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情 - 2

了凡此時,覺得心中快活,行過一程,遠遠望見許多長幡寶蓋,擁著一個披袈裟的而來。了凡定睛一看,你道好不古怪!那來的非別,竟是了凡的師父。見了乃道:「師父,你成了善果。在這樣好處,救救徒弟!」那師道:「要我救你,倒也不難。但你不學長進,做出這樣事來,敗壞我的山門,喪自己的終身,受這樣羞辱苦楚。你如今回生去時,及早悔過遷善,立下苦志,或者後來略有一線出頭日子。」
了凡此時,只管哀求。那師道:「你此時求我,也沒用,但目不忍見你出身露體。待我把一件衣服與你穿了回去。待壽終之時,我自有個道理來護你。」說罷,遂教了凡閉了目,念過一聲咒語,倏然化成一件舊袈裟來,與了凡穿了;又吩咐了幾句。了凡拜謝而別。
那鬼卒見他師徒別後,遂引著了凡又走一程,頃刻之間到了尼庵門首。了凡的魂兒見得庵門洞開在那邊,如飛的一奔,竟入庫房去了。
此時雲仙與幾個道友,正在那裡商量,道是這樣夏天,已死過一日一夜,心頭雖則是熱的,該備衣裳棺木郭了。雲仙道:「待我再去探看一回,整頓未遲。」說罷,雲仙同了一個道友,走進庫房裡去,伸手到了凡胸膛中去一摸,只見這死屍直跳起來,嚇得這兩人魂不附體,道是走屍了,都跑到外邊立做一堆,錯愕驚駭。又停過刻餘,不見動靜,復走進去。你道好不詫異!那了凡竟爬起來坐在那邊了。
此時眾人越覺稀奇。雲仙欲要進去,心上又畏縮害怕,立於門外,叫一聲:「師兄。」了凡竟爾輕輕的答應道:「你們不要驚怕,我還魂了。那牛頭馬面在山門外要使用,替我快快多化些紙錢在門首,打發他去。」說罷,眾人見他將身運動,面色漸漸紅活起來。那時雲仙與這幾個道友,也不驚疑了,都歡天喜地,走入庫房裡去看。
誰知那了凡此時,雖則還魂醒來,還是被這起夜叉鬼卒嚇渾在那邊的,故爾見了人去問他,心神恍惚,不言不語。雲仙見得如此光景,乃想道:「莫非真個有什麼牛頭馬面在外要使用、不能夠清爽?」急忙走到廚下,安排兩碗素菜飯食,拿些金銀錠帛,送至山門外去燒化了。轉身進來,只見了凡與道友在那裡說話了。雲仙喜不自勝,也走過來問長問短。
一時驚動了滿村男男女女,道是新聞,頃刻挨擠了一庵,都來窮究他死去到地府的事。了凡倒說遇了好處放回的言語,哄騙得眾人沸沸揚揚,千聲彌陀,萬聲喝采,道是吃素修行這樣好的。你說我說了一回,各人都自散去了。正是:
隱惡假言善,哄眾彌陀念。
若吐出真情,難見江東面。
卻說了凡原是不曾生病死的,回生轉來,竟行動如常,一徑走到佛堂裡去,稽首了一回,起來就拜謝了這幾個道友,乃對雲仙道:「我有一心願要商量。一來當報天恩,做一個水陸道場。拜些經懺,超度眾生;二來這西資會因我這場不測,遂中止了,明日不免原去請這起女菩薩來,念完了佛。」雲仙接口道:「正是原該完成勝果,不可有頭無尾。但這蓮船已化了,怎處?」了凡道:「這是總之要化的。」說罷,雲仙自到廚下去,安排點心來與眾道友吃過,留他住下。
到得明日,真個先做完了佛會。又隔一日,遂從新備辦做水陸道場酬荼再生之恩。正是:
不受一番死復生,怎得優尼發志誠。
啟口就雲開水陸,自新改過並酬恩。
有分這番水陸道場做了,教這了凡如禁錮終身的一般,再不敢哄人來取樂了。不知他後來果然作何狀貌,更不知卿雲到郡的行止,且聽下回分解。
了凡不過與衛生取樂,為何犯這般重罪?了凡道是伽藍見怪,輕事重報,極是極是。了凡騙老夫人無數齋糧、經錢,又騙沿村一派許多米麥、線草,龍圖偏不問起。可見僧尼募化,原是陰府許他做的,所以今日宰官長者日日為人開緣簿也。






第七回 東禪寺遇友結金蘭



僦寓梵王宮,埋跡鑽研鐵硯中。更盡燈殘猶刺股,心雄,互對伊晤徹曉鍾。天遣俊才逢,誼結金蘭志道同。竊得夢中題記取,加工,猶有揮毫作稿濃。
右調寄《南鄉子》
卻說這杜卿雲自那日到洞庭長圻去拉了衛旭霞,泛湖而歸。旭霞到了卿雲家裡,見過母舅、舅母,住下幾日。
一日,杜老促迫兒子卿雲,喚一個家僮平頭兒,先到東禪寺裡去打掃了賃下的僧房,鋪下牀帳,然後檢點日用盤費,發到寺裡,遂教平頭兒住下炊煮。卿雲、旭霞二人,收拾了書箱,喚老蒼頭挑了,一齊步到寺中,參拜了佛像。
那住持和尚已曉得了,走出來迎接,作揖過,坐定,吃了一道茶,互相敘談片刻。別了和尚,隨即到那書室中去。你道這所房子,怎樣精緻僻靜?但見得:
禪房深處,花發天然文錦;曲徑幽閒,鳥鳴自在笙簧。滿架荼蘼白雪,沿階苔蘚青衣。葵榴照眼,灼灼搖窗風弄影;蒲艾盈庭,青青拂檻戶生光。蝶入粉牆來,翻飛難出;燕穿畫棟去,刷掠偏宜。真個好一所人跡罕到的幽閒避喧處也!
旭霞進去見了,對卿雲道:「表兄何以覓得這樣好所在,挈帶做表弟的受用?」卿雲道:「我在家中看書,最厭人來纏擾。這寺住持,向與我相知。偶一日閒步到此,倒是他說起,遂慨然諾許。恰好又合了家嚴命我尋坐地之意,故特來屈表兄作伴耳。」旭霞道:「原來如此,也是表兄與他有緣。」說罷,遂各自去鋪好了書案,相對坐下,伊晤一番。
恰值那平頭兒烹茶進來,兩人桌上各擺了一壺,又焚起一爐好香來,那時,愈覺清幽得緊。正是:
茶熟香清可喜,風聲竹韻幽然。
各自傾出佳茗,悠悠自在的吃過幾杯,又去埋頭芸案一回。覺得天色將暮,昏鍾聲起,宿鳥爭枝的時候了,乃喚平頭兒收拾夜膳吃過,點起青燈,吟哦的用功,直到更漏將盡始睡。到得天時起來,依舊是這樣矢志下帷,量梁刺股的研究。
光陰迅速,倏焉又是半個多月。一日,卿雲歸家去了,旭霞獨自在此,想起那素瓊小姐與張紫陽丹藥這兩樁事,細細的摹擬了一回,覺得心中焦躁,悶坐無聊,走到外面殿上,正值寂寂無人,在那裡踱來踱去,口誦他的芳姿遺照。忽見左廂門內走出一個飄飄拽拽的年少來,旭霞遂停了口,仔細一看。欲要去啟齒親近,又恐怕是個狂妄的人,被他不睬,殊為不雅。但在那裡冷眼看他的行動。誰知旭霞不敢去親近他,倒是這少年一步步的走上殿來,見了旭霞,遂作一揖,乃道:「兄長何處?」
旭霞見他先來施禮,就道是個文人韻士,可親近的了,答應道:「小弟洞庭長圻人氏,賤姓衛,小字旭霞。」那少年道,「洞庭長圻是個有山有水去處,弟素所慕者,但從未有到,深以為恨。」說罷,又問道:「兄長今日有何貴冗,到這寺來?」旭霞道:「蒙舍親相摯,在此作伴看書。」年少道:「莫非就是西房用功的兩位麼?」旭霞道:「正是。」亦問道:「尊姓貴表,家居何處?亦有何事在此?」少年道:「小弟姓吉,字彥霄,舍下就在雙塔寺左緣。試期漸近,亦在此寺東房效顰避喧。」旭霞道:「弟處初到,不曉得珠玉在左,有失請教。」吉彥霄道:「小弟亦尚欠拜,容日當竭誠謁寓領誨。」說罷,各自作別。
說那衛旭霞在裡邊想著了素瓊之事,心中焦躁,故爾出來散步遣懷。豈料遇著那洛陽年少,敘談了這一回,心事都忘卻了,急忙忙走到裡面,吃過幾杯茶,就去攻讀書史了。正是:
與君一席話,解卻萬般愁。
卻說杜卿雲歸去,理了些政事,過宿一夜,即到寺來。旭霞見了,把這殿上遇見吉彥霄之事,在那裡述與卿雲聽。恰好這吉彥霄寫了兩個社弟的名帖,教平頭兒傳將進來。兩人見了,即忙倒屣迎進,作揖遜坐,喚平頭兒點茶吃了。
卿雲啟口道:「小弟這裡尚未進謁,反蒙先施。」彥霄道:「小弟坐在此月餘矣。前者住持蘭若,談及兩兄在這裡下榻用功,日欲識荊請教,又恐進來驚動兩兄窗課,故爾延挨至今。偶然昨日在殿廊閒步,得遇令親衛兄,不棄卑鄙,乃賜敘談,所以今日敢於輕造。」說罷,又點茶吃過,遂起身別去。到得明日,卿雲與旭霞也寫了帖子去答拜了。以後你來我往,會文講究,竟成莫逆。
那吉彥霄獨處一室,始初不曾相遇杜、衛二人的時節,倒也不覺冷靜;已後來來往往了這幾遭,竟自不瞅不睬的難過。一日,走過來與杜、衛二人商量好了,索性把自己的書籍鋪蓋、日用盤費都搬至卿雲寓中來了。三人一同住下,後來竟學劉、關、張桃園故事,同拜雞壇,結為義社。兄弟膠漆相投的又過了旬餘。
豈知杜老在家牽掛兒子、外甥用功辛苦,竟備了些酒食,使老蒼頭到寺來道:「老相公請兩位相公歸去一次。」旭霞對卿雲道:「母舅喚我們回去怎的呢?」卿雲道:「家嚴自然有什麼老誠見識,要教導你我,必非無事。」旭霞道:「自然同兄去走一遭,但是這彥霄兄獨自在此怎處?」彥霄道:「衛兄差矣!令母舅相請,為著小弟,違尊長之命,還該就去才是。」旭霞、卿雲道:「這便得罪了。」說罷,二人竟同了老蒼頭,一徑出門去了。
卻說那吉彥霄送他出門,轉身進來,坐於室中,不免去搜今博古一番。到得夜來,平頭兒支值停當去睡了。彥霄直坐到更闌人靜的時候,偶然翻出旭霞的草課來看,只見一片薛濤箋兒夾在草稿中心。揭開看時,念過一遍,那時心中驚駭不已,更加玩味,知是寫著素瓊的輕盈態度,切骨切髓的肉麻,乃道:「崑山鄔氏素瓊是我姑家表妹,難道是同姓同名的?恰好又是個小姐,只恐沒有此事。」
細想了一回,乃歎一聲道:「決然是我表妹無疑了。我想起來,這都是我們姑娘不是。豈不聞古語有云:慈母之護真女,內言不出於閫,外言不入於閫。居必重閨,衣必,結。不使行路之情得以入之也。而今乃引他出去遊玩,被人如此輕薄,真個是『冶容誨淫』了。更可笑那衛旭霞是個名教中人,豈不聞《詩》之所云『有女如雲,匪我思存』之句?也不該見了人家的閨女,費這樣瞎心機,虛空思慕,望風懷想。倘然害出無著落的相思病來,從何處去說苦?真個是輕薄狂妄,可笑之極。我如今欲待袖起了以滅其跡,恐他來時尋覓,必然疑慮著我,致生忿恨。不若原替他藏於故處,只做個不知便了。若是他有心向慕的,不曉得我與他家是親,少不得還要自露圭角出來,那時我便乘機誚他幾句;若不說起,也不必去搜求他的過失,致傷友誼。」想畢,原把這箋夾好,仍舊替他押了;乃剔起孤燈,又看了一回書兒,覺得身子困倦,更有幾個蚊蟲來纏擾,只得解卻輕衫,自去睡了。
明日起來梳洗過,到得飯後,但見那杜、衛二人,一齊步至,彥霄接見了道:「兩兄回府,尊大人說些什麼來?卿雲、旭霞道:「竟沒有什麼話說,道是我們兩個在這裡看書辛苦,把些酒食慰勞一番,有偏彥霄兄了。」說罷,各自坐定清談。旭霞乃道:「如今已是六月中了,到七月初各要歸去,收拾進京了,那得還有工夫作文?目下雖處炎夏,喜得此室幽深高敞,絕無暑氣相逼。不得悠悠忽忽,蹉跎過了日子,該擬幾個題目,大家辛苦做一番,後日入場去,文思熟溜,也是自己得便宜處。」卿雲道::「有理。」三人一同擬了幾個題目,各自寫出,貼於案頭壁上。定了一日三篇的課規去做,做完了謄出,互相講究批點。如此者又將旬餘。
忽一日,彥霄同卿雲出去閒步。旭霞無意中走到彥霄案頭,去翻他的文籍,只見這簿面裡夾著一個紅單帖兒,仔細一看,見前面寫著:「三月十五夜,夢魁星指示鄉場題目。」旭霞此時,驚喜無狂;又看到後邊,竟是完完全全的三場試題寫於這帖上。旭霞遂牢牢記熟了,乃想道:「他畢竟道是『天機不可泄漏』,故爾藏好在此。平日再不見他說起。豈知今日天使我見了,被我記熟在心,或者也有些際遇亦未可知。我如今也不可說向人知,待早晚乘空把來做就了,細細改好,記著進場去。倘或他的夢兒果然有應,出著了,不費心思的錄於卷上,那時,步蟾宮,攀桂枝,十有八九之分矣!」想罷,恰好那兩個進來。旭霞悄悄地替他藏好了,急忙走到自己案邊坐下,假做埋頭看書的模樣。彥霄見了乃道:「衛兄這樣用功,後日應試,自然是個榜首無疑了。」旭霞道:「小弟如此庸姿,就是夜以繼日的用功,怎比得吾兄天才敏捷?獨步蟾宮定是吾兄了。」三人仍舊坐了,看書做文,孜孜勤勉。
一日,旭霞想著了這幾個題目,欲要做就文字,又道他兩個礙眼,難於舉筆,躊躕了半日。恰好是夜卿雲與彥霄有興,猜拳擲色,多吃了幾杯酒,先去睡了。那時正中旭霞之意,遂喚平頭兒烹了一壺茶來,使他去睡了,獨自坐於燈火之下。這時候,覺得四無人聲,精神清爽得緊。正是:
更深萬籟沉,窗靜燈花翠。
旭霞先將這幾個《四書》題來,摹擬一番,研墨潤筆,手寫口吟,准准直做到雞唱五更,譙樓鼓絕,幾篇稿兒竟做完了。將來念過一遍,又改了幾句,覺得妥貼了,此時心中暗喜道:「這幾篇今夜幸爾湊巧,被我做完。容日再捉個空兒,一發把那經題後場都做完全,將來念熟,豈不快哉?」想罷,把這草稿藏好於護書匣中,也去脫衣睡了。正是:
胸儲二酉珠璣足,倚馬成文不待思。
到得明日起來,又各自去辛勤肄業。
不道是光陰易擲,倏焉是七月初了。旭霞這幾篇經文後場,又捉空做就。那時三人一同擇定白門長行吉日,都合在卿雲齋頭,會集起程。大家收拾了書籍,封些房金,謝了兩房住持,你東我西的歸去了。正是:
乍結陳雷誼,心同如斷金。
互相資麗澤,膠漆訂山盟。
但不知那三個賓興客何日起程到建業去鄉試,且聽下回分解。
衛與杜是表親,吉與鄔氏又是表親,隨手生波,文心妙絕。
吉翻衛書,尋出素瓊詩來;衛翻吉書,尋出魁星題來。通是要緊事,兩人何不藏好?






