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 - 20

錢青吃打慌了,但呼救命。
船上人聽得鬧吵,都上岸來看。只見一個丑漢,將新郎痛打,正不如甚麼
意故。都趕近前解勸,那裡勸得他開?高贊盤問他家人,那家人料瞞不過,只
得實說了。高贊不聞猶可,一聞之時,心頭火起,大罵:「尤辰無理!做這等
欺三瞞四的媒人,說騙人家女兒!」也扭著尤辰亂打起來。高家送親的人也自
心懷不平,一齊動手要打那丑漢。顏家的家人回護家主,就與高家從人對打。
先前顏俊和錢青是一對廝打,以後高贊和尤辰是兩對廝打,結末兩家家人扭做
一團廝打。看的人重重疊疊,越發多了,街道擁塞難行。卻似:
九里山前擺陣勢,昆陽城下賭輸贏。
事有湊巧,其時本縣大尹,恰好送了上司回橋,至於北門,見街上震天喧
嚷,卻是廝打的。停了轎子,喝教:「拿下!」
眾人見知縣相公拿人,都則散了。只有顏俊兀自扭住錢青,高贊兀自扭住
尤辰,紛紛告訴,一時不得其詳。大尹都教帶到公庭,逐一細審,不許攙口。
見高贊年長,先叫他上堂詰問。
高贊道:「小人是洞庭山百姓,叫做高贊,為女擇婿,相中了女婿才貌,
將女許配。初三日,女婿上門親迎,因被風雪所阻。小人留女婿在家,完了親
事。今日送女到此。不期遇了這個丑漢,將小人的女婿毒打。小人問其緣故,
卻是那丑漢買囑媒人,要哄騙小人的女兒為婚,卻將那姓錢的後生,冒名到小
人家裡。老爺只問媒人,便知奸弊。」大尹道:「媒人叫做甚名字?可在這裡
麼?」高贊道:「叫做尤辰,見在台下。」
大尹喝退高贊,喚尤辰上來,罵道:「弄假成真,以非為是,都是你弄出
這個伎倆!你可實實供出,免受重刑。」尤辰初時還只含糊抵賴。大尹發怒,
喝教取來棍伺候。尤辰雖然市井,從未熬刑,只得實說,起初顏俊如何央小人
去說親,高贊如何作難,要選才貌﹔後來如何央錢秀才冒名去拜望,直到結親
始未,細細述了一遍。大尹點頭道:「此是實情了。顏俊這廝費了許多事,卻
被別人奪了頭籌,也怪不得發惱。只是起先設心哄騙的不是。」便教顏俊,審
其口詞。顏俊已聽尤辰說了實話,又見知縣相公詞氣溫和,只得也敘了一遍。
兩口相同。
大尹結末喚錢青上來。一見錢青青年美貌,且被打傷,便有幾分愛憐之意。
問道:「你是個秀才,讀孔子之書,達周公之禮,如何替人去拜望迎親,同謀
哄騙,有乖行止?」錢青道:
「此事原非生員所願。只為顏俊是生員表兄,生員家貧,又館谷於他家,
被表兄再四央求不過,勉強應承。只道一時權宜,玉成其事。」大尹道:「住
了!你既為親情而往,就不該與那女兒結親了。」錢青道:「生員原只代他親
迎。只為一連三日大風,太湖之隔,不能行舟,故此高贊怕誤了婚期,要生員
就彼花燭。」大尹道:「你自知替身,就該推辭了。」顏俊從旁磕頭道:「青
天老爺!只看他應承花燭,便是欺心。」大尹喝道:「不要多嘴,左右扯他下
去!」再問錢青:「你那時應承做親,難道沒有個私心?」錢青道:「只問高
贊便知。生員再三推辭,高贊不允。生員若再辭時,恐彼生疑,誤了表兄的大
事。故此權成大禮。雖則三夜同牀,生員和衣而睡,並不相犯。」大尹呵呵大
笑道:「自古以來,只有一個柳下惠坐懷不亂。那魯男子就自知不及,風雪之
中,就不肯放婦人進門了。
你少年子弟,血氣未定,豈有三夜同牀,並不相犯之理?這話哄得那一
個!」錢青道:「生員今日自陳心跡,父母老爺未必相信。只教高贊去問自己
的女兒,便知真假。」大尹想道:
「那女兒若有私情,如何肯說實話。」當下想出個主意來,便教左右喚到
老實穩婆一名,到舟中試驗高氏是否處女,速來回話。不一時,穩婆來復知縣
相公,那高氏果是處子,未曾破身。
顏俊在階下聽說高氏還是處子,便叫喊道:「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壞,小
的情願成就。」大尹又道:「不許多嘴!」再叫高贊道:「你心下願將女兒配
那一個?」高贊道:「小人初時原看中了錢秀才。後來女兒又與他做了花燭。
雖然錢秀才不欺暗室,與小女即無夫婦之情,已定了夫婦之義。若教女兒另嫁
顏俊,不惟小人不願,就是女兒也不願。」大尹道:「此言正合吾意。」錢青
心下倒不肯,便道:「生員此行,實是為公不為私。若將此女歸了生員,把生
員三夜衣不解帶之意全然沒了。寧可令此女別嫁,生員決不敢冒此嫌疑,惹人
談論。」
大尹道:「此女若歸他人,你過湖這兩番替人誆騙,便是行止有虧,乾礙
前程了。今日與你成就親事,乃是遮掩你的過失。
況你的心跡已自洞然,女家兩相情願,有何嫌疑?休得過讓,我自有明斷。」
遂舉筆判云:
高贊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顏俊借人飾己,實出奇聞。東牀已招佳選,何
知以羊易牛?西鄰縱有嘖言,終難指鹿為馬。兩番渡湖,不讓傳書柳毅﹔三宵
隔被,何慚秉燭雲長。風伯為媒,天公作合。佳男配了佳婦,兩得其宜﹔求妻
到底無妻,自作之孽。高氏斷歸錢青,不須另作花燭。顏俊既不合設騙局於前,
又不合奮老拳於後。事已不諧,姑免罪責。所費聘儀,合助錢青,以贖一擊之
罪。尤辰往來煽誘,實啟釁端,重懲示儆。
判訖,喝教左右,將尤辰重責三十板,免其畫供,竟行逐出,蓋不欲使錢
青冒名一事彰聞於人也。高贊和錢青拜謝,一干人出了縣門。顏俊滿面羞慚,
敢怒而不敢言,抱頭鼠竄而去,有好幾月不敢出門。尤辰自回家將息棒瘡不提。
卻說高贊邀錢青到舟中,反慇懃致謝道:「若非賢婿才行俱全,上官起敬,
小女幾乎錯配匪人。今日倒要屈賢婿同小女到舍下和住幾時。不知賢婿宅上還
有何人?」錢青道:「小婿父母俱亡,別無親人在家。」高贊道:「既如此,
一發該在舍下住了。老夫供給讀書。賢婿意下如何?」錢青道:「若得岳父扶
持,足感盛德。」是夜開船離了吳江,隨路宿歇。次日早到西山。一山之人知
此事,皆當新聞傳說。又知錢青存心忠厚,無不欽仰。後來錢青一舉成名,夫
妻偕老。有詩為證:
丑臉如何騙美妻?作成表弟得便宜。
可憐一片吳江月,冷照鴛鴦湖上飛。
第四十二卷
宿香亭張浩遇鶯鶯


閒向書齋閱古今,生非草木豈無情!
