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梅傳 - 2

睡就醒了。」當下將他攙在床上。雪姐已是昏沉沉的睡去了。

原來這孫氏與龔、曹兩人預先定計,叫二人先藏在花園樓上,這樓四面都有紗窗,故領
雪姐從樓下周轉一遭,已被他二人看了個仔細。這曹偉如見雪姐果然美貌異常,滿心歡喜,
祇不知要多少身價。因孫氏說是瞞著他賣身的,故不來衝破。及雪姐進去後,他兩個也

就從側門轉到前邊書房去了。
卻說這孫氏見雪姐睡倒,就急急往前書房來,對曹偉如說道:「看得如何?」曹偉如道
:「人物是去得,不知他娘要多少身價?」孫氏道:「他娘原要把他騙到蘇州去賣與大財主,
口裏要想賣五百兩銀子哩!我再三勸他說:『你往蘇州去,人生路不熟,那個去處,且莫說
房錢、飯錢、盤費是貴的,還有那一種託空駕橋訛人局騙、紮火囤強佔奪的人,見你是
個外來寡婦,祇怕連你拐騙了去還不知道哩!不如在這裏,我與你尋一個好主兒出脫了,又
省了盤費,豈不便宜?』如今事不宜遲,你既看中了,還他個數目,讓我好去對他娘說,省
得這女子醒來又多費一番口舌!」曹偉如已是心裏愛極,又見他說得爽利,一口就還了二百
五十兩銀子。孫氏搖頭道:「這一半的數,難與他開口。」龔監生道:「據你說,該與他多
少?」孫氏道:「至少得與他四百兩銀子才妥。」曹偉如道:「你想要在這裏面分他一半的
意思了?」孫氏道:「一分行貨一分錢,這樣一個出色的女子,到蘇州去,遇著個心愛的大
老官,怕不賣他千兩銀子?」曹偉如道:「不要浪嘴,銀子是現成的,祇要你說妥了,當時
成交,我還要謝你個不亦樂乎!」

這孫氏笑著就往船裏來,與江五夫婦說明,訂定了二百五十兩銀子,若多做出來是我的媒
錢。」江五道:「我們祇得三百兩,其餘做出來的,都算你的謝禮也罷。」孫氏道:「我也不
知費了多少口舌,才騙得他喫酒、喫飯,如今已醉倒了。趁此時成交了,大家就好撒開。祇是
你們得了三百兩,太喫虧了我。」江五笑道:「我權做了你半日外甥,難道你還不便
宜?」孫氏笑著,復回來與曹偉如道:「他娘執意要五百兩,我再三講到四百兩上,是斷不肯
少的了。你若應允,可即兌起銀子來,立刻同到船中去寫契成交,一割兩斷豈不剪截?」曹偉
如道:「恐怕他家還有人出來說話,又恐他婦道家過後懊悔起來便怎麼?」孫氏啐了一聲道:「
他家並沒有一個人,祇有這個晚娘,同他素不相合,決意騙他出脫了,還要去另尋
頭路哩!成交後面也不敢再見的了,還有甚麼懊悔?就是我也要離了他的眼睛。我再教你個法
兒,這裏斷留他住不得,如今成交了,趁他未醒,窩他到你自己船裏,且慢回去,可能他安插
在個僻靜處,不叫他見人,到你起程時帶了他走豈不全美?免得他在這裏醒來喫驚喫怪,連累
龔娘子淘氣。」這一席話說得曹偉如滿心奇癢,笑道:「我的乖乖,看你不出,倒有這許多賊
智。」孫氏笑道:「聽了老娘,萬無一失,你放快些,不要耽擱了!」曹偉如即喚跟來的老家
人曹旺,道:「你速往自己銀號內取兌端正的銀子四百兩,另封二十兩,即速取來應用。」老家
人答應去了。──原來這龔、曹兩家,相去不過二里多地,後門俱通水路,故可朝夕往來。凡
有商謀,俱在龔家落腳。
當下曹偉如挽龔監生帶了紙筆,同孫氏俱到船上來。這郎氏知是到來成交,假作愁泣之狀
,問道:「不知那一位是曹老爺?」孫氏指道:「此位就是。如今話已講明了,須要你立個賣

文契。」郎氏對曹偉如道:「妾身因孤貧難度,不得已將女兒出賣,雖不是親生,也是我撫養了

一場,祇要老爺另眼相看,便是他造化了。我一個女流,又不識字,悉憑老爺怎樣立個文契就是
了。」龔監生道:「如此說,我與你代寫一契,你親手畫了約也是一般。」郎氏應
允。龔監生就問郎氏姓名,孫氏代答道:「他是許門張氏,六合縣人,是個寡居,家中並無親族
。女兒是前娘生的,叫做「雪姐」,今年十五歲了。」龔監生聽著,就頃刻寫成了一張文契,念
與郎氏聽了一遍。郎氏道:「有累官人,寫得甚好。」孫氏道:「他也是一位財主官人,不要你
一個錢謝禮,你親手畫了花押就是了。」郎氏假作羞澀道:「我不會拿筆,一發請官人代畫了罷
!」龔監生道:「這卻使不得,你祇在名氏下畫上一畫,直上一直就是了。」郎氏祇得依著畫了
個大十字。孫氏是媒人,也在名氏下畫了個十字,將契與曹偉如收了。恰好老家人已將銀子取到
,當面一封一封交付清白,共是八大封。曹傳如道:「這銀子天平都是兌准足的,不消看得。格
外二十兩一封,是謝媒人的。」孫氏又對郎氏道:「這船駕掌難為他送你來,你也要謝他兩數銀
子。今日天色尚早,我就送你回家去,省得你獨自一個在船上不放心。」郎氏道:「多謝你費心
,到家還要另謝你。」孫氏笑對曹偉如道:「這樣成交連中人的酒水不曾費你老人
家一文,也太便宜了。我方纔聽說的話須要趁早安頓,不要等他醒來,喫驚打怪,連累他大娘子
淘氣。」曹偉如點著頭就與龔監生轉身去了。
這孫氏便催江五開船,重到孫氏住處,把銀子分了兩大封與他。還與他送到家裏。江五趁此
,兩個還敘了一敘舊,才轉來與老婆載了這三百兩銀子回家。此事且按下不表。
卻說曹偉如轉身與龔監生商量道:「這女子醒來知他晚娘把他賣了,定然要哭吵起來,豈不
帶累嫂子淘氣,多有不便,當如何計較?」這龔監生不慌不忙說出這個計較來。正是:
欲為惜玉憐香事,須避爭風喫醋人。
不知雪姐如何中計?且聽下回分解。

遊戲成文原非此書正例,然寫來何其妙也。如孫氏說話,句句是浪婦聲口,句句是媒人聲口,
純是遊戲空靈之筆,真如海外奇器,鬼斧神工,騙雪姐並騙龔、曹兩人,妙在又婉轉,又剪截,並
無一些痕跡。孫氏當是古今第一神騙。



第八回 許雪姐僥倖全弱質 曹偉如得意逞豪華


卻說這龔監生對曹偉如道:「那女子醒來時,吵鬧卻還是小事,萬一你令正曉得了,說這件事
都是我挑唆你做的,吵到我這裏來,倒是一樁大費氣的事。方纔蜜罐兒所說的話甚是有理。不若趁
他未醒,將他移往東莊上去安頓了。那去處且是僻靜,叫那老管家婆媳婦,如此如此、鮮衣美食哄騙
他,一個小女子有甚麼見識?待他到歡喜的時節,慢慢把真話與他說了,祇要你溫存婉款,晚間用
些柔軟功夫,一上了手便停妥了。況你後日起程時,跟隨人等有幾號大船,將他安放在家人媳婦船上
。到起岸時,也帶在家人媳婦車上。在路上覷便時慢慢與令正婉曲說明,他見事已成就,在途路中也
便不好發作。你不過在兩下裏受些委曲,也說不得了。若如今就帶了他回家
去,令正決有一場大吵鬧,這女子也不即樂從,徒然費氣。況上任吉期,吵吵鬧鬧,未免不雅。你
道如何?」曹偉如道:「此著甚好。我這曹旺是最得力知心腹的,他兒子、媳婦都要跟我到任上去的
。如今且叫曹旺將他送到東莊上去暫住兩日。那裏卻無人攪擾,祇有他婆媳並一個小孩居住看守。待
我起身的那日,著他兒媳同他從小船送到大船上來。如今斷不可與賤內知道,且到路上看景生情,再
作道理。」龔監生道:「這算計是極妥當的了。」當時就叫過老家人來吩咐了許多哄騙他的話。他自
己的一隻小坐船原在後門停泊,把被褥涼席安放停當。

此時雪姐正在龔娘子房裏沉沉睡熟,龔監生吩咐家中僕婦丫頭輕輕將他抱到船上,用被褥襯蓋好
了。老家人慢慢的開船,搖往東莊去了。曹偉如亦再三作謝,正要託故往東莊上來,卻見家中一個小
廝跑來,說奶奶立等說話。曹偉如不敢停留,祇得作辭回家去了。
且說這雪姐一來是嬌花嫩蕊,二來是受怕耽驚,又兼昨日一夜未曾安睡,今朝被孫氏強灌了那幾
鍾酒,以致醉得人事不知。原來這東莊相去不過三四里水路,不及一時,這船早搖到東莊門口。看雪
姐時正昏睡不醒,那老人家先上來,與他老婆兒、媳婦備細說明白了,祇怕主兒今晚還要到這裏來過
夜,因叫他婆媳兩個先到書房將鋪蓋整理停當,然後同到船上,仍將雪姐輕輕抬了進來。這裏面書房
原是曹偉如往來居住的,每日打掃潔淨,床帳被褥件件現成,遂將雪姐安放睡下。老家人叫先泡一壺
濃茶,待他醒來好喫。這老婆子笑對他媳婦說道:「可惜這樣一個花朵般的女兒,今夜怎了?」他媳
婦道:「這也是他命犯所遭。」卻說雪姐一覺直睡到交二更時分才醒轉來,尚是頭旋目眩,睜眼看見
房中點著燈火,自身睡在床上,一時又掙扎不起來。祇見一個有年紀的婦人在燈下補綴在,因問道:
「這是那裏?我為何睡在此間?你是何人?」老婆子道:「姑娘且放心安睡,因你放在龔大娘子房裏
不便,故送你到這裏來的。」當下他媳婦就送進一杯熱茶來,扶雪姐喫了。雪姐道:「我怎麼竟醉得
如此昏沉?真真誤事不淺!」又問:「那孫媽媽在那裏?」老婆子隨口答應道:「他早已睡去了。」
雪姐此時恍恍惚惚,如同做夢一般,心中還道是在龔家,卻又不見他家娘子並那丫頭、僕婦。問了幾
次,他婆媳祇是含糊答應,祇推夜深了,請安睡,明日再說。勸他寬衣,祇是不肯,仍復和衣睡下。
老婆子與他放下帳子,叫聲「安置」,同他媳婦拿了燈火出來,將門帶上去了