第八回 鬧花園蠢奴得佳扇



婢竊扇頭佳畫,獨潛金谷偷瞧。驚疑男子並多嬌,生出千般譏誚。正爾躊躕嗟歎,耳邊頻唱歌謠。蠢奴忽至惡言調,失卻丹青二妙。
右調寄《西江月》
卻說這素瓊小姐,自那日畫完了這把扇兒,不時去取出來細玩一番,想慕衛旭霞風姿,如饑思食,如渴思飲,幾乎害出病來。一日,想著了老夫人吩咐,要送這尼庵幾幅吊掛,乃道:「向者母親叫我畫,我緣愁情如海,懨懨體倦,所以延至今日尚未曾落墨。前日母親偶然問及,已自支吾過了;如今還受生的日期漸漸近來,若再蹉跎日子,歸去時沒有得應付怎處?今日不免熏沐了,打就稿子畫去。」正是:
愁心不耐拈針線,勉強研脂寫畫圖。
說罷,對春桃道:「你去取一盆熱水來,我要淨手。」春桃答應而去,少頃遂捧一盆進來,說道:「小姐,水在此。」素瓊取了一丸肥皂,去淨了手;又對春桃說:「替我再焚一爐好香,把這些顏色盆兒擺在桌上。」春桃道:「莫非小姐又要畫扇子哩?」素瓊道:「賤人,胡說!」春桃遂去收拾停當,道:「小姐要畫什麼畫兒?不若畫這幾幅吊掛罷。後日奶奶要起來沒有,得與他煩惱幾句,那時就不美了。」素瓊道:「我原是為此。」又對春桃道:「替我在護書裡揀四幅上號雲母單條過來。」春桃聽了,忙向匣中翻了一回,准准的擇了四幅。見得一把金扇在內,取來揭開看時,竟然畫得紅紅綠綠的。春桃暗想道:「莫非就是前日畫的那把?待我悄悄的袖他出去看看,不知他畫些什麼在上。」
春桃回頭一顧,只見素瓊背地坐著,竟將這扇子藏於袖中,拿了單條,閉著護書,將來付與素瓊道:「小姐,紙在此。」素瓊接來,鋪於案上,乃對春桃道:「你住在那邊與我磨墨研脂。」春桃此時正欲出去細看扇上的畫,聽見說要他住下服事,心上有些不願,乃作姦計道:「前日小姐畫扇,要打發春桃出去,今日緣何要春桃住下研脂和粉?況且奶奶吩咐,不知要春桃去做什麼事來。」素瓊道:「你要去就去,誰個畢竟要你?在那裡胡言亂語!」說罷,春桃竟自出去了。素瓊自去調勻脂粉,潤筆構思的畫了。正是:
欲圖二十諸天像,費盡千金淑媛思。
卻說這春桃袖了這把扇子,走到外廂來,一徑開了角門到花園裡去,坐在太湖石邊,便向袖中取出。揭開時,仔細著眼,竟是一對風流俊俏在上。此時春桃見了,乃驚駭暗想道:「這個男子明明像那了凡的弟子,那女人又像小姐的容貌,怎的這樣像得十分?這也有些古怪。」春桃乃對著這把扇兒摩擬,又想過一回,乃道:「原來如此。我前日再想不起為什麼見了老夫人來,藏過了扇子,只說要畫大士像。如今又不見畫什麼大士像。連我那時也錯認了,道是畢竟畫些春畫消遣,豈知乃是這個緣故。咳,小姐小姐,你是個千金閨秀,怎的這樣胡思亂想!那衛生是一個萍水相逢的他鄉游子,怎的見了一面,又不曾眉來眼去,言語相親,這樣思慕他,就值得把自己的花容月貌、貴重身軀,畫來與他相並?我想小姐癡也不是這樣癡。如此看起來,我前日在這裡對他說不若央了凡為媒、贅他歸來這番說話,豈知小姐此時嗔怒,竟是假意;倒也合他心意的。」
想畢,又道:「今日這柄扇子,喜得是我見了,自然與你包荒。倘然落在老夫人手裡,他看見一男一女相並扇頭,男人像衛生,女人像小姐,自然道尼庵會過了一次。那時教老夫人好不氣死!」想罷,正欲細細再看一番,只聽得角門口悠悠揚揚唱歌出來。
春桃袖了扇子,側耳聽著,乃是這瘌痢柳兒。你道他唱的什麼山歌?竟是一隻舊《掛枝兒》,歌道:
東南風起打斜來,好朵鮮花葉上開。後生娘子弗要嘻嘻笑,多少私情笑裡來。
那柳兒唱罷,走進園中一看道:「半個月日不曾進來,一個花園,弄得這樣七零八落的光景了。思量我老爺存日,未曾出去做官的時節,日日請了幾個朋友坐在亭子上,猜拳行令,吃酒作樂,收拾得園裡花錦團生。豈知去做了一任官,不得還鄉。而今奶奶日日同這起尼姑、道婆,出去燒香念佛,不管家裡。不要說老爺平昔相交朋友,見了這個園裡要嗟歎,就是我這樣一個瘌痢家奴,蠢然一物,思量著了肚裡也覺有些難過。」乃道:「待我走到池邊去看,可有荷花了。」
遂走到假山邊去。只見春桃坐於太湖石上,劈頭撞著,嚇得柳兒亂嚷亂跳起來,道:「不好了,青天白日荷花池裡狐狸精妖怪出現了。」春桃道:「啐,瘌奴才,眼花了,是我!」柳兒仔細一看,認是春桃,遂走近身去道:「我只認是什麼妖怪,把我一嚇,卻原來是春桃姐姐。為何獨自在此?倘然撞著了鬼,被他迷死了怎處?」春桃道:「不要胡說?你方才唱這樣山歌,再唱只與我聽聽。」
柳兒道:「這樣山歌,道是好聽,又教我唱。但這山歌雖然弗是錢買個,也要工夫去學來。你要我唱,可拿些東西請我請請,還有極好的在這裡,唱與你聽。」春桃道:「今日不曾帶得什麼東西。你唱了,待我別日拿些糕餅之類來賞你。」柳兒道:「糕餅我不要吃的,要你下半截這件好東西來嚐一嚐。」春桃發怒道:「狗奴才,我去對老夫人、小姐說了,打死你這狗頭!」柳兒道:「春桃姐,不要氣,讓我唱好些的與你聽罷。」春桃道:「只要唱得好,饒你這次。」柳兒乃把手一拍,遂唱道:
二十去了念一來,弗做得人情也是呆。三十去了花易謝,雙手招郎郎弗來。
唱罷,對春桃道:「唱得好麼?」春桃心裡道是他油嘴,故意唱這樣歌兒來調戲他,乃假惺惺的道:「唱得不好。」柳兒道:「我請問你那裡這一句不好?待我解說與你聽。即如春桃姐姐,目下這樣青春年少,妖妖嬈嬈,花撲撲的一個好面孔,壯饅饅一個好身體,不肯做些人情替別人活搭活搭,到得老來,面孔又皺,牙齒又落,身體又只管乾癟起來,那個時節,總鋪滿銀子貼了別人。雙手去扯人上身,不要說別人不肯,就是我這樣一個瘌痢男兒,一世裡不見這件好東西的,也不動火了。」春桃聽了這一番說話,不覺怒從心起,罵不絕口的望外就走。
柳兒見他要走出去了,乃趕上去一把抓住道:「姐姐好人,今日園裡幸喜無人在此,我與你做一做好事,也是大家有趣的呢。」說罷,扭住再不肯放。將去親嘴,被春桃兩個大巴掌擺脫了,飛奔的進角門而去。誰知春桃身子便擺脫了,袖中那把金扇,被柳兒歪纏得慌了,竟落在巷堂裡地上。
那柳兒見他去了,又趕不著,口裡連連罵了他幾聲,一徑也望外邊而走。只見地下橫著一把扇子,柳兒拾起來看了一看,乃道:「自然是這臭花娘的,被我趕得急了,袖子裡突了出來,也不曉得。我兩日因老夫人道是觀音山尼姑在那邊替他念受生經,家裡吃了素,終日是這些白榻豆腐,纏得口中淡殺來。且拿去換些芝麻糖來甜甜再作區處。」遂慌忙奔出巷堂,一徑到街上去。恰好一個糖擔歇在巷口,柳兒四顧一望,見得無人走來,袖中取出,望糖擔一丟。那賣糖的人拿來看了一看,見得柳兒慌張失志,畢竟道是偷出來的,也是手忙腳亂的,叉二三十根芝麻糖付與柳兒。