佳人才子多奇遇,難比張生遇李鶯。
話說西洛有一才子,姓張名浩,字巨源。自兒曹時清秀異眾。既長,才摛
蜀錦,貌瑩寒冰,容止可觀,言詞簡當。承祖父之遺業,家藏鏹數萬,以財豪
稱於鄉裡。貴族中有慕其門第者,欲結婚姻,雖媒妁日至,浩正色拒之。人謂
浩曰:
「君今冠矣。男子二十而冠,何不求家有令德女子配君?其理安在?」浩
曰:「大凡百歲姻緣,必要十分美滿。某雖非才子,實慕佳人。不遇出世嬌姿,
寧可終身鰥處。且俟功名到手之日,此願或可遂耳。」緣此,至弱冠之年,猶
未納室。浩性喜厚自奉養。所居連簷重閣,洞戶相通,華麗雄壯,與王侯之家
相等,浩猶以為隘窄。又於所居之北,創置一園。中有:
風亭月榭,杏塢桃溪,雲樓上倚晴空,水閣下臨清泚。橫塘曲岸,露偃月
虹橋﹔朱檻雕欄,疊生雲怪石。爛溫奇花豔蕊,深沉竹洞花房。飛異域佳禽,
植上林珍果。
綠荷密鎖尋芳路,翠柳低籠鬥草場。
浩暇日,多與親朋宴息其間。西都風俗,每至春時,園圃無大小,皆修蒔
花木,灑掃亭軒,縱遊人玩賞,以此遞相誇逞士庶為常。浩閭巷有名儒廖山甫
者,學行俱高,可為師範,與浩情愛至密。浩喜園館新成,花木茂盛,一日,
邀山甫閒步其中,行至宿香亭共坐。時當仲春,桃李正芳,牡丹花放,嫩白妖
紅,環繞亭砌。浩謂山甫曰:「淑景明媚,非詩酒莫稱韶光。今日幸無俗事,
先飲數杯,然後各賦一詩,詠目前景物。雖園圃消疏,不足以當君之盛作,若
得一詩,可以永為壯觀。」山甫曰:「願聽指揮。」浩喜,即呼小童,具飲器
筆硯於前。
酒三行,方欲索題,忽遥見亭下花間,有流鶯驚飛而起,山甫曰:「鶯語
堪聽,阿故驚飛?」浩曰:「此無他,料必有遊人偷折花耳。邀先生一往觀之。」
遂下宿香亭,逕入花陰,躡足潛身,尋蹤而去。過太湖石畔,芍藥欄邊,見一
垂鬟女子,年方十五,攜一小青衣,倚欄而立。但見:
新月智能眉,春桃拂臉,意態幽花未豔,肌膚嫩玉生光。蓮步一折,著弓
弓扣繡鞋兒﹔螺髻雙垂,插短短紫金釵子。似向東君誇豔態,倚欄笑對牡丹叢。
浩一見之,神魂飄蕩,不能自持。又恐女子驚避,引山甫退立花陰下,端
詳久之,真出世色也。告山甫曰:「塵世無此佳人,想必上方花月之妖!」山
甫曰:「花月之妖,豈敢晝見?天下不乏美婦人,但無緣者自不遇耳。」浩曰:
「浩閱人多矣,未常見此殊麗。使浩得配之,足快平生。兄有何計,使我早遂
佳期?則成我之恩,與生我等矣。」山甫曰:「以君子門第才學,欲結婚姻,
易如反掌,何須如此勞神?」浩曰:
「君言未當,若不遇其人,寧可終身不娶﹔今既遇之,即頃刻亦難捱也。
媒妁通問,必須歲月,將無已在枯魚之肆乎!」山甫曰:「但患不諧,苟得諧,
何患晚也?請詢其蹤跡,然後圖之。」
浩此時情不自禁,遂整巾正衣,向前而揖。女子斂袂答禮。浩啟女子曰:
「貴族誰家?何因至此?」女子笑曰:「妾乃君家東鄰也。今日長幼赴親族家
會,惟妾不行。聞君家牡丹盛開,故與青衣潛啟隙戶至此。」浩聞此語,乃知
李氏之女鶯鶯也。與浩童稚時曾共扶欄之戲。再告女子曰:「敝園荒蕪,不足
寓目,幸有小館,欲備肴酒,盡主人接鄰里之歡,如何?」
女曰:「妾之此來,本欲見君。若欲開樽,決不敢領。願無及亂,略訴此
情。」浩拱手鞠躬而言曰:「願聞所諭。」女曰:
「妾自幼年慕君清德,緣家有嚴親,禮法所拘,無因與君聚會。
今君猶未娶,妾亦垂髫,若不以醜陋見疏,為通媒妁,使妾異日奉箕帚之
末,立祭祀之列,奉侍翁姑,和睦親族,成兩姓之好,無七出之玷,此妾之素
心也。不知君心還肯從否?」
浩聞此言,喜出望外,告女曰:「若得與麗人偕老,平生之樂事足矣!但
未知緣分何如耳?」女曰:「兩心既堅,緣分自定。
君果見許,願求一物為定,使妾藏之異時,表今日相見之情。」
浩倉卒中無物表意,遂取繫腰紫羅繡帶,謂女曰:「取此以待定議。」女
亦取擁項香羅,謂浩曰:「請君作詩一篇,親筆題於羅上,庶幾他時可以取信。」
浩心轉喜,呼童取筆硯,指欄中未開牡丹為題,賦詩一絕於香羅之上。詩曰:
沉香亭畔露凝枝,斂豔含嬌未放時﹔
自是名花待名手,風流學士獨題詩。
女見詩大喜,取香羅在手,謂浩曰:「君詩句清妙,中有深意,真才子也。
此事切宜緘口,勿使人知,無忘今日之言,必遂他時之樂。父母恐回,妾且歸
去。」道罷,蓮步卻轉,與青衣緩緩而去。浩時酒興方濃,春心淫蕩,不能自
遏,自言:
「下坡不趕,次後難逢,爭忍棄人歸去?雜花影下,細草如茵,略效鴛鴦,
死亦無恨!」遂奮步趕上,雙手抱持。女子顧戀恩情,不忍移步絕裾而去,正
欲啟口致辭,含羞告免。忽自後有人言曰:「相見已非正禮,此事決然不可!
若能用我一言,可以永諧百歲。」浩舍女回視,乃山甫也。女子已去。山甫曰:
「但凡讀書,蓋欲知禮別嫌。今君誦孔聖之書,何故習小人之態?若使女
子去遲,父母先回,必詢究其所往,則女禍延及於君。豈可戀一時之樂,損終
身之德?請君三思,恐成後悔!」
浩不得已,怏怏復回宿香亭上,與山甫盡醉散去。
自此之後,浩但當歌不語,對酒無歡,月下長吁,花前偷淚。俄而綠暗紅
稀,春光將暮。浩一日獨步閒齋,反覆思念,一段離愁,方恨無人可訴。忽有
老尼惠寂自外而來,乃浩家香火院之尼也。浩禮畢,問曰:「吾師何來?」寂
曰:「專來傳達一信。」浩問:「何人致意於我?」寂移坐促席謂浩曰:
「君東鄰李家女子鶯鶯,再三中意。」浩大驚,告寂曰:「寧有是事?吾
師勿言!」寂曰:「此事何必自隱?聽寂拜聞:李氏為寂門徒二十餘年,其家
長幼相信。今日因往李氏誦經,知其女鶯鶯染病,寂遂勸令勤服湯藥。鶯屏去
侍妾,私告寂曰:
『此病豈藥所能愈耶?』寂再三詢其仔細,鶯遂說及園中與君相見之事,
又出羅巾上詩,向寂言,『此即君所作也。』令我致意於君,幸勿相忘,以圖
後會。蓋鶯與寂所言也,君何用隱諱耶?」浩曰:「事實有之,非敢自隱,但
虛傳揚遐邇,取笑裡閭。今日吾師既知,使浩如何而可?」寂曰:「早來既如
此事,遂與鶯父母說及鶯親事,答云:『女兒尚幼,未能乾家。」
觀其意在二三年後,方始議親。更看君緣分如何?」言罷,起身謂浩曰:
「小庵事冗,不及款話,如日後欲寄音信,但請垂諭!」遂相別去。
自此香閨密意,書幌幽懷,皆托寂私傳。光陰迅速,倏忽之間,已經一載。
節過清明,桃李飄零,牡丹半折。浩倚欄凝視,睹物思人,情緒轉添。久之,
自思去歲此時,相逢花畔,今歲花又重開,玉人難見。沉吟半晌,不若折花數
枝,托惠寂寄鶯鶯同賞。遂召寂至,告曰:「今折得花數枝,煩吾師持往李氏,
但雲吾師所獻。若見鶯鶯,作浩起居:去歲花開時,相見於西欄畔,今花又開,
人猶間阻。相憶之心,言不可盡。願似葉如花,年年長得相見。」寂曰:「此
事易為,君可少待。」遂持花去。逾過復來,浩迎問:「如何?」寂於袖中取
彩箋小柬,告浩曰:「鶯鶯寄君,切勿外啟。」寂乃辭去。浩啟封視之,曰:
妾鶯鶯拜啟:相別經年,無日不懷思憶。前令乳母以親事白於父母,堅意
不可。事須後圖,不可倉卒。願君無忘妾,妾必不負君!姻若不成,誓不他適。
其他心事,詢寂可知。昨夜宴花前,眾皆歡笑,獨妾悲傷。偶成小詞,略訴心
事,君讀之,可以見妾之意。讀畢毀之,切勿外泄!詞曰:
紅疏綠密時喧,還是困人天。相思極處,凝睛月下,灑淚花前。誓約已知
俱有願,奈目前兩處懸懸!鸞鳳未偶,清宵最苦,月甚先圓?
浩覽畢,斂眉長歎,曰:「好事多磨,信非虛也!」展放案上,反覆把玩,
不忍釋手。感刻寸心,淚下如雨。又恐家人見疑,詢其所因,遂伏案掩面,偷
聲潛泣。良久,舉首起視,見日影下窗,瞑色已至。浩思適來書中言「心事詢
寂可知」,今抱愁獨坐,不若詢訪惠寂,究其仔細,庶幾少解情懷。
遂徐步出門,路過李氏之家。時夜色已闌,門戶皆閉,浩至此,想象鶯鶯,
心懷愛慕,步不能移,指李氏之門口:「非插翅步雲,安能入此?」方徘徊未
進,忽見旁有隙戶並開,左右寂無一人。浩大喜曰:「天賜此便,成我佳期!
遠托惠寂,不如潛入其中,探問鶯鶯消息。」浩為情愛所重,不顧禮法,躡足
而入。既到中堂,匿身回廊之下。左右顧盼,見:
閒庭悄悄,深院沉沉。靜中聞風響玎璫,暗裡見流螢聚散。更籌漸急,窗
中風弄殘燈﹔夜色已闌,階下月移花影。香閨想在屏山後,遠似巫陽千萬重。
浩至此,茫然不知所往。獨立久之,心中頓省。自思設若敗露,為之奈何?
不惟身受苦楚,抑且玷辱祖宗,此事當款曲圖之。不期隙戶已閉,返轉回廓,
方欲尋路復歸﹔忽聞室中有低低而唱者。浩思深院淨夜,何人獨歌?遂隱住側
身,靜聽所唱之詞,乃《行香子》詞:
雨後風微,綠暗紅稀,燕巢成蝶繞殘枝。楊花點點,永日遲遲。動離懷,
牽別恨,鷓鴣啼。辜負佳期,虛度芳時,為甚褪盡羅衣?宿香亭下,紅芍欄西。
當時情,今日恨,有誰知!