雪姐此際雖然疑疑惑惑,卻看見都是些老實婦女相伴,並無男人形跡,心下少安。想道:我喫得
幾杯酒怎麼就如此不省人事?難道又是喫饅頭的樣子?因思身上無事,又想他家是體面人家,諒無歹
意。左思右想了一回,覺得頭目眩暈,身子十分疲乏,便矇矇的又睡去了。
直到次日早晨醒來,他媳婦早送進臉水,並一副齊整的梳妝放在桌上。雪姐慌忙起來,一面梳洗
,就問:「孫媽媽為何不來?那個船累他等了一夜,煩你們領我去辭了大娘就好開船。」祇見那老婆
子領了個小孩子,笑著進來道:「姑娘不必性急,那孫媽子同你娘有要緊的事,一時等你不醒,他們
昨日就開船去了,說這裏是至親,與自己家裏一般,叫你暫住一日,明日他們就轉來接你回去。他們
去時還說,若等不來,請姑娘在這裏住兩日,就叫我們這裏著人送你回家也是一般,叫你不要心焦。
」雪姐聽說,喫一大驚,獃了半晌道:「我並沒有甚麼娘同來,祇有個船家嫂子送我回家。路上順便
搭了這個孫媽來,是船家的姨娘,說到這裏來望親戚,怎麼他們竟去了?豈不奇怪!我今朝一定要回家
的,豈肯住在這裏?」那老婆子見雪姐的話語不對,知道是被人拐騙出來的,也就含糊答應道:「我說

的是龔大娘,因姑娘睡著不好驚動,那孫媽有要緊事因先打發他走了,好留姑娘再住兩日。如今他們已
是去了,這裏一時沒有人送你,且寬心住兩日。他們不來,我叫我家老頭兒送你回家也可,且不要心
焦。」雪姐道:「你家大娘娘怎麼也不見來?」老婆子道:「我家大娘娘這兩日要起身,忙得緊,沒
功夫到這裏來,祇叫我們在這裏伺候,你不見他也罷。」雪姐又問道:「你方纔分明說甚麼『同你娘
有要緊事』這是怎麼說?」老婆子道:「我說的正是龔大娘,他有要緊事顧不得來。那孫媽也有要緊
事,祇得先去了,並無別故。」這雪姐問來問去,總不得個明白。因看見祇有他婆媳兩個伺候,並無
男人往來,想道:或者那孫媽子有要緊事,坐了他的船去了,轉來再到這裏送我回去也未可知。思想
了一回,他媳婦又送進茶點心來,少刻又是早飯,收拾得甚是清潔。
喫過了飯,老婆子領他四處觀玩,見房屋甚是幽雅,也有花園亭榭、曲徑迴廊,花木陰森,假山
重疊,卻並無人居住,心下展轉狐疑:莫非這是他家別院?或者他大娘子懶得接待,或因房內不便,
故送我到這裏來暫住,也是好意,不然為何如此十分好待?祇是他家既有甚要事,何不即叫人送我回
家,豈不兩便?如今我已在外三日,父親在家不知如何懸望?我乾娘又不知死活如何?想到此處,不
由的心中發急,眼中落淚。他婆媳兩個祇是好言勸慰。

不覺一住三日,此時雪姐已將拜壽遭風情由頭說出。他婆媳暗地咂舌,與他叫苦,方知是被人拐
騙來的,一發不敢吐露實情,祇是含糊到底。這一日,雪姐一早起來,問他婆媳道:「那船既不來,
你大娘又有事,你原說叫你老人家送我回去,如何祇管捱著?我住在這裏如坐針氈,一刻也是難過。
今日一定要煩你老人家送我回去的。」說話間,祇見一個老頭兒進來道:「恭喜姑娘!今日叫我媳婦
送你上大船上起身了。」雪姐祇道是送他回家,又聽說叫他媳婦送去,心中甚喜。
原來這媳婦是曹旺的兒子曹義的老婆,是要同他漢子跟隨主人上任去的,行李物件早已收拾搬上
船了。看見他阿公來接,隨請雪姐一同下船。雪姐辭了老婆子,又託他上覆龔大娘子,不及當面拜辭
道謝,老婆子笑著答應了。他媳婦領了他兒子保兒,扶雪姐一同出門來,下了一隻小船。老頭兒把船
搖出港汊到了大河,約有十餘里光景,到了個大船邊停住。老頭兒叫他媳婦道:「你扶姑娘上了大船
好走,這小船不大穩當。」說話時,那大船裏也走出兩個婦人來,一同攙扶著雪姐上了大船。到得船
內,見有兩三個婦人、丫鬟在內,還有兩個五六歲的小孩子。雪姐對他媳婦道:「送我回去何必要
坐這樣的大船?」那些婦女也都是老家人預先關會的,見雪姐上船來,都道:「果然好一位姑娘。」
因說:「我們這船還有事情要往別處轉一轉,才得送你回家哩!」雪姐道:「呵呀!我是要立刻回
家的,你們要往那裏去?如何隨得你們?」媳婦們道:「不遠,總是順路,請姑娘放心!不過是一
兩日就好到家了。」雪姐再問時,總是含糊答應,一面送茶來喫了,就端出早飯來讓雪姐在官艙自用
。喫飯之間,船上鳴金開船,雪姐此時滿腹疑心,卻是身不由主。
原來這曹二府自買了雪姐,巴不得就要到東莊上來取樂一番。不料這尤氏知道他有娶妾之意,防
范甚嚴,那裏肯放他在外邊歇宿?又兼兩三日內就要起程赴任,親友送行餞別,忙不開交,因此倒保
全了雪姐無事。這日起程共有數號坐船,好不熱鬧!碼頭上諸親友送行祖餞的,紛紛不一,把曹二府
灌得大醉,才放開船。這家人媳婦的船直在後面尾著官船同走,雪姐毫不知覺。這曹二府的意中,原
欲於路覷尤氏喜歡的時節,取便把這件事說知,求他應允。不料尤氏如今要裝
出做夫人的身段來,一發厲顏厲色,呼大喝小。曹偉如那裏還敢開口?

這雪姐在船上被這班丫頭、媳婦窩盤住了,也有推說風水不便的,也有說船大難行的,七張八嘴
,祇是奉承雪姐。雪姐亦無可如何。幸喜船上有了雪姐,這些家人小廝一個不許上船,都是些婦女作
伴。雪姐昏昏悶悶不覺過了幾日,每日祇聽鳴金開船,此時已疑到有幾分不尷尬,欲待變臉發作,又
想在這船中有何益處?且見他們個個殷勤伺候,及再四盤問,無非說不過遲早些總要送姑娘回家的話
。雪姐真是無可奈何,似此早捱過了十來日。
這日卻到了臺莊地方,便要棄船登陸。僱齊車輛轎馬,各船上就要搬動行李。雪姐的船去官船不

過一箭之遙,看見有人下船搬動物件,且見這些婦女們丟眉擠眼,雪姐十分忍耐不過,道:「你們這些
人到底是甚麼緣故哄騙我到這裏來?說明白了,送我回去便罷,不然就同你們拼命也說不得了!」那
些婦女都不敢作聲,又恐雪姐吵嚷起來被官船上知道,甚是著急﹔又想到了這裏要起船坐車,那裏再支
吾得去?那曹義媳婦道:「姑娘且不必焦躁,待我們到晚來慢慢說與你聽。

」雪姐發急道:「有話便快些說來,何用到晚!」正是:
人情變幻真難測,禍福須臾那得知?
竟不知這媳婦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書最難做的題目。何也?雪姐一個讀書識字聰明女郎,非蠢夯者可比,自坐江七之船一直
騙到臺莊,已有十餘天之久,安得不露破綻?若出俗手,必定使曹偉如竟去東莊弄破,不但無此
直率之文,而後又安能生出許多奇異境界快人心目耶?故作者握管時便拿定一個「送你回家」
四字,又並不令一男子打攪,所以雪姐雖疑,卻疑不到這個地步。直至臺莊,已騙到

窮山盡,然後纔說真情,替雪姐想來,卻似做了一場大夢。看篇中敘諸婦女對答之話,半真半
假,不即不離,若近若遠,真是絕妙文章,非細心人不能著想。我說鏡湖亦一神騙非耶?

