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 - 28

我的事?」龍香道:「不管誤事不誤事,還了你,你自看去。」袖中摸出來,
撩在地下。鳳生拾起來,卻不是起先拿去的了。曉得是龍香耍他,帶著笑道:
「我說你家姐姐不捨得怪我,必是好音回我了。」拆開來細細一看。跌足道:
「好個有見識的女子!分明有意於我,只怕我日後負心,未肯造次耳。我如
今只得再央龍香姐拿件信物送他,寫封實心實意的話,求他定下個佳期,省
得此往彼來,有名無實,白白地想殺了我!」龍香道:「為人為徹。快寫來!
我與你拿去,我自有道理。」鳳生開了箱子,取出一個白玉蟾蜍鎮紙來,乃
是他中榜之時,母舅金三員外與他作賀的,制做精工,是件古玩,今將來送
與素梅作表記。寫下一封書道:
承示玉音,多關肝鬲。儀雖薄德,敢負深情?但肯俯通一夕之歡,必當
永矢百年之好。謹貢白玉蟾蜍,聊以表信。荊山之產,取其堅潤不渝﹔月中
之象,取其團圓無缺。乞訂佳期,以蘇渴想。
末寫道:
辱愛不才生鳳來儀頓首,素梅娘子妝前。
鳳生將書封好,一同玉蟾蜍交付龍香。對龍香道:「我與你姐姐百年好
事千金重擔,只在此兩件上面了!萬望龍香姐竭力周全,討個回音則個。」
龍香道:「不須囑咐,我也巴不得你們兩個成了事。有話面講,不耐煩如此
傳書遞柬。」鳳生作個揖道:「好姐姐,如此幫襯,萬代恩德。」龍香帶著
笑拿著去了。
走進房來,回覆素梅道:「鳳官人見了姐姐的書,著實贊歎,說姐姐有
見識。又寫一封回書,送一件玉物事在此。」素梅接過手來,看那玉蟾蜍光
潤可愛。笑道:「他送來怎的?且拆開書來看。」素梅看那書時,一路把頭
暗點,臉頰微紅,有些沉吟之意。看到「辱愛不才生」幾字,笑道:「呆秀
才,那個就在這裡愛你?」龍香道:「姐姐若是不愛,何不絕了他?不許往
來!既與他兜兜搭搭,他難道倒肯認做不愛不成?」素梅也笑將起來,道:
「癡丫頭就像與他一路的。我倒有句話與你商量。我心上真有些愛他,其實
瞞不得你了。如今他送此玉蟾蜍做了信物,要我去會他,這個卻怎麼使得?」
龍香道:
「姐姐,若是使不得,空愛他,也無用!何苦把這個書生哄得他不上不
落的,呆呆地百事皆廢了。」素梅道:「只恐書生薄倖,且順眼下風光,日
後不在心上,撇人在腦後了。如何是好!」龍香道:「這個龍香也做不得保
人。姐姐而今要絕他,卻又愛他,要從他,卻又疑他。如此兩難,何不約他
當面一會。
看他說話真誠,罰個咒願,方才憑著姐姐或短或長,成就其事,若不像
個老實的,姐姐一下子丟開,再不要纏他罷了。」
素梅道:「你說得有理。我回他字去。難得今夜是十五日團圓之夜,約
他今夜到書房裡相會便了。」素梅寫著幾字,手上除下一個累金戒指兒,答
他玉蟾蜍之贈。叫龍香拿去。
龍香應允,一面走到園中,心下道:「佳期只在今夜了,便宜了這酸子,
不要直與他說知。」走進書房中來,只見鳳生朝著紙窗正在那裡呆想。見了
龍香,魆地跳將起來,道:「好姐姐,天大的事如何了?」龍香道:「什麼
如何如何!他道你不知進退,開口便問佳期,這等看得容易,一下性子,書
多扯壞了,連那玉蟾蜍也摜碎了!」鳳生呆了,道:「這般說起來,教我怎
的才是?等到幾時方好?可不害殺了我!」龍香道:
「不要心慌,還有好話在後。」鳳生歡喜道:「既有好話,快說來!」
龍香道:「好自在性,大著嘴子『快說來!快說來!』不直得陪個小心?」
鳳生陪笑道:「好姐姐,這是我不是了。」跪下去道:「我的親娘!有什麼
好說話?對我說罷。」龍香扶起道:「不要饞臉。你且起來,我對你說:我
姐姐初時不肯,是我再三攛掇,已許下日子了。」鳳生道:「在幾時呢?」
龍香笑道:「在明年。」鳳生道:「若到明年,我也害死,好做週年了。」
龍香道:「死了,料不要我償命。自有人不捨得你死,有個丹藥方在此
醫你。」袖中摸出戒指與那封字來,交與鳳生,道:
「到不是害死,卻不要快活殺了。」鳳生接著拆開看時,上寫道:
徒承往復,未測中心。擬作夜談,各陳所願。固不為投梭之拒,亦非效
逾牆之從。終身事大,欲訂完盟耳。先以約指之物為定。言出如金,浮情且
戒!
如斯而已。
末附一詩云:
試斂聽琴心,來訪吹簫伴﹔
為語玉蟾蜍,清光今夜滿。
鳳生看罷,曉得是許下了佳期,又即在今夜,喜歡得打跌。對龍香道:
「虧殺了救命的賢姐,教我怎生報答也!」龍香道:「閒話休提。既如此約
定,到晚來,切不可放什麼人在此打攪!」鳳生道:「便是。同窗兩個朋友
出去久了。舅舅家裡一個送飯的人,送過便打發他去,不呼喚他,卻不敢來。
此外別無甚人到此。不妨,不妨。只是姐姐不要臨時變卦便好。」
龍香道:「這個到不消疑慮。只在我身上,包你今夜成事便了。」
龍香自回去了。鳳生一心打點歡會。住在書房中,巴不得到晚。
那邊素梅也自心裡忒忒地,一似小兒放紙炮,又愛又怕﹔
只等龍香回來,商量到晚赴約。恰好龍香已到,回覆道:「那鳳官人見
了姐姐的字,好不快活!連龍香也受了他好些跪拜了。」素梅道:「說便如
此說,羞答答地怎好去得?」龍香道:
「既許了他,作要不得的。」素梅道:「不去便怎麼?」龍香道:
「不去打緊,龍香說了這一個大謊,後來害死了他,地府中還要攀累我。」
素梅道:「你只管自家的來世,再不管我的終身。」
龍香道:「什麼終身?拚得立定主意嫁了他,便是了。」素梅道:「既
如此,便依你去走一遭也使得。只要打聽兄嫂睡了方好。」
說話之間,早已天晚。天上皎團團推出一輪明月。龍香走去了,一更多
次走來,道:「大官人大娘子多吃了晚飯,我守他收拾睡了才來的。我每不
要點燈,開了角門,趁著明月悄悄去罷。」素梅道:「你在前走,我後邊尾
著,怕有人來。」
果然龍香先行,素梅在後,遮遮掩掩走到書房前。龍香把手點道:「那
有燈的不就是他書房?」素梅見說是書房,便立定了腳。鳳生正在盼望不到
之際,心癢難熬,攢出攢入了一會,略在窗前歇氣。只聽得門外腳步響,急
走出來迎著。這裡龍香,就出聲道:「鳳官人,姐姐來了,還不拜見!」鳳
生月下一看,真是天仙下降!不覺的跪了下去,道:「小生有何天幸,勞煩
姐姐這般用心,殺身難報!」素梅通紅了臉,一把扶起,道:「官人請尊重,
有話慢講。」鳳生立起來,就扶著素梅衣袂道:「外廂不便,請小姐快進房
去。」素梅走進了門內。外邊龍香道:「姐姐,我自去了。」素梅叫道:「龍
香,不要去!」
鳳生道:「小姐,等他回去安頓著家中的好。」素梅又叫道:
「略轉轉就來。」龍香道:「曉得了。鳳官人關上了門罷。」當下龍香
走了轉去。
鳳生把門關了。進來一把抱住,道:「姐姐,想承了鳳來儀!如今僥倖
了鳳來儀也!」一手就去素梅懷裡亂扯衣裙。素梅按住,道:「官人不要性
急。說得明白,方可成歡。」鳳生道:「我兩人心事已明,到此地位,還有
何說?」只是抱著推他到牀上來。素梅掙定了腳不肯走,道:「終身之事,
豈可草草?你咒也須賭一個,永不得負心!」鳳生一頭推,一頭口裡噥道:
「鳳來儀若負此情,永遠前程,不吉!不吉!」素梅見他極態,又哄他又愛
他,心下已自軟了,不由的腳下放鬆,任他推去。正要倒在牀上,只聽得園
門外一片大嚷,擂鼓也似敲門。鳳生正在喉急之際,吃那一驚不小。便道:
「做怪了!
