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醒石 - 1

醉醒石

第一回 救窮途名顯當官 申冤獄慶流奕世

《畫堂春》:
從來惟善感天知,況是理枉扶危。人神相敬依,逸豫無期。積書未必能讀,積金未必能肥;不如積德與孫枝,富貴何疑。
《易傳》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此言禍福惟人自召,非天之有私厚薄也。然積善莫大於陰,積不善亦莫大於陰。故陰騭之慶最長,陰毒之報最酷。至於刑獄一事,關係尤重。存心平恕,則死者可生;用意刻深,則生者立死。況受賕骫法,故意陷人;人命至重,何可以供我喜怒,恣我魚肉也!古語有云:當權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回。士大夫事權在握,而不辨雪冤獄,矜恤無辜,不深負上天好生之心乎?漢之時,有於公者,為獄吏,持法公平,能明孝婦之冤。嘗自高大其門道:「吾子孫必有顯者。」後子定國,果為廷尉,如其言。唐之時,有何比乾者,與徐有功、來俊臣、侯思止同為刑官。比乾寬恕,多所平反。時人為之語道:「遇來、侯必死,過徐、何必生。」一日,有老嫗過其門,持籌九十餘枚,與比幹道:「君有陰德,子孫為公卿郡守,佩印綬者,當如此籌。」後果累世通顯。宋之時,有張慶者,為獄官,掃除獄舍,必使潔淨;飲食獄囚,不至饑寒;有病者,醫藥之無少缺。雖未能申冤理枉,而子孫亦登科第之報。至若周興、吉頸之徒,鉗網為號,羅織成經,傾陷平民,流毒縉紳,終至身首異處,妻子宗族並受斬戮,其視善人之報為何如哉!因綴俚言,聊以志感:
丹筆無輕下,蒼黔係死生。
稍忘矜恤意,便就鼎鐺烹。
所責寬仁吏,奉法持公平。
不望桃生穞,奚堪鬼泣庭。
皇帝猶清問,廷評可恣情?
掃墓近屠伯,索甕請周興。
何如於定國,高門世所榮。
報施應不爽,敢用告司刑。
已前所說,還是事權在己,出入由心,即能雪冤申枉,猶非難事。今且說一個官卑職小,既無事權,又不愛錢沽譽,乃能明冤枉,出係囚,豈不是個極難的事麼?
嘉靖年間,有一人姓姚名一祥,乃松江上海縣人。少而無父,家事亦饒裕,為人倜儻不羈,輕財尚義。曾習舉子業,能詩文,考幾次童生,時數不遇,不得入學,鄉里之間,未免有誚笑他的光景,他亦怡然受之,不在心上。但其母守寡育孤,一心指望他以功名顯。乃收拾家中積蓄的東西,約有四五百金,教他往南京納監。一祥奉母之命,別了妻子,帶了兩個僕人,即便起程。南京古稱金陵,又號秣陵,龍蟠虎踞,帝王一大都會。自東晉渡江以來,宋、齊、梁、陳,皆建都於此。其後又有南唐李璟,李煜建都,故其壯麗繁華,為東南之冠。王介甫《金陵懷古》詞可證:《桂枝香》: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瀟灑澄江如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裡,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露起,畫圖難足。
念自昔豪華競逐,恨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慢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尚唱,《後庭》遺曲。
及至明朝太租皇帝,更恢拓區字,建立宮殿,百府千衙,三衢九陌。奇技淫巧之物,衣冠禮樂之流,豔妓孌童,九流術士,無不雲屯鱗集。真是說不盡的繁華,享不窮的快樂。雖遷都北京,未免宮殿傾頹,然而山川如故,景物猶昨,自與別省郡邑不同。一祥行至城中,悅目賞心。心下自忖道:「起文納監,便要坐監,不得快意遊玩,不如尋個下處遊玩幾日,再作區處。」遂同二僕到秦淮河桃葉渡口,尋了一所河房住下。南京下處,河房最貴,亦最精。西首便是貢院,對河便是 子。故此風流忼爽之士,情願多出銀子租他。一樣歇息了一日,次日便出遊玩,一連耍子了兩三日,忽然過了武功坊,踱過了橋,步到 子裡去,但見:
紅樓疑岫,翠館凌云。曲檻雕欄,植無數奇花異卉;幽房邃室,列幾般寶瑟瑤笙。嘔啞之聲繞樑,氤氳之氣撲鼻。玉姿花貌,人人是洞府仙妹;書案詩筒,個個像文林學士。不愁明月盡,原名不夜之天;剩有粉香來,夙號迷魂之地。做不盡風流榜樣,賺多少年少英才。
一祥向來無有宿娼之意,但一入其門,見此光景,也覺有些心動。況子裡的舊話道:只怕你乖而不來,不怕你來而使乖。故此再沒有闖寡門的。便極吝嗇,也須歇幾夜,破費數十金,方得出門。又且有一班幫閒子弟攛掇起來,冷湊趣,熱奉承,縱有老成識見,一時也難白走出來。一祥又是風流灑落,不惜錢財的,一時間便看上了兩個妮子,大扯手作用將起來。那有一個不奉承他?過了幾日,竟叫僕人把行李都搬到 中住了。 中,凡嫖客的管家,卻有粗使的梅香來陪睡的。故此兩僕人,也落得快活,把正經事不提起了。
姚君把爭名奪利之心,變作惜玉憐香之意。這些納監肥資,都做纏頭花費。不多時,也自消耗了一半。算來納監不成,不如縱心行樂。況有幫閒之人,日夜和哄,吹彈歌舞,六博投壺,不由不醉臥其中,撒漫使用。囊中之物,看看消索了。一日,幫閒輩請他到雨花台遊賞。左嬌右豔,絲竹滿前,假意兒趨承熱絡,實俗罄竭資糧,打發蠻子上路也。看官,你道這個所在,可是輕易去得的?這伙人可是相與得的?姚君不察,尚然痛飲高歌,又復援筆題詩,以志其樂。詩曰:
昔日談經處,今為遊冶原。
莫愁曾繫艇,靈運亦停轅。
分練澄江色,飛青木末軒。
從來佳麗地,得意肯忘言?
題畢,眾人齊聲稱贊道:「如此高才,那怕龍門萬丈!」個個把酒預賀。大家正吃得熱鬧,忽然一人,敝巾破衣,形容憔悴,殆無人色,貿貿而來,望姚君施禮求乞。姚意是個丐者,亦不在意,叫僕從以酒食與之。其人酒亦不飲,食亦不吃,對姚君道:「某乃河南秀才,途中被劫,資盡身傷,不能返鄉,故求濟助資糧為行李費耳。豈為酒食小事!」兩個幫閒的,便接口道:「姚相公,不要睬他。我們這裡,這樣人甚多,卻都是假說被難,騙人財物。那裡去辨他是真是假,那裡去查他是秀才不是秀才!」那人便老大不快活起來,道:「我因被劫瀕死,竊恐流落異鄉,故不得已而求濟。今既為俗人所疑,何可復在此間求濟。但我非脫空脫騙之流,沒得濟助罷了,何可當此不肖之名,亦須要一明其非偽。」遂脫衣示之,果然刀瘡未平,血痕尚沾衣上。一祥乃立起身,揖而謝之。就叫僕人拿行箱過來,簡看囊中,止有白銀十兩,並紵衣一領、綢襖一件。即盡與之,且酌之酒而送之。其人感泣拜謝,問姚之姓名而去。而姚君不問也。今人些小資助,便要誇恩居德,況涂遇之人,助之如許,不詢姓名,蓋真施恩不求報,故置之若忘如此。即此一端,已不可及,況尤有大於此者。姚君此時,即轉一個念頭道:「資囊已罄,料無助我之人。倘我再在此,或被老鴇絮煩迫逐,不成體面。不如別了回家,尚不露出馬腳。於是酒也不吃,遂起身回到 中,取了行李鋪蓋,即時作別。兩個妓者苦苦留住,又宿了一夜。次早,教僕人叫了一隻船,急急起身。兩妓者雖然哭哭啼啼,說盟說暫,要都為銀子面上。見他銀子完了,便不免假手脫放出門了。姚君是個忼爽男子,絕不為他兩個牽情,一竟下船。不數日,到了家中。其母聞得子回,不勝歡喜。問及納監之事,一祥半晌不敢做聲,沒奈何只得以實告。其母艴然大怒。平日一祥最孝,奉母之命惟謹。一時高興,費了四五百金,沒了銀子,殊不在他心上;只是有違了母命,宿娼費業,大不自在,追悔無及。從此以後,再不敢他出。過了一兩年,思量不是個了局,因就近納一縣吏,圖個小小前程。看官,你道如此豪爽的人,可是看得衙門中這些齷齪銀子在心的麼?一味只是濟難扶危,寬厚接物。衙門裡也有贊他忠厚的,也有把他做阿呆看。他全不在心,任人說笑而已。光陰荏苒,倏忽間過了六七年,看看的兩考滿了,例要入京效勞。那時遵依母命,在京三年,再不敢一些花費,選得個江西九江府知事。到任不多幾時,本府司獄司缺官,上司就令他帶管。他卻悉心料理,周濟諸囚,無論輕犯暫監者,不加苛虐。即重囚牢中,亦親自往看,污穢者潔淨之,病疾者醫治之,饑寒者衣食之。人人戴德,各各感恩,至於誣陷扳害,及上台不公不明、屈打成招的,彼皆一一詳察。若遇便可言,亦肯為之解釋。自恨官卑職小,明知枉屈,不能申理,每每抱愧。是以衙齋中,一清如水,蔬食布衣,淡如也。嘗題小詩一首於壁上,詩曰:
世道非淳古,人無畫地風。何時得刑措,令彼貫城空。
詩以言志。觀他詩意,與邵堯夫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行好事,大同小異,便可知他平日的存心了。過了半年,有一新按台到任。大小官員,個個要去參見。他也不免隨班逐隊,去走兩遭。你道察院衙門,何等尊嚴,這些小官兒,那裡有他的說話分。但是事體如此,不得不去。一連去了三日,參見已畢,眾官俱出。一祥卻已轉身走了,忽然裡邊傳叫姚知事。一祥不知何故,未免吃了一嚇,又自忖道:「我在此做官,並不曾做一些不公不法的事,不取一毫不公不法的錢,料來沒甚干係,便進去何妨。」遂急急的跑將進去見。察院問道:「你便是上海姚一祥麼?」對道:「小官正是。」又問道:「到任幾時了?」對道:「到任十個月了。」又問帶管司獄司事幾時了。對道:「才得五個月日。」察院又道:「你是個風流曠浪的人,如何做得這樣的小官?」一祥聽得此話,心中大是疑惑,只得勉強對道:「不敢。」察院又道:「某年月日,在南京雨花台上,挾妓飲酒的,便是你麼?」一祥聽了這兩句話,不知是何緣故,心中突突的跳,慌做了一團。就如一盆冷水,從頭上澆下,渾身顫抖個不了。即便除下紗帽,磕頭如搗蒜,口裡只是「死罪,死罪,求老爺饒恕」。察院笑道:「不要慌張。我且問你,你在雨花台時,有一秀才,被難落魄,求你周濟,你與他衣服銀子,是有的麼?」一祥到此,心中又覺得安穩了些,連忙應道:「是有的。」察院道:「你還認得那人麼?」對道:「一時偶會,相別已久,卻又認不起了。」察院又道:「你曾曉得他姓名麼?」又對道:「小官偶然資助,不曾問他姓名。」察院道:「即本院便是。」便叫道:「可起來作揖。」一面叫皂隸掩門。一祥方才放心,站了起來,作了揖,站在側邊。