第九回 無情棒妒婦肆兇威 送命絛嬌姿瘞荒塚


卻說雪姐當下逼著這媳婦要他說個明白,媳婦道:「這時人多忙亂,那得功夫?多的
日子過了,那在這半日!」雪姐再四問他,總是不說。祇見眾婦女忙忙亂亂收拾物件,幾個人三
番五次下船搬取上岸。眾婦亂了半日,箱籠什物都已起發去了,祇有被鋪等未搬,原來上面車輛
轎馬俱已齊備,明日就要上岸。雪姐看這光景,十分詫異,心如火發,那裏等得到晚?三催四促
,要這媳婦說話。這曹義媳婦恐怕日裏人多,說出緣由,吵嚷起來大為不便,卻遲
遲延延挨到了黃昏時候。端上晚酒來,雪姐著惱,用手一推,幾乎把盤碗傾潑,因道:「誰耐煩喫
酒!你快些說,端的是何緣故?」這媳婦一面陪笑斟酒勸著雪姐,口中欲說不說,半吞不吐。雪
姐喝道:「你快些說來,不然就先與你拼了這命!」這媳婦自忖這件事終不然瞞得過世,少不得
明朝要知道的,不若與他明白了。他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子,祇要待得他好,有甚麼不從?因不
合將孫媒婆說與我家老爺做小夫人的話,一五一十告訴出來,又道:「我家老爺現任知府,此番
上任去,你就是二夫人了。如今老爺身邊還沒有公子,倘若你日後生了公子,這鳳冠霞帔怕不是
你的?呼奴使婢,受用不盡,我們那一個不是伺候你的?」這雪姐不聽便罷,聽了時,一句話也
說不出,道:「原來如此!」氣塞胸膛,一交跌翻在船艙裏,半晌纔還過氣來,放聲大哭。幾番
要跳入河心,被眾婦女再四勸住。此時已是定更時分。
卻說這官船上尤氏聽得有女子哭聲,便叫隨身的丫頭查問。這些丫頭知道此事,都與他捏把
冷汗。此時曹偉如卻在親友船上說話,聽得哭聲,十分著急。這尤氏看見這般情形,一發動疑,
便叫那曹義過來問道:「這是那裏的女子啼哭?你快去查來。」曹義答道:「想是別家船上吵鬧
。」尤氏道:「胡說!這聲音分明像我們船上,你快去與我查來,若有欺瞞,叫你這奴才先死!
」這曹義嚇得不敢作聲,退出船頭,要過船來報與主人知道,誰知曹偉如早已聽見,嚇得沒了主
意。有幾個同上任的親友也無法可處。又聽得尤氏打發丫頭出來,叫曹義媳婦過船來說話。一霎
時,滿船碌亂起來。少刻,曹義媳婦到來,尤氏便大聲喝問道:「你船上甚麼女子在那裏啼哭?
快對我說!」這媳婦那裏敢隱瞞,祇得將始末緣由從直說出。尤氏聽了,登時把那一張搽脂抹粉
的嬌容變作夜叉模樣,道:「罷了,罷了!這天殺的瞞我做得好事,你們竟敢通同作弊!」說著
,把曹義媳婦臉上一個大巴掌幾乎跌倒,道:「你這賤人!怎麼不早告訴我?你漢子還敢說是別
家船上吵鬧,叫他明朝不要慌!」喝叫丫頭、僕婦:「快去與我揪那小賤人過來!」曹偉如在隔
船聽見,祇叫得苦。
這曹義媳婦挨了這一掌,見勢頭不好,轉身就走出艙來,從小船渡過自家船上,見雪姐正在
那裏跌交打滾的哭。這媳婦上前扶起道:「不要哭了,累我喫了一掌好的。如今大奶奶叫你過船
去說話哩!」這雪姐那裏理他?祇是哭個不住。這些婦女都來勸道:「丑媳婦少不得要見公婆面
,你去見了大奶奶,將你的苦楚細細告訴他一遍。我家老爺是怕奶奶的,或者大奶奶聽了,竟肯
送你回去也未可知。」雪姐聽了這話纔住了哭,想道:如今已落了他們的圈套,或者苦求得他送
我回去也不可定,不然,拼著一死罷了!當時祇得勉強拭淚,隨著那媳婦從跳板上盤過官船上來
,頭髮已是散亂了。到得官艙,燈下看那個婦人搽著一臉脂粉,坐在官艙當中好像
夜叉羅剎一般。兩邊站著三四個蠢大丫頭,手裏都拿著棍棒。雪姐又不曉得這磕頭的禮數,且鬅
頭散髮,涕淚交流。未及開口,這尤氏卻早看見是個齊整女子,心中一發大怒,便喝道:「我這
上任的官船,誰許你在此撒潑?且問你與那殺才偷過幾次了?」這雪姐不知頭腦,便道:「都是
你們局騙我來,還問我做甚麼?」這尤氏聽了大怒道:「這小賤人好生無禮!誰局騙你來?敢在
我面前頂嘴!」喝令丫頭們:「與我著實打這小賤人!」這幾個蠢丫頭是伺候慣的
,吩咐叫打,不敢不從,便一齊上來,把雪姐揪翻,渾身亂打。這尤氏還怕打得不著實,自己奪
了一根短棒,在雪姐身上打了有十幾下。可憐這雪姐嬌姿嫩質,怎當得起這無情毒棒?況且是氣
塞胸膛,早已不能動彈了。這尤氏看見不響動了方纔住手,還咬著牙齒恨恨的叫丫頭:「與我把那
天殺的叫來!」
這曹偉如在隔船聽見,那裏敢出口氣兒?祇好暗地跌腳替雪姐叫苦。後來聽見打得不像樣了,
祇得叫他內侄過船來解勸。他內侄過來,也遭尤氏大罵了一頓,道:「小畜生!連你也瞞得我幕不
通風。」他內侄道:「其實連我也不知,今晚吵起來方纔知道。如今是姑爹的上任喜事,況且這
裏也是鄰近境界,如此吵鬧,鄰船聽見也不雅相。」又看這雪姐倒在艙中不動,便道:「倘或這
女子死了,又是一樁不吉利的事。姑娘既不容他,明日打發他去了,也算行了一件好事,何必自
己如此動氣?氣壞了身子倒了當不得。」尤氏聽了這話,方纔叫丫頭:「與我把這小賤人快拉出
去!」這三四個丫頭並曹義媳婦方敢來攙扶雪姐,見雪姐喉嚨內哽哽咽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沫
,纔蘇醒過來。尤氏道:「這小賤人倒會裝死。」拿起棍子,還想要打他幾下,幸被他內侄勸住
。這三四個婦女早把雪姐扛出艙來,同曹義幫著抱落小船。送過原船上來,已是懨懨一息。將他
睡下用被蓋好,又沖了一碗姜湯來慢慢灌下,漸漸聽得聲息,喉嚨內哽咽不已。婦女們又勸了一回
,此時已是二更將盡,大家各自安歇,明日一早還要上車。當夜,這曹二府也不敢過船,就在這
邊親友船上歇了。尤氏被內侄再三相勸,方纔安息。

卻說這雪姐到了半夜渾身疼痛難禁,轉側不得。睜眼看時,祇見一盞殘燈半明半滅,婦女們
都酣酣睡熟,鄰舟亦悄寂無聲,心中思想:父母生我,愛如珍寶,誰知我今日受此慘毒?我乾娘
也是為我被這賊子害死無疑,此種冤讎,何日得報?可憐父親與外婆家那裏知道我
遭此陷害,此時不知如何找尋?想到傷心,連哭也哭不出來。哽哽咽咽了一會,又想:這惡婦斷
不饒我,若不被他打死,必有他變。他費了一大宗銀子,豈肯白白干休?倘要將我轉賣到個不尷
不尬的去處,或是將我配與下人,那時就求死不得了。不如趁早尋個自盡,倒不辱沒了父母的身
體。主意定了,不如投水的乾淨!正欲轉動,祇聽得曹義媳婦醒了,叫道:「姑娘你還沒睡著麼
?可要茶水喫麼?」雪姐道:「難為你掛心,我不要甚麼湯水,祇是渾身疼痛動彈不得,煩你
扶我便一便纔好。」這媳婦起來服侍雪姐便了,又與他渾身輕輕撫摩了一回。此時也有兩個媳
婦醒來,大家唧唧噥噥的又勸解了一番,已是四更時候。再過一回,聽得隔船漸漸有人說話,
到得打過五更,大家都已醒來,祇聽曹義在隔船說道:「大家早些起來,梳洗梳洗,今日有一

百二十里大路纔到宿頭,須要早些起身!」眾婦女聽說,就都起來,叫後面梢婆燒水,大家淨
面梳頭、收拾被鋪。惟雪姐不能動彈,虧曹義媳婦與他把頭髮挽好,衣裳原未曾脫,同一個媳
婦輕輕抱他在一個褥子上臥下。這裏大家收拾停當,東方漸白,就有家人們來搬取鋪蓋上岸裝
車,人聲嘈雜,亂了一回。
原來曹二府與尤氏都坐的是四人大轎,家丁引馬先發。
這尤氏起身時,還吩咐叫把雪姐撇下,不許帶去。又是他內侄解勸說:「到了衙門打發他
未遲,如今已是打得半死的人,丟在這裏如何使得!」尤氏雖然依允,還是恨恨未消。這裏家
人們車輛、牲口隨後進發。雪姐虧這些媳婦們和褥子抱他在車後靠著,與他鋪墊好了。曹義媳
婦是主人暗著曹義吩咐,叫他一路小心服侍。可憐雪姐從未坐過這車輛,又兼天氣炎熱,一路
上顛得頭暈眼花,渾身痛不可忍。這一日祇喫了兩口粥湯。
到晚住了沂州地方,看了兩座大客車。這晚曹偉如還不敢與尤氏見面,恐怕他吵嚷起來失
了官體。這雪姐是媳婦們抱他下車,進了店房睡下,祇是呻吟不已,連話也沒力氣說了。曹義
媳婦再三勸他,祇喫了一碗稀粥。這曹二府暗令曹義贖了一劑止痛活血的藥,交與他媳婦煎好
,用甜酒調和與他喫。這雪姐想道:這莫非是那惡婦害我的毒藥,喫了倒好。竟側起
頭來,一飲而盡。眾婦女們又安慰了他一回,各人纔睡。這雪姐喫下藥去不見動靜,想道:我
又不想活了,喫這藥做甚麼?當夜,因曹義媳婦在房同睡,不得其便。

次日清晨,又起身前進。這日住了沂水縣地方。那知雪姐早已懷著自盡的念頭?是晚到了
店內,勉強喫了兩杯酒、一碗稀飯。媳婦們都在跟前未睡:有的勸他道:「姑娘既到了這裏也
由不得自己的性兒。明日到了衙門,與大奶奶陪個小心,奉承得他喜歡,他也不好再
難為你了。這叫做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有的道:「我家老爺做人是好的,祇要他疼你
,你就受些兒屈氣也罷了。」有的道:「縱然到明朝大奶奶十分不肯容留,少不得老爺要尋個
好處安頓你。你有這樣人才,怕你不得好處哩!」曹義媳婦道:「明朝等他們勸得大奶奶依了
,姑娘祇要小心些,諸事順從著他,他也不好難為你。但願你與老爺生得一個公子,
那時誰不奉承你?莫說穿不盡喫不盡的受用,這鳳冠霞帔還是你穿戴的了。」七張八嘴,勸了
個不已。雪姐強笑道:「難得你們好意,這般看顧我,日後當圖報答。昨日我喫了藥,今日身
子覺得好些,你們大家連日幸苦,都請早些安歇了罷。」眾婦女見他如此說,便都放心,各自安歇去了。
原來這客店上房卻是裏外兩間,那曹義媳婦就在外間歇了,雪姐亦假作安睡。挨到三更時

分,見桌上一點殘燈,光小如豆,雪姐挨著疼痛輕輕起來,把燈剔了一剔,聽眾人時俱酣酣睡熟
。他悲悲切切哽咽了一會,將一方烏綾首帕,把青絲包住,褲帶、裙腰、衣衫鈕扣一拴束停當。
原來他進房時早已留心,看那住房屋梁亦不甚高,就解下身上一條絲絛,接了

