產賣給外洋,就有鐵路礦產掮客?這租房子,雖是小事,怎麼沒有掮客。」說得子弼大笑不止。

二人閒著沒事,便踱到四馬路四海昇平樓茶館裡閒逛。只見那座扶梯,上上下下的人,絡繹不絕,茶桌上三人五人,坐得都是滿滿的。子東心上躊躇道:「這些人也不知忙些什麼?」於是二人,也踱上了樓,占了一張桌子,閒談品茗,偶然回頭,卻見隔壁台上有兩個人偏偏在那裡談得熱鬧,說的話,彷彿是一處地皮,要賣三萬銀子。仔細聽時,一位是寧波口音,他那神氣,有點土頭土腦。一位正是上海口音。子東候他們談論多時,不由得上前打個問訊,那上海人連忙站起身來招呼。兩人通問姓名,原來這人正是地皮掮客,姓甄名尤,表字叫做滑甫,一般也是海虎絨馬褂,醬色寧綢袍子,金絲邊眼鏡,嘴裡銜枝雪茄煙,假象牙的煙嘴。當下子東道:「小弟是想租一所房子,方才聽見仁兄在此談地皮的交易,料想這上海租房子規矩,也是內行了,特地過來請教請教。」滑甫滿面笑容道:「子翁要租房子,不難,小弟肚皮裡的房子,少說也有一百幾十所,大的小的,西式華式,開店住家,悉聽尊便,府上是那裡,還是開店,還是住家?」子東道:「敝處廣東肇慶府,這回打東洋販貨回來,要想開個店。」滑甫把子東打諒一番道:「看不出子翁到過東洋,怎沒有一些洋派?」子東道:「小弟是買賣場中人,那裡敢沾染習氣。」滑甫贊道:「可敬可敬!那邊桌上坐的,不是貴同伴麼,請過來談談,我們並桌罷。」子東招呼子弼過來,二人對面應酬了幾句套話,那寧波人起身要行,滑甫一手攔住。正是:
慢道卜居只容膝,須知吃飯有空心。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興源店豪商款友 揚州城俠女訪仇
卻說寧波人辭別要行,掮客甄滑甫一手攔住道:「才翁,何必急急,我們難得遇著二位子翁,海天春吃番菜去罷,小弟的東。」寧波人謝道:「改日再擾罷,今天有事,不得奉陪。」滑甫只好聽他去了,那精神卻全副注在方子東的身上,再三問明於東寓處,又問他帶些什麼貨色,子東一一告訴了他,也就問了他的住處。他道:「小弟是寄居在後馬路如意里,一個朋友號裡,是天天不在寓的。要找時,一點鐘總在海天春,不然,就是金穀香,三點鐘就在這昇平樓,夜裡頭就說不定。總不過是酒局和局。」子東不懂道:「甚麼叫做和局。」滑甫抿著嘴兒一笑道:「和局就是堂子裡碰和,別省人叫做打牌。」子東才得明白,這一問不要緊,卻被滑甫把子東看成個曲辮子,越法想多賺他幾文了。當下滑甫約子東即晚清和坊四衖沈紅卿家吃酒,九點鐘會,當下惠了茶鈔,同下樓去。滑甫還有應酬,拱手而別。子東對子弼道:「此刻離九點鐘還遠,我們須打點底子方好。」可巧走過杏花樓廣東館,二人便吃了四客宵夜,又到昇平樓吃茶。這時更不比白天吃茶的人七上八下,更來得多了。還有些賣物事的,口中吆喝著,鬧得人頭暈眼花,窗子關上,煤氣燈火逼著,直熱得坐不住,二人只得仍舊踱下樓來。子弼道:「我們還是回棧去歇歇罷。」子東點頭。回到中和棧裡,方才坐定,請客條子已到。二人只得重複下樓,打聽了路逕,踱到清和坊沈寓時,已是高朋滿座,無非是絲商茶商,洋行買辦一班客人,大家叫局陪酒。方、虞二人,也只得湊熱鬧,一家叫了一個小先生。滑甫是不用說,本堂之外,還發了好幾張條子,耳旁裡只聽得娘姨大姐把甄老爺叫得應天價響。二人叫來的小先生,只淡淡的坐一會就去了。席間談起房子的事,滑甫約定明日兩點鐘在昇平樓會齊去看,有棋盤街一爿店面,三幢樓房,局面很大,子東大喜。

滑甫又道:「子翁要開洋貨鋪,總得有個內行同事才好,不知子翁請著沒有?」子東道:「還沒有請著。」滑甫指著末座一位道:「這是舍姪培之,一晌在亨利洋行做同事,不但件件內行,而且銀錢經手,極靠得住。子翁,你看何如,倘若要他幫忙,今天便可當面訂定。」子東唯唯答應,那培之便說道:「洋貨的生意,出進很大,固然牌子要緊,然而上海灘上那裡有規矩的買賣,伙計們隨意要價,總看客人捨得出錢,捨不得出錢,隨機應變是頂要緊的,呆笨的人做不來這種生意。小姪有幾位朋友,倒都很有本事,老伯若肯信用他時,待小姪去招來便了。有我們五六個人,包管撐起這場面來。」子東道:「待房子定妥,再來請教罷。」心下暗忖:這人倒還有點本領,可以用得,好在我只要出出有錢的名兒,指望大事可成,那怕折閱他三萬兩萬,都不要緊。想定主意,又對甄培之說道:「培兄,不必再圖別事,兄弟一准奉邀。」滑甫、培之大喜,慇懃敬了子東幾杯酒,當晚盡歡而散。

次日,子東和子弼等到兩點鐘,走上昇平樓,果然滑甫叔姪已到,還有一位面生的人,同坐在一塊。子東問起姓名,原來姓鍾名萬受,表字美功,就是棋盤街房主的內姪。那房主家裡沒得男人,就托這內姪替他管理。當下同去看了房子,局面果然闊大,門前三間,是極好的店面,後面還有四樓四底。子東看了,很為合適,隨即議價。美功要三百塊一月房租,另外三千銀子小租,一切自來水巡捕捐在外。經滑甫、培之再三磋商,總算房租減去了三十元,小租卻是分文不讓,這事方算定局。滑甫、培之是有大指望在後,此次還沒放出手段,倒是美功很感激他,送了他兩百塊的謝金。從此子東就在上海開店,他和子弼商定了主意,拿二萬銀子交給培之,聽他辦貨開支,自己只揀那出名的中外大商家結交,因此人人知道,有個方子東、虞子弼是個大富戶。不到一年,那洋貨店天天折本下來,年終結帳,除二萬金一齊折盡,還欠人家五千兩銀子。培之惶恐無地,來告子東道:「不是小姪不善經理,無奈現在幾家洋貨鋪,跌價攬主顧,小姪不該和他們搶生意,價錢要得太少了,開銷又大,房錢又貴,實在支持不住。老伯要肯添本做下去時,小姪敢決定翻得過來。因為數目太大了,不得不請請老伯的示,再辦下去。」子東肚裡明白,知道他天天吃酒碰和,用虧空了,但是自己要做場面,沒法還去五千兩虧累,又給他萬金去做。