但覺如雛鶯囀柳陰中,彩鳳鳴碧梧枝上。想是清夜無人,調韻轉美。浩審
詞察意,若非鶯鶯,誰知宿香亭之約?但得一見其面,死亦無悔。方欲以指擊
窗,詢問仔細,忽有人叱浩曰:「良士非媒不聘,女子無故不婚。今女按板於
窗中,小子逾牆到廳下,皆非善行,玷辱人倫。執指有司,永作淫奔之戒。」
浩大驚退步,失腳墮於砌下,久之方醒。開目視之,乃伏案晝寢於書窗之下,
時日將哺矣。浩曰:「異哉夢也!何顯然如是?莫非有相見之期,故先垂吉兆
告我?」
方心緒擾擾未定,惠寂復來。浩訊其意。寂曰:「適來只奉小柬而去,有
一事偶忘告君。鶯鶯傳語,他家所居房後,乃君家之東牆也,高無數尺。其家
初夏二十日,親族中有婚姻事,是夕舉家皆往,鶯托病不行。令君至期,於牆
下相待,欲逾牆與君相見,君切記之。」惠寂且去,浩欣喜之心,言不能盡。
屈指數日,已至所約之期。浩遂張帷幄,具飲饌,器用玩好之物,皆列於
宿香亭中。日既晚,悉逐僮僕出外,惟留一小鬟。反閉園門,倚梯近牆,屏立
以待。未久,夕陽消柳,瞑色暗花間,鬥柄指南,夜傳初鼓。浩曰:「惠寂之
言豈非謔我乎?」語猶未絕,粉面新妝,半出短牆之上。浩舉目仰視,乃鶯鶯
也。急升梯扶臂而下,攜手偕行,至宿香亭上。明燭並坐,細視鶯鶯,欣喜轉
盛,告鶯曰:「不謂麗人,果肯來此!」
鶯曰:「妾之此身,異時欲作閨門之事,今日寧肯誑語!」浩曰:「肯飲
少酒,共慶今宵佳會可乎?」鶯曰:「難禁酒力,恐來朝獲罪於父母。」浩曰:
「酒既不飲,略歇如何?」鶯笑倚浩懷,嬌羞不語。浩遂與解帶脫衣,入鴛幃
共寢。但見:
寶炬搖紅,麝煙吐翠。金縷繡屏深掩,紺紗斗帳低垂。並連鴛枕,如雙雙
比目同波﹔共展香衾,似對對春蠶作繭。向人尤殢春情事,一搦纖腰怯未禁。
須臾,香汗流酥,相偎微喘,雖楚王夢神女,劉、阮入桃源,相得之歡,
皆不能比。少頃。鶯告浩曰:「夜色已闌,妾且歸去。」浩亦不敢相留,遂各
整衣而起。浩告鶯曰:「後會未期,切宜保愛!」鶯曰:「去歲偶然相遇,猶
作新詩相贈,今夕得侍枕席,何故無一言見惠?豈非猥賤之軀,不足當君佳句?」
浩笑謝鶯曰:「豈有此理!」謹賦一絕:
華胥佳夢徒聞說,解佩江臯浪得聲。
一夕東軒多少事,韓生虛負竊香名。
鶯得詩,謂浩曰:「妾之此身,今已為君所有,幸終始成之!」
遂攜手下亭,轉柳穿花,至牆下,浩扶策鶯升梯而去。
自此之後,雖音耗時通,而會遇無便。經數日,忽惠寂來告曰:「鶯鶯致
意,其父守官河朔,來日挈家登程,願君莫忘舊好。候回日,當議秦、晉之禮。」
惠寂辭去。浩神悲意慘,度日如年,抱恨懷愁,俄經二載。
一日,浩季父召浩語曰:「吾聞不孝,以無嗣為大。今汝將及當立之年,
猶未納室,雖未至絕嗣,而內政亦不可缺。此中有孫氏者,累世仕宦,家業富
盛,其女年已及笄,幼奉家訓,習知婦道,我欲與汝主婚,結親孫氏。今若失
之,後無令族。」浩素畏季父賦性剛暴,不敢抗拒,又不敢明言李氏之事,遂
通媒妁,與孫氏議姻。
擇日將成,而鶯鶯之父任滿方歸。浩不能忘舊情,乃遣惠寂密告鶯曰:「浩
非負心,實被季父所逼,復與孫氏結親,負心違願,痛徹心髓!」鶯謂寂曰:
「我知其叔父所為,我必能自成其事!」寂曰:「善為之。」遂去。
鶯啟父母曰:「兒有過惡,玷辱家門,願先啟一言,然後請死。」父母驚
駭,詢問:「我兒何自苦如此?」鶯曰:「妾自幼歲慕西鄰張浩才名,曾以此
身,私許偕老。曾令乳母白父母,欲與浩議姻,當日尊嚴不蒙。今聞浩與孫氏
結婚。棄妝此身,將歸何地?然女行已失,不可復嫁他人,此願若違,含笑自
絕。」父母驚謂鶯曰:「我止有一女,所恨未能選擇佳婿。
若早知,可以商議。今浩既已結婚,為之奈何?」鶯曰:「父母許以兒歸
浩,則妾自能措置。」父曰:「但願親成,一切不問。」鶯曰:「果如是,容
妾訴於官府。」遂取紙作狀,更服舊妝,逕至河南府訟庭之下。
龍圖閣待制陳公方據案治事,見一女子執狀向前。公停筆問曰:「何事?」
鶯鶯斂身跪告曰:「妾誠誑妄,上瀆高明,有狀上呈。」公令左右取狀展視云:
告狀妾李氏:切聞語云:「女非媒不嫁。」此雖至論,亦有未然。何也?
昔文君心喜司馬,賈午志慕韓壽,此二女皆自私奔之名,而不受無媒之謗。蓋
所歸得人,青史標其令德,注在篇章,使後人繼其所為,免委身於傭俗。妾於
前歲慕西鄰張浩才名,已私許之偕老。言約已定,誓不變更。今張浩忽背前約,
使妾呼天叩地,無所告投!切聞律設大法,禮順人情。若非判府龍圖明斷,孤
寡終身何恃!為此冒恥瀆尊,幸望台慈,特賜予決。謹狀。
陳公讀畢,謂鶯鶯曰:「汝言私約已定,有何為據?」鶯取懷中香羅並花
箋上二詩,皆浩筆也。陳公命追浩至公庭,責浩與李氏既已約婚,安可再婚孫
氏?浩倉卒但以叔父所逼為辭,實非本心。再訊鶯曰:「爾意如何?」鶯曰:
「張浩才名,實為佳婿,使妾得之,當克勤婦道。實龍圖主盟之大德。」陳公
曰:「天生才子佳人,不當使之孤零,我今曲與汝等成之。」
遂於狀尾判云:
花下相逢,已有終身之約﹔中道而止,竟乖偕老之心。在人情既出至誠,
論律文亦有所禁。宜從先約,可斷後婚。
判畢謂浩曰:「吾今判合與李氏為婚。」二人大喜,拜謝相公恩德,遂成
夫婦,偕老百年。後生二子,俱擢高科。話名「宿香亭張浩遇鶯鶯」。
當年崔氏賴張生,今日張生仗李鶯。
同是風流千古話,西廂不及宿香亭。
第四十三卷
王嬌鸞百年長恨


天上烏飛兔走,人間古往今來﹔昔年歌管變荒台。轉眼是非興敗!須識
鬧中取靜,莫因乖過成呆。不貪花酒不貪財。一世無災無害。
話說江西饒州府余乾縣長樂村,有一小民叫做張乙。因販些雜貨到於縣
中,夜深投宿城外一邸店,店房已滿,不能相容。間壁鎖下一空房,卻無人
住。張乙道:「店主人何不開此房與我?」主人道:「此房中有鬼,不敢留
客。」張乙道:
「便有鬼,我何懼哉!」主人只得開鎖,將燈一盞、掃帚一把,交與張
乙。張乙進房,把燈放穩,挑得亮亮的。房中有破牀一張,塵埃堆積,用掃
帚掃淨,展上鋪蓋,討些酒飯吃了,推轉房門,脫衣而睡。夢見一美色婦人,
衣服華麗,自來薦枕,夢中納之。及至醒來,此婦宛在身邊。張乙問是何人。
此婦道:「妾乃鄰家之婦,因夫君遠出,不能獨宿,是以相就。勿多言,久
當自知。」張亦不再問。天明,此婦辭去。至夜又來,歡好如初。如此三夜。
店主人見張客無事,偶話及此房內曾有婦人縊死,往往作怪,今番卻太平了。
張乙聽在肚裡。至夜,此婦仍來。張乙問道:「今日店主人說這房中有縊死
女鬼,莫非是你?」此婦並無慚諱之意,答:「妾身是也。然不禍於君,君
幸勿懼。」張乙道:「試說其詳。」此婦道:「妾乃娼女,姓穆,行廿二,
人稱我為廿二娘。與余乾客人楊川相厚。楊許娶妾歸去,妾將私財百金為助。
一去三年不來,妾為鴇兒拘管,無計脫身,挹鬱不堪,遂自縊而死。鴇兒以
所居售人,今為旅店。此房昔日妾之房也,一靈不泯,猶依棲於此。楊川與
你同鄉,可認得麼?」張乙道:「認得。」此婦道:「今其人安在?」張乙
道:「去歲已移居饒州南門,娶妻開店,生意甚足。」婦人嗟歎良久,更無
別語。
又過了二日,張乙要回家,婦人道:「妾願始終隨君,未識許否?」張
乙道:「倘能相隨,有何不可。」婦人道:「君可制一小木牌,題曰『廿二
娘神位』,置於篋中。但出牌呼妾,妾便出來。」張乙許之。婦人道:「妾
尚有白金五十兩,埋於此牀之下,沒人知覺,君可取用。」張掘地果得白金
一瓶,心中甚喜。過了一夜。次日張乙寫了牌位,收藏好了,別店主而歸。
到於家中,將此事告與渾家。渾家初時不喜,見了五十兩銀子,遂不嗔怪。
張乙於東壁立了廿二娘神主,其妻戲往呼之,白日裡竟走出來,與妻施禮。
妻初時也驚訝,後遂慣了,不以為事。夜來張乙夫婦同牀,此婦亦來就臥,
也不覺牀之狹窄。
過了十餘日,此婦道:「妾尚有夙債在於郡城,君能隨我去索取否?」
張利其所有,一口應承,即時僱船而行。船中供下牌位。此婦同行同宿,全
不避人。不則一日,到了饒州南門,此婦道:「妾往楊川家討債去。」張乙
方欲問之,此婦倏已上岸。張隨後跟去,見此婦竟入一店中去了。問其店,
正楊川家也。張久候不出,忽見楊舉家驚惶,少頃哭聲振地。問其故,店中
人云:「主人楊川向來無病,忽然中惡,九竅流血而死。」張乙心知廿二娘