一條汗巾,輕輕端過一張木椅,挨著疼痛勉強掙上椅子,將絛兒丟過梁去,兩頭接好,打了一
個牛膝箍兒,安放好了,嗚嗚咽咽叫聲:「我的親娘,孩兒來與你作伴兒了!」又叫聲:「我的
爹爹,孩兒今日長別你了!」又叫:「我的乾娘,想你陰靈不遠,仍好與你做一處

了。」當下遂用手分開圈兒,將頭套入,把身子往半邊一側,早離了木椅,兩腳登空。可憐一個
俊俏佳人,頃刻魂歸地下。正是:
鬼即是人人即鬼,陰陽人鬼本無殊。

不知雪姐可能救得?且聽下回分解。
此篇是放筆寫雪姐。自江五設騙,以至臺莊,何止萬言,筆筆哄騙,露尾藏頭,無一爽利語
,殊覺悶人。及至被曹義媳婦說破,如山腰瀑布,千回百折,直到總匯處纔傾江倒海而下,令讀
者亦受驚不小。方知文章擒縱之法,妙不可言。看他寫雪姐純是聰明,純是柔媚,純是正氣,自
受棒至死,無一筆不好,真是通身氣力都使出來。


第十回 戲嬌姿眾狂鬼欺孤 憐弱質老封君認女


卻說這曹義媳婦卻緊貼雪姐外間安歇,終比別人留心。睡了一覺醒來,便叫道:「姑娘睡熟了麼?
」叫了兩聲不應,想是睡熟,不去驚動。又睡了一回,已交五鼓時分,總不聽得房裏聲響,往門縫裏看
時,裏面燈已滅了,不放心,因起來披了衣服,套上鞋子,推開門摸進房來。口中輕輕叫著:「姑娘
」,摸到他床上來,誰知黑暗中被木椅絆了一跌,爬起來卻摸著雪姐的兩隻小腳兒懸空掛著,嚇了一
跳,喊叫起來,驚得兩廂眾婦女一齊都醒。祇聽得曹義媳婦口裏亂叫:「不,不,不好了!姑,姑,
姑──娘,娘弔死了!快,快拿燈來。」眾媳婦聽得姑娘弔死,都害怕,不敢
起來。裏面曹義媳婦著急,磕磕蹦蹦摸到外間,摸著了門,連忙開了,口裏亂喊:「你們快,快些拿
,拿燈來!」那眾婦人也有在床上幫著喊的,一片聲響。

那外邊曹義等驚醒,聽得內裏吵嚷,急忙起來拿著燈火入內,問道:「你們吵甚麼?」眾婦女在
兩廂房,見曹義拿燈進來,纔敢從被窩裏伸出頭來。祇見他媳婦倚著門框兒在那裏發抖,口裏打達達
兒道:「姑,姑娘弔,弔死了!」曹義聽得著了急,連忙走進房去看時,見雪姐懸梁高弔,口裏祇叫
得:「怎了!怎了!」忙叫他媳婦進來相幫解救。他媳婦祇是抖,不敢進來。
曹義著急,祇得踏上椅子,拔出身邊小刀,一手抱住雪姐,一手將絛子割斷,雙手抱將下來放在床上
,將項上絛子解下,已是直挺挺的渾身冰冷,斷氣久矣!此時眾婦女已走進來,亂穿衣服,慌做一團
:也有害怕發抖的,也有憐他落淚的,也有咒罵尤氏的。這回鬧得隔壁官店內俱已知道。大家起來,
聽說已是不能救了。曹二府祇是跌腳嘆氣,吩咐不許聲張。那尤氏聽得雪姐死了,甚是爽快,道:「
死了一百個,祇當五十雙。買條蘆席捲去埋了就是了!何必這般大驚小怪?」
此時天將黎明,曹二府與眾親友商量,就叫曹義同店主人買了一口現成棺木,又與了店主人幾兩
銀子叫他掃除房屋,留下曹義叫他收拾盛殮,抬在北門外義塚地上擇高阜處埋葬,事畢隨後趕來。
因留下十多兩銀子與曹義使用,又留下一副名帖,惟恐地方有生事之人,即往本縣稟究。
這店主、街坊知他是個現任分府,且又得了他銀子,落得做人情,誰來管他閑事?這曹二府已先
自起程前進。這曹義就央了店主人家婦女到來與雪姐整理頭髮,穿著衣服。原來曹二府買了雪姐就叫
了幾個裁縫與他連夜做了幾件衣裙,到任時好穿,俱交與曹義媳婦,如今都將來與他穿在身上,就
將他所有被褥裝裹停當。這些來看的婦女們見雪姐面色如生,都說:「好一個
齊整姑娘,可憐如此死了!」多有與他陪眼淚的。及裝釘好了,曹義又買了些金銀紙錁,僱人抬出北
關外義塚地上,檢了個高阜處,與一高塚相近,埋葬停妥。這曹義到做了個送喪之人,陪了許多眼淚
。事畢已是晌午時分,隨謝別了店主人等,飛馬去趕前車。這事敘過不表。
卻說那許俊卿自從打發林媼過江去接女兒,第二日卻值殷勇回來看望他母親。又等到第三日,還

不見回來,想必是金家留住,正想明日打發殷勇過江去接。到第四日卻見金振玉一早到來謝壽,即說
:「昨日甥女早飯也沒喫,祇喫了兩個點心,執意要回來,連外婆也留他不住。因為我有事,不曾親
送他回來。」許俊卿喫驚道:「他何曾回來?我今朝正要叫勇兒去接,怎麼說昨日就回來了?」金振
玉失驚道:「他昨日一早同他乾娘回來的,這卻奇怪了!」因想道:昨日江上平風靜浪諒無他虞,卻是
何緣故?」許俊卿著急道:「事出意外,不宜遲延,我與大舅快些喫了便飯
,大家沿江分頭去找尋,必定有個來蹤去跡。」金振玉獃著想道:這沿江一帶又無親戚去處,總有相

留之處,豈有不先寄個信息回來的?這事看來定然多凶少吉。許俊卿道:「我祇有這個女兒,倘有不測
,我這老性命也休了!」金振玉道:「姊夫且免愁煩,但願無事。我們喫了飯作速去找尋要緊。」
說話之間,殷勇卻從外回來,與金振玉拜了揖,因說起這事,殷勇跌腳道:「舅舅不知,如今這長
江裏歹人甚多,倘有不測,如何是好?」許俊卿道:「他們祇是兩個空身婦女,難道青天白日怕強盜打
劫了他不成?」金振玉道:「殷嫂雖可保無事,祇怕外甥女身上多有不利。」許俊卿聽了,一發著急。
當下大家同喫了早飯,即分路去找尋:殷勇當時卻從上水一路找尋去了﹔這
裏郎舅,一往下水,一往沿江村落、碼頭去找尋,不題。
且說這陰陽神鬼之道,人所共知。其中幻化莫測之事雖云罕見,亦何地無之?聖人不肯語怪語神
,是惟恐世人相惑,然並不曾說個沒有,故云: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又云:「敬鬼神而遠之」,
是明明說有鬼神,不可褻媚。如先賢邵康節祭祀不廢冥資,程伊川坐臥不對塑像,他如麗娘再世、倩
女還魂,田三叟活唐宮人於百年,鄭婉娥配生夫婦於隔世:確鑒之事,不可枚舉。昔人作《無鬼論》
,卻白日與鬼坐談而不知,此乃拗癖迂儒,徒為鬼所笑耳!但鬼之一道,卻有差別,不可概論。其中
因忠義節烈而死者,化而為神﹔狂蠱橫逆而死者,化而為厲﹔至抱屈含冤無辜而死者,往往顯形著跡
,不可勝數。至於罪惡深重,如忤逆不孝、謀反叛逆、十惡不赦之徒,其魂必為鬼拘神責。地獄之設
,正為此輩。若壽數已盡、安然而死者,其魂魄無所拘束,飄飄蕩蕩猶如夢寐一般,故昔人有云:「
黃泉若遇舊相識,祇當飄流在異鄉」,此言實切至理。凡為人在世,勸大眾多結些良緣,多行些好事
,切不可輕易與人為讎﹔不但生時見面為難,即死後遇著也是個皺眉之事。要
曉得,這陰間陽世、人鬼相聚總是一般。
且說這雪姐不合埋於義塚,這所在原都是些無主孤魂,五方雜處,賢愚不等。這雪姐一點貞魂不
散,隨至其處,卻見也是一個村莊一般,有許多人家。那房屋也有草舍瓦房,參差不等﹔那男女也有
老少強弱,往來不一。看見雪姐到來,俱各歡喜,聚集攏來,動問來歷。內中有那善良男婦,為之感
嘆﹔卻就有幾個狂且不端之徒,看見雪姐生得美貌,又且是異鄉孤弱,以為可
欺,遂把言語勾挑戲謔。雪姐見此光景,忍氣吞聲,閉門不理。誰知夜間這班惡少敲門打戶,也有穢
言褻語的,也有恃強逞橫的,竟無寧息。雪姐杜門忍氣,想道:「我直如此命苦!生前遭此慘毒,尚
作完人,死後又遭此輩欺凌,如何防御?聞得陰司有閻羅管轄,難道這裏竟無冥官職掌,聽憑這些兇
徒欺凌良懦?」正在恐懼之際,忽聞喔喔雞聲,此輩纔紛紛散去。

這日正在愁苦,忽見一位儀容端麗的娘子到來,雪姐甚喜,即請上坐,就下拜,動問姓氏住居。
那娘子笑而不答。雪姐又將自身孤苦,被這些惡少欺凌的事泣涕告訴。這娘子道:「你且放心,這緊
間壁有一劉封君,是個誠厚長者,係眾所欽敬之人。前日他往慈雲庵聽點石禪師講經,不日就回。
待他回來,你可投他告訴,自然保你安居清靜。況你陽壽未終,皆因你前世與那尤氏有夙冤相報,
故遭此慘亡。那曹二府前生有欠江七、江五等之債未還,故今生受其局騙。今填還此報,冤結已解
。那江七將你乾娘謀害,到頭自有報應。日後你父女相逢,福祿未艾。但得終身
持誦《大悲神咒》,便永無災厄相侵。」雪姐聽言,知是菩薩降臨指點,即跪求教誦。這娘子即口
授數遍,雪姐已是了然,遂拜倒在地道:「不知娘娘是何仙聖?弟子情願常侍左右,以領慈訓。」
娘子微笑道:「我住居甚遠,你安得相從?將來你與我女兒同堂共室,便知端的。」因嚮袖中取出
一粒丸丹道:「這是我在南海求來的。」令雪姐吞下道:「此可去你周身痛苦,又可保你房舍不壞
。」說畢飄然而去。雪姐正欲挽留,祇見一道金光,倏然不見,心下又驚又喜:感得菩薩降臨,指
點我的言語一一記得,但不知這劉封君卻是何人?說他不日就回,諒有下落。且吞丹之後這周身痛
苦忽然而愈,因望空拜謝。從此一意虔誠記誦《大悲神咒》,便覺暗室生光。以前那幾個惡少,遠遠
看見,似有畏懼之狀。雪姐心下甚喜。

