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公案 - 11

右邊的一定是有職分;左邊的好似鄉民。又聽見外面吵鬧,估量著是衙役三班人等
。心中正是不解。只見二人行禮,拖地一躬,口稱:「星主,此事但求施展才能。」說
罷,又見那老者用手在外一指,進來一個當差的人,左手提定一面鑼,右手持錘,將鑼
連打三下。從外面又來了兩物,撲進廳來。賢臣閃目留神,認得是兩隻綿羊,往裡魚貫
而行,脖子上帶鎖,腿上帶鐐,少皮無毛,腿流鮮血,望著賢臣兩隻前爪跪下,叱叱不
住叫喚,把頭點了幾點,如叩頭之狀。賢臣不解其意,才待要問老者,忽見那鑼裡頭跳
出來一物,細瞧是個耗子,一尺多長,灰色皮毛,跳在羊背上,又抓又咬,急得那羊亂

跳亂躥。賢臣一見,心中大怒,站起身來,兩手紮殺著那老鼠。又聽門外一聲響亮,躥
進一物來,又象驢子,又象虎,竟奔忠良而來。賢臣嚇了一跳,栽倒在地。又聽門外風
吼聲鳴,噗噗躥進二野蟲來。賢臣雖倒,心內明白,閃目留神,原是兩隻猛虎,黃白二
色。賢臣估量著命難保,那知猛虎竟不撲人,擺尾搖頭,竟撲怪獸而去。兩隻虎按著怪
獸,又抓又咬,登時怪獸命絕。兩隻虎進內間屋中去。施公害怕,老者同那一位,連忙
伸手扶起賢臣坐在正中。忠良說:「請問二位貴駕,這事情,愚下心內不明,望乞指示
。」二人見問,躬著身說:「此事星主自詳。吾二人也不知曉,天機不可泄漏。若要問
咱姓名,有四句言詞:

王子頭白總是空,斜土焉能把金成。

十一輪回功行滿,土也成金魚化龍。」

言罷,復又用手指著,口尊:「星主,須要小心,兩隻猛虎又來了。」賢臣見了,
吃一大驚,猛然驚醒,乃是一場夢,嚇得一身冷汗,「哎喲」一聲,嚇壞了長隨。

施安從外面忙來相問,將燈點上,口尊:「老爺方才怎麼樣?」施公說:「由夢中
喊叫了一聲。不知交了幾鼓?」施安說:「正交三鼓。」施公忙把表盒打開,看了看,
果是子時三刻。說道:「施安,你將參湯熬些我吃,再把好茶對一碗來。」

內司答應,登時把爐中火添旺,一時俱辦停妥。老爺起來用罷,施安忙問:「不知
大人方才作什麼夢?求老爺告訴小人。」施公便把夢中之事,對施安細說了一遍。施安
低頭想了半天,口尊:「老爺,著依小的詳解此夢,也好也不好。夢見虎頭驢尾的怪物
,撲了老爺一個斤頭,定主不祥。幸有兩隻虎,又咬死它,大略無礙。又有耗子咬羊,
想來不過駁雜點兒。老爺雖然嚇倒,幸虧又有那穿紅袍的合那老老扶起來,此乃吉兆。
依小人想來,那穿紅袍的合那白鬍子老頭,必是喜神、貴神。那虎頭驢尾的怪物,必是
個四不像兒。老爺只管放心此去進京面聖,包管大喜高升。」那賢臣自思夢中之事,自
言自語說:「好奇怪呀!」前已表過,賢臣不比平常之人。老爺登時參透:「原來是城
隍、土地前來警教,內中還隱著一段冤情,等施某前來結案。罷了,罷了!我明日進衙
去,查出情弊,合郡的官員,多有參罰。」忠良想罷,不覺東方大亮。施安服侍賢臣淨
面吃茶,用罷點心,更換衣服。賢臣吩咐:「預備轎馬執事,伺候本院進州衙理事。」

轎馬出館驛不多時,到景州州衙門首,一直進了正門,到滴水簷前下轎。內司把被
褥鋪在公座,賢臣坐下。眾官參見行禮。賢臣擺手,眾官平身。這才分班站立。個個偷
眼瞧著大人,見他頭戴一頂貂帽,帽帶緊扣,那時頭上無頂,看不出官居幾品來。容貌
:長臉,細白麻子,三綹微須,蘿菔花左眼,缺耳,凸背,小雞胸,細瞧左膀不得勁。
頭裡看他走路,就是踮腳。

身材瘦小,不甚威風。身穿:狼皮蟒袍,海龍外褂,青緞官靴,仙鶴補服,一串朝
珠,硬紅嵌花。眾官看罷,卻多暗笑,瞧不起是皇家二品大員。那知身材雖小,志量甚
大,是朝中一位幹國能臣。眾官正自暗中笑話,只聽賢臣口呼:「眾位,本院奉旨前往
山東,一來為放賑;二來為訪查贓官污吏。今到貴郡暫住館驛,為的查明案件,好進京
面聖。大約眾位無甚過犯,少不得要查看查看。欽限緊急,不敢久停,明日要進京交旨
。」

眾官聞聽,一齊答應說:「遵大人示諭。」言罷,眾官吩咐書吏,預備各處案卷,
送至大人案前。施公將案卷看了一遍,留神細查,不過是姦情盜案、窩娼聚賭、行兇肆
掠,杖斬絞犯,軍徒枷號,判斷明白,並無存私之處--哪知州官與書吏暗定詭計,以
哄施公。賢臣看罷,又查錢糧地畝,從頭至尾,瞧了一遍。來到庫內查驗銀子數目,分
毫不差。施公連連點頭贊說:「到底是列位賢契作官清正,本院進京面聖,一定保舉升
官。」

眾官聞聽,不敢怠慢。忠良總惦記昨日作的惡夢,並未查出夢中之情,老爺心中不
悅,眼望眾官開言說:「此郡可有一人姓羅,名叫如虎,又叫如鼠。眾位可曾聞之否?
」眾官聽了,一個個眼望欽差,似聾似啞,都不作聲。景州知州想罷,哈著腰兒賠笑,
口尊:「欽差大人,卑職查此郡,城裡關外,並無姓羅有名之人居住。若有,卑職不敢
在大人台下隱瞞。」州官說罷,賢臣心下暗自沉吟說:「州官此話,大有情弊。他說城
裡關外,並無姓羅之人。須得如此這般,才能得其真情。」想罷叫道:「賢契,本院此
問,也無關緊要。明日本院就要進京面聖,一定保舉賢契升官。」言罷吩咐搭轎。內司
傳出話去,登時外面齊備。大人站起身來,往外就走。眾官一齊送大人上轎,登時來到
館驛下轎。賢臣進廳歸座,吃茶用飯畢。復又獻茶。施公手擎茶杯,眼望施安說:「我
今有個主意,必須如此這般辦法,庶可得夢中之情。」要知怎樣,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四一回

主僕閒談說夢景 賢臣改扮訪民情

話說施公要親身出去私訪,訪真再議。長隨說:「老爺,小的請問怎麼就知是城隍
、土地前來指教呢?」施公說:「我的兒,你聽我分解:那夢中的老者,合那一位官長
說,若問他們的姓名,臨走留下四句偈言,本院記得明白。他說斜土旁邊加一成字,豈
不是城池的城字?王字頭上加一白字,豈不是個皇字?十一湊起來,是個土字。土也並
起來,是個地字。這明明是『城隍、土地』四字,何用詳解。」施安說:「既是城隍、

土地前來托夢,何用私訪?一來欽限甚緊,二來黃、關二人並未回來,誰保老爺同去?
萬有一個差錯,那時如何?」施公說:「本院此去假扮,何用跟人?人多反為招搖。再
者,既秉忠心,為國救民,焉怕是非。爾亦不必多言,快把此處人的衣服找幾件來我用
。」施安知道老爺的古怪性情,只得答應,走去問館夫借衣不表。

且說賢臣打發長隨出去,自己找了一塊白布,提筆寫上幾行字,兩頭用竹竿繃緊,
捲起來,掖在腰中。施安借來衣服,老爺連忙打扮停當。幸喜此驛有個後門,無人把守
,老爺先行,施安瞧了瞧院內無人,這才一同出廳。至後院門首,老爺低聲吩咐施安說
:「我兒,本院出去私訪惡人,或虛或實,天晚必回。若晚晌不回,就有了事咧!也不
必叫眾官知道,等黃天霸、關小西到來,叫他們去找本院。再者,我去之後,你傳出去
就說本院有病,眾官一概免見。千萬嘴穩要緊。」言罷,施安將門開放,老爺出門,吩
咐仍將門閉好。

老爺出了館驛,不知准往哪裡去。此時正是冬月光景:一片荒郊,樹木凋零,草都
黃敗,朔風透骨,冷甚冰霜。忠良不由點頭,是為除暴安良,受此辛苦。倘能拿住惡霸
,救出良民,即受此驚懼,也不負康熙老佛爺重用之恩。老爺想罷,強抖精神,不管南
北,信步而走。當時出城,更覺淒涼。老爺出館驛時候,天才晌午,此時已交未申。走
了五六里地,渾身又冷,腿又酸疼。忽見眼前一座院落,外門寬敞,門牆高大。兩溜門
房如瓦窯一般--住的僕人、佃戶。那大院磚砌圍牆,青灰抹縫,四邊角樓,高聳碧空
。往北抬頭一望,蓋得更覺威風。三間一明兩暗,露著窗戶高台階子十多層。大門外一
對黑鞭子,掛在門首。兩條懶凳左右分排。因為天冷,無人在門房存身。

賢臣看罷,暗說道:「這所宅子,不象民人富戶,定是前程不小,不亞都中王侯公
卿。不知住的何等之人?施某倒要訪他一訪。」想罷信步而行,來至門前,往裡觀看。
忽見由門房出來一人,穿著一身布衣,長了個橫頭橫腦的。他把老爺打量了打量:見爺
穿著翠藍布棉襖,老青布棉褂,白布棉襪,油底的布鞋,頭戴一頂寬沿兒老樣氈帽。瞧
模樣:麻臉歪嘴,蘿菔花左眼,缺耳,前有個小小的雞胸,後有個凸背,左膀短,走路
還帶著踮腳兒。又見他手擎著一塊白布,寬有一尺,長約二尺,兩頭竹竿繃緊,上面寫
著幾行大字,幾行小字。這人並不識字,一聲大喝說:「那小子探頭縮腦的做什麼呢?