這時子東又起了一個開輪船公司的念頭,已經說動幾位外國商人,允為助力,子東大喜,就稟准了領事,預備開辦,言明這船單走外洋一帶。未及開輪,偏偏遇著北方匪徒起事,兩江糾齊各省督撫,和外洋商訂東南保護條約。軍書旁午,各國商人心中惶惑,那有工夫理會到這件事上,只得罷休。但是這一年之中,同志東渡的,卻也不少,就是他們要辦這輪船公司,也曾有過信給希仙,希仙甚以為是,接著便有信來催過幾次,子東只得據實回覆。

二人在上海,左右沒事,就出門到處看看風景,幾乎沒有一天不出門閒逛的。一日在黃浦灘上,眺望江景,只見濃煙一道,人說是漢口的輪船下來了。一會兒船並碼頭,一人短衣窄袖,手提皮包,跳到岸上,頦下盡是長髯,子弼和他打個照面,失聲叫道:「浪夫兄!」那人不理,只顧望前便走。子東也認定他是黎浪夫,正要打聽他做甚事來的,就尾在後面追趕他。不料那人卻走得甚快,幸虧二人也有這個趕路本領,遠遠的只不脫離,看他走人泰安棧裡,子東也跟進,追上叫道:「浪夫兄,我們幸在此地相逢,千里故人,不當絕我們太甚!」那人回過頭來,果然是黎浪夫。當下浪夫聽子東說到這話,只得應聲道:「仲亮兄,我並非絕你,只為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還是各趕各事的好。」子東道:「說那裡話,我們志向一般,只做的事不同,難道從此就不算了朋友麼?我開了個小店在此,你也不須住客棧,就屈駕在敝店小住幾天罷。」浪夫停了一會道:「也罷,我就打攪你幾天。」三人同到棋盤街,浪夫只見金字招牌寫的是「興源洋廣雜貨」,原來房子甚是寬敞,前面掛滿保險燈穿衣鏡之類,後面四幢樓房,佈置得極為幽雅。浪夫放下皮包坐下,子東不免吐露真情道:「我們是改名換姓的,切休再稱舊號。」浪夫嗤的一笑道:「好好的為什麼改名換姓?」子東道:「實不相瞞,我為經營仙人島一事,不得已改了名姓,浪兄休得見笑。」浪夫不語,子東又問他在漢口,是什麼舉動?浪夫那裡肯說。就此住了幾天,浪夫向子東借錢,子東給他一千塊鈔票。

這日浪夫出去,當日不見回來,一連五天不到店,子東猜他已往別處去了,只得置之不問。卻見報上載湖北出了一起案子,正法了幾位知名之士,現在還訪拿餘黨。子東告訴子弼道:「我看這起案子,一定有浪夫在內,他如今和我們生分了,所以不肯告訴我們。」子弼點頭稱是。話言未了,外面遞進來一封信,子東接著看時,原來是寄給黎浪夫的,子東問那寄信的人,原來放下信便去了。子東看那信面沒有下款,有些疑心,私下拆開看時,原來是敘說綴紅妹已遭慘死,隱不肯輕易一擊,當想個法子,出其不意,才是大豪傑,如能來時,覿面商量,比信札往來,尤其穩便。下款是慕隱啟事。子東道:「咦,這名字定是兩個女子,難道如今又出了什麼女俠不成?等浪夫來到,倒要問他個明白。」子弼勸道:「不必,這是人家的秘密事,問他時定然不肯說出,徒然招他的忌,甚至鬧出別的亂子來,不大穩便。」子東道:「是。」隨將那封信,依然封好了口,撂在一邊。

正想出門,忽然瞥見浪夫昂然而入,問子東道:「今天有人寄信給我沒有?」子弼答道:「有的,方才寄到,我們替你收在這裡。」浪夫道:「請即取出給我。」子弼趕忙把那信取給浪夫,浪夫接信在手,翻來覆去,先看了幾遍,然後拆封,看完,便向子弼討個火來燒了。子東忍不住問他:「這信說的什麼事情?要這般秘密。」浪夫道:「論理你們二位,雖然不是同志,和你說了,卻也不妨。這就是你會見過的那寧孫謀、魏淡然的夫人,他兩位雖是閨閣中的女子,倒能做些驚人的事業,叫那一班鬚眉丈夫見他,還要讓他三分,二位只聽他將來的英名便了,不須細問。我要到北方遊歷一趟,就回東京。承情所借的鈔票,緩日奉趙。」子東道:「說那裡話,你我朋友通財,那有要還的理。」浪夫道:「不必客氣。」拱一拱手,揚長而去。子東、子弼趕出店門送別時,他已去得遠了。列位看官,可曉得那慕隱到底做的什麼事?如何認得浪夫,綴紅又如何慘死,這個疑團黎浪夫既不曾說,做書人只得把來補敘一番。

且說前回寧、魏北上的時候,慕隱、綴紅送到江干,灑淚而別。自此朝占鵲喜,夕卜燈花,只盼夫婿高中元魁,就是萬分榮幸。但那春寒料峭,寂寂香閨,衾底燈前,不知感了多少離情別夢。幸而他慈母康強,哥嫂雍睦,家庭之間,十分和順,等到放榜時節,契辛預先遣莊丁到鎮江去買了一分報,專送家裡。慕隱、綴紅聽得報來趕忙去看,契辛已經看過,連忙說道:「恭喜大妹夫中了進士了,而且高魁,愚兄的眼力何如?二妹夫又抱屈一次,下回亦定然高捷的。」慕隱臉上,登時有了喜色,綴紅卻悶悶不樂。後來接著寧、魏二人的信,才知道淡然也留在都中,想做些絕大事業,二女不勝之喜。從此契辛有了都中消息的關係,便天天看報,果然見了許多行新政的上諭,又見淡然也賞了五品京銜,以為不久飛黃騰達,自己與有光彩。慕、綴自不必說,歡天喜地的,互相慶慰。誰知不多些時,又接著寧、魏二人的信,內中寫得甚詳,說是微窺聖意,不甚以我們改革為然,而且京官裡面,忌的人多,恐怕禍生不測,須得早早打算躲避,恐怕連累妻孥,不大穩便。契辛見他來信,如此說法,只道他膽小過慮,不以為意。還是綴紅見得透澈,說道:「中國有這些闊大老官,那裡用得著新進士行什麼新政,況且淡然不過中了個舉人,馬上就賞了五品京銜,人家見他們這般得意,自然恨如切齒,定有大禍在後,我們不可不防,還是依著來信的話辦去為是。」契辛道:「萬不至是,就有些風吹草動,我能庇護得你們,且免愁煩。再者,這信上的話,千萬不可叫母親知道,倒叫他老人家擔心。」慕、綴唯唯答應。