到夜分時,有那鄰近婦女來邀他同去觀看道場,享受些馨香齋供,雪姐口中不住持誦神咒,這
些同行婦女都覺幽暗之中忽生光彩,因問:「雪姑娘所誦是何經典,有些靈騙?」雪姐道:「此是
觀音菩薩《大悲神咒》,虔誠叩誦,永無災厄。」眾婦女都要拜求傳授。雪姐道:「這是大善功德
。你們若能虔誠拜誦便可出此幽途,超生善果。」因嚮眾婦女逐句教道,眾婦女歡喜無量。自此雪
姐卻為眾所欽敬,且不時受他們的供養,卻也歡喜。
這一日正與眾婦女一處持誦,忽見眾人嚮西指道:「劉公公回來了。」雪姐抬頭一看,見一位
老者鬚髮蒼白、高巾闊眼,曳杖而來。到得跟前,看見雪姐便問道:「這位可是許家雪姑娘麼?」
雪姐見問倒喫了一驚,應道:「正是。不敢啟問公公可是劉老封君麼?」老者笑道:「我與你正是
緊鄰,且請到寓中敘話。」雪姐就跟著老者回來,卻就在自己隔壁。幾間房屋,雖不宏壯,卻也潔
淨。家中原有一個老僕伺候。進到中堂,雪姐就下拜道:「念奴孤弱無依幸得依傍公公,望乞垂
慈覆庇,庶不致為匪人欺侮。」說著流下淚來。老者連忙扶起,道:「我昨日在慈雲庵中遇一仙
姥,說起小姐始末,都已盡知﹔並說老夫流寓無幾,不日有三小兒到來搬取回里,小姐亦可再生
,一同回到寒家﹔說你與他甥兒有婚姻之好,直待到辛壬相交,纔了你終身大事。這是仙姥之言
,日後必有下落。目前囑我看顧,但你是一個孤孑女子,恐往來多有不便。」雪姐

道:「公公若不嫌異鄉孤弱,情願拜為義父,朝夕侍奉。」劉公大喜道:「如此甚好!」雪姐就
請劉公端坐,重復恭恭敬敬拜了八拜,劉公受了四禮,從此即以父女相稱。雪姐亦將前日遇一仙
姥到來指示的話說了一遍。劉公道:「如此說,我在慈雲庵遇見的就是這位仙姥了。我與汝同回
之期不遠,且宜靜待。」

原來陰間與陽世一般亦可僱覓僕婢伺候。當時劉公吩咐老僕,僱一使女服侍小姐。這劉公祇
有三子,並無女兒,今得雪姐為女,親愛過於所生。雪姐亦盡心孝敬,甚是相安﹔祇是時時想念
生身之父與他乾娘,暗自悲泣。因記仙姥之言說與父親有重逢之日,又與他外甥有姻緣之分,正
不知在於何時?諒仙聖之言決無虛謬,想到此處,又不覺暗自歡喜。劉公又常與他說及自己家世
並寄寓此間的原委,因此雪姐盡知劉公家中一切備細。無事之時,便焚香誦咒,以消晨夕。這鄰
近人家男婦知劉公認義雪姐做了女兒,都來道喜稱賀,免不得也要設杯酬答,總與人世一般,這
都不在話下。

原來這劉公名芳,字德遠,祖貫江西吉安府吉水縣人氏,年已望六。媽媽葉氏,同庚賢德,生
有三子。祇因這年同他次子的丈人陸公合夥前往山東販買繭綢,不想到了沂水地方染患時疫而卒
。陸公與他備辦衣衾棺木,原欲搬移回里,祇因那年江浙一帶倭寇作亂,道路難行,因此祇得將
棺木暫瘞於北門義塚,插留標木為記,又恐有人損壞,復於棺上留一磚塊,上勒「吉水劉公之柩」
,以便識認。原俟置貨回里通知劉家,再同來搬柩。不料其時倭寇猖獗,江浙一帶道路梗塞、商旅
不通,直挨至次年春問方得回里,隨往報知劉家,將所置貨物,除去棺衾等費
,開單照股分晰明白。──原來這劉公未出門之先一年,長子劉雲,字宇章,已領鄉薦。次年進

京會試又中了第三十六名進士,分發吏部學習觀政,到八月內選授了山西平陽府曲沃縣知縣。正逢
聖上誕生皇子覃恩,凡內外大小文武官員俱得申請封誥。劉雲因在京為父母援請了誥命,一面差
人齎送誥命回家報信,一面即由京領憑赴任。原欲到任後再著人搬接家眷,那知劉公已歿?雖不
能受享於生前,亦得榮被於泉壤,以此地下俱稱他為劉老封君。次子劉霖字潤蒼,是個誠謹之人
,祇經營生理、照料家務﹔三子劉電字漢昭,年方十九,生得堂堂一表,膽勇過人,慷慨仗義,
即於是年入了武學,輪槍擊劍,技藝絕倫:俱在家奉母﹔惟劉電尚未婚娶。這年十月間京差到家
,請得話命回來,合家歡喜,誰知到得次年二月間陸公回家報此凶信,這劉孺人與兩子傷心悲慟
。掛孝招魂是不必說。一面專差前往山西送信,一面到本縣報明丁艱,請詳移咨晉省。這劉電急
欲往搬父柩,隨與二兄相商措置盤費,仍邀陸公同往山東。不料陸公因途路辛苦,又為倭寇作亂
受了驚恐,回家得病,日重一日,至五月中身故,以致耽延時日。劉電前已問明陸公,知道瘞棺
處所外有標木,內有泐磚記認,遂不避炎暑,拜辭老母、兄嫂,單身僱船由水路順
流而下,前往山東進發。
不止一日,過了鄱陽湖,出湖口,走長江。這日行船到了一個臨江大村鎮,正待上岸買些食
物,祇見那市梢頭沙灘上有許多人圍繞在那裏,又聽得哭聲如雷。劉電即叫停舟,上岸看時,祇見
眾人圍著一個年老婦人尸首,內有一人號啕痛哭。劉電近前看時,見這人生得七尺以上身材,二十
上下年紀,熊腰虎背,燕頷豹頭,一貌堂堂。雖然布草衣冠,卻是雞群鶴立。劉電詳看此人,知是
個豪傑,又見他哭得傷慟,遂上前拱手相問。正是:
天涯一面成知己,豈是悠悠行路心?
不知劉生所見這人端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前半絕妙,一篇鬼文章筆法縱橫,如奇峰怪石從天際飛來。蘇公若使逢當世,應作朝朝說
鬼人。後半寫劉公家世情節,是文章追敘之法。筆致簡洁,另是一種氣色。可見文人胸中,無物不有。



第十一回 遇萍蹤英雄雙結義 報凶信郎舅兩傷心



卻說當日劉電見那慟哭的大漢狀貌非常,遂分開眾人,問道:「老兄尊姓大名?這死者卻是何人
,如此悲慟?」那人見問,住了哭,看見劉電氣宇軒昂、豐神雄偉,便叉手答道:「在下姓殷名勇,
家住荻浦。這是我老母,數日前同小妹渡江探親未回,及至從親戚家回來,竟不知去嚮,因此分頭尋
找,不意遭此慘變。如今小妹尚無下落,諒來必無生理!」一邊說著,又大哭起來。劉電道:「可傷
!可傷!這也是大數難逃。如今幸得尋著令堂尊尸,急須買棺盛殮,免得暴露﹔然後再去找尋令妹下
落。」殷勇道:「正是。祇因去家尚遠,所帶盤費不多,祇好權為掩蓋,到家備辦棺衾前來盛殮。苦
不能分身看守。」說畢,流淚不已。劉電道:「且免傷悲,此事容易商量,且同到小舟少敘。」因挽
了殷勇的手同下船來。
殷勇便問:「客長尊姓大名?家鄉何處?今欲何往?」劉電道:「小弟姓劉名電,字漢昭,祖籍
江西吉水人氏。亦與老兄同病相憐,祇因上年老父往山東貿易,病故在沂水地方,今特前往搬取靈柩
,所帶盤費雖不甚多,尚可少為分贈,以助棺木之費。老兄幸勿嫌褻。」殷勇道:「且住,在下雖在
窮途遭此慘變,去家不遠,尚可竭力措辦,即不能分身看守母尸,尚可僱人自代。客長千里往返,正
須多帶盤費以備不敷,豈可分贈與我?斷不敢領。」劉電道:「弟自有處,老兄不必為我過慮。」因
嚮包裹裏取出白金十五兩遞與殷勇,道:「因在客途,不過少為相助,幸勿見
怪。」殷勇見他慷慨仗義出於至誠,料他是個少年豪傑,不是尋常之輩,因不好推卻,便接受道:「
萍水相逢,極承高誼,當圖後報。今為老母之事,敢不拜謝?」就倒身叩拜。劉電即攙住道:「些微
小事,何足掛齒?我看老兄堂堂一表,凜凜一軀,必非風塵久困之輩。不知現今作何事也?」殷勇道
:「在下孤窮一身,依傍叔父在京口西門橋做些小本經營,不過為糊口之計。倘日後少有生機,定當
圖報大德!」劉電道:「小事不勞在意。祇是這小本經營豈是吾兄安身之計?現今江浙兩省制憲,為
倭寇時常出沒海濱肆行屠毒,沿海州郡多被劫掠,已經奏聞,請招募勇壯以備
倭患。現今奉旨准行。老兄何不前往投充,借此以圖上進之階?」殷勇道:「在下久有此意,祇因老
母在堂,不敢遠離。如今遭此變故,孑然一身,歸去即當稟明叔父前往投充。」劉電執著殷勇的手道
:「此正壯士立功之秋,不可錯過機會。弟今日欲與老兄結為異姓弟兄,日後甘苦相共,不知老兄意
下如何?」殷勇道:「在下寒微,怎敢相扳·」劉電道:「我輩結交,豈肯落世情俗套·一言為定,生
死不移,何必謙讓!」殷勇道:「既蒙不棄,即當從命。」劉電大喜,各敘年庚,劉電卻長殷勇三月
,合當為兄。兩人就在船中對天八拜,各矢丹誠:「倘若負心,有如此日!」拜畢起來,殷勇復與劉
電拜了四拜。劉電受了兩拜,當下即以兄弟相稱,便道:「賢弟,此時天色尚未晌午,可作速上岸備
辦棺衾之事,倘有不敷,兄當一力完備。」因取一條單被,令殷勇將老母尸首
蓋住:「愚兄在此看守,今日且不開船,與吾弟相聚一宵,明日早行。」殷勇應諾,即上岸到鎮市上來。
原來此地是個臨江大鎮,水陸碼頭,各色貨物俱備。殷勇就盡其所有,買了一口漆端正的現成棺
木並棉布、衣裙、被褥、首帕等件,又買了一副三牲等物到來,交與船家整治,又賃了些蘆蓆、桫杆,
僱人搭了個小小棚廠以蔽天日。這些岸上人家都知此事,見這過客如此仗義,也都前來相幫動作。不一
時,將棚廠搭就,把棺木抬入其中。殷勇即將母尸抱放棺蓋之上,又僱了兩個老婆子來,將母尸濕衣盡
行更換,整理頭髮將首帕包好,先將棺內鋪墊完好,自將母尸抱入,止不住又放聲大哭了一場,然後蓋
棺釘好。這沿江裏許卻有一座古圓覺寺,傍邊空地甚多。這岸邊居住的人都道:「這寺傍空地多有棺木
寄放。我們同去對住持說聲,就好在那裏揀個高阜些的所在寄放,日後好來
搬取。」殷勇道:「多承列位指教。」因即同眾人來嚮往持說明,隨即將棺木抬往,揀了一塊高阜之地
,下面用磚石擱起,然後把棺木安放穩當。回到船上取了三牲酒飯並金銀紙錠,到棺前祭奠,又不禁大
哭一場。劉電亦同往拜奠畢,焚化了冥鏹,然後拜謝了眾人,即將三牲送與眾人拿去。一同歸舟,已是
傍晚時分。