察院體統,一應小三司及府經歷、縣丞等官,並沒留茶之理;或特典留茶,也只是立了吃的。故姚君雖然有舊恩於察院,也只是站著吃茶。茶罷,察院道:「本院自得君周濟還鄉,幸叨科第,常思報恩,未得其便。今幸於此相遇,是天假之便也。只是尊卑闊絕,體統森嚴,不便往來酬報。君有濟人利物之心,甚於獄中情由,必知其詳。其間倘有真正冤枉,情可矜恤者,君可開幾名來。人得千金,本院當為釋放,以報君恩。」一祥領命,謝茶而出。只見衙門中人,伸頭縮頸,在那裡打聽,是何緣故留茶,那些府縣間抄日報的,即將此事報與兩司各道府縣各官去了。府縣官也有送帖來的,也有送禮來的。你道是奉承這司獄司麼?總是奉承察院的相知。姚君一到衙門,快活不可勝言,即喚本衙門書吏,把察院的說話,一一對他說了。書吏皆賀道:「恭喜老爺,得此一樁大錢。」姚君笑道:「你們這些癡人!若是我這等要錢,何不日常裡也索搜賺幾文?我只因官卑職小,不能申雪冤枉,時以為恨。今幸得上台老爺有此美意,我正好因風吹火,了我向來心願,豈以得錢為喜!若是要錢,那沒錢的冤枉,畢竟不能出了。」書吏聽這說話,口頭雖稱贊,心裡都暗笑道:「那裡有不要錢的人?這是人面前撇清的話兒。待他做出來,便見分曉。」遂說道:「老爺既不要錢,老爺知獄中有幾個真冤枉?」姚君道:「我一來管事,就存此心,故此時常訪問,牢中有七人真冤。」就把七人名字事跡,數將出來。又道:「你們可將前因後跡,備細開述,疊成文卷,去開釋他,我自不要一文。其間有三四個富家,出得起的,你們可對他說,要他一二十兩一個,也不為過。」獄吏登時到監中,與那七個人說了。七人感謝不盡,即時著人到家,通了消息,鬥起銀子,與了吏書。那班吏書又算計道:「本官雖說不要銀子,那裡便是真心?況且他既曉得三四個是富家,察院老爺又說一人要他千金,不如叫他幾個鬥二三千銀子在此,待送文卷與他。他若真不要時,一定即刻把文卷送上去;若假不要,必定遲延兩日,那時便可送進去與他。」大家商量已定,銀子已鬥端正。過了數日,文案已成,吏書送與姚君看了。拿了文案,即忙去見察院。
那時書吏方知其真不要錢,人人喝采不已。
及至察院前,等候開門,傳將進去,這番卻不是前邊見的體統了。一祥一邊進去,察院便叫掩門。一祥將文卷呈上,稟道:「知事平日體察獄情,其中重辟囚犯,有七人實係冤枉,蒙老爺鈞諭,敢斗膽開呈,望老爺開天地之恩。」察院看了文卷道:「君曾有所得否?」答道:「已約定釋放之日,共謝知事七千金矣。」察院道:「既如此,足以報君之德矣。君將此銀歸家恰老,逍遙林泉之間可也,何必為五斗粟折腰?」一祥領命而出。察院登時批准文書,七人登時出獄。七家家屬,扶老攜幼,焚香頂禮,涕泣膝行,到衙拜謝,不必說起。但是姚君既對察院說已得七千,其實不曾得一文。若在他人得些銀子,申他冤枉,也不為過。即不然富者得銀,貧者白說,也便是賢人君子了。其最上者,不得銀子,亦須與上台說明,以見我真實申雪之意,此更是不可及的。而今姚君不得銀子,竟說得了七千,誰肯如此冒空名失實利,既能雪人之冤,又不利人之財,又不邀己之譽,以討上台的獎賞。豈不大聖人、大菩薩的心腸?只怕這樣人,古今來不多見的。?次日,姚君即起文書告致仕。察院只道他實實得了七千金,即准了文書,掛冠而歸,由是哄動一城。司道府縣,無人不欽重道;「些些小官,能不受賄賂,雪冤理枉,誠有司憲臬所不及。」於是皆厚贈優禮以歸。七人族中糾集朋友,到三院動呈,敘其申雪冤獄,不受分文,盛德清風,可為世表,應入名宦祠中。察院起初准他致仕,只道他實得七千銀子,便回去已夠了。及見三學公呈,方知他不曾得銀,真心釋冤出枉。大驚異道:「如此好人,真是有一無二!但是我原思報他,叫他回去,不想倒是我誤了他的前程。」即時批准,送入名宦祠中。看官,你道知事入名宦,從來能有幾個?此已是為德之報了。及歸至家,清風兩袖。孫雖入泮,而家業卻是蕭條。家中大小,多埋怨他無算計,既不賺得銀子,又賠了他一個小小前程,豈不是折本的事麼?姚君怡然而已。年至九十餘歲,忽然一日,夢見五六個人,青衣小帽,跪在前面稟道:「某等來迎接老爺。」姚君夢中,也還認得是前曾救他死罪的人。因問道:「你們為何到此?」那些人道:「小的們蒙老爺救命回家,凡七家的祖宗父母,均上請於天帝。天帝命司命真君,增老爺壽考,仍令老爺子孫世世貴顯。今老爺壽數將終,小的們前來眼侍老爺。外邊有轎,請老爺便行。」姚君聽罷,便上了轎。眾人抬了,走到一衙門前落轎。只見司閽人報將進去。裡面一位官員,出來迎接。姚君仔細一看,不像官府打扮,卻是帶冕旒、穿袞龍袍,方才悟道:「是閻羅王了。」閻王便與姚君作了揖,同走到廳上。卻是先有一位尊官,坐在那裡。閻王卻揖姚君坐在那尊官之上。姚君推遜不肯坐。閻王道:「君曾聞黃承事坐在范文正公上的事麼?此間論德,非論位也。」姚君乃上坐了。閻王道:「君有陰德。昨日天符敕下,請君為太山刑曹。君可歸家,料理後事。不久即當奉迎。」遂送了出來。眾人仍舊抬了轉回。姚君欠伸而寤,乃是南柯一夢。次早起來,對家中人道:「我昨得一夢,殆將死矣。但你們平日怨我不知作家,昨夜夢中見前時所救冤獄的人來接,說已請命於天帝,令我子孫貴顯。」因指其孫道:「興吾家者其在此子乎?你們可不必憂貧了。」又備述夢中事體。又道:「閻王對我說,不日來迎,一定死期將至。你們可具湯,待我沐浴以俟。」家人如言具湯。姚君浴畢,又道:「迎我者已在門矣。」合家都聞得異香滿室,頃刻已逝。其孫名永濟,登萬曆戊戌進士,後官至浙江左布政,予告歸家。雲礽俱有盛德,擅其世業,簪纓正未有艾。七人請命天帝之言,毫釐不爽。德行於陰,報食於顯,確確有驗。當權君子,能不廣行方便,貽厥孫謀乎?詩曰:
嘗聞積德勝浮圖,況造浮圖不勝書。數級已成四十九,積功應准百千餘。
真稱有谷貽孫子,那 不高門建戟。寄語當涂諸達者,好將丹筆換纓裾。

第二回 恃孤忠乘危血戰 仗俠孝結友除凶

時危兵甲滿天涯,載道流離起怨咨。
山折不週誰柱石,血渾溟海盡蒼黎。
平戎不見將軍令,雪恨唯搴孝子旗。
俯仰令人生景注,節旄真也愧鬚眉。
不遇盤根錯節,無以別利器;不值時危國亂,無以識忠孝。國事之敗,只緣推委者多,擔當者少;貪婪者多,忠義者少。居尊位者,以地方之事,委之下寮。為下寮者,又道官卑職小,事不由已,於是多方規避,苟且應命。古人有云:不敢以賊遺君父。其誰知之?為文官者則云:我職在簿書,期會而已,戎馬之事,我何與焉。為武將者則云:武夫力戰而殉諸原,儒生操筆而議其後,功罪低昂,不核其實,徒令英雄氣短耳,朝廷誤人,何苦以身為殉。古人有云: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則天下太平。又誰知之?」至於共履行間,同趨上命,或奮勇前驅,或恫怯退縮;明為犄角之勢,實懷觀望之情。一人有功,則雲我實牽制某營。故某進薄其隘,我實分賊之勢,故某得搗賊之虛,全師取勝。萬一不幸,眾寡不敵,覆師亡軀,則雲某人不度波己,孤軍深入,以致喪身辱國,惟我知難而退,得以保全。把那喪敗,一肩卸在死者身上;自家失援不救之罪,都瞞過了。又有全軀保妻子的文臣,媒孽其短,以自解其御將不嚴,攻取無術之責。文武如此,寇盜如何平,百姓如何寧?要太平,除是不論官之尊卑,人懷必死之心。被害的,都有報仇雪恥之志,賊自易除了。故古來偏有黃金橫帶,不能為國捐軀;而臨難不屈,反出一卑官。高牙大纛,不能出奇滅賊;而殪敵擒將,反出一孝子也。可為當時規避恫怯之臣,發一愧恥。據史傳所傳,明朝太祖高皇帝,削平偽漢,剪滅偽吳,北取中原,勁兵強將,日在行間。其餘新定州縣,只有些守禦官兵;兼幾個文官,也只混帳而已。這也是初定天下,照管不及之故。以此處處尚有賊寇。江西有桃源諸山,各有山洞。賊眾盤踞其中,或時窺伺州縣,或時剽掠鄉村。羅源縣有兩個賊頭,一個叫做陳伯祥,一個叫做王善,最為凶狠。部下有張破四一干劇賊,橫行無忌。其時有個連江巡檢劉濬,意氣英爽,頗有才略,是要為國家乾一分事的人。有個兒子,喚名劉璉,為人有膽有智,熟習弓馬,好結交豪傑。隨父在任。凡地方有些才識的,都傾心結納,弓兵中有膂力機變的,都收為腹心,也要思量為國家乾一分事。但其時國家制度未定,文官未免圖私,徵稅增耗,問事罰贖,一味揸錢。城池坍頹,人心涣散,也不甚顧惜。武官恃著重武時,又未免橫肆了一分。兵不整練,器不精銳,也不甚在心上。正所謂:
貪婪鏤肺腑,贏弱中膏肓。厝火當薪積,啾啾燕處堂。
那劉巡檢看了這些光景,與他中心不合。惟□□□或有疏虞,卻甚是認真。申嚴保甲,使那為匪作歹的,先是不容。禁賭博游手,道是人窮必為盜賊。禁妓,道他是娼妓,乃盜賊寓家。又在自己部下,老弱盡情汰去,道他不任訓練,生事指賊詐人,養賊分贓的,都察訪重處,所以鎮上盜賊肅清。部下雖不多,都人人敢勇。上下也都笑他,道這官想是要望行取了。不知:
官有卑尊異,輸忠誼則同。抱關擊柝者,亦有圉圉功。
部下有個弓兵姚虎,平日與一木匠妻通姦,夜去明來,礙著這木匠。
一日,鄰家失盜,遺下梯子一條,卻是木匠做了要賣與人的。到官起贓,家裡牀下,起出埋藏銅錫器數件,卻是失單上所載。妻子到官,始初抵賴,後來認說,俱是丈夫盜來,他埋藏的。但木匠苦稱其夜在人家上樑,伙伴鑿鑿可據。巡檢疑心裡面有弊,又見婦人要答應時,俱側著臉看那弓兵。弓兵喝「還不招來」,婦人便死咬定丈夫。巡檢叫且帶在門外,再拘鄰佑究問他平日為人。婦人與丈夫帶在門外,卻叫姚虎道:「我衙門雖小,也有體統。你怎在我跟前弄法,驚嚇婦人!」大發惱,打了十下,定要捕了。卻帶婦人進來道:「你與弓兵做得好事,排陷丈夫!他已招了,你從實說來!」驚得這婦人呵:疑是屬垣耳,神人暗底窺。半晌出口不來。巡檢叫取拶子。這木匠急扒上來道:「爺爺,小人情願招。偷也是我,埋也是我,與妻子無干。」巡檢道:「癡奴才,你倒為他,他不憐你哩。」婦人見巡檢說話,是個知情,真道弓兵已招了,只得說出梯子是弓兵背去的,銅錫器也是弓兵背來,與婦人同埋的。巡檢道:「怎麼弓兵與你熟?」婦人道:「是表兄。」巡檢道:「畢竟還有緣故。」又要拶。婦人只得又將平日通姦,怪他礙眼,欲行害他緣故供出。木匠方才叩頭道:「青天老爺!不是老爺,小的性命幾乎被他害了,還道他是好人。適才打點衙門,還與他八百銅錢。」正是:
誰料衾裯共,玄黃戰欲腥。若非炳秦鏡,那得見妖形?