慕隱被綴紅說得心動,就也想預備個避難的法子。二人先把腳來放大了,想操練些武藝,以便將來到處去得。不上一月,上諭下來,命各處捉拿寧、魏餘黨,契辛才佩服他妹子的先見。陳府和寧、魏結婚,是到處皆知的,就有本城的差役,時來索詐,幸而聖恩寬大,罪不及孥,總算沒事。過了年餘,慕、綴腳已放好,操練的武藝,也精熟了,路也走得動了,就懷了個外國尋夫的主意,只是老母在堂,不好遠離。事有湊巧,陳母老年多病,犯了個痰厥之症,看看不起,契辛延醫侍藥,弄得坐臥不安。慕、綴二人,天性尤篤,日夜侍疾,真正是衣不解帶,目不交睫,陳母病了一個多月,臨終時,交代契辛:「好好看待妹子,等你妹丈京裡尋著了房子,就把你妹子送進京去,休教少年夫婦,長離久別。」原來陳母至此,還不曉得寧、魏之事,契辛流淚受命,陳母既死,他兄弟姊妹,自然盡哀盡禮,不須細表。慕、綴一年服闋,一天到揚州他姨母家去賀壽,他姨母無心說了一句道:「我聽說甥婿是被兩個人讒言所害。」慕、綴便問是那兩位,他姨母道:「倒忘了姓名,除非問你表弟才能知道。」慕、綴這時,也顧不得嫌疑,等到客散,特特的走到書房去問表弟。正是:
望夫欲化山頭石,捨命能為女界豪。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改男裝一舸泛清淮 折俠妹單車走燕市
卻說慕隱、綴紅踅到表兄書房裡,那表兄見他表妹二人進來,笑臉相迎,起身讓坐,綴紅性子是急躁的,便問道:「剛才姨娘說,大姊夫和我們淡然是何人所害,他說表兄知道細底,萬望告知。」他表兄見他二人神色不善,生怕鬧出事來,如何肯說,歇了半晌,答道:「愚兄也不過是聽人家傳說,那話是靠不住的。二位妹夫鬧的事情大了,皇上震怒,以致避禍外洋。還有人說,如今皇上有回悟的意思,只怕就要赦他二人回來,也未可知。表妹不須著急,倘然這話有點來由,不久又好聚首了。況且二位妹夫,才高出眾,將來回國,一定還要重用,怕不封妻蔭子麼?表妹千萬不要動了決絕的念頭。」綴紅冷笑一聲,尚未開言,慕隱接著說道:「表兄不是這般說,我們女流之輩,幹得甚事,妹子急欲打聽仇人,也不過曉得了他,咒罵他幾聲。再不然,朝夜一瓣心香,禱告上帝,罰他不得好死,難道這般怯弱的女人,還能代夫報仇不成?表兄不須過慮,儘管說明了不妨。」他表兄尚是支吾,不防綴紅袖統管裡一把小刀子,驀然拔了出來,冷森森的白光一道,在那表兄的眼前一晃道:「你不說,我今夜和你不得干休!」他表兄原來是個極膽小的人,見這光景。嚇得渾身亂抖,兩隻手抱著頸脖子,戰兢兢的答道:「我--我說--我說。」卻又頓住了口。綴紅道:「快說,快說!」就把那刀在他眼前又晃了一晃。他表兄冷汗直淋,只得說道:「妹--妹夫的仇人,是胡尚書、方郎中。」原來他表兄嚇慌了,那時六部尚書裡面,卻沒有一個姓胡的,慕隱慮事,卻很精細,便插嘴道:「現在這兩個人在那裡?」綴紅道:「正是,在那裡?」他表兄道:「在--在京裡。」綴紅又把刀子對準他表兄咽喉,做勢一戳道:「今夜的事,你不准泄漏,要有半點兒風聲,被姨娘知道,仔細你腦袋。」他表兄見那刀子對著咽喉來時,只叫了哎喲一聲,兩眼直瞪,早已嚇呆的了。綴紅囑咐他那幾句話,一句也沒聽得,綴紅見他不理,又述了一遍,他表兄才漸漸醒過來,諾諾連聲道:「不敢木敢。」綴紅撲嗤笑了一聲,把刀子插入皮套,藏在身邊,轉過臉對他表兄福了兩福道:「妹子無禮已極,萬望表兄包涵,千萬不要對姨母提起。」他表兄雙眼流淚道:「表妹你有話好說,何至於帶了兇器來嚇唬愚兄,幸虧我膽子大,落了別人,嚇都嚇死了。」綴紅笑道:「實不相瞞,一則試試表兄膽量,二則妹子不這般做勢,表兄再也不肯漏出仇人姓名。」他表兄擦乾了眼淚道:「算了算了,你聽,自鳴鐘已打十二下,請安置罷,母親是早已睡著的了。」慕、綴二人辭別表兄,回到上房安寢。

兩人私下商議,要從這裡直到京都,找到仇人,定要烈烈轟轟,做他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綴紅道:「沒得盤纏,只怕到不得京城。」慕隱道:「那倒不消慮得,我裡面這件衣服,不是鋪著二十兩金葉子縫的麼,你那一件難道沒穿來麼?」綴紅歎道:「咳,真真該死,我就沒慮到要走,還是姊姊細心。」慕隱道:「這倒不妨,好在盤費已夠,如今只消打算如何走法。」綴紅道:「我們明兒辭別姨娘,只說回家,出了大門,由我們怎麼走,誰能管得。」慕隱道:「不妥不妥,姨娘如何肯讓我們單身出門,定然要替我們僱船,還要派人護送,那時添了個解差,能走得脫麼?依我的主意,是不別而行最好。現在寫兩封信留在這裡,一封是辭別姨娘的,一封是寄與哥嫂的。只說我們前往日本尋夫,其實是望京城進發,你道何如?但須連夜改換裝束,清晨趁大家沒起身時,開了他們的後門出去,卻不要遠行,找個客店住下,等他們找尋的人兒過去,方可遠走高飛。我看地圖上,那京城和江蘇,只隔了山東一省,我們要望山東走,只消僱船由淮河上去便了。」綴紅聽了,欣然大喜道:「姊姊出的計策,一點不錯,我們一准就這麼走法。」當下二人悄悄穿衣下牀,把信寫好,就改扮起來,綴紅是要剪去頭髮,慕隱不肯,幸帶有剃面的刀,兩人將前後長髮剃去,把長衣穿起,果然與男子一般無二。