柳兒接來袖了,也不爭論,心滿意足的回去,坐在大門檻上,在那裡細細的吃。只見春桃面如土色的走來道:「柳兒,你方才在園中可見一把扇子麼?」柳兒見得春桃來問他,把這吃剩的糖藏好袖中,做不知,睬也不去睬他。春桃又問道:「柳兒哥,你若曾拾得我的扇子,情原出賞錢,還了我。」柳兒立起身來道:「扇子是長的短的?可曾交付與我?只管嘮嘮叨叨。可惜我也不曾拾;就拾了,你方才這樣可惡,也沒得還你了。」春桃道:「瘌奴才,園中並無別人,不是你拾是那個拾了去?」柳兒道:「臭花娘,你自己不小心,倒來尋我?我如今索性同你到奶奶面前去講明白了,大家放落了念頭。」
說罷,柳兒一把拖了春桃,要到老夫人那邊去。那時春桃雖是失落了扇子,連小姐也不知的,見柳兒扯去見老夫人,恐怕露出馬腳來,連累小姐,倒嚇得魂不附體,乃道:「柳哥,你不見就罷了。什麼大事,值得到奶奶面前去說?」柳兒道:「你方才狠頭狠腦,道是值百拾兩銀子的,冤我拾了,思量起來,怎的不毒?我柳兒一向老爺在日,道我不偷東摸西,比別人歡喜加倍。今日你這丫頭,倒來冤我做賊!若不到奶奶處去說明,後日不見了些東西,盡道是我偷了!」春桃一發著了忙,竟自飛奔進去。柳兒道:「這個臭花娘去了,我且到外邊吃完了幾根糖再處。」柳兒一頭吃,一頭走,竟自到街上去了。不題。
卻說這春桃不見了扇子,心驚膽戰的去見柳兒,倒被他歪纏了多時,真正急得進退無門。只聽得碧霞叫一聲:「春桃姐,小姐道你半日不在面前,在那裡發怒,要打哩!」春桃聽得了,連忙走進房去,不言不語,來於素瓊面前,心中猶如小鹿撞的一般。素瓊道:「你在外邊做恁的?去了半日。」春桃此時,只得說個慌道:「老夫人喚去煎茶服事了一回。」素瓊道:「既如此,不計你了。吊掛已畫完了,替我拿去與老夫人看。若不中意,待我再畫。」春桃將來卷好,一徑到外廂去了。
卻說素瓊獨坐無聊,忽然想著了衛生,乃道:「我久不見那風流才子之面,趁這春桃不在,不免去取箋、扇出來,玩味一番,以消寂寞。」想罷,向匣中去取翻了一轉。誰知單單剩得這箋在內,扇子的影兒也不見了。此時素瓊道是古怪,心中暗想道:「這柄扇兒,明明是我前日看了,放在這匣裡的,為何不見了?況且我房中之物,並無閒雜人進來,難道是那個偷了去?」又向別個箱籠中尋了一回,覺得沒處尋了,連這詩箋索性也不看了,悶悶昏昏,憑於欄杆上思想。
恰好春桃拿這畫去與老夫人看了,走進來回覆道:「小姐畫在此,老夫人中意的了。要小姐放在潔淨所在,去日來取。」素瓊此時,正處憂悶之際,答應道:「你且放在桌上。」春桃將來,放於桌上。見得小姐如此光景,暗想道:「莫非曉得這扇不見了,在那裡悶悶不樂?倘然問我起來怎處?」
春桃正暗想間,素瓊啟口道:「春桃,你方才取紙的時節,匣中可見我一柄扇子麼?」春桃道是不好了,急得兩頰通紅,硬著嘴兒對道:「小姐方才教我匣中揀紙,並不見什麼扇兒。」素瓊道:「明明是我經手放在裡邊的,房中又無別人進來,怎的就不見了?畢竟是你拿起在那邊。快些拿出來,不要沒些正經,將來遺失了。」
春桃見小姐說得明明白白,要著在他身上,暗想道:「決沒尋處的了。」急得渾頭渾腦,假意去翻箱倒籠一回,遂含著淚眼道:「小姐不要冤枉春桃,真個不曾拿呢!」素瓊道:「你不曾拿,難道這把扇子飛了出去?還要嘴強!」春桃此時,越發急得進退無門,不覺放聲大哭起來。素瓊見得春桃這樣光景,暗想道:「凡事不可造次。或者失記在別的箱籠裡也未可知。況且這丫頭平日再無偷竊之行,此時何苦去枉逼他?」乃道:「春桃,不見了扇子,難道不要尋的?如今又無人打罵你,為何倒哭起來?但你若真個不曾拿,也要細細的替我尋著了,自然賞你。如今且把這吊掛來藏過了,再收拾好了這些顏色盆兒,那扇子明日尋罷。」春桃聽了這幾句話,猶如得了恩赦的一般,拭乾了眼淚,自去小心收拾了。但素瓊說便如此說,只是心中憂悶,竟向牀上去睡了。正是:
無端竊去意中真,惱殺深閨二八人。
頃刻一腔愁似海,難將心事對人論。
但不知這把扇子那賣糖的換去,究竟作何著落?且聽下回分解。
扇在素瓊笥中,如何得到衛生手裡?春桃一偷,柳兒一拾,全部關目在此。