所為,默然下船,向牌位苦叫,竟不見出來了。方知有夙債在郡城,乃楊川
負義之債也。有詩歎云:
王魁負義曾遭譴,李益虧心亦改常。
請看楊川下梢事,皇天不佑薄情郎。
方才說穆廿二娘事,雖則死後報冤,卻是鬼自出頭,還是渺茫之事。如
今再說一件故事,叫做《王嬌鸞百年長恨》,這個冤更報得好。此事非唐非
宋,出在國朝天順初年。廣西苗蠻作亂,各處調兵征勦,有臨安衛指揮王忠
所領一支浙兵,違了限期,被參降調河南南陽衛中所千戶。即日引家小到任。
王忠年六十余,止一子王彪,頗稱驍勇,督撫留在軍前效用。
倒有兩個女兒,長曰嬌鸞,次曰嬌鳳,鸞年十八,鳳年十六。
鳳從幼育於外家,就與表兄對姻,只有嬌鸞未曾許配。夫人周氏,原系
繼室。周氏有嫡姐,嫁曹家,寡居而貧,夫人接他相伴甥女嬌鸞,舉家呼為
曹姨。嬌鸞幼通書史,舉筆成文。
因愛女慎於擇配,所以及笄未嫁,每每臨風感歎,對月淒涼。
惟曹姨與鸞相厚,知其心事,此外,雖父母亦不知也。
一日清明節屆,和曹姨及侍兒明霞後園打鞦韆耍子。正在鬧熱之際,忽
見牆缺處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舒頭觀看,連聲喝彩。慌得嬌鸞滿臉通紅,
推著曹姨的背,急回香房。侍女也進去了。生見園中無人,逾牆而入,鞦韆
架子尚在,餘香彷彿。正在凝思,忽見草中一物,拾起看時,乃三尺線繡香
羅帕也。生得此如獲珍寶,聞有人聲自內而來,復逾牆而出,仍立於牆缺邊。
看時,乃是侍兒來尋香羅帕的。生見其三回五轉,意興已倦,微笑而言:「小
娘子!羅帕已入人手,何處尋覓?」侍兒抬頭見是秀才,便上前萬福道:「相
公想已拾得,乞即見還,感德不盡!」那生道:「此羅帕是何人之物?」
侍兒道:「是小姐的。」那生道:「既是小姐的東西,還得小姐來討,
方才還他。」侍兒道:「相公府居何處?」那生道:「小生姓周名廷章,蘇
州府吳江縣人。父親為本學司教,隨任在此,與尊府只一牆之隔。」原來衛
署與學宮基址相連,衛叫做東衙,學叫做西衙,花園之外,就是學中的隙地。
侍兒道:
「貴公子又是近鄰,失瞻了。妾當稟知小姐,奉命相求。」廷章道:「敢
聞小姐及小娘子大名?」侍兒道:「小姐名嬌鸞,主人之愛女。妾乃貼身侍
婢明霞也。」廷章道:「小生有小詩一章,相煩致於小姐,即以囉帕奉還。」
明霞本不肯替他寄詩,因要羅帕入手只得應允。廷章道「煩小娘子少待。」
廷章去不多時,攜詩而至,桃花箋疊成方勝。明霞接詩在手,問:「羅帕何
在?」廷章笑道:「羅帕乃至寶,得之非易,豈可輕還?小娘子且將此詩送
與小姐看了,待小姐回音,小生方可奉璧。」
明霞沒奈何,只得轉身。
只因一幅香羅帕,惹起千秋長恨歌。
話說嬌鸞小姐自見了那美少年,雖則一時慚愧,卻也挑動個情字,口中
不語,心下躊躇道:「好個俊俏郎君!若嫁得此人,也不枉聰明一世。」忽
見明霞氣忿忿的入來。嬌鸞問:
「香羅帕有了麼?」明霞口稱:「怪事!香羅帕卻被西衙周公子收著。
就是牆缺內喝彩的那紫衣郎君。」嬌鸞道:「與他討了就是。」明霞道:「怎
麼不討?也得他肯還!」嬌鸞道:「他為何不還?」明霞道:「他說:『小
生姓周名廷章,蘇州吳江人氏,父為司教,隨任在此。與吾家只一牆之隔。
既是小姐的香羅帕,必須小姐自討。』」嬌鸞道:「你怎麼說?」明霞道:
「我說待妾稟知小姐,奉命相求。他道,有小詩一章,煩吾傳遞,待有回音,
才把羅帕還我。」明霞將桃花箋遞與小姐。嬌鸞見了這方勝,已有三分之喜,
拆開看時,乃七言絕句一首:
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
慇懃寄取相思句,擬作紅絲入洞房。
嬌鸞若是個有主意的,拚得棄了這羅帕,把詩燒卻,吩咐侍兒,下次再
不許輕易傳遞,天大的事都完了。奈嬌鸞一來是及瓜不嫁、知情慕色的女子,
二來滿肚才情不肯埋沒,亦取薛濤箋答詩八句:
妾身一點玉無瑕,生自侯門將相家。
靜裡有親同對月,閒中無事獨看花。
碧梧只許來奇鳳,翠竹那容入老鴉?
寄語異鄉孤另客,莫將心事亂如麻。
明霞捧詩方到後園,廷章早在缺牆相候。明霞道:「小姐已有回詩了,
可將羅帕還我。」廷章將詩讀了一遍,益慕嬌鸞之才,必欲得之。道:「小
娘子耐心,小生又有所答。」再回書房,寫成一絕:
居傍侯門亦有緣,異鄉孤另果堪憐。
若容鸞鳳雙棲樹,一夜簫聲入九天。
明霞道:「羅帕又不還,只管寄什麼詩,我不寄了。」廷章袖中出金簪
一根道:「這微物奉小娘子,權表寸敬,多多致意小姐。」明霞貪了這金簪,
又將詩回覆嬌鸞。嬌鸞看罷,悶悶不悅。明霞道:「詩中有甚言語觸犯小姐?」
嬌鸞道:「書生輕薄,都是調戲之言。」明霞道:「小姐大才,何不作一詩
罵之,以絕其意?」嬌鸞道:「後生家性重,不必罵,且好言勸之可也。」
再取薛箋題詩八句:
獨立庭際傍翠陰,侍兒傳語意何深。
滿身竅玉偷香膽,一片撩雲撥雨心。
丹桂豈容稚子折?珠簾那許曉風侵?
勸君莫想陽台夢,努力攻書入翰林。
自此一倡一和,漸漸情熟,往來不絕。明霞的足跡不斷後園,廷章的眼
光不離牆缺。詩篇甚多,不暇細述。
時屆端陽,王千戶治酒於園亭家宴。廷章於牆缺往來,明知小姐在於園
中,無由一面,侍女明霞亦不能通一語。正在氣悶,忽撞見衛卒孫九。那孫
九善作木匠,長在衛裡服役,亦多在學中做工。廷章遂題詩一絕封固了,將
青蚨二百賞孫九買酒吃,托他寄與衙中明霞姐。孫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伺候到次早,才覷個方便,寄得此詩於明霞。明霞遞於小姐,拆開看之,前
有敘云:
端陽日園中望嬌娘子不見,口占一絕奉寄:
配成彩線思同結,傾就蒲觴擬共斟。
霧隔湘江歡不見,錦葵空有向陽心。
後寫:「松陵周廷章拜稿。」嬌娘看了,置於書幾之上。適當梳頭,未
及酬和。忽曹姨走進香房,看見了詩稿,大驚道:
「嬌娘既有西廂之約,可無東道之主,此事如何瞞我?」嬌鸞含羞答道:
「雖有吟詠往來,實無他事,非敢瞞姨娘也。」曹姨道:「周生江南秀士,
門戶相當,何不教他遣媒說合,成就百年姻緣,豈不美乎?」嬌鸞點頭道是。
梳妝已畢,遂答詩八句:
深鎖香閨十八年,不容風月透簾前。
繡衾香暖誰知苦,錦帳春寒只愛眠。
生怕杜鵑聲到耳,死愁蝴蝶夢來纏。
多情果有相憐意,好倩冰人片語傳。
廷章得詩,遂假托父親周司教之意,央趙學究往王千戶處求這頭親事。
王千戶亦重周生才貌。但嬌鸞是愛女,況且精通文墨,自己年老,一應衛中
文書筆札,都靠著女兒相幫,少他不得,不忍棄之於他鄉,以此遲疑未許。
廷章知姻事未諧,心中如刺,乃作書寄於小姐。前寫:
松陵友弟廷章拜稿:自睹芳容,未寧狂魄。夫婦已是前生定,之死靡他﹔
媒妁傳來今日言,為期未決。遥望香閨深鎖,如唐玄宗離月宮而空想嫦娥﹔
要從花圃戲游,似牽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織女。倘復遷延於月日,必當夭折於
溝渠。生若無緣,死亦不瞑。勉成拙律,深冀哀憐。
詩曰:
未有佳期慰我情,可憐春價值千金。
悶來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
人在瑣窗深處好,悶回羅帳靜中吟。
孤棲一樣昏黃月,肯許相攜訴寸心?
嬌鸞看罷,即時覆書。前寫:
虎衙愛女嬌鸞拜稿:輕荷點水,弱絮飛簾。拜月亭前,懶對東風聽杜宇﹔
畫眉窗下,強消長晝刺鴛鴦。人正困於妝台,詩忽墜於香案。啟觀來意,無
限幽懷。自憐薄命佳人,惱殺多情才子。一番信到,一番使妾倍支吾﹔幾度
詩來,幾度令人添寂寞。休得跳東牆學攀花之手,可以仰北斗駕折桂之心。
眼底無媒,書中有女。自此衷情封去札,莫將消息問來人。謹和佳篇,仰祈
深諒。
詩曰:
秋月春花亦有情,也知身價重千金。
雖窺青瑣韓郎貌,羞聽東牆崔氏琴。
癡念已從空裡散,好詩惟向夢中吟。
此生但作乾兄妹,直待來生了寸心。
廷章閱書,贊歎不已。讀詩至末聯「此生但作乾兄妹」,忽然想起一計
道:「當初張珙、申純皆因兄妹得就私情。王夫人與我同姓,何不拜為之姑?