原來他們平時喜扮男裝,那衣服都是身邊帶著走的。收拾停當,天光已亮,二人隨即悄悄地開門出去。揚州的風氣,鋪戶人家,起得甚遲,這時只有豆腐店的人才起來下排門,慕隱道:「這時客店諒未開門,我們不如逕去僱船。」綴紅點頭稱是。二人奔到河邊,幸虧路是來時認得的,恰好一隻邵伯划子靠在河邊,慕隱和他講價,問他要多少錢一天?那船戶道:「我們長裝短卸,都有個地頭,不論天數的。客人到那裡去,我載你去,一總幾弔錢便了。」慕隱呆了一呆,不知道望山東去,是到那裡起旱的,如何對付他呢?幸虧記得地圖上有個徐州府,是和山東交界地方,料想徐州府過去盡是旱路,就冒冒失失的說道:「我們要到徐州府去。」船戶鼻子裡笑了一聲道:「客人,沒出過門麼?那徐州府是旱路,如何去的?我們的船,只能到清江浦,再上去是要僱轎車的。」慕隱本來機警非凡,連忙改口道:「哼,你當找不知道清江浦麼?那是我走過十幾趟的了,我要到徐州府探親,順口說了個徐州府,其實也知道先到清江浦的。只是我們沿路要停兩天逛逛,不好定得日子,所以問你多少錢一天。」於是船戶討了七弔錢。送到清江浦,坐日錢是每天五百文,慕隱還他六弔五百錢,他也就答應了。

當下二人提了包裹下船,船戶到行家寫了船票,交給慕隱。當下先付了兩塊洋錢,慕隱就催他開船,他卻只是答應,並不解纜。綴紅髮怒,一疊連聲的催問。船戶走來道:「兩位少爺,不須著急,我們要等伙計來了方能開船哩。」二人無奈,只得隨他,卻懷著鬼胎,恐怕有人追蹤而至。不到一個時辰,那船上的伙計來了,這才理篙解纜,慢慢離開碼頭。二人放下一頭心事,慕隱悄悄對綴紅道:「我們如今改做男裝,第一不可順口叫出姊姊妹妹來,被人家覷破機關。再者也要起個名號才是。」綴紅道:「你名慕隱,是慕的聶隱娘,我們莫如就改姓為聶,你單名一個軹字,表字子深,我單名一個井字,表字子裡。何如?」慕隱笑道:「準定如此便了。」且說二人既改了姓名,做書的人也須將他真姓名擱起,稱他的假姓名了,表過不提。

再說子深慮著有樁最急的事情,子裡會意,及至到了邵伯鎮,那裡的木器最多,二人上岸,買了些臉盆便桶之類,自此一路行去,遊山玩景,見些從沒見過的世面,倒也甚樂。不上十日,已到清江浦,找個客店住下,開發船錢。原來這客店是在清江浦開設多年,掌櫃的馬大有,很有名的,為人年老誠實,代客僱車很公道。子深和他敘談起來,才知他是山東歷城縣人,就討問他些山東風俗,及道路如何走法?大有知他兩人是怯弱書生,又且初次出門,有些憐惜他的意思,不免盡情告知一切。子深得了主意,便托大有僱車一輛,二人同坐,講明到濟南府,共二十弔大錢,連包飯在內。次日一早上車,可憐二人是閨閣中嬌養慣的,雖說有些本事,究竟經不起風霜之苦,不上三日,已覺筋疲骨痛。那天多走了半站,到店偶然晚了些,胡亂吃了些麵食,倒頭便睡。一覺天明,外面車夫,催他們上車,也不止一次了,好容易他們醒來,又要吃茶洗臉,車夫著急道:「今兒是大站,有一百二十里路,走的地方,是極不太平的,要是遇著響馬,咱看你倆還有命嗎?出門上路將就些罷了。洗了臉又要吃茶,這樣講究,只好長年住在家裡享福,何苦出來現世呢?」子裡聽他這番辱罵,幾乎氣破肚皮,喝道:「你算什麼東西,敢恁樣欺負人,你莫非要和強盜勾通,打劫我們麼?我們也不怕你,你不信,叫你知道咱的利害。」說罷,搶前幾步,提起一塊三百多斤重的石頭,在台階上砸成四段,那台階的石頭,也震裂了,子裡又指著石頭說道:「你這驢頭比他如何?」嚇的車夫舌頭吐了出來,縮不進去,店裡有些伙計,也看呆了。車夫停了一會,趕來對子裡磕頭道:「大人不作小人之過,咱情願好好的伺候老爺到濟南府,單求饒恕了咱罷。」子裡笑道:「你原來只有這點兒膽量,好好去罷,今天走半站住宿,咱老爺身上有些不爽快,要歇息歇息。」車夫諾諾而退。子深始而見子裡動氣,很為著急,因聽馬大有講過,在路上是不好得罪車夫的,後見他拿出本事來,壓倒了車夫,心中卻也甚喜。當下二人覺得肚裡饑餓,忙叫店家煮了幾個雞蛋來充饑,然後叫車夫套車。這時的車夫,不比從前了,竟比家裡的佣人,還伺候得週到。車子套好,車夫就替搬鋪蓋,捆行李,拖腳踏凳,請二位老爺上車。趕了半站的路程,已經日光過午,到店歇下,子深就拿出一弔錢,叫車夫去辦酒菜,分一半賞他們吃。那車夫如何不樂,當日歇息了半天,把連日的勞乏,都將息好了,照常趕路。不上十日,已到濟南。早就聽得濟南府有七十二泉、千佛山、大明湖許多名勝,有意玩耍幾天,在城裡找了個客店,名為人和書屋,住了下來。天天出去逛耍,果然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昔人評論,是不虛的。