第九回 三同袍入試兩登科



發掉葑溪開錦纜,同人逸興翩翩。美淡雅笑賽神仙。片帆乘浪去,偕願中青錢。共躍龍門防點額,場題夢應無愆。兩生切著祖生鞭。蟾宮折桂後,並慰向隅憐。
右調寄《臨江仙》
卻說衛旭霞自那日在東禪寺裡別了彥霄,遂同卿雲到家住過一宿,於明日起身,渡湖而歸。住下幾日,設處了些盤纏,到卿雲家來。見過了母舅、舅母,遂與卿雲作過揖。卿雲道:「表弟回宅,家中事體,想都吩咐尊使了。」旭霞道:「表兄深知做表弟的一貧如洗,身外並無餘物,甚是容易支持的。但些須進京盤費,倒設處了兩三日。」卿雲道:「這樣小事,難道做表兄的不出,值得自去費心?」旭霞道:「功名己事,何敢累兄?」只見門外吉彥霄亦自徐徐步至。三人揖過,卿雲即拱彥霄、旭霞到書室中去坐下敘談,自己進去吩咐,收拾了些酒肴擺列出來,與三人作祖餞。卿雲陪了行令、猜拳,極其暢飲。直至抵暮,彥霄起身謝別了。
到得明日,彥霄亦作東,邀杜、衛二人,宴餞一番。至起程吉日,同僱了一隻畫舫,止帶杜家一個平頭兒,裝下行李盤費,揚揚得意,下船而去。正是:
今朝發初白門去,各欲青錢中選回。
卻說三人聚首在舟,覺道意氣相投,志同道合,有時飲酒笑談一回,有時論文講學一回。唯衛旭霞常常想著了素瓊小姐,與這仙授丹藥不能窮究其理,心上帶著幾分不快,笑談之際,只得勉強和之。
一路你說我話,倏焉到了丹陽地面。泊了船,宿過了夜,明日清早吃過飯,打發來船,檢點行李,各自僱了牲口,行了一日,抵暮到句容上飯店宿了。到得明日起身,騎了牲口,直抵建業,擇了一所寓處,賃來住下。
卿雲喚平頭兒收拾酒飯,三人一齊吃了,覺得天色尚早,卿雲乃道:「我們今日不免在城中略步一步,看看土風,明日用功罷。」旭霞、彥霄道:「這也使得。」說罷,一齊出寓。先到貢院前去走過一次,以後著處領略。恰值抵暮,忙忙歸寓。吃過夜飯睡了。
明日起來,俱鋪設了書史,各自用功。旭霞有時偷閒,把這幾篇做就的草稿,又加潤色、熟誦一番。在寓有興,三人同到街上去閒遊散步,到寓來原是這樣鑽研文課。
過了幾日,乃是八月上旬頭場試期了,一起進了場,都入號房坐下,等候題目。你道好不詫異,主考出的題竟是那彥霄夢中者。那時彥霄見了,心中暗喜無任,乃道:「世間有這樣奇事!想是神靈護佑,故先使那魁星來托夢。幸喜得不泄漏天機,先依題做就,記熟在此。」乃道:「待我改出來,細細再加改削一番,從從容容謄於卷上,這個月中丹桂不怕不讓我先攀了。」彥霄自言自想,乃磨墨動筆,在那裡寫了。
再說衛旭霞道是應著吉彥霄之夢,遂了自己的願,也在號房裡欣喜,暗想道:「世間奇奇怪怪的事盡有,這吉彥霄與我素無相識的,忽然使他來結社結盟,寫出夢裡三場題目,暗中湊巧,使我知之,預先做就,今日遂應其夢,莫非是祖宗有幸?今番這遭該步蟾宮,故得天使其然耳。但是心上有件過意不去:卿雲表兄這樣厚情,當時不曾相聞得他,是我薄倖了。」乃道:「蒼天蒼天,若是三場的題俱應驗了,倘得標名榜上,回去時那個有才有貌的素瓊小姐是我的掌中物了。」
旭霞暗地思想,遂徐徐動筆,把這幾篇文點出;又加改削一番,謄在卷上。此時場中,惟有這吉、衛二人歡天喜地、力也不費的安逸,豈知那卿雲在號房中苦思力索,直做到合場都撤過卷,慌慌忙忙的寫完了,乃得一齊出來。
到了下處,備了些酒肴,三人暢飲。明日起來,各去寫出試作,互相批看,你贊我贊一回。停過一日,走到貢院前去看時,貼出者甚多,喜得這三人不在其內。
復進第二場去。吉,衛二人又出著了夢中之題,乃似前場不費心機的謄在卷上。卿雲這日也覺文思熟絡了,亦是一揮而就,候撤卷過,同出場來。原是前日一般的吃了些酒食。為這兩番辛苦,三人覺得體倦,都去睡了。明日又把試作寫出來看過。
喜得二場原不貼出,俱進第三場去。出的竟是夢中之題,一字不差。衛、吉二人俱揚揚得意的謄滿卷子,與眾一起出了貢院,歸寓住下,只等揭曉時名登金榜了。正是:
平居學得穿楊技,指望朱衣一點頭。
那三人考試已畢,鎮日在寓飲酒作樂。
過了數日,一日,正遇天氣晴朗,卿雲對旭霞、彥霄道:「我們三人都是今科初次觀場,到達帝都地面,豈可兀坐窄寓,不出去遊玩一番,以廣聞見?」旭霞、彥霄道:「這也是極妙的。正為這些古蹟處但聞其名,未睹其實,即如這麾扇渡,晉時陳敏據建業,軍臨大航岸,顧榮以白羽扇揮之,其軍遂潰,這去處不可不去一觀。雨花台在長乾裡南,梁武帝時雲光法師講經於此,感天雨花,亦一大古蹟處,亦不可不去領略一番。」卿雲道:「拚卻幾日工夫,是古蹟處都去暢游,亦一大快事也。」
說罷,三人吃了朝飯,帶了杖頭,吩咐平頭兒看了下處,出了門兒,隨處遊玩。到了佳勝所在,各自隨意領略,准准游了三四日,城內城外這些名勝之地,都被這三人游遍了。
一日,又到這院子裡去識荊過幾個妓者,卿雲出脫了些錢鈔,徐步歸寓。談今說古一回,飲些酒兒,都去睡了。偏是旭霞心上,又想著了姻緣之事不知落在何處,更想著了張紫陽的丹藥隱語,再揣摸不出未知何日應驗,在那裡勞心焦思,臥不貼席。挨到譙樓鼓絕、雞鳴報曉的時候,朦朦朧朧正欲睡去,只聽得街坊上人聲喧沸。旭霞側耳聽著,停過刻餘,忽然敲門打戶起來。
這時節,沉睡之人都驚醒了。那平頭兒徑自去開了門兒,竟自擁一起人進來,亂嚷道:「這裡可乃是蘇州相公的尊寓麼?」那時三人慌慌忙忙地穿了衣服,都是戰戰兢兢地立做一堆,不敢答言。倒是這起報錄的人道:「相公們不要著忙,我們是報房裡,借問這裡可是蘇州衛相公的尊寓麼?」
那三人聽見稱一聲「衛相公」,道是旭霞中了。卿雲即上前去問道:「列位要尋這衛相公,莫非他中了?」報錄的道:「正是。」卿雲道:「有是有一個在這裡。」報錄的道:「既是在這裡,三位中是那一位尊諱是彩,中了解元。」
那時聽得了「解元」兩字,三人倒覺得驚呆了。停過一回,旭霞走近前來道:「衛彩是我,莫非是同名同姓的?列位不要認差了。」報錄的道:「那有認差之理?請相公先拿些喜錢出來香香手,同去吃了宴,再領大賞罷。」
此時卿雲自己中與不中,尚在未定,先見得表弟中了解元,心上也有八九分歡喜,見這起人在那裡爭論要報喜錢,想著了旭霞身邊縱有些許,那能得他彀?即忙自去開了護書,取出十兩紋銀,付與他們。那報錄的接了袖著,隨擁他到貢院赴宴去了。正是:
桂折一枝先付我,楊穿三葉始驚人。
說那杜卿雲與吉彥霄贊歎了一回,獨是彥霄暗想道:「怎的這魁星托夢,示以三場題目,及到場中,都應驗了。難道我這幾篇文字做得不好?我想起來,雖不指望拔解,一個舉人諒也粗粗中得,如何此時不見動靜?」
彥霄正在那裡躁急心熱,只見又擁一起穿青的人進來。杜卿雲見得是報錄的打扮,心裡只道是自己中了,慌慌張張的走近前來詢問。那報錄的道:「這裡有一位姓吉名潢的蘇州相公中了第二名經魁,是那一個?」吉彥霄聽得了,也喜歡得魂不附體,走出來道:「吉潢是我。」這起報錄的遂擁住了討些錢鈔,竟自一把拖著彥霄,如蜂擁的去了。單單剩得一個杜卿雲獨坐寓中,還在那裡癡心妄想,等候報錄的來。
誰知等了一回,竟爾絕無影響。卿雲乃思想道:「怎麼他兩個通報都中了,獨空了我不中。」心中愧恨,遂走到貢院前去一看,只見貼的榜兒扯得零零落落在那邊了。只聽得這些人在那裡說:「今年某州中幾個,某府中幾個,唯有蘇州府七縣一州便中得這一解一魁。」
卿雲站著,聽見了這一番說話,明明道是自己沒有分了,覺道意興蕭然,垂頭喪氣的回寓去,睡在榻上。那個平頭兒見他們兩個中了,自己家主不中,心上也有些沒興,乃走近榻來對卿雲道,「此時不見來報,只怕相公今科不能彀中了。」卿雲道:「這個大事,豈是勉強得的?幸喜衛相公中了解元,是我一家至戚,還算不得掃興。」
主僕兩個正說話間,外面一雙新貴,宴罷鹿鳴,得意揚揚的進門而來。卿雲見了,即忙立起身來,道個恭喜。旭霞遂作一揖下去,謝卿雲道:「表弟若沒有母舅、表兄二親提拔教誨,焉得有今日?但是表兄這樣高才厚德,不知主司為何埋沒了。」卿雲道:「弟之愚鹵庸才,本該在孫山外的。」說罷,彥霄也謙遜幾句。卿雲叫平頭兒買辦酒肴,與二人賀喜。卿雲倒也脫放的,竟不以功名為念,一樣歡喜暢飲。直吃到三更才睡。
獨有這衛旭霞,此時中便中了,有那素瓊在心裡,覺有些心緒如麻。杜、吉二人都□□的睡了,偏是他翻來覆去的再睡不著,心中暗想道:「我如今回去,拜謝了母舅、舅母,畢竟要到尼庵裡報知了凡,請他去說向素瓊小姐得知,然後央媒去通言於老夫人。或者道我是一個新解元,竟自一諾無辭,也未可知。」想罷,又躊躇道:「倘然我回去的時節,那個小姐被他人聘去了,教我怎生設處?這條窮性命就要付還閻羅天子了。」想了更餘,覺得神思困倦起來,不知不覺的沉入黑甜鄉了。到得明日起來,同彥霄去拜謝了座師、房師。
歸寓來又停一日後,三人各自買了些金陵土儀,收拾行李,一同出城。喚平頭兒僱了牲口,原行到句容宿了,明日直抵丹陽,喚船而歸,愈加揚揚得意。那杜卿雲雖是下第之客,也不當十分優慮,原是一樣的在舟吃酒笑談,共相作樂。如此在路行了兩日,入關到郡了。正是:
三人共濟詣蟾宮,丹桂香偏付二公。
點額成龍真有異,一番寒苦豈雲同。
那三人已自到家,但不知那吉彥霄作何興頭狀態,衛旭霞可真到尼庵去報信,且聽下回分解。
摹寫得意處,個人手舞足蹈。處處點綴旭霞心事,筆底縝密之極。