卻說賢臣暗恨在心,忍氣吞聲,假意賠笑說:「愚下乃行路之人,從此經過,頗曉
的些風鑒相法。看貴宅大有風水,將來必出將相之才,故在此看。」言罷,把身一躬說
:「休怪,休怪。」回身就走。那人不管好歹,竟不容情,趕上去抓著領子,把老爺揪
了個趔趄,幾乎跌倒。口內說:「回來罷!大哥哪裡溜啁?鬧的是怎麼花串兒,你又會
看風鑒相地,我們這裡,又有風水咧!看你這嘴巴骨子,分明是來闖亮,瞧著無人,你
好進去,有得手的東西,你好偷著走。遇著人,你就說瞧風水呢!怪不得昨日院子裡曬
的一牀被窩丟了,敢則是你來瞧風水瞧了去咧!」賢臣聽了,忽的大聲嚷叫:「哎喲!
委屈死人了。學生乃是斯文人,況且又是初到貴宅門首,如何昨日丟的被窩,便說是我
偷去呢?」正然吵嚷,從裡面又走出幾個人來。賢臣暗閃虎目,打量出來為首的這個人
。但見他身穿皮襖、皮褂,青緞子弔面,羔兒皮披風,內襯著月白綾子小襖,足登落地
白底緞靴,頭戴貂帽,大紅絲纓猩血一般。海龍領袖,兜著銀邊。長得軒昂架子,年紀
定有五旬。慘白鬍鬚,赤紅臉面,濃眉大目。賢臣看罷,疑是本主來到,哪知他乃管家
,姓張名才,在本主跟前很是得臉,雖是惡人管家,不屈枉人,離著五里三鄉,大有名
頭,此是閒言不表。

單說那些惡奴,一見管家出來,俱皆垂手侍立。只見那人開言說道:「你揪的是什
麼人,因何吵嚷?」惡奴見問,連忙回話,口尊:「張大爺在上請聽,方才我們在房,
瞧見那人探頭縮腦的在門外觀望呢!我問他找誰?有什麼事情?他說路過此處,因為瞧
見宅院很有風水,必出將相。我說他信口胡言,分明是闖亮,偷盜東西。瞧見有人,要
脫身逃走,故此我把他揪住。正要回明管家,請示請示,或是拷打,或送州衙。但聽張
大爺吩咐一句話,好把他鎖捆起來。」管家張才聽罷,面帶怒色,氣忿忿的瞧著欽差施
大人。未知施公吉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四二回

酒肆聞霸道名姓 路遇得惡徒真情

話說管家聽了門外吵鬧,出來問了問,惡奴即對管家如此如彼告訴他一遍。管家一
聽這個惡奴之言,把賢臣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由得心中動怒,將眼一睜,叫聲:「七十
兒,你這個囚囊的!特地生事。我瞧此人的打扮,不過是個窮秀才,或者是教書的先生
。現在他手拿相面的幌子,定然是他懂些相法。你坐在家裡,哪知出外的難。為你這莽
撞生事,我說你多少。」

罵得七十兒不敢言語,連忙把賢臣放開。

且說施公聽見管事的這些話,就知是個好人。連忙往裡一跑,口尊:「長官爺,真
乃眼力高超。學生何曾不是個儒流秀士呢?因為上京科舉未中,羞歸故里,故流落江湖
,來到貴地。因無事可作,自幼學些堪輿相法,暫借此為生。因看貴宅有風水,我才站

住。哪知這位出來,不由分說,把我揪住,說我偷走被窩,豈不冤屈。幸遇尊駕聖明,
才說出學生清白來了。」

那管家聽了老爺這一片誑言,滿口裡說:「如何呢?我就猜著的很是,再不錯。不
是教書先生,就是窮秀才。」言罷叫聲:「先生,你貴姓呀?」賢臣隨口答應:「豈敢
,學生賤姓任。」

大管家叫聲:「任先生,別理他,看我面上罷。禮當領教談一談。怎奈眼下我們老
爺就回來,有些不便。」言罷,把手一拱說:「請罷,請罷,改日再會。」賢臣也盼不
得離了此是非之地,也就拱手說:「多承看顧。」言罷,大人邁步前行。一邊走,一邊
想道:「好個惡家丁,不虧了管家來善勸,施某一定吃苦,細想來真可恨。」

賢臣想罷,不覺離村有半里多地,忽見路旁有一茶館帶賣酒。大人邁步,遂來茶酒
店,一來有些乾渴,二來探訪惡人的名姓。見裡面放著一張桌子,兩條板凳。有個人在
那裡坐著打盹兒,一見大人進去,連忙站起,把老爺打量一番,問:「客官爺,是吃茶
呀吃酒呢?」大人坐下說:「倒碗茶我吃。」那人連忙拿了茶杯、茶壺來,將茶呈上。
老爺斟上茶,手擎茶杯,眼望那人,叫聲:「伙計,寶鋪的生意可好?」那人說:「好
啊,托客官爺的福。」賢臣說著話,搭訕著,就問說:「掌櫃的,寶鋪東邊兒那一所房
子,是個什麼人家?」那跑堂的來至賢臣跟前對面坐下,低言叫聲:「客官爺,你既不
是這裡人,我告訴你,料無妨礙。說起來,那所大宅院,村名叫作獨虎營。要問莊主姓
名,人人聽了打個冷戰:惡閻王羅似虎。人人都曉,又有銀錢,又有勢力,萬惡滔天,
專害良民。他弟兄四人,大爺淨身,現在千歲宮內當總管。康熙佛爺寵愛,封他是阿哥
安達。他二爺、三爺在京都中沿河作買賣,有兩座金店,當掌櫃的。惟有羅老叔在家享
福,捐納候選州同六品職銜。不守本分,胡作非為,愛交光棍,包攬官事,開設賭場,
訛詐富人,喜玩鬥雞鵪鶉。聽說新近又人了窮家棍子頭,越發的作惡了。霸佔人家房產
地土,硬教人家給他納稅銀。若要不依,送到州衙枷打了,還得應允。更有一宗,可恨
之至:好色貪淫。家中妻妾已有十幾個,還在外邊霸佔人家妻女。瞧見誰家妻女美貌,
硬教媒人提說。若是不應,就使訛詐,說人家從前借過他幾百銀子。放賬滾利,利上又
滾利,加二加三還是小利錢呢。那家若是還不起,就打算人口。女子貌美,給他為妾;
幼童貌美,他硬雞奸;不美的作為奴婢使用,無人敢作聲。不然就要田房。若說了句不
允,立派惡奴鎖拿到家,打死了無處伸冤。哪怕你告遍衙門,總不准情。許多惡處,一
言難盡。不知害過多少人咧!私刻假印,訛詐州縣。家中安爐,私鑄銅錢,造作假銀。
若要出門,眾惡奴前後圍隨一群,他比州官還有威風。民人見了,兩旁躲開。新近聽說
出了一件事:他家使的一位僕婦,有些姿色,硬行姦淫。後為本夫知覺,惡棍恐生不測
,活活將本夫打死,分八塊捺在河中。客官爺你想一想,惡棍如此行為,怎不令人可恨
?」

施公聽了過賣之言,把臉氣成個焦黃,咬得牙齒響。那伙計一見這光景,口中說:
「噴噴噴!我的客官爺,這不是胡鬧麼?因尊駕再三問我,我又瞧著你不是我本處人,
我才告訴你這底裡深情,哪知你有這麼大氣性呢?罷罷罷,我的爺,你喝碗茶,快些請
罷!趁早兒別給我們惹禍。若教羅府人萬一聽見,我們是吃不住。不然,你老要氣出痰
火病來,那是玩兒的麼?」

賢臣聞聽,把氣略平了平,假意帶笑,叫聲:「掌櫃的,休要著急,我也不過聽著
,令人可恨,與我什麼相干呢?」過賣說:「這句話,尊駕言之有理。我見爺的臉色都
已變了,故此我才著急。」賢臣說:「還有一件事不明。請問這等惡霸,難道官府都不
知道麼?」過賣搖著手說:「休提此處的官員,誰敢惹他?與他都是朋友相交,弟兄相
稱。前任州官,為接了告狀的呈狀,將他大管家傳入衙門,尚未訊問,惡棍便差人上京
,與大哥送信去。幾日工夫,京裡的千歲官旨意來咧!把一個州官撤根子抹了回家。因
此我才對你說說。」賢臣點了點頭說:「伙計,你把酒燙上二壺,再剝兩個雞子我吃。
」過賣答應,走去篩酒不表。施公獨坐,心-中暗想:「可恨景州眾官,枉吃皇上俸祿
。屬下有這等惡棍,不能辦理。施某盤問,又相隱瞞,不能首舉。」

正思著,忽聽酒鋪門外亂哄哄的人聲吵嚷,只見一群人都跑出鋪門外站住。賢臣當
官府來到,細看,又不是衙門式樣。

賢臣納悶。又見來了一匹馬,馬上一人,相貌兇惡,兩手捧著一件東西,足有二尺
多長,外面罩定黃緞子套,不知是何物件。

隨後又來了兩個人,打扮的格外兩樣。一個騎著走騾,色黑如墨;一個騎的叫驢,
色白如銀。一個穿小毛皮襖褲,灰綢面,一斗珠皮褂,黑漆漆的起亮,兩邊露著荷花手
巾,俱時新式樣,頭戴貂帽,生絲纓子,一色鮮紅,足登青緞尖靴;白面無須,一雙弔
角眼睛,年紀不過三旬。一個身穿皮襖,不套外褂--他裡外發燒呢!腰中係著雞皮縐
搭包,足登紫絨氈靴,頭戴雙重東瓜帽,算盤頂兒相趁,倭緞雲鑲;濃眉大眼,滿臉橫
肉,酒糟鼻子,四方口,赤紅臉,連鬢鬍鬚,身體胖大,在驢背上,還有三尺,挺腰大
肚,長的惡相。二人並肩而行,後面跟人,一窩蜂相似,也有步下走的。又見揪著一人
,那人直往後拽不肯走。馬上的跟人,直用鞭子打。那人疼痛難忍,直嚷求饒。