逛了幾日,有些厭煩,心上又想到復仇的事要緊,便想僱車進京。走到街上,忽見一乘綠呢大轎,前面許多護勇簇擁著,街上的人,說是胡大人,子裡畢竟不知輕重,當時也不問情由,就想撲到他轎子面前,要想行刺。一班護勇慌了,手起一槍,打中他的腰裡,在地下滾了幾滾,登時氣絕。子深分明看見,卻一陣心疼,昏暈了過去,倒在街旁。當時一陣忙亂,街上的人都擠滿了,胡大人傳命停下轎子,叫人搜那死屍身上,卻沒見兇器。原來這日子裡,並未帶刀,幸而搜撿的人,沒有脫他的衣褲,故而底蘊未露。胡大人叫地方官查拿餘黨,打轎回去。省城裡出了刺客,那還了得,連忙閉了城門,不准行人出進,三大營的營官,親自帶了老將,上街搜尋。可巧子深醒過來,被他們鎖拿了去,隨即解到歷城縣,立刻委員坐堂審問,子深到堂卻也不賴,便供道:「那個被你們打死的,恰是我的兄弟,來此探親不遇,住在店裡,我這兄弟,是個粗人,瞧見那轎子裡的大人,面貌很像我們要找的那個親戚,只道是無意中碰著了,所以撲上來廝見,並沒別的意思。如今誤被你們打死,也是他的命該如此,原不敢喊冤,只求撫恤些棺木之費,就感恩不淺了。」那委員倒是個忠厚人,聽他這一派情詞,不覺動了惻隱之心,很想開脫他,擱不住旁邊還坐著一位同寅,幫著問道:「這打死的人,既然是你兄弟,你為何當時不喊冤呢?」子深道:「我那時一陣心疼,已經暈倒街旁,及至醒來,就被你們拿住,那裡還有工夫去喊冤呢?」問官道:「且慢,你是那裡人?」子深道:「童生是江蘇揚州府人。」問官又道:「你探的親戚姓甚名誰?」這一問極利害,幸而子深已有腹稿,可巧他姑丈李蓮仙,做過濟南道,病故不久,本是紹興人,家眷才回去的,事沒對證,子深就說是他。那個官兒手捻著鬍子,出了一回神,只是搖頭,忽然把驚堂木一拍道:「你這東西,好大膽!」子深至此,不禁大嚇一跳。正是:
酷吏有威勝乳虎,犯人失魄類亡羊。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審刺客觀察解冤仇 索門包奴才仗勢力
卻說那陪審聶子深的委員,把驚堂木一拍,喝道:「你既是李道台的親戚,那有不曉得他病故的道理,況且既到這裡,亦該打聽得出,如何會把胡大人,當做李道台?分明一派胡言,定有隱情在內,快些從實招來,免得吃苦。」子深被他這一詰問,倒嚇呆了,幸喜他機變過人,轉念一想,便供道:「不錯,我們原也到處探問過,也有人說他害病回去了的,也有人說他還在這裡的。只因我這兄弟,生性迂執,他說我們這位姑丈,年紀不大,必不至死,況且也難怪,這胡大人的面貌,實在和家姑丈一般無二,那能不誤認呢?」那陪審官尚欲追究,承審官道:「他話倒也不錯,胡大人和從前的李大人,果然面貌相同。我都見過的。」當下錄了供詞,去回胡大人。

原來這胡大人,是山東候補道,河防局總辦,本是華尚書的門生,所以到省不久便得了這個優差。他為人卻還仁厚,這天見過撫憲回來,中途吃這一嚇,只當他是真要行刺的,那知搜尋他身畔,並沒兇器,情知誤傷了人命,然而關係自己的前程,只得將錯就錯,查拿餘黨。果然拿著了死者的胞兄,自然可以究出情由。只是一向讀書赴考,當翰林,捐道台,到省從沒得罪過人,那有什麼冤家前來行刺,這分明別有緣故,倒不可陷害平人,傷了陰德。拿定這個主意,便有心開脫子深的罪名。不多會,委員來見,呈上供詞,胡大人一看,更加惻然道:「這人也太孩氣,枉送了性命,一般也是縉紳人家的子弟,快把他帶來見我。」委員連聲稱是,辭別而去。一會兒把子深送到胡道台公館裡,子深見了胡道台,只得磕頭,口稱觀察,一切周旋禮節,甚覺落落大方。胡道台甚喜,不再追問他兄弟行刺的話,只略問家世,又問他應過幾次考,子深把編造的話說了。胡道台又問他兄弟倆到此何干?子深說為謀館而來,此時胡道台只有抱歉的意思,聽了心上著實不忍,便道:「我同令姑丈本是同年至好,既是他內姪,我那有不照應之理,只是令弟死於非命,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至你世兄既要謀事,齊巧北京舍親華尚書,托我代薦一位西賓,如不嫌委屈,兄弟當作曹邱。」子深暗喜道:「噢,是了,我表兄所說的胡尚書,本來我就疑心,現在並沒有什麼胡尚書,如今被他一說,我倒明白了,一定就是他,可憐妹子不問情由,自己枉送了性命。他如今既說薦我到那裡去,將來報仇更易,豈有不願意的道理?」於是立即起身作揖相謝。胡道台就留他在公館裡住下。次日將子裡棺殮畢,子深自然十分悲痛,把妹子的靈柩,送到江蘇丙舍後面空房裡停好。過了一天,方才叩別胡道台,取道北上。胡道台又派了一個家人伴送他到京。

子深一路想著妹子,不免傷心落淚,當晚走了半站住下。次日渡過黃河,只見前面來了兩個軍裝打扮的人,腰裡各挎了一口刀,一人是騎了匹甘草黃的馬,一人騎了匹小川駒,緊一緊籠頭,直打子深的車前跑過去,仍復跑轉。那家丁會意,也把馬加上一鞭,出一個轡頭,比那兩匹馬更快,跟上前去,打個來回,誰知那兩匹馬上的人,回轉頭來一望,便如飛而去了。晌午到店打尖,那家丁道:「少爺今天黃河崖兩個響馬,有意要動手的,少爺知道麼?」子深道:「不知道。」家丁道:「全虧俺這匹馬跑得快,他沒有敢動手。」子深問其原故,家丁道:「大凡響馬最怕的是快馬跟蹤,看見人家也騎了馬,他就留心,俺所以出個轡頭,給他看看。」子深不語,自此過了德州,一路下去,入了直隸地界,果然又是一般風景,睡的都是暖炕,面飯反比山東來得好吃。到得京城,其實也沒甚壯麗,車子趕進城去,卻走了無數荒地,才漸漸見些鋪戶人家,街道非常之闊。

這天起了一陣西北風,那黑灰直向車箱裡卷來,吹得子深耳目口鼻裡都滿了,聞著還有些騾馬糞臭,嘗著還有些兒鹹味,子深肚裡忖道:這樣壞地方,如何把來做個京城,真正辱沒了中國!一路躊躇,忽聽得跟來的家丁,對車夫說道:「我們住騾馬市大街榮升店罷。」車夫答應了,舉起鞭子,把騾子打上幾下,便轟雷掣電一般的拉了去。子深在車子裡如何坐得安穩,禁不住身子東搖西擺,幸虧不到一個鐘頭,已到騾馬市大街。但見九陌長衢,兩邊鋪家的沖天招牌,高矗雲際,比別處的市場,熱鬧了許多。到店門口時,掌櫃的是認得胡大人公館于升于二爺的,滿面堆笑問好,請他們進去,看定屋子,搬行李,打臉水,鬧過一陣。子深開發車錢﹔車夫去後,鋪設被褥,子深累得渾身筋骨疼痛,隨便躺下歇息,于升自去覓住處不提。