第十回 出金閶畫鋪得雙真



為想佳人夢寐長,偏於相隔怨參商。金閶買得雙真面,摹擬明珠暗裡藏。隨落日,到尼堂。信音無訴思+惶。題詩斗室聊傳意,黑夜尋岐泣路傍。
右調寄《鷓鴣天》
卻說柳兒那日在花園中拾了那把金扇,將來換在糖擔上去了,害著素瓊小姐翻箱倒籠,搜尋不出,幾乎悶死;更連累春桃逼得泣涕漣漣,都是那不做美的蠢奴乾這樣短壽命的事情。豈知那賣糖的人一總摸了些名人書畫,單條古軸,連這把畫扇,竟爾拿到蘇州專諸巷內收古董的店上,賣了許多銀子,回家去了。
那店主人叫做史老實,將這些書畫,一一看過,擺列在攤頭上。那個史老實幼時原讀過幾行書,粗粗識幾個字兒,見了這扇上詩句、款兒,就道是閨閣嬌娃有意之筆,在那裡暗喜道:「這柄畫扇,倘遇著了豪華公子,愛這樣情種的,不怕不賣他幾兩銀子。但是原要妝飾得他貴重,使人起眼。」遂把一個五色絞鑲匣子放在裡邊,外邊貼個紅票頭,寫著「崑山鄔氏素瓊畫扇」,豎於櫥內。正是:
價重連城趙壁,須逢識者懷歸。
卻說那杜、衛、吉三人,是日金陵歸家後,各自去料理諸務。吉家拜客設宴,興頭得緊。惟衛旭霞在母舅家住過幾日,忽然思量著那尼庵報信之事,只說要歸。杜老乃贈他幾兩回家盤費之資。旭霞拜謝而別,出門來,一徑由金閶而走。正是:
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
豈知在專諸巷內經過,見得這些店家書畫古軸擺設得齊整非常,旭霞見了,逐到店上細細看玩,贊歎不已。又走到史老實古董店前,見攤頭上鋪設更加精美,也都件件看過。直看到店裡去,見掛一個軒轅鏡在內,去照照頭面,見得鏡中照著一口櫥裡,匣上標著「崑山鄔氏素瓊畫扇」八字,暗裡驚駭。
瞥眼轉來,櫥裡實是有個扇匣,明寫著幾個字在上,乃細想道:「前者那雲仙說他是會丹青的。難道是一個宦家閨女,輕意就肯畫扇出來售與別人?只恐不是。」乃道,「目下也不必狐疑得,替他討來一看,便知端的了。」
遂對店中史老實道:「櫥裡這把畫扇,借來一觀。」史老實道:「這把畫扇,不是輕意借人看的。兄若要買,拿來看;不要買,單是賞鑒,非是小人得罪,不敢從命。」旭霞道:「老人家差了。這把扇子,就欺我買不起,看也不容先看一看?」史老實道:「小人有罪了,但是小店規矩,若是貴重古董,一定要先見了銀子,看貨還價。」旭霞遂從袖中取出母舅所贈之銀,交付與他。那史老實收了,遂去啟匣取扇,付與旭霞。
旭霞接過扇來,輕輕揭開,先看落的款,見是「崑山鄔氏素瓊畫並題」幾字在上,頓覺呆了一回;又看前面畫題是「支硎春曉」回字;更將這詩念過一遍,越發驚駭無已,乃暗想道:「那把扇子自然是他今春遊了支硎寫景的筆無疑了。但是這首詩,意味似有炫玉求售的口氣。難道他先有下了意中人兒在那裡想慕了,我想起來,既是有情之作,也不該在這店舖裡了。真個使人莫解!」
仔細一看,竟是嬌嬌滴滴活見的一個素瓊小姐立於紅芳叢裡。此時嚇得魂不附體,癡態迷離,不覺失聲大笑道:「今日怎的有緣,得復睹嬌娃之面!我想昔日尼庵乍會的時節,豈容盡意顧盼;目下雖雲鏡花水月,究是曩時光景,被我執於手中,親近不已,實是夢想所不到者,倒也使人魂消魄散。我想要寫自己的容貌,原是一樁難事,不知他何以描得這樣妙絕!更未喻他何以寫就輕盈嬌貌,傍著才人,其中必有蹺蹊緣故。待我再細看那男子的龐兒。」
正想間,那史老實道:「先生這樣津津有味,想必中尊意的了。快些稱足了銀子,拿回府上,慢慢的賞玩。」旭霞道:「待再看一回,就稱銀便了。」又定睛細看,心中暗想:「恰像自己的眉目。」道是詫異,抬頭起來向軒轅鏡一照,你道好不古怪:自己的面貌卻與扇上的紫衣年少一般。旭霞此時,真個入了化境,遂手舞足蹈的道:「還好!還好!我始初見了這幾句詩,疑他另有想慕,不免吃醋拈酸。如今喜得相並的竟是我,補的景又是尼庵前後一派,蒼巒碧澗,紅芳綠樹,是春間會時即景。這段疑心,此時終得釋去。但不知他一面之顧,怎樣看得真切,背後就摹想出來?真個是絕世無雙的聰明伶俐人也!」
想罷,乃歎一聲道:「我衛彩有何福分,重蒙千金淑媛垂愛不忘。這樣造化,教我怎消受得起!」那史老實見他只管自言自語,如醉如癡的看個不了,乃又道:「相公也看得彀了,不該得罪取笑說小店一日這樣主顧遇了兩三個,不要說不做得生意,就是小人陪著,也沒工夫吃飯。」說罷,竟向旭霞手中奪來收好了,藏過匣中,取這銀子放在櫃上道:「相公,若要買就買,不要買請收了銀子。」
旭霞被那史老實劈手奪去,倒嚇了一嚇,乃低聲下氣的道:「老人家,你是老做生意了,為何恁般性急!敢問要許多價錢?」史老見他像了要買的光景,放下臉來道:「不是小人唐突,原看得久了。這把扇子,在相公面前怎敢討虛價?只要得五兩。」旭霞道:「可讓得些麼?」史老實道:「小老渾名叫做史老實,再不肯說謊價的。」
旭霞此時,惟恐史老實再說出「不賣」兩字來,乃討等子來稱這包銀子,准准恰好五兩,雙手付與史老。史老接在手裡一看,塊塊細絲;略稱一稱,道是不少,心裡暗喜無任,遂去連匣取來,揭落了票頭,授與旭霞道:「相公,就是這個絹匣,也是名手做的,原值五六錢銀子,不要輕覷了他。」旭霞接在手中,心裡喜不自勝,忙把扇兒藏好匣中,袖了,飛奔的出了閶門。
由楓汶而走,迤邐而行。到了支硎山下,喜得日尚未落,一徑上山,步至庵前。但見那禪門半開半掩在那邊,悄悄的挨至佛堂上,覺得闃寂無人,心裡躊躇了半晌,乃作咳嗽一聲。香火婆子聽得了,走出來見了旭霞,乃道:「原來就是衛相公,怎麼今日來得這樣晚?」旭霞答應過,問道:「你們兩位師傅可在庵裡麼?」婆子道:「今日俱在崑山去了。」
旭霞聽得了這句話,驀地裡嚇得進退無門,心中惶惑了一回,又問道:「有什麼正經去的?」婆子道:「不要說起!近日,我們了凡師傅生出一場急病來,死去還魂。如今要坐關受戒,去化那鄔老夫人,做一齋筵進關。又要去約他還受生這一項,故此今早去的。相公若要到那裡去的,不是我催出門,目下晚了,快快該去。」
旭霞想一想道:「我要到洞庭山去,拗路進來望你們兩位師父。不道無緣,恰不相遇。如今教我到那裡去?」婆子道:「相公不要怪我,是他們兩個出去時吩咐道:「不論男女,認得的,不認得的,一概不許作主招留過宿。」旭霞聽了這番說話,更見得紅日西沉,乃想道:「我今本為要尼姑傳信而來,原欲急於歸去的,豈知為著這把扇子,淹搭了這大半日,急急忙忙走到這裡,不道又是這個局面。那婆子執性得緊,我那裡不去借宿了,何苦與他歪纏?」對婆子道:「我自去也,你關好了門。」
說罷,遂欲動足。忽然想道:「我若一徑去了,要他傳示我中解元的信兒,可不竟成虛話?如今不免持素瓊扇上所題之詩和他一首,寫於斗室壁間;更於款上明寫出折桂意思,待他們來還受生時,少不得那素瓊小姐原要到這室中下榻的,使他見了,一則暗暗傳知折桂消息,二則這把扇兒曉得著落於我,不以我為無情浪子,安慰他芳心一番,也是一樁美事。」乃對婆子道:「你可曉得有筆硯在那裡?」婆子道:「筆硯想是裡面斗室中有,相公是認得的。要寫什麼,請進去寫。」旭霞答應一聲,徑自曲曲折折的走到斗室中去,真個端端正正擺於桌上。喜得硯地中有水,隨研起墨來,蘸飽了筆,捻管細想,步成一絕,書於壁上:
一晤天潢難再逢,相思海樣積於中。
藍田應去求雙壁,莫許牛郎竊駕通。
寫畢,念過一遍,遂落了「洞庭解元衛彩和答前韻並書」的款,閣了筆。走到外面,見得天色昏黑起來,對婆子道過一聲,走出山來。
此時正是九月下旬,金烏已是西墜,仰見星河燦爛,靜聽落葉淒其,四顧無人,路徑難辨,旭霞不覺心中悽愴起來。正想間,遠遠望見天平拗裡,一盞路燈徐徐下嶺,乃三腳兩步的趨迎上去,劈面撞著一個和尚。旭霞道:「我是讀書人,因天暮途窮,失路無投,正在此悽惶無措。」那和尚舉燈一照,見是一個怯怯書生,啟口道:「居士,你要到那裡去?」旭霞道:「小弟要到木瀆去的,因有事盤桓,路徑又生,走了許多屈路,行至此間。」和尚道:「既如此,居士,你不要忙,我就在咫尺白雲庵中,不嫌卑鄙,可同到小庵去宿了,明日早行何如?」
旭霞接應道:「若得師父不棄,提救窮途之苦,當圖銜結以報。」說罷,隨了和尚,步至庵中,互相作揖,通名道姓一回。旭霞不免說出是新科解元。這起和尚們是最勢利的,忙去收拾了些佳餚美酒,將來奉承。旭霞此時,正處枵腹之際,見和尚又是殷殷相勸,直吃到酩酊而睡。
到得天明起來,又留過朝飯,旭霞作揖而別。出了山門,一徑到木瀆市西,上了航船,渡湖而返。正是:
窮途客況足徘徊,進出無門天涯者。
絕處常逢接引去,歎為觀止得安排。
不知那粉壁上的詩兒,後日素瓊看時怎樣舉止,且聽下回分解。
衛生買扇,罄盡囊中之金換來,我以為值極矣。暗中自有神靈襄助矣,衛生樂不可言。