賢臣看罷,沉吟了半晌。忽聽旁邊一人管著那邊一個人叫聲:「第五的,今日可盡
了二皮臉的量了。他終日喝的醉醺醺的,滿街上亂罵胡鬧呢!今日可碰到釘子上咧!」
那一個說:「不知他怎麼惹著獨虎營羅老叔咧?」這個說:「因為羅老大爺從我們村裡
出來,正遇見二皮臉,喝得漲漲兒的在那裡罵街呢!被羅老叔看見,叫他的家人就帶起

來了。這一帶回家去,輕者二皮臉有一頓棍挨。」那一個又問說:「羅老叔望你們村中
怎麼去了?」這一個說:「噴噴噴!我的糊塗爺,你沒瞧見那個騎驢的,不是我們村中
萬人不敢惹的石八太爺麼?」賢臣也在一旁,忽見那群人,有一人望騎驢的說了幾句話


賢臣離遠,雖未聽見,估量著此處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才要進館會錢起身,又聽那二人講話。總是施公目下合該有場大禍,不由的又要探
聽冤家頭的惡處,好一並擒拿問罪。只聽那一個叫聲:「三哥!只因我去京中,做了二
三年的買賣,哪知咱這裡,就有這些緣故。請問這石八不亞如一路諸侯;再借著太后宮
中王首領的臉,連坐四人轎的都和他們相好。石八爺家裡,本來也夠了分咧!倚財仗勢
,縱容手下的小將們在外,無所不為。這窮家一伙子,總有十幾個人,都是磕頭弟兄。
石八算是頭一個,有滲金佛吳六、泥金剛花四、破頭張三、闖粗胳膊鄧四,耍錢硬訛詐
。短辮子馬三、白吃猴兒郭二,他兩個集市上私抽稅務。還有崔老叔,外號叫禿爪鷹,
單陪阿哥玩雪白臉兒外孫,若要叫瞧見,嚇的冒走真魂。惡棍徒七恍,外號兒叫鐵嘴兒
,單訛牙行客人;火燒鐺上,他盤腿兒坐著,渾身脫個淨光,烙出一身燎漿泡來。五股
高香點著,膈肢窩夾裹,一個時辰不害疼。外有真武廟六和尚,他是鹽商一個替身,吃
喝嫖賭,愛交匪類。只可恨咱這裡地方官,連一個有膽的也沒有,都是些無用怕事的囊
包貨。昨日聞聽人說,奉旨欽差點了一位鑲黃旗漢軍的施老爺,往山東賑濟放糧,一路
上嚴查貪官污吏,又拿惡霸土豪。聽說把德州有名的皇糧莊頭黃隆基--外號叫賽敬德
這惡棍硬拿了開刀問了斬咧!真正的這才是位好官呢!什麼時候來到景州訪一訪,拿住
這伙子惡棍治罪,那才顯出報應來咧呢!」賢臣在一旁聽罷,心中正自思想。忽從外面
進來了一群惡棍,揪住賢臣衣襟不放手。不知所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四三回

惡閻王誆請相面 施賢臣巧用說詞

話說施公訪著了凶徒的住處名姓,又得了桿兒上石八這些人的底細,恨之已極,一
定拿住治罪;再將太后宮與千歲宮的兩名首領,一齊參倒,才稱心願。思念之間,肚內
饑餓,只得喝碗茶,吃了兩個點心,會了錢才要起身行走。忽見從鋪外闖進人來,走至
老爺跟前,把眼上下先打量了一番,上去用手拉住叫聲:「先生,想必你會相面。」賢
臣隨口答應說:「略曉一二。」那人說:「走罷!先生跟我到我們家裡,給我們爺相相
面。」賢臣說:「令恩主是哪位老爺?」那人說:「要問我們上頭,是獨虎營羅四老爺
。」賢臣聽了,不由打了一個冷戰,心內暗說:不好,施某眼下有禍。無奈勉強支吾,
口尊:「眾位,如要相面,請到這裡來罷。天色晚了,愚下還有事,二則要趕路程。」
只見又有一人插嘴聲叫:「先生,你怎麼這樣不懂?你叫我們老爺往這裡來罷!好不懂
事咧。我們下一請字,你倒這麼不識抬舉,拿糖擺式的。伴兒們過去揪住他,看他走不
走。」又有幾個做好做歹的,一齊說話。賢臣是個居官之人,豈不懂這混話?奈衙役不
在面前,難以違拗,少不得走一場。

無奈叫聲:「眾位爺們,請先行,愚下走就是了。」言罷,賢臣在後,眾奴在前,
一齊走出酒鋪,竟奔獨虎營而來。

不多時來到惡霸門首,進了大門,見門底下奴僕無數。眾惡奴內有一人叫聲:「哥
兒們,誰去回爺一聲。」去不多時,就出來說:「爺吩咐,叫你們把相面的帶進來呢!
」七十兒答應,至大門以下,高聲說:「爺吩咐咧!叫把算命的帶進去呢!」

眾奴答應著,拉著賢臣就往裡走。七十兒望著賢臣說:「老伙計,頭前你說我們宅
是有風水,這一會你可進去細細的端詳端詳。」老爺也不理他,跟定惡奴往前走。忠良
暗自思想:事情業經訪真了,只怕眼下禍患不小。猛見有一惡奴走出來,叫聲:「老七
呀,先把相面的帶過來站住。等羅太爺發放了二皮臉,再帶上他去。」這一個聞說,把
大人帶到-穿廊底下站住。

大人從人背後閃目留神,往裡觀看,但見廳內迎面上坐著二人,就是頭裡騎驢子的
那個人。兩旁站立惡奴不塵。只聽惡閻王羅似虎手指著那人,罵聲:「忘八羔子,你是
什麼東西?竟敢見了我與你八太爺,還敢滿口的胡言毛嚼的講闖。我的人說說你,你還
敢不依,要打架,你反了咧!你也背地裡打聽打聽,漫說是五里三村的莊民,就是那些
府縣的當差、書吏人等,他見了我們,那一個不是垂手侍立的站著?那象你這撒野的囚
徒,不懂眼。」又見顯道神石八望著羅似虎,叫聲:「老兄弟,你也特煩咧!哪有那麼
大粗的工夫合他勞神。不用問他咧,他的眼眶子也甚高,瞧不起你我,縱然把他打一頓
,他也未必怕。不如拿石灰,把他狗人的眼睛揉瞎,就算完了。兄弟你沒我爽快,但有
撞了我的,不是把他滑子骨擰斷,就是把他眼揉瞎。」羅似虎聽了,吩咐把石灰拿來。
任憑二皮臉怎麼哭嚷哀求,眾奴不肯容情,按住他,登時把眼睛揉瞎,抬出去了不表。

且說廳外賢臣只恨得暗罵道:「我把你兩個奴才!這是怎樣個王法,如此可惡。即
便衝撞了州、縣官的馬頭,也不至如此治罪。罷了,罷了!我施某依仗主子的洪福,出
了賊宅,合你兩個算賬。」

老爺正恨,又聽上面的石八說:「老兄弟,我走咧!」說罷起身。羅似虎把石八送
出門,回到廳房坐下,吩咐:「快把那相面的叫上來。」惡奴答應,跑出來一點首,衝
著賢臣說:「大爺叫你呢。」老爺忍著氣,一邊走,一邊偷眼觀看。但見廳內陳設何等

齊整,也難為他內監哥哥,怎麼掙來的有這分家私,可恨惡人不會享福。且說上坐的惡
閻王羅似虎,一見相面的進來,留神閃目觀看,只見他穿戴打扮難看,再配著其貌不揚
的資格,惡人看了,不由的好笑。--他哪知賢臣的貴處。

賢臣在一旁,手拿著一塊白布,一尺多寬,二尺多長,上寫著「學看相」三個大字
。又寫著「全不識山人」五個小字。兩旁又寫了兩行小字,一邊是:殘眼能觀善惡分貴
賤;一邊是歪嘴直言禍福辨忠奸。惡人看罷這兩句話,不由得心中嚇了一跳,暗道:「
好個施不全,他竟特意的來有心訪我,立刻追他的命。

不知是真是假,暫且留下狗官性命,問他的來意如何?但有一句話,必須如此這般
。」惡人想罷,眼望著手下的家人叫道:「小子們不用拉他咧,叫他慢慢走,想必是他
腿上有瘡,不得動轉。」賢臣聞聽,暗說:這樣慢待斯文?爽利是一點兒一點兒的蹭罷
!一邊裡蹭著,一邊心中暗歎說:「罷了,罷了!我施某現作朝廷的欽差,怎麼倒給一
個白丁行禮呢?要不依著他們,現今又在賊宅,就如龍潭虎穴。惡人一惱,我施某就是
眼下不測之禍,就講不得失官體咧。」一拐一點的走到惡棍眼前說:「財主爺,藝士這
裡有禮。」言罷,只得哈了腰,作了個半截揖。惡人一見,不由得大笑,口說:「啊啊
啊!好說好說。」