子深朦朧睡去,忽見他妹子假子裡來了,一種悲慘的面目,叫了一聲:「姊姊,我勸你不必報仇了,轉眼中國就有大亂,那仇人自有人來收拾他,你趁早往東洋,一則避亂,一則尋著姊夫,犯不著在此嘗那亂離的滋味、休像我誤聽人言,枉送性命。」子深正要起身問他端的,誰知一道火光,妹子不見了,只見一盞紅燈,滾到身邊,登時嚇醒,卻是南柯一夢。暗道:我聽得深謀時常講的、不可迷信鬼神,我今兒怎麼會做這夢呢?妹子的話,又說得離奇得很,莫非真個有甚禍亂,且住,如今山東正有些人,結什麼義拳會,官府很相信他,我看就是禍根。難道妹子死後,果然有靈,來示夢的麼?呸!不要信他,總之夢是腦筋中偶然感動,不足為憑,安知不是我胡思亂想所致。大事要緊,那有憑這一夢,就此灰心的道理。子深正在思索,恰好于升走來,說道:「少爺,晚上吃什麼飯?好去館子裡叫。這是乾店,沒飯吃的。」子深路上受了些驚恐風塵,又悲傷妹子,幾下湊來,病根已伏,此時只覺頭暈身熱,懶怠起身,再也吃不下飯,便道:「你愛吃什麼,去叫兩樣吃罷。我不吃飯,停會兒替我預備些稀飯就是了。」于升連連答應,自去吃飯不提。

這時天已昏黑,店伙計送燈進來,只聽得雨聲驟作,簷前淅瀝不止。子深痛妹子慘死,夫君遠離,說不盡旅邸淒涼,悶悶不樂。勉強起來,正想看書消遣,不料隨手拿了一本新譯的《日本大和魂》,裡面說的盡是些武士道中人物,也有復仇諸般的事,不免將燈移近牀前,靠著枕頭,慢慢的往下看去。看了一回,只覺得精神健旺了些,恰好于升送粥進來,子深呷了兒口,便不吃了,當晚沉沉睡去。夜裡醒來口渴,頭裡又隱隱作痛,身上又火炭一般的發燒,這回直覺得十二分困苦,從此一病三日。于升急得沒主意,和掌櫃的商量,請了一位大夫來診脈定方,道是七情所感,兼中寒邪,用些柴胡、桂枝等藥。幸虧子深略知醫理,看了這方,不敢煎服,直燒到七天七夜,方才好些,不過氣息如絲,四肢無力。直養到半個多月,方能吃些飯食。引鏡自照,瘦損不堪。所喜那于升雖係胡道台派來伺候的,倒也十分出力,子深靠著錢多,早已將他買服,因此飲食起居,受益不少。又過十多天,子深已能下牀行動,商議著去見華尚書,叫于升僱了一輛車,忙著整理拜帖,靴帽穿戴好了,上車到華尚書宅門前,只見裡面紅紙銜條,直貼的密密層層,數也數不清楚,大約從編修起到尚書止,當過的主考學政,鄉會總裁,都不止一次。門房裡肥頭胖耳的管家,兩三個都是玄青洋縐的衣服,醬色摹本的套褲,手裡拿著一尺長的潮煙袋,大模大樣,任誰都不在他眼裡。于升拿出拜帖,又問少爺要了胡大人的信,走進門房,候了半天,只不見有人出來。子深等得心焦,又盼望多時,才見于升出來說道:「華大人今天不見客,信已送上去了,叫少爺後天飯時再來。」子深聽了,那無明火由不得直冒,勉強捺住,只得仍回客店。

後日又去,門上回說:「大人因衙門裡有事未回,回來還到公爺府裡吃飯,你明日再來罷。」子深恨恨而歸,晚間于升來回道:「少爺這樣天天跑去見不著,徒費車錢無益,依小的愚見,莫如送他門上十兩八兩,憑著于升一張嘴,包管他不至嫌少。他們當了這個門上,就有派定主人見客不見客的本領,要不花錢,一輩子也見不到這華大人的。」子深聽罷,已經氣得發昏,轉一念道:「這班奴才,也莫怪他,我如今要他奉承我,也還容易,只消多費幾文不心疼的錢便了。」想定主意,便道:「于升十兩八兩是不中用的,要送就送他五十兩銀子,你道可好?」于升大喜道:「少爺這樣花了本錢,將來有華大人提拔,還怕不高升嗎?以後小的也有了依靠了。」子深笑道:「那還要你囑咐嗎?我一路到此,全虧你服侍得週到,正要重重的謝你哩。」于升道:「這是小的應該的。」當晚主僕二人商量妥當。

次日,子深帶了一張五十兩銀票,僱車再到華府,于升這番有了精神,直到華府門房裡,找著執帖大爺,和他商量道:「我們少爺,是山東胡道台薦來的,只求見一見大人的面,那規矩情願格外從豐,況且將來相煩的事多著哩。」執帖大爺兩眼望著天,只顧抽他的潮煙,睬也不睬。于升沒法,只得把少爺交給他的銀票一張,雙手送上,又道:「我們少爺說這是點小意思,算不得什麼,送給諸位吃杯茶的。」執帖大爺一見有五十兩銀子,方嘻的一笑,回過笑臉,一面把銀票接在手裡,一面卻低低的附著于升耳朵。說道:「我們大人是不叫咱們受門包的,你少爺既如此費心,叫咱也不好意思退回,如此就請你老爺下車談談罷。」于升只得走到車旁,和子深說知就裡,子深無奈下車,踱到門房,那位大爺親自捧了一碗茶,給子深,又說道:「聶老爺來過幾次,實在怠慢得很,承你老爺又這麼費事,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子深道:「客氣客氣,將來費心的地方多著哩。」那位大爺至此,方才戴上帽子,拿了帖子進去回。足足有一個時辰,還沒有出來,子深正餓得沒法,忽見一個小廝,提著食盒,走進門房來,于升也跟了進來。那小廝開出食盒,原來裡面裝著四色精美的萊,一罐飯。小廝一一取出擺在桌上,對子深說道:「我們大爺,恐怕老爺肚裡饑餓,所以叫給老爺預備的。」子深肚裡尋思道:原來銀子這般有用,我不花錢,今天又是白走一趟。當下吃過飯,淨過口,只見執帖大爺亦就慌慌張張的走來說道:「大人請見,快戴上帽子去罷。」子深也不及道謝,只得趕緊整好。衣冠,跟他一同上去。正是。
客仗包直占利見,主憑勢力進人才。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尚書府記室磨刀 華勝店歸妻易服
卻說聶子深跟了執帖門上,走進華府,但見朱欄畫閣,氣象不同。走進兩重院子,才是一排五大間花廳,華大人正在這花廳上。陪著方待郎談天,執帖的叫子深站在廊下稍候,自己上去回過。只聽得華大人說:「叫他進來。」子深掀簾進去,見了華大人,行了一個禮,華大人也下炕拱了拱手,叫他旁邊椅子上坐了,約略問了問家世,又道:「據胡組圭說,老兄的文才極好,就請在舍下教教我的兩孫子罷,也沒有甚麼要緊的事,原可用功應鄉試的。」子深連連稱是。華大人另叫一名管家,名喚胡福的,把那西書房收拾收拾,套車子去把聶師爺的行李搬來。胡福答應了幾個是,招呼子深退下,同到西書房。略坐了一會,胡福已叫車夫套好了車,跟了子深,帶了于升,回店收拾行李,搬入華宅。