便可通家往來,於中取事矣。」
遂托言西衙窄狹,且是喧鬧,欲借衛署後園觀書。周司教自與王千戶開
口。王翁道:「彼此通家,就在家下吃些現成茶飯,不煩饋送。」周翁感激
不盡,回向兒子說了。廷章道:「雖承王翁盛意,非親非故,難以打攪。孩
兒欲備一禮,拜認周夫人為姑。姑姪一家,庶乎有名。」周司教是糊塗之人,
只要討些小便宜,道:「任從我兒行事。」廷章又央人通了王翁夫婦,擇個
吉日,備下彩緞書儀,寫個表姪的名刺,上門認親,極其卑遜,極其親熱。
王翁是個武人,只好奉承,遂請入中堂,教奶奶都相見了。連曹姨也認做姨
娘,嬌鸞是表妹,一時都請見禮。王翁設宴後堂,權當會親。一家同席,廷
章與嬌鸞暗暗歡喜。席上眉來眼去,自不必說。當日盡歡而散。
姻緣好惡猶難問,蹤跡親疏已自分。
次日王翁收拾書室,接內姪周廷章來讀書。卻也曉得隔絕內外,將內宅
後門下鎖,不許婦女入於花園。廷章供給,自有外廂照管。雖然搬做一家,
音書來往反不便了。
嬌鸞松筠之志雖存,風月這情已動。況既在席間眉來眼去,怎當得園上
鳳隔鸞分?愁緒無聊,鬱成一病,朝涼暮熱,茶飯不沾。王翁迎醫問卜,全
然不濟。廷章幾遍到中堂問病,王翁只教致意,不令進房。廷章心生一計,
因假說:「長在江南,曾通醫理。表妹不知所患何症,待姪兒診脈便知。」
王翁向夫人說了,又教明霞道達了小姐,方才迎入。廷章坐於 邊,假以看
脈為由,撫摩了半晌。其時王翁夫婦俱在,不好交言。只說得一聲保重,出
了房門。對王翁道:「表妹之疾,是抑鬱所致,常須於寬敝之地,散步陶情,
更使女伴勸慰,開其鬱抱,自當勿藥。」王翁敬信周生,更不疑惑,便道:
「衙中只有園亭,並無別處寬敞。」廷章故意道:「若表妹不時要園亭散步,
恐小姪在彼不便,暫請告歸。」王翁道:「既為兄妹,復何嫌阻?」即日教
開了後門,將鎖鑰付曹姨收管,就教曹姨陪侍女兒任情閒耍,明霞伏侍,寸
步不離,自以為萬全之策矣。
卻說嬌鸞原為思想周郎致病,得他撫摩一番,已自歡喜。
又許散步園亭,陪伴伏侍者都是心腹之人,病便好了一半。每到園亭,
廷章便得相見,同行同坐。有時亦到廷章書房吃茶,漸漸不避嫌疑,挨肩擦
背。廷章捉個空,向小姐懇求,要到香閨一望。嬌鸞目視曹姨,低低向生道:
「鎖鑰在彼,兄自求之。」廷章已悟。次日廷章取吳綾二端,金釧一副,央
明霞獻與曹姨。姨問鸞道:「周公子厚禮見惠,不知何事?」嬌鸞道:
「年少狂生,不無過失,渠要姨包容耳。」曹姨道:「你二人心事,我
已悉知。但有往來,決不泄漏。」因把匙鑰付與明霞。
鸞心大喜,遂題一絕奇廷章云:
暗將私語寄英才,倘向人前莫亂開﹔
今夜香閨春不鎖,月移花影玉人來。
廷章得詩,喜不自禁。是夜黃昏已罷,譙鼓方聲,廷章悄步及於內宅,
後門半啟,挨身而進。自那日房中看脈出園回來,依稀記得路徑,緩緩而行。
但見燈光外射,明霞候於門側。廷章步進香房,與鸞施禮,便欲摟抱。鸞將
生擋開,喚明霞快請曹姨來同坐。廷章大失所望,自陳苦情,責其變卦,一
時急淚欲流。鸞道:「妾本貞姬,君非蕩子。只因有才有貌,所以相愛相憐。
安既私君,終當守君之節﹔君若棄妾,豈不負妾之誠。必矢明神,誓同白首,
若還苟合,有死不從。」說罷,曹姨已至,向廷章謝日間之惠。廷章遂央姨
為媒,誓諧伉儷,口中咒願如流而出。曹姨道:「二位賢甥既要我為媒,可
寫合同婚書四紙,將一紙焚於天地,以告鬼神﹔一紙留於吾手,以為媒證﹔
你二人各執一紙,為他日合巹之驗。女若負男,疾雷震死﹔男若負女,亂箭
亡身。再受陰府之愆,永墮酆都之獄。」生與鸞聽曹姨說得痛切,各各歡喜。
遂依曹姨所說,寫成婚書誓約。先拜天地,後謝曹姨。姨乃出清果醇醪,與
二人把盞稱賀。三人同坐飲酒。直至三鼓,曹姨別去,生與鸞攜手上 。五
鼓,鸞促生起身,囑咐道:「妾已委身於君,君休負恩於妾。神明在上,鑒
察難逃。今後妾若有暇,自遣明霞奉迎,切莫輕行,以招物議。」廷章字字
應承,留戀不捨。鸞急教明霞送出園門。是日鸞寄生二律云:
昨夜同君喜事從,芙蓉帳暖語從容。
貼胸交股情偏好,撥雨撩雲興轉濃。
一枕鳳鸞聲細細,半窗花月影重重。
曉來窺視鴛鴦枕,無數飛紅撲繡絨。(其一)
衾翻紅浪效綢繆,乍抱郎腰分外羞。
月正圓時花正好,雲初散處雨初收。
一團恩愛從天降,萬種情懷得自由。
寄語今宵中夕夜,不須欹枕看牽牛。(其二)
廷章亦有酬答之句。自此鸞疾盡愈,門鎖意馳。或三日,或五日,鸞必
遣明霞召生。來往既頻,恩情愈篤。
如此半年有餘。周司教任滿,升四川峨眉縣尹。廷章戀鸞之情,不肯同
行,只推身子有病,怕蜀道艱難,況學業未成,師友相得,尚欲留此讀書。
周司教平昔縱子,言無不從。
起身之日,廷章送父出城而返。鸞感廷章之留,是日邀之相會,愈加親
愛。如此又半年有餘。其中往來詩篇甚多,不能盡載。廷章一日閱邸報,見
父親在峨眉不服水土,告病回鄉。
久別親闈,欲謀歸覲。又牽鸞情愛,不忍分離。事在兩難,憂形於色。
鸞探知其故,因置酒勸生道:「夫婦之愛,瀚海同深﹔
父子之表,高天難比。若戀私情而忘公義,不惟有失子道,累妾亦失婦
道矣。」曹姨亦勸道:「今日暮夜之期,原非百年之算。公子不如暫回故鄉,
且覲雙親。倘於定省之間,即議婚姻之事,早完誓願,免致情牽。」廷章心
猶不決。嬌鸞教曹姨竟將公子欲歸之情,對王翁說了。此日正是端陽,王翁
治酒與廷章送行,且致厚贐。廷章義不容己,只得收拾行李。是夜鸞另置酒
香閨,邀廷章重伸前誓,再訂婚期。曹姨亦在坐,千言萬語,一夜不睡。臨
別又問廷章住居之處。廷章道:「問做甚麼?」鸞道:「恐君不來,妾便於
通信耳。」廷章索筆寫出四句:
思親千里返姑蘇,家住吳江十七都。
須問南麻雙漾口,延陵橋下督糧吳。
廷章又解說:「家本吳姓,祖當里長督糧,有名督糧吳家,周是外姓也。
此字雖然寫下,欲見之切,度日如歲。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定當持家君柬
貼,親到求婚,決不忍閨閣佳人,懸懸而望。」言罷,相抱而泣。將次天明,
鸞親送生出園。
有聯句一律:
綢繆魚水正投機,無奈思親使別離。(廷章)
花圃從今誰待月?蘭房自此懶圍棋。(嬌鸞)
惟憂身遠心俱遠,非慮文齊福不齊。(廷章)
低首不言終自省,強將別淚整峨眉。(嬌鸞)
須臾天曉,鞍馬齊備。王翁又於中堂設酒,妻女畢集,為上馬之餞。廷
章再拜而別。鸞自覺悲傷欲泣,潛歸內室,取烏絲箋題詩一律,使明霞送廷
章上馬,伺便投之。章於馬上展看云:
同攜素和並香肩,送別那堪雙淚懸。
郎馬未離青柳下,妾心先在白雲邊。
妾持節操如姜女,君重綱常類閔騫。
得意匆匆便回首,香閨人瘦不禁眠。
廷章讀之淚下,一路上觸景興懷,未嘗頃刻忘鸞也。
閒話休敘。不一日,到了吳江家中,參見了二親,一門歡喜。原來父親
已與同裡魏同知家議親,正要接兒子回來行聘完婚。生初時有不願之意,後
訪得魏女美色無雙,且魏同知十萬之富,妝奩甚豐。慕財貪色,遂忘前盟。
過了半年,魏氏過門,夫妻恩愛,如魚似水,意不知王嬌鸞為何人矣。
但知今日新妝好,不顧情人望眼穿。
卻說嬌鸞一時勸廷章歸省,是他賢慧達理之處。然已去之後,未免懷思。
白日淒涼,黃昏寂寞。燈前有影相親,帳底無人共語。每遇春花秋月,不覺
夢斷魂勞。挨過一年,杳無音信。忽一日明霞來報道:「姐姐可要寄書與周
大姐夫麼?」
嬌鸞道:「那得有這方便?」明霞道:「適才孫九說臨安衛有人來此下
公文。臨安是杭州地方,路從吳江經過,是個便道。」
嬌鸞道:「既有便,可教孫九囑咐那差人不要去了。」即時修書一封,
曲敘別離之意。囑他早至南陽,同歸故裡,踐婚姻之約,成終始之交。書多
不載。書後有詩十首,彔其一云:
端陽一別杳無音,兩地相看對月明。
誓為椿萱辭虎衛,莫因花酒戀吳城。
遊仙閣內占離合,拜月亭前問死生。
此去願君心自省,同來與妾共調羹。
封皮上又題八句:
此書煩遞至吳衙,門面春風足可誇:
父列當今宣化職,祖居自古督糧家。
已知東宅鄰西宅,猶恐南麻混北麻。
去路逢人須借問,延陵橋在那村些?
又取銀釵二股,為寄書之贈。書去了七個月,並無回耗。
時值新春,又訪得前衛有個張客人要往蘇州收貨。嬌鸞又取金花一對,
央孫九送與張客,求他寄書。書意同前,亦有詩十首,彔其一云:
春到人間萬物鮮,香閨無奈別魂牽。
東風浪蕩君尤蕩,皓月團圓妾未圓。
情洽有心勞白髮,天高無計托青鸞。
衷腸萬事憑誰訴?寄與才郎仔細看。
封皮上題一絕:
蘇州咫尺是吳江,吳姓南麻世督糧。
囑咐行人須著意,好將消息問才郎。
張客人是志誠之士,往蘇州收貨已畢,齎書親到吳江。正在長橋上問路,
恰好周廷章過去。聽得是河南聲音,問的又是南林督糧吳家,知嬌鸞書信。
怕他到彼知其再娶之事,遂上前作揖通名,邀往酒館三杯,拆開書看了。就
於酒家借紙筆匆匆寫下回書,推說「父病未痊,方待醫藥,所以有誤佳期﹔
不久即圖會面,無勞注想」。書後又寫:「路次借筆不備,希諒!」張客收
了回書,不一日回到南陽,付孫九回覆鸞小姐。
鸞拆書看了,雖然不曾定個來期,也當畫餅充饑,望梅止渴。
過了三四個月,依舊杳然無聞。嬌鸞對曹姨道:「周郎之言欺我耳!」
曹姨道:「誓書在此,皇天鑒知。周郎獨不怕死乎?」
忽一日,聞得臨安人到,乃是嬌鸞妹子嬌鳳生了孩兒,遣人來報喜。嬌
鸞彼此相形,愈加感歎。且喜又是寄收的一個順便,理修書一封托他。這是
第三封書,亦有詩十首,末一章云:
叮嚀才子莫蹉跎,百歲夫妻能幾何?