眾惡奴才耍狠,督著下跪。惡人把手一擺說:「你們拿個座兒來,叫他坐下,好給
我相面。」惡奴答應,取了個凳子來放下。

賢臣坐下。

惡棍叼著煙袋,手把鵪鶉,叫聲:「麻子,都姓什麼?哪裡人氏?怎到我們這裡相
面來了?」賢臣聞說,暗道:「好哇,施某做官,越發體面咧!又有人叫起麻子來了。
我只得忍在肚裡。」回答說:「財主爺在上,貴耳請聽:學生姓任,賤字方也,祖居福
建,現住北京地安門內,鑼鼓巷。自小攻書十數載,僥倖身列黌門。因為今歲鄉試未中
,心中一氣,離家要到山東訪友,偏偏撲了個空,故此流落貴處。盤費短少,因我幼習
堪輿相法,不過賺取路費,好登路程。」惡棍聞聽,點頭微笑,說道:「麻子,你方才
說什麼?那塊布,又寫著是什麼幌子?『全不識』幾個字,你別是倒過來念罷,你是施
不全罷!」賢臣聞聽,打了個冷戰,口尊:「財主爺,要問『全不識山人』五個字,乃
是愚下自撰的草號。因為招牌上那兩句話,口氣過大,恐怕久闖江湖的那些老先生瞧見
了惱我,故此寫著學看相的『山人全不識』。識者,認也。方才尊駕說什麼施不全,我
不懂得這是什麼話?」惡棍口內冷笑說:「你自然不懂得。你不懂得我可懂得呢。咱也
別管是『施不全』,是『全不識』,你先相相我後來還有造化沒有呢?」賢臣聞聽,故
意站起身來說:「尊駕把冠往上升升。」惡棍依言,把帽子往上一托。老爺又端相了一
會說:「尊駕今年貴庚?」惡棍說:「我今年二十四歲。」賢臣說:「財主爺這副尊容
,好比浮雲遮住太陽光;休怪直言。看貴相四歲至十四歲,這十年講不起豐盛,連衣食
也不足,其相應饑寒。怎麼說呢?相書上說的好:眉低散亂妨少年,奔了吃來又奔穿。
難得尊駕這一雙眼,乃是將相之眼。十四至二十四,正走眼運,好比:一輪日照浮雲散
,萬里光華耀滿川。愚下直言,並不是奉承。尊駕自二十四歲往後,有五十年旺運,不
但大富大貴,只怕後來還有個一字並肩王的造化。多虧一個似陰非陰、似陽非陽的貴人
扶助,子宮遲立,壽有八旬。此愚下直言,財主爺休怪。」

看官,老爺一派謊言,不過是為自己身在危地,方才又被惡棍看破了招牌上的語言
,知道是施不全前來私訪,故此打算奉承他幾句,叫他放自己好出虎穴,發兵來拿他,
哪知竟被老爺謅著了。老爺說他四歲至十四歲運氣不佳,那時惡棍的老子,給人家做長
工呢!當差的哥還未得時。他媽媽縫窮。自己撿長糞、挑苦菜賣呢!老爺又說他有一個
並肩王的造化。他想著:康熙皇帝萬年後,千歲爺坐了殿,他哥哥把他帶進去;千歲爺
要一喜,就許封了他個王位。哪知賢臣是個啞謎:說他不久便要過刀,乃是亡故之詞。
閒言不表。且說惡人羅似虎被施公幾句奉承話,眉開眼笑,心裡甚歡喜,有放賢臣之意
。不知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四四回

喬四怒激羅似虎 惡霸拷打施大人

話說羅似虎被施公一片奉承言語,說得眉開眼笑,惡人就有釋放賢臣之意。忽見喬
四在眾人叢中站立,兩眼不轉睛的望上瞅著,耳內留神聽話。他聽見施老爺一派謊言,
說得羅老叔喜出望外。沉吟半晌,心裡明白,怕羅老叔心中一喜,放了忠良,他哥的仇
就報不成了。急邁步走到惡棍跟前,一條腿打了千兒,說:「小的回舅老爺,千萬別聽
他話,他竟是習就的一片熟套,信口胡謅。舅老爺要是聽他的話,那就誤了大事咧!若
放了他,只怕連舅老爺都有不便。」惡棍一聽此言,叫聲:「喬四,你認準了他是施不
全麼?」喬四說:「小的千真萬真,認得他是施不全。一來他親到過我們村莊;二來他
將小的主人拿進德州衙門親審,我隨後暗跟著打聽,曾見過他兩次,豈有不認得的?」

看官,施老爺先前只打量他是看出招牌上的破綻,再不想他是皇糧莊兒的至親,被
這人早泄了底,說是施不全。這會子賢臣如夢方醒,才知黃隆基是惡人的姐夫;說話的
人,是喬三的兄弟。此時老爺猶如高樓失腳,揚子江緊溜橫舟,腹內想:「罷了,罷了
,活該施某命盡,才遇見對頭仇人。」老爺正然害怕,只見惡棍登時把臉撂將下來,叫

聲:「施不全,你好大膽!我要拿你,還怕拿不住你,竟敢找到我頭上來咧!」施公此
時出於無奈,只得壯著膽,口尊:「財主爺,旁人之言休聽。學生頭裡稟過:我乃真正
是看相賣卜之人,如何把我認作施不全?學生不懂得他是誰。他與府上有仇,財主爺千
萬休要委曲好人。」惡棍聞聽,微微冷笑,叫聲:「施不全,你不用裝假,雖然我不認
得你,可有人認得甚准。我且問你,我們姑老爺與你有什麼仇?你把他拿去問斬抄家?
」惡棍說著,不由動怒,手指賢臣說道:「你倚著你是欽差,不過是威嚇知府、州、縣
,怕你提參。再者,你來是為賑濟之事,差滿就進京交旨,何以無故殺人?黃隆基與你
何仇恨,將他問成斬罪?實告訴你,我與黃隆基為姑舅至親。你到我家,是自投羅網。
」施公自知事情不好,性命不保,只得花言巧語誆哄惡人,不但不露驚惶,反帶笑容,
望著惡閻王羅似虎,口尊:「財主老爺,過耳之言,不可聽信。再者,尊駕是聖明之人
,我若果真是欽差,任你斬殺也不委曲。學生本是相士,拋家失業,才到貴村,拿我頂
缸當作仇人,豈不損了陰功?」

惡人聞聽,猶疑不定。惡奴在旁插言,叫聲:「施不全,你不用巧辯!想要逃命,
萬不能夠。你瞧著我舅老爺好哄,怎能哄得了我喬四?我自幼跟著我們老爺,走南闖北
,無論是什麼人,只一經我的眼,就斷他個九成兒。何況你這個資格好認的:前雞胸,
後羅鍋,短胳膀,麻面歪嘴,左眼蘿菔花;我猜你走道兒,還是個踮腳兒咧!是不是?
」賢臣說:「尊駕何苦只賴我是施不全?俗語說,人有同貌人,物有同形物。」喬四說
:「任憑你說得天花亂墜,也不放你。只怕放了你,就誤了大事咧!慢說你是肉身,你
便燒成灰,我喬四抓把聞一聞,就知你是施不全的味兒。別耍巧咧,教你坑得我們主人
、奴才死的死,逃的逃,家破人亡。你又跑到這裡充老實人來。你也想一想,你的行為
毒不毒?我哥哥已經是跑了,就是怕了你咧!你又搬磚弄瓦,教人把他淘尋著,將腦瓜
兒片下去,你才歇了心。幸而我跑得快,逃到這裡來;不然這一會子,也早就他娘的死
了。」言罷,望著羅老叔,叫聲:「舅老爺,千萬別聽他的話。俗言說:『抄手問賊,
誰肯應呢?』舅老爺想想,他要不是施不全,他就立刻跪下叩頭,懇求舅老爺呢。看他
還是大人的架子,站著說話,皆因他怕失官體。再者,舅老爺你想想:我的主人與你是
什麼親戚?舅老爺要不替他報這個仇,以後怎麼見我們的奶奶?這是一;二來他又扮作
相面的先生,到咱們莊上來。他必是打聽出舅老爺與主人是至近的親戚,終必想一並除
害。不是小的多嘴,舅老爺若是放了他,猶如縱虎歸山一般。」

看官,喬四說的話,不亞如火上加油。一片言語,就把羅似虎激怒起來了。又遇著
惡奴七十兒,想著頭裡為施公受了張管家張才一頓罵,他心里正沒出氣,一聞此言,他
也跑過來加火兒,單腿打千兒說:「小的回老爺,這相面的千真萬確是施不全前來私訪
。怪不得爺頭裡未回家時,他就在咱們大門口兒走過來,走過去,探頭縮腦的好幾次。
」惡人羅老叔聞聽這一片話,不由得衝衝大怒,罵一聲:「好!該死的狗官!怎麼竟敢
訪你老太爺來了?小廝們快拿馬鞭子來打這個狗官。」惡奴答應,登時手拿藤鞭三四把
,專聽主人吩咐。惡棍高聲叫道:「快打!問他訪我何事?」眾惡奴上前動手,倒揪領
子,按在地上,用鞭子照賢臣打了去。只聽唰唰的響,好似雨點一般。

賢臣兩手抱著臉,疼得渾身亂抖,料著:有死無生,不能報答君王。有暗歎七絕一
首:

一點丹心照太空,浩然正氣貫長虹。

君恩料得難於報,直待來生再盡忠。

移時,惡閻王見施公這樣光景,吩咐惡奴說道:「你等暫且住手,待我問明。」眾
奴聞言,連忙住手。施公一翻身,坐在地上,二目緊閉,一言不發。惡閻王叫聲:「施
不全,你不用合我裝著了。給我細說,扮作相面的到門上,為何事而來?」

施公二目睜開,望著惡棍叫聲:「財主爺,我要是施不全,好說來歷。我本不是,
教我說些什麼?」惡棍說:「抽了頓馬鞭子,還是這樣嘴硬。老太爺今日倒要試試你的
橫勁。這頓馬鞭子,不過先給你送個信,再要不招,比這個辣的還在後頭呢!」

眾惡奴在一旁,齊聲大喝說:「施不全快招!」賢臣腹內說:「好一起兇惡的囚徒
!本院今日倒被這起狗奴威嚇起來了。正是:龍離滄海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我施
某就拚了一死,萬不可說出真姓名來。」想罷叫聲:「眾位不用威嚇,我愚下也不求生
,要殺要剮,只要早些給個痛快。我不過作個含冤之鬼。財主爺損這兒陰德,叫我什麼
施不全,那可不敢從命。」惡閻王說:「你想早些求死,哪裡能教你痛快死咧?還用懲
治二皮臉的方法懲治你。」吩咐:「拿石灰來揉了他的眼罷!」惡奴答應,登時把石灰
取來,又吩咐揉起來。惡奴答應一齊上前。賢臣暗說:「這可罷了,縱然不死,也成了
廢人咧!」忽見從外邊走進一人來,不知說些什麼,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四五回

張才求情暗救賢臣 小西下帖巧逢天霸

話說惡棍吩咐眾奴捺倒施公,用石灰揉他眼睛。眾奴才要動手,從外面忽然走進一
人高聲叫道:「且莫動手!等我見爺還有話說。」你道此人是誰?乃是大管家張才。但
見他走至惡棍羅似虎跟前,在一旁哈著腰站定。惡棍說:「你這半日哪裡去來?」張才