劉電已先叫船家買了些酒餚在船,對殷勇道:「今日本不當勸吾弟飲酒食肉,但大丈夫處世須知反
經從權,保重此身,以為日後大用。倘有進步,自可光及,不必拘此小節。今日我弟兄幸聚,且共飲此
數杯少解愁苦。」原來這日殷勇竟不曾喫得午飯,此時事畢,方覺腹中飢餓
,便道:「兄長之情,生死感激。」當下兩人對飲,各訴心胸,十分敬愛,直談到半夜後纔各就寢,俱
和衣而睡。殷勇因說起:「這江中近日多有歹人出沒,且聞有沿江盜賊之徒暗通倭線,以此來往客商甚
是耽險。兄長本領固然不懼,還須小心提防纔是。」劉電口中答應,已覺酒多,便漸漸睡熟。這殷勇因
常在江湖上行走,諸事留心,翻來覆去,竟不敢睡著。看看挨至東方漸白,
正值順風,船家起來,即欲開船。此時劉電已醒,起來對殷勇道:「愚兄所言之事,賢弟急須進步,不
可失此機會。倘有好音,務寄一信與我,以免天涯懸念。」因各說明住居。殷勇又囑道:「哥哥此去,
孤身作客於路,千萬留心保重!我計算哥哥往返程途,不過兩月,便可搬取伯父靈柩回來。必由水路,
弟至期當在儀真口專候哥哥。」劉電道:「兄弟不必,你祇去干你的正務,倘有意料不及之事,可到吉
水來相就。不必全此小信有誤大事。」因又取了十來兩銀子與殷勇道:「此
可與老母暫作一磚槨,以免風雨之侵。」殷勇含淚拜受。當下兩人灑淚而別。
且不說劉電掛帆前進,卻說殷勇立在沙灘上,直到望不見劉電的船隻方纔轉步。心中自想:我何幸
結識得這個英雄兄長,也不枉為人在世,從此當努力自圖,以報知己。當日就在鎮上買了磚瓦石灰,僱
匠人做了一個磚屋。又過了一天,次日星飛回來,渡過對江,到荻浦報與許公得知。原來這許俊卿自從
那日三人分頭找尋,祇不知殷勇去嚮。他郎舅兩人一連尋了數日,並無一些
影響,無可如何。這許俊卿回到家中,孤單獨自,連學也不教了,祇是哭不住聲,幾欲自尋死路。虧得
緊鄰周老人再三相勸道:「這事凶吉未定,還須往各處貼招字尋訪,自有下落。若你先自輕生,日後尋
了姑娘回來,豈不大誤·」許俊卿聽了,纔息了此念。這金振玉亦恐姊夫獨
居怨苦,生出別的事來,因母子相商,將許俊卿接到家中同住。這金婆婆想他外孫女兒,亦晝夜啼哭不
止。卻不知殷勇已尋著他母親尸首的緣故。
這日殷勇急忙趕回荻浦來報信,卻見家中大門鎖著,即問鄰居,方知往金家去了,因即渡江往金家
來報信。這日郎舅二人正在納悶,忽見殷勇回來,便問可有消息·殷勇便將在某處尋著母尸,又怎的遇著
劉兄助棺權厝的事,從頭說了一遍·祇不知妹子下落,看來定是凶多少吉了。
許俊卿聽說,便搥胸大哭道:「這倒是我父女帶累你母親遭此慘亡了!」金振玉也懊恨不已,裏邊
婆媳俱各悲傷。殷勇道:「大家且不必啼哭,我想妹子未必便死。」許公問道:「這是何故?」殷勇道
:「如今祇尋著我母親的尸首,不見妹子蹤跡,看來必是被歹人拐騙,將我母親謀害。這事須在沿江兩
縣遞一報呈,求官出差踩緝。總然不濟,倘日後事發也有一個底案,可以報讎。」許公道:「你這話說
得極是。」當下就做了兩張報呈,即叫殷勇往六合、上元兩縣投遞,卻都准
了狀詞出差嚴緝,纔回來說與他郎舅二人知道。
當時許公對殷勇說道:「不料你母親遭此慘變,我女兒又無蹤跡,我已是孤苦一身,祇有你自小相
隨,就如親人一般。不可因你母親不在了,就不來看覷我。」殷勇見說,甚是傷感,道:「說那裏話?
我自小賴你老人家撫養成人,就如父母一般,自當終身奉養,豈敢負心?」金振玉就接口道:「我看你
人材膽氣,必當發達,何不今日竟拜認了父子,也不斷了數十年的恩義。」許公道:「我已是孤窮一老
,雖久有此意,祇恐他不肯。」殷勇便道:「我祇恐你老人家嫌我粗鹵,若
如此說,情願拜在膝下。」許公道:「但祇是你父母祇生你一人,並無兄弟。你的叔父也祇得一子,又
難過繼。如今你既肯認我為父,得慰我目前晚景,也就好了,卻不必改姓,使你父母泉下不安。」殷勇
應諾,當下就請許公上坐,口稱父親,四雙八拜。許公卻立受了。十分欣慰。這時金母婆婆俱在面前,
殷勇一一拜過,即改口以外婆、甥舅相稱,盡皆歡喜。金婆婆對許俊卿道:「你承繼了這個兒子,老來
也有了靠傍,日後還要享他的厚福哩!」當下殷勇又說起劉電勸他從戎的話
,明日即要稟辭前往。許公道:「你有此人材膽量,豈可埋沒?將來若博得一官半職,也與先人爭氣,
不枉了今日一番父子之情。」當日金振玉就收拾了一桌酒席,一來是賀他父子之喜,二來就當與殷勇餞
行。此日大家都把愁腸暫放,父子甥舅同席敘話了半夜纔睡。次日,殷勇即拜辭了父親、母舅,又進內
拜辭了金母婆媳。他郎舅二人早已設湊了十數兩銀子,與他為衣裝之用,當時同送他到江邊,搭船往京
口去了。這邊兩縣准了狀詞,出差嚴緝,反賠了些差錢酒飯,究竟沒有下落,卻成了一宗疑案。

這許俊卿住在金家不及兩月,卻值金振玉的堂叔金必顯選授了江西南安府大庾縣知縣,家中祇有一
個十來歲的公子,要去赴任一切無人料理,特來接侄子一家們同住,並請許姑爺到任所教兒子讀書兼
理書札等件。他郎舅二人因失女之後合家愁悶,求簽問卜,四路尋訪,終無影響,已無計可施。今見叔
父來接,郎舅相商,不若趁此機會,一來好沿途尋訪女兒消息,二來免得在家納悶,因此大家備辦起程
。金振玉將家事託與他內侄朱英管理。許俊卿亦將自己房屋託與緊鄰周老人居住管理,將可帶之物收拾
帶去,其餘粗家夯夥,一概留下。兩家相隨金必顯擇日起程,赴大庾縣上任
去了。
且說劉電自與殷勇別後,一路無話,兼程趕赴沂水縣來。這時正值七月中元時候,於路見家家祭掃
,不禁觸目傷心,垂淚不已。當日就在北關旅店住下,即與店主人說知搬柩情由,煩他預覓了幾個村漢
,各備鍬鋤,到明日往義塚處起柩。正是
旅夜悲傷難入夢,異鄉飄泊為何人!
不知明日如何啟棺?且聽下回分解。

我嘗思銀錢何物耶?吃不得,穿不得而世人狠命相爭者,以衣食俱從此出也,遂致有父母不齒,親戚

畏懼,幾欲哭煞天下後世人!甚至少有施於人,便沾沾德色﹔少有求不遂,便恨恨不休。本半分不捨,卻
說的是慷慨話,本奸詐百出,卻說的是正氣話,坑人害人,總由此物。昔人云:「看來世事金能語,到人
情劍欲鳴。」亦是痛恨此輩也。篇中寫劉電重視豪傑,輕視銀錢,何處復有此人,真欲令人想煞,寫殷勇
筆筆從劉電寫出,蓋劉電有識英雄具眼,寫殷勇至十二分,便是寫劉電亦至十二分也。其開脫許、金兩處
,以便雪姐安頓劉家,又是人意想不到處。末從劉公子暗御到岑、蔣二人,斗筍自然,真絕妙筆法。