巡檢又叫取弓兵出來,巡檢道:「婦人已招了。你奸人害人,為盜誣盜,怎麼說!」姚虎也閉口無言。姚虎、婦人其情雖重,但姚虎律止從盜擬徒,婦人和姦擬杖。木匠發放寧家。一鎮都道神明。又一日,府間差他協同應捕拿強盜,恰是一個染鋪,一個銀鋪,也搜出些首飾衣服。巡檢看他飾無重制,衣無重色,把與他家人穿,俱與身相稱。巡檢力辯他非盜,不肯起解。上司殊不以為然。未幾,真盜已得,人都服他明白。不知明白人也有的,以卑官能如此執持,卻是少有。真是:
不僅澄心明如月,還欽強骨勁如山。
其時恰也為人所忌。忽一日,行省有牌來,道王善等猖獗,著巡檢劉濬,會同守禦千戶所正千戶周章、副千戶徐玉,前往剿捕。劉濬道:「這乾武官,要他則甚」勝則爭功,敗則先潰,反致壞事。但上司差來,還須與他同往,壯一壯觀。」點了一百弓兵,一百鄉兵,前往會齊。卻值這兩個千戶領兵已到。巡檢注目一看,卻也好笑:
請纓強半是終童,荷戟偏多善飯翁。介冑不勝行偃蹇,屈身疑似不弦弓。
看他帶來軍器,更是稀奇:
槍折已無銳,刀鋼不見鋒。二三柳木棒,蟲蛀欲將空。
兩千戶要巡檢行屬官禮。巡檢道:「文武官不相統轄。」彼此以賓客見了,商議進兵。周千戶道:「我聞賊勢甚大,山又險峻,陳、王二賊,足智多謀。若還與戰,一挫銳氣,後便難振。如今不若頓兵山下,截其樵汲,軟困此賊。此賊內無糧草,外無救兵。不降則死,這卻事出萬全。」徐千戶道:「這山極大,我兵甚少,如何截得他住?還是殺到山口,胡亂得他幾顆首級,回報上司。不然,曠日持久,上司見怪。」劉巡檢道:「兵法:兵多則大征。堂堂正正,先諭令歸降,後剿其不服。兵少則雕剿。出其不意,直搗賊巢。今止得兵千餘,說不得圍他截他,聽其自斃。出兵一番,也不得圖幾顆首級,混殺良民。為今之計,莫若先差人諭降,以懈其心。一面火速進殺,掩其未備。擒殺這兩個渠魁,永絕地方后患。」周千戶道:「依我只軟困為上。」徐千戶道:「依我只揚兵耀武一番,等他後邊不敢出來為是。」總為:才庸怯敢戰,力怯喜逗留。築室臨衢路,紛爭正不休。
劉巡檢道:「軟困耀兵,終無結局,我聞二賊,陳伯祥最悍,蟠踞老寨。我如今一面誘降王善,一面輕兵深入,掩取伯祥。擒取此賊,他賊膽落。」周千戶道:「自古戰為險著。」徐玉道:「如劉巡檢要去,大家且試一試看。」議定進兵。探得陳伯祥老寨在山北,王善在山南。東西小路,各有小寨把守。劉巡檢道:「陳伯祥老巢在山北,倚山南為屏翰,東西為羽翼,必不十分提防。東山小寨,山路險峻,畢竟他欺我兵不能前進。不若乘夜先拔東寨,直薄山北。老寨一破,眾自潰散。」劉巡檢率本部為頭敵,徐玉為二敵,俱向山東;周章向山南,牽制王善。且著人於山西張旗放炮,以為虛聲。一個文官侃侃議論要戰,兩個千戶也只得唯唯。他也只辦:勝則分功,敗則自守。豈敢茅前,甘為 後。
五鼓發兵。巡檢父子率領部下,攀藤涉險,直取賊寨。果然賊恃險不防,被他父子當先砍入,殺死賊人無數。劉巡檢叫把寨焚了:「一來使外邊知我已破賊寨,二來使各路賊知東寨已破,先寒其心。」又率士卒,直向老營。
甲染寒溪霧,戈挑峻嶺云。誓將驅虎士,一戰剪孤群。
沿路又放銃炮,以作虛聲。劉巡檢仍舊當先。不期老寨聞得東寨喊聲大作,知是官軍掩襲,急發兵來救應,恰好迎著。兩邊砍撲,殺做一處。劉巡檢兵雖少,卻都精勇,殺個相當,只期徐千戶兵來接應。又不料徐千戶見了東寨許多金帛子女,委棄在彼,且叫將士搬送回營,不急前進。周千戶在山南,也只搖望著山寨,搖旗吶喊而已。以此南寨知他無能為,分一半拒守,一半來救老寨。聯合西寨,共是兩枝生力兵,又加東寨潰兵,一齊圍裹上來。眼見得劉巡檢已在垓心,不得出了。
楚歌聲遍野,垓下已重圍。力盡騅難逝,英雄氣力微。
此時,部下戰死十之四五,巡檢猶叫奮力殺賊。賊也怯他死戰,卻遠遠圍著,以矢石來逼。巡檢正戰時,不堤防刺斜裡飛一箭來,正中左頰,墜下馬來。劉璉急來扶起時,賊已爭向前來擁住。賊眾蜂攢蟻聚,將他父子及幾個帶傷軍士,送入寨來。兩上賊人,早已坐在上面。陳伯祥道:「你是甚麼官兒,敢來搗我寨柵?」巡檢道:「我奉命討賊,惜無同心戮力的,為你所擒,只有速死。」陳伯祥道:「如今遲速也由不得你了。只你甚麼大官,有甚大力量,來撩虎鬚?」巡檢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問甚官之尊卑!可惜後軍不至,若來,汝輩已成齏粉矣。」王善道:「只怕我還齏粉你!且監下。」巡檢罵道:「你這伙叛逆賊奴,我可殺,斷不受辱。可速殺我!」千賊萬賊這樣罵,惱了這賊頭目張破四,道:「我們在此攻城掠地,不損一人,他自來殺我弟兄百餘人,斷容他不得了。」劉璉見光景不好,道:「我父親朝廷命官,你們不可殺他取罪,我情願代死。」抱定不放。巡檢道:「我斷無生還之理。你去報與上司,叫他作急進兵,剿除此賊。」張破四道:「這廝留他無用,我且砍了你,看你上司如何來剿除我!」」也不待陳伯祥吩咐,將劉巡檢一刀砍死。
愁雲四野生,碧血灑 蘅。習習松風起,猶傳罵賊聲。
此時劉璉哭暈在地,也將賊人大罵,願同死。張破四也還要砍他。虧了數個賊人道:「既害忠臣,不得又害孝子。」劉璉與幾個被擄部曲,將劉巡檢藁葬在山中。劉璉就要在彼守墓。倒是鄉兵一個頭目吳健、弓兵中一個陳力道:「公子,如今外邊全不知老爺死節消息。公子在此,也急切不能報仇,不若依老爺吩咐,見上司討兵復仇。我等在此作內應,以報老爺、公子抬舉之恩。」三個人又附耳低聲,說了一會。
義重心無異,仇深意不平。臥薪期雪恨,探穴斬鯢鯨。
當日計議已定,第二日竟見王善、陳伯祥道:「我父已死,願與同死,斷不偷生於此。」王善對陳伯祥道:「此人留在此無用,出去料不能為害,饒他去罷。」以此就不拘管他。劉璉又與這兩人商議定了,向父親葬處,痛哭了一場,道:「父親有靈,當使孩兒得復此仇,與棺木同歸鄉里。」
無緣薦一卮,灑有千行淚。不晦孝子心,艱危期必遂。
劉璉出山。那兩個千戶,早已申文:巡檢劉濬,貪功違令,輕入賊巢,未卜存亡。本所軍丁單弱,乞撤回以圖再舉。行省信了,准令回所。劉璉先見本府。知府道:「你父親輕進取敗,如今據你說,不降死事,可以自贖。報仇一事,自似私事。我這裡怎敢為你起兵?」次日,又去懇求。知府道:「兵凶戰危,我斷不敢挑釁取禍。我這裡助幾兩搬喪銀子,與你回去罷。」劉璉道:「不孝只願報仇,豈敢借親為利?」
罔極親恩重,千金一擲輕。肯教共帡覆,泉下目猶瞪。
再去,知府不理。懇不過,再打合兩千戶,出些折祭助喪。把個孝子題目,都認差了。劉璉只得又向行省控理。行省道:「劉濬損威誤國,我這里正要題參,如今姑不究罷。」一片火意,遇著水了。劉璉道:「父親已破東寨,後軍若繼,可以搗滅老巢。止因無援,以致死節。」行省道:「這也是你一面之詞。」劉璉再求發兵。行省道:「出兵一事非細,怎可以千百人性命,徇你一人私情!」哭懇不已,也只得一個「該府查議」。一議一覆,便停數日,這事竟閣起了。
遇民如狼吞,見事若龜縮。如此當事何,辜負秦庭哭。
劉璉道:「看此光景,我父親仇便干休罷!」只得又到連江,哭訴與這平日相交豪傑。果是平日認得人真,所以都義氣勃發道:「這些盲官老軍,料也做不事來。若與他同事,反受牽制。只我們在此,務要與公子報仇雪恨,碎剮這乾賊奴!」
氣吳日月昏,孝感天地動。盡掃鯨鯢穴,以雪神鬼痛。
孝子倒身在地,拜謝眾人。各各暗裡結聚,待期舉發。
那廂陳伯祥、王善,自殺了劉巡檢,看得官軍如兒戲,料道不敢正眼看他,放心劫掠。陳力、吳健,都投順了。陳力從了陳伯祥,吳健從了王善,都效了些小勤勞,做了腹心,撥引他道:「近村百姓貧苦,不若乘官兵退去,分投搶掠遠地水陸營販客商。得來貨物,便與近村百姓平價交易。使近地百姓,都成為我耳目,外邊消息,我都知得。」兩人倒說他有識見,所以時時差遣心腹賊目,帶人遠掠;招集附近百姓,許他來買賣生理。劉璉先著吳、陳兩家親族,扮作商人,入山與吳健、陳力潛通音信。正是:
商賈皆精卒,舟中伏白衣。笑伊狐鼠輩,何計脫重圍。
此時十月秋成時候,兩賊腹心,並有勇力的,分路出劫,營內空虛。陳伯祥新得了一個美女,正在快樂。張破四是劉璉定了計,著幾個有力量的,多載貨物,投他作主,央他發換,看了他門戶。其餘相助劉璉人,各於竹籠中帶有硝黃利刃,分投四山寨左右。到了相期這日,劉璉與幾個豪傑,紮縛停當,各挎短刀,仍由東路。劉璉竟奔張破四家中;這邊分奔陳伯祥、王善大寨。只聽約莫二更,一片喊起,四山皆應。各稻堆、竹房、草屋,火光齊起。