說:「頭裡吳家村的王舉人,把小的請去,就為那楊龍、楊興的那宗事。他如今情願拿
出一百銀子,贖他的表妹。還求爺開恩,告訴州裡,不拘怎麼,把楊龍、楊興打幾板子
放了罷!王舉人說:『明日親身來給爺叩頭。』」惡棍搖頭說:「不中用,王舉人他又
充怎麼有臉的?等他明日來再說罷。」

張才復又說道:「小的不知這相面的先生犯了什麼罪呢?又綁他。」惡棍說:「他
是施不全私訪來了。」張才說:「爺知道麼?此人頭裡小人問過他,他是今科鄉試未中
的秀才,叫任方也。因為投親不遇,故此相面為生。哪來的施不全?再者呢,施不全他
乃奉旨欽差,走動八抬大轎,全副執事,多少官役圍隨,不亞如康熙爺的聖駕出京;他
哪有許多的工夫,這樣冷天來私訪呢?休要委屈無過之人。小人在外面聽見人說,施不
全於初四日才能到景州南留集上;明日才能到那裡;今日哪有施不全呢?」惡棍聞聽說
:「既是這樣,暫且教他多活一夜。明日要有施不全過去,可便放他;若無施不全過去
呢,不用說,一定是施不全來私訪,再要他的性命也不遲。小廝們把他捆起來,鎖在堆
糧倉房裡去!」眾奴答應一聲,遵惡棍的吩咐而去。張才本意要替賢臣求情,叫放了他
,見主人的話口緊,也就不敢往下說了。惡棍站起身來,往後院而去。老爺在惡棍宅中
受罪不表。

且說關小西奉老爺之命,往王家屯王善人家送拜帖。出驛館上馬,登時出城,眼看
太陽平西。壯士心急,想著送帖回來,還要趕緊進城。打聽得離城只八里地,展眼之間
走到。瞧了瞧,果然有座大莊院,莊前有座鋪面。好漢下馬,將馬拴在鋪門外,想著問
個信兒,省得尋找。忽然從南來了一群馬,從此經過。小西的坐騎是兒馬,瞧見母馬,
掙脫開韁繩,趕著那群馬亂跑。小西一見,慌忙趕去,只見前面群馬之中,有個人騎著
馬趕馬,內中就有自己坐騎。好漢大聲說:「大哥略站一站!我的馬在你馬群內了。」
那人佯裝不理,趕著馬越發跑得快,展眼跑出有二里之遙,只見哪人將馬趕進大門裡去
了。好漢跑到跟前,大門已閉,上前把門打了三響。看官你道此是那家?就是王棟的親
舅家。

前已表過,此人乃臨清人,移居在此,名叫丁彪,外號神行太保。年六十四歲,身
高六尺,背闊腰圍,說話聲如洪鐘,一頓吃五斤肉,六斤的麵餅,能打少壯小伙子六七
十人。幼年以保鏢為生,目今已掙成家業了。關小西叫門半晌,無人答應。好漢動怒,
用腳把門一踢,驚動裡面眾位徒弟,一齊開門跑了出來,望著小西開口說:「你是哪裡
來的?踢我們的大門。」

小西勉強賠笑,尊聲:「眾位,方才小弟驚了馬,跑入府上馬群之中。」眾人說:
「誰見你的馬來?也該打聽打聽,誰敢砸太爺的門?還不快些滾開!」小西一聽,心中
大怒,罵聲:「挨刀的,休得無禮!明明昧下我的馬,還敢開口傷人,快快送出來無事
;少要遲延,就是饑荒。我要一惱,拆了你的窩巢,還是要馬。」一腳踢開一扇門,撩
倒了三個人。那幾個一見,齊聲大罵,圍住小西亂作一團。丁太保正在那裡配藥,忽聽
得外面鬧吵吵的亂嚷,正自懷疑。猛見家中使喚的一個人,名叫大哥兒,喘呼呼的跑進
來,叫聲:「老太爺,不得了!不知哪裡來了一個醉漢,一腳把咱的街門踢下來咧!那
些小大叔們圍著亂打呢!」丁太保一聽,也顧不得配藥咧,連忙甩去長衣搭包,急邁步
出房,來至前院,噗!使了個箭步,躥至門下,一聲大喝:「什麼人找上門來撒野?」

好漢關小西一見裡面又躥出來了一人,雖然手裡招架著眾人的拳腳,眼裡不住的瞅
著裡人,恐其上來幫手。好漢留神預備,那知老英雄見他八個徒弟圍著一人動手,自己
也不好意思上前,只得在旁邊觀其勝負。只見那一人躥蹦跳躍;拳腳的門路精熟,不亞
如一隻瘋魔的猛虎。丁太保點頭暗誇,就知受過高人的傳授。猛見二徒弟呼雷豹,被那
人一腳踢出四五步,趴在地上直哼!大徒弟獨眼龍,他乃是牆上畫的魚--一隻眼,冷
不防備,被小西一拳打中了好眼,登時腫起來了,獨眼龍竟成了瞎眼咧!丁太保一見,
又氣又惱,罵一聲:「無能的孽障們,還不住手麼?八個人打一個,還叫人家打了。」
言罷,又回叫一聲:「朋友,你貴姓?」好漢說:「我姓關。」丁太保說:「關朋友,
方才我見你的拳腳都使得好。你果然是一個漢子,敢與老夫比拚三合麼?」關小西哈哈
大笑說:「來來,那群奶黃未退的孫子們,還不是關爺的對手,你這老牛其奈我何!」

丁太保心中大怒,罵聲:「囚徒!休得胡說!你太爺開恩,讓你把衣服脫了,好和
你動手。」小西也不答言,將馬褂子、皮襖脫下,又將帽子摘下,連拜帖放在一處。丁
太保往後退幾步,兩手抱拳,說聲:「請!」關小西見他如此禮貌,也便拱手說:「請
,請!」言罷,二人拉開架式不表。

且說黃天霸回明了大人,要去找王棟,登時出了城,一邊騎著馬走,一邊想。猛見
前面有座村,速速催馬前行。展眼進村,抬頭看見路北有座宅舍,門口四根旗桿,門上
懸著金字大匾翰林第。好漢腹內暗說:「雖然聽見王哥常提他舅舅丁三把是個財主,並
未聽見說是什麼前程。這所宅子掛著翰林匾,大約不是。」猛見里門出來一個鬚髮皆白
的老者。天霸連忙下馬帶笑說:「請問老人家這裡是姓丁麼?」老者聞問,帶笑回答說
道:「這裡不姓丁,此乃翰林院王宅。」天霸又問:「可是與王希老爺一家麼?」老者
說:「不差,太老爺就是王希老爺的堂弟。我們大老爺在任上,二老爺是光祿寺少卿。
你是哪裡來的?」天霸說:「我乃欽差施大人的長隨。請問老人家,方才有我們的伴兒
來下拜帖,見了沒有?」老者搖頭說:「並沒見有什麼人來下拜帖。」天霸說:「呵,
莫非不是這裡?」老者說:「請問這位大人,莫非是作過順天府尹的施老爺施不全麼?
」天霸說:「不錯,正是。」老者說:「該回過敝上,前去叩見,才是正禮。怎奈我們

大老爺、二老爺都在任上,太老爺現又染病不起。借重尊駕回去,替我們爺請大人的安
罷!」天霸回言:「好說,好說。還有一事,請問老人家,此地有個保鏢的丁太保住在
哪裡?」老者說:「哦!你問先保過鏢的丁太保?他家離此六里地,名叫做回子營。那
裡一問便知。」好漢說:「多承指教。」兩個人哈了哈腰兒,分手。

天霸上馬,直奔大路,頃刻就走了五六里。天色將晚,幸而天上有月。只見前面一
村,好漢催馬進村。走不遠,前邊路北有座大門,門前圍的人不少。好漢勒馬觀看,但
見門內是個空院,院內有一群人,還有兩個人比拳腳呢。天霸為人,一生好武,瞧見這
比試武藝的,也顧不得找人咧!坐在馬上留神觀看,打量誰蠃誰輸。只見二人你來我往
,不分勝負,好似二虎相鬥。天霸就不住的喝采。又留神細看是關小西與那人比著輸贏
。好漢下馬,擠入人群。暗自討度:有心招呼一聲,小西必回顧看我,倘被人家趁空打
來,他必受傷;欲待上前幫助,又恐他與此人相契。再等一刻再作主意,想罷復又觀看
。看了一會子,猛見幾個人進去,取出幾件器械來圍住小西動手,天霸不由心中大怒,
兩手往左右一分,躥到當院。眾人被好漢撥拉得一溜歪斜栽倒了幾個。且說天霸一聲大
叫:「呔!好囚徒,我黃天霸在此,休得無禮。」看官,黃天霸道出姓名,為的叫關小
西知道他來好放心。且說關小西一聽此話,閃目一看,果是黃天霸,暗想道:「黃老弟
他怎麼也來到此處?哦!是了,必是施大人不見我回去,故打發他來找我了。」且說老
英雄丁太保,猛見一人躥到眼前,自稱黃天霸。老英雄心中多疑,高叫:「孩子們,且
別動手。」又叫:「關朋友,你也且住手。老夫有句話說。」言罷走至天霸跟前,上下
打量了一番,執手開言說:「請問尊駕貴姓黃麼?」天霸說:「咱姓黃,怎麼樣?」

丁太保滿臉帶笑說:「有位飛鏢黃三太是你何人?」天霸見問,也就以禮相答,口
稱:「不敢,那是先君。」老英雄聽了,趕著與好漢拉了拉手兒,口稱:「黃兄,恕我
眼拙,失敬失敬。早已久仰大名,今日得會,三生有幸。話不說明,老兄也不知曉。當
日愚下保鏢為生,在蘇州路上,虧了令尊三太爺,仗義讓我兩鏢過去,那時我就感激不
盡。又蒙李紅旗李兄引進,與令尊結為契友。」天霸聽說他姓丁,連忙說:「有位王棟
兄,可是令親麼?」丁太保回道:「那是舍甥。」好漢也就拉手兒說:「恕罪。」又將
特找王棟的來意,說了一遍。