王氏女為周氏室,文官子配武官娥。
三封心事憑青鳥,萬斛閒愁鎖翠蛾。
遠路尺書情未盡,相思兩處恨偏多!
封皮上亦寫四句:
此書煩遞至吳江,糧督南麻姓字香。
去路不須馳步問,延陵橋下誓停航。
鸞自此寢廢餐忘,香消玉減,暗地淚流,懨懨成病。父母欲為擇配。嬌
鸞不肯,情願長齋奉佛。曹姨勸道:「周郎未必來矣,毋拘小信,自誤青春。」
嬌鸞道:「人而無信,是禽獸也。
寧周郎負我,我豈敢負神明哉?」
光陰荏苒,不覺已及三年,嬌鸞對曹姨說道:「聞說周郎已婚他族,此
信未知真假。然三年不來,其心腸亦改變矣。但不得一實信,吾心終不死。」
曹姨道:「何不央孫九親往吳江一遭,多與他些盤費。若周郎無他更變,使
他等候同來,豈不美乎?」嬌鸞道:「正合吾意,亦求姨娘一字,促他早早
登程可也。」當下嬌鸞寫就古風一首,其略云:
憶昔清明佳節時,與君邂逅成相知。
嘲風弄月通來往,撥動風情無限思。
侯門曳斷千金索,攜手挨肩游畫閣。
好把青絲結死生,盟山誓海情不薄。
白雲渺渺草青青,才子思親欲別情。
頓覺桃臉無春色,愁聽傳書雁幾聲。
君行雖不排鸞馭,勝似征蠻父兄去。
悲悲切切斷腸聲,執手牽衣理前誓。
與君成就鸞鳳友,切莫蘇城戀花柳。
自君之去妾攢眉,脂粉慵調發如帚。
姻緣兩地相思重,雪月風花誰與共?
可憐夫婦正當年,空使梅花蝴蝶夢。
臨風對月無歡好,淒涼枕上魂顛倒。
一宵忽夢汝娶親,來朝不覺愁顏老。
盟言願作神雷電,九天玄女相傳遍。
只歸故裡未歸泉,何故音容難得見?
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馳驛使陳丹心。
可憐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閨思不禁。
曹姨書中亦備說女甥相思之苦,相望之切。二書共作一封。封皮亦題四
句:
蕩蕩名門宰相衙,更兼糧督鎮南麻。
逢人不用停舟問,橋跨延陵第一家。
孫九領書,夜宿曉行,直至吳江延陵橋下。恐猶傳遞不的,直候周廷章
面送。廷章一見孫九,滿臉通紅,不問寒溫,取書藏於袖中,竟進去了。少
頃,教家童出來回覆道:「相公娶魏同知家小姐,今已二年。南陽路遠,不
能復來矣。回書難寫,仗你代言。這幅香羅帕乃初會鸞姐之物,並合同婚書
一紙,央你送還,以絕其念。本欲留你一飯,誠恐老爹盤問嗔怪。白銀五錢,
權充路費,下次更不勞往返。」孫九聞言大怒,擲銀於地不受,走出大門,
罵道:「似你短行薄情之人,禽獸不如!可憐負了鸞小姐一片真心,皇天斷
然不佑你!」說罷,大哭而去。路人爭問其故,孫老兒數一數二的逢人告訴。
自此周廷章無行之名,播於吳江,為衣冠所不齒。正是:
平生不作虧心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再說孫九回至南陽,見了明霞,便悲泣不已。明霞道:
「莫非你路上吃了苦?莫非周家郎君死了?」孫九隻是搖頭。停了半晌,
方說備細,如此如此:「他不發回書,只將羅帕婚書送還,以絕小姐之念。
我也不去見小姐了。」說罷,拭淚歎息而去。明霞不敢隱瞞,備述孫九之語。
嬌鸞見了這羅帕,已知孫九不是個謊話,不覺怨氣填胸,怒色盈面。就請曹
姨至香房中,告訴了一遍。曹姨將言勸解,嬌鸞如何肯聽。整整的哭了三日
三夜,將三尺香羅帕,反覆觀看,欲尋自盡。又想道:「我嬌鸞名門愛女,
美貌多才,若默默而死,卻便宜了薄情之人。」乃制《絕命詩》三十二首及
《長恨歌》一篇,詩云:
倚門默默思重重,自歎雙雙一笑中。
情惹游絲牽嫩綠,恨隨流水縮殘紅。
當時只道春回准,今日方知色是空。
回首凴欄情切處,閒愁萬里怨東風。
余詩不載。其《長恨歌》略云:
《長恨歌》,為誰作?題起頭來心便惡。
朝思暮想無了期,再把鸞箋訴情薄。
妾家原在臨安路,麟閣功勛受恩露。
後因親老失軍機,降調南陽衛千戶。
深閨養育嬌鸞身,不曾舉步離中庭。
豈知二九災星到,忽隨女伴妝台行。
鞦韆戲蹴方才罷,忽驚牆角生人話。
含羞歸去香房中,倉忙尋覓香羅帕。
羅帕誰知入君手,空令梅香往來走。
得蒙君贈香羅詩,惱妾相思淹病久。
感君拜母結妹兄,來詞去簡饒恩情。
只恐恩情成苟合,兩曾結髮同山盟。
山盟海誓還不信,又托曹姨作媒證。
婚書寫定燒蒼穹,始結於飛在天命。
情交二載甜如蜜,才子思親忽成疾。
妾心不忍君心愁,反勸才郎歸故籍。
叮嚀此去姑蘇城,花街莫聽陽春聲。
一睹慈顏便回首,香閨可念人孤零。
囑咐慇懃別才子,棄舊憐新任從爾。
那知一去意忘還,終日思君不如死!
有人來說君重婚,幾番欲信仍難憑。
後因孫九去復返,方知伉儷諧文君。
此情恨殺薄情者,千里姻緣難割捨。
到手恩情都負之,得意風流在何也?
莫論妾愁長與短,無處箱囊詩不滿。
題殘錦札五千張,寫禿毛锥三百管。
玉閨人瘦嬌無力,佳期反作長相憶。
枉將八字推子平,空把三生卜《周易》。
從頭一一思量起,往日交情不虧汝。
既然恩愛如浮雲,何不當初莫相與!
鶯鶯燕燕皆成對,何獨天生我無配?
嬌鳳妹子少二年,適添孩兒已三歲。
自慚輕棄千金軀,伊歡我獨心孤悲。
先年誓願今何在?舉頭三尺有神祇。
君往江南妾江北,千里關山遠相隔。
若能兩翅忽然生,飛向吳江近君側。
初交你我天地知,今來無數人揚非。
虎門深鎖千金色,天教一笑遭君機。
恨君短行歸陰府,譬似皇天不生我。
從今書遞故人收,不望回音到中所。
可憐鐵甲將軍家,玉閨養女嬌如花。
只因頗識琴書味,風流不久歸黃沙。
白羅丈二懸高粱,飄然眼底魂茫茫。
報道一聲嬌鸞縊,滿城笑殺臨安王。
妾身自愧非良女,擅把閨情賤輕許。
相思債滿還九泉,九泉之下不饒汝。
當初寵妾非如今,我今怨汝如海深。
自知妾意皆仁意,誰想君心似獸心!
再將一幅羅鮫綃,慇懃遠寄郎家遥。
自歎興亡皆此物,殺人可恕情難饒。
反覆叮嚀只如此,往日閒愁今日止。
君今肯念舊風流,飽看嬌鸞書一紙。
書已寫就,欲再遣孫九。孫九咬牙怒目,決不肯去。正無其便,偶值父
親痰火病發,喚嬌鸞替他檢閱文書。妖鸞看文書裡面有一宗乃勾本衛逃軍者,
其軍乃吳江縣人。鸞心生一計,乃取從前唱和之詞,並今日《絕命詩》及《長
恨歌》匯成一帙,合同婚書二紙置於帙內,總作一封,入於官文書內,封筒
上填寫「南陽衛掌印千戶王投下直隸蘇州府吳江縣當堂開拆」,打發公差去
了,王翁全然不知。是晚,嬌鸞沐浴更衣,哄明霞出去烹茶,關了房門,用
杌子填足,先將白練掛於樑上,取原日香羅帕向咽喉扣住,接連白練,打個
死結。蹬開杌子,兩腳懸空,煞時間三魂縹渺,七魄幽沉。剛年二十一歲。
始終一幅香羅帕,成也蕭何敗也何!
明霞取茶來時,見房門閉緊,敲打不開,慌忙報與曹姨。
曹姨同周老夫人打開房門看了,這驚非小。王翁聞得也到。合家大哭,
竟不知什麼意故。少不得買棺殮葬。
此事擱過休提,再說吳江闕大尹接得南陽衛文書。拆開看時,深以為奇。
此事曠古未聞。適然本府趙推官隨察院樊公祉按臨本縣。闕大尹與趙推官是
金榜同年,因將此事與趙推官言及。趙推官取而觀之,遂以奇聞報知樊公。
樊公將詩歌及婚書反覆詳味,深惜嬌鸞之才,而恨周廷章之薄倖。乃命趙推
官密訪其人,次日擒拿解院。樊公親自詰問。廷章初時抵賴,後見婚書有據,
不敢開口。樊公喝教重責五十收監,行文到南陽衛查嬌鸞曾否自縊。不一日,
文書轉來,說嬌鸞已死,樊公乃於監中弔取周廷章到察院堂上,樊公罵道:
「調戲職官家女子,一罪也﹔停妻再娶,二罪也﹔因奸致死,三罪也。婚書
上說:『男若負女,萬箭亡身。』我今沒有箭射你,用亂棒打死,以為薄倖
男子之戒!」喝教合堂皂快齊舉竹批亂打。下手時宮商齊響,著體處血肉交
飛。頃刻之間,化為肉醬。滿城人無不稱快。周司教聞知,登時氣死。魏女
後來改嫁。向貪新娶之財色,而沒恩背盟,果何益哉!有詩歎云:
一夜恩情百夜多,負心端的欲如何?