濃煙昏月窟,密燄皆霞光。頃刻貔貅地,皆為瓦礫場。
張破四聽得喊起,忙起來喚眾人同救大寨。剛啟大門,劉璉喝道:「潑賊那裡走!」一刀搠著,倒在地下。眾人正來協助。劉璉道「要留活的」」,眾人自搶入他家。不期先在他家安宿客商,已將他妻、子殺盡。這是:
往復皆天道,凶徒只自災。更遺千載臭,碎骨有誰哀。
陳伯祥在寨中,正捧著美人酣睡,被陳力從夢中捆起。王善急披衣將出寨前,只見數人持著刀撲進來,急轉寨後,見吳健立在火光中,急叫:「救我,救我!」吳健道:「我來救你。」趕近前來,劈頭一把,將王善摔倒地下。後邊人趕到,也捆縛了。吳健與陳力大叫:「寨中多是脅擄良民,不要混殺!」卻也殺死三分之天明,劉公子叫將陳伯祥、王善兩個賊頭,聽這乾豪傑與陳力、吳健將去請功。金帛子女器械,將來上冊解官。各寨盡行焚毀,以斷後人嘯聚。只有張破四,劉璉將來藁葬父親處,剖腹剜心,祭獻了。
盡泄生前憤,以安泉下魂。鞭屍誇伍氏,千載誦無諼。
又做一口大棺木,將父親盛了。自己斬衰,各友人皆緦服發喪。載出山中,拜謝眾人。得他同心憐憫,復了父仇。眾人要他同見行省,他道:「我的事已盡了,更見他做甚!」」竟自回鄉。倒是眾人,將他前日父親死節,與近日劉璉設謀擒賊,寫了呈子,申呈本府。本府前日不敢挑釁,到此敢於居功。就出文書轉申,帶一句「又得本府夙練鄉勇協力」,扯在自己身上。行省具題,也帶句道:「本省嚴飭守禦,賊已潛處山林,不敢猖獗。」後邊道:「此皆聖上天威,諸臣發縱,而該府縣訓練之功,亦不可沒也。」這也是積套。
血戰驅士伍,論功皆大僚。英雄難一命,庸懦易金貂。
當時明朝太祖高皇帝,賞罰最嚴明。奉聖旨,將劉濬贈了同知,所在立祠致祭。劉璉授知縣。其餘縣佐、巡檢,爵賞有差。行省、本府,因他平日不能剿除,只因人成事,不准敘功,還加訓敕。周章、徐玉,臨陣退縮,致陷劉濬,具行勘正法。陳伯祥、王善,謀叛殺官,即會官處決。可見:
誤國無輕貸,忠貞有必伸。日星明法戒,為語各求仁。
就此節看來,為臣的捨得死,雖不能保全身命,終久有光史冊。為子的捨得死,終能報仇雪恥,那怕海宇不寧。總為人愛惜軀命,反不得軀命;惜身家,反不保身家。若使當時為官的,平日才望服人,臨難不惜一己,自然破得賊,守得城。百姓輕財好施,彼此相結,同心合力,也畢竟殺得賊,保全得家資。只是明季做官的,朝庭增一分,他便乘勢增加一分;朝庭征五分,他便加征十分。帶征加征,預征火耗,夾打得人心怨憤。又有大戶加三加五,盤利准人,只圖利己,所以窮民安往不得窮?還要賊來,得以乘機圖利。賊未到先亂了。若能個個謀勇效忠如劉巡檢,武將又協力相助;人人如劉孝子,破家報仇,結客滅賊,賊人又何難殄滅哉。只是有榜樣,人不肯學耳。

第三回 假淑女憶夫失節 獸同袍冒姓誆妻

《南柯子》:
錯嫁休生怨,貞心托杜鵑。若將隱事向人言,便有偷香浪子暗生奸。
為甚隨人走,知同若個眠?縱然遂得舊姻緣,已受幾多玷污恐難湔。
卻說女子許了人家,中間常有變故,不能成親又改適的。若還不肯改嫁,守節而死,其上也。如萬曆年間,訛傳要點繡女,一時哄然起來。嫁的嫁不迭,討的討不迭,不知錯了多少。其時青田縣有一人,出外方回,聞得此說,即於路中將女兒許與一農夫之子。路中無物為聘,以衣帶一條作定。及至家中,又有富家來說,其母應允了。至晚,富家將轎來親迎。女子以父許在先,不從母命,身帶小刀,刺死於迎親轎中。縣官聞知,嘉其貞烈,立祠祀之,遂命其夫為廟祝。此是千中選一的,惜乎忘其姓氏。其次,不得已而再嫁,終念其夫而死。
如梁國女子,已許人家。其夫作客在外,經年不歸,父母強他改嫁。雖嫁了過去,卻是終日思念其夫,鬱鬱病死。夫還,聞得他念己而死,竟至女子墓所,掘墳開棺,女遂復活,因與同歸。後夫聞之,到官爭訟。官曰:「此非常事,不可以常理論斷。」乃歸前夫。至於不能即死,又動心於老少貧富,雖不忘父命,而失身於人。即有戀戀原聘之心,此亦未足多也。當初,溧陽縣西門,有一官人,姓湯名坤元,號小春。年紀不過二十來歲,生得清秀灑落,全無俗氣。東門頭有個財主,叫做馮玄,沒有兒子,單生一女,名喚淑娘,卻也將及二十歲了。馮老看得湯小春人物齊整,日後料不落魄,一心要把女兒招贅他。當時央媒人去湯家說親,湯家父母因是貧富不相當,不敢應承。媒人往來幾遍,致馮老之意,方才允了。但是應便應承,只好口裡說著,卻沒得出手就去完姻。過了一年,馮家又叫媒人去催促成親。湯家道:「承馮親家美意,偏生年來手頭不從容,不曾送得聘禮,難道空雙素手,可做得親的麼?」媒人道:「令親家有言在先,只要宅上肯把令郎就贅,財禮不要說起,還有禮物送來,盤攪令郎過去。」湯家父母聽得這話,喜歡不殺道:「如此,聽憑馮親家那邊擇個日子便了。」媒人回覆馮老,遂揀定九月十五日成親。這卻是六月裡的說話。不期到得七月間,馮老時疫起來,不多幾日走動了。至閉靈之後,外人見馮家有家事有妝奩,紛紛央媒人去說親。其家因為馮老在日,許了湯小春,不好更改,只是不肯應承。湯家見馮老死了,想來貧富不對,又不曾下得聘禮,料來必有變更,一逕也不提起。又過了幾個月。淑娘有人叔子,叫道馮奇,見姪女兒年紀大了。沒有親人倚靠,一力專主,將他嫁與南門頭一個秀才填房。那秀才,姓錢名岩,字觀民,年紀四十光景,卻是家中一貧如洗,日常靠著肚裡幾句文章,教書過日。
嫁去得三朝,錢岩閒問淑娘道:「娘子,你令尊在日,也是一個財主,怎的把你放到這樣年紀,才嫁出門?」淑娘見問這句,一時間翠蛾頻蹙,玉箸偷垂,一面點頭,一邊歎氣,卻不做聲。錢岩見他這個光景,不知為著何來,迎著笑臉,親親熱熱的叫他幾聲,道:「娘子,有什麼心曲話,難道告訴我不得麼?或者我為你分憂也好。」淑娘又歎口氣道:「我這句也不該對你說。就是對你說,也枉然了。說他則甚?」錢秀才聽了這一句話,一發摸腦袋不著,千娘子,萬娘子,越要他說了。淑娘道:「你道我有什麼心曲話?只因當初爹爹在日,原將我許東門湯小春,六月間揀定日子,在九月十五日成親,不料七月間爹爹病故。湯家因不曾下得聘禮,一逕不來提起。將一段姻緣,都付了東流之水。說將來不由人不添淒楚。」說罷,從新點點滴滴掉下淚來。你道這話雖是淑娘的好心腸,然只該放在心裡。一說出口,便是二心婦人。錢秀才還是直腸的人,若把那刁鑽的,便有許多疑心,許多不快活。錢秀才卻笑道:「這話原不須提了。總來該是夫妻,顛來倒去,自然湊著。不該是夫妻,便說合了,端只要分張。所謂夙世前緣,不由人計較的,哭他何用?」說之未已,馮家送三朝盒子來。淑娘拭了淚,把愁顏變做歡顏,立起身來,去打點盤盒,分派送人,當日無言。到了第五日,有一班同社朋友,及幾個相從的學生,拈了分子,整酒與錢秀才暖房。飲酒中間,眾朋友道:「錢兄,聞得尊嫂妝資甚厚,想是不下千金,老兄可謂一朝發跡矣。」錢秀才道:「光景自是有些,那裡得到千金。敝房又有些隱衷,不曾出手,未知的實幾何。可便言發跡?」眾朋友笑道:「頭婚女子,有甚隱衷?要不過為兄年貌不相當耳。『只怪奴家生太晚,不見盧郎年少時。』錢兄將何以答之?」錢秀才道:「倒不為此。」眾朋友道:「既不為此,卻又為著何來?五六日間,竟以隱衷相告,料非不可對人言者,兄何隱而不發乎?」錢秀才見眾人問不過,又取笑不了,只得把淑娘的話,一一對眾人說了。眾朋友覺得這話有些難說,大家都不做聲。內中有一個餘琳,年紀不過二十五六歲,日常做事,專一鬼頭關竅。他一邊聽錢岩說,一邊就在肚裡打算。這個卻是錢秀才太疏虞的所在。此話淑娘對錢秀才說,已覺得其心不在錢秀才身上;一說與眾人知道,豈不被人看破了,如何不引起人勾騙的心!這分明是錢秀才自己引狗入寨也。當日酒罷,各人散去。恰好過得十多日,是端陽節。餘琳曉得錢岩處館的東家必有節酒,故意午飯邊踱到錢家,悄悄的走將進去。探望一回,果然錢岩不在,才低聲問道:「可有人在麼?」淑娘在裡面,問說:「是那個?」餘琳道:「我是西門住的湯小春,要見錢先生說話。」淑娘聞說湯小春,兜底上心來,連忙丟開了手頭事,到中門首張張看:果然好個人品,年紀又不多。見此翩翩少俊,便覺錢岩年貌可厭矣。就道:「請官人坐一坐,看茶吃。」餘琳聽得這個風聲,可知前言不謬,便一屁服坐下了。淑娘只道果然是湯小春,他便一步走將出來,道:「官人,你可真個是湯小春麼?」餘琳假笑道:「湯小春有什麼大名頭,要冒認他不成?」淑娘道:「官人與東門馮家,曾有甚親麼?」餘琳假意道:「不要說起。當初那馮老在日,承他好意,要將女兒招贅我。不料揀得日子,馮老沒了。至今結親不成,空做一場話柄。」說罷歎了一口氣。