且說關小西在一旁,見他二人說話,說到一家兒去了,聽了半天才明白。且說丁太
保將天霸、小西讓進書房坐下,又與小西陪罪。關小西也與丁太保作揖。丁太保又叫:
「徒弟們進來,與二位好漢見禮。」但見大徒弟獨眼龍的好眼被小西打腫,二徒弟呼雷
豹的腿也踢傷了。關小西一見,倒覺臉上發愧。太保吩咐擺酒,登時擺上酒飯,讓天霸
、關小西上首,丁太保陪坐。飲酒間,敘起話來。丁太保才知他二人是保施公往山東賑
濟。又聽小西說因為馬跑到他家,他追來要馬。丁三把一聽大怒,立刻叫人到園內去查
看,果然查出。老英雄問眾徒弟是誰放馬去來,要昧下馬?問來問去,是獨眼龍放馬去
,拐來此馬;後來有人找上門來要馬,他執意不給,才惹得關爺動氣。

老英雄罵聲:「打嘴的奴才!怪不得關爺把你好眼打瞎,你乾的就是瞎眼的事。罷
了,此刻我不究了,明日再合你算賬。」

天霸、小西再三相勸,不覺飲至四更,這才撤席。安歇片刻,交了五鼓。剛到天亮
,天霸與小西起來,穿衣淨面,整頓齊備,告辭丁彪要走。老英雄苦留不住,又送了法
制的伏姜,令人牽出兩匹馬來,把天霸、小西送出大門。三人彼此哈了哈腰兒,這才分
手。要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四六回

活人命得知消息 救恩官暗探吉凶

話說黃天霸、關小西在回子營,告辭丁太保,要趕緊進城。

出村正遇天降大霧,不辨東西南北。行走之間,馬不前進,四蹄亂進,往後直退。
天霸知這馬的毛病,估量著前途必有忿事,就不緊催了,連忙下馬。關小西忙問道:「
此馬不往前走,是什麼緣故?」天霸說:「關哥你不知道,我這馬有個賤恙,慢慢再告
訴你。」言罷,將雙鐙連在馬鞍之上,將韉撩起係好,叫聲:「關哥拉著這馬,只管前
走,頭裡等我,我隨後就來。若是工夫大了,你只管進城去。」小西只得拉著天霸的馬
,從西北繞道而行不表。

且說黃天霸見小西去後,把皮襖襟掖起,大踏步緊往前走,眼內四下觀看。但見路
旁霧罩罩的,細看是一攢大樹林。好漢剛然走過去,忽聽背後有腳步響聲;回頭一看,
卻是一人手舉棍子,照著好漢的腿要下絕情。好漢雙足一蹦,蹦起有三尺多高。那人打
了個空,舉棍又照頂門要打。天霸瞧著棍離不遠,將身一閃,伸手抓住那人的棍,往懷
中一拽,復又往外一搡。

只聽咕咚一聲,把那人栽了個仰八叉。天霸趕上,踩了一腳,叫脫皮襖。賊人心裡
暗說:「我若不脫皮襖,他把棍子一按,我就死咧!不如暫且脫下,然後再調人來,將
他拿住,以報此仇。就只是見了眾伙計,我面上無光。」賊人正打主意,只聽好漢一聲
說:「你再不言語,我也要動手了!」賊人見好漢動怒,連忙哀告說:「老爺息怒,且
莫動手,放我起來,我脫就是了。」好漢聞聽,放起賊人,令他把皮襖脫下。天霸肩扛
木棍,挑著皮襖往前走,見前面樹上隱隱約約似乎有人。好漢暗說:「這樹上不象個人
麼!此乃隆冬之時,這人在樹上作什麼呢?莫非是要上吊?」英雄想罷,連忙緊走幾步

,相離不遠,看了看,是在樹上捆著呢:渾身精光,臉如白紙,二目雙合。

好漢就知是被賊所害。賊把衣裳剝去,便不管草死苗活。暗說:「我有心搭救此人
性命,又恐耽誤了工夫,施大人抱怨;待要不管,哪有見死不救之理?也罷,我先看看
還有救沒有。」

好漢於是把棍子皮襖放在地下,上前伸手摸一摸那人的心口,禿禿亂跳,還滾熱呢
。又摸口鼻尚有熱氣。好漢說:「有因兒,合該咱倆有緣。」言罷把繩鬆開,放倒他在
地。回手又將大皮襖拿過來,叫聲:「老兄啊!這是我乾兒子孝順我的,幫了你吧。」
說著給那人披在身上,又將那人的嘴撬開,瞧了瞧,塞著一口的棉花。好漢與他伸手掏
出。猛見那邊塵土飛空,象有許多人來。相離不遠,但見七八個人趕來,盡都是彪形大
漢,惡眉凶眼,來勢正勇。那些人猛見好漢,舉棍把旁邊石台打碎,忽又上樹如貓,暗
暗驚慌,把雄心退了一半--就知此人是個英雄。互相觀望,不敢前進。

內中惱了一人,混充好漢,大叫:「哥們且後,待我拿他!」

言罷,手舉鐵尺,撩衣前進。天霸在樹上早把鏢擎在手中,照准賊人手打去。只聽
唰的一聲,「哎喲!」咕咚栽倒在地。且說眾人見伙計鐵尺落地,仰天平身栽倒,眾賊
還不知那裡這東西,俱都怔忡忡的發呆。好漢在樹上大喝一聲說:「賊寇聽著!你祖宗
的寶貝,有一百多支,任憑你有多少人,只管快上來。叫你們來一對,死一雙。快來吧
!」眾賊聽見這話,叫聲:「第七的,我們可顧不得你咧!」言罷,撒腿就跑。好漢在
樹上躥將下來。那人嚇得直叫:「爺爺饒命!只當個買鳥放生。家中還有年老父母,無
人侍奉。今日饒了我的命,你就是個老祖宗。」好漢聞聽,就勢把鏢投出來,抹了抹那
血跡,收起來,大踏步往前追趕。走不多時,猛見有個土坡兒,孤孤零零有座破廟。天
霸暗說:「那伙狗男女,大略去了不遠。這座破廟必是他們窠穴。」想罷,邁步竟奔破
廟。走至跟前,聽見裡面有人說話。這個叫:「老四呀!方才那個小於好厲害傢伙,一
棍把塊祭台石打碎了。幸虧咱們跑的快,若被他打一棍,管把豆腐漿砸出來。」好漢在
外聽著,不由得暗笑。正聽著,忽有一人大言說:「何必給別人家貼金,傷咱們的人。
我們該報仇雪恨!皆因沒本領,只得吃虧。就讓那人有法術。常言說『能人背後有能人
。』」天霸一聽,心中大怒,一腳把隔扇踢開,就倒了一扇。好漢站住,往裡觀瞧,但
見裡面漆黑,比外面陰昏霧罩。細看了會子,才瞧出當地下有一池兒活火,幾個人圍著
烤火呢。猛見有人把隔扇踢倒一扇,眾賊剛要喝問是誰,忽見好漢堵門而立,嚇得眾賊
手忙腳亂,無處藏躲,一齊跪倒在地,叫聲:「我的佛爺!小人沒敢說什麼,休要見怪
。」天霸聞聽,一聲大喝說:「少要胡說!我只問你們那樹上捆的是什麼人?是你們害
的不是?如有虛言,我又祭起寶貝了。」眾賊知道厲害,抖戰說:「別祭寶貝,神仙老
爺,我們情願實說。皆因小人們為窮所使,才把那人如此。不料並無什麼值錢東西,只
有一件被褥套,還有身穿一件破襖。老爺若要,小人情願送還。」

好漢說:「既然如此,都跟我來。」

眾賊答應。天霸登時將眾賊帶到樹下,將受捆的那人,並那名賊寇,叫眾賊抬至廟
內。天霸吩咐把那人放在火池旁邊亂草上躺下。可巧有了三把送的法制伏姜,好漢拿了
一塊,用滾水泡開,灌在那人腹內,叫他慢慢甦醒。好漢又盤問眾寇說:「你等有多少
伙伴?現在哪裡窩藏?頭目是誰?不許隱瞞。」

眾寇聞聽,齊說:「小的們實回太爺。我們並無什麼頭目,也無別的伙伴。」天霸
說:「既如此,快把此人衣服財物等項一齊拿來,你們各自散去。」眾寇答應,忙把褥
套取來,放在地上。

又有一人望著好漢叫聲:「太爺,這皮襖賞與小人,他的棉襖,小人穿著呢。」天
霸說:「那麼著你倆就換了罷。不必多說,快些散去。」賊人不敢遲延,千恩萬謝,出
廟四散不表。

且說地下被害的那人,猛然腹內一陣汨汨作響,一連出了幾次恭,姜趕寒散。好漢
一見,心中大悅。只見他甦醒多時,把眼一張,翻身起來,四下觀看,兩眼發赤,口內
只是哼哼。

好漢知他心中納悶,把已往情由,對他說了一遍。那人如夢方醒,站起來,慌忙跪
倒,叩頭謝恩。好漢一見,說:「不必如此,快收拾回家去罷。」那人細把天霸上下打
量了一番,說:「小人瞧爺很面善,就只不敢講。」天霸說:「只管講。」那人說:「
小人家住德州。只因來了個欽差施大人,將本州莊頭黃隆基、家丁喬三,一並抄拿。小
人到州衙瞧看審案,故此認識大爺尊顏,知是跟欽差的。」天霸說:「不錯。」那人說
:「還有一件事情,大爺請聽:小人姓宋,叫宋保。只因我姨家住獨虎營,給羅宅作僕
婦。今日我看我姨去,見有個相面的先生,細瞧很象欽差大人,被羅宅拿住。」好漢聞
宋保之言,不由失驚。

忙追問下情說:「此話未必真嗎?我們老爺身居欽差,哪裡有什麼大工夫去私訪?
」宋保說:「大爺,小人不敢撒謊,我把欽差面貌記得很真;一見相面的先生,就有些
疑心。又聽羅宅的家人,紛紛亂嚷說:『那相面的先生是施不全假扮私訪。』小人越發
信真了。我倒替他老捏著把汗兒,怎麼說呢?羅宅現是黃隆基骨肉至親,他要替親戚報
仇,還肯輕放嗎?」天霸聞聽,雖然心內擔驚,面上卻不露出來,故意笑道:「傻朋友
,別滿嘴胡說咧!我們大人現在館驛之內,這就是你認錯了。我且問你,此處離獨虎營
還有多遠?」宋保說:「還有十數里地。這是背道;要打景州城裡去,不過四五里。」
好漢問:「這羅宅是個什麼人家咧?」宋保說:「若說他家,彷彿一路諸侯。家有內監