此時是甚麼人敲門?想來沒有別人。姐姐不要心慌。門是關著的,沒事。
我們且自上牀,憑他門叫喚,不要睬他!」素梅也慌道:「只怕使不得!不
如我去休!」鳳生極了,狠性命抱住,道:「這等怎使得!這是活活的弄殺
我了。」正是色膽如天,鳳生且不管外面的事,把素梅的小衣服解脫了,忙
要行事。那曉得花園門年深月久,苦不甚牢,早被外邊一伙人踢開了一扇﹔
一路嚷將進來,直到鳳生書房門首來了。鳳生聽見來得切近,方才著忙道:
「古怪!這聲音卻似竇家兄弟兩個。
幾時回來的?恰恰到此。我的活冤家,怎麼是好!」只得放下了手,對
素梅道:「我去頂住了門,你把燈吹滅了,不要做聲!」
素梅心下驚惶。一手把裙褲結好,一頭把火吹滅。魆魆地揀暗處站著,
不敢喘氣。鳳生走到門邊,輕輕掇條凳子,把門再加頂住。要走進來溫存素
梅。只聽得外面打著門道:「鳳兄,快開門!」鳳生戰抖抖的回道:「是…
是…是那個?」一個聲氣小些的道:「小弟竇尚文。」一個大喊道:「小弟
竇尚文。兩個月不相聚了,今日才得回來。這樣好月色,快開門出來,吾們
同去吃酒。」鳳生道:「夜深了,小弟已睡在牀上了,懶得起來。明日盡興
罷。」外邊竇大道:「寒捨不遠,過談甚便。欲著人來請,因怕兄已睡著,
未必就來,故此兄弟兩人特來自邀。快些起來!」鳳生道:「夜深風露,熱
被窩裡起來,怕不感冒了。其實的懶起。不要相強,足見相知。」竇大道:
「兄興素豪,今夜何故如此?」竇二便嚷道:「男子漢見說著吃酒看月有興
的事,披衣便起,怕甚風露!」鳳生道:「今夜偶然沒興,望乞見量。竇二
道:「終不成使我們掃了興便自這樣回去了!你若當真不起來時,我們一發
把這門打開來,莫怪粗鹵!」鳳生著了急,自想道:「倘若他當真打進,怎
生是好?」
低低對素梅道:「他若打將進來,必然事露。姐姐你且躲在牀後,待我
開門出去打發了他,就來。」素梅也低低道:「撇脫些!我要回去。這事做
得不好了,怎麼處!」素梅望牀後黑處躲好,鳳生才掇開凳子,開出門來。
見了他兄弟兩個,且不施禮,便隨手把門扣上了,道:「室中無火,待我搭
上了門,和兄每兩個坐話一番罷。」兩竇道:「坐話什麼?酒盒多端正在那
裡了。且到寒家呼盧浮白吃到天明。」鳳生道:「小弟不耐煩,饒我罷!」
竇二道:「我們興高得緊,管你耐煩不耐煩!
我們大家扯了去。」兄弟兩個多動手,扯著便走﹔又加家僮們推的推,
攘的攘,不由你不走。鳳生只叫得苦,卻又不好說出。正是:
啞子慢嘗黃柏味,難將苦口向人言。
沒奈何,只得跟著吆吆喝喝的去了。
這裡素梅在房中心頭丕丕的跳,幾乎把個膽嚇破了。著實懊悔無盡。聽
得人聲漸遠,才按定了性子,走出牀面前來。
整一整衣服,望門外張一張,悄然無人。想道:「此時想沒人了,我也
等不得他,趁早走回去罷。」去拽那門時,誰想是外邊搭住了的。狠性子一
拽,早把兩三個長指甲一齊蹴斷了。要出來,又出來不得﹔要叫聲龍香,又
想他決在家裡,那裡在外邊聽得,又還怕被別人聽見了,左右不是。心裡煩
噪撩亂,沒計奈何。看看夜深了,坐得不耐煩。再不見鳳生來到,心中又氣
又恨,道:「難道貪了酒杯,竟忘記我在這裡了!」又替他解道:「方才他
負極不要去﹔是這些狂朋沒得放他回來。」
轉展躊躇,無聊無賴,身體卷怠,呵欠連天。欲要睡睡,又是別人家牀
鋪,不曾睡慣,不得伏貼。亦且心下有事,焦焦躁躁,那裡睡得去。悶坐不
過,做下一首詞云:
幽房深鎖多情種,清夜悠悠誰共﹔羞見枕衾鴛鳳,悶則和衣擁。無端猛
烈陰風動,驚破一番新夢﹔
窗外月華霜重,寂寞桃源洞。詞寄《桃源憶故人》。
素梅吟詞已罷,早已雞鳴時候了。龍香在家裡睡了一覺醒來,想道:「此
時姐姐與鳳官人也快活得夠了,不免走去俟候,接了他歸來早些,省得天明
有人看見,做出事來。」開了角門,踏著露草,慢慢走到書房前來。只見門
上搭著扭兒。疑道:「這外面是誰搭上的?又來奇怪了。」自言自語了幾句。
裡頭素梅聽得聲音,便開言道:「龍香來了麼?」龍香道:「是,來了。」
素梅道:「快些開了門進來。」龍香開進去看時,只見素梅衣妝不卸,獨自
一個坐著。驚問道:「姐姐起得這般早?」
素梅道:「那裡是起早!一夜還不曾睡。」龍香道:「為何不睡?
鳳官人那裡去了?」素梅歎口氣道:「有這等不湊巧的事!說不得一兩
句說話,一伙狂朋踢進園門來,拉去看月。鳳官人千推萬阻,不肯開門。他
直要打進門來。只得開了門,隨他們一路去了。至今不來,且又搭上了門。
教我出來又出來不得﹔坐又坐不過,受了這一夜的罪。而今你來得正好。我
和你快回去罷。」龍香道:「怎麼有這等事!姐姐有心得到這時候了,鳳官
人畢竟轉來,還在此等他一等麼?」素梅不覺淚汪汪的,又歎一口氣道:「還
說什麼等他,只自回去罷了。」正是:
驀地魚舟驚比目,霎時樵斧破連枝。
素梅自與龍香回去不提。
且說鳳生被那不做美的竇大竇二不由分說拉去吃了半夜的酒。鳳生真是
熱地上蚰蜒,一時也安不得身子。一聲求罷,就被竇二大碗價罰來。鳳生雖
是心裡不願,待推卻時,又恐怕他們看出破綻,只得勉強發興。指望早些散
場。誰知這些少年心性,吃到興頭上,越吃越狂,那裡肯住。鳳生真是沒天
得叫。直等東方發白,大家酩酊吃不得了,方才歇手。鳳生終是留心,不至
大醉。帶了些酒意,別了二竇,一步恨不得做十步,踉蹌歸來。到得園中,
只見房門大開。急急走近叫道:「小姐!小姐!」那見個人影?想著昨宵在
此,今不得見了。不覺的趁著酒興,敲台拍凳,氣得淚點如珠的下來。罵道:
「天殺的竇家兄弟!坑害了我。千難萬難,到得今日才得成就。未曾到手,
平白地攪開了。而今不知又要費多少心機,方得圓成。只怕著了這驚,不肯
再來了,如何是好?」悶悶不樂,倒在牀上,一覺睡到日沉西,方起得來。
急急走到園東牆邊一看,但見樓窗緊閉,不見人蹤。推推角門,又是關緊了
的。沒處問個消息,怏怏而回。且在書房納悶不提。
且說那楊素梅歸到自己房中,心裡還是恍惚不寧的。對龍香道:「今後
切須戒著,不可如此!」龍香道:「姐姐只怕戒不定。」素梅道:「且看我
狠性子戒起來。」龍香道:「到得戒時,已是遲了。」素梅道:「怎見得遲?」
龍香道:「身子已破了。」素梅道:「那裡有此事?你才轉得身,他們就打
將進來。
說話也不曾說得一句,那有別事?」龍香道:「既如此,那人怎肯放下?
定然是想殺了,極不也害個風癲。可不是我們的陰■﹔還須今夜再走一遭的
是。」素梅道:「今夜若去,你住在外面,一邊等我,一邊看人,方不誤事。」
龍香冷笑了一聲。
素梅道:「你笑什麼來?」龍香道:「我笑姐姐好個狠性子,著實戒得
定。」兩個正要商量晚間再去赴期,不想裡面兄嫂處走出一個丫鬟來,報道:
「馮老孺人來了。」
原來素梅有個外婆,嫁在馮家,住在錢塘門裡。雖沒了丈夫,家事頗厚,
開個典當鋪在門前。人人曉得他是個富室。
那些三姑六婆沒一個不來奉承他的。他只有一女,嫁與楊家,就是素梅
的母親,早年夫婦雙亡了。孺人想著外甥女兒雖然傍著兄嫂居住,未嘗許聘
人家。一日,與媒婆每說起素梅親事。媒婆每道:「若只托著楊大官人出名,
說把妹子許人,未必人家動火。須得說是老孺人的親外甥,就在孺人家裡接
茶出嫁的,方有門當戶對的來。」孺人道:「是,說得有理。亦且外甥女兒
年紀長大,也要收拾他身畔來。」故此自己抬了轎,又叫了一乘空轎,一直
到楊家,要接素梅家去。
素梅接著外婆。孺人把前意說了一遍。素梅暗地吃了一驚。推托道:「既
然要去,外婆先請回去,等甥女收拾兩日就來。」孺人道:「有什麼收拾?