第十一回 同榜客暗傳折桂信



巫女相思遠,蕭郎企慕遙。丹青難覓恨春桃。彀谷課非迢。暗示登科信,明言拜告嬌。起來懷愧詢春桃,反被話相嘲。
右調寄《巫山一段雲》
卻說那了凡與雲仙兩個,要到崑山縣鄔老夫人家去,化他設齋進關、做預修這兩項事,備下四盒素品,僱下一隻小船,雙雙登舟,解維而行。正遇著了順風,不一日到了。泊船上岸,叫一個舟人挑了盤盒,一徑走進門去。
恰好老夫人、小姐、春桃三人在廳上閒玩,見了雲仙、了凡兩個進去,老夫人不勝之喜道:「兩位師父,今日何緣到此?」了凡、雲仙俱問訊過,了凡啟口道:「一向牽掛奶奶、小姐,日欲到來親近,因有事碌碌,疏失至此。更兼五月初生出一場急病來,死了一日一夜,還魂轉來,幾乎不能見夫人、小姐之面。今日小尼是餘生了。」老夫人道:「敢問師父患什麼病症,急驟若此?」
了凡道:「說起來甚是話長,待小尼細細的述與老夫人聽。小尼欲做一西資會,一日,與雲仙替老夫人誦了幾卷受生經,閒坐佛堂,商量定了。停過兩日,支值停當。到五月朔日,請了道友,拉了念佛的來到堂中誦經拜懺。至日中之時,小尼忽然頭眩起來,竟自死了。老夫人,你道死去的時節怎生害怕?到十八層地獄重重遊遍,受盡千般驚駭。幸遇龍圖大王查我陽壽未絕;更考功過格簿,並無作孽之事,竟是釋放回生,乃得重立人世。」
老夫人道:「原來師父受此一番疾苦。我這裡因路遠了,影兒也不曉得,有失問候。正處不安,今日為何倒要備禮送來,使我受之不當?」了凡道:「些須小菜粗果,送來與老夫人、小姐吃茶。」老夫人道:「如此只得權收了,容日補答罷。」說罷遂叫春桃收過一邊。又問道:「所煩的受生經兒,不知誦過許多了?」了凡道:「小尼同師弟朝夕課誦,一總誦過是矣。」老夫人道:「重勞之極。但是生日已近,還是幾時到庵來好。」
了凡道:「小尼今日到來,原非為別事。一來要問老夫人主意,二來尚有一事幹瀆。不知老夫人肯發心否?」老夫人道:「什麼事體,莫非要裝塑佛像麼?」了凡道:「不是。」莫非要改造庵宇麼?」了凡道:「又不是。是小尼一件分內之務,恐老夫人不允,所以不敢輕易出口。」老夫人道:「一向是相知的,有事盡說,何必如此?」
雲仙在坐,乃替了凡對老夫人道:「師兄說的也不是裝塑,也不是改造,是思這場疾病,死而復生,感激天恩,目下要苦志受戒,欲做一個齋筵進關,苦無護法資助,意欲要老夫人喜捨。恐言之取厭,故將言不言耳。」老夫人道:「既如此,也是了凡師父一片誠心,修行善果。不要說我曾與兩位往來的,就是素無相識者,去募化他,自然也要樂助。這個小事,你但放心。我來做預修的時節,替你備齋便了。」了凡聽見慨然而諾,遂立起身來,問訊謝了。
老夫人正欲再商量還受生事,只見外面走兩個穿青的進來,立在階下道:「我家相公來拜奶奶。」老夫人知是蘇州姪兒中了舉人來拜望,乃對素瓊道:「你表兄來了,可同兩位師父到汝房中去坐。春桃住在這裡,服事一回,就叫他進來。」素瓊聽了吩咐,領著兩尼一徑到繡房中去了。
卻說吉彥霄恭恭敬敬的穿了公服,走到廳上,深深的拜了四拜,立起身來,卸去公服侍坐了,乃啟口道:「一向疏失姑娘,望乞恕罪。」老夫人道:「姪兒恭喜!尚爾欠賀,今日又要勞你。」彥霄道:「豈敢。」老夫人道:「前日這報喜的來時,曉得姪兒中了,快活了一回。想你這樣青年,就能耀祖榮宗,你父母兩個也是有造化之人了。」彥霄道:「偶然僥倖。論起做姪兒的才學來,那得有個中日?」老夫人道:「這個也不要謙遜。比著解元差得一名了。」
彥霄道:「若看起那解元來,是同寓的。他的文字也與姪兒不相上下,不知為什麼被他占了頭名。」老夫人道:「今年解元是何處人,得與姪兒同寓?」彥霄道:「就是蘇州府人,住在洞庭山長圻,姓衛名彩,號旭霄,是一個青年。向與姪兒曾在東禪寺看書,結過盟的。」老夫人道:「原來也是蘇州人。」說罷乃對彥霄道:「我同你到裡面去坐,待我吩咐廚下,收拾點心。」彥霄立起身來,叫家僮住在外廂,自己隨著姑娘,一徑到內堂中去坐下。
老夫人到廚下去了,彥霄在內,想起那衛旭霞芳姿遺照一事,乃暗裡思索道:「怎的方才說他,姑娘略不談起?想是原不認得的。既如此,我想那衛旭霞是虛空想思,不過是走馬看花。又何由曉得姓字,又何由看得如此切骨切髓,又知是崑山人?這段狐疑,真個使人莫解。我道其中必有一個緣故。」正思想間,老夫人忽然走進來,引了彥霄到書房中去坐下,自己陪了,掇進酒肴,極其豐美。姑姪兩個在那裡說說話話的飲酒。不題。
卻說那春桃站在老夫人旁邊,聽了彥霄說了衛旭霞中解元的消息,因老夫人在坐,只做不曉,不敢搭言,暗中自付道:「他說是洞庭山人,姓名又是了凡弟子一般的,莫非就是他?如其有此事,那了凡這尼姑時運到了,待我進去報與他們知道。」遂飛奔的走到小姐房裡,對了凡道:「師父,我得一喜信在此,可要說與你聽?」
素瓊見得春桃氣□□的,說:「小賤人,又來沒些規矩!你有什麼喜信?」春桃道:「小姐,不是誣言,實實是個喜信。只恐說了不但老師父們要快活,就是小姐也要快活的呢!」素瓊道:「小賤人,你莫非見了鬼了!」了凡道:「小姐不要罵他,待春桃說來。」春桃道:「師父方才在外邊,看見來的客人是我家老夫人的姪兒,住在蘇州,因中了舉人來拜望。他與老夫人在廳上閉話,說起今年解元是洞庭山長圻人。」
素瓊聽得春桃說,乃接口道:「姓甚名誰,那吉相公可曾說明白麼?」春桃道:「怎的不說明白?小姐,你道好不詫異,竟是春間相會了凡的弟子。」素瓊、了凡、雲仙三人聽了春桃之言,一時驚喜無任。了凡道:「不信有這等奇事?我們的弟子中了解元,恐怕是同名同姓的。」春桃道:「那吉相公見在外邊,若不信去問他就是。他還說向者與他結盟弟兄,今日又與他同下處考的。」
了凡道:「此信若是真的,他少不得要到庵裡來報我知道,目下省得又要去驚動那吉相公。他是簇簇新的一個舉人,我們做尼姑的,也不便去問他。」素瓊道:「這個何妨?但是此時也不必性急得的。」了凡道:「小姐之言,甚是有理。」素瓊道:「師父,倘令弟中了,你雖是出家人,下半世受用不盡矣!」雲仙道:「小姐,說便如此說,但目今世態炎涼之極,他或者道是我們師兄是個尼姑了,恐玷辱他們,竟不肯復來認為姊妹,亦未可料。」
了凡聽了雲仙之言,道是譏誚他,乃對著雲仙番個白眼。素瓊乃接口道:「我看起了凡師令弟來,不是這樣薄倖人品,不必疑慮到這個地位。」了凡道:「難道他是這等薄情?況且他有懷佳麗,尚欲藉我幫襯。」素瓊道:「什麼佳麗,要你幫襯?」了凡道:「這句話與小姐說不得的。」素瓊道:「怎的說不得的?倒要求教。」
了凡想了一想,欲要啟口直言,因雲仙、春桃二人在側,恐素瓊害羞,遂挽了他的手,走到欄杆外去,附耳低言道:「我家舍弟,春間與小姐相會,即存心向慕。小尼送他出門的時節,他詢我來,我對他道:小姐尚未許嫁。舍弟此時囑付小尼道:若有寸進之日,要我與小姐做媒。」素瓊聽了這幾句話,心裡實是暗喜,卻不好明言回答,只紅著臉兒,默默然而已。正是:
耳邊忽送投機話,欲答含羞不敢言。
卻說老夫人進去陪彥霄吃過點心,也點檢幾簋素肴與兩尼吃了,隨到繡房中來,安放他們一番,俱留宿了。到得明日,先發付姪兒回家,又與了凡商量,做預修設齋之事。約定小春中旬到庵,一起料理。先把這四幅吊掛送與他,也打發歸庵去了。唯有素瓊小姐問了衛旭霞中解元的消息,又因了凡這一番附耳之言,心中頓起相思,鎮日寢食不忘,幾乎害起病來。
一日,恰好老夫人燒香出去了,素瓊獨坐繡房,把他的詩箋玩味一番。忽然想著了畫扇,乃歎息道:「這世間的事情,吉凶必有一個先兆的。我想這日畫扇的時節,才要動筆落墨,只聽得簷外鴉鳴幾聲,此時道有恁般口舌是非,疑慮了一回,豈知今日遺失了,兆應若此。」正思想間,春桃走進來,見得小姐長吁短歎,眉頭不展,面帶憂容,自然道是在那裡愁這把扇兒,心上也覺著呆,乃不言不語的立於跟前。
素瓊見了,啟口道:「教爾尋扇,緣何不肯與我尋著?真個可恨之極!」春桃心上又吃一驚,只得硬著口道:「扇子在房中之物,我不曾偷得,教我那裡變出來還小姐呢?」素瓊暗裡也道春桃說得是,竟不疑慮他,遂道:「依你如此說來,真個沒尋處了。我如今無可奈何,想著一計在此。目下喜得老夫人不在家裡,替我到門首去,看一個賣卜先生,喚他進來問一課兒,有無就好放下念頭了。」
春桃答應而去,走到門首,立過一回,等得腳酸腿軟,並不見有什麼起課的來。正欲轉身進去回覆,忽聽得一聲報君知響,乃走出門去,東西兩頭一望,見一個帶巾的瞎子走來。春桃叫一聲:「算命先生,可會占卦的麼?」瞎子道:「算命少不得占卦,占卦少不得算命。這兩樣通會的。」春桃道::「既如此,我家小姐要起一課,請進來。」瞎子一步步的走上階頭,春桃拽了他的拄杖,引上廳堂,教他坐下,慌忙進去報與素瓊知道。
素瓊遂於盆中淨了手,包了錢方銀子,輕移蓮步的走到廳上。見得是個雙瞽的,也不去迴避他,遂叫春桃點了炷香兒,討出金錢,接來暗中禱告過,付春桃授與他。那瞎子接來放在課筒裡,搖了一回,排成一卦天風。瞎子問道:「是何用的?」春桃道:「是失物。」瞎子道:「失的可是竹木之器麼?」春桃道:「是一把扇子。」
瞎子道:「我曉得了。問卦先須看用神,失物以才為用爻。今不上卦,第六道路爻發動,是遠方人得去了,似乎難尋著的。喜得日辰合著動爻,卦體又是以陰遇陽之象,不知為什麼道路爻動,又臨文曲青龍,依我看起來,是一個貴人得在那邊。目下秋歸冬旺,子孫卦身臨第二爻亥宮,又是伏才屬木,失物又是竹器,到十月間,水能生木,扶出才爻,當有著落之兆也。」
素瓊道:「若得先生之卦靈應,就好了。」瞎子道:「不瞞小姐說,小子是蘇州人,渾名叫做活鬼谷,人人道好、個個喝采的呢!小姐若不信,後日應驗起來,自然道我不是誇口了。如今閒話少說,課金只要一錢紋銀,求小姐快送了,不要擔擱小子的工夫。」素瓊遂將這紙包叫春桃授與他。那瞎子接在手裡,捻過一捻,覺得不少,即忙袖了,原叫春挑送出大門去了。
春桃轉身進來,收拾了香案,隨了素瓊到繡房中去,道:「小姐,那瞎子的課不知可著否?」素瓊道:「他說在十月間當有著落之兆。我想起來,何由得到外廂去?他說是遠方人得著了,又是什麼貴人,那幾句話都是浪言了。我道目下不見竟沒有了,連這十月間之言也是虛話耳。」春桃乃假意勸道:「如今小姐也不必愁煩了。我道這把扇子值得幾何?今日倒出脫了錢方銀子。且到十月裡看應驗不應驗,再作區處。」素瓊道:「正是。我如今索性也不指望了。不知老夫人可曾回家?你可到外廂去看看來。」春桃答應一聲,竟自出去了。
且說素瓊在閨中,閒思雜想。想著了自己年方及笄,尚無婚配的消息,不免有睍梅之恨,自言自語的道:「古禮有云:『男大須婚,女大須配。』可笑我家母親竟然日日與這起尼姑、道婆他來我往,燒香念佛,全不以擇婿配婚為念,使我憂心如醉。未審何日得遂桃夭之願也。依我想來,那了凡說他的弟子在那裡想慕我,我看他原是一個俊雅人才,但不知吉家表兄說他中了解元的消息可確否?若非訛傳,他果然有意於我,竟央了凡來做媒,或者我母親勢利他是一個解元,指望後邊發達,遂自允了,倒也是男女相稱的。只怕我命薄,沒福分招受,他竟不曾中,原是一個落落書生,那時節,縱使有心向慕,央媒說合,母親畢竟鄙薄他不相稱,決不肯俯就的。這便怎生是好?」想罷,乃道:「蒼天蒼天,求你撮合他來成就百年姻眷?」素瓊一面呼天而告,不知不覺的屈下雙膝,深深禮拜。
恰好春桃進來,被他見了,乃道:「小姐為何在此拜天?」素瓊忽然驚起,覺得慚愧無地,問道:「春桃,你幾時來的?可聽得我祝告些什麼來?」春桃見得小姐跼促不安,假意只做不知,道:「我才到得,但見小姐禮拜,並沒有聽見祝告。」素瓊亦假意說道:「我也沒有什麼祝告來。因老夫人今年五十壽誕,在此祝告蒼天,願他身躬康健,壽命延長。」春桃道:「小姐緣何倒忘卻了自己?依我起來,也當祝告一番。」素瓊道:「當祝告恁般?」
春桃道:「願配一個美貌才人,朝夕偎紅倚翠,得遂芳心,這也是小姐身上畢竟要祝告的。」素瓊道,「小賤人,叫你去看老夫人可曾歸來,不回覆我,倒講這派亂言!」春桃見得小姐發怒了,乃慌忙接應道:「老夫人已回,請小姐出去,商量擇日起程到支硎山去。」素瓊聽得,急急的踅轉到老夫人那邊去了。正是:
一聞衛子登科信,惹得佳人腸九回。
那素瓊小姐已到老夫人跟前去,商量擇日到支硎山去。不知何日起程,且看下回分解。
彥霄傳衛生解元消息,了凡傳衛生求婚消息,曲曲折折,情境如畫。
春桃甚靈甚快,所云綽約丫頭也。






