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 - 29

囑權貴,累升至太尉之職,真是富貴兩全。遂買一所大宅於城中,宅後造金
谷園,園中亭台樓館。用六斛大明珠,買得一妾,名曰綠珠,又置偏房姨奶
待婢,朝歡暮樂,極其富貴。結識朝臣國戚,宅中有十里錦帳,天上人間,
無比奢華。
忽一日排筵,獨請國舅王愷,這人姐姐是當朝皇后。石崇與王愷飲酒半
酣,石崇喚綠珠出來勸酒,端的十分美貌。王愷一見綠珠,喜不自勝,便有
姦淫之意。石崇相待宴罷,王愷謝了自回,心中思慕綠珠之色,不能夠得會。
王愷常與石崇鬥寶,王愷寶物,不及石崇,因此陰懷毒心,要害石崇。每每
受石崇厚待,無因為之。
忽一日,皇后宣王愷入內御宴。王愷見了姐姐,就流淚,告言:「城中
有一財主富室,家財巨萬,寶貝奇珍,富不可盡。
每每請弟設宴鬥寶,百不及他一二。姐姐可憐與弟爭口氣,於內庫內挪
借奇寶,賽他則個。」皇后見弟如此說,遂召掌內庫的太監,內庫中借他鎮
庫之寶,乃是一株大珊瑚樹,長三尺八寸。不曾啟奏天子,令人打抬往王愷
之宅。王愷謝了姐姐,便回府用蜀錦做重罩罩了。翌日,廣設珍羞美饌,使
人移在金谷園中,請石崇會宴,先令人打抬珊瑚樹去園上開空閒閣子裡安了。
王愷與石崇飲酒半酣,王愷道:「我有一寶,可請一觀,勿笑為幸。」石崇
教去了錦袱,看著微笑,用杖一擊,打為粉碎。王愷大驚,叫苦連天道:「此
是朝廷內庫中鎮庫之寶,自你賽我不過,心懷妒恨,將來打碎了,如何是好?」
石崇大笑道:「國舅休慮,此亦未為至寶。」石崇請王愷到後園中看珊瑚樹,
大小三十株,有長至七八尺者。內一株一般三尺八寸,遂取來賠王愷填庫,
更取一株長大的送與王愷。王愷羞慚而退,自思國中之寶,敵不得他過,遂
乃生計嫉妒。
一日,王愷朝於天子,奏道:「城中有一富豪之家,姓石名崇,官居太
尉,家中敵國之富。奢華受用,雖我王不能及他快樂。若不早除,恐生不測。」
天子准奏,口傳聖旨,便差駕上人去捉拿太尉石崇下獄,將石崇應有家資,
皆沒入官。王愷心中只要圖謀綠珠為妾,使兵圍繞其宅欲奪之,綠珠自思道:
「丈夫被他誣害性命,不知存亡。今日強要奪我,怎肯隨他?雖死不受其辱!」
言訖,遂於金谷園中墜樓而死,深可憫哉。王愷聞之,大怒,將石崇戮於市
曹。石崇臨受刑時歎曰:
「汝輩利吾家財耳。」劊子曰:「你既知財多害已,何不早散之?」
石崇無言可答,挺頸受刑。
胡曾先生有詩曰:
一自佳人墜玉樓,晉家宮闕古今愁。
惟余金谷園中樹,已向斜陽歎白頭。
方才說石崇因富得禍,是誇財炫色,遇了王愷國舅這個對頭。如今再說
一個富家,安分守己,並不惹事生非﹔只為一點慳吝未除,但弄出非常大事,
變做一段有笑聲的小說。這富家姓甚名誰?聽我道來:「這富家姓張名富,
家住東京開封府,積祖開質庫,有名喚做張員外。這員外有件毛病,要去那:
蝨子背上抽筋,鷺鷥腿上割股,古佛臉上剝金,黑豆皮上刮漆,痰唾留
著點燈,捋松將來炒菜。
這個員外平日發下四要條大願:
一願衣裳不破,二願吃食不消,三願拾得物事,四願夜夢鬼交。
是個一文不使的真苦人。他還地上拾得一文錢,把來磨做鏡兒,捍做磬
兒,掐做鋸兒,叫聲「我兒」,做個嘴兒,放入篋兒。人見他一文不使,起
他一個異名,喚做「禁魂」張員外。
當日是日中前後,員外自入去裡面,白湯泡冷飯吃點心,兩個主管在門
前數現錢。只見一個漢,混身赤膊,一身錦片也似文字,下面熟白絹褌拽紮
著,手把著個笊籬,覷著張員外家裡,唱個大喏了教化,口裡道:「持繩把
索,為客周全。」
主客見員外不在門前,把兩文撇在他笊籬裡。張員外恰在水瓜心布簾後
望見,走將出來道:「好也,主管!你做甚麼,把兩文撇與他?一日兩文,
千日便兩貫。」大步向前,趕上捉笊籬的,打一奪,把他一笊籬錢都傾在錢
堆裡,卻教眾當直打他一頓。路行人看見也不忿。那捉笊籬的哥哥吃打了,
又不敢和他爭,在門前指著了罵。只見一個人叫道:「哥哥,你來,我與你
同說句話。」捉笊籬的回過頭來,看那個人,卻是獄家院子打扮一個老兒。
兩上唱個喏,老兒道:「哥哥,這禁魂張員外,不近道理,不要共他爭。我
與你二兩銀子,你一文價賣生蘿蔔,也是經紀人。」捉笊籬的得了銀子,唱
喏自去,不在話下。
那老兒是鄭州奉寧軍人,姓宋,排行第四,人叫他做宋四公,是小番子
閒漢。宋四公夜至三更前後,向金梁橋上四文錢買兩隻焦酸餡,揣在懷裡,
走到禁魂張的外門前。路上沒一個人行,月又黑,宋四公取出蹊蹺作怪的動
使,一掛掛在屋簷上,從上面打一盤盤在屋上,從天井裡一跳跳將下去。
兩邊是廊屋,去側首見一碗燈。聽著裡面時,只聽得有個婦女聲道:「你
看三哥恁麼早晚,兀自未來。」宋四公道:「我理會得了,這婦女必是約人
在此私通。」看那婦女時,生得:
黑絲絲的發兒,白瑩瑩的額兒,翠彎彎的眉兒,溜度度的眼兒,正隆隆
的鼻兒,紅豔豔的腮兒,香噴噴的口兒,平坦坦的胸兒,白堆堆的奶兒,玉
纖纖的手兒,細裊裊的腰兒,弓彎彎的腳兒。
那婦女被宋四公把兩隻衫袖掩了面,走將上來。婦女道:
「三哥,做什麼遮了臉子嚇我?」被宋四公向前一捽,捽在腰裡,取出
刀來道:「悄悄地!高則聲,便殺了你!」那婦女顫做一團道:「告公公,
饒奴性命。」宋四公道:「小娘子,我來這裡做不是,我問你則個,他這裡
到上庫有多少關閉?」婦女道:「公公出得奴房,十來步有個陷馬坑,兩隻
惡狗,過了,便有五個防土庫的,在那裡吃酒賭錢,一家當一更,便是土庫。
入得那土庫,一個紙人手裡托著個銀球,底下做著關捩子,踏著關捩子,銀
球脫在地下,有條合溜,直滾到員外牀前,驚覺,教人捉了你。」宋四公道:
「卻是恁地。小娘子,背後來的是你兀誰?」婦女不知是計,回頭過去,被
宋四公一刀,從肩間上劈將下去,見道血光倒了。那婦女被宋四公殺了。宋
四公再出房門來,行十來步,沿西手走過陷馬坑,只聽得兩個狗子吠。宋四
公懷中取出酸餡,著些個不按君臣作怪的藥,入在裡面,覷得近了,撇向狗
子身邊去。狗子聞得又香又軟,做兩口吃了。先擺翻兩個狗子,又行過去。
只聽得人喝麼麼六六,約莫也有五六人在那裡擲骰。宋四公懷中取出一個小
罐兒,安些個作怪的藥在裡面,把塊撇火石,取些火燒著,噴鼻馨香。那五
個人聞得道:「好香!員外家早晚兀自燒香。」只管聞來聞去,只見腳在下
頭在上,一個倒了,又一個倒。看見那五個男女聞那香,一霎間都擺翻了。
宋四公走到五人面前,見有半掇兒吃剩的酒,也有果菜之類,被宋四公把來
吃了。只見五個人眼睜睜地,只是則聲不得。便走到土庫門前,見一具胳膊
來大三簧鎖鎖著土庫門。宋四公懷裡取個鑰匙,名喚做「百事和合」,不論
大小粗細鎖都開得。把鑰匙一斗,鬥開了鎖,走入土庫裡面去,入得門,一
個紙人手裡,托著個銀球。宋四公先拿了銀球,把腳踏過許多關捩子,覓了
他五萬貫鎖贓物,都是上等金珠,包裹做一處。懷中取出一管筆來,把津唾
潤教濕了,去壁上寫著四句言語,道:
宋國逍遥漢,四海盡留名。
曾上太平鼎,到處有名聲。
寫了這四句言語在壁上,土庫也不關,取條路出那張員外門前去。宋四
公思量道:「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連更徹夜,走歸鄭州去。
且說張員外家,到得明日天曉,五個男女甦醒,見土庫門開著,藥死兩
個狗子,殺死一個婦女,走去復了員外。員外去使臣房裡寫下了狀,滕大尹
差王七殿直王遵,看賊蹤由。
做公的看了壁上四句言語,數中一個老成的叫做週五郎周宣,說道:「告
觀察,不是別人,是宋四。」觀察道:「如何見得?」
週五郎周宣道:「『宋國逍遥漢』,只做著上面個『宋』字﹔
『四海盡留名』,只做著個『四』字﹔『曾上太平鼎』,只做著個『曾』
字﹔『到處有名聲』,只做著個『到』字。上面四字道:『宋四曾到』。」
王殿直道:「我久聞得做道路的,有個宋四公,是鄭州人氏,最高手段,今
番一定是他了。」便教週五郎周宣,將帶一行做公的去鄭州幹辦宋四。
眾人路上離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到鄭州問了宋四公家裡。門前開
著一個小茶坊,眾人入去吃茶。一個老子上灶點茶。眾人道:「一道請四公
出來吃茶。」老子道:「公公害些病未起在,等老子入去傳話。」老子走進
去了。只聽得宋四公里面叫起來道:「我自頭風發,教你買三文粥來,你兀
自不肯,每日若干錢養你,討不得替心替力,要你何作?」刮刮地把那點茶
老子打了幾下。只見點茶的老子,手把粥碗出來道:
「眾上下少坐,宋四公教我買粥吃了,便來。」眾人等個意休不休,買
粥的也不見回來,宋四公也竟不見出來。眾人不奈煩,入去他房裡看時,只
見縛著一個老兒。眾人只道宋四公,來收他。那老兒說道:「老漢是宋公點
茶的,恰才把碗去買粥的,正是宋四公。」眾人見說,吃了一驚,歎口氣道:
「真個是好手,我們看不仔細,卻被他瞞過了。」只得出門去趕,那裡趕得
著?眾做公的只得四散,分頭各去,挨查緝獲,不在話下。
原來眾人吃茶時,宋四公在裡面,聽得是東京人聲音,悄地打一望,又
像個幹辦公事的模樣,心上有些疑惑,故意叫罵埋怨,卻把點茶老兒的兒子
衣服,打換穿著,低著頭,只做買粥,走將出來,因此眾人不疑。
卻說宋四公出得門來,自思量道:「我如今卻是去那裡好?