淑娘道:「我便是馮淑娘,你正是我爹爹在日得意的女婿了。」便哭將起來道:「冤家,我爹爹在日,你為何不來完親?」餘琳道:「家事不從容,一時間通不出這塊銀子,故連聘都不曾下得。若下得聘,也不至有今日了。」淑娘道:「可怪我的叔叔,沒來頭做主,把我嫁這個老窮酸,耽誤我終身大事。」餘琳道:「錢先生雖然是個窮儒,後來定有發達日子,我們如何比得他。娘子既嫁了他,夫人奶奶在手裡的,比嫁我們田舍翁好萬倍哩,為何倒苦苦念著我?」淑娘道:「說那裡話!夫妻們要年貌相當,情意相得。我自爹爹許了你之後,念念在你。那裡曉得有此變報,埋沒我在這老窮酸手裡!」看官,你道這兩句話,便是看錢岩不中意的緣故,肯隨餘琳逃走的根由。」餘琳見說得入港,也假意掉下淚來道:「這樣說,多是我耽誤了你。但事已至此,說也沒用,徒增人悲傷。」立起身,便要走。淑娘一把拽住道:「我無日不想著你,今日才得與你相見,你忍得不顧我便去了?」徐琳又坐下,便扯淑娘坐在身邊道:「既承娘子這樣堅心,不忘記我。我如今有一計在此:不如約個日子,與你同走了罷。」淑娘道:「這個計策倒好,只是走向那裡安身?須得穩便的去處方好。」餘琳道:「出東門五十里,木家莊上,是我舅舅家裡,盡好住得,再沒有人尋得著的。」淑娘道:「事不宜遲,好歹今夜五更時候,你到後門來,咳嗽為號,一同挨出城去罷。」兩人計議已定,餘琳遂把淑娘摟了,親嘴一回,起身回去。淑娘錯認的是湯小春,自謂遂心願,連忙將妝奩細軟,收拾兩個大包。
一夜不睡,直等到三更光景。只聽得後門咳嗽響,只道是湯小春來了,輕輕焠起燈,開門出來,只見一人困倒在門邊。仔細一照,不是湯小春,卻是錢岩。你道他這時分,怎麼還在後門咳嗽?原來他在東家吃酒,原也有些酒量的,想因新婚,未免事體多些,不勝酒力,遂爛醉了。撞得回來,不省人事,倒在後門外,已是大半夜。若使不咳嗽睡到天亮,餘琳來時,倒也不敢做事,只索散了。只因咳嗽這聲,淑娘開門出來,見他還不曾醒,扶他進去睡了。不多一時,將近五更,後門頭又有咳嗽聲響。淑娘曉得今番的是那人。連忙攜了包裹,出來開門,果是餘琳。兩人快活得緊,也無話說,各人背了一個包,一道煙逕奔東門去了。有詩惜之曰:
舊日芳盟不敢忘,貞心日夜思歸湯。可憐輕逐奸人去,錯認陶潛作阮郎。
錢秀才睡到次日,雖然酒醒,還走不起牀,不住口討茶吃。叫了十多聲的娘子,卻不見娘子走來。只得跳起身,四下一看,妻子的影也沒有。再走到後門看時,見兩扇門大開在那裡,地下撇下一個油盞,才曉得是烏飛兔走了。連忙叫起東鄰西舍來。那些鄰舍們,聽得說錢秀才逃走了新娘子,卻說是異事,一齊來問緣故。錢岩道:「我昨日在東家,吃醉了回來,跌倒在後門頭,還是他開門來,扶我進去睡的。不知什麼時節走了。」內中一人道:「錢先生,你既倒在門外,曾敲門麼?」錢岩道:「不曾敲門。」那人道:「既然不曾敲門,大娘子如何使得知,出來開門?一定有約在前,故此當心,料來就是那時節走了。」又有一人道:「錢先生千不是,萬不是,是你不是。人家夫妻們做親,縱有天大的事,且要撇開在家,相伴個滿月。那裡像你不曾到三朝五日,就去教詩云,念子曰,把個新娘子丟在家裡,冷清清,獨自個如何挨得過,自然要逃走了。」錢岩一時沒了主意,問眾鄰舍道:「列位高鄰,你道這女人還有個來的日子麼?」眾人笑道:「讀書人說出來的,都是古板話。他若肯來,不如不去了。」錢秀才道:「借重那一位做個證見,等我趁早當官去告張狀子。」眾人也有說告一張狀的是;若不告,恐怕馮家倒有話說。也有說,秀才們不見了妻子,有何面目還好去告狀,只出張招子罷,也有說,出招子也不像樣,只好暗暗的訪個下落再處。錢秀才見眾人說話不一,回道:「據眾位意思,論將起來,還是出張招子為是。」登時寫張招子起來,竟不是如今的格式,卻是十多句話兒:錢岩自不小心,於今端陽之夜,有妻馮氏淑娘,二十一二年紀,不知何物奸人,輒敢恣行拐去。房奩不利分毫,首飾盡皆搬訖,爭奈孤孑寒儒。欲告官司無力。倘有四方君子,訪得行蹤去跡,情願謝銀若干,所貼招子是實。正寫得招子完,要尋個人往前後一貼,恰好間壁有個老嫗走將過來,道:「錢先生不要著忙,拐騙令正的人,老身倒也知些風聲在這裡。」錢秀才道:「媽媽既知風聲,委實是那一個?」老嫗道:「人是我不曾認得。只是昨日午間,老身在家裡解粽,聽得有個人來尋錢先生,說是什麼西門住的湯小春。你家大娘子見了他,告訴一通,哭一通,兩個說了半日。方才回去。多分是此人拐了去哩!」錢秀才聽說,把手向桌上一拍,道:「是真的了!他原說父親在日,許嫁湯小春,至今念念想他。一定兩下裡原有往來,故此乘隙而去。待我到西門頭,訪個消息來,與眾位商議。」老嫗又吩咐道:「若是得見大娘子,千萬不要說老身說的,省得回來時怪我。」錢岩別了老嫗;一口氣走到西門,問著湯家。問左鄰右舍,逐細訪問,並沒一些影響。錢岩又問道:「怎樣一個是湯小春?」不曾問得住口,只見裡面踱出一個後生來。鄰舍道:「那個便是湯小春。」錢岩仔細看時,見那後生:
眉清目秀,齒白唇紅。雖不傅何郎膩粉,晰白不減陳平;未嘗學董子妖嬈,風流略同宋玉。戴一方時式中兒,前一片後一片,頗自逍遙;穿幾件稱身衣服,半若新半若舊,甚為濟楚。固難比膏粱子弟,氣象軒昂;亦不失文物家風,規模秀雅。無才折桂,何敢偷花。
錢岩暗想道,這樣個小伙子,看他走路怕響,難道有這副膽量?況且他若做了這事,未免得藏頭蓋臉、縮後遮前,有許多慌張情態。那得如此自在閒適?看來還不是他。自古道:「事寬則圓。」且回去訪個實落,再來和他說話。只得納了悶,走將回來。
恰好老嫗接著,問道:「打聽得有些消息麼?」錢岩搖頭道:「這事雖然有因,還有些不明白,兩邊鄰舍都回說不曉得。」老嫗道:「你該走到湯家去探個動靜。」錢岩道:「我正要走去,恰好那小春出門來,仔細看那人,不像做這樣事 的!」老嫗道:「你如今趁早去,說與馮家族長知道,省得明日費嘴。」錢岩道:「講得有理。」折轉身便走出門。正所謂「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馮奇又知道了,劈面走到。錢岩就把老嫗說的話,告訴一番。馮奇道:「妝奩可留得的些麼?」錢岩道:「一些也沒得留下。」馮奇道:「這樣光景,要曉得不是一時起見的了。如今不難據老嫗的口詞,做張狀子,當官告出湯小春,著落在他身上要人便了。」錢岩道:「秀才家的妻子,被人拐去,告下狀來,只怕倒被別人笑話。」馮奇道:「雖然不像體面,然也沒有個妻子被人拐去,竟置之不問的道理。還是告張狀的是。」錢岩依言,隨即做起狀子來,把馮奇做了干證。次早就向本縣告了。縣尊登時差人拘拿湯小春到案。小春父母並不知什麼緣故,只得邀了十牌鄰人等,同去見官。縣官問起前情,湯小春把馮老在日許婚事,一一說明;今日逃,卻不知情。縣官板了臉,說道:「從前既有此事,則今日拐帶是實。」竟把一個粉嫩的小後生,生生的扭做拐子,夾將起來,要在他身上還人。那些牌鄰們,都替他稱冤叫屈,縣官只是不理。他父母見兒子受這冤苦,管不得把天庭蓋磕碎,口口聲聲哀告道:「望老爺寬限幾日,尋出人來,就是天恩。」縣官聽了這句話,就把湯小春著落十牌鄰保起。正還要吩咐幾句,只見巡捕典史上堂參見。那典史行禮畢,便問道:「大爺這一起是什麼事的?」縣官道:「是拐騙人口的。」典史把湯小春看了一眼道:「還是這小伙子拐了什麼人,還是什麼人拐了這小伙子?」縣尊道:「這人名喚湯小春,年紀雖小,一付好大膽子。初五夜間,把錢生員的妻子拐了去,以致錢生員具詞在這裡,尚未審決。」典史低著頭,想了一想道:「大爺,這件事典史有些疑心,未必便是此人。」縣尊道:「貴衙莫不知些風聲麼?」典史道:「典史也不曾的知風聲。只是初六五更時,典史在城外巡捕回來,將入東門,見一男子同著一婦人,肩上各背一包裹,劈頭走出城來。其時典史把他兩個仔細看兩眼,他兩個覺得有些慌張,急急走了去。典史心下有些疑心。但見他人物斯文,不像個盜逃的,故不曾拿得。如今看來,那個一定是錢兄的令正了。但那同走的男子,與這廝面貌,大不相同。」縣官聽說,也自狐疑不決起來,暗想道:「這事倒是我認錯了?便回說道:「緝捕逃亡,原是貴行的事,而今便勞尊上心緝捕一緝捕,就可鬆了這個無辜的人。」典史滿口應承,當下作別出來。縣官遂把湯小春保在外邊,著令五日再比。眾人叩謝而出,不提。有詩贊典史曰:
曉角初吹匹馬來,匆匆猶解識奸回。片言辨破無辜獄,更獲逃人可當媒。