,他哥哥是千歲宮首領。京裡有銀樓、當鋪七八座。羅老叔外號叫惡閻王,獨霸此方,
倚財仗勢,連此地官府還怕他三分。」好漢聽罷,恐賢臣遭害,也不便往下再問,叫聲
:「朋友,我還有事,不能久在此敘話。你也及早回家去罷。」言罷,宋保拿起行李,
同好漢出廟,千恩萬謝,告辭而去不表。

且說黃天霸瞧了瞧霧散天晴。此時正逢冬至,日短夜長,不覺天已晌午,心內著急
,邁步緊走,要去搭救欽差。往前正走,只見遠遠一座村莊,村頭有磨磚大門。好漢暗
說:「這一定是惡人住的村莊。我再打聽打聽,好行事。」可巧一問就問著頭裡老爺吃
茶的那座小鋪兒。舉步進內坐下,只見旁邊座兒上一人站起,欲要招呼。天霸瞧了瞧,
乃是小西,連忙望著他擠了擠眼。關小西也就明白了,復又坐下,一語不發。仍然兩人
故裝不認識似的。各吃完東西,天霸先起身,會錢出鋪;小西隨後,也會了帳,連忙出
去,追趕天霸。二人走到無人之處,這才開言講話。黃天霸說:「關哥,你到此為何?
」小西見問說:「老弟只顧咱兩分手,愚兄到驛館等你,不見回程。誰知大人改扮行裝
,私訪出城。臨走囑咐施安,不許聲張,因此我先到此處探聽音信。但不知老弟如何來
到此處?」天霸見問,就把路遇賊人,救了人一命,因而得一音信,說了一遍。

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四七回

黃天霸踩訪賊宅 惡家奴謀害賢臣

話說天霸雖得了大人消息,不知是吉是凶。與關小西躥到惡人房簷,潛身繞至內舍
房後坡,隱住身形。幸喜這一晚天無月色。好漢低聲道:「關哥,飛簷走壁,料你不行
。你在這裡等著倒妥,也看著衣服。我先到裡邊探探的確下落,回來好叫你再搭救大人
出來。倘有了失閃,我須得發個誓,不論男女老少,殺個煙滅灰無,滾湯潑老鼠--一
窩兒命盡。」小西答應說:「就是如此,千萬老弟你可想著我些,別忘了我。」天霸說
:「放心罷!」天霸順著瓦壟,出滑出溜,登時不見。

不言小西老等,且說天霸來至惡人內舍房上,閃目各處觀看,但見各屋都是明燈亮
燭,人語喧嘩,滿院總不斷行人。此時好漢穿著綁身小襖,緊係搭包,背插單刀,外帶
鏢三支,腰掖甩頭一子,在房上隱住身形。先看一看,不知哪是惡人的住房,也不知大
人在何處,只急得眼中冒火。猛聽下面有婦人之聲,這個說:「妹子快快的收拾罷,爺
在書房等急了,把我罵了一頓。」又聽那個婦人說:「是咧,剛把鍋子煽好,這又蒸饅
頭,還又炒野雞片兒,一個人何曾得空閒兒?」又聽一個婦人笑嘻嘻的罵道:「浪東西
呀!不用說咧,提防少時還叫收拾一桌果酒呢。爺頭裡吩咐咧!今晚間要合楊大的妹子
,還有個小寡婦兒,今晚成親呢。但願搶來的小寡婦應允了那宗事,咱爺耍弄上手,一
高興一樂,多賞你個臉兒,叫你陪著睡一夜,豈不得福兒?」又聽那個婦人照臉噗的啐
了一口,罵聲:「挨漢子的老養漢精!別說嘴咧!你問問他幾時敢合我撒野來?只當是
你呢!那一晚叫他擠在過道兒,摸著奶子,硬叫你與他咂舌頭,咬了好幾個嘴兒。罷了
,別說嘴咧!」幾句話,說得那個婦人臉上臊的滿面通紅,搭訕著,連忙煽火鍋子去咧


好漢在房上聽了個明白,暗罵:這起不知羞的娼婦老婆,必是全被惡閻王養肥瘋了
。不然,必不如此輕狂!好漢聽了多時,並未聽見大人的生死下落,恨不得一時找著老
爺。復又轉想,何不趁早兒,繞到惡人的住房,隱住身形,再竊聽竊聽。

想罷,復施展飛簷的本領,猶如狸貓一般,順著房,隨著婦人的聲音,頃刻來至惡
人的書房。上有天窗,前有卷棚。好漢於天溝內,隱住身形,順著天窗眼內望屋裡,聽
得真切,看得明白。好漢於是向裡閃目暗暗竊視:只見炕上坐著一人,頭戴瓜皮軟帽,
豹鼠尾,青紅穗,身穿藍緞細毛皮襖,青緞皮坎肩,腰繫花洋縐搭包。又見他方面大耳
,白淨的臉兒,活象一個奸雄,就知是惡閻王羅似虎。兩邊伺候著幾個婦人,看樣是才
吃飯,面前碗盞滿桌。天霸瞧畢,暗說:「吾看羅似虎這樣形勢,虛擔『惡閻王』三字
。我混號叫『短命鬼』,合閻王拚一拚!」

好漢心中正自暗想。忽聽惡人說:「爾等把傢伙撤了罷,快叫喬四來。」僕婦答應
,手端油盤而去。不多時進來一人,口尊:「舅太爺呼喚小的有何吩咐?」惡人說:「
叫你不為別事,就是頭裡那個相面的,果然認準了他是施不全麼?」喬四說:「小的焉
敢在舅太爺跟前撒謊。皆因小的見過幾次,如何認得錯呢?他親身到過我們霸王莊拜客
,那時我就認準了。他又把我們爺拿進德州,當堂審問;小的在旁聽著,怎能認誤了?
」惡人聞聽,冷笑一聲說:「是呀!你自然認得不誤。這屋內並無外人,你想你的主人
是我的嫡親姊夫,他被施不全害得家破人亡,這個仇還不當報嗎?就只一件,你舅太爺
並不犯上,這會子有點後怕起來咧!即是那府、州、縣官,不是你舅太爺誇口,只用我
二指大的帖子,就叫他回家抱孩子去咧!縱要他的性命,也是稀鬆。你舅太爺為人,你
向日也知道,我是那樣怯敵麼?就只是這個施不全,我聽大太爺回家說過,他是施侯爺
的兒子,係廕生出身,初任作江都縣,辦事很好。皇上喜愛他,把他越級升了順天府尹
。最是難纏,一進朝立即參了皇親索國舅;二次又參倒了御前兩名總管梁九公、李玉康
。康熙佛爺偏喜歡他,把他又升了倉廠總督。如今又派出山東放糧,外兼巡按,奉旨的
欽差。哥兒,你可估量著,別給我惹這個窮禍。」

惡棍在屋內所講言詞,天霸在房上俱都聽見,才知施大人還有命,就只是不知現在

哪裡。好漢腹內暗說:「細聽口氣倒有因兒。惡棍意思,恐惹不了,八成有放老爺之心
。但願神佛暗中催著羅似虎釋放了大人,我也就不肯傷人性命咧!免得他一門同遭橫死
。」天霸想罷,又聽喬四說:「舅太爺此話說得不合理。小的斗膽說;既有此心,就該
早吩咐。為何業已行出,又有悔心?頭裡既把欽差重打了一頓馬鞭子,衣衫俱都打破,
臉皮亦破損,順著腦袋流血。後又把他幽囚起來,只等天黑,就要害他性命。如何又後
悔要放他呢?如果要是相面的,放與不放都是稀鬆;要準是施不全前來私訪,如放了他
,那禍可不小。那時咱爺們要想逃生,萬不能夠。咱爺們還是小事,只怕大舅太爺,罪
也非輕。這是小的拙見,是與不是,望舅太爺酌量而行。」惡人一聽喬四之言,倒沒主
意了,叫聲:「你坐下,咱們商量商量。」惡奴說:「舅太爺只管放心,這點小事兒,
交給小的。別管他是施不全不是施不全,但等夜靜了,用刀把他殺死,分為八塊,用口
袋裝上,背到菜園子裡,捺在井中,就算完了賬咧!明日縱有人來找尋,只說有個相面
的先生,相了會子面出來了,不知去向。誰知就是咱家害了他咧?」惡棍點頭說:「這
也倒罷了,倘或他是相面的,明日又有施不全來在咱景州下馬,我心裡有點子懷著鬼胎
。怎麼說咧?我素日的聲名在外。耳聞施不全愛管閒事,萬一他要尋著我的晦氣,那卻
怎麼樣呢?雖說我有書字到京,告訴你大舅太爺,求他不論怎樣使個法子,壞了施不全
咧!怎奈遠水難救近火。俗語說的好:『未曾水來先壘壩。』無的說咧,你再想個法兒
,要保我的臉。哥兒,你是知道我是最肯花錢的,我一百二十兩銀子新買的那個小使女
玉姐賞了你。再看家裡也無什麼事,你到長辛店當鋪內管點事,強如閒著。」

惡奴聞聽,心眼都樂,就勢兒趴下磕了三個頭。復又站起來,把腦袋一低,得了一
計,口尊:「大爺,此事除非這樣而行。小人想起一人來,我去找他,至容至易。施不
全若是明日下了馬,必往金亭館驛。舅太爺須得破些錢財,小的托他行刺。若問此人是
誰,提起來舅太爺也知道,他是真武廟的六和尚:武術精通,專能飛簷走壁,又有膂力
。從先做個綠林,在霸王莊閒住過,與我兄是莫逆之交。因為犯事怕被拿,才削髮為僧
,硬霸佔了真武廟。住持被他殺了,掩滅蹤跡。我同家主到過廟內。他雖說出家,甩不
落酒、色、財、氣四字,專好錢財,廣交江湖朋友。俗家姓陸,名陸保,人稱他為六師
父;聽說如今又起了個出家法名叫惠成。使的兵器,小的曾見過,是兩把戒刀,十斤以
外。還有宗暗石子,打人百發百中。若叫此人行刺,施不全有死無生。」不知到底害得
施公怎樣,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四八回