我在此等了你去。」龍香便道:
「也要揀個日子。」孺人道:「我揀了來的,今日正是個黃道吉日。就
此去罷。」素梅暗暗地叫苦,私對龍香道:「怎生發付那人?」龍香道:「總
是老孺人守著在此,便再遲兩日去,也會他不得了。不如且依著去了,等龍
香自去回他消息,再尋機會罷。」素梅只得懷著不快,跟著孺人去了。
所以這日鳳生去望樓上,再不得見面。直到外邊去打聽,才曉得是外婆
家接了去了。跌足歎恨,悔之無及。又不知幾時才得回家,再得相會。正在
不快之際,只見舅舅金三員外家金旺來接他回家去,要商量上京會試之事。
說道:「園中一應書箱行李多收拾了家來,不必再到此了。」鳳生口裡不說,
心下思量道:「誰想當面一番錯過,便如此你我東西,料想那還有再會的日
子!只是他十分的好情,教我怎生放得下!」一邊收拾,望著東牆只管落下
淚來。卻是沒奈何,只得匆匆出門。到得金三員外家裡,員外早已收拾盤纏,
是件停當。吃了餞行酒,送他登程。叫金旺跟著,一路伏侍去了。
員外閒在家裡,偶然一個牙婆走來賣珠翠,說起錢塘門裡馮家有個女兒,
才貌雙全,尚未許人。員外叫討了他八字來。與外甥合一合看。那看命的看
得是一對上好到頭夫妻,夫榮妻貴,並無衝犯。員外大喜,即央人去說合。
那馮孺人見說是金三員外,曉得他本處財主。叫人通知了外甥楊大官人,當
下許了。擇了吉日,下了聘定,歡天喜地。
誰知楊素梅心裡只想著鳳生,見說許下了什麼金家,好生不快,又不好
說得出來。對著龍香只是啼哭。龍香寬解道:
「姻緣分定,想當日若有緣法,早已成事了。如此對面錯過,畢竟不是
對頭。虧得還好﹔若是那一夜有些長短了,而今又許了一家,卻怎麼處?」
素梅說:「說那裡話!我當初雖不與他沾身,也曾親熱一番,心已相許。我
如今癡想還與他有相會日子,權且忍耐。若要我另嫁別人,臨期無奈,只得
尋個自盡,報答他那一點情分便了,怎生撇得他下!」龍香道:
「姐姐一片好心固然如此,只是而今怎能夠再與他相會?」素梅道:「他
如今料想在京會試。倘若姻緣未斷,得登金榜,他必然歸來尋訪著我。那時
我辭了外婆,回到家中,好歹設法得相見一番。那時他身榮貴,就是婚姻之
事或者還可挽回萬一。不然,我與他一言面訣,死亦瞑目了。」龍香道:「姐
姐也見得是,且耐心著,不要煩煩惱惱,與別人看破了,生出議論來。」
不說兩個唧噥,且說鳳生到京,一舉成名,做了三甲進士,選了福建福
州府推官,心裡想道:「我如今便道還家,央媒議親易如反掌﹔這姻緣仍在,
誠為可喜﹔進士不足言也。」
正要打點起程,金員外家裡有人到京來,說道:「家中已聘下了夫人,
只等官人榮歸畢姻。」鳳生吃了一驚,道:「怎麼?聘下了什麼夫人?」金
家人道:「錢塘門裡馮家小姐,見說才貌雙全的。」鳳生變了臉道:「你家
員外好沒要緊!那知我的就裡?連忙就聘做什麼?」金家人與金旺多疑怪
道:「這是老員外好意,官人為何反怪將起來?」鳳生道:「你們不曉得,
不要多管!」自此心中反添上一番愁緒起來。正是:
姻事雖成心事違,新人歡喜舊人啼﹔
幾回暗裡添惆悵,說與旁人那得知?
鳳生心中悶悶,且待到家再作區處,一面京中自起身,一面打發金家人
先回,報知擇日到家。
這裡金員外曉得外甥歸來快了,定了成婚吉日,先到馮家下那袍段釵鐶
請期的大禮。他把一個白玉蟾蜍做壓釵物事。
這蟾蜍是一對。前日把一個送外甥了,今日又替他行禮,做了個囫圇人
情。教媒婆送到馮家去,說:「金家郎金榜題名,不日歸娶,已起程,將到
了。」那馮老孺人好不喜歡。旁邊親親眷眷看的人那一個不嘖嘖稱歎道:「素
梅姐姐生得標緻,有此等大福!」多來與素梅叫喜。
誰知素梅心懷鬼胎,只是長吁短歎,好生愁悶,默默歸房去了。只見龍
香走來道:「姐姐,你看見適才的禮物麼?」素梅道:「有甚心情去看他!」
龍香道:「一件天大僥倖的事!好叫姐姐得知。龍香聽得外邊人說:那中進
士聘姐姐那個人,雖然姓金,卻是金家外甥。我前日記得鳳官人也曾說什麼
金家舅舅。只怕那個人就是鳳官人,也不可知。」素梅道:「那有此事?」
龍香道:「適才禮物裡邊,有一件壓釵的東西,也是一個玉蟾蜍,與前日鳳
官人與姐姐的一模二樣。若不是他家,怎生有這般一對?」素梅道:「而今
玉蟾蜍在那裡?設法來看一看。」龍香道:「我方才見有蹺蹊,推說姐姐看,
拿將來了。」
袖裡取出,遞與素梅看了一會,果像是一般的﹔再把自家的臂上解下來,
並一並看,分毫不差。想著前日的情,不覺掉下淚來,道:「若果如此,真
是姻緣不斷。古來破鏡重圓,釵分再合,信有其事了。只是鳳郎得中,自然
說是鳳家下禮,如何只說金家?這裡邊有些不明。怎生探得一個實消息?果
然是了,便好。」龍香道:「是便怎麼?不是便怎麼?」素梅道:
「是他了,萬千歡喜,不必說起。若不是他,我前日說過的,臨到迎娶,
自縊而死!」龍香道:「龍香到有個計較在此。」素梅道:「怎的計較?」
龍香道:「少不得迎親之日,媒婆先回話。
那時龍香妝做了媒婆的女兒,隨了他去。看得果是那人,即忙回來說知
就是。」素梅道:「如此甚好。但願得就是他,這場喜比天還大。」龍香道:
「我也巴不得如此。看來像是有些光景的。」兩人商量已定。
過了兩日,鳳生到了金家了。那時馮老孺人已依著金三員外所定日子成
親,先叫媒婆去回話,請來迎娶。龍香知道,趕到路上來,對媒婆說:「我
也要去看一看新郎。有人問時,只說是你的女兒,帶了來的。」媒婆道:「這
等,折殺了老身。
同去走走就是。只有一件事,要問姐姐。」龍香道:「甚事?」
媒婆道:「你家姐姐天大喜事臨身,過門去就做夫人了,如何不見喜歡?
口裡唧唧噥噥,倒像十分不快活的。這怎麼說?」
龍香道:「你不知道,我姐姐自小立願,要自家揀個像意的姐夫。而今
是老孺人做主,不管他肯不肯,許了。他不知新郎好歹,放心不下,故此不
快活。」媒婆道:「新郎是做官的了,有什麼不好?」龍香道:「夫妻面上,
只要人好,做官有什麼用處?老娘曉得這做官的姓什麼?」媒婆道:「姓金
了,還不知道。」龍香道:「聞說是金員外的外甥,原不姓金,可知道姓什
麼?」媒婆道:「是便是外甥,而今外邊人只叫他金爺,他的姓,姓得有些
異樣的,不好記,我忘記了。」龍香道:「可是姓鳳?」媒婆想了一想,點
頭道:「正是這個什麼怪姓。」龍香心裡暗暗喜歡:已有八分是了。
一路行來,已到了金家門首。龍香對媒婆道:「老娘你先進去,我在門
外張一張罷。」媒婆道:「正是。」媒婆進去見了鳳生,回覆今日迎親之事。
正在問答之際,龍香門外一看,看得果然是了,不覺手舞足蹈起來,嘻嘻的
道:「造化!造化!」
龍香也有意要他看見,把身子全然露著,早已被門裡看見了。
鳳生問媒婆道:「外面那個隨著你來?」媒婆道:「是老媳婦的女兒。」
鳳生一眼瞅去,疑是龍香。使叫媒婆去裡面茶飯。自己踱出來看,果然是龍
香了。鳳生忙道:「甚風吹你到此?你姐姐在那裡?」龍香道:「鳳官人還
問我姐姐!你只打點迎親罷了。」鳳生道:「龍香姐,小生自那日驚散之後,
有一刻不想你姐姐,也叫我天誅地滅!怎奈是這日一去,彼此分散,無路可
通。僥倖往京得中,正要歸來央媒尋訪,不想舅舅又先定下了這馮家。而今
推卻不得,沒奈何了,豈我情願!」龍香故意道:「而今不情願,也說不得
了。只辜負了我家姐姐一片好情,至今還是淚汪汪的。」鳳生也拭淚道:「待
小生過了今日之事,再怎麼約得你家姐姐一會面,講得一番,心事明白,死
也甘心!而今你姐姐在那裡?曾回去家中不曾?」龍香哄他道:「我姐姐也
許下人家了。」鳳生吃驚道:「咳!咳!許了那一家?」龍香道:「是這城
裡什麼金家,新中進士的。」鳳生道:
「又來胡說!城中再那裡還有個金家新中進士?只有得我。」龍香道:
「官人幾時又姓金?」鳳生道:「這是我娘舅家姓。我一向榜上多是姓金不
姓鳳。」龍香嘻的一笑道:「白日見鬼!枉著人急了這許多時。」鳳生道:
「這等說起來,敢是我聘定的,就是你家姐姐?卻怎麼說姓馮?」龍香道:
「我姐姐也是馮老孺人的外甥,故此人只說是馮家女兒,其實就是楊家的人。」
鳳生道:「前日分散之後,我問鄰人,說是外婆家接去,想正是馮家了。」
龍香道:「正是了。」鳳生道:「這話果真麼?莫非你見我另聘了,特把這
話來耍我的?」龍香去袖中摸出兩個玉蟾蜍來,道:「你看這一對先自成雙
了。一個是你送與姐姐的﹔一個是你家壓釵的,眼見得多在這裡了。還要疑
心?」鳳生大笑道:「有這樣奇事,可不快活殺了我!」龍香道:「官人如
此快活,我姐姐還不知道明白,哭哭啼啼在那裡。」鳳生道:
「若不是我,你姐姐待怎麼?」龍香道:「姐姐看見玉蟾蜍一樣,又見
說是金家外甥,故此也有些疑心。先教我來打探。說道:
『不是官人,便要自盡。』如今即忙回去報他,等他好梳妝相待。而今
他這歡喜,也非同小可。」鳳生道:「還有一件,他事在急頭上,只怕還要
疑心是你權時哄他的,未必放心得下。
你把前日所與我的戒指拿去與他看,他方信是實了。可好麼?」
龍香道:「官人見得是。」鳳生即在指頭上勒下來,交與龍香去了。一
面吩咐鼓樂酒筵齊備,親往迎娶。
卻說龍香急急走到家裡,見了素梅,連聲道:「姐姐,正是他!正是他!」
素梅道:「難道有這等事?」龍香道:「不信,你看,這戒指那裡來的?」
就把戒指遞將過來,道:「是他手上親除下來與我,叫我拿與姐姐看,做個
憑據的。」素梅微笑道:「這個真也奇怪了。你且說,他見你說些什麼?」
龍香道:
「他說自從那日驚散,沒有一日不想姐姐,而今做了官,正要來圖謀這
事,不想舅舅先定下了,他不知是姐姐,十分不情願的。」素梅道:「他不
匡是我,別娶之後,卻待怎麼?」龍香道:「他說:『原要設法與姐姐一面,
說個衷曲,死也瞑目!』就眼淚流下來。我見他說得至誠,方與他說明白了
這些話。他好不喜歡!」素梅道:「他卻不知我為他如此立志,只說我輕易
許了人家,道我沒信行的了,怎麼好?」龍香道:「我把姐姐這些意思,盡
數對他說了。原說:『打聽不是,迎娶之日,尋個自盡的。』他也著意,恐
怕我來回話,姐姐不信,疑是一時權宜之計哄上轎的說話,故此拿出這戒指
來為信。」素梅道:
「戒指在那裡拿出來的?」龍香道:「緊緊的勒在指頭上,可見他不忘
姐姐的了。」素梅此時才放心得下。
須臾,堂前鼓樂齊鳴,新郎冠帶上門,親自迎娶。新人上轎,馮老孺人
也上轎。送到金家,與金三員外會了親,吃了喜酒,送入洞房,兩下成其夫
婦。恩情美滿,自不必說。次日,楊家兄嫂多來會親。竇家兄弟兩人也來做
賀。鳳生見了二竇,想著那晚之事,不覺失笑。自忖道:「虧得原是姻緣,
到底配合了,不然,這一場攪散,豈是小可的!」又不好說得出來,只自家
暗暗僥倖而已。做了夫妻之後,時常與素梅說著那事,兩個還是打噤的。
因想:世上的事,最是好笑。假如鳳生與素梅索性無緣罷了﹔既然到底
是夫妻,那日書房中時節,何不休要生出這番風波來?略遲一會,也到手了。
再不然,不要外婆家去,次日也還好再續前約,怎生不先不後,偏要如此間
阻?及至後來,兩下多不打點的了,卻又無意中聘定成了夫婦。這多是天公
巧處,卻像一下子就上了手反沒趣味,故意如此的。卻又有一時不偶便到底
不諧的,這又不知怎麼說?有詩為證:
從來女俠會憐才,到底姻成亦異哉!