第十二回 歸故里逃婚遇仙渡



閒坐山亭心事繞。想起佳人,對扇頻呼叫。癡情正濃奴至擾,朋儕入幕情偏惱。計賺成婚洞房鬧。花燭相輝,照耀鴛鴦好。五夜坐懷不曾亂,孤帆渡去湖濱渺。
右調寄《蝶戀花》
卻說衛旭霞自那日尼庵不遇,逢僧留宿後歸家,未免到這些平日相知的山人文士那邊,通去投刺拜過,我往他來,准准也鬧了三四日。一日在家獨坐,想到了竊題作稿,自己中了,背著卿雲,如坐針氈的不安,心裡著實懊恨道:「為人在世,負義忘恩之事,切不可做的,不意我竟蹈其轍!那母舅、表兄,就如兒子、兄弟一般待我,況且若無他牽引去看書,那裡有湊巧處?我這日自然該通知他,使渠也在窗下做就,或者竟得折桂同回,豈不是全美之事?今日看他下第,於心何忍!」
想罷,又道:「目下因這些應酬碌碌,自己心上之事倒忘卻了,不免去取那素瓊小姐的畫扇,並這芳姿遺照出來,親近一番,以解寂寞。」遂向匣中去取遺照,念過一遍,乃道:「如今有了他的親筆真容,這幾句摹效想像之言,用他不著矣!」隨即袖了,將那畫扇輕輕揭開,仔細一看,不知不覺的亂呼亂叫起來,道:「小姐,小姐,這樣千嬌百媚的芳容,與小生並著香肩,立於紅芳曲徑之中,好一幅『劉阮入天台』也!」正想入癡境,忽見山鷓兒進來報導:「花遇春相公在外。」
旭霞慌忙袖了扇子,欲要出去迎接,那花遇春立在面前。遂拱入室中,作揖坐定。茶過,遇春啟口道:「前承新貴光顧,因有事往雲間,致失倒屣,兼拜賀遲了,今特告情。」旭霞道:「尊駕枉過,茅捨生輝。」寒溫過,乃道:「遇春兄幾時不曾到鳳老先生處去了?」
遇春聽見旭霞啟口就問及鳳來儀,便暗想道:「莫非他先曉得鳳老要與他聯姻,有所慕而問之?若果是此意,待我乘機說去,這個媒人自然有八九分光景了。」想罷,答言道:「小弟今早正在他家來。敢問旭霞兄,問鳳來儀怎麼?」旭霞道:「小弟前日去拜望,見他園中橘有千頭之富,不亞巴邛樂境。」遇春道:「吾兄還不曾到他內園去,真個竹林藥圃,有靈仙之樂。中有四宜堂,春則杏花疏雨,楊柳輕風;夏則竹陰漏日,桐影抉雲;秋則霜紅霧紫,點綴成林;冬則積雪初晴,疏林開爽。如此雅地,此老日坐其間賞玩,亦可稱陸地神仙矣!」
旭霞道:「這也是他修來之福。」遇春道:「但是天地間之事,盡有許多不平處。我道此老是受用之人矣!但天公再與他一個兒子,遂足渠之意了。」旭霞道:「我向與他往來,倒不曉得他無子嗣的。」遇春道:「有是曾有過的,奈生而不育。目下有一個瑞珠小姐,年將及笄,意欲招贅,正在那裡揀擇。」旭霞道,「也是他正經處,原不可造次的。」
遇春道:「他的揀擇,非一日了。向來原有許多巨富豪華,央媒造求,此老立意要擇一風流才子。這起膏粱子弟,縱衣文繡之美,不過是羊質虎皮,怎入得他的眼睛?故此他再不輕諾。如今不知那裡想著了吾兄尚未求凰,竟爾屬意,特命小弟到宅而效執柯,不識尊意可否?」
旭霞道:「這也是蒙他垂愛。但小弟孤貧,枯朽蔦蘿安敢仰附喬木!」遇春道:「旭霞兄簇簇新的一個折桂客,看遍長安花在即日矣,何謙言若是!兄的意思,或者欲與當道軒冕聯姻,不願與退歸林下者締秦晉耳!」旭霞道:「遇春兄說那裡話來!弟雖僥倖,亦何足道?豈不聞『饑來一字不堪煮,寒到何書堪作絮』?倘然允了,可不是誤了他令愛的終身了?」
遇春道:「依愚意來,若俯就了,後日真個享用不盡的呢!不是得罪說,莫要當面錯過了。」旭霞道:「承兄雅愛,極該從命的。奈目下即欲北上會試,縱允也不及了。來春場後歸家,再作區處可也。」遇春道:「吾兄北上之期,尚可稍緩幾旬。倘尊意允的,不如目下允了,做過洞房花燭的小登科,到京去趕這金榜題名的大登科,豈不是人生的至樂之境?」
旭霞道:「本非我之堅執,其實還有個隱情,故爾不敢輕諾。」遇春道:「什麼隱情?莫非吾兄已先有了意中人?待年而娶麼?」旭霞道:「小弟也粗知書理的,這樣桑間濮上、私期密約之事,再不做的,兄何以輕薄待弟?」遇春見他似有怒意,乃道:「小弟不才,謔浪之言,冒瀆了。看起尊意來,真是不肯俯就的了。在弟原不敢強,只怕鳳老先怎肯息念?」旭霞道:「幸為決辭,勿再勞神。」遇春只得起身道:「如此告別了。」旭霞遂送他出門。遇春悶悶不樂而去。正是:
酒逢知己千鍾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旭霞轉身進來,暗中思想道:「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逼人來。想這鳳來儀倒也好笑,驀地叫這花遇春來做媒。看他的言語,似欲急於成就的意思。我想起來,他原是一個富宦,雖則是賦歸去來的,拚取賠家私招女婿,那一處沒有?為何見愛我一個窮舉人?更可笑那花遇春,只管贊美他,暗中打動從臾成事。殊不知我衛旭霞,可是貪得之徒?若說他的女兒是絕世無雙的美貌,猶可動我癡情一二;更且大不然者,我之姻緣,有鄔氏素瓊為念,這些言語,可是套得我心中所慕之秘?」正是:
饒君搬盡瀾翻舌,難奪心中向慕私。
卻說那花遇春思量做成了這頭媒人,滿意發一次大財,豈知衛旭霞鐵錚錚的辭了,心中懊恨。出了他門,在路上自言自語,數說那旭霞道:「我想這個窮鬼,天大的一碗香花米飯作成他,倒是大模大樣。如今幸得中了解元,鳳來儀勢利你,要送家私美女與你。若照舊是個窮秀才,只怕你要去求他,也只好做個夢兒想想。」
一頭說,一頭走,頃刻間到了鳳家門首進去。恰好鳳來儀也在外邊探望回音,見了遇春到來,欣欣然的接他到堂中去坐下,遂問道:「所煩執柯可有幾分允意麼?」遇春道:「領尊命去,不想那個小子竟爾一派設辭,執意不諾。」來儀道:「他設辭恁的來?」遇春道:「他說自己貧乏,不敢仰攀,恐誤了令愛的終身。目下又要上京,待來春場後,歸家再商。更有無數虛浮之言,難以盡述,總之是不允的意思。就是來春再商之言,明明裡是推辭了。」
來儀道:「他雖則是個解元,我原是一個甲科,諒起家聲來也不為玷辱了他,何竟卻我,實為可惡!」遇春道:「老先生不消煩惱,若決欲招他為婿,晚生倒有一計在此。」來儀道:「學生也不是什麼必屬意他,因小女的性度幽閒,配不得那些豪華公子,諒他是個孤寒拔解,無驕傲之氣者,也是相稱的,故發此念。敢問遇春兄有何妙策?」
遇春道:「依愚見起來,莫若老先生與尊夫人、令愛商量通了,擇一吉日,排下筵席,喚齊樂人掌禮的在外俟候,寫一個名帖,喚尊使送去,只說請他餞行。待晚生促他到來,至了席,到黃昏時,鼓樂的鼓樂,掌禮的掌禮,使他措手不及,扯他結了親,進入洞房,做過花燭,這時節難道還怕他推辭麼?」來儀道,「妙是極妙的,但恐不雅,被人談論。」遇春道:「老先生得了佳婿,我道有人歆羨,那個敢談論呢?」
來儀道:「待我進去與拙荊商量。」遂到裡面去了。不一時,走出來對遇春道:「學生進去,說兄妙計與老荊聽了,著實稱贊算計得好,遂與小女說明了。即取曆日看時,你道好不湊巧!明日竟是黃道吉日,周堂大利的,不知可就行得否?」遇春道:「凡欲做機密事,以速為貴。若停留長久,就難成了。」來儀道:「既如此,明早一面備酒,一面煩兄去拉。」說罷,來儀即抽身進去,支值了半日。
到得詰朝,遂寫一個午刻求敘的帖子,喚家僮隨了遇春,到旭霞家去。那遇春在路上,揚揚得意的道:「今日此事成就得中了我計,花遇春下半世不愁無吃穿了。」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
不一時,到了旭霞門首。只見雙扉深扃,落葉封楹,闃寂無人。遇春心裡頓然吃驚,想道:「我昨日來時,門兒大開,今日為何牢閉在此?莫非他遠出了?若是不在家裡,哄這鳳老備酒熱鬧,真個是『畫虎不成反類狗』了,這便要被人談齒了。」想了一回,乃道:「待我且扣他一下,或者在家裡,亦未可知。」
想罷,遂扣了幾聲。那山鷓兒在裡面聽得剝啄頻頻,走出來啟門,見了花遇春道:「花相公,今日為什麼事又來?」遇春道:「要會你家相公。可在家麼?」鷓兒道:「在裡邊。」遇春聽得山鷓兒回言「在家」,心上這個驚塊頓然脫去,喜孜孜的一徑走到書房中去。
正值旭霞隱几而臥,遇春把手一拍。旭霞醒來,仔細看時,竟是花遇春立在面前,心上又著驚,暗想道:「必然又是昨日之事來歪纏了。」遇春啟口取笑道:「新解元也要夢見周公麼?」旭霞道:「小弟怎能學夫子之事?是效宰予之行耳!」說罷,拱遇春坐了,乃道:「昨日所言姻事,想為弟辭脫了。」