自此在裡面課讀。約莫混了一個多月,方打聽出讒害孫謀的,正是方侍郎,這華尚書也曾助他一臂之力,子深打聽在肚裡,正想乘機辦事,恰巧此時,義團已得了勢頭,華府來往的,都是大師兄等類的人,方侍郎已經放了江蘇撫台,出京去了。華尚書終日愁眉不展,籌畫避禍的法子。再過數日,又聽得義團打了敗仗,各國聯軍將到京城,此時子深早已寄信,叫黎浪夫來幫助,久盼不見他到來,誰知浪夫也因拳亂阻隔,仍回東京去了。子深每晚必把自己的佩刀取出,摩弄一番,便想動手。那天呷了幾口酒,膽子愈壯,知道華尚書每天到四點鐘時,是要到書房辦事的,不免裝著斯文樣子,踱到書房,不料一進門,卻嚇了一跳,原來所有的貴重器具,一齊搬了一個空,連忙退出來,走到外面,那見一個人影兒,再望上房走時,一般聲息俱無,連箱籠什物都沒有了。情知外邊風聲不好,全家避亂而去,子深這一怒還了得,然而事已如此,無可奈何,且走出大門,打聽個實在,再作道理。只見大街之上,紛紛擾擾,盡是搬家的人,聽人傳說,洋兵已到城下,正派了欽差出去同他講和。子深這時進退兩難,只得走到車行裡,僱了一輛騾車,拉了隨身行李,仍望榮升店而去。店主倒還認識,便即留他住下,于升卻於子深進華府的時候,早已回山東去了,弄得沒人伺候。後來寧子奇到京辦振濟會,也住榮升店。子深敘述來歷,然後翁媳相認,同回新加坡去的。

再說寧孫謀自從日本逃到英國蘇格蘭省,那裡的留學生待他很好,他無事時,便借賣文自給,恨自己不懂得西文,諸多不便,隨即發了個宏願,請一位卒業生許鴻賓,每天來寓教授。不上一年居然深通西文了,自此翻譯些普通科學書,灌輸中國,倒也博得許多厚值。自問一生事業,盡付東流,不免浩然長歎。又因父母妻子,遠隔重洋,不知何時方能見面,幾樁事並集心頭,就援琴彈了一曲道:
蘭當門兮遭鋤,草非種兮蔓滋。西方兮美人,鬱芬菲兮搴帷。異鄉之樂兮,不如其歸。歸乎安之,豺虎當關兮令人憂思。

正想翻第二解時,外面有人拍手而笑。一會走進來兩個人,原來是張翊清、蔣心培,都是留學生,素來崇拜孫謀的。當下二人笑道:「寧先生彈得好琴,何妨再鼓一曲給我們聽聽。」孫謀起身讓坐道:「俚曲見譏大雅,也不過寫無聊之思而已。」翊清見桌上一張詞稿,取來看時,正是方才彈的那曲,與心培同看,心培道:「先生此曲,足並猗蘭。」翊清道:「只是思家何切!」心培道:「久客思歸,也是人情。聽說先生眷屬都在新加坡,何不到彼探望一遭,也還容易。」孫謀道:「我父母雖都在彼,只是音問不通,未敢貿然前去,且川資不給,也難成行。」心培道:「川資易籌,我代先生設法便了。」當下略談片時,二人別去,不到數日,心培走來,送了二十鎊,道:「先生回新加坡的川費夠了,明日有商船往南洋,我有個朋友在這船上辦事,我和先生同去找他便了。」孫謀再三稱謝,次日檢齊行李,同心培上船,果然一路招呼週到,只覺越走越熱。

到得新加坡,那蔣富遠的店,是本來記得的,挑了行李,直到富遠店來。那店的氣局,卻還宏敞。店伙導人,拜見富遠,說明來意。富遠道:「世兄,你令尊想煞你了,時常提起你來就要流淚。如今到上海辦貨,聽說被上海商家,約入救濟會往北京去了。」孫謀道:「什麼救濟會?」富遠道:「世兄難道不曉得,聯軍入京,官商遭劫,官場有官場的救濟會,商家有商家的救濟會,難道你還不曉得麼?」孫謀道:「怎麼那些官員,不早些逃命,還要等人家來救濟呢?」富遠道:「豈敢,逃的也多,剩下的都是奇窮沒盤費走的。」孫謀道:「唉,國家定的俸銀,也太少了,若是敷餘,也好預備些他們逃難的費用,這才算是天恩高厚哩。」富遠笑道:「世兄說得刻毒,也難怪你牢騷。」說罷,家人送上機器冰來,果然這天氣如火一般的燒,隨你揮扇不止,那汗還同雨點般的瀉下來。孫謀急欲見母,叫人挑著行李,直往他父親店中。原來寧子奇是開的藥鋪,店名華勝,那裡有些中國人,固然要服中國藥,便有些西人,也很信中國藥草,甚至一金鎊買數兩紫蘇甘草,因此寧、魏二公,頗發些財。子盛另是一個舖子,一般發財。閒話休提。