也有驚分終不偶,獨含幽怨向琴台!
第六十一卷
唐解元玩世出奇


三通鼓角四更雞,日色高升月色低。
時序秋冬又春夏,舟車南北復東西。
鏡中次第人顏老,世上參差事不齊。
若向其間尋穩便,一壺濁酒一餐齏。
這八句詩乃吳中一個才子所作。那才子姓唐名寅,字伯虎,聰明蓋地,
學問包天,書畫音樂,無有不通﹔詞賦詩文,一揮立就。為人放浪不羈,有
輕世傲物之志。生於蘇郡,家住吳趨。做秀才時,曾效連珠體,做《花月吟》
十余首,句句中有花有月,如「長空影動花迎月,深院人歸月伴花」、「雲
破月窺花好處,夜深花睡月明中」等句,為人稱頌。本府太守曹鳳見之,深
愛其才。值宗師圖考,曹公以才名特薦。那宗師姓方名志,鄞縣人,最不喜
古文辭,聞唐寅恃才豪放,不修小節,正要坐名黜治,卻得曹公一力保救,
雖然免禍,卻不放他科舉。直至臨場,曹公再三苦求,附一名於遺才之末,
是科遂中瞭解元。
伯虎會試至京,文名益著,公卿皆折節下交,以識面為榮。有程詹事典
試,頗開私逕賣題,恐人議論,欲訪一才名素著者為榜首,壓服眾心,得唐
寅甚喜,許以會元。伯虎性素坦率,酒中便向人誇說:「今年我定做會元了。」
眾人已聞程詹事閱卷,又忌伯虎之才,哄傳主司不公,言官風聞動本,聖旨
不許程詹事閱卷,與唐寅俱下詔獄,問革。伯虎還鄉,絕意功名,益放浪詩
酒,人都稱為唐解元。得唐解元詩文字畫,片紙尺幅,如獲重寶。其中惟畫,
尤其得意。平口心中喜怒哀樂,都寓之於丹青。每一畫出,爭以重價購之。
有《言志詩》一絕為證:
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
閒來寫幅丹青賣,不使人間作業錢。
卻說蘇州六門:葑、盤、胥、閶、婁、齊。那六門中,只有閶門最盛,
乃舟車輻輳之所。真個是:
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東西。
五更市販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齊。
唐解元一日坐在閶門游船之上,就有許多斯文中人慕名來拜,出扇求其
字畫。解元畫了幾筆水墨,寫了幾首絕句,那聞風而至者其來愈多。解元不
耐煩,命童子且把大杯斟酒來,解元倚窗獨酌。忽見有畫舫從旁搖過,舫中
珠翠奪目,內有一青衣小鬟,眉目秀豔,體態綽約,舒頭船外,注視解元,
掩口而笑。須臾船過,解元神蕩魂搖,問舟子:「可認得去的那只船麼?」
舟人答言:「此船乃無錫華學士府眷也。」解元欲尾其後,急呼小艇不至,
心中如有所失。正要教童子去覓船,只見城中一隻船兒,搖將出來。他也不
管那船有載沒載,把手相招,亂呼亂喊。那船漸漸至近,艙中一人,走出船
頭,叫聲:「伯虎,你要到何處去?這般要緊!」解元打一看時,不是別人,
卻是好友王雅宜,便道:「急要答拜一個遠來朋友,故此要緊。兄的船往那
裡去?」雅宜道:「弟同兩個舍親到茅山去進香,數日方回。」解元道:「我
也要到茅山進香,正沒有人同去。如今只得要趁便了。」雅宜道:「兄若要
去。快些回家收拾。弟泊船在此相候。」解元道:「就去罷了,又回家做什
麼!」雅宜道:「香燭之類,也要備的。」解元道:「到那裡去買罷!」遂
打發童子回去。也不別這些求詩畫的朋友,逕跳過船來,與艙中朋友敘了禮,
連呼:「快些開船。」舟子知是唐解元,不敢怠慢,即忙撐篙搖橹。行不多
時,望見這只畫舫就在前面。解元吩咐船上,隨著大船而行,眾人不知其故,
只得依他。
次日到了無錫,見畫舫搖進城裡。解元道:「到了這裡,若不取惠山泉,
也就俗了。」叫船家:「移舟去惠山取了水,原到此處停泊,明日早行。我
們到城裡略走一走,就來下船。」
舟子答應自去。解元同雅宜三四人登岸進了城,到那熱鬧的所在,撇了
眾人,獨自一個去尋那畫舫。卻又不認得路徑,東行西走,並不見些蹤影。
走了一回,穿出一條大街上來,忽聽得呼喝之聲。解元立住腳看時,只見十
來個僕人前引一乘暖轎,自東而來,女從如雲。自古道:「有緣千里能相會。」
那女從之中,閶門所見青衣小鬟,正在其內。解元心中歡喜,遠遠相隨。直
到一座大門樓下,女使出迎,一擁而入。詢之旁人,說是華學士府,適才轎
中乃夫人也。解元得了實信,問路出城。恰好船上取了水才到。少頃,王雅
宜等也來了,問:
「解元那裡去了?教我們尋得不耐煩!」解元道:「不知怎的,一擠就
擠散了,又不認得路徑,問了半日,方能到此。」並不提起此事。至夜半,
忽於夢中狂呼,如夢魘魅之狀。眾人皆驚,喚醒問之。解元道:「適夢中見
一金甲神人,持金杵擊我,責我進香不虔。我叩頭哀乞,願齋戒一月,隻身
至山謝罪。天明,汝等開船自去,吾且暫回,不得相陪矣。」雅宜等信以為
真。
至天明,恰好有一隻小船來到,說是蘇州去的。解元別了眾人,跳上小
船。行不多時,推說遺忘了東西,還要轉去。
袖中摸幾文錢,賞了舟子,奮然登岸。到一飯店,辦下舊衣破帽,將衣
巾換訖,如窮漢之狀。走至華府典鋪內,以典錢為由,與主管相見,卑詞下
氣,問主管道:「小子姓康,名宣,吳縣人氏,頗善書,處一個小館為生。
近因拙妻亡故,又失了館,孤身無活,欲投一大家充書辦之役,未知府上用
得否?