城隍土地作護法 白狐大仙引路途

話說惡奴喬四千方百計在羅似虎跟前要獻妙策謀害施大人。

不言天霸在房上發恨,且說羅似虎叫聲:「喬四,你說這六和尚,我倒不知他有怎
樣一身武藝。我雖未見過他,常聽橫房裡的崔老叔與石八爺表過。但得他肯去殺施不全
,我解了仇恨,縱費我幾千銀子,那可又算什麼?」只見有個丫環走進房來,望著羅似
虎尊聲:「爺,後面宴席齊備,請爺去與新來的那位奶奶吃喜酒呢!」惡棍聽了,連忙
立起,望著喬四說道:「這事就這樣辦罷。天還早呢,等至夜深,你先辦去。明日我聽
你個信兒。」

不言喬四應允這事,等夜深了害人;亦不提羅似虎人內吃酒,且說在房上竊聽的黃
天霸,抬頭仰看三星,天不過一更時候,因不知老爺下落,心中著急,要想下房動手;
復又來回各房上尋施公下落,不表。

再說賢臣從黃昏時被惡奴鎖在倉房。

惡奴喬四把老爺四馬攢蹄捆了,放在糧食囤裡,又抓了一把土填在老爺嘴內,噎得
老爺口不能言,腹內暗歎:白日挨了一頓鞭子,今又被捆綁起來,鎮在倉房囤裡,不由
心內發急。起初急出一身冷汗,後來工夫大了,又凍的渾身發戰。此刻天到二更,腹內
已空,怨氣攻心,思念之間,心內一急,兩眼發黑,忽悠悠的魂靈早已出了竅,飄飄蕩
蕩,就要歸陰。暗中驚動當方土地、本處城隍,一見賢臣靈魂出竅,二位神聖不覺著忙
,暗說:「不好,施大人他乃星宿臨凡,保扶真命帝主,今日不應歸位,若由他出去,
玉帝豈不歸罪?」二神上前擋住爺的靈魂,知道目下有人來救,先暗中保護不表。

且說惡奴自從領了羅似虎之命,只等更深夜靜,要害施公性命,來到外邊房中,與
眾惡奴耍笑飲酒,直到天交二鼓。直喝得愣裡愣怔的惡奴,酒到八分,猛然想起道:「
哎喲!』了不得,幾乎忘了一件大事。」連忙辭眾奴,趑趑趄趄的邁步竟奔倉房而來。
惡奴早已備下鋼刀,在腰內掖著。倒運的惡奴伸手拔出,持在手內,猶如猛虎,晃裡晃
蕩,看看將到倉房,惡奴猛見一物,嚇了一跳。那物渾身雪亮,眼似金鈴,順著窗台出
溜出溜的走。惡奴初認是個貓兒,又大不相同。其形如犬大,望著他不住的齜牙兒,瞪
著眼,嘴裡不住喔喔的發吼。看官,你道此貓是哪裡的?此乃是惡棍家那幾年運旺,有
狐大仙在他家住下。皆因這三間倉房裡潔淨無人,大仙爺就在糧米囤內時常起坐。今被
惡奴喬四把施大人捆綁捺在高糧囤內,施公現是欽差大臣,官居二品,乃國之封疆大臣
,好大的福分。狐仙爺雖然成仙,究竟卻不能侵正。一見喬四把一位上界的星官囚禁在
內,狐仙爺哪能安穩?連忙就溜出去咧,正在滿園裡出溜尋找下處,迎頭碰見喬四,喝
得酒氣醺醺。大仙爺知是他的邪火熾大,心里正恨他得很,故此望著他齜牙兒。喬四見
是白貓,用刀照准一砍。狐仙大怒,站起前腿,望面上撲噴了一口仙氣。喬四不由得打

個冷戰。那貓兒倏忽不見。惡奴此刻邪氣附體,心裡發迷,眼內發昏,手提鋼刀誤入倉
房隔壁屋中。此屋乃是七十兒同他妻子居住,他正與妻喝酒,冷不防喬四闖進,不分皂
白,一刀一個,結果性命。喬四殺了七十兒夫妻,心中這才明白,腹中暗說:「我本意
要害施不全,為何無故殺了羅府之人?」想罷,抽身往外面走不表。

且說城隍、土地二神擋住賢臣魂靈不放出去,見天霸來到,用聖手一指,爺的魂靈
歸竅;神明復用法力使賢臣口中泥土化為烏有。大人不由「哎喲」哼了一聲。好漢猛然
聽見,又見那房下邊隱隱約約來了一人不表。

且說小西來至二層房上,留神向下細聽,也聽不見大人的聲音來,又不見黃天霸的
蹤跡,心內著急。但見靠著後沿堆著一捆杉篙桿子,小西借著杉篙溜下房來,忙把腰中
搭包打開,抖出折鐵刀來,復將搭包係好,手提單刀,黑影裡,一直往前走。有條過道
,順著過道向東行,剛出過道,碰著一人,晃裡晃蕩的走過去,口裡嘟嚷著自己搗鬼。
小西忙把身子向外,讓他過去,隨後緊跟,留神聽他的話。只聽那人說:「合該倒運,
我喬四想是得了昏迷病,平白殺了七十兒夫妻。明日舅太爺要追問,我怎麼應承呢?」
後又說道:「不怕,若果殺了施不全的性命,舅太爺一喜,就不追問咧!」惡奴只顧走
著,自言自語的,哪知背後跟著關壯士。房上驚動了黃天霸,才要下房,忽又聽見房內
「哎喲」--是大人的聲音;又見那邊有人自言自語的說話,才知惡奴來殺大人。好漢
豈肯容他展手?忙取飛鏢照著那人耳朵發去,只聽唰的一聲,惡奴喬四「哎喲」一聲,
栽倒在地。小西不知是哪裡的帳,只當此人有羊兒風,趕上前去按住,用刀一指,罵聲
:「囚徒!快說實話。」惡人把酒也嚇醒了,也不心迷了,只覺疼的難忍。他只當盜賊
前來打劫他們家財,嚇得渾身打戰,叫聲:「大王爺別動手,我願實說。就是要金銀要
首飾也有,都在上房裡。只求爺放我起來,我好去取。」小西一聽,罵聲:「囚徒!別
作夢咧!我們並非大王、二王的,乃是跟施大人的長隨。你須要快說,把我們大人藏在
何處?但有半句隱瞞,要你的狗命。」

閒話少敘。且說天霸發鏢打了惡奴,方要下房,聽得有關小西聲音,好漢嗖的一聲
,輕輕落地。天霸就不肯說官話咧,低聲叫:「合字兒,春點念團呢,要叫本克裡的接
腕兒,蒼啃子熏著,他必涼上。」小西聽了黃天霸暗話,知道是:要叫本家羅四聽見,
他必逃走,千萬別放這個惡奴走脫。留神一看,但見惡奴左耳上穿著一枝鏢。好漢得了
主意咧,忙把飛鏢拔下來,遞與黃天霸;又把喬四的褲腰帶解下來,就從惡奴著鏢的耳
朵上穿的窟窿內穿過去,拉著,同天霸來至倉房門首,小西把喬四拴在窗戶櫺上,又用
刀背吧吧吧把他膀打傷。小西惟恐他嚷,彎腰抓了一把土,填了喬四一嘴,惡奴就如死
人一般。

黃天霸摸了摸門上有鐵鎖鎖著,好漢用手一擰,鎖便開落。

前言不表,單說惡棍羅似虎,自從廂房回到自己的臥房,不由得悶悶不樂,坐在炕
上,耷拉著臉。他妻盤問,他用巧言折辯,假說身不爽快。他妻劉氏為人忠厚賢惠,一
聽此言,只當實話,連忙吩咐使女快些打鋪。使女把鋪安置停妥,惡棍睡倒。劉氏疼夫
,恐其得病,熬了些黑糖姜湯,教他喝了,又叫使女傳出去,明日一早延請醫生。使女
答應而去。劉氏關門。

惡棍躺下,猛聽窗外腳步走動,慌張得很,惡棍打量楊氏應了口,有人來請他去成
其好事,忙問:「外邊是誰呀?」只見一人走至窗下低聲說:「爺還未睡嗎?小的是李
興。」惡人說:「你有什麼事?」惡奴說:「爺快起來罷,了不得咧!小的方才從倉房
門口過,見有兩三個人,說他們是欽差的長隨,來救施不全。外面有許多的官兵,把著
我們家的大門呢。又見一人舉著明晃晃的刀,按住一人要殺。我聽了聽,哀告的聲音是
喬四,嚇得我連忙溜下來送信。爺須早定個主意才好。」惡棍一聽此言,猶如登樓失足
一般,嚇得渾身亂抖,心裡不住的噗噗亂跳,口內說道:「叫管事的傳齊佃戶、長工,
大家努力去擋官兵。先把進來的兩個人拿住,同施不全捆在一處,再把官兵殺退。任憑
什麼亂子,明日再說。等著石八爺與崔老叔來了,我們商量就是了。」李興說:「俗話
說的好,三十六著,走為上策。」惡人說:「可往哪裡去呢?」李興說:「北京現有千
歲府大老爺,是得臉的首領。爺是他的親兄弟,逃在那裡管保無事。」惡棍聽了,叫聲
:「李興,到底是你見識高超,不亞如孔明!還要問你一句話,不知到京多遠?幾日才
能走到?」李興說:「離京大約不過五百餘里,三日兩夜,便可到京。」惡人說:「就
快備兩匹馬,咱就立刻起身。」主僕出後門上京不表。

且說黃天霸擰開了倉門鎖進去,裡面漆黑。小西連忙把火種取出,照著火亮,四面
留神細看:間通連屋,一溜窗下,並無別的陳設,都是木桶、席囤。又見西北屋角裡放
著一張八仙桌子,桌面上擺著香爐五供,還有酒壺、酒杯,滿滿的供一杯酒,三個雞子
。小西見有一對蠟燭,登時點著,照得明如白晝。黃天霸猛見桌上一物,原來頭裡貓銜
的那一枝鏢,上面裹著一字柬。好漢拿來打開一看,上寫四句詩詞:

天上星君壽未終,引將俠士立奇功;

要知吾乃為何許,瓜犬山人自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