若雲薄倖無冤報,請讀當年《長恨歌》。
第四十四卷
蘇小小魂斷西泠橋


詩云:「出其東門,有女如雲。」又云:「出其口闉闍,有女如荼。」
由此觀之,則青樓狹邪,其來久矣。然如雲如荼,不過形容其脂粉之妍,與
夫綺羅之豔已耳,未有稱其色占香奩,才高彤管,可垂千古之名者也。故衾
綢色美,僅供片時之樂,而車馬一稀,則早已入高人之室矣。此其常也,孰
料有其常,而選山水之靈,則又未嘗無其變,如南齊時錢塘之蘇小小是也。
蘇小小本生於妓家,父不知何人。及母死,門戶冷落,風月中之滋味,
已不識為何如。卻喜得家住於西泠橋畔,日受西湖山水之滋味,早生得性慧
心靈,姿容如畫,遠望如曉風楊柳,近對如初日芙蓉。到了十二三歲上,發
漸漸齊,而烏雲半挽,眉目如畫,而翠黛雙分,人見了,不覺驚驚喜喜,以
為從來所未有。到了十四五歲時,不獨色貌絕倫,更有一種妙處:又不曾從
師受學,誰知天性聰明,信口吐辭,皆成佳句。
此時的西湖雖秀美天生,還未經人力點綴,而道路迂遠,遊覽未免多勞。
自西泠而東,至孤山,望斷橋止矣,欲泛湖心,必須畫舫。自西泠而西,一
帶鬆杉,逶逶迤迤,轉至南山,沿湖不啻一二十里,步履殊勞。蘇小小此時,
年雖幼小,卻識見不凡,因自想道:「男子往來,可以乘騎,我一個少年女
兒,卻蹙金蓮於何處?」遂叫人去製造一駕小小的香車來乘坐,四圍有幔幕
垂垂,遂命名為油璧車。這油璧車怎生形狀?
有《臨江仙》詞一首為證:
氈裹綠雲四璧,幔垂白月當門。雕蘭鑿桂以為輪,舟行非漿力,馬走沒
蹄痕。望影花嬌柳媚,聞聲玉軟香溫。不須窺見已消魂。朝朝松下路,夜夜
水邊村。
自有此車,叫一人推著,傍山沿湖去游嬉,自由自在,全不畏人。有人
看見,盡以為異,紛紛議論道:「此女若說是大人家的閨秀,豈無僕從相隨,
怎肯教他出頭露面,獨坐車中,任人飽看?若說是小人家兒女,畢竟有些羞
縮處,那裡有此神仙這般的模樣?」大家疑疑惑惑,只管跟著車兒猜度。蘇
小小見了這些光景,也不回他長短,但信口朗吟道:
燕引鶯招柳夾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訪,家住西泠妾姓蘇。
眾人聽了,也還有不知其詳。但一時轟傳開去,已有細心,看破他的行
逕,便慕者慕,想者想,而不知涎垂幾許矣。
但見他年尚鶯雛,時還燕乳,不敢便作蜂蝶之猖狂。然早有豪華公子、
科甲鄉紳,或欲謀為歌姬,或欲取為侍妾,情願出千金,不惜紛紛來說。蘇
小小盡皆辭去。有一賈姨娘來勸他道:「姑娘不要錯了主意。一個妓家女子,
嫁到富貴人家去,雖說做姬做妾,也還強似在門戶中,朝迎夕送,勉強為歡。
況以姑娘的才貌,怕不貯之金屋?」蘇小小道:「姨娘之意,愛惜甥女,可
謂至矣。但甥女卻有一癖處,最愛的是西湖山水。
若一入樊籠,止可坐井觀天,不能遨遊於兩峰三竺矣。況且富貴貧賤,
皆系於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決不生於娼妓之家。今既生於娼妓之家,
則非金屋之命可知矣。倘入侯門,河東獅子,雖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鬚生
妒。況豪華非耐久之物,富貴無一定之情,入身易,出頭難,倒不如移金谷
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於鼻,誰不憐香?觸之目,誰不愛色?千金一笑,
花柳定自來爭﹔十斛片時,風月何曾肯讓。況香奩標美,有如釣餌甜甜,彤
管飛聲,不啻溪桃片片。
朝雙雙,暮對對,野鴛鴦不殊睢鳥﹔春紅紅,秋紫紫,假連理何異桃夭。
設誓憐新,何礙有如皎日?忘新棄舊,不妨視作浮雲。今日歡,明日歇,無
非露水﹔暫時有,霎時空,所謂煙花。情之所鐘,人盡纏綿,笑私奔之多事﹔
意之所眷,不妨容悅,喜坐懷之無傷。雖倚門獻笑,為名教所非宜,而惜族
憐鰥,亦聖王所不廢。青樓紅粉,既有此狎邪之生涯﹔綠鬢朱顏,便不可無
溫柔之奇貨。由此想來,以甥女之才,一筆一墨,定當開楚館之玉堂﹔以甥
女之貌,一笑一顰,誓必起秦樓之金屋。納幣納財,不絕於室,秣駒秣馬,
終日填門。
弄豔冶之心,遂風流之願。若能在妓館中,做一個出類拔萃的佳人,豈
不勝似在侯門內,抱憨癡之衾,擁迷瞞之被,做一個隨行逐隊之妓妾?甥女
之志向若此,不識姨娘以為如何?」
賈姨聽說,不覺笑將起來道:「別人以青樓為業地,原來姑娘倒看得人
情世故這等透徹,反以青樓為淨土。既是主意定了,不消再說,待老身那裡
去尋一個有才有貌的郎君,來與姑娘破瓜就是了。」蘇小小聽了,也只付之
一笑。正是:
十分顏色十分才,豈肯風沉與雨埋?
自是桃花生命裡,故教紅杏出牆來。
一日,蘇小小乘著那油壁香車,沿著湖堤一帶,觀玩那些山光水影,以
遣閒情。不期遇著一個少年郎君,騎著一匹青鬃馬,金鞍玉鐙,從斷橋灣裡
出來,忽然看見了蘇小小,坐在香車中,瓊姿玉貌,就如仙子一般,暗暗吃
了一驚,想來:
「難道塵世間,能生出這等風流標緻的女子來?」因勒住馬,或左或右
的再三瞻視。
原來蘇小小看見那郎君少年俊雅,也自動心,便不避忌,任他顧盼。馬
在車左,蘇小小也便左顧﹔馬在車右,蘇小小也便右顧。但彼此不便交言,
蘇小小只得口吟四句道:
妾乘油壁車,郎乘青鬃馬。
何處結同心?西泠松柏下。
蘇小小吟罷,竟叫人驅車而去。那少年郎君聽了,又驚又喜,早已魄散
魂消。你道這少年是誰?他姓阮,名鬱,表字文生,是阮道之子。因奉父命,
到浙東公幹,聞西湖之美,故乘馬來游,不期恰遇著蘇小小的香車,四目相
視,未免留情。臨去又朗吟出結同心之句,那慾火生煙,那裡還按捺得住?
「但不知是何等人家?」再三訪問,方有人對他說道:「此妓家蘇小小也,
年才十五,大有聲名。在城的貴公子,誰不想他慕他,但他出處風流,性情
執拗,一時恐未許人攀折。」
阮鬱聽了,暗想道:「既系妓家,便不妨往而求見。縱不能攀折,對此
名花,留連半晌,亦人生之樂事也。」到了次日,將珠玉錦繡,備了百金之
禮,叫人捧著,自仍騎了青鬃馬,繞看西北湖堤,望著松柏鬱蔥處,直至西
泠橋畔,下了馬。步到門前,見花遮柳護,甚是清幽。又恐唐突美人,不敢
輕易扣門,只在門前低徊,恰好賈姨從裡面走出來,看見了,因問道:「官
人何事到此?莫非不識桃源,要問路麼?」阮鬱見賈姨問他,便忙上前深深
一揖,笑說道:「若不識桃源,為何到此?」賈姨答禮道:「既識桃源,卻
是尋誰?」阮鬱道:「昨偶在湖堤,如天之幸,遇見一美人,蒙垂青不棄,
臨行贈詩一首,指出西泠之路。故癡魂戀戀,特備一芹,妄想拜求一見。」
賈姨道:「官人既要見舍甥女,為何不扣門,而閒立於此?」阮鬱道:「這
等說,是美人姨母了?」又作一揖道:「不是晚輩不叩門,因初到於此,無
人先致慇懃,倘遂突然剝啄,只道少年狂妄,豈不觸令甥女之怒?故爾鵠立,
以俟機緣。今幸遇姨母,萬望轉達,定當圖報。」賈姨道:「轉達容易,但
舍甥還是閨女,荳蔻尚爾含苞,未必肯容人彩。官人莫要錯費了心情。」阮
鬱道:「但求他一見,為榮多矣,誰敢妄想巫山之夢。姨母請但放心。」賈
姨笑道:「好一個憐香惜玉的情種,待我去通知。」說罷即回身入去。去不
多時,出來道:
「舍甥女聞得騎青鬃馬的官人來訪,就叫老身,請官人裡面坐。
但舍甥女睡尚未起,不能倒曳金蓮,望勿見罪。」阮鬱道:
「蒙許登堂,則仙姿有望,便花階影轉,誰敢嫌遲。求姨母再報,繡衾
不妨壓而睡足。」說罷,方才斜穿竹逕,曲遠松廊,轉入一層堂內。那堂雖
非雕畫,卻正對湖山,十分幽爽。
賈姨送阮鬱到堂安坐了,他便去了。阮鬱坐在堂上,明知窗外湖山秀美,
他卻竟如未曾看見的,一心只想在美人身上,忽想到:「美人此時,定然起
身梳洗了?」又半晌,忽想道:「美人此時,定然妝罷簪花了?」正想不了,
忽見兩個侍兒,一個攜著茶壺,一個捧著果盒,擺在臨湖的一張長條桌上,
請阮鬱吃茶。侍兒道:「姑娘此時妝束將完,我們去請來相會。」阮鬱道:
「難為你二位了,可對姑娘說,慢慢不妨,我自品茶相候。」只覺那茶一口
口,也有美人的色香在內,吃下去甚是心悅神怡。又坐了一個時辰,方看見
前邊的那個侍兒,又捧出茶來道:「小姑娘出來了。」阮鬱聽見出來,忙起
身側立以待。早一陣香風,蘇小小從繡簾中,裊裊婷婷走出。但見:
碎剪名花為貌,細揉嫩柳成腰。紅香白豔別生嬌,恰又鶯雛燕小。雲髯
烏蓮雲髻,眉尖青到眉梢。漫言姿態美難描,便是影兒亦好。
阮鬱見蘇小小今日妝束,比昨日湖堤相遇的模樣,更自不同,早喜得神
魂無主。候蘇小小走下堂來,忙叫人將禮物擺在堂上,方躬身施禮道:「昨
幸有緣,無心中得遇姑娘仙駕,又蒙垂青,高吟同心之句,歸時喜而不寐。
故今日敢不避唐突之嫌,聊備寸絲為敬,欲拜識仙姿,以為終身之奇遇。還
恐明河在望,不易相親,又何幸一入桃源,即蒙邀迎如故,真阮鬱之大幸也!