且說孫謀到得店裡,那些店伙,如何認得?孫謀和他們說明來歷,大家喜道:「原來是世兄回來了,東家掛念的了不得,可惜他上海去了,約莫著也就要回來了。令堂是眼都要哭瞎了,快請進去相見罷。」孫謀聽了,雄心頓灰,忖道:做了個人,自有家庭之樂,管甚社會國家!中國人生來是個家族主義,那父母妻子的愛情分外重些,再也捨不得割棄的。我既在外國,就不回來,倒也罷了,如今無故思歸,到得這裡,還役見一個親人的面,只聽人家傳說,已經摧動肝腸,慘戚到這步地位,真正是天性之親,莫之然而然了。一面想,一面走到上房。他母親早已聞信,手扶著個丫頭,從房裡走出來,孫謀趕上叩見。他母親淚流滿面道:「我只當今生不能再見你面的了,誰知你倒留得性命趕到這裡。你做的事也太膽大了,弄到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如何是好?」孫謀道:「母親放心,現在的世界,也不靠定祖國做事業,孩兒有了本領,那裡不可去,我們既然在此創下些基業來,強如在中國受那骯髒的氣。」他母親道:「雖如此說,我卻覺得家鄉好。不說四時寒暖得宜,只幾家親眷來來往往也有趣味。如今弄得孤淒的了不得,況且受了那濕熱之氣,身子天天疲軟下來,恐怕不能久居人世的了。我偌大年紀,也想有個孫男孫女玩玩,免得老景淒涼。你媳婦是不知死活存亡,叫我放心不下,聽說中國拳匪大亂,外國兵都來了,不知道那瓜洲關事不關事,我很覺擔心。」孫謀道:「不關事的,拳匪是在北方騷擾,幸虧山東巡撫有主意,沒放他到江南來。契辛住的地方,僻在鄉裡,要算如今中國的桃源,再也沒事。至於那外國兵,是有紀律的,不至擾害人,況且也到不得瓜洲。」他母親道:「原來如此,我只盼瓜洲沒事,以外隨他去反亂,也不干我們事。」這句話,說得孫謀愀然不樂,忖道:中國人不明白社會主義,單知道一身一家的安樂,再不然多添幾個親戚朋友,覺得以外的人死活存亡都不干他事似的。意見如此,如何會管到國家的存亡?我幸而先天中中的毒少些,又讀了幾本書,才把這氣質漸漸變化過來,今聽母親如此教訓,倒是中國家庭的總代表,我且婉言諷諫試試看。想罷便道:「母親愛惜兒媳的心,真是太過了,孩兒的意思,倒覺得祖國人一般可憐,這回拳匪作亂,殺掉二毛子不知凡幾,聽說直隸山東路上,樹林裡掛著一顆顆的人頭,那河邊坡下橫的死屍,也沒有數目,逃官逃幕,家眷受累的,不止一家。洋兵來了,又痛殺拳匪一陣,這是一定的道理。我們中國人,自己先相殺害,再等人家來殺,母親知道是甚原故呢?」他母親道:「我如何得知。」孫謀道:「這是各不相顧的原故。譬如我們只知顧我們一家人,再不然顧到至親上,再多也不過顧到朋友。以外的人,便覺得陌路一般,隨他死活存亡,不與自己相干。甚至為了錢財,害他的性命,不但強盜打劫傷人,即如做官的,在上司面前讒害同寅,擠掉了他,我便能得意。做生意的,彼此相妒,跌落價值,以廣招徠,擠倒了他的店,我的生意便好。讀書的人從沒有肯佩服人的,不說人不好,也顯不出自己的長處。像這幾種念頭,都是藏了個殺人的心腸。太平時世,名為暗中相殺,一朝變亂,那殺人的性質發現出來,這才快其所欲。其實被殺的人和殺人的人一般,用心不過分個強弱罷了。所以中國人,只能殺中國人,見了外國人,就伏手伏腳的聽他殺,這是什麼講究呢?原來軟弱的人沒有不怕強的,要是外國兵沒有槍炮的利害,他們也敢殺他的。野蠻殺人,本是無用,一遇打仗的事,定然沒命奔逃,像這般終古不變。一處土地被人家割去,處處的土地,終歸不保。假如我們中國人換了一副心腸,知道大家衛護自己的同國人,不在相知不相知上存甚意見,自然彼此固結,才能算個國度。根基定了,那怕外國人怎樣強,也取不了我們土地,害不了我們百姓。這才一國安,一家自安哩。」他母親從沒聽見過這番議論,覺得新奇好聽,細想起來,也有道理,沒得駁回。這天母子深談,直到二更多天,孫謀方才睡覺。

次日孫謀出去拜見幾處同鄉,及和華勝有來往的鋪戶,倒都見著,只是一班做買賣的人,雖說算計精明,苦於學問上面欠缺,沒得多餘的道理好和他們講,因此孫謀動了個開學堂的念頭。那天正在魏子盛家吃飯,忽然店裡的學徒走來,找著孫謀道:「店東回來了,等你回去哩。」孫謀辭別子盛,趕忙回去,果見他父親坐在中堂,和他母親說話,旁邊還有一個後生陪著。孫謀很是詫異,見過父親,自有一番別後想念的話,不須細表。他父親指著那後生向孫謀道:「你認得他麼?」孫謀回道:「不認得。」他父親道:「這就是你妻子,我在北京城裡救他出來的,只待你見面後,好叫他改復舊裝。」孫謀仔細把他一認,果然是自己的妻子,但不知為何改扮男裝,為何跑到北京城裡,真是離奇恍惚,如同做夢一般。慕隱本來具有俠腸,雖經一番別離困苦,卻不露出兒女情態,沒甚掩面悲啼的怪模樣兒。當下見過了孫謀,自去改換裝束。孫謀把在京時做的事業,詳細告知父親。他父親道:「我也知道你不錯,只是經了這番風險,幾乎性命不保,叫我擔心。」便也把到新加坡如何開店,如何到上海辦貨,如何被同人約到北京辦救濟會,如何榮升店裡遇著媳婦,告知孫謀。又道:「媳婦的事,你去問他,便知詳細。你們雖是生離,也和死別一般,你也該去敘敘別情了。」孫謀巴不得這個吩咐,連忙答應道:「是。」便趕入慕隱房裡去了。正是:
兒女何曾關大計,英雄無奈總多情。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寧孫謀作傳表貞姬 陳契辛登程尋俠骨
Anda telah membaca teks 1 dari Cina literatur.
Selanjutnya - 癡人說夢記 - 4
  • Bagian
  • 癡人說夢記 - 1
    Jumlah total kata adalah 14827
    Jumlah total kata unik adalah 5475
    20.3 kata termasuk dalam 2000 kata yang paling umum
    33.4 kata termasuk dalam 5000 kata yang paling umum
    41.2 kata termasuk dalam 8000 kata yang paling umum
    Setiap baris mewakili persentase kata per 1000 kata paling umum.
  • 癡人說夢記 - 2
    Jumlah total kata adalah 15217
    Jumlah total kata unik adalah 5383
    20.7 kata termasuk dalam 2000 kata yang paling umum
    33.0 kata termasuk dalam 5000 kata yang paling umum
    40.0 kata termasuk dalam 8000 kata yang paling umum
    Setiap baris mewakili persentase kata per 1000 kata paling umum.
  • 癡人說夢記 - 3
    Jumlah total kata adalah 14863
    Jumlah total kata unik adalah 5470
    20.9 kata termasuk dalam 2000 kata yang paling umum
    34.1 kata termasuk dalam 5000 kata yang paling umum
    41.5 kata termasuk dalam 8000 kata yang paling umum
    Setiap baris mewakili persentase kata per 1000 kata paling umum.
  • 癡人說夢記 - 4
    Jumlah total kata adalah 14831
    Jumlah total kata unik adalah 5651
    18.3 kata termasuk dalam 2000 kata yang paling umum
    30.3 kata termasuk dalam 5000 kata yang paling umum
    37.0 kata termasuk dalam 8000 kata yang paling umum
    Setiap baris mewakili persentase kata per 1000 kata paling umum.
  • 癡人說夢記 - 5
    Jumlah total kata adalah 4926
    Jumlah total kata unik adalah 2113
    30.4 kata termasuk dalam 2000 kata yang paling umum
    43.9 kata termasuk dalam 5000 kata yang paling umum
    50.8 kata termasuk dalam 8000 kata yang paling umum
    Setiap baris mewakili persentase kata per 1000 kata paling um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