典史回到衙中,卻有些懊悔起來。在堂尊面前,應便應承了,一時間那裡去緝得著人?正在那裡思想一個方法,只見堂上有人走來說道:「大爺在後堂接四爺說話。」典史暗自道,剛剛吩咐得出,難道就要進去回話?連忙穿帶起來,走到後堂相見。縣尊道:「我衙裡有個朋友,精於《易》數。適才進去,把那樁事央他?看一數。他說,走夫人口,不出東南上五十里近木的所在。有一門子說道:「離東門五十里有一個木家莊,莫不他兩個藏在那裡?敢勞貴衙火速一行。今日出去,明日轉來,便好歸結這一樁事。」典史領了堂尊之命,換了便服,帶一班緝捕人役,扳鞍上馬,出了東門。不多時,將近木家莊。那些耕田的農夫,有幾個認得是典史老爺的,連忙丟了鋤頭鐵耙,近前磕頭,問道:「老爺今日何事下鄉?」典史道:「我奉堂上明文,到木家莊來拿一起人犯。工夫各自忙,此時正是耕種的時節,不要妨你們的農業,各自去罷。」內中有兩個是木家莊上的人,便問道:「不知老爺到本家莊上捉那個?」典史道:「要捉一起盜逃的。」那兩人道:「莫非是木莊的外甥餘大郎麼?」典史道:「正是餘大。他初六日帶一婦人同來的。」兩個回答不及道:「果有一個婦人同來,不多年紀,都在莊上。」典史就著他兩個指引到木家莊。莊上人見典史親來捉獲,不知一件什麼天大的事,生怕惹火燒身,連忙把餘琳並馮氏都送將出來。此時天色已晚,典史把兩人著莊上人收管,便借莊上歇了一夜。莊人殺雞宰羊,盛設款待,自不必說。次早,著人役帶了回來,送到堂上。知縣見典史拿了人來,老大歡喜。
登時出堂,叫原差喚錢生員、湯小春一干人聽審。知縣先將餘琳帶起了,叫錢岩上去,問道:「這可是你的妻子麼?」錢岩道:「正是生員的妻子。既獲著了妻子,那拐去的人,老父母也曾獲得來麼?」縣尊道:「也獲在這裡了。」錢岩道:「求老父母把生員見一見,看是怎樣一個人。」縣尊教帶餘琳過來。錢岩見是餘琳,頓足捶胸,口中亂叫道:「原來倒是你!原來倒是你!」餘琳自揣理虧,低著頭不敢做聲。縣尊道:「這廝可與你有什麼相熟?」錢岩道:「老父母不要說起。這餘琳元是生員同社朋友。生員娶妻得五六日,承眾朋友們整酒來賀喜。生員那時,那裡提防這衣冠禽獸在座。飲酒中間,偶然談起妻子婚姻一事,不知這廝怎地就把妻子拐了去。」縣尊一面嘻嘻的笑,一面叫餘琳問道:「朋友家你也不該做這樣事。且問你,你將何說話,哄騙得馮氏動?那馮氏為何一面不識,就肯跟你逃走?從實講來便罷,若是支吾遮飾,先取夾棍夾了再說。」餘琳道:「小的因錢生說他妻子,原議與湯小春為妻,雖未成親,於心終不忘。小的於端陽日,有心走到錢生家去。不料馮氏出來問起,小的遂托說是湯小春。馮氏就認真了,欲遂前盟,甘同逃去。一時即起短見,約定於是夜五更同走。」說話未了,湯小春跪在旁邊,把餘琳大頭亂撞道:「是你托我的名拐了他去,到連累我在這裡吃敲吃打!」縣尊道:「不要啰唣,少不得與你報冤。」錢岩道:「老父母,這也怪不得湯小春,就是生員心下也過意不去。」縣尊問馮氏道:「你怎麼一時間聽他奸謀,遂隨他逃走?」淑娘忍著羞,含著淚,把父親在生時,曾許湯小春入贅一節,細細說了。縣尊對錢岩道:「錢生上來。據馮氏口詞,莫非是你當初強娶他的麼?」錢岩道:「生員家徒四壁,又沒錢,又沒勢,如何敢行強娶。是他叔子馮奇作主,情願嫁與生員填房的。如今也不要說是妻子了,這馮氏一心欲歸湯小春,生員留他在家,日後終有他變。不若老父母作主,將馮氏與了湯小春,以完他兩人舊議。」縣尊笑道:「雖是這樣講,只怕你口然心不然麼。」錢岩道:「生員雖是個窮秀才,卻也有些氣節。一言已決,再無變移。況且妻子既已失身,於理亦難再合。」縣尊道:「這也說得是。但是人既歸湯,財禮自宜還你。當著湯小春處還財禮,然後領回成親。」錢岩道:「生員當初?娶馮氏時,原不曾有什麼財禮。今日若教湯家處銀子還生員,是以妻子為利了。日後朋友們得知,只說生員窮極活賣妻子,反為不美。只求老父母當堂把馮氏著湯小春領回成親,於生員反有體面,又得乾淨。」縣尊道:「這樣事,甚是難得,足見兄之志節。餘琳奸騙良婦,律有明條,決難饒恕。」喝令左右把餘琳拿下,打了三十大板,發配嶺南驛,擺站三年。馮氏許令湯小春領回,配為夫婦。兩個叩謝了。出得大門,就叫了乘小轎,抬了馮氏回去。錢秀才竟自回去了。過了兩三日,錢岩又去稟縣尊道:「馮氏妝奩甚厚,都帶到木家莊。雖屬潛逃,然非贓物,理合歸之馮氏。乞著差人到彼取回,給還原主。」縣尊准了呈詞,著兩個公差取了轉來,已不上什之五六。此時縣尊卻重錢岩為人,吩咐書吏,叫官媒替他尋一頭好親事。又作成他說了幾件公事,倒也賺得百十兩銀子。錢岩比前氣色便不同了。又過幾日,湯小春青衣小帽,來謝縣尊。縣尊道:「不要謝我。前日不虧捕衙看見,險些你身上要人,那得出頭日子?今日還該去謝捕衙。」湯小春連聲應諾,轉身就來叩謝典史。典史笑道:「這件冤枉,日前若非學生目擊其事,可不把兄問枉了?兄回去,帶要著實叩謝那錢朋友。那個的老婆肯輕輕的送與別人?這是世上少有的。便是那餘琳,雖然帶累兄受些刑罰,若不是他拐了出來,如何得與兄完聚?這亦罪之魁、功之首也。還有一說,學生巡了一夜,不是獲盜,只當得與兄做了一頭媒,卻是做親酒不曾吃得。學生改日還要奉賀,索喜酒吃。」湯小春已自歡喜,連忙道:「尚容,尚容。」深深唱兩個喏,別了回家,豫備了兩個尺頭、四兩銀子,送與典史。典史和顏收下,這也是禮之當然,受之非過。有詩為證:
捕盜從來分盜贓,此番辨枉最為良。況兼撮合婚姻約,四海朱提那足償。
後來,聞說馮淑娘與湯小春齊頭做得二十年夫妻,兩人甚是相得,又生幾個男女。只是輕意信人哄騙,失了身,又出了丑,雖說是不負前盟,也當不得個純心淑女。況又有「嫁個窮酸,誤我終身」之說。若使錢秀才少年豪富,卻便不念湯小春了。錢秀才亦失於檢點,輕意對人說出妻子隱事,便構這場辱沒。幸得還是硬氣,不收逃妻,不要財禮,得蒙縣尊看取,不至挫了銳氣。且掙些家事,不至落魄,這還是好心好報。若餘琳衣冠禽獸,固是可恨,倘淑娘無此段情悰,錢生不漏這番說話,沒有破綻,他如何鑽得進來?夫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錢生之謂歟?武則天曰:「卿後請客,亦須擇人。」看官們看至此,不可不慎言語、擇交遊也。當時有詩嘲之曰:
淑娘眷戀舊姻緣,一月之間三易天。錢子新婚如夜合,餘琳發配當媒錢。
托李誇張難失行,從奸弄正亦非賢。可憐破罐歸原主,縱是風流也赧然。

第四回 秉松筠烈女流芳 圖麗質癡兒受禍

威富等鴻毛,盟言不受撓。
守貞持月籍,犯難固冰操。
女士在巾幗,狂夫羞節旄。
烏頭悲未表,我特倩霜毫。
孔融藏匿張儉,事發,弟兄母子爭死。一家義俠,奕世美譚。後來竟有貪權畏勢,不識綱常節義,父子不同心,兄弟不同志。況在賈豎之中,巾幗之流,凜凜節概,出於一門,雖事遏於權力,泯泯不聞,我正不欲其泯泯也。嘗紀聞見的事:一女子夫死不嫁,常圖亡夫之像,置之枕旁,日夕觀玩。便有人看破,道此非戀夫,戀其容貌,有容貌出他上的,畢竟移得他的心。因看自己所狎的一個龍陽,容貌勝似其夫,因畫成圖,遣一個老媼與他。果然,此婦挈資改適,龍陽艤舟相待,凡三宿,則原娶人出矣,固一虯髯中年人。時龍陽避席此婦竟歸此人。會前夫家訟其竊資誘姦,此人亟以此女歸一貴人,以息其訟,則已歷四夫矣。此不足言。吳江一婦,富而寡。族叔利其財,賺嫁一豪。婦脫身訴縣,縣不為直,至自剄直指前。楚中一婦能文,曾為夫代作社藝。同社一貴公子知之,因鴆其夫,復為治喪,極其豐厚,婦人還不覺。及至百計欲婦為妾,劫之以勢,婦乃覺夫死可疑因曰:「吾以才色殺夫,更事夫之仇乎!」因自殺。此兩婦足稱烈矣。浙中卻出一女子,守未嫁之盟,以死相殉,更令欽敬。這是:
一諾已定,何必以身。一死相殉,卓哉碩人。
此女姓程,家居衢州府開化縣郭外,原籍婺源。其父程翁,是個木商,常在衢、處等府彩判木植,商販浙西南直地方,因此住在開化。妻吳氏,也是新安巨族。生一子喚名程式。九月生此女,喚名菊英。程翁做人補實,與人說話,應允不移。如與人相約在已刻,決不到午刻,應人一百兩,決不九十九兩。且自道是個賈豎,不深於文墨,極愛文墨之士,家中喜積些書畫。兒女自小就請先生教學,故此菊英便也知書、識字、能寫。長大又教他挑描扣繡,女工針指。看將來不獨修盾皓齒,玉骨冰神,婷婷裊裊,態度悠揚,媛媛姝姝,性格溫雅,是個仕女班頭,只才藝也是姬人領袖。程翁夫婦常道:「我這女兒定不作俗子之妻。」
賦就凌霜質,嫣然發古香。只宜蘭作伍,枳棘怎相將。