我有個師弟,是平江府人,姓趙名正,曾得他信道:「如今在謨縣。我
不如去投奔他家也罷。」宋四公便改換色服,妝做一個獄家院子打扮,把一
把扇子遮著臉,假做瞎眼,一路上慢騰騰地,取路要來謨縣。來到謨縣前,
見個小酒店,但見:
雲拂煙籠錦旆揚,太平時節日舒長。
能添壯士英雄膽,會解佳人愁悶腸。
三尺曉垂楊柳岸,一竿斜刺杏花旁。
男兒未遂平生志,且樂高歌入醉鄉。
宋四公覺得肚中饑餒,入那酒店去,買些個酒吃。酒保安排將酒來,宋
四公吃了三兩杯酒,只見一個精精緻致的後生,走入酒店來。看那人時,卻
是如何打扮?
磚頂背繫帶頭巾,皂羅文武帶背兒,下面寬口褲,側面絲鞋。
叫道:「公公拜緝。」宋四公抬頭看時,不是別人,便是他師弟趙正。
宋四公人面前,不敢師父師弟廝叫,只道:「官人少坐。」趙正和宋四公敘
了間闊就坐。教酒保添只盞來篩酒,吃了一杯。趙正卻低低地問道:「師父
一向疏闊。」宋四公道:
「二哥,幾時有道路也沒?」趙正道:「是道路卻也自有,都只把來風
花雪月使了。聞知師父入東京去,得拳道路。」宋四公道:「也沒甚麼,只
有得個四五萬錢。」又問趙正道:「二哥,你如今那裡去?」趙正道:「師
父,我要上東京閒直一遭,一道賞玩則個,歸平江府去做話說。」宋四公道:
「二哥,你去不得。」趙正道:「我如何上東京不得?」宋四公道:「有三
件事,你去不得。第一,你是浙右人,不知東京事,行院少有認得你的,你
去投奔阿誰?第二,東京百八十里羅城,喚做『臥牛城』。我們只是草寇,
常言:『草入牛口,其命不久。』第三,是東京有五千個眼明手快做公的人,
有三都捉事使臣。」
趙正道:「這三件事都不妨,師父你只放心,趙正也不到得胡亂吃輸。」
宋四公道:「二哥,你不信我口,要去東京時,我覓得禁魂張員外的一包兒
細軟,我將歸客店裡去,安在頭邊,枕著頭﹔你覓得我的時,你便去上東京。」
趙正道:「師父,恁地時不妨。」兩個說罷,宋四公將著一個官人歸來,唱
了喏。
趙正同宋四公入房裡走一遭,道了「安置」,趙正自去。當下天色晚,
如何見得?
暮煙迷遠岫,薄霧卷晴空。群星共皓月爭光,遠水與山光鬥碧。深林古
寺,數聲鐘韻悠揚﹔曲岸小舟,幾點漁燈明滅。枝上子規啼夜月,花間粉蝶
宿芳叢。
宋四公見天色已晚,自思量道:「趙正這漢手高,我做他師父,若還真
個吃他覓了這般細軟,好吃人笑!不如早睡。」
宋四公卻待要睡,又怕吃趙正來後如何,且只把一包細軟安放頭邊,就
牀上掩臥。只聽得屋樑上知知茲茲的叫,宋四公道:「作怪!未曾起更,老
鼠便出來打鬧人。」仰面向樑上看時,脫些個屋塵下來,宋四公打兩個噴涕。
少時,老鼠卻不則聲,只聽得兩個貓兒,乜凹乜凹地廝咬了叫,溜些尿下來,
正滴在宋四公口裡,好臊臭!宋四公漸覺困倦,一覺睡去。
到明日天曉起來,頭邊不見了細軟包兒。正在那裡沒擺撥,只見店小二
來說道:「公公,昨夜同公公來的官人來相見。」
宋四公出來看時,卻是趙正。相揖罷,請他入房裡去,關上房門。趙正
從懷裡取一個包兒,納還師父。宋四公道:「二哥,我問你則個,壁落共門
都不曾動,你卻是從那裡來,討了我的包兒?」趙正道:「實瞞不得師父,
房裡牀面前一帶黑油紙檻窗,把那學書紙糊著。吃我先在屋上,學一和老鼠,
脫下來屋塵,便是我的作怪藥,撒在你眼裡鼻裡,教你打幾個噴涕。後面貓
尿便是我的尿。」宋四公道:「畜生,你好沒道理!」
趙正道:「是吃我盤到你房門前,揭起學書紙,把小鋸兒鋸將兩條窗柵
下來,我便挨身而入,到你牀邊,偷了包兒,再盤出窗外去,把窗柵再接住,
把小釘兒釘著,再把學書紙糊了,恁地便沒蹤跡。」宋四公道:「好,好!
好使得,也未是你會處。你還今夜再覓得我這包兒,我便道你會。」趙正道:
「不妨,容易的事。」趙正把包兒還了宋四公,道:「師父,我且歸去,明
日再會。」漾了手自去。
宋四公口裡不說,肚裡思量道:「趙正手高似我,這番又吃他覓了包兒,
越不好看,不如安排走休!」宋四公便叫將店小二來說道:「店二哥,我如
今要行,二百錢在這裡,煩你買一百錢爊肉,多討椒鹽,買五十錢蒸餅,剩
五十錢,與你買碗酒吃。」店小二謝了公公,便去謨縣前買了爊肉和蒸餅。
卻待回來,離客店十來家,有個茶坊裡,一個官人叫道:「店二哥,那裡去?」
店二哥抬頭看時,便是和宋四公相識的官人。
店二哥道:「告官人,公公要去,教男女買爊肉共蒸餅。」趙正道:「且
把來看。」打開荷葉看了一看,問道:「這裡幾文錢肉?」店二哥道:「一
百錢肉。」趙正就懷裡取出二百錢來道:
「哥哥,你留這爊肉蒸餅在這裡,我與你二百錢,一道相煩,依這樣與
我買來,與哥哥五十錢買酒吃。」店二哥道:「謝官人。」道了便去。不多
時,便買回來。趙正道:「甚勞煩哥哥,與公公再裹了那爊肉。見公公時做
我傳語他,只教他今夜小心則個。」店二哥唱喏了自去。到客店裡,將肉和
蒸餅遞還宋四公。宋四公接了道:「罪過哥哥。」店二哥道:「早間來的那
官人,教再三傳語,今夜小心則個。」
宋四公安排行李,還了房錢,脊背上背著一包被臥,手裡提著包裹,便
是覓得禁魂張員外的細軟,離了客店。行一里有餘,取八角鎮路上來。到渡
頭,看那渡船,卻在對岸,等不來。肚時又饑,坐在地上,放細軟包兒在面
前,解開爊肉裹兒,擘開一個蒸餅,把四五塊肥底爊肉多蘸些椒鹽,捲做一
卷,嚼得兩口,只見天在下,地在上,就那裡倒了。宋四公只見一個丞局打
扮的人,就面前把了細軟包兒去。宋四公眼睜睜地見他把去,叫又不得,趕
又不得,只得由他。那個丞局拿了包兒,先過渡去了。
宋四公多樣時,甦醒起來,思量道:「那丞局是阿誰?捉我包兒去。店
二哥與我買的爊肉裡面有作怪物事!」宋四忍氣吞聲走起來,喚渡船過來,
過了渡,上了岸,思量那裡去尋那丞局好。肚裡又悶,又有些饑渴,只見個
村酒店,但見:
柴門半掩,破旆低垂。村中量酒,豈知有滌器相如?陋質蠶姑,難效彼
當壚卓氏。壁間大字,村中學究醉時題﹔架上麻衣,好飲芒郎留下當。酸醨
破甕土牀排,彩畫醉仙塵土暗。
宋四公且入酒店裡去,買些酒消愁解悶則個。酒保唱了喏,排下酒來。
一杯兩盞,酒至三杯。宋四公正悶裡吃酒,只見外面一個婦女入酒店來:
油頭粉面,白齒朱唇。錦帕齊眉,羅裙掩地。鬢邊斜插些花朵,臉上微
堆著笑容。雖不比閨裡佳人,也當得壚頭少婦。
那個婦女入著酒店,與宋四公道個萬福,拍手唱一隻曲兒。宋四公仔細
看時,有些個面熟,道這婦女是酒店擦桌兒的,「請小娘子坐則個。」婦女
在宋四公根底坐定,教量酒添只盞兒來,吃了一盞酒。宋四公把那婦女抱一
抱,撮一撮,拍拍惜惜,把手去摸那胸前道:「小娘子,沒有奶兒。」宋四
公道:「熱牢,你是兀誰?」這個妝做婦女打扮的,叉手不離方寸道:「告
公公,我不是擦桌兒頂老,我便是蘇州平江府趙正。」
宋四公道:「打脊的檢才!原來卻才丞局便是你。」趙正道:
「可知便是趙正。」宋四公道:「二哥,我那細軟包兒,你卻安在那裡?」
趙正叫量酒道:「把適來我寄在這裡包兒還公公。」
量酒取將包兒來。宋四公接了道:「二哥,你怎地拿下我這包兒?」趙
正道:「我在客店隔幾家茶坊裡坐地,見店小二哥提一裹爊肉。我討來看,
便使轉他也與我去買,被我安些汗藥在裡面裹了,依然教他把來與你。我妝
做丞局,後面踏將你來。你吃擺翻了,被我拿得包兒,到這裡等你。」宋四
公道:
「恁地你真個會,不枉了上得東京去。」即時還了酒錢,兩個同出酒店,
去空野處除了花朵,溪水裡洗了面,換一套男子衣裳著了,取一頂單青紗頭
巾裹了。宋四公道:「你而今要上京去,我與你一封書,去見個人,也是我