遇春暗想一想,遂假意答言道:「昨者領命而返,細細述與鳳老先聽了。他始初似有不悅之色,被弟委曲一說,然後乃得釋然。如今招贅之意,絕口不談起了。聞兄即日榮行,今特遣使者致簡,奉屈祖餞。恐兄鄙棄,不屑枉駕,又命小弟隨至相拉。」即去接這請帖,遞與旭霞。旭霞接了,暗想道:「辭了他的婚,自然要怪著我,何特然來招飲?其中必有緣故,也不是輕舉妄動的。我道還是辭了他為上策。」
想罷,對遇春道:「小弟無知,違了他的美意,正罪重如山,今日復有何顏赴召?此斷然難去相見的。亦必要煩吾兄為弟辭了,容日當請謝鳳老先生堂階何如?」遇春道:「旭霞差了!昨日請婚,百年大事就是不允,也怪你不得了。今日屈駕餞行,是他的厚意;若又辭了,道是吾兄新貴,鄙薄他退歸林下之人了。心裡連這辭婚的懊惱,又要提起來,就要存芥蒂了。還該速速命駕,去領情才是。」
旭霞被花遇春這一番奸巧之言,說得心裡猶豫不決,又想道:「我若去的時節,又恐怕辭婚之事未必渠心釋然,被他當面誚讓幾句怎處?我若不去,真個惱了此老,使他藏怒蓄怨,就不美了。」
正在躊躕之際,遇春乃道:「小弟與兄,素稱莫逆,難道有什麼哄騙,只管如此狐疑?」旭霞道:「不是小弟疑惑,其實汗顏難去。一定要求鼎言代辭。」遇春道:「那鳳老先生因恐吾兄拒卻,故囑小弟來拉。若反是我去代言辭酒,可不是托人托了鬼了?吾兄是高明的,請想一想:還是代辭得,代辭不得?」說罷,竟一把扯住,立刻就要起身。旭霞此時倒沒主張,諒難推脫了,乃道:「承兄雅愛,待小弟進去換了衣服,同去便了。」
遇春見他是肯去的意思了,即放著手,讓旭霞走到裡面,換了新巾華服,袖好了這把不離身的畫扇,走出來吩咐了鷓兒一聲,遂同遇春步出門庭。說說話話,頃刻間到了鳳家門首。遇春先著使者進去通報過,然後拱旭霞進了頭門。
那鳳來儀恭恭敬敬出來迎接進廳,各施禮畢坐下。堂後即點茶來吃罷,旭霞乃啟口道:「蒙老年伯垂愛,年姪轉展思之,實顏厚難於赴召的。緣遇春兄道及老年伯盛意,恐卻之不恭,故敢斗膽輕造。」來儀道:「前承光降,即欲留足下小酌的,怕輕褻了,所以不果。今聞尊駕榮行在即,特備蔬肴,聊作祖觴,幸勿鄙罪。」說罷,隨引旭霞到四宜堂去賞玩,又於園中游遍。
因天寒日短,不覺陽烏西墜的時候了。恰好他家僮進來,請去坐席。來儀、遇春兩個陪了旭霞,原到正廳上去。只見列酒三桌,擺設甚是華麗。旭霞暗地躊躕,乃對鳳來儀道:「何必這樣過費?敢問老年伯還有什麼尊客麼?」來儀道:「學生粗性,凡是注意那位客人,再不肯去牽枝帶葉,請來混帳的。」遇春接口道:「旭霞兄,這便見鳳老先生尊重兄了。」旭霞道:「如此一發不安了。」說罷,來儀把盞定過席,大家坐了,觥籌交錯。
飲過幾巡,來儀送過令,又自暢飲一回,竟值黃昏時候了。旭霞正欲起身告別,忽聽得後堂鼓樂齊奏,人聲喧沸起來,道是古怪,乃問遇春:「這酒席已闌,是告止的時候了,怎的反作樂起來?」遇春道:「不瞞兄說,昨日尊性堅執,今日諒難再辭了。」
旭霞聽了遇春之言,嚇得面如土色,乃立起身來道:「怎麼今日難辭?莫非是吾兄哄小弟?」遇春道:「小弟怎敢哄兄?鳳老先生道是昨日卻了他的尊意,戀戀於心,恐怕吾兄別締姻盟,失卻英俊,舉世難覓了,故畫此策,請弟拉兄到來成親,並不乾小弟事。」旭霞道:「遇春兄差了。婚姻百年大事,豈可造次逼得的?況且小弟另有立志,昨日不曾對兄說得。先人靈柩尚未卜牛眠之地,倘有際遇,先行了葬親大事,然後自己覓婚,豈可目下滅理違天,草草而就。」正與遇春在那邊講論,鳳老捉空進去,與顏老夫人俱換了公服,樂人、掌禮的一齊擁了新人出來,拖單廳上,唱起禮來。
旭霞仔細一看,但見一個娉婷小姐,立於猩紅單上,此時急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欲要逃走,怎奈攔阻者多,真個計無可出了,乃暗想道:「我目下若露出了不願的圭角,使他們知覺了,就要防閒看守起來。不若倒做一個大模大樣,且行權宜之術,順從他結了親。入了房的時節,暫學那柳下惠坐懷不亂,一宵挨到天明,捉個空兒,神不知、鬼不覺的逃出他門。隨到蘇州母舅處住下,等那素瓊小姐到尼庵來面會一番,竟至京都去了,有何不美?好計,好計!」乃對遇春道:「六禮未成,這便怎好行得?遇春道:「鳳老先生之意要從權了。今事如此,大家混帳些罷。」說畢,那花遇春喚那賓相唱起禮。
旭霞此時,諒難推阻了,只得勉強應承;結了親,進入洞房。做過花燭,心上只想著意中人兒。這時,縱使那鳳小姐有千嬌百媚之容,也不去親近,竟自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邊。鳳小姐又是深閨淑媛,年輕面重的,見新郎亦自害羞,不敢啟口。
兩人默默對坐,挨到東方將曙之際,旭霞竟自撇了小姐,悄悄的步出洞房,走到日裡間玩的園亭靜處。四顧一望,寂無人聲。見得牆角邊有兩扇竹扉,輕輕的開了;走出園門,喜得天色漸明,路徑有辨,三腳兩步的出了深林僻徑。認真了路一徑到家裡來,吩咐了鷓兒一聲,啟了護書,取出張紫陽的丹藥來,佩在汗巾頭裡,帶了幾錢銀子,恐他們追至,連早膳也不吃,忙似箭的走到航船渡口,仔細一看,豈知日日裝載的船因天色尚早,影兒也不見有。但見扁舟一葉,坐個白頭老翁在上。
旭霞啟口道:「老官兒,你的船可是搖載的麼?」老翁答應道:「正是。」旭霞道:「我要蘇州去的。」老翁道:「既如此,請上船來。」旭霞走到艙裡坐下,那翁又道:「相公,今日風又大,船又小,替你冒好了,請安置裡邊,待我搖去。」說罷,把蘆席冒了前後。旭霞睡在艙裡,隨波逐浪的去了。正是:
鼇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不題。
卻說那鳳家到了天明,只道新女婿在洞房中如魚似水的歡娛,誰知驀地裡起出這樣風波來。那鳳來儀夫妻兩個曉得了,都氣得似泥塑木雕的形像,你我埋怨反目,又去怨那花遇春。遇春道是自己畫的策,也覺呆了,恐怕纏出是非來,累及己身,先往旭霞家去探望得了實信,知是去了,諒無復來之意,必要到掣肘的地位,也徑不去報知來儀,亦自抱頭鼠竄的去了。鳳家不見了花遇春,道是他怕埋怨,躲避了,只得差幾個家人,到衛家追問,詢得蘇州去的實情,來回覆過。
卻說那鳳小姐知道了,暗地裡埋怨父母,恨著自己命薄,竟自把這一頭青絲細發都剪掉了。這時節,鳳來儀夫婦聞之,也只好暗裡氣悶。正是:
為惜英才開雀屏,豈知坦腹似展禽。
雞晨潛遁逢仙渡,笑殺周郎計不靈。
那衛旭霞不知著落何處,且聽下回分解。
花遇春自是絕妙口才,雖為鳳老設計,然在衛生處亦不毒。
衛生逃婚,在鳳老、花生處通不妨,但難為小姐耳!






第十三回 斗室中詩意傳消息



禪關重到,詩中傳意,猶豫雙真悶坐。燈前共語小春桃,便惹起相思無數。仙尼又啟,風流曾訂,未識有何沉誤。兩情若個是良姻,何累想朝朝暮暮。
右調寄《鵲橋仙》
卻說那了凡師兄弟兩個,是日在崑山歸庵,見了壁上的詩,曉得旭霞真個中了解元,各自暗生歡喜。知是他來的時節已抵暮了,被這香火婆子促他出門,使彼受淒其之苦,不免互相埋怨那婆子幾句。朝朝在庵望他到來,替他商量計較,以圖素瓊姻事。
一日,想著鄔府老夫人所約做預修的日期,恐怕不刻到來,一時整頓不及,在那裡打掃佛堂,擺器具。兩個正忙得熱鬧,只見山門外肩輿齊至。走近看時,竟是老夫人、小姐、春桃三人到來。了凡、雲仙就似見了嫡親娘一般,叫出千聲奶奶,萬聲小姐,迎接進來。等他母女兩個參拜了佛,然後雙雙問訊了,原拱到裡面斗室中去坐下,由雲仙陪著。了凡忙向廚下收拾去了。
老夫人啟口對雲仙道:「前日簡慢歸庵,幾時到的?只怕晚了。」雲仙道:「蒙奶奶垂念,這日且喜遇了順風,到庵的時節,尚未夜深。」老夫人道。「這便還好。」雲仙道:「今日奶奶幾時起身的?到得恁早。」老夫人道:「恐天寒日短,半夜起程的。」雲仙道:「原來如此。」正敘談間,了凡領了香火婆子,掇了一盤茶果、兩壺香茗進來,擺在桌上,說說話話的吃了。老夫人立起身來,同了了凡到外廂去檢點帶來這些物件,止留雲仙與素瓊坐在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