姑娘請上,容阮鬱拜見。」蘇小小見他謙謙有禮,又幣帛交陳,十分屬意,
因笑說道:「賤妾,青樓弱女也,何足重輕,乃蒙郎君一見鐘情,故賤妾有
感於心,而微吟示意。又何幸郎君不棄,果殷殷過訪。過訪已自叨榮,奈何
復金玉輝煌,鄭重如此?可謂視葑菲如瓊枝矣,敢不趨迎。但恨妝鏡少疏,
出遲為罪,郎君請上,容小小一拜。」
二人交拜畢,方東西就坐。茶罷,蘇小小道:「男女悅慕,從來不免,
何況我輩?但恨春未及時,花還有待,徒辱郎君之青目,卻將奈何?」阮鬱
道:「姑娘怎麼如此說!天姿國色,以一見為榮。幸今既蒙不拒,又辱款接
如斯,則榮幸已出於望外。玉尚璞含,珠猶內蘊,誰敢不知進退,更作偷竊
之想耶?姑娘但請放心,小子領一茶,即告退矣。」蘇小小聽了,大喜道:
「郎君若如此相諒,便晨夕相對,無傷也,何必去之太促?」阮鬱道:「姑
娘不見督責,小子敢大膽再留連半晌,得飽餐秀色而歸,使魂夢少安,便感
恩非淺。」蘇小小道:「妾留郎君者,蓋蒙郎君垂顧,欲以一樽,少伸地主
之誼耳。若雲餐秀,賤妾浦柳之姿,何秀之有?聞言未免增愧。」阮鬱道:
「白玉不自知潔,幽蘭不自知香,惟弟之餓心饒眼,一望而明。
若再坐久,只恐姑娘黛色容光,皆被我竊去矣。」
蘇小小微笑道:「妾不自知,而郎君知之,可謂妾真知己矣。且請到松
杉軒旁,妾臥樓之前,鏡閣之上,望望湖光山色,聊盡款曲,何如?」阮鬱
道:「本不當入室取擾,既姑娘有此盛意,我阮鬱留一刻,也享一刻之福,
何敢復以套辭?但些須薄物,望笑而揮入,無令陳此遣羞。」蘇小小道:「初
蒙垂顧,怎好便受厚禮?若苦辭,又恐自外,卻將奈何?」阮鬱道:「寸絲
半幣,大辱章台,若再宣言,則愧死矣。」蘇小小道:「郎君既留隋趙,為
妾作聲價,妾敢不拜嘉,以銘厚愛。」
遂命侍婢收入,即邀阮鬱到鏡客上去坐。阮鬱到了閣上,只見造得十分
幽雅,正當湖面開一大圓窗,將冰紗糊好,就如一輪明月。中貼一對聯道:
閉閣藏新月,開窗放野雲。
窗外簷端懸一匾,題鏡閣二字。閣下桃花、楊柳、丹桂、芙蓉,四圍點
綴得花花簇簇。在窗內流覽,湖中景色,明明白白,無所不收。若湖上遊人
畫舫過到鏡閣之前,要向內一望,卻簾幔沉沉,隱約不能窺■。故遊人到此,
往往留有餘不盡之想。閣中琴棋書畫,無所不具。
阮鬱見了,更覺神飛,因贊道:「西湖已稱名勝,不意姑娘此閣,又西
湖之仙宮也。弟何幸得蒙引入,真僥倖也!」蘇小小道:「草草一椽,紙無
雕飾,不過借山水為色澤耳。郎君直謂之仙,亦有說乎?」阮鬱道:「弟之
意中實見如此,若主何說,則無辭以對。」蘇小小因笑道:「對亦何難?無
非過於愛妾,故並此閣,亦蒙青盼耳。」阮鬱聽了,亦笑道:「弟之心,弟
不自知,姑娘乃代為拈出,姑娘之慧心,真在千秋之上矣。」二人方問答合
機,只見侍兒捧出酒肴來,擺在臨湖窗前,請二人對飲。蘇小小道:「不腆
之酌,不敢獻酹,以增主愧,望郎鑒而開懷。」阮鬱來意,自以得見為幸,
今見留入秘室,又芳尊相款,怎不快心!才飲得數杯,早情興勃勃,偷看小
小幾眼,又四圍流覽一番。忽見壁上貼著一首題鏡閣的詩,寫得甚是端楷,
大有風韻。因念道:
湖山曲裡家家好,鏡閣風情別有窩。
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雲磨。
水痕不斷秋容淨,花影斜垂春色拖。
但怪眉梢兼眼角,臨之不媚愧如何。
阮鬱讀完,更覺驚喜道:「原來姑娘佳作,愈出愈奇。然令人垂涎不已
者,正妙在眉梢眼角,何以反言不媚?得無謙之太過乎?請奉一巵。」因而
斟上。蘇小小笑道:「賤妾謙之太過,既受郎君之罰,郎君譽之太過,獨不
該奉敬乎?」因而也斟上一巵。
二人正拖拖逗逗,歡然而飲,忽賈姨來,笑說道:「好呀,你二人竟不
用媒了。」阮鬱笑道:「男女同飲雖近私,然尚是賓主往來﹔若紅絲有幸,
還當借重於斧柯。焉敢無禮,而輕於犯帨,以獲愆尤。」說罷,大家都歡然
而笑。蘇小小因請賈姨娘入座。又飲了半晌,大家微有醉意。阮鬱便乘醉說
道:
「姨母方才爭說竟不用媒,卻像以媒自居,但不知姨母伐柯之斧,利乎
不利乎?」賈姨道:「官人不消過慮,縱然不利,天下斷無個破親媒人。官
人若不信,可滿飲一觴,待老身面試,試與官人看。」因斟了一大杯,送之
阮鬱面前。阮鬱笑領了,道:「姨母既有此高情,莫說一觴,便醉殺了,亦
所甘心。但斧柯前一敬未伸,如何敢勞面試?」賈姨笑道:「先試而後伸敬,
亦未為晚。」阮鬱道:「既是如此相信,且領乾所賜,看是如何。」送拿起
酒來,一飲而盡。
賈姨見了,甚是喜歡,因對蘇小小笑說道:「賢甥女你是個聰慧的人,
有心作事,有眼識人,不是個背前面後,隨人勾挑引誘,便可傾心之人,故
我做姨娘的,有話當面直說。大凡男女悅慕,最難稱心,每有稱心,又多阻
隔。今日阮官人青鬃白面,賢甥女皓齒蛾眉,感天作合,恰恰相逢。況你貪
我愛,契洽殊深,若情到不堪,空然回首,可謂錦片姻緣,失之當面矣。今
所不敢輕議者,憐惜賢甥女瓜期尚未及耳。然此一事,做姨娘的也替你細細
思量過了。你今年已交十五,去二八之期不遠,若待到其時,婚好及時,千
金鱗逼,何容再拒?倘不得其人,而雲粗雨暴,交村蠢之歡,又不如早一日
軟軟溫溫,玉惜香憐,寧受甘甜之苦矣。」蘇小小聽了,忍不住笑將起來道:
「姨娘怎直言至此,想自是個過來人了。」
阮鬱此時已在半酣之際,又被蘇小小柔情牽擾,已癡得不能自主,恨不
得一時即請了花燭,今聽見賈姨娘為他開說,又見蘇小小,聽了喜而不怒,
似乎有個允從之意,不勝快心,因斟了一大杯,送到賈姨之前,道:「姨母
面試文章,十分精妙,將我晚生肺腑,已深深掘出,即當叩謝。一時不便,
且借芳尊,當花上獻,望姨母慨飲。」賈姨道:「老身文章未必做得好,卻
喜阮官人批語批得好,自然要中主考之意了。」蘇小小道:「上賓垂顧,當
惜西泠山水風流,聊勸一觴。姨娘奈何只此粉脂求售,無乃太俗乎?」賈姨
聽了,連點頭道:「是我不是,該罰該罰。」遂將阮鬱送來的酒,一氣飲乾,
道:
「再有談席外事者,以此為例。」
蘇小小順叫侍兒,推開妙窗,請阮鬱觀玩湖中風景。阮鬱看了,雖也贊
賞,卻一心只暗暗的對著小小,時時偷窺他的風流調笑,引得魂散魄消,已
有八分酒意了,尚不捨得辭去。無奈紅日西沉,漸作昏黃之狀,方勉強起身
謝別。蘇小小道:「本當留郎君再盡余歡,但恐北山松柏,迷阻歸鞍,故不
敢強為羈絆。倘情有不忘,不妨再過。」阮鬱道:「未得其門,尚思晉謁,
既已登堂,便思入室。何敢自外?明晨定當趨侍。」說罷,再三致意而別。
正是:
美色無非自出神,何曾想著要迷人?
誰知饑眼癡魂魄,一見何知更有身。
阮鬱乃當朝相公之子,只貪絕色,看得銀錢甚輕﹔到了次日,果備了千
金納聘,又是百金謝媒。此時已問明瞭賈姨的住處,故先到賈家送上媒資,
求他到蘇家去納聘。你道婦人家,見了白晃晃銀子,有個不眉歡眼笑的?略