先為程式娶了一個儒家之女,又要為女兒擇一儒家之男。
同里有一個張秀才,他兒子叫做張國珍,生得眉目疏秀,舉止端雅,極聰朋,卻又極肯讀書。只是家事極其清寒。程翁見了他人品,訪知他才學,要將女兒把他。倒是張秀才力辭,道:「如今人只圖娶妻攀附富家,希圖他些妝奩,平日照管。不知這女人,挾了他家豪富,便要凌鑠丈夫,傲慢公姑。況且不習勤苦,華於衣食。我要如他的意,力量不能,不如他的意,畢竟不安其室。不要攀高。」可是:
松柏姿凌雲,女蘿質苦短。引蔓自相依,所慮中途斷。
程翁道:「即他這一段議論,便是高品。我女向來知書達禮,斷不同他富家之女。不論財禮厚薄,定要與他。」正將行禮,卻遇青陽一個大戶,姓徐。家裡極富,真是田連阡陌,喜結交鄉宦,單生一子,教做徐登第。自恃是財主,獨養兒子,家中愛惜,雖請個先生,不敢教他讀一句書,寫一個字。到得十三四,一字不識。這邊鑽館,那邊薦館,作做一個大學生。今日做破承,明日做起講,擇日作文字,那一個字是他做的?先生只貪圖得個書帕,不顧後來。只僭半階的搖擺,是其所長而已。一開口,俗氣衝人。人會藏拙,他又不會藏拙。之乎也者,信口道出,人為他臉紅,他卻不紅。到得十五六,花街柳巷,酒館賭場,無處不到。一到考,家中為他尋分上,先生為他尋作頭。明使暗使,不知使去多少錢。及到不進,又大言的道:「老提學不識我新文字,貪提學取不著我真文才。」不肯改這張狂妄嘴。這人真是:
肚中黑漆漆,卻不是墨水。臉上花斑斑,卻不是文章。
嫖賭場中狀元,不通榜上案首。老徐又道:「我這樣一個好兒子,須要配一個極標緻極能乾的女人。」不拘遠近,訪人家好女,去求他。一訪,恰訪著程家女子。訪得他家請先生,請繡娘,不消得說,是會得書寫、針指的了。著人混著媒媽子,到人家相看,都道天姿國色。著人來說,程翁不肯。這老徐定要,道:「若肯,便以五百作聘,裝奩但憑。程翁道:「我不是賣女兒的。」又不應允。竟叫媒人去對張秀才說,行了些將就禮,預先定下。這乃:
凰則配鳳,蘭則友芷。嗤彼蒹葭,乃圖玉倚。
此時老徐連見程翁不允,倒動了氣,道:「我央個有勢力的去,怕他不依!」平日交結得一個老鄉紳,姓王,是個舉人知縣,卻曾在本省督撫那廂做過父母的,一向搭黰。這番因督撫,仍舊振刷起來。徐家特去請來起媒,用四表裡。銀台盞、十二兩折席。這王鄉宦不辭,盡皆收下。
擇了日,去見程翁。帶了斑斕烏紗、赭黃員領,張著把涼傘,來拜。程翁一見駭然。分賓主坐了,開口就說親事。程翁道:「小女已受張家聘了。」王鄉宦道:「豈有此理!若已受聘,怎徐宅又求學生來?這媒須是學生做。」程翁道:「實是受聘了,禮書現在。」叫拿出來看。王鄉宦看了道:「老翁仔麼這樣賤賣了?也算不得聘!學生包你五百兩,妝奩但憑。」程翁道:「婚姻論財,禽行之道。實是定了,語言難改。」王鄉宦道:「甚麼難改!窮秀才,老翁加上些還他,他巴不得。老翁再備些回徐宅的,還剩四百金。這是他求你的,便落些不妨。就是學生僥倖時,三個女兒,倒定出了八個,都是些姪男外甥,足數三百兩一個。我一家與他一虛套頭,不消一百餘金,消不盡平日利錢哩!老翁不要拘執。」程翁那裡肯聽,王鄉宦弄得索興而去。
空勞月下老,難得春冰泮。蹇修雖善合,無奈石轉難。
此時老徐父子正在家中,說王鄉宦這一去,不怕不成。只見門上報王老爺來。王鄉宦來到,也不張傘,也不著公服,走進來道:「老夫做了二十年舉人、二十年鄉官,分上也不知講了多少,不似這人執拗。」老徐道:「難道不聽?」王鄉宦道:「竟不聽!我想天下女子最多,怕沒好的?等我另尋罷。」說畢,起身就走。老徐父子死命扭住,道:「還求少坐。」王鄉宦道:「無功食祿。」坐定,王鄉宦指著徐登第道:「似令郎這樣一個偉材,便駙馬也選得過。恨學生沒第九個女兒。」老徐道:「愚父子窮蠢,見拒應得。只老大人金言,不該不聽。就是家下薄有體面。如今央老大人求一親事不得,被人恥笑。還要老大人張主一張主。」王鄉宦道:「學生也沒甚張主,只老翁出題目來,學生便做。」
紅顏每基禍,千古歎知之。只恐蛾眉美,釀來雀角悲。
老徐道:「我聞縣尊極服老大人。私求不得,官爭罷。」王鄉宦道:「難道告狀?」老徐說:「正是。學生告個程家賴婚,張家強聘。求老大人一講,聽官明斷。」王鄉宦道:「學生托著督撫見愛,小分上再不去講。這婚姻小節,老翁還另央人罷。」徐登第道:「爭氣不爭財。只要事成,便是百金,家父不出我出。」王鄉宦道:「破靴陣不要惹他,只告程家賴婚私聘罷。」果是徐家出了狀,王鄉宦一百兩銀子,包管到底,准了狀。先是兩上差人到程家,程翁不知是甚來由,說起是徐家告賴婚,可惱可笑。程翁只得置酒相待,差人講六十錢,不然還要令愛出官。程翁也沒法,前後手直打發到二十錢。這是:
雀角能穿屋,狐威慣攫金。禍來如有翼,安坐也相侵。
臨審,張秀才也央幾個朋友去說一番。縣官先聽了王鄉宦人情,道:「兄也是個不知情,我如今追財禮給兄罷。」張秀才再說:「徐家從不曾聘,強婚。」縣尊道:「那事兄莫管他,只不折兄罷。」審時,老徐不知那裡尋出一付衫襟來,道:「小人當日與程翁同為商,兩下俱妻子有孕,曾割衫襟為定。後邊小的生男,他生女,小人曾送金鐲一雙、珠結二枝、銀四十兩,謝允。後來他妻嫌小人家隔縣路遠,竟另聘張家。」叫程翁,程翁道:「小人雖為商,並不曾與徐某相見,如何有割襟之事?並不曾收他金鐲、珠結、銀兩。」知縣道:「天下豈有無影之詞,一至於此!」叫中證:是老徐買出來的光棍,道:「小人是牙行。十七年前,他兩人做木商,都在小人家安歇。不知他兩人吃酒後,割甚衫襟,立小人為媒。後邊送甚禮,小人聞得不見。以後有十年,不到小人家生理。三年前,徐某曾央小人見程某,要行大禮。程某道,路遠要贅。徐某獨子不肯,以致耽延。另受張秀才聘,小人不知道。」知縣指著程翁道:「這樣欺心奸狡!你賴婚重聘是實了。」程翁道:「小人從不曾到青陽生理,也不曾有這牙行,立他為媒。都是虛言買來光棍。」這光棍道:「我來說親時,你還留我吃酒。我說親,你說待與房下計議,一連走了幾次,怎說與我不相識?」這是:
造謊欲瞞天,誑以理所有。縱使蘇張才,應為緘其口。
知縣聽了大怒,要打要夾。竟差人押出,追還鄉家財禮,取領。令徐家行禮回話。出了衙門,走到程家,差人尋了張秀才來。張秀才怕累程家,倒也肯收。程翁道:「豈有此理!」不肯發出。及至徐家行禮,徐家送進,程翁甩出。混了日餘,沒個結局。徐家要稟官,差人急了,將程翁結扭道:「你這樣違拗官府,我拿你到官,打上幾十,這親事才得成。」拖來扭去。程翁一時氣激,痰塞倒在地下。裡邊妻子女媳,一齊出來,灌湯灌水。程翁剛掙得兩句道:「吾女不幸,為勢家逼脅。我死,吾兒死守吾言。我九泉瞑目。」言罷,痰又湧來,一時氣絕。
一諾死生持,相期共不移。視他反覆子,千古愧鬚眉。
此時合家大哭。縣差怕人命,一溜風走了。
程家將徐家財禮盤盒,盡行打碎拋出。叫張家乘喪未開,來娶親去。張秀才怕縣官怪,不敢來。程家自收拾殯殮,開喪不題。只是徐家道:「一不做,二不休。程翁死了,兒子嫩,我先告他賴婚。
他縱告人命,也是搪抵。」定要王鄉宦包到底,送銀十兩作盤費。王鄉宦認作外甥,在督撫告狀。督撫批:「賴婚抗官,殊藐法紀。速仰該縣嚴提究結,仍取成婚日期繳。」知縣先聽得王鄉宦上省,也就著急,及至見了憲批,忙差人將程式拿到。程式也就挺身出官。母親又吩咐道:「兒子改不得父親的口。」程式道:「父骨未寒,我怎忍違了父命?」其妻又來道:「這事斷要死爭,二三不得的。」
取義有同心,姻盟矢不侵。道言相砥礪,古道尚堪尋。
程式到官。知縣道:「上司限日與徐家成親,你不可違拗。」程式道:「父親實不曾許他,不曾收他財禮。」知縣道:「你也這樣胡說!放著富家不嫁,去嫁酸丁。天下有這樣癡人!便是我這個媒人,督撫這個主婚,也做得過了。你若再強,我解你到督撫,身家都齏粉了。」程式道:「死生有命,若是毀行滅節,這小人斷不做。就是老爺子民,正要正風俗,明紀綱,怎好叫人小做這樣事?」知縣聽了大惱:「這癡奴儕倒來說我!」將程式來打上三十板,鮮血交流。叫徐寡將財禮來當堂交收。程式大叫:「老爺!」要小人死就死,財禮是不收,妹子是斷不嫁他的!」知縣道:「有這樣強奴儕!」叫掌嘴,又打了四十個嘴巴。程式只是不眼。縣官想一想,我也癡了,督撫取成親日期,我只要他成親,管他收財禮不收財禮!將程式收了監。掣兩根籤,差了四個皂隸,要程氏立刻到官。
月老煩官長,冰人遣卒徒。借將一紙檄,用作取親符。