倘收用時,不敢忘恩!」因於袖中取出細楷數行,與主管觀看。
主管看那字,寫得甚是端楷可愛,答道:「待我晚間進府稟過老爺,明
日來討回話。」是晚,主管果然將字樣稟知學士。學士看了,誇道:「寫得
好,不似俗人之筆。明日可喚來見我。」
次早,解元便到典中,主管引進解元拜見了學士。學士見其儀表不俗,
問過了姓名住居,又問:「曾讀書麼?」解元道:
「曾考過幾遍童生,不得進學,經書還都記得。」學士問是何經。解元
雖習《尚書》,其實五經俱通的,曉得學士習《周易》,就答應道:「《易
經》」。學士大喜道:「我書房中寫帖的不缺,可送公子處作伴讀。」問他
要多少身價。解元道:「身價不敢領,只要求些衣服穿。待後老爺中意時,
賞一房好媳婦足矣。」學士更喜。就叫主管於典中尋幾件隨身衣服與他換了,
改名華安,送至書館。
見了公子,公子教華安抄寫文字。文字中有字句不妥的,華安私加改竄。
公子見他改得好,大驚道:「你原來通文理,幾時放下書本的?」華安道:
「從來不曾曠學,但為貧所迫耳。」
公子大喜,將自己日課教他改削。華安筆不停揮,真有點鐵成金手段。
有時題義疑難,華安就與公子講解,若公子做不出時,華安就通篇代筆。先
生見公子學問驟進,向主人誇獎。
學士討近作看了,搖頭道:「此非孺子所及。若非抄寫,必是倩人。」
呼公子詰問其由。公子不敢隱瞞,說道:「曾經華安改竄。」學士大驚。喚
華安到來,出題面試。華安不假思索,援筆立就,手捧所作呈上。學士見其
手腕如玉,但左手有枝指。閱其文,詞意兼美,字復精工,愈加歡喜。道:
「你時藝如此,想古作亦可觀也!」乃留內書房掌書記。一應往來書札,授
之以意,輒令代筆,煩簡曲當,學士從未曾增減一字。寵信日深,賞賜比眾
人加厚。華安時買酒與書房諸童子共享,無不歡喜。因而潛訪前所見青衣小
鬟,其名秋香,乃夫人貼身伏侍,一刻不離者。計無所出,乃因春暮,賦《黃
鶯兒》以自歎:
風雨送春歸,杜鵑愁,花亂飛。青苔滿院朱門團。孤燈半垂,孤衾半欹,
蕭蕭孤影汪汪淚。憶歸期,相思未了,春夢繞天涯。
學士一日偶到華安房中,見壁間之詞,知安所題,甚加稱獎。但以為壯
年鰥處,不無感傷,初不意其所屬意也。適內中主管病故,學士令華安暫攝
其事。月余,出納謹慎,毫忽無私。學士欲遂用為主管,嫌其孤身無室,難
以重托,乃與夫人商議,呼媒婆欲為娶婦。華安將銀三兩,送與媒婆,央他
稟知夫人說:「華安蒙老爺夫人提拔,復為置室,恩同天地。
但恐外面小家之女,不習裡面規矩。倘得於侍兒中擇一人見配,此華安
之願也!」媒婆依言稟知夫人,夫人對學士說了。
學士道:「如此誠為兩便。但華安初來時,不領身價,原指望一房好媳
婦。今日又做了府中得力之人,倘然所配未中其意,難保其無他志也。不若
喚他到中堂,將許多丫鬟聽其自擇。」
夫人點頭道是。
當晚,夫人坐於中堂,燈燭輝煌。將丫鬟二十余人各盛飾裝扮,排列兩
邊,恰似一班仙女,簇擁著王母娘娘在瑤池之上。夫人傳命喚華安。華安進
了中堂,拜見了夫人。夫人道:「老爺說你小心得用,欲賞你一房妻小,這
幾個粗婢中,任你自擇。」叫老姆姆攜燭下去照他一照。華安就燭光之下,
看了一回,雖然盡有標緻的,那青衣小鬟不在其內。華安立於旁邊,默默無
語。夫人叫老姆姆:「你去問華安:『那一個中你的意,就配與你。』」華
安只不開言。夫人心中不樂,叫:
「華安,你好大眼孔,難道我這些丫頭就沒個中你意的?」華安道:「覆
夫人:華安蒙夫人賜配,又許華安自擇,這是曠古隆恩,粉身難報。只是夫
人隨身侍婢還來不齊,既蒙恩典,願得盡觀。」夫人笑道:「你敢是疑我有
吝嗇之意?也罷!房中那四個一發喚出來與他看看,滿他的心願。」
原來那四個是有執事的,叫做:
春媚,夏清,秋香,冬瑞。
春媚掌首飾脂粉,夏清掌香爐茶灶,秋香掌四時衣服,冬瑞掌酒果食品。
管家老姆姆傳夫人之命,將四個喚出來。那四個不及更衣,隨身妝束,秋香
依舊青衣。老姆姆引出中堂,站立夫人背後。室中蠟炬,光明如晝,華安早
已看見了。昔日丰姿,宛然在目。還不曾開口,那老姆媽知趣,先來問道:
「可看中了誰?」華安心中明曉得是秋香,不敢說破,只將手指道:「若
得穿青這一位小娘子,足遂生平。」夫人回顧秋香,微微而笑。叫華安且出
去。華安回典鋪中,一喜一懼,喜者機會甚好,懼者未曾上手,惟恐不成。
偶見月明如晝,獨步徘徊,吟詩一首:
徒倚無聊夜臥遲,綠楊風靜鳥棲枝。
難將心事和人說,說與青天明月知。
次日,夫人向學士說了。另收拾一所潔淨房室,其 帳傢伙,無物不備。
又合家童僕奉承他是新主管,擔東送西,擺得一室之中錦片相似。擇了吉日,
學士和夫人主婚。華安與秋香中堂又拜,鼓樂引至新房,合巹成婚,男歡女
悅,自不必說。夜半,秋香問華安道:「與君頗面善,何處曾相會來?」
華安道:「小娘子自去思想。」又過了幾日,秋香忽問華安道:
「向日閶門游船中看見的可就是你?」華安笑道:「是也。」秋香道:
「若然,君非下賤之輩,何故屈身於此?」華安道:「吾為小娘子傍舟一笑,
不能忘情,所以從權相就。」秋香道:
「妾昔見諸少年擁君,出素扇競求書畫,君一概不理,倚窗酌酒,旁若
無人。妾知君非凡品,故一笑耳。」華安道:「女子家能於流俗中識名士,
誠紅拂、綠綺之流也!」秋香道:「此後於南門街上,似又會一次。」華安
笑道:「好利害眼睛!果然果然。」秋香道:「你既非下流,實是甚麼樣人?
可將真姓名告我。」華安道:「我乃蘇州唐解元也。與你三生有緣,得諧所
願。今夜既然說破,不可久留,欲與你圖諧老之策,你肯隨我去否?」秋香
道:「解元為賤妾之故,不惜辱千金之軀,妾豈敢不惟命是人!」華安次日
將典中帳目,細細開了一本簿子,又將房中衣服首飾及 帳器皿另開一帳,
又將各人所贈之物亦開一帳,纖毫不取。共是三宗帳目,鎖在一個護書篋內,
其鑰匙即掛在鎖上。又與壁間題詩一首:
擬向華陽洞裡游,行蹤端為可人留。
願隨紅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
好事已成誰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
主人若問真名姓,只在「康宣」兩字頭。
是夜,僱了一隻小船,泊於河下。黃昏人靜,將房門封鎖,同秋香下船,
連夜望蘇州去了。
天曉,家人見華安房門封鎖,奔告學士。學士教打開看時, 帳什物一
毫不動,護書內帳目開載明白。學士沉思,莫測其故,抬頭一看,忽見壁上
有詩八句,讀了一遍,想:「此人原名是康宣。又不知甚麼意故,來府中住
許多時﹔若是不良之人,財上又分毫不苟。又不知那秋香如何就肯隨他逃走,
如今兩口兒又不知逃在那裡?我棄此一婢,亦有何難。只要明白了這樁事跡。」
便叫家童喚捕人來,出信賞錢,各處緝獲康宣、秋香,杳無影響。過了年余,
學士也放過一邊了。
忽一日,學士到蘇州拜客。從閶門經過,家童看見書坊中有一秀才坐而
觀書,其貌酷似華安,左手亦有枝指,報與學士知道。學士不信,吩咐此童
再去看了詳細,並訪其人名姓。家童覆身到書坊中,那秀才又和著一個同輩
說話,剛下階頭,家童乖巧,悄悄隨之。那兩個轉彎向潼子門下船去了,僕
從相隨,共有四五人。背後察其形相,分明與華安無二。只是不敢唐突。家
童回轉書坊,問店主:「適來在此看書的是什麼人?」店主道:「是唐伯虎
解元相公。今日是文衡山相公舟中請酒去了。」家童道:「方才同去的那一
位可就是文相公麼?」
店主道:「那是祝枝山,也都是一般名士。」家童一一記了。回覆了華
學士。學士大驚,想道:「久聞唐伯虎放達不羈,難道華安就是他?明日專
往拜謁,便知是否。」
次日,寫了名帖,特到吳趨坊拜唐解元。解元慌忙出迎,分賓而坐。學
士再三審視,果肖華安。及棒茶,又見手白如玉,左有枝指,意欲問之,難
於開口。茶罷,解元請學士書房中小坐。學士有疑未決,亦不肯輕別,遂同
至書房。見其擺設齊整,嘖嘖歎羨。少停酒至,賓主對酌多時。學士開言道:
「貴縣有個康宣,其人讀書不遇,甚通文理。先生識其人否?」解元唯唯。
學士又道:「此人去歲曾傭書於舍下,改名華安。先在小兒館中伴讀,後在
學生書房管書柬,後又在小典中為主管。因他無室,教他於賤婢中自擇。他
擇得秋香成親。數日後夫婦俱逃,房中日用之物一無所取,竟不知其何故。
學生曾差人到貴處察訪,並無其人。先生可略知風聲麼?」
解元又唯唯。學士見他不明不白,只是胡答應,忍耐不住,只得又說道:
「此人形容頗肖先生模樣,左手亦有枝指,不知何故?」解元又唯唯。少頃,
解元暫起身入內。學士翻看桌上書籍,見書內有紙一幅,題詩八句,讀之,
即壁上之詩也。解元出來,學士執詩問道「這八句詩乃華安所作,此字亦華
安之筆,如何又在尊處?必有緣故,願先生一言,以決學生之疑。」解元道:
「容少停奉告。」學士心中愈悶,道:「先生見教過了,學生還坐,不然即
告辭矣。」解元道:「稟復不難,求老先生再用幾杯薄酒。」學士又吃了數
杯。解元巨觥奉勸。學士已半酣,道:「酒已過分,不能領矣。學生惓惓請
教,止欲剖胸中之疑,並無他念。」解元道:「請用一箸粗飯。」飯後獻茶,
看看天晚,童子點燭到來。學士愈疑,只得起身告辭。解元道:「請老先生
暫挪貴步,當決所疑。」命童子秉燭前引,解元陪學士隨後,共入後堂。
堂中燈燭輝煌。裡面傳呼:「新娘來。」只見兩個丫鬟,扶侍一位小娘
子,輕移蓮步而出,珠珞重遮,不露嬌面。學士惶悚退避。解元一把扯住衣
袖道:「此小妾也。通家長者,合當拜見,不必避嫌。」丫鬟鋪氈,小娘子
向上便拜。學士還禮不迭。解元將學士抱住,不要他還禮。拜了四拜,學士
只還得兩個揖,甚不過意。拜罷,解元攜小娘子近學士之旁,帶笑問道:「老
先生請認一認,方才說學生頗似華安,不識此女亦似秋香否?」學士熟視大
笑,慌忙作揖,連稱得罪。解元道:
「還該是學生告罪。」二人再至書房。解元命重整杯盤,洗盞更酌。酒
中,學士復叩其詳。解元將閶門舟中相遇始末細說一遍。各各撫掌大笑。學
士道:「今日即不敢以記室相待,少不得行子婿之禮。」解元道:「若要甥
舅相行,恐又費丈人妝奩耳。」二人復大笑。是夜,盡歡而別。
學士回到舟中,將袖中詩句置於桌上,反覆玩味。「首聯道:『擬向華
陽洞裡游。』是說有茅山進香之行了。『行蹤端為可人留。』分明為中途遇
了秋香,擔閣住了。第二聯:『願隨紅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他屈
身投靠,便有相挈而逃之意。第三聯:『好事已成誰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
這兩句明白。末聯:『主人若問真名姓,只在「康宣」兩字頭。』『康』字
一『唐』字頭一般,『宣』字與『寅』字頭無二,是影著唐寅二字。我自不
能推詳耳。他此舉雖似情癡,然封還衣飾,一無所取,乃禮義之人,不枉名
士風流也。」學士回家,將這段新聞向夫人說了。夫人亦駭然。於是厚具妝
奩,約值千金,差當家老姆姆押送唐解元家。從此兩家遂為親戚,往來不絕。
至今吳中把此事傳作風流話柄。有唐解元《焚香默坐歌》,自述一生心
事,最做得好。歌曰:
焚香默坐自省己,口裡喃喃想心裡。
心中有甚害人謀?口中有甚欺心語?