師弟。他家住汴河岸上,賣人肉饅頭。姓侯,名興,排行第二,便是侯二哥。」
趙正道:「謝師父。」到前面茶坊裡,宋四公寫了書,吩咐趙正,相別
自去。宋四公自在謨縣。
趙正當晚去客店裡安歇,打開宋四公書來看時,那書上寫道:
師父信上賢師弟二郎、二娘子:別後安樂否?今有姑蘇賊人趙正,欲來
京做買賣,我特地使他來投奔你。這漢與行院無情,一身線道:堪作你家行
貨使用。我吃他三次無禮,可千萬剿除此人,免為我們行院後患。
趙正看罷了書,伸著舌頭縮不上。「別人便怕了,不敢去﹔
我且看他如何對付我!我自別有道理。」再把那書折迭,一似原先封了。
明日天曉,離了客店,取八角鎮。過八角鎮,取板橋,到陳留縣。沿那
汴河行,到日中前後,只見汴河岸上,有個饅頭店。門前一個婦女,玉井欄
手巾勒著腰,叫道:「客長,吃饅頭點心去。」門前牌兒上寫著:「本行侯
家,上等饅頭點心。」
趙正道:「這裡是侯興家裡了。」走將入去,婦女叫了萬福,問道:「客
長用點心?」趙正道:「少待則個。」就脊背上取將包裹下來。一包金銀釵
子,也有花頭的,也有連二連三的,也有素的,都是沿路上覓得的。侯興老
婆看見了,動心起來,道:
「這客長,有二三百隻釵子!我雖然賣人肉饅頭,老公雖然做贊老子,
倒沒許多物事。你看少間問我買饅頭吃,我多使些汗水,許多釵子都是我的。」
趙正道:「嫂嫂,買五個饅頭來。」
侯興老婆道:「著!」楦個碟子,盛了五個饅頭,就灶頭合兒裡多撮些
物料在裡面。趙正肚裡道:「這合兒裡便是作怪物事了。」趙正懷裡取一包
藥來,道:「嫂嫂,覓些冷水吃藥。」侯興老婆將半碗水來,放在桌上。趙
正道:「我吃了藥,卻吃饅頭。」趙正吃了藥,將兩隻箸一撥,撥開饅頭餡,
看了一看,便道:「嫂嫂,我爺說與我道:莫去汴河岸上買饅頭吃,那裡都
是人肉的。』嫂嫂,你看這一塊有指甲,便是人的指頭。這一塊皮上許多短
毛兒,須是人的不便處。」侯興老婆道:「官人休耍,那得這話來!」趙正
吃了饅頭,只聽得婦女在灶前道:
「倒也!」指望擺翻趙正,卻又沒些事。趙正道:「嫂嫂,更添五個。」
侯興老婆道:「想是恰才汗火少了,這番多把些藥傾在裡面。」趙正懷中又
取包兒,吃些個藥。侯興老婆道:「官人吃甚麼藥?」趙正道:「平江府提
刑散的藥,名喚做『百病安丸』,婦女家八般頭風,胎前產後,脾血氣痛,
都好服。」侯興老婆道:「就官人覓得一服吃也好。」趙正去懷裡別搠換包
兒來,撮百十丸與侯興老婆吃了,就灶前攧翻了。趙正道:
「這婆娘要對付我,卻倒吃我擺翻。別人漾了去,我卻不走。」
特骨地在那裡解腰捉蝨子。
不多時,見個人挑一擔物事歸。趙正道:「這個便是侯興,且看他如何?」
侯興共趙正兩個唱了喏。侯興道:「客長吃點心也未?」尋來尋去,尋到灶
前,只見渾家倒在地下,口邊溜出痰延,說話不真,喃喃地道:「我吃擺翻
了。」侯興道:「我理會得了,這婆娘不認得江湖上相識,莫是吃那門前客
長擺翻了?」侯興向趙正道:「法兄,山妻眼拙,不識法兄,切望恕罪。」
趙正道:「尊兄高姓?」侯興道:「這裡便是侯興。」趙正道:「這裡便是
姑蘇趙正。」兩個相揖了。侯興自把解藥與渾家吃了。趙正道:「二兄,師
父宋四公有書上呈。」侯興接著,拆開看時,書上寫著許多言語,末梢道:
「可剿除此人。」
侯興看罷,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道:「師父兀自三次無禮,今夜
定是壞他性命!」向趙正道:「久聞清德,幸得相會!」
即時置酒相待。晚飯過了,安排趙正在客房裡睡,侯興夫婦在門前做夜
作。
趙正只聞得房裡一陣臭氣,」尋來尋去,牀底下一個大缸。
探手打一模,一顆人頭﹔又打一模,一隻人手與人腳。趙正搬出後門頭,
都把索子縛了,掛在後門屋簷上。關了後門,再入房裡,只聽得婦女道:「二
哥,好下手!」侯興道:「二嫂,使未得!更等他落忽些個。」婦女道:「二
哥,看他今日把出金銀釵子,有二三百隻。今夜對付分了,明日且把來做一
頭戴,教人喝彩則個。」趙正聽得道:「好也!他兩個要恁地對付我性命,
不妨得。」侯興一個兒子,十來歲,叫做伴哥,發脾寒,害在牀上。趙正去
他房裡,抱那小的安在趙正牀上,把被業蓋了,先走出後門去。不多時,侯
興渾家把著一碗燈,侯興把一把劈柴大斧頭,推開趙正房門,見被蓋著個人
在那裡睡,和被和人,兩下斧頭,砍做三段。侯興揭起被來看了一看,叫聲:
「苦也!二嫂,殺了的是我兒子伴哥!」兩夫妻號天灑地哭起來。趙正在後
門叫道:「你沒事自殺了兒子則甚?
趙正卻在這裡。」侯興聽得焦燥,拿起劈柴斧趕那趙正,慌忙走出後門
去,只見撲地撞著侯興額頭,看時卻是人頭、人腳、人手掛在屋簷上,一似
鬧竿兒相似。侯興教渾家都搬將入去,直上去趕。趙正見他來趕,前頭是一
派溪水,趙正是平江府人,會弄水,打一跳,跳在溪水裡,後頭侯興也跳在
水裡來趕。趙正一分一蹬,頃刻之間,過了對岸。侯興也會水,來得遲些個。
趙正先走上岸,脫下衣裳擠教乾。侯興趕那趙正,從四更前後,到五更二點
時候,趕十一二里,直到順天新鄭門一個浴堂。趙正入那浴堂裡洗面,一道
烘衣裳。正洗面間,只見一個人把兩隻手去趙正兩腿上打一掣,掣翻趙正。
趙正見侯興來掣他,把兩禿膝樁翻侯興,倒在下面,只顧打。
只見一個獄家院子打扮的老兒進前道:「你們看我面放手吧。」趙正和
侯興抬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師父宋四公。一家唱個大喏,直下便拜。宋
四公勸了,將他兩個去湯店裡吃盞湯。侯興與師父說前面許多事,宋四公道:
「如今一切休論。
則是趙二哥明朝入東京去,那金梁橋下,一個賣酸餡的,也是我們行院,
姓王,名秀,這漢走得樓閣沒賽,起個渾名,喚做『病貓兒』。他家在大相
國寺後面院子裡住。他那賣酸餡架兒上一個大金絲罐,是定州中山府窯變了
燒出來的。他惜似氣命。你如何去拿得他的?」趙正道:「不妨。等城門開
了,到日中前後,約師父只在侯興處。」
趙正打扮做一個磚頂背繫帶頭巾,皂羅文武帶背兒,走到金梁橋下,見
一抱架兒,上面一個大金絲罐,根底立著一個老兒﹔
鄆州單青紗現頂兒頭巾,身上著一領■楊柳子布衫。腰裡玉井欄手巾,
抄著腰。
趙正道:「這個便是王秀了。」趙正走過金梁轎來,去米鋪前撮幾顆紅
米,又去菜擔上摘些個葉子,和米和葉子安在口裡,一處嚼教碎。再走到王
秀架子邊,漾下六文錢,買兩個酸餡,特骨地脫一文在地下。王秀去拾那地
上一文錢,被趙正吐那米和菜在頭巾上,自把了酸餡去,卻在金梁橋頂上立
地。見個小的跳將來,趙正道:「小哥,與你五文錢,你看那賣酸餡王公頭
巾上一堆蟲蟻屎,你去說與他,不要道我說。」
那小的真個去說道:「王公,你看頭巾上。」王秀除下頭巾來,只道是
蟲蟻屎,入去茶坊裡揩抹了。走出來架子上看時,不見了那金絲罐。原來趙
正見王秀入茶坊去揩那頭巾,等他眼慢,拿在袖子裡便行,一逕走往侯興家
去。宋四公和侯興看了,吃一驚。趙正道:「我不要他的,送還他老婆休!」
趙正去房裡換了一頂搭颯頭巾,底下舊麻鞋,著領舊布衫,手把著金絲罐,
直走去大相國寺後院子裡。見王秀的老婆,唱個喏了道:「公公教我歸來,
問婆婆取一領新布衫、汗衫、褲子、新鞋襪,有金絲罐在這裡表照。」婆子
不知是計,收了金絲罐,取出許多衣裳,吩咐趙正。趙正接得了,再走去見
宋四公和侯興道:「師父,我把金絲罐去他家換許多衣裳在這裡。我們三個