差人到家。吳孺人忙到女兒房中,道:「此事如何區處?你忘不得父親臨死的言語!」程氏道:「兒有處,母親忽憂。我不難一死以報二親,斷不失身於強暴之徒。」從容梳洗了,開箱取出些鮮衣服穿了。外邊這四個皂隸,叫嚷如雷,程氏只如不聞。將裡衣都縫了,外邊把帶拴束甚牢。母親道:「見官須青衫。」他罩了一件青衣,又在自己書桌上,研了墨,取一幅紙,寫了幾個字,收在袖中。到靈前哭別了父親靈柩。又拜母親,母親哭得不能言語。又向嫂嫂道:「累了哥哥,又累嫂嫂。妾不幸,不能終事嫂嫂,命也。《詩經》道:『豈不夙夜,畏行多露。』妾不忍偷一朝之生,貽千古之笑。家有老親,幸善視之。」嫂嫂也哭道:「婆婆的供奉在我,公公的遺言在你。」走到轎前,差人暗地喝采:果然好個女子!怪不得徐家要謀他。一路前簇後擁,奔向縣前來。
巧計窮驪穴,沉謀剝蚌胎。明光燭日步,奪取夜珠來。
這邊徐家知得拿出女子,料道知縣畢竟當堂發領做親。著人回家,整備筵席,邀請親鄰,僱倩鼓樂人夫。徐家郎洗頭刷面,裡外都換了鮮潔衣服,要做新郎。巴不得轎夫一口氣抬到縣前,縣官立刻送到家內。探頭望腦,惹了許多笑。時日正近午,天氣晴朗。程氏在轎內問一聲「到縣還有幾里」,轎夫大家笑道:「想等不得要到哩。」眾轎夫也信口嘲謔道:「我前日曾抬一新人,在轎裡哭,極哭得苦。我聽不過,我道:『姑娘,我送你轉去罷。』那新人卻住了哭,回我道:『我哭的自哭,你抬的自抬。』」說罷,後邊那轎夫又道:「我也曾抬一新人,正抬時,因是轎底年久壞了,一時落下,甚沒擺佈,有的道將索子絡,有的道叫鐵匠釘、木匠修,只怕誤了時辰。只見新人道:『不消。你們外邊抬,我在裡邊走罷。』」彼此嘲笑不休。那知:
雁不再配,鴇樂於淫。貞淫各別,莫燭其心。
正說間,忽然一陣風,吹得天日都暗,飛沙走石,對面不見。這些人只得停下轎子,在人家簷下避風,將有半個時辰。這想是:
雨落天流淚,雷鳴地舉哀。西方諸佛子,同送女如來。
徐家郎沒縫要張新人,還為他用錢,叫門上皂隸不要啰唣。縣前人如山似海,來看這節事。到得縣前,一個差人先跑去稟:「程菊英拿到。」這幾個來催女人出轎,再催不出來。差人嚷道:「老爺正在堂等,還這自在!」揭起簾來,卻吃了一驚。不知甚時,女人已縊死轎中了。顏色如生,咽喉氣絕。
誓言嚴不二,治命更諄諄。敢惜須臾死,偷身愧老親。
這差人又趕進去稟官道:「程菊英已到了。」官叫帶來,不要驚嚇他。
差人道:「死了。」官道:「胡說!到得決不死,死了如何到?還不說個明白!」差人道:「出門上轎時,活活的,叫他出轎時,已是死了。」縣官道:「想是嬌怯女子,你們驚壞了,快著人救,」差人道:「縊死已久,不能救活。」縣官頓足道:「是我沒擔扶,誤了這個女子。快於監中取出程式,叫他領屍收葬。」一面寫文書回覆督撫。程式出監,見了妹子屍首,撫膺大哭道:「好妹子,好妹子!似你這樣貞烈,我為你死也不枉了!」
節義重山丘,忘身忍事仇。
紛紛甘玉碎,裊裊愧花柔。
命逐懸絲斷,名因彩筆留。
娥江有聖女,應許步清幽。
縣前閒看的人,內中有幾個抱不平的,道:「徐家逼死烈女!」要尋他父子凌辱。連徐家人都躲得沒影。眾人發喊,縣官聽了,鼓也不打,竟退了堂。俗例,死在外邊的,叫「冷屍」,不抬歸家。程式道:「這是烈女,不辱吾門。」竟抬在家內。母親、嫂嫂都來抱著屍痛哭,為他解去帶子。身上穿的都是鮮潔衣服,況且小衣俱相連縫著,所以連衣服也不更換。在袖子內簡出他原寫的那幅紙,卻是:「屍歸張氏,以成父志。」
有夫猶未字,同穴竊心盟。為有嚴親志,兢兢矢必成。
程式即差人往報張家。張家父子,感他義氣,都來送殮。張國珍也伏棺痛哭,如喪妻一般,服了齊衰,在材前行夫妻禮。擇日舉殯,把棺材抬上張家祖墳。後來,張國珍進了學。人來說親,都不肯就。張秀才道:「我止你一子,如何執小諒,絕我宗祀?」勸諭年餘,止蓄一婢。年餘生有一子,便不同宿。一書室中,唯置烈女一神主相對。與程式如郎舅,往來不絕。就是後來中了舉,選官出仕,位到同知,究竟內無妾媵,外無孌童,道:「蓄婢,尊父命也;不娶,不欲沒程翁父子之義也。」但縣中人礙了縣令,只有私下弔輓詩文,不能為他立碑立匾。縣官礙了督撫,不敢申文請旌。且又因疑成病,悔此一節殺程家父子二人,常見一美女,項有線帶,站在面前,得了怔忡病,不一年告病回籍。督撫為軍需浪費,糾劾逮問。王鄉宦一釐不得,也受了許多唾罵。徐家以豪橫武斷,被訪問軍,家產俱破,其子流為乞丐。程烈女雖不能旌表,卻得屠赤水先生為他作傳,這便與天壤不朽。正是一字之褒,勝四字之匾了。他父親兄嫂。都一門節義,都得附見,堂堂照映千古。至於豪橫之徐氏,沒擔當奉承鄉紳上司、要做官的知縣,好說分上鄉官、信請托的督撫,如今安在哉!猶能笑冷人齒頰。這節事,若在沒見識的人,畢竟道:癡老子、癡女子,放著富家不嫁,反惹官非。徐家好財勢,官都使得動。秀才都對他不過。只到末局時,評量一評量,也自明白了。

第五回 矢熱血世勛報國 全孤祀烈婦捐軀

這雖天福忠貞,亦借人力。你看那孫氏,不是郜夫人恩誼預結於平日,忠義又感發於臨時,身為軍掠,子寄漁父,兩下各有所歸,這事可以丟手,如何復自軍中逃來,復從漁家盜子?何以扶浮木同沉,不肯放手?何以吃蓮子同餓,不肯獨生?蓋天道忠臣有後,人力舍死存孤,亦是花東丘恩誼有以致之。不然一個女流,不讀書,不見事,曉甚麼是名分,甚麼是節義,看得存孤這樣重,一身這樣輕?
恩深知命淺,誼重覺身輕。
不令存孤誼,公孫獨擅名。
這三節,也是明朝異事了。還有一個姓姚,是個世職。他始祖曾隨信國公取福建,取兩廣,歷有戰功,所以得這個興化衛指揮僉事。平日是個有些氣節,有些識見的,大凡世職中最多□人,拿定是個官,不肯讀書通文理,所以滿口鄙俗,舉止粗疏,為文官所輕。況這官又不壞,不習弓馬,不修職業,剝軍冒糧,考察時,不過捱兩板,革事不革職,仍舊有俸吃,所以容易怠情了去。他卻是個曾讀兩句,兼閒弓馬,留心職業的人。
丙夜簡龍韜,輕弓每落雕。雄心時擊楫,自許霍驃姚。
承平將官,高品學文人做作,談文作詩。他道這不是武夫勾當,不過讀些《武經》、《百將傳》,看些《通鑑》夠了,要賦詩退賊麼?下品只貪婪淫酗。他卻極愛恤軍士,少飲寡慾。娶一個武恭人,也是將官之女,卻性格溫善,做人和柔,待妯娌猶如姊妹,待奴僕猶如兒女。夫妻之間,真是魚水。十餘年來,兩邊沒一毫聲色相加。
喁喁笑語出窗紗,筆染春山初月斜。
調合求凰琴瑟協,如賓不啻漢梁家。
但兩個都年已三十餘了。姚指揮不是懼怕,也只是個相愛,再不把子嗣提起。倒是武恭人,要與他娶妾。姚指揮道:「這是甚麼時節,說個娶妾?如今人都道太平,那文官把我們武職輕渺,武職們也不知自愛,不知我管下有幾個軍,也不識得那一個是我的軍。少一個軍,我有一石糧,不去勾補。在的不肯操練,軍器硝黃,還要偷賣。說起勾補操練,遣我多事。又有那貪利不知害的縉紳富室,聽說這邊線綿紬綾,拿到日本,可有五分錢,磁器玩物書籍合子錢,就有這些光棍窮民求他發本,求他照管。他就聽了打船制貨,壓制防海官兵不許攔截。不知我去得,他來得,可不是把一條路逕開與夷人麼!一日就把我這邊船裝了倭人,突入內地,變起不測,如何防備?況且有了這條路,商船來往,就有那窮民姦宄思量打劫,這便是海賊了。海上便已多事,還又地方連年少熟,官府不時追比,民不聊生,是內變也不可保。若是內外勾引應合,這沿海腹裡,都不得寧戢,豈是我武官安枕之時?說甚娶妾!」
時事危厝火,智人憂寢薪。肯溺閨中樂,忘他海上塵。
武恭人道:「這果是國家大事,你一人憂他不來。只是你三十無子,終不然把你祖父傳來金帶,留與族人?」姚指揮道:「我你極是相愛,年尚少,安知無子?」若說娶妾,無論宜子與不宜子,未知性格何如。縱你素性慈和,知必不妒。倘那人不知安分,便已多事。且我與你,一夫一婦,無忌無猜,坦然何等快活。有了一個人,此疑獨厚,彼疑偏疏,著甚來由處兩疑之間?故不娶為是。」
獨則無兢,兩則生猜。白頭罷吟,庶絕怨媒。
武恭人道:「你自說你的話,我自做我的事罷。」他自吩咐媒人,到處尋妾。又想道,人情沒個不愛色的,若使容貌不勝我幾分,他必還戀著我,不肯向他,畢竟要個有顏色的。有了顏色,生性不純,他這疏爽的氣質,也必定不合,還得訪他生性才好。所以他尋得雖多,中意極少。就是自去看了相貌,又訪了他性,還又與他算命,去求籤,是宜子不宜子。故此耽延幾時,費了七八十兩銀子,為他尋得一個妾。
冶色同花豔,芳心擬柳柔。稚年方二八,態度足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