為人能把口應心,孝弟忠信從此始。
其餘小德或出入,焉能磨涅吾行止?
頭插花枝手把杯,聽罷歌童看舞女。
「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為之恥。
及至心中與口中,多少欺人沒天理。
陰為不善陽掩之,則何益矣徒勞耳!
請坐且聽吾語汝:凡人有生必有死﹔
死見閻君面不慚,才是堂堂好男子。
第六十二卷
貪淫樂鬚眉變弱女


舉世趨柔媚,憑誰問丈夫。
狐顏同妾婦,蝟骨似侏儒。
巾幗滿縫掖,簪笄盈道涂。
莫嗟人異化,宇內盡模糊。
我常道:人若能持正性,冠笄中有丈夫﹔人若還無貞志,衣冠中多女子,
故如今世上有一種孌童,修眉曼臉,媚骨柔腸,與女爭寵,這便是少年中女
子﹔有一種佞人,和言婉氣,順旨承歡,渾身雌骨,這便是男子中婦人﹔又
有一種蹐躬踽步,趨羶附炎,滿腔媚想,這便是衿紳中妾媵,何消得裂去衣
冠,換作簪襖!何消得脫卻鬚眉,塗上脂粉。世上半已是陰類,但舉世習為
嬌婬,天必定與他一個端兆。嘗記宋時宣和間,奸相蔡京、王黼、童貫、高
俅等專權竊勢,人爭趨承,所以當時上天示象:汴京一個女子,年紀四十多
歲,忽然兩頤癢,一撓,撓出一部須來,數日之間長有數寸。奏聞,聖旨著
為女道士,女質襲著男形的征驗﹔又有一個賣青果男子,忽然肚大似懷孕般,
後邊就坐蓐,生一小兒,此乃男人做了女事的先兆。我朝自這乾閹奴王振、
汪直、劉謹與馮保,不雄不雌的在那邊亂政,因有這小人磕頭掇腳,搽脂畫
粉,去奉承著他。
吾人道的,舉朝皆妾婦也,上天以災異示人:
此隆慶年間,有李良雨一事。這李良雨是個陝西西安府鎮安縣樂善村住
民,自己二十二歲,有個同胞兄弟李良雲,年二十歲。兩個早喪了父母。良
雲生得身體魁偉,志氣軒昂﹔良雨生得媚臉明眸,性格和雅,娶一本村韓威
的女兒小大姐為妻。兩個夫婦呵:
男子風流女少年,姻緣天付共嫣然。
連枝菡萏雙雙麗,交頸鴛鴦兩兩妍。
這小大姐是個風華女子,李良雨也是個俊逸郎君,且是和睦。做親一年,
生下一個女兒,叫名喜,養到九個月,出了一身的疹子,沒了。他兄弟兩個
只靠田莊為活。忽一日,李良雨對兄弟道:「我想,我與你終日弄這些泥塊
頭,納糧當差,怕水怕旱,也不得財主。我的意思,不若你在家中耕種,我
向附近做些生意,倘賺得些,可與你完婚。」良雲道:「哥,你我向來只做
田莊,不曉得生理,怕不會做。」李良雨道:「本村有個呂達,他年紀只與
我相當,倒也是個老江湖。我合著他,與他同去。」李良雲道:「不是那呂
不揀麼!他終年做生意,討不上一個妻子,那見他會賺錢?況且過活得罷了,
怎丟著青年嫂嫂,在外邊闖?」韓氏便道:「田莊雖沒甚大長養,卻是忙了
三季,也有一季快活,夫妻兄弟聚做一塊兒。那做客餐風宿水,孤孤單單,
誰來照顧你?還只在家?」那李良雨主意定了,與這呂達合了伙,定要出去,
在鄰縣郃陽縣生理。
收拾了個把銀子本錢。韓氏再三留他不住,臨別時再三囑咐道自己孤單,
叫他早早回家。良雨滿口應承,兩兩分別。
客路暮煙低,香閨春草齊。
從今明月夜,兩地共淒淒。
韓氏送出了門。良雲又送了三五里遠,自回家與嫂嫂耕種過活。
這邊李良雨與呂達兩個,一路裡戴月披星來至郃陽,尋了一個主人閔子
捷店中安下。這李良雨雖是一個家民出身,人兒生得標緻,又好假風月。這
呂達在道路,只因好嫖花哄,所以不做家。兩個落店一兩日,李良雨道:「那
裡有甚好看處?
我們同去看一看。」此時呂達在郃陽,原有一個舊相與妓者欒寶兒,心
裡正要去望他。道:「這廂有幾個妓者,我與兄去看一看何如?」李良雨道:
「我們本錢少,經甚嫖?」呂達道:
「嫖不嫖由我。我不肯倒省,他怎麼要我嫖得?」兩個笑了,便去闖寡
門,一連闖了幾家,為因生人,推道有人接在外邊的,或是有客的,或是幾
個鍋邊秀,在那廂應名的。
落後到欒家,恰值欒寶兒送客,在門首見了呂達,道:
「我在這裡想你,你來了麼?」兩邊坐下,問了李良雨姓,吃了一杯茶。
呂達與這欒寶兒兩個說說笑笑,打一拳,罵一句,便纏住,不就肯走起身。
李良雨也插插趣兒,鬼混半晌。呂達怕李良雨說他一到便嫖,假起身道:「我
改日來望罷!」那欒寶兒道:「我正待作東,與你接風。」呂達道:「怎麼
要姐姐接風?我作東,就請我李朋友!」李良雨叫聲「不好叨擾」,要起身。
呂達道:「李兄,你去,便不溜亮了。」欒寶兒一面邀入房裡。裡面叫道:
「請心官來!」是他妹子欒心兒。出來相見,人材不下欒寶兒,卻又風流活
動:
冶態流雲舞雪,欲語鸚聲鸝舌。
能牽浪子肝腸,慣倒郭家金穴。
便坐在李良雨身邊,溫溫存存,只顧來招惹良雨。半酣,良雨假起身,
呂達道:「寶哥特尋心哥來陪你,怎捨得去?」良雨道:「下處無人。」呂
達道:「這是主人干係,何妨?」兩個都歇在欒家。
次日,就是李良雨回作東,一纏便也纏上一兩三日。不期李良雨週身發
起寒熱來,小肚下連著腿,起上似饅頭兩個大毒。呂達知是便毒了,道:「這
兩個一齊生,出濃出血,怎好?連吃上些清涼敗毒的藥遏得住。」
不上半月,只見遍身發瘰,起上一身廣瘡。客店眾人知覺,也就安不得
身,租房在別處居住。只有呂達道:「我是生過的,不妨。」日逐服事他。
李良雨急於要好,聽了一個郎中,用了些輕粉等藥,可也得一時光鮮。誰想
他遏得早,毒畢竟要攻出來,作了蛀,便一節節兒爛將下去,好不奇疼。呂
達道:「這是我不該留兄在娼家,致有此禍。」李良雨道﹔「我原自要去,
與兄何干?」並沒個怨他的意思。
那呂達盡心看他,將及月余,李良雨的本錢用去好些。呂達為他不去生
意,賠吃賠用,見他爛到根邊,呂達道:「李大哥,如今我與你在這邊,本
錢都快弄沒了。這也不打緊,還可再掙。只是這本錢沒了,將甚麼賠令正?
況且把你一個風月人乾鱉殺了!」李良雨在病中竟發一笑。
不上幾日,不唯蛀梗,連陰囊都蛀下。先時李良雨嘴邊髭須雖不多,也
有半寸多長,如今一齊都落下了。呂達道:
「李大哥,如今好了,絕標緻一個好內官了。」
那根頭還爛不住,直爛下去。這日一疼疼了個小死,竟昏暈了過去。只
見恍惚之中,見兩個青衣人一把扯了就走。一路來唯有愁雲黯黯,冷霧淒淒,
行了好些路,到一所宮殿。一個吏員打扮的走過來,見了道:「這是李氏麼?