第十二回 金蘭誼拜兩姓先塋 兒女情託三樁後事



且不說劉電這邊僱覓人夫起柩之事,且說岑公子與母親安居蔣宅甚是相得。不覺寒暑又更,其時卻值
七月中元。沂水風俗,到此時家家都要掃松祭祀。岑夫人因與蔣君說知,要往祖塋祭掃。蔣士奇道:「大
姊不說,我已早為預備。況我兩家墳塋相去不遠,明日中元之節,已吩咐
備辦兩副祭禮,便可一同前往。」岑夫人又體己備了兩副祭禮,香燭冥資,俱預為齊備。先一日,蔣士奇
即著家人前往打掃祠堂莊院。到十五日早晨,大家喫過了早飯。蔣老夫人與岑夫人同坐了一輛車子,帶著
僕婦。蔣大娘子與小相公、蘇小姐坐一輛車子,帶著丫頭。蔣士奇與岑公子俱騎牲口隨車而行。
原來兩家墳塋相去不遠,離村不過十餘里之遙,順路先到了何氏墳塋。岑夫人們下了車子,認得是自

己的祖墳,因對蔣君道:「怎不先到佳塍上去?」蔣士奇道:「這是順路,總是一般。」岑夫人叫公子將
自備祭禮擺上,蔣士奇道:「我已備了兩副祭禮。既然如此,竟各用一副,彼此都盡了心了。」岑夫人道
:「是。」蔣士奇遂指著這何生的新塚道:「這裏我已著人添過幾回土了。」岑夫人止不住流淚道謝,因
將祭品列在當中祭臺石上,點起香燭。岑公子隨著母親先拜稟過了,蔣老
夫人要來行禮,岑夫人再三攙住,祇行了個常禮。蔣士奇夫婦先後展拜,岑夫人母子俱在傍邊回拜。然後,
小相公表姊弟一同拜畢,焚化紙錢。岑夫人大哭了一場,隨將祭過桌席收拾,先抬往莊院裏去整治。大家
一同上車,又往蔣氏墳塋裏來,一般祭奠,話休絮煩。
祭畢,一同步行往莊院裏來。卻離墳塋不遠,就是一座祠堂,傍邊便是莊院。四圍都是蔣家的田地,
每到收割莊稼之時,蔣士奇就在莊院內居住照料。這莊院裏客廳、書房、內室、花園,俱收拾得甚是幽雅
。床帳、廚灶等,無不齊備。當時大家進了莊院,處處遊玩。蔣士奇吩咐廚下整理兩席。裏邊蔣老夫人婆
媳、蘇小姐陪岑夫人一席﹔外邊,蔣士奇父子與岑公子一席。又留下一整席作回盤祭祀,其餘散與家人、
佃戶同用。及上下用過午飯收拾完畢,日色漸已過西。此時七月中旬,雖已立秋,尚在伏內。這日天氣十
分炎熱,且喜莊院四圍俱有桑榆槐柳,清蔭交加。蔣士奇就要在莊院內住下,因吩咐整理車輛送了內眷們
、小相公回家,自己留岑公子同在莊院住下。
當時吩咐家人燒湯洗澡後,看日色已將西墜。兩人又在花園中飲了一大壺涼酒,出到莊前,四圍閑玩
。但見蒼煙暮靄,鴉雀投林,牧唱樵歌,相和歸去。散步之間,東方早已涌出一輪皓月,此時微風習習,
暑氣全消。蔣士奇與岑公子一邊閑話,信步而行,看見前面不遠有一座極茂盛的松林,就緩步到來,不覺
已走了三四里路。到得林間,就依松靠石坐定。蔣士奇已微有醉意,便覺胸中有一段豪雄之氣勃不可遏,
因對岑公子道:「大丈夫處世,也須要轟轟烈烈做一場事業,庶不虛此一生。若依靠了先人遺下的這幾畝
田園老死牖下,豈不是與草木同朽。我雖然中了這個武舉,年已望四,況如今重文輕武,那九邊將帥不知
費了多少汗血辛勤,當不得一毫閃,失便為那科道言官交章論劾,把從前
功業一筆都勾,還要回籍聽勘,若朝無內援,便至身家不保。因此,我不思進步,又兼母老子幼,量也幹
不出甚麼事業,但不甘作此田舍翁終身耳!賢侄經濟學問,將來定要做一番驚天動地之事,不但與先人爭氣
,在我輩亦有榮施。日後得志,不可遐棄了故人。」岑秀道:「老叔何出此言?小侄母子若無老叔大人垂
庇,便要流離道路,莫說小侄母子銘感五中,即兩家先人亦感激於地下。祇恐小侄菲劣陋質,不能仰副
老叔的期望﹔倘邀福庇,得有寸進,生死不敢有忘大德。如今老叔正在強壯
之年,叔祖母精神矍鑠,小兄弟氣宇不凡,老叔正可努力前程,豈可作此退閑之想?後年正是會試之期
,老叔當圖進取,小侄至期當專聽佳捷。」蔣士奇道:「賢侄不知,如今分宜父子當國,又兼有鄢、趙
輩為爪牙,是非顛倒,曲直不分,夏、曾、楊、沈之流徒濺碧血,真堪發豎!必得一蓋世偉人方能掃
除奸佞,整頓朝綱,與普天下忠良吐此一口怨氣!」岑秀道:「物極則反,將來自然有肩當大任的人出
來補天浴日。不過在遲早間耳!」
兩人說話之間,那一輪明月已飛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銀,流光若水。二人又談論了半晌,祇覺得身
體有些困倦。朦朧恍惚間,見一老蒼頭從樹林中出來,上前道:「家主請兩位爺敘話。」蔣士奇道:
「你家主是誰?住在何處?」老蒼頭道:「就在前面不遠,有要緊事相商,特著老奴奉邀,即請挪步
。」蔣士奇亦不復問,就與岑公子不知不覺隨著這老蒼頭信步而往。約莫行了有一二里之遙,看見前
面是一個大村落,樹林中微微有幾點燈光射出。進得村來,四下俱有房屋,茅檐草舍盡多。那蒼頭引
著二人轉了兩個彎兒,到了一座莊門,見門外立著一個老者,鬚髮蒼白,幅巾道袍,手執著一根竹杖

,生得面目清奇。見蔣、岑二人到來,遂迎上前道:「僻居蝸處,有屈高賢降臨,真是春生幽谷。」
一面說話,就拱揖二人進門。
到得草堂,見高燒銀燭。施禮坐下,蔣士奇便問:「老丈尊姓高名?住居咫尺,竟有失瞻拜。」
老者道:「老夫姓劉名芳,字德遠,原籍江西吉水縣人氏。僑寓此地已有年餘。今值此良夜,知二位
頗饒清興,且抱負不凡,鄙人聞之,實深欽仰。老夫曾遇異人,少知玄理,知二位皆梁棟之材,必為
廊廟之用。老夫幽獨之質,不揣冒昧,敢預託葭莩之好,將來佇著高賢作蒼生霖雨,則老朽亦叨光被
多多矣!」蔣士奇拱手道:「末輩不過蓬茅下士,幸忝微名,安望騰達?承老丈過譽,實切惶愧!」
老者道:「不然,邇年東南半壁遭倭寇蹂躪,人民受其涂毒。將來正待高賢為東南屏障,尊安百萬生
靈,幸努力前進,勿生退步,老夫當拭目待之。」叔侄二人連稱不敢。蔣士奇因問:「老丈僑居此地
,不知府上還有何人?」劉公道:「家中尚有老妻。長子劉雲,忝登兩榜,除

授晉省曲沃縣令。次子劉霖,拙守家園。三子劉電,弱冠未婚,頗具膽略。明日見時,尚冀青睞。將
來俱在二位高賢樾蔭之下,念老朽預期拜託,幸勿遐棄。因明日三小兒到來搬取老夫旋里,南北迢遙
,相逢難再,今屈高賢降臨,尚有三事奉託,未知肯俯諾否?」叔侄二人齊聲答應道:「承老丈不棄,
凡有見教,敢不竭力奉命?」劉公欠身道:「固知高賢千金一諾,與尋常行
路之心不啻霄壤。」因拱手道:「老朽寄寓此間,曾螟蛉一女,年將及笄,才德工容頗稱全備。明日
小兒前來搬取老夫,此女亦當同返。但道途差別,不得不預託高賢以釋疑惑。」因目視岑公子對蔣公
道:「百年之好,固已前定,但刻下未敢便言。因將來尚有他待,小女亦不宜預佔此籌,有妨親疏之
道,尚須待字數年,到姻緣會合之時,還祈台駕作一月老,不但成此百年之好

且成一千秋佳話也。再如台駕有一令表侄女年亦及笄,與老夫第三子當有夙緣,幸祈勿棄,結此朱
陳,則老朽與臺翁又成至戚,更沐榮施。再者,小兒到此尚在迷途,務懇二位同相指示,庶不使他
茫然無措。小女本當明日相見,將來總成姻眷,不妨先叫出來拜識尊顏。」當下吩咐使女請小姐出
來·
不一時,祇見裏面兩個使女擁著一位未及笄的女郎蹁躚而出。蔣士奇立起身來看時,果然好一位
小姐,美麗輕盈,容光四射,因說道:「不敢起動,祇以常禮相見。」這岑公子卻在蔣公後面定睛
觀看,真是一個絕色佳人,見他輕移蓮步走到下邊。劉公道:「且遵命祇行常禮。」那女郎便望上
深深福了四福,蔣公叔侄還了禮,便請尊便。那女郎復嚮岑公子回眸一視,微哂而入。
此時蔣士奇與岑秀恍恍惚惚,雖聽了劉公這一片言語,究竟茫然無著,因道:「老丈之言自當
從命,但恐有不到之處,幸勿見罪。」劉公道:「適纔都是老朽肺腑之言,且事有定緣,明日即見
。祇望臺翁重此然諾,勿虛老朽今夕之言!」當下又叫老蒼頭移開桌席,擺出果
餌數盤、清酒一壺。劉公執杯在手,道:「塵土之物,不敢奉勸。此從淨土得來,聊敬一樽,庶不