少間同去送還他,博個笑聲。我且著了去閒走一回耍子。」
趙正便把王秀許多衣裳著了,再入城裡,去桑家瓦裡閒走一回,買酒買
點心吃了,走出瓦子外面來。卻待過金梁橋,只聽得有人叫:「趙二官人!」
趙正回過頭來看時,卻是師父宋四侯興。三個同去金梁橋下,見王秀在那裡
賣酸餡。宋四公道:「王公拜茶。」王秀見了師父和侯二哥,看了趙正,問
宋四公道:「這個客長是兀誰?」宋四公恰待說,被趙正拖起去,教宋四公:
「未要說我姓名,只道我是你親戚,我自別有道理。」王秀又問師父:「這
客長高姓?」宋四公道:「是我的親戚。我將他來京師閒走。」王秀道:「如
此。」即時寄了酸餡架兒在茶坊,四個同出順天新鄭門外僻靜酒店,去買些
酒吃。
入那酒店去,酒保篩酒來。一杯兩盞,酒至三巡。王秀道:
「師父,我今朝嘔氣。方才挑那架子出來,一個人買酸餡,脫一錢在地
下。我去拾那一錢,不知甚蟲蟻屙在我頭巾上。我入茶坊去揩頭巾出來,不
見了金絲罐,一日好悶!」宋四公道:
「那人好大膽,在你跟前賣弄得,也算有本事了。你休要氣悶,到明日
閒暇前,大家和你查訪這金絲罐。又沒三件兩件,好歹要討個下落,不到得
失脫。」趙正肚裡,只是暗暗的笑。四個都吃得醉,日晚了,各自歸。
且說王秀歸家去,老婆問道:「大哥,你恰才教人把金絲罐歸來?」王
秀道:「不曾。」老婆取來道:「在這裡,卻把了幾件衣裳去。」王秀沒猜
道是誰,猛然想起今日宋四公的親戚身上穿一套衣裳,好似我家的。心上委
決不下,肚裡又悶,提一角酒,索性和婆子吃個醉,解衣卸帶了睡。王秀道:
「婆婆,我兩個多時不曾做一處。」婆子道:「你許多年紀了,兀自鬼亂!」
王秀道:「婆婆,你豈不聞:『後生猶自可,老的急似火』。」王秀早移過
共頭,在婆子頭邊,做一班半點兒事,兀自未了當。原來趙正見兩個醉,掇
開門,躲在牀底下,聽得兩個鬼亂,把尿盆去房門上打一■。王秀和婆子吃
了一驚,鬼慌起來。看時,見個人從牀底下鑽將出來,手提一包兒。王秀就
燈光下仔細認時,卻是和宋四公、侯興同吃酒的客長。王秀道:「你做甚麼?」
趙正道:「宋四公教還你包兒。」王公接了看時,卻是許多衣裳。再問:「你
是甚人?」趙正道:「小弟便是姑蘇平江府趙正。」王秀道:「如此,久聞
清名。」因此拜識,便留趙正睡了一夜。
次日,將著他閒走。王秀道:「你見白虎橋下大宅子,便是錢大王府,
好一拳財。」趙正道:「我們晚些下手。」王秀道:
「也好。」到三鼓前後,趙正打個地洞,去錢大王土庫偷了三萬貫錢正
贓,一條暗花盤龍羊脂白玉帶。王秀在外接應,共他歸去家裡去躲。
明日,錢大王寫封簡子與滕大尹,大尹看了,大怒道:
「帝輦之下,有這般賊人!」即時差緝捕使臣馬翰,限三日內要捉錢府
做不是的賊人。
馬觀察馬翰得了台旨,吩咐眾做公的落宿,自歸到大相國寺前,只見一
個人背繫帶磚頂頭巾,也著上一領紫衫,道:
「觀察拜茶。」同入茶坊裡,上灶點茶來。那著紫衫的人懷裡取出一裹
松子胡桃仁,傾在兩盞茶裡,觀察問道:「尊官高姓?」
那個人道:「姓趙,名正,昨夜錢府做賊的便是小子。」馬觀察聽得,
脊背汗流。卻待等眾做公的過捉他,吃了盞茶,只見天在下,地在上,吃擺
翻了。趙正道:「觀察醉也。」扶住他,取出一件作怪動使剪子剪下觀察一
半衫■,安在袖裡。還了茶錢,吩咐茶博士道:「我去叫人來扶觀察。」趙
正自去。
兩碗飯間,馬觀察肚裡藥過了,甦醒過來。看趙正不見了,馬觀察走歸
去。睡了一夜,明日天曉,隨大尹朝殿。大尹騎著馬,恰待入宣德門去,只
見一個人裹頂彎角帽子,著上一領皂衫,攔著馬前,唱個大喏,道:「錢大
王有禮目上呈。」
滕大尹接了,那個人唱喏自去。大尹就馬上看時,腰裹金魚帶不見撻尾。
簡上寫道:「姑蘇賊人趙正,拜稟大尹尚書:所有錢府失物,系是正偷了。
若是大尹要來尋趙正家裡,遠則十萬八千,近則只在目前。」大尹看了越焦
躁,朝殿回衙,即時升廳,引放民戶詞狀。詞狀人拋箱,大尹看到第十來紙
狀,有狀子上面也不依式論訴甚麼事,去那狀上只寫一隻《西江月》曲兒,
道是:
是水歸於大海,閒漢總入京都。三都捉事馬司徒,衫褙難為作主。盜了
親王玉帶,剪除大尹金魚。
要知閒漢姓名無?小月旁邊匹土。
大尹看罷,道:「這個又是趙正?直恁地手高。」即喚馬觀察馬翰來,
問他捉賊消息。馬翰道:「小人因不認得賊人趙正,昨日當面錯過。這賊委
的手高,小人訪得他是鄭州宋四公的師弟。若拿得宋四,便有了趙正。」滕
大尹猛然想起,那宋四因盜了張富家的土庫,現告失狀未獲。即喚王七殿直
王遵,吩咐他協同馬翰訪賊人宋四、趙正。王殿直王遵稟道:
「這賊人蹤跡難,求相公寬限時日,又須官給賞錢,出榜懸掛,那貪著
賞錢的便來出首,這公事便容易了辦。」滕大尹聽了,立限一個月緝獲,依
他寫下榜文:「如有緝知真贓來報者,官給賞錢一千貫。馬翰和王遵領了榜
文,逕到錢大王府中,稟了錢大王,求他添上賞錢,錢大王也注一千貫。兩
個又到禁魂張員外家來,也要他同賞。張員外現在失了五萬貫財物,那裡肯
出賞錢?眾人道:「員外休得為小失大。捕得著時,好一注大贓追還你。府
尹相公也替你出賞,錢大王也注了一千貫,你卻不肯時,大尹知道,卻不好
看相。」張員外說不過了,另寫個賞單,勉強寫足了五百貫。馬觀察將去府
前張掛,一面與王殿直約會,分路緝查。
那時府前看榜的人山人海,宋四公也看了榜,去尋趙正來商議,趙正道:
「可奈王遵、馬翰,日前無怨,定要加添賞錢,緝獲我們。又可奈張員外慳
吝,別的都出一千貫,偏你只出五百貫,把我們看得恁賤!我們如何去蒿惱
他一番,才出得氣。」宋四公也怪前番王七殿直領人來拿他,又怪馬觀察當
官稟出趙正是他徒弟。當下兩人你商我量,定下一條計策,齊聲道:「妙哉!」
趙正便將錢大王府中這條暗花盤龍羊脂白麗帶遞與宋四公,四公將禁魂張員
外家金珠一包就中檢出幾件有名的寶物,遞與趙正,兩下分別各自去行事。
且說宋四公才轉身,正遇著向日張員外門首捉笊籬的哥哥,一把扯出順
天新鄭門,直到侯興家裡歇腳。便道:「我今日有用你之處。」那捉笊籬的
便道:「恩人有何差使?並不敢違。」宋四公道:「作成你趁一千貫錢養家
則個。」那捉笊籬的倒吃一驚,叫道:「罪過!小人沒福消受。」宋四公道:
「你只依我,自有好處。」取出暗花盤龍羊脂白玉帶,教侯興扮作內官模樣,
「把這條帶去禁魂張員外解庫裡去解錢。這帶是無價之寶,只要解他三百貫,
卻對能說:『三日便來取贖,若不贖時,再加絕二百貫。你且放在鋪內,慢
些子收藏則個。』」侯興依計去了。張員外是貪財之人,見了這帶,有些利
息,不問來由,當去三百貫足錢。侯興取錢回覆宋四公,宋四公卻教捉笊籬
的到錢大王門上揭榜出首。錢大王聽說獲得真贓,便喚捉笊籬的面審。捉笊
籬的說道:「小的去解庫中當錢,正遇那主管,將白玉帶賣與北邊一個客人,
索價一千五百兩。有人說是大王府裡來的,故此小的出首。」錢大王差下百
十名軍校,教捉笊籬的做眼,飛也似跑到禁魂張員外家,不由分說,到解庫
中一搜,搜出了這條暗花盤龍羊脂玉帶。張員外走出來分辯時,這些個眾軍
校那裡來管你三七二十一,一條索子扣頭,和解庫中兩個主管,都拿來見錢
大王。錢大王見了這條帶,明是真贓,首人不虛,便寫個鈞帖,付與捉笊籬
的,庫上支一千貫賞錢。錢大王打轎,親往開封府拜滕大尹,將玉帶及張富
一干人送去拷問。大尹自己緝獲不著,倒是錢大送來,好生慚愧,便罵道:
「你前日到本府告失狀,開載許多金珠寶貝。我想你庶民之家,那得許多東
西?」卻原原放線做賊!
你實說這玉帶甚人偷來的?」張富道:「小的祖遺物,並非做賊窩贓。
這條帶是昨日申牌時分,一個內官拿來,解了三百貫錢去的。」大尹道:「錢
大王府裡失了暗花盤龍羊脂白玉帶,你豈不曉得?怎肯不審來歷,當錢與他?
如今這內官何在?明明是一派胡說!」喝教獄卒將張富和兩個主管一齊用
刑,都打得皮開肉綻,鮮身迸流。張富受苦不過,情願責限三日,要出去挨
獲當帶之人。三日獲不著,甘心認罪。滕大尹心上也有引起疑慮,只將兩個
主管監候,卻差獄卒押著張富,准他立限三日回話。
張富眼淚汪汪,出了府門,到一個酒店裡坐下,且請獄卒吃三杯。方才
舉杯,只見外面踱個老兒入來,問道:「那一個是張員外?」張富低著頭,
不敢答應。獄卒便問:「閣下是誰?要尋張員外則甚?」那老兒道:「老漢
有個喜信要報他,特到他解庫前,聞說有官事在府前,老漢跟尋至此。」張
富方才起身道:「在下便是張富,不審有何喜信見報?請就此坐講。」
那老兒捱著張員外身邊坐下,問道:「員外土庫中失物,曾緝知下落否?」
張員外道:「在下不知。」那老兒道:「老漢倒曉得三分,特來相報員外。
若不信時,老漢願指引同去起贓。見了真正贓物,老漢方敢領賞。」張員外
大喜道:「若起得這五萬貫贓物,便賠償錢大王,也還有餘。拼些上下使用,
身上也得乾淨。」便問道:「老丈既然的確,且說何名姓?」那老兒向耳邊
低低說了幾句,張員外大驚道:「怕沒此事。」老兒道:
「老漢情願到府中出個首狀,若起不出真髒,老漢自認罪。」張員外大
喜道:「且屈老丈同在此吃三杯,等大尹晚堂,一同去稟。」當下四人飲酒
半醉,恰好大尹升廳,張員外買張紙,教老兒寫了首狀,四人一齊進府出首。
滕大尹看了王保狀詞,卻是說馬觀察、王殿直做賊,偷了張富家財,心中想
道:「他兩個積年捕賊,那有此事?」便問王保道:「你莫非挾仇陷害麼?
有甚麼證據?」王保老兒道:「小的在鄭州經紀,見兩個人把許多金珠
在彼兑換,。他說家裡還藏得有,要換時再取來。小的認得他是本府差來緝
事的,他如何有許多寶物?心下疑惑。
今見張富失單,所開寶物相象,小的情願跟同張富到彼搜尋。
如若沒有,甘當認罪。」滕大尹似信不信,便差李觀察李順,領著眼明
手快的公人,一同王保、張富前去。
此時馬觀察馬翰與王七殿直王遵,俱在各縣挨緝兩宗盜案未歸。眾人先
到王殿直家,發聲喊,逕奔入來。王七殿直的老婆,抱著三歲的孩子,正在
窗前吃棗糕,引著耍子。見眾人囉唣,吃了一驚,正不知甚麼緣故。恐怕嚇
壞了孩子,把袖帽子掩了耳朵,把著時房。眾人隨著腳跟兒走,圍住婆娘問
道:「張員外家贓物,藏在那裡?」婆娘只光著眼,不知那裡說起。眾人見
婆娘不言不語,一齊掀箱傾籠,搜尋了一回。
雖有幾件銀釵飾和些衣服,並沒贓證。李觀察卻待埋怨王保,只見王保
低著頭,向牀底下鑽去,在貼壁牀腳下解下一個包兒,笑嘻嘻的捧將出來。
眾人打開看時,卻是八寶嵌花金杯一對,金鑲玳瑁杯十隻,北珠念珠一串。
張員外認得是土庫中東西,還痛起來,放聲大哭。連婆娘也不知這物事那裡
來的,慌做一堆,開了口合不得,垂下手抬不起。眾人不同分說,將一條索
子扣了婆娘的頸。婆娘哭哭啼啼,將孩子寄在鄰家,只得隨著眾人走路。眾
人再到馬觀察家,混亂一場。又是王保點點搠搠,在屋簷瓦櫺內搜出珍珠一
包,嵌寶金釧等物,張員外也都認得。兩家妻小都帶到府前。滕大尹兀自坐
在廳上,專等回話。見眾人蜂擁進來,階下列著許多贓物,說是牀腳上、瓦
櫺內搜出,現有張富識認是真。滕大尹大驚道:
「常聞得捉賊的就做賊,不想王遵、馬翰真個做下這般勾當!」
喝教將兩家妻小監候,立限速拿正賊,所獲贓物暫寄庫。首人在外聽候,
待贓物明白,照額領賞。張富磕頭稟道:「小人是有碗飯吃的人家,錢大王
府中玉帶跟由,小人委實不知。今小的家中被盜贓物,既有的據,小人認了
誨氣,情願將來賠償錢府。望相公方便,釋放小人和那兩個主管,萬代陰德。」
滕大尹情知張富冤枉,許他召保在外。王保跟張員外到家,要了他五百
貫賞錢去了。原來王保就是王秀,渾名「病貓兒」,他走得樓閣沒賽。宋四
公定下計策,故意將禁魂張中外土庫中贓物,預教王秀潛地埋藏兩家牀頭屋
簷等處,卻教他改名王保,出首起贓,官府那裡知道?
卻說王遵、馬翰正在各府緝獲公事,聞得妻小吃了官司,急忙回來見滕
大尹。滕大尹不由分說,用起刑法,打得稀爛,要他招承張富贓物,二人那
肯招認?大尹教監中放出兩家的老婆來,都面面相覷,沒處分辯,連大尹也
委決不下,都發監候。次日又拘張富到官,勸他且將己財賠了錢大王府中失
物,待從容退贓還你。張富被官府逼勒不過,只得承認了。歸家思想,又惱
又悶,又不捨得家財,在土庫中自縊而死。可惜有名的禁魂張員外,只為「慳
吝」二字,惹出大禍,連性命都喪了。那王七殿直王遵、馬觀察馬翰,後來
俱死於獄中。
這一班賊盜,公然在東京做歹事,飲美酒,宿名娼,沒有奈何得他。那
時節東京擾亂,家家戶戶不得太平。直待包龍圖相公做了府尹,這一班賊盜,
方才懼怕,各散去訖,地方始得寧靜。有詩為證,詩云:
只因貪吝惹非殃,引到東京盜賊狂。
虧殺龍圖包大尹,始知官好自民安。
第六十四卷
勘皮靴單證二郎神


柳色初濃,余寒似水,纖雨如塵。一陣東風,彀紋微皺,碧波粼粼。仙
娥花月精神,奏鳳管鸞簫鬥新。萬歲聲中,九霞杯內,長醉芳春。
這首詞調寄《柳梢青》,乃故宋時一個學士所作。單表北宋太祖開基,
傳至第八代天子,廟號徽宗,便是神霄玉府虛淨宣和羽士道君皇帝。這朝天
子,乃是江南李氏後主轉生。父皇神宗天子一日在內殿看玩歷代帝王圖像,
見李後主風神體態有蟬蛻穢濁、神遊八極之表,再三賞歎。後來便夢見李後
主投身入宮,遂誕生道君皇帝。少時封為端王,從小風流俊雅,無所不能。
後因哥哥哲宗天子上仙,群臣扶立端王為天子。即位之後,海內又安,朝廷
無事。道君皇帝頗留意苑囿。
宣和元年,遂即京城東北隅,大興工役,鑿池築囿,號壽山銀岳。命宦
官梁師成董其事。又命朱勔取三吳二浙三川兩廣珍異花木、瑰奇竹石以進,
號曰「花石綱」。竭府庫之積聚,萃天下之伎巧,凡數載而始成。又號為萬
歲山。奇花美木,珍禽異獸,充滿其中。飛樓杰閣,雄偉壯麗,不可勝言。
內有玉華殿、保和殿、瑤林殿、大寧閣、天真閣、妙有閣、層巒閣、琳霄亭、
騫鳳垂雲亭,說不盡許多景致。時許侍臣蔡京、王黼、高俅、童貫、楊戬、
梁師成縱步游賞,時號「宣和六賊」。有詩為證:
瓊瑤錯落密成林,竹檜交加爾有陰。
恩許塵凡時縱步,不知身在五雲深。
單說保和殿西南有一座玉真軒,乃是官家第一個寵幸安妃娘娘妝閣,極
是造得華麗。金鋪屈曲,玉檻玲瓏,映徹輝煌,心目俱奪。時侍臣蔡京等賜
宴至此,留題殿壁。有詩為證:
保和顏殿麗秋輝,詔許塵凡到綺闈。
雅宴酒酣添逸興,玉真軒內看安妃。
不說安妃娘娘寵冠六宮,單說內中有一位夫人,姓韓名玉翹。妙選入宮,
年方及笄。玉佩敲磬,羅裙曳雲,體欺皓雪之容光,臉奪芙蓉之嬌豔。只因
安妃娘娘三千寵愛偏在一身,韓夫人不沾雨露之恩。時值春光明媚,景色撩
人,未免恨起紅茵,寒生翠被。月到瑤階,愁莫聽其鳳管﹔蟲吟粉壁,怨不
寐於鴛衾。既厭曉妝,漸融春思,長吁短歎,看看惹下一場病來,有詞為證:
任東風老去,吹不斷淚盈盈。記春淺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來
助詩人興。落花無定挽春心。芳草猶迷舞蝶,綠楊空語流鶯。玄霜著意搗初
成,回首失雲英。但如醉如癡,如狂如舞,如夢如驚。香魁至今迷戀,問真
仙消息最分明。幾夜相逢何處,清風明月蓮瀛。
漸漸香消玉減,柳嚬花困,太醫院診脈,吃下藥去,如水澆石一般。忽
一日,道君皇帝在於便殿,敕喚殿前太尉楊戬前來,天語傳宣道:「此位內
家原是卿所進奉。今著卿領去,到府中將息病體。待得痊安,再許進宮未遲。
仍著光祿寺每日送膳,太醫院伺候用藥。略有起色,即便奏來。」當下楊戬
叩頭領命,即著官身私身搬運韓夫人宮中箱籠裝奩,一應動用什物器皿。用
暖輿抬了韓夫人,隨身帶得養娘二人,侍兒二人。一行人簇擁著,都到楊太
尉府中。太尉先去對自己夫人說知,出廳迎接,便將一宅分為兩院,收拾西
園與韓夫人居住,門上用鎖封著,只許太醫及內家人役往來。太尉夫妻夫人,
日往候安一次。閒時就封閉了門。門旁留一轉桶,傳遞飲食、消息。正是: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將及兩月,漸覺容顏如舊,飲食稍加,太尉夫妻好生歡喜。辦下酒席,
一當起病,一當送行。當日酒至五巡,食供兩套,太尉夫婦開言道:「且喜
得夫人意下如何?」韓夫人叉手告太尉、夫人道:「氏兒不幸,惹下一天愁
緒,臥病兩月,才得小可。再要於此寬住幾時。伏乞太尉、夫人方便,且未
要奏知官裡。只是在此打攪,深為不便。氏兒別有重報,不敢有忘。」太尉、
夫人只得應允。過了兩月,卻是韓夫人設酒還席。叫下一名說評話的先生,
說了幾回書。節次說及唐朝宣宗宮內,也是一個韓夫人,為因不沾雨露之恩,
思量無計奈何,偶向紅葉上題詩一首,流出御溝。詩曰:
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閒。
慇懃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卻得外面一個應試的人,名喚於佑,拾了紅葉,就和詩一首,也從御溝
中流將進去。後來那官人一舉成名。天子體知此事,卻把韓夫人嫁與於佑,
夫妻百年偕老而終。這裡韓夫人聽到此處,驀上心來,忽地歎一口氣。口中
不語,心下尋思:「若得奴家如此僥倖,也不枉了為人一世!」當下席散,
收拾回房。睡至半夜,便覺頭痛眼熱,四肢無力,遍身不疼不癢,無明頓發
熬煎,依然病倒。這一場病,比前更加沉重。
正是:
屋漏更遭連夜雨,舡遲偏遇打頭風。
太尉夫人早來候安,對韓夫人說道:「早是不曾奏過官裡宣人取入宮。
夫人既到此地,且是放開懷抱,安心調理。且未要把入宮一節,記掛在心。」
韓夫人謝道:「感承夫人好意,只是氏兒病入膏肓,眼見得上天遠,入地便
近,不能報答夫人厚恩。來生當效犬馬之報。」說罷,一絲兩氣,好傷感人。
太尉夫人甚不過意,便道:「夫人休如此說。自古吉人天相,眼下凶星
退度,自然貴體無事。但說起來,吃藥既不見效,枉淘壞了身子。不知夫人
平日在宮,可有甚願心未經答謝?或者神明見責,也不可知。」韓夫人說道:
「氏兒入宮以來,每日愁緒縈絲,有甚心情許下願心。但今日病勢如此,既
然吃藥無功,不知此處有何神聖,祈禱極靈,氏兒便對天許下願心。若得平
安無事,自當拜還。」太尉夫人說道:「告夫人得知,此間北極佑聖真君與
那清源妙道二郎神極是靈應。夫人何不設了香案,親口許下保安願心。待得
平安,奴家情願陪夫人去賽神答禮。未知夫人意下何如?」韓夫人點頭應允。
侍兒們即取得案過來。只是不能起身,就在枕上,以手加額,禱告道:「氏
兒韓氏,早年入宮,未蒙聖眷,惹下業緣病症,寄居楊府。若得神靈庇護,
保佑氏兒身體康健,情願繡下長幡二首,外加禮物,親詣廟延頂禮酬謝。」
當下太尉夫人,也拈香在手,替韓夫人禱告一回,作別,不提。可霎作怪,
自從許下願心,韓夫人漸漸平安無事。將息至一月之後,端然好了。太尉夫
人不勝之喜,又設酒起病。太尉夫人對韓夫人說道:「果然是神道有靈,勝
如服藥萬倍。卻是不可昧心,負了所許之物。」韓夫人道:「氏兒怎敢負心!
目下繡了長幡,還要屈夫人同去了還願心。未知夫人意下何如?」太尉夫人
答道:
「當得奉陪。」當日席散,韓夫人取出若干物事,制辦賽神禮物,繡下
四道長幡。自古道好:
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
憑你世問稀奇作怪的東西,有了錢,那一件做不出來!不消幾日,繡就
長幡,用根竹竿叉起,果然是光彩奪目。選了吉日良時,打點信香禮物,官
身私身簇擁著兩個夫人,先到北極佑聖真君廟中。廟官知是楊府鈞眷,慌忙
迎接至殿上。宣讀疏文,掛起長幡。韓夫人叩齒禮拜。拜畢,左右兩廊游遍。
廟官獻茶。夫人吩咐當道的賞了些銀兩,上了轎簇擁回來。一宿晚景不
提。明早又起身,到二郎神廟中。卻惹出一段蹊蹺作怪的事來。正是:
情知語是鉤和錢,從前釣出是非來。
話休煩絮。當下一行人到得廟中。廟官接見,宣疏拈香禮畢。卻好太尉
夫人走過一壁廂。韓夫人向前輕輕將指頭挑起銷金黃羅帳幔來,定睛一看,
不看時萬事全休,看了時,吃那一驚不小!但見:
頭裹金花襆頭,身穿赭衣繡袍,腰繫藍田玉帶,足登飛鳳烏靴。雖然土
木形骸,卻也丰神俊雅,明眸皓齒。但少一口氣兒,說出話來。
當下韓夫人一見,目眩心搖,不覺口裡悠悠揚揚,漏出一句俏話低聲的
話來:「若是氏兒前程遠大,只願將來嫁得一個丈夫,恰似尊神模樣一般,
也足稱生平之願。」說猶未了,恰好太尉夫人走過來,說道:「夫人,你卻
在此禱告什麼?」韓夫人慌忙轉口道:「氏兒並不曾說什麼。」太尉夫人再
也不來盤問。遊玩至晚,歸家,各自安歇不提。正是:
要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
卻說韓夫人到了房中,卸去冠服,挽就烏雲,穿上便服,手托香腮,默
默無言,心心念念,只是想著二郎神模樣。驀然計上心來,吩咐侍兒們端正
香案,到花園中人靜處,對天禱告:「若是氏兒前程遠大,將來嫁得一個丈
夫,好像二郎尊神模樣,煞強似入宮之時,受千般淒苦,萬種愁思。」說罷,
不覺紛紛珠淚滾下腮邊。拜了又祝,祝了又拜。分明是癡想妄想。不道有這
般巧事,韓夫人再三禱告已畢,正待收拾回房,只聽得萬花深處,一聲響亮,
見一尊神道,立在夫人面前。但見:
龍眉鳳目,皓齒鮮唇,飄飄有出塵之姿,冉冉有驚人之貌。若非閬苑瀛
洲客,便是餐霞吸露人。
仔細看時,正比廟中所塑二郎神模樣,不差分毫來去。手執一張彈弓,
又像張仙送子一般。韓夫人吃驚且喜。驚的是天神降臨,未知是禍是福﹔喜
的是神道歡容笑口,又見他說出話來。便向前端端正正道個萬福,啟朱唇,
露玉齒,告道:
「既蒙尊神下降,請到房中,容氏兒展敬。」當時二郎神笑吟吟同夫人
入房,安然坐下。夫人起居已畢,侍立在前。二郎神道:「早蒙夫人厚禮。
今者小神偶然閒步碧落之間,聽得夫人禮告至誠。小神知得夫人仙風道骨,
原是瑤池一會中人,只因夫人凡心未靜,玉帝暫謫下塵寰,又向皇宮內苑,
享盡人間富貴榮華。謫限滿時,還歸紫府,證果非凡。」韓夫人見說,歡喜
無任。又拜禱道:「尊神在上:氏兒不願入宮。若是氏兒前程遠大,將來嫁
得一個良人,一似尊神模樣,偕老百年,也不辜負了春花秋月,說甚麼富貴
榮華。」二郎神微微笑道:
「此亦何難,只恐夫人立志不堅。姻緣分定,自然千里相逢。」
說畢起身,跨上檻窗,一聲響亮,神道去了。韓夫人不見便罷,既然見
了這般模樣,真是如醉如癡,和衣上牀睡了。正是:
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翻來覆去,一片春心按納不住。自言自語,想一回,定一回:「適間尊
神降臨,四目相視,好不情長,怎地又瞥然而去?想是聰明正直為神,不比
塵凡心性,是我錯用心機了!」
又想一回道:「是適問尊神丰姿態度,語笑雍容,宛然是生人一般。難
說見了氏兒這般容貌,全不動情?還是我一時見不到處,放了他去?算來還
該著意溫存,便是鐵石人兒,也告得轉。今番錯過,未知何日重返!」好生
擺脫不下。眼巴巴盼到天明,再做理會。及至天明,又睡著去了,直到傍午,
方才起來。當日無懷無緒,巴不到晚。又去設了香案,到花園中禱告如前:
「若得再見尊神一面,便是三生有幸。」說話之間,忽然一聲響亮,夜來二
郎神又立在面前。韓夫人喜不自勝,將一天愁悶,已冰消瓦解了。即便向前
施禮,對景忘懷:
「煩請尊神入房,氏兒別有衷情告訴。」二郎神喜孜孜堆下笑來,便攜
夫人手,共入蘭房。夫人起居已畢。二郎神正中坐下,夫人侍立在前。二郎
神道:「夫人分有仙骨,便坐不妨。」
夫人便斜身對二郎神坐下。即命侍兒安排酒果,在房中一杯兩盞,看看
說出衷腸話來。道不得個:
春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
當下韓夫人解佩出湘妃之玉,開唇露漢署之香:「若是尊神不嫌穢褻,
暫息天上征輪,少敘人間恩愛。」二郎神欣然應允,攜手上牀,雲雨綢繆。
夫人傾身陪奉,忘其所以。盤恒至五更,二郎神起身,囑咐夫人保重,再來
相看。起身穿了衣服,執了彈弓,跨上檻窗,一聲響亮,便無跡影。韓夫人
死心塌地,道是神仙下臨,心中甚喜,只恐太尉夫人催他入宮,只有五分病,
裝做七分病。間常不甚十分歡笑,每到晚來,精神炫耀,喜氣生春。神道來
時,三杯已過,上牀雲雨,至曉便去,非止一日。忽一日,天氣稍涼,道君
皇帝分散保宮秋衣。偶思韓夫人,就差內侍捧了旨意,敕賜羅衣一襲、玉帶
一圍,到於楊太尉府中。韓夫人排了香案,謝恩禮畢,內侍便道:「且喜娘
娘貴體無事。聖上思憶娘娘,故遣賜羅衣玉帶,就問娘娘病勢已痊,須早早
進宮。」韓夫人管待使臣,便道:「相煩內侍則個。氏兒病體只去得五分。
全賴內侍轉奏,寬限進宮,實為恩便。」內侍應道:「這個有何妨礙。聖上
那裡也不少娘娘一個人。入宮時,只說娘娘尚未全好,還須耐心保重便了。」
韓夫人謝了,內侍作別不提。到得晚間,二郎神到來,對韓夫人說道:「且
喜聖上寵眷未衰,所賜羅衣玉帶,便可借觀。」夫人道:「尊神何以知之?」
二郎神道:「小神坐觀天下,立見四方。諒此區區小事,豈有不知之理?」
夫人聽說,便一發將出來看。二郎神道:「大凡世間寶物,不可獨享。
小神缺少圍腰玉帶。若是夫人肯捨施時,便完成善果。」夫人便道:「氏
兒一身已屬尊神,緣分非淺。若要玉帶,但憑尊神拿去。」二郎神謝了。上
牀歡會。未至五更起身,手執彈弓,拿了玉帶,跨上檻窗,一聲響亮,依然
去了。卻不道是: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韓夫人與太尉居止,雖是一宅分為兩院,卻因是內家內人,早晚愈加提
防。府堂深穩,料然無閒雜人輒敢擅入。但近日來常見西園徹夜有火,唧唧
噥噥,似有人聲息。又見韓夫人精神旺相,喜容可掬。太尉再三躊躕,便對
自己夫人說道:「你見韓夫人有些破綻出來麼?」太尉夫人說道:「我也有
些疑影。只是府中門禁甚嚴,決無此事,所以坦然不疑。今者太尉既如此說,
有何難哉。且到晚間,著精細家人,從屋上扒去,打探消息,便有分曉,也
不要錯怪了人。」太尉便道:
「言之有理。」當下便喚兩個精細家人,吩咐他如此如此,教他「不要
從門內進去,只把摘花梯子,倚在牆外,待人靜時,直扒去韓夫人臥房,看
他動靜,即來報知。此事非同小可的勾當,須要小心在意。」二人領命去了。
太尉立等他回報。不消兩個時辰,二人打看得韓夫人房內這般這般,便教太
尉屏去左右,方才將所見韓夫人房內坐著一人說話飲酒,「夫人房內聲聲稱
是尊神,小人也仔細想來,府中牆垣又高,防閒又密,就有歹人,插翅也飛
不進。或者真個是神道也未見得。」
太尉聽說,吃那一驚不小。叫道:「怪哉!果然有這等事!你二人休得
說謊。此事非同小事。」二人答道:「小人並無半句虛謬。」太尉便道,「此
事只許你知我知,不可泄漏了消息。」
二人領命去了。太尉轉身對夫人一一說知:「雖然如此,只是我眼見為
真。我明晚須親自去打探一番,便看神道怎生模樣。」
挨至次日晚間,太尉徐喚過昨夜打探二人來,吩咐道:「你兩人著一個
同我過去,著一人在此伺候。休教一人知道。」吩咐已畢,太尉便同一人過
去,捏腳捏手,輕輕走到韓夫人窗前,向窗眼內把眼一張,果然是房中坐著
一尊神道,與二人說不差。便待聲張起來,又恐難得脫身,只得忍氣吞聲,
依舊過來,吩咐二人休要與人胡說,轉入房中,對夫人說個就裡:
「此乃必是韓夫人少年情性,把不住心猿意馬,便遇著邪神魍魎在此污
淫天眷,決不是凡人的勾當,便須請法官調。你須先去對韓夫人說出緣由。
待我自去請法官便了。」夫人領命。
明早起身,到西園來,韓夫人接見。坐定,茶湯已過,太尉夫人屏去左
右,對面論心,便道:「有一句話要對夫人說知。
夫人每夜房中,卻是與何人說話,唧唧噥噥,有些風聲,吹到我耳朵裡。
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夫人須一一說,只不要隱瞞則個。」韓夫人聽說,滿面
通紅,便道:「氏兒夜間房中並沒有人說話。只氏兒與養娘們閒消遣,卻有
甚人到來這裡!」
太尉夫人聽說,便把太尉夜來所見模樣,一一說過。韓夫人嚇得目睜口
呆,罔知所措。太尉夫人再三安慰道:「夫人休要吃驚。太尉已去請法官到
來作用,便見他是人是鬼。只是夫人到晚間,務要陪個小心,休要害怕。」
說罷,太尉夫人自去。
韓夫人倒捏著兩把汗。看看至晚,二郎神卻早來了。但是他來時,那彈
弓緊緊不離左右。卻說這裡太尉請下靈濟宮林真人手下的徒弟,有名的王法
官,已在前廳作法。比至黃昏,有人來報:「神道來了。」法官披衣伏劍,
昂然而入,直至韓夫人房前,大踏步進去,大喝一聲:「你是何妖邪!卻敢
淫污天眷!不要走,吃吾一劍!」二郎神不慌不忙,便道:「不得無禮!」
但見:
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孩,弓開如滿月,彈發似流星。
當下一彈弓,中王法官額角上,流出鮮血來,霍地望後便倒,寶劍丟在
一邊。眾人慌忙向前扶起,往前廳去了。那神道也跨上檻窗,一聲響亮,早
已不見。當時卻是怎地結果?
正是:
說開天地怕,道破鬼神驚。
卻說韓夫人見二郎神打退了法官,一發道是真仙下降,愈加放心,再也
不慌。且說太尉已知法官不濟,只得倒賠些將息錢,送他出門。又去請得五
嶽觀潘道士來。那潘道士專一行持五雷天心正法,再不苟且,又且足智多謀。
一聞太尉兄弟喚,便來相見。太尉免不得將前事一一說知。潘道士便道:
「先著人引領小道到西園看他出沒去處,但知是人是鬼。」太尉道:「說
得有理。」當時,潘道士別了太尉,先到西園韓夫人臥房,上上下下,看了
一會。又請出韓夫人來拜見,看他的氣色。轉身對太尉說:「太尉在上,小
道看起來,韓夫人面上,部位氣色,並無鬼祟相侵。只是一個會妖法的人做
作。小道自有處置,也不用書符咒水,打鼓搖鈴,待他來時,小道甕中捉鱉,
手到拿來。只怕他識破局面,再也不來,卻是無可奈何。」太尉道:「若得
他再也不來,便是乾淨了。我師且留在此,閒話片時則個。」說話的,若是
這廝識局知趣,見機而作,恰是斷線鷂子一般,再也不來,落得先前受用了
一番,且又完名全節,再去別處利市,有何不美。卻不道是:「得意之事,
不可再作,得便宜處,不可再往。」
卻說那二郎神畢竟不知是人是鬼。卻只是他嘗了甜頭,不達時務,到那
日晚間,依然又來。韓夫人說道:「夜來氏兒一些不知,冒犯尊神。且喜尊
神無事,切休見負。」二郎神道:
「我是上界真仙,只為與夫人仙緣有分,早晚要度夫人脫胎換骨,白日
飛升。叵耐這蠢物!便有千軍萬馬,怎地近得我!」
韓夫人愈加欽敬,歡好倍常。卻說早有人報知太尉,太尉便對潘道士說
知。潘道士稟知太尉,低低吩咐一個養娘,教他只以服侍為名,先去偷了弓,
教他無計可施。養娘去了。潘道士結束得身上緊簇,也不披法衣,也不仗寶
劍,討了一根齊眉短棍,只教兩個從人遠遠把火照著,吩咐道:「若是你們
怕他彈子來時,預先躲過,讓我自去,看他彈子近得我麼?」
二人都暗笑道:「看他說嘴!少不得也中他一彈。」卻說養娘先去,以
服侍為名,挨挨擦擦,漸近神道身邊。正與韓夫人交杯換盞,不提防他偷了
彈弓,藏過一壁廂。這裡從人引領潘道士到得門前,便道:「此間便是。」
丟下法官,三步做兩步,躲開去了。卻說潘道士掀開簾子,縱目一觀,見那
神道安坐在上。大喝一聲,舞起棍來,匹頭匹腦一逕打去。二郎神急急取那
彈弓時,再也不見。只叫得一聲「中計!」連忙退去,跨上檻窗。說時遲,
那時快,潘道士一棍打著二郎神後腿,卻打落一件物事來。那二郎神一聲響
亮,依然向萬花深處去了。潘道士便拾起這物事來,向燈光下一看,卻是一
隻四縫烏皮皂靴。且將去稟復太尉道:「小道看來,定然是個妖人做作,不
乾二郎神之事。卻是怎地拿他便好?」太尉道:
「有勞吾師,且自請回。我這裡別有措置,自行體訪。」當下酬謝了潘
道士去了。結過一邊。
太尉自打轎到蔡太師府中,直至書院裡,告訴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終不成恁地便罷了!也須吃那廝恥笑,不成模樣!」太師道:「有何難哉!
即今著落開封府滕大尹領這靴去作眼,差眼明手快的公人,務要體訪下落,
正法施行。」
太尉道:「謝太師指教。」太師道:「你且坐下。」即命府中張幹辦火
速去請開封府滕大尹到來。起居拜畢,屏去人從,太師與太尉齊聲說道:「帝
輦之下,怎容得這等人在此做作!大尹須小心在意,不可怠慢。此是非同小
可的勾當。且休要打草驚蛇,吃他走了。」大尹聽說,嚇得面色如土,連忙
答道:
「這事都在下官身上。」領上皮靴,作別回衙,即便升廳,叫那當日緝
捕使臣王觀察過來,喝退左右,將上項事細說了一遍。「與你三日限,要捉
這個楊府中做不是的人來見我。休要大驚小怪。仔細體察,重重有賞。不然,
罪責不小。」說罷,退廳。王觀察領了這靴,將至使臣房裡,喚集許多做公
人,歎了一口氣,只見:
眉頭塔上雙簧鎖,腹內新添萬斛愁。
卻有一個三都捉事使臣姓冉名貴,喚做冉大,極有機變,不知替王觀察
捉了幾多疑難公事,王觀察極是愛他。當日冉貴見觀察眉頭不展,面帶憂容,
再也不來答擾,只管擊天北地,七十三、八十四說開了去。王觀察見他們全
不在意,便向懷中取出那皮靴向桌上一丟,便道:「我們苦殺是做公人!
世上有這等糊塗官府,這皮靴又不會說話,卻限我三日之內,要捉這個
穿皮靴在楊府中做不是的人來。你們眾人道是好笑麼!」眾人輪流將皮靴看
了一會。到冉貴面前,冉貴也不睬,只說:「難、難、難!官府真個糊塗。
觀察,怪不得你煩惱。」
那王觀察不聽便罷,聽了之時,說道:「冉大,你也只管說道難,這樁
事便恁地干休罷了?卻不難為了區區小子,如何回得大尹的說話?你們眾人
都在這房裡賺過錢來使的,卻說是難、難、難!」眾人也都道:「賊情公事
還有些捉摸。既然曉得他是妖人,怎地近得他。若是近得他,前日潘道士也
捉夠多時了,他也無計奈何,只打得他一隻靴下來。不想我們晦氣,撞著這
沒頭緒的官司,卻是真個沒捉處。」當下王觀察先前只有五分煩惱,聽得這
篇言語,句句說得有道理,更添上十分煩惱。只見那冉貴不慌不忙,對觀察
道:「觀察且休要輸了銳氣。料他也只是一個人,沒有三頭六臂,只要尋他
些破綻出來,便有分曉。」即將這皮靴翻來復去,不落手看了一回。
眾人都笑起來,說道:「冉大,又來了,這只靴又不是一件稀奇作怪,
眼中少見的東西,只無過皮兒染皂的,線兒扣縫的,藍布弔裡的,加上楦頭,
噴口水兒,弄得緊棚棚好看的。」冉貴卻也不來兜攬,向燈下細細看那靴時,
卻是四條縫,縫得甚是緊密。看至靴尖,那一條縫略有些走線。冉貴偶然將
小拽頭撥一撥,撥斷了兩股線,那皮就有些撬起來。向燈下照照裡面時,卻
是藍布托裡。仔細一看,只見藍布上有一條白紙條兒,便伸兩個指頭進去一
扯,扯出紙條。仔細看時,不看時萬事全休,看了時,卻如半夜裡拾金寶一
般。那王觀察一見也便喜從天降,笑逐顏開。眾人爭上前看時,那紙條上面
卻寫著:「宣和三年三月五日鋪戶任一郎造。」觀察對冉大道:「今歲是宣
和四年。眼見得做這靴時,不上二年光景。只捉了任一郎,這事便有七分。」
冉貴道:「如今且不要驚了他。
待到天明,著兩個人去,只說大尹叫他做生活,將來一索捆翻,不怕他
不招。」觀察道:「道你終是有些見識!」當下眾人吃了一夜酒,一個也不
敢散。看看天曉,飛也似差兩個人捉任一郎。不消兩個時辰,將任一郎賺到
使臣房裡,翻轉了麵皮,一索捆翻。「這廝大膽,做得好事!」把那任一郎
嚇了一跳,告道:「有事便好好說。卻是我得何罪,便來捆我?」王觀察道:
「還有甚說!這靴兒可不是你店中出來的?」任一郎接著靴,仔細看了一看,
告觀察:「這靴兒委是男女做的。卻有一個緣故:我家開下鋪時,或是官員
府中定制的,或是使客往來帶出去的,家裡都有一本坐簿,上面明寫著某年
某月某府中差某幹辦來定制做造。就是皮靴裡面,也有一條紙條兒,字號與
坐簿上一般的。觀察不信,只消割開這靴,取出紙條兒來看,便知端的。」
王觀察見他說著海底眼,便道:
「這廝老實,放了他好好與他講。」當下放了任一郎,便道:
「一郎休怪,這是上的差遣,不得不如此。」就將紙條兒與他看。任一
郎看了道:「觀察,不打緊,休說是一兩年間做的,就是四五年前做的,坐
簿還在家中。卻著人同去取來對看,便有分曉。」當時又差兩個,跟了任一
郎,腳不點地,到家中取了簿子,到得使臣房裡。王觀察親自從頭檢看。看
至三年三月五日,與紙條兒上字號對照相同。看時,吃了一驚,做聲不得。
卻是蔡太師府中張幹辦來定制的。王觀察便帶了任一郎,取了皂靴,執了坐
簿,火速到府廳回話。此是大尹立等的勾當,即便出至公堂。王觀察將上項
事說了一遍,又將簿子呈上。將這紙條兒親自與大尹對照相同。大尹吃了一
驚:
「原來如此。」當下半疑不信,沉吟了一會,開口道:「恁地時,不乾
任一郎事,且放他去。」任一郎磕頭謝了,自去。大尹又喚轉來吩咐道:「放
便放你,卻不許說向外人知道。有人問你時,只把閒話支吾開去。你可小心
記著。」任一郎答應道:
「小人理會得。」歡天喜地的去了。
大尹帶了王觀察、冉貴二人,藏了靴兒、簿子,一逕打轎到楊太尉府中
來。正值太尉朝罷回來,門吏報復,出廳相見。大尹便道:「此間不是說話
處。」太尉便引至偏小書院裡,屏去人從,只留王觀察、冉貴二人,到書房
中伺候。大尹便將從前事歷歷說了一遍,如此如此,「卻是如何處置?下官
未敢擅便。」太尉看了,呆了半晌,想道:「太師國家大臣,富貴極矣,必
無此事。但這只靴是他府中出來的,一定是太師親近之人,做下此等不良之
事。」商量一會,欲待將這靴到太師府中面質一番。誠恐乾礙體面,取怪不
便。欲待擱起不提,奈事非同小可,曾經過兩次法官,又著落緝捕使臣,拿
下任一郎問過,事已張揚。一時糊塗過去,他日事發,難推不知。
倘聖上發怒,罪責非小。左思右想,只得吩咐王觀察、冉貴自去。也叫
人看轎,著人將靴兒、簿子,藏在身邊,同大尹逕奔一處來。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當下太尉大尹,逕往蔡太師府中。門首伺候報復多時,太師叫喚入來書
院中相見。起居茶湯已畢,太師曰:「這公事有些下落麼?」太尉道:「這
賊已有主名了。卻是乾礙太師麵皮,不敢擅去捉他。」太師道:「此事非同
小可,我卻如何護短得?」
太尉道:「太師便不護短,未免吃個小小驚恐。」太師道:「你且說是
誰?直恁地礙難!」太尉道:「乞屏去從人,方敢胡言。」
太師即時將從人趕開。太尉便開了文匣,將坐簿呈上與太師檢看過了,
便道:「此事須太師爺自家主裁,卻不乾外人之事。」
太師連聲道:「怪哉!怪哉!」太尉道:「此係緊要公務,休得見怪下
官。」太師道:「不是怪你,卻是怪這只靴來歷不明。」
太尉道:「簿上明寫著府中張幹辦定做,並非謊言。」太師道:
「此靴雖是張千定造,交納過了,與他無涉。說起來,我府中冠服衣靴
履襪等件,各自派一個養娘分掌。或是府中處製造的,或是往來饋送,一出
一入的,一一開載明白,逐月繳清報數,並不紊亂。待我弔查底簿,便見明
白。」即便著人去查那一個管靴的養娘,喚他出來。當下將養娘喚至,手中
執著一本簿子。太師問道:「這是我府中的靴兒,如何得到他人手中?即便
查來。」當下養娘逐一查檢,看得這靴是去年三月中,自著人製造的,到府
不多幾時,卻有一個門生,叫做楊時,便是龜山先生,與太師極相厚的,升
了近京一個知縣,前來拜別。因他是道學先生,衣敝履穿,不甚齊整。太師
命取圓領一襲、銀帶一圍、京靴一雙、川扇四柄,送他作嗄程。這靴正是太
師送與楊知縣的。果然前件開寫明白。太師即便與太尉、大尹看了。二人謝
罪道:「恁地又不乾太師府中之事!適間言語衝撞,只因公事相逼,萬望太
師海涵!」太師笑道:
「這是你們分內的事,職守當然,也怪你不得。只是楊龜山如何肯恁地
做作?其中還有緣故。如今他任所去此不遠,我潛地喚他來問個分曉。你二
人且去,休說與人知道。」二人領命,作別回府不提。
太師即差幹辦火速去取楊知縣來。往返兩日,便到京中,到太師跟前。
茶湯已畢,太師道:「知縣為民父母,卻恁地這般做作!這是彌天之罪。」
將上項事一一說過。楊知縣欠身稟道:「師相在上。某去年承師相厚恩,未
及出京,在邸中忽患眼痛。左右傳說,此間有個清源廟道二郎神,極是肸蠁
有靈,便許下願心,待眼痛痊安,即往拈香答禮。後來好了,到廟中燒香。
卻見二郎神冠服件件齊整,只腳下烏靴綻了,不甚相稱,下官即將這靴舍與
二郎神供養去訖。只此是真實語。知縣生平不欺暗室,既讀孔孟之書,怎敢
行盜跖之事。望太師詳察。」太師從來曉得楊龜山是個大儒,怎肯胡作。聽
了這篇言語,便道:「我也曉得你的名聲。只是要你來時問個根由,他們才
肯心服。」管待酒食,作別了知縣自去,吩咐休對外人泄漏。知縣作別自去。
正是:
日前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
太師便請過楊太尉、滕大尹過來,說開就裡,便道:「恁地又不乾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