這也是無錢當枉法,錯了這宗公案。」須臾,殿門大開:
當殿珠簾隱隱,四邊銀燭煌煌。香煙繚繞錦衣,珮玉聲傳清響。武士光
生金甲,仙官風曳朱裳,巍巍宮殿接穹蒼,尊與帝王相抗。
良雨偷眼一看,階上立的都是馬面牛頭,下面縛著許多官民士女,逐個
個都唱名過去。到他,先是兩個青衣人過去道:「李良雨追到。」殿上道:
「李良雨,查你前生合在鎮安縣李家為女,怎敢賄囑我吏書,將女將男?」
李良雨知是陰司,便回道:「爺爺,這地方是一個錢帶不來的所在,吏書沒
人敢收,小人並沒得與。」
一會,殿令傳旨,「李良雨仍為女身,與呂達為妻﹔承行書吏,免其追
贓,准以錯誤公事擬罪,李氏發回。」
廿載奇男子,俄驚作女流。
客窗閒自省,兩頰滿嬌羞。
就是兩個人將他領了,走有幾里,見一大池,將他一推,霍然驚覺,開
眼,呂達立在他身邊,見了道:「李大哥,怎一痛竟暈了去?叫我耽了一把
干係。同你出來,好同你回去才是。」
忙把湯水與他。那李良雨暗自去摸自己的,宛然已是一個女身,倒自覺
滿面羞慚,喜得人已成女,這些病痛都沒了。
當時呂達常來替他敷藥,這時,他道好了,再不與他看。
將息半月,臉上黃氣都去,髭須都無,唇紅齒白,竟是個好女子一般。
那呂達來看,道:「如今下面怎麼了?」李良雨道:
「平的。」呂達道:「這等是個太監模樣麼?」出他不意,伸手一模,
李良雨忙把手去掩了。呂達想道:「終不然一爛,怎麼爛做個女人不成?果
有此事,倒是天付姻緣,只恐斷沒這理。」
這夜道天色冷,竟鑽入被中,那李良雨死命不肯,緊緊抱住了被。呂達
道:「李大哥,你一個病,我也盡心伏事,怎這等天冷,共一共被兒都不肯?」
定要鑽來。那李良雨也不知怎麼,人是女人,氣力也是女人,竟沒了,被他
捱在身邊。李良雨只得背著他睡。他又摸手摸腳去撩他,撩得李良雨緊緊把
手掩住胯下,直睡到貼 去。呂達笑了道:「你便是十五歲小官,也不消做
這腔。」偏把身子逼去,逼得一夜不敢睡。呂達自酣酣的睡了一覺,心裡想:
「是了,若不變做女人,怎怕我得緊?
我只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倒停了兩日,不去擾他。
這日,打了些酒,買了兩樣菜,為他起病。兩個對吃了幾鍾,只見李良
雨酒力不勝,早已:
新紅兩頰起朝霞,豔殺盈盈露裡花。
一點殘燈相照處,分明美玉倚蒹葭。
幾鍾酒兒後,燈兒下越看越俊俏。呂達想道:「我如今不管他是男是女,
捉一個醉魚罷!苦苦裡掗他吃酒,李良雨早已沉醉要睡。呂達等他先睡了,
竟捱進被裡。此時李良雨在醉中不覺,那呂達輕輕將手摸去,果是一個女人!
呂達滿心歡喜,一個翻身竟跳上去。這一驚,李良雨早已驚醒,道:
「呂兄不要囉唣!」呂達道:「李大哥,你的光景,我已知道。
你與我相處了三四個月,到後也寫不清。況我正無妻,正好與我結成夫
婦,你也不要推辭。」李良雨兩手狠狠護住,要掀他下來時,原少氣力,又
加酒後,他身子重如山般壓下來,如何掀得?」急了,只把手掩,那呂達用
力壓住,乘了酒力就要使蠻。李良雨急了,道:「呂大哥,我與你都是一個
頂天立地的男子,今日雖然變成女身,怎羞答答做這樣事?」呂達道:
「你十五歲時,不曾與人做這事來?」左右一般。如今我興已滿盈,歇
不得手!」李良雨道:「就是你要與我做夫妻,須洞房花燭,怎這造次?」
呂達道:「先後總是一般!」猛力就良雨的雙手扯開。李良雨身子一縮,叫
一聲,「罷!」此時呂達已喜孜孜道:「果然就是一個黃花閨女!我也不要
輕狂,替你溫存做。」混了一會,那李良雨酒都做了滿身汗,醒了,道:
「呂大哥,這事實非可想。我在那日暈去時,到陰司裡被閻王收作女身,
閻王道該與你為夫婦,只嫌你太急率些。」呂達道:
「守佛不拜,你不哭我是個呆人麼?我今日且與嫂嫂報仇。」
自此之後,兩個便作了人前的伙計,暗裡夫妻。呂達是久不見女人的男
子,良雨是作過男子的女人,兩下你貪我愛:
燈前對酌,被底相勾,銀燭哭吹,美夢偷解,好不快樂!
杯傳合巹燈初上,被擁連枝酒半酣。
喜是相逢正相好,猛將風月擔兒擔。
呂達道:「我與你既成夫婦,帶來本錢用去大半,如今沒得生意!不如
且回,待我設處些銀兩再來。」良雨道:「呂大哥所言在理。只是我當初出
來時思量個發跡,誰知一病,本錢都弄沒了,連累你不曾做得生意。況且青
頭白臉一個後生走出來。如今做了個婦人,把甚嘴臉去見人?況且你我身邊
還剩有幾兩銀子,不若還在外生理。」呂達道:「我看如今老龍陽,剃眉絞
臉要做個女人,也不能夠﹔再看如今,呵卵泡捧粗腿的,那一個不是『婦人』?
哭得你?只是你做了個女人,路上經商須不便走。你不肯回去,可就在這邊
開一個酒店兒罷。」李良雨道:「便是這地方,也知我是個男人。倏然女扮,
豈不可笑!還再到別縣去!」
兩個就離了郃陽,又到鄠縣。路上,李良雨就不帶網子了,梳了一個直
把頭﹔腳下換了蒲鞋﹔不穿道袍,布裙短衫,不男不女打扮。一到縣南,便
租了一間房子,開了一爿酒飯店。呂達將出銀子來,做件女襯,買個包頭,
與些脂粉。呂達道:「男是男扮,女是女扮。」相幫他梳個三柳頭、掠鬢、
戴包頭,替他擦粉涂脂,又買了裹腳布,要他纏腳。
綰發成高髻,揮毫寫遠山。
永辭巾幘面,長理珮和環。
自此,在店裡包了個頭,也搽些脂粉,狠命將腳來收。個把月裡,收做
半攔腳,坐在櫃身裡,倒是個有八九分顏色的婦人。兩個都做經紀過的,都
老到。
一日,正在店裡做生意,見一個醫生,背了一個草藥箱,手內拿著鐵圈,
一路搖到他店裡買飯,把李良雨不轉睛的看。
良雨倒認得他,是曾醫便毒過的習太醫,把頭低了。不期呂達在外邊走
來,兩個竟認得。這郎中回到郃陽去把這件事做個奇聞道:「前日在這裡叫
我醫便毒的客人,在鄠縣開了酒飯店。那店裡立一個婦人,卻是這個生便毒
的男人,這也可怪!」
三三兩兩播揚開去,道呂達與李良雨都在鄠縣。
只見李良雲與嫂嫂在家,初時接一封書,道生毒抱病,後來竟沒封書信。
要到呂達家問,他是個無妻子光棍,又是沒家的。常常在家心焦,求籤問卜,
已將半年。捱到秋時候,此時收割已完,李良雲只得與嫂嫂計議,到郃陽去
尋哥哥。
一路行來,已到郃陽。向店家尋問,道有個李良雨,在這裡因嫖生了便
毒廣瘡。病了數日,好了後,與姓呂的一齊離去。近有一個郎中,曾在鄠縣
見到過他。李良雲只得又收拾行李,往鄠縣進發。走到縣南飯店,見裡面坐
著一個婦人:
頭裹皂包頭,霏霏墨霧﹔面搽瓜兒粉,點點親霜。脂添唇豔,較多論少,
啟口處香滿人前﹔黛染眉修,鎖恨含悉,雙蹙處翠人面。正是:麗色未雲傾
國,妖姿雅稱當壚。
李良雲定睛一看,道:「這好似我哥哥,卻嘴上少了髭須。」
再復一眼,那李良雨便低了頭。李良雲假做買飯,坐在店中只顧把良雨
相上相下看,正相時,呂達恰在裡面走將出來。李良雲道「呂兄!」呂達便
道:「久違!」李良雨倒一縮,竟往裡邊走。李良雲道:「呂兄,前與家兄
回來,家兄在那廂?」呂達道:「適才婦人不是?他前面因病蛀梗,已變作
一個女身,與我結成夫婦。他因羞回故裡,只得又在此開個店面。」良雲道:
「男自男,女自女,閹割了也只做得太監,並不曾有他做女人的事,這話恐
難聽。」正說時,只見那婦人出來道:「兄弟,我正是李良雨。別來將近一
年,不知嫂嫂好麼?西安府都好收成,想今年收成盡好。我只因來到郃陽時,
偶然去嫖,生了楊梅瘡,後因爛去陽物。又夢到陰司,道我應為女,該與呂
達為夫婦,醒時果然是個女身,因與他成了夫婦。如今我那有嘴臉回得?家
裡有遺下田畝,竟歸你用度。嫂嫂聽他改嫁。」良雲道:「才方道因蛀梗做
了個女人,真是沒把柄子的。說話又說陰司判你該與呂兄作妻,只系搗鬼!