虛此良晤!」蔣公與岑公子謙讓就坐,劉公親自各奉一杯,然後自斟一杯相陪。二人飲之,覺芳香
清冽,色味俱佳,與家醪迥異。數杯之後,似覺微醺。蔣公遂與岑公子起身謝別。劉公道:「卑棲
斗室,亦不敢久屈臺光。」因扶杖送出門外,即將所執之杖插於門傍,與蔣岑二人道:「此即老朽
住處,以杖為記。明日幸祈台駕過此,小兒到來即乞指示。小女千金重託,幸勿相訝。」蔣、岑二
人應諾,遂相揖而別。
轉瞬之間,不見老者,房屋村落俱無,惟有幾株疏柳,一片荊榛在星光月影之下,肌粟寒生,
共相驚訝。蔣士奇道:「我們莫非是夢?」岑公子道:「分明與老叔在此,何曾是夢?」蔣公定睛
審視,依稀認得此處是叢葬之所,且見塚傍有一枝野竹因風飄動,因對岑公子道:「你看這枝野竹
豈不是那老者所植之杖?」岑秀道:「果然,大是奇事!難道我們竟在幽室中與鬼坐談了半夜不成
?」蔣公道:「陰陽人鬼,自來有之,原不足為怪。祇是這老者如此靈異,所說之事,再三囑託,
必非無因。況他分明說是江西籍貫,僑寓在此,必定是客死於此,這是他埋葬之所。又說他三子劉
電明日到來搬他回籍,要我們與他指點處所。這是分分明明的說話,來朝必有下
落。我們明日必須到此看個動靜。方纔所飲之酒尚覺芳香滿口,難道地下也有此美醞?」岑公子道:
「那老者說是從淨土得來,必非塵垢之物可知。我們且回到莊上,再作理會。」因此兩人又將此地
認了一回。蔣士奇猶恐有錯,又扳了一條大柳枝插於地上,然後看著方嚮取路
回莊。
此時已是參橫月落,夜色深沉。正走間,祇見前面有人聲燈火遠遠而來,卻不知是何緣故?正是:
大抵乾坤皆夢幻,莫驚人世隔陰陽。
不知那來者又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是一篇奇妙鮮新文字。湯若士撰杜麗娘還魂傳奇,其前先有與柳生夢合一節,未免失貞,
安得如雪一番苦慘磨煉出來,卻勝麗娘行藏遠遠矣。至劉封君相托之事,又是一種迷離恍惚氣象。
曾記有鬼和尚能嗅人文章氣味,以辨優劣,若使嗅此,當是一派鬼氣。前半寫蔣、岑忠義激烈,直
從血性流出,然非忠義人不能道祇字。




第十三回 踐冥約三姓喜奇逢 返香魂千秋稱異事


卻說蔣公與岑公子見前面有人聲燈火吆喝而來,蔣士奇道:「這一定是來找尋我們的了。」當下
喝問了一聲,果見那些燈火隊裏回應了一聲,迎將上來。卻是家人同佃戶等到二更天氣,不見主人
回來,四下找尋不見,因此又叫了兩三個佃戶,執著燈火棍棒,大家商量祇有這北郭是一條野路,
常有迷失之人,因此就從這裏找來。聽得吆喝之聲,恰好迎著,因道:「夜靜更
深,怎麼大爺同大相公從這條僻路裏走來?」蔣公隨口答道:「貪看月色,信步到此,正要回來,
卻好你們尋到。」眾人道:「這條路荒僻得緊,若遇陰雨時人就不敢行走,往往有見神見鬼,迷失道
路的。」蔣公笑道:「這還是人膽小之故。」當下大家一同回莊。約有五七里遠近,到得莊中,吩咐
家人:「取一大壺酒並幾碟果品小菜到書房中來!我與大相公再飲一杯,你們也取幾壺酒,喫了好
睡,不必伺候。」家人取了酒果到書房擺下,然後大家各去飲酒安歇不題。
蔣公與岑公子一邊飲酒,因說:「那老者形容言語,歷歷分明,那個女子說是他螟蛉義女,意
中已深屬於你,卻又不肯明言,說要待數年之後,囑我為媒,方成百年之好。若果與賢侄有姻緣之
分,則此女必當再世還魂。現今陰陽相隔,此話實不可解。怎麼又知道我有個表侄女與他第三子
有姻緣之分?若說是假,言猶在耳﹔若說是真,尚無影響。究竟不知是真是幻!」
岑公子道:「且莫管是真是幻,我同老叔明日竟到那個所在去探看動靜,拚著一日功夫,或者果
有其人到來搬柩,亦未可知。況看那老者容貌端方,言詞誠實,必非虛幻。旦說他長子劉雲現任
曲沃知縣,一發鑿鑿有據,明日一查,便知真假。又說那女郎明日必當相見,這是還魂無疑。若
是果真,倒是一件創古奇事。這老者雖然是鬼,如此靈異,卻也不是尋常之鬼了。但所說老叔與
小侄日後功名之事,在老叔固無可限量﹔至於小侄,卻斷不敢作此妄想。此真所謂聽說鬼話耳!
」蔣公笑道:「不然,且到明日,若果無影響,祇此一事,盡成夢中幻境。若果有下落,又何嘗
不可憑信?」兩人說話之間,酒已用盡,此時夜氣清涼,遂各就寢。這岑公子因暗想:「那所見
女郎真是絕色佳人,若果能是此佳偶,也不枉為人在世。祇可惜是鏡花水月,恐終成夢幻。」想了
一回,方纔睡著。

且說這蔣士奇睡去,朦朦朧朧,似夢非夢,見他父親拄杖而來,吩咐道:「那劉丈與我往來甚
厚,對你所言並無虛謬。玉馨得配劉生,可稱佳偶,姻緣前定,無可改移,不可當面錯過。切記
,切記!」說畢扶杖而去。蔣士奇正欲上前拉住父親問話,忽被地下一滑跌了一交。醒來卻是一
夢,大自驚異。正欲起來說與岑公子得知,卻見他睡熟,不好驚動,因想:這事果然奇怪,父親
所說,又與劉老之言相符,不料陰陽間隔,竟有如此靈異·因想:玉馨侄女,我原有意與岑公子結
姻,因為現在一處,未便開口,欲待其歸時議及。不料他卻另有這段姻緣,幸我未曾出口。可見
事皆前定,非人力可為,但不知這劉電是怎樣人物?諒明日必有下落。左思右想,不能成寐,到
了交五鼓時,纔沉沉睡去。

且不說二人安睡,卻說那劉封君自送岑、蔣二人去後,回身與雪姐道:「我已將汝兄妹兩人
之事盡託蔣公周旋。他是人中英傑,一諾千金,必不負我所託。況我日前又與他令尊相會,也曾
諄託了他,事已萬妥。那岑公子汝已見過,才貌雙全,日後功名顯達,真堪與你為配。況赤繩係
足,總然遠隔天涯亦無變易,但遲早自有定數,難以相強。歸與汝母言之,靜待閨中,不必他議
。明日汝三兄到來,正是你回陽之日。見你三兄,不須回避,將我繼汝之事一一與他說知,且有
蔣、岑二位灼見,他無不相信。汝今可往己室等候,明日必當先發汝冢。」雪姐含
淚道:「蒙恩父慈庇,真是白骨再生,祇是從此陰陽間隔,不能再侍膝下,心實難捨。」劉公笑
道:「汝他日恩榮濟美之時,夫妻同至墓前澆奠一杯,為父欣慰不淺!」雪姐聽說,垂淚叩別,
尚依依不捨。忽聞雞鳴喔喔,劉公催促再三,雪姐纔含淚而歸。從此父女二人已是陰陽相隔。
再說蔣士奇與岑公子安睡書房,此時初秋天氣,日長夜短,及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叔侄一
同起來,盥洗畢,蔣士奇道:「我昨夜又得一奇夢,正要與你說知,因見你睡熟不好驚動。」岑
公子道:「不知老叔又得何奇夢?」蔣士奇道:「說來真是奇怪。」因將先人夢中吩咐的話說了
一遍:「你道奇也不奇?」岑公子道:「既叔祖如此顯靈,又與劉公所言符合,這件事便真實無
疑了。今日小侄與老叔喫了早飯,即往彼處一探動靜,不可遲誤。」蔣士奇道:「
天氣炎熱,何不先著人往彼處探看,倘果有消息,即回來通報,然後我們再去如何?」岑公子道
:「老叔所說雖是,若依小侄愚見,還是先去等候為是。若果有斯人到來,便可與他指示,說明
原委。一來信我們果有此一段幽顯奇逢﹔二來也見我們這一番真實情意。況午前天氣尚不至十分
酷熱,且好往樹林中乘涼歇息。老叔以為何如?」蔣公大喜道:「不差,我們喫過早飯就去,祇
帶一個家人,攜一壺好茶解渴,倘有動靜,便可著他回來叫人助力。」當下吩咐快些收拾早飯,
並著預備一桌盛飯,省得臨時備辦不及。
敘話之間,飯已端正。叔侄用畢,隨帶了一個家人,攜了一壺泡茶,緩步從叢葬處去。尋到
了昨夜所經之處,果見一枝野竹在上下兩塚相傍之間,所插柳枝亦在,審視不差。但看兩塚相去
不遠,卻不知那一塚是劉公之塚。正在議論,見日色甚大,此處雖有幾株野樹,卻不能遮陰。蔣
公指道:「我們且到那邊樹林中去暫憩。」二人因同到林間,席地而坐,喫茶閑話。
看看等到巳牌時分,祇見遠遠從南道上來了一行五七人,手中各荷鍬鋤等物,卻從亂葬處而
來。原來這叢葬處周圍約有三十餘畝寬大,其間墳塚累累,高低不一。卻見那一行人正從這去處
來。蔣士奇喜道:「這不是來了?」大家站起來觀看,祇見那些人左盤右旋,周圍尋覓。他叔侄
二人所憩樹林相離不遠,看得分明。蔣公對岑公子道:「你看那素衣冠的魁梧少年,一定是劉公
之子。」岑公子道:「是他無疑。我們須上前相見,與他指引。」遂一同迎將上來。遠觀未盡,
近睹分明:見這少年生得面如滿月,脣若涂朱,兩道修眉,若聚山川秀氣,一雙河目似分秋水澄
清,七尺以下身材,二十以來年紀,縞素衣巾,手執杆棒,腰掛七星,聲音清越,氣宇軒昂。蔣
士奇暗喜道:「果然好一表人物!」見他率領一行五六人正在那裏各處審視,蔣士奇止不住上前
拱手道:「尊駕莫非是吉水劉三兄,來此搬取令先尊靈柩的麼?」那少年也正見二人來得有意,
方欲動問,聽見叫出自己姓氏來歷,倒喫了一驚,連忙迎上前來深深打了一恭道:「尊臺何以預
知晚生姓氏來歷?」蔣士奇回了禮,便道:「此事說來話長,且又奇異,但此處非長談之所,且請
完了正事,屈到敝莊慢慢相敘。」劉電看二人時,一個豪雄出眾,天表亭亭﹔一個瀟灑不凡,豐姿
濯濯。因又與岑公子對揖畢,便拱手請問:「二位上姓高名?稱呼名分?先嚴之塚,想二位必知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