身子變女子?怎前日出門時,有兩根須,聲音亮亮的,今髭須都沒,聲音小
了?」呂達道:「他如今是個女人,沒了陽氣,自然無須、聲小,何消說得?」
良雲道:「這事連我對面見的尚且難信,怎教嫂嫂信得?你須回去說個明白。」
良雨道:「我折了本,第一件回不得﹔變了女人,沒個嘴臉,第二件回不得,
又與呂達成親,家裡不積壓,是個苟合,第三件回不得。你只回去依著我說,
教嫂子嫁人,不要耽誤他。兄弟,你疑心我是假的,我十四歲沒娘,十八歲
死爹,二十歲娶你嫂子韓氏,那一件是假的?」良雲只是搖頭。
次日起身,良雨留他不住。呂達叫他做舅舅,贈他盤纏銀兩。良雲別了,
竟到家中。一到,韓氏道:「叔叔曾見哥哥來麼?」良雲道:「哥哥不見,
見個姐姐。」韓氏道:「尋不著麼?」良雲道:「見來,認不得。」韓氏道:
「你自小兄弟,有個認不得的?」良雲道:「如今怕嫂嫂也不肯認,也不肯
信。嫂嫂,我哥說是個女人。」韓氏道:「這叔叔又來胡說,哥是女人,討
我則甚?前日女兒是誰養的?」良雲道:「正是奇怪。我在郃陽尋不著,直
到鄠縣才尋著他。呂達和著一個婦人在那廂開酒飯店,問他哥哥,他道這婦
人便是。」韓氏道:「男是男,女是女,豈有個婦人是你哥的?」良雲道:
「我也是這般說,那婦人死口認是我哥哥,教我認,我細認,只差得眉毛如
今絞細了,髭須落下,聲小了,腳也小了,模樣只差男女,與哥不遠。道是
因生楊梅瘡爛成了個女人,就與呂達做了夫婦,沒臉嘴回家,叫田產由我用
度,嫂嫂另嫁別人。」韓氏道:
「叔叔,我知道了。前次書來,說他病,如今一定病沒了,故此叔叔起
這議論。不然是薄情拐娶了一房妻小,意思待丟我,設這一個局。」良雲道:
「並沒這事。」韓氏道:「叔叔,你不知道,女人自有一個穴道,天生成的,
怎爛得湊巧的:這其間必有緣故。還是呂達謀財害命是實,殺了你哥哥,躲
在鄠縣,一時被你尋著,沒得解說,造這謊。若道是女人,莫說我當時與他
做勾當,一一都想得起,就是你,從小同大,怎不見來?變的這說,一發荒
唐!」李良雲聽了,果然可疑,便請韓氏父親韓威,又是兩個鄰舍:一個高
陵,一個童官,把這事來說起,一齊搖頭道:「從古以來,並不曾見有個雄
雞變作雌的,那裡有個男人變作女的?這大嫂講得有理,怕是個謀了財,害
了命,討得一個老婆,見他容貌兒有些相像,造這一篇謊。既真是李良雨,
何妨回來,卻又移窠到別縣?李老二你去,他把帶去本錢與你麼?」李良雲
道:「沒有。因將息病,用去了。只叫這廂田產歸我,嫂子嫁人。」高陵道:
「沒銀子與你,便是謀了財了,哥不來,這田產怕不是你的?
嫂子要嫁也恁他,這張紙何用?老二便告,竟告他謀財殺命,同府的怕
提不來?」
果然,把一個謀財殺命事,告在縣裡,縣裡竟出了一張關,差了兩個人,
來到鄠縣關提。那呂達不知道,不提防,被這兩個差人下了官。鄠縣知縣見
是人命重案,又添兩個差人,將呂達拿了。呂達對良雨道:
「這事你不去,說不清。」就將店頂與人,收拾了些盤纏,起身到鎮安
縣來。
這番李良雨也不脂粉,也不三柳梳頭,仍舊男人打扮,卻與那時差不遠
了。一到,呂達隨即訴狀道:「李良雨現在,並無謀死等情。」知縣叫討保
候審。審時,李良雲道:「小的哥子李良雨,隆慶元年四月間與呂達同往郃
陽生理,去久音信全無,小人去尋時,聞他在鄠縣,小人到鄠縣,只見呂達,
向他要哥子,卻把一個婦人指說是小的哥子。老爺,小的哥子良雨,上冊是
個壯丁,去時鄰里見都是個男子,怎把個婦人抵塞?明系謀財害命,卻把一
個來歷不明婦人遮飾。」知縣叫呂達:「你怎麼說?」呂達道﹔「小人上年
原與李良雲兄李良雨同往郃陽生理,到不上兩月,李良雨因嫖得患蛀梗,不
期竟成了個婦人,他含羞不肯回家,因與小人做為夫婦,在鄠縣開店。原帶
去銀兩,李良雨因病自行費用,與小人無干。告小人謀命,李良雨現在。」
知縣道:「豈有一個患蛀梗就為女人的理?」叫李良雨道:「你是假李良雨
麼?」李良雨道:「人怎麼有假的?這是小的兄弟李良雲。小的原與呂達同
往郃陽,因病蛀梗暈去,夢到陰司,道小人原該女身,該配呂達,醒來,成
了個女人,實是真正李良雨,並沒有個呂達謀財殺命事。」知縣道:「陰司
一說,在我跟前還講這等鬼話!這謀李良雨事,連你也是知情的了!」李良
雨急了,道:「李良雲,我與你同胞兄弟,怎不認我?老爺再拘小的妻子韓
氏與小的去時左鄰高陵,右鄰童官辨認就是。在郃陽有醫便毒的葛郎中,醫
蛀梗的溫郎中,老爺跟前怎敢說謊。」知縣便叫拘他妻韓氏與鄰佐。此時都
在外邊看審事,一齊進來。知縣叫韓氏:「這是你丈夫麼?」韓氏道:「是
得緊!只少幾根須。」李良雨便道:
「韓氏,我是嘉靖四十五年正月二十討你,十二月十一日生了女兒。我
原是你親夫,你因生女兒生了乳癰,右乳上有個疤。
我怎不是李良雨?」叫兩鄰,李良雨道:「老爺,這瘦長沒須的是高陵﹔
矮老子童官是小人老鄰舍。」兩個鄰舍叩頭道:
「容貌說話果是李良雨。」知縣又叫韓氏:「你去看他是男是女?」韓
氏去摸一摸,回覆道:「老爺,真是丈夫,只摸去竟是一個女人。」知縣道:
「既容貌辨驗得似,他又說來言語相對,李良雨是真,化女的事也真了。良
雨既在,呂達固非殺命。良雨男而為女,良雲已告似不為無因。他既與呂達
成親已久,仍令完聚。韓氏既已無夫,聽憑改嫁。男變為女,這是非常災異,
我還要通申兩院具題。」
因是事關題請,行文到郃陽縣,取他當日醫病醫生結狀,並查郃陽起身
往鄠縣日期,經過宿店,及鄠縣開店兩鄰結狀。
回來,果患蛀梗等病,在郃陽是兩個男人,離郃陽是一男一女,中間別
無謀殺等事。這番方具文通申府道兩院:
鎮安縣
為災變異常事:本月准本縣民李良雲告詞。拘審間,伊兄李良雨,於上
年六月中,因患楊梅瘡病,溃爛成女,與同賈呂達為妻,已經審斷訖。竊照
三德有剛柔,權宜互用﹔兩儀日陰陽,理無互行。故此雞鳴而唐亡,男子產
而宋覆。妖由人興,災雲天運。意者陰侵陽德,柔掩剛明,婦寺乘權,奸邪
骩政。牝牡淆於賢路,晦昧中於士心。邊庭有叛華即夷之人,朝野有背公死
黨之行。遂成千古之奇聞,宜修九重之警省。事幹題請,伏乞照詳施行。
申去,兩院道果是奇變,即行具題。聖旨修省。
揮戈回日馭,修德滅妖桑。
君德咸無玷,逢災正兆祥。
這邊縣官將來發放寧家。良雨仍與呂達作為夫婦,後生一子。李良雲先
為兄弟,如今做了姊弟親眷往來。就是韓氏,沒有守他的理,也嫁了一個人,
與良雨作姊妹相與,兩個常想起當日雲情雨意,竟如一夢。
第六十三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


錢如流水去還來,恤寡周貧莫吝財。
試覽石家金谷地,於今荊棘昔樓台。
話說晉朝有一人,姓石名崇,字季倫。當時未發跡時,專一在大江中,
駕一小船,只用弓箭射魚為生。
忽一日,至三更,有人扣船言曰:「季倫救吾則個!」石崇聽得,隨即
推蓬,探頭看時,只見月色滿天,照著水面﹔月光之下,水面上立著一個老
年之人。石崇問老人:「有何事故,夜間相懇?」老人又言:「相救則個!」
石崇當時就令老人上船,問有何緣故。老人答曰:「吾非人也,吾乃上江老
龍王。年老力衰,今被下江小龍欺我年老,與吾鬥敵,累輸與他,老拙無安
身之地。又約我明日大戰,戰時又要輸與他。今特來求季倫:明日午時彎弓
在江面上,江中兩個大魚相戰,前走者是我,後跟者乃是小龍。但望君借一
臂之力,可將後趕大魚一箭,壞了小龍性命,老拙自當厚報重恩。」石崇聽
罷,謹領其命。那老人相別而回,湧身一跳,入水而去。
石崇至明日午時,備下弓箭。果然將傍午時,只見大江水面上,有二大
魚追趕將來。石崇扣上弓箭,望著後面大魚,風地一箭,正中那大魚腹上。
但見滿江紅水,其大魚死於江上。此時風浪俱息,並無他事。夜至三更,又
見老人扣船來謝道:「蒙君大恩,今得安跡。來日午時,你可將船泊於蔣山
腳下南岸第七株楊柳樹下相候,當有重報。」言罷而去。
石崇明日依言,將船去蔣山腳下楊柳樹邊相候。只見水面上有鬼使三人
出,把船推將去。不多時,船回,滿載金銀珠寶等物。又見老人出水,與石
崇曰:「如君再要珍珠寶貝,可將空船來此相候取物。」相別而去。
這石崇每每將船於柳樹下等,便是一船珍寶,因致敵國